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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me: aming5 - 红色苍穹.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A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红色苍穹》 作者:aming5 正文 红色苍穹   空军1号 佛罗里达上空   总统双目低垂,原本黝黑的脸庞此时却显出青色。   十六个小时前,奥巴马总统授权发射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全部战略核导弹,这些武器不是射向中国,也不是射向俄罗斯,而是射向来自天空的入侵者------外星人。   昨天,这些忽然到来的邪恶入侵者已经用他们的热能武器融化了巴黎、伦敦、柏林、华沙、莫斯科......整个欧洲被毁灭了大半。   然后,出于某种原因,这些邪恶的外星人放过了美国东海岸,却摧毁了芝加哥以西的大部分美国城市,根据参谋人员的分析,这些外星人的武器需要一定的时间蓄能,大概8~10个小时,所以美国东部幸运地获救了。   就在一小时前,东京被烧成了一团玻璃,京都、大阪以及其他很多日本城市也都没能幸免......   而现在,汉城正在接受照射,再过半小时,那里的温度将升高到1000摄氏度,由此导致的气流和高温将杀死大部分韩国人。   然后再过两个小时,也就是外星人的飞船摧毁中国后,已经飞行了20多万公里的美国战略核导弹群将击中外星人的舰队,运气好的话,近千枚核弹头可以把他们全部干掉------如果还有漏网的,俄国人将会负责发动第二波次攻击,干掉剩下的。   “碰!”一声巨响,一个失魂落魄的军官撞开了办公室华丽高贵的柚木门,“总统先生!外星人在拦截我们的导弹!”   “怎么回事?”无论情况多么危机,作为人类领袖的美国总统都必须镇定,奥巴马必须努力使自己尽可能的沉着冷静。   “外星人的激光正在拦...拦截我们的导弹,5分钟内,已经有一半的导弹被他们击毁了!”   “是吗?我们可以......”这其实是事先就预计到的可能性之一,但也是最糟糕的结局,“我们的武器对他们毫无用处啊......”总统喃喃地说道。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请帮我叫克林顿夫人来一下。”坚定的美国总统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必须带领美国人民走到最后一步,这是他的职责。   军官叫来了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面容憔悴,脸上带着泪痕,“总统先生,我们的核反击失败了,接下来……”   “那份声明已经准备好了吧?现在请用明码发给外星人,用无线电和光信号同时发送,务必使他们收到。”总统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很快让希拉里冷静了下来。   “哪一份?《我们坚持抵抗到底》?”希拉里问。   “不,不是,是投降的那份......《我们请求和平》。”   “好的,我马上去办。”   前第一夫人擦干眼泪,转身要走,但总统马上又叫住了她,“等一下,那份声明,还是两小时以后再发吧......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必须先等他们摧毁了中国。”   **************************************************   张小明带着妻子和儿子爬上了泰山的山腰,在遥远的东北方,一根巨大的白色光柱刺破苍穹从天而降,在那光柱下燃烧的地方,便是韩国的首都,过去叫汉城,如今叫首尔的城市。   首尔已经被持续照射了半小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在那些被摧毁的城市里,可怜的人们被光束照射后一开始是灼伤倒地,然后便是慢慢焦熟,犹如煎锅里的青蛙,十分钟内整个人便会烧起来,而此时空气温度将超过400摄氏度,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幸免。   手机收到的广播说首尔被毁灭后下一个目标将会是平壤,外星人毁灭平壤之后就会开始攻击中国。   自昨天外星人的攻击开始后,人们纷纷逃离大城市,张小明也带着家人逃出济南,在混乱的人流中不知怎么就到了泰山。当地紧急动员的军队征用了所有的设施来收留这些出逃的人们,张小明一家被带往泰山上的一家小旅馆。   因为是旅游区,所以旅馆的条件还不错,儿子飞一般的跑去打开电视,新闻里的内容和广播差不多,首尔被毁灭了,外星人的光束熄灭了十几秒,然后在黄昏的霞光中开始照亮平壤......   “咻”地一声,电视机屏幕忽然变黑,停电了。   ******************************************   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8点55分   昨天已经停止使用的全国高速铁路网依旧没有开通,但一列接一列的列车却在轨道上尖哮着飞驰而去,从武汉徒步走出来的大学生刘洋惊讶地看着这些列车,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是啥子咧?都世界末日了还瞎跑什么?难不成是中央领导的专列,专门给高官的家属们逃难用的?   刘洋沿着和高铁平行的公路一路小跑,路上挤满了逃难的汽车,一群男人高喊着号子将一辆抛锚的大客车推下路基,车流又缓慢地前进了,但车速并不比刘洋的慢跑速度更快,车上的人们叫骂着吼叫着,车喇叭响了一片。   刘洋徒步走了5个小时,实在是精疲力尽了,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拿出几块饼干啃了起来。   不经意间,刘洋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军人在远处高铁两侧拉起了警戒线,还把一个变电站也圈了进去,几个好奇的路人靠过去又被赶走,之后,一辆古怪的列车缓缓驶来,一节车厢的顶盖左右翻起,里面升起了一根又短又粗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   刘洋吃完饼干,手机响了,一看是妈打来的,这时候会通电话的也就是家人了吧,刘洋眼睛有些湿润。   “妈,我逃出武汉了,你和爸呢?”   “洋洋啊,我到你乡下姥姥家了,可你爸......你爸他不走,他说电站有任务他不能走,我怎么劝他都不听,现在打电话他也不接......”电话另一端的母亲泣不成声,刘洋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妈你放心,爸他们电站也是在郊区,不会有事的,您自己要注意安全,新闻上说会有强风的,要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那个臭老头子就是......洋洋你再走远点,越远越安全,别怕累继续走啊.......”   “知道了,妈.......”通话忽然中断了,刘洋看了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   **********************************************   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21分   印度籍宇航员凌德·佩斯心情沉重,他在国际空间站看着窗外的地球,昔日的美丽蓝色星球此时却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伤疤,伤疤周围的黄色气旋表示那里正在承受风暴的袭击------凶残的外星人用热能烧毁城市,而作为附带杀伤,高温形成的风暴则会摧毁城市周围的一切。   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完全蔑视地球人的能力,一天来外星人都没有攻击国际空间站这一人类在地球之外唯一的定居点,有赖于此,凌德和他的俄国同僚才能够活到现在。   外星人的舰队正停留在地球轨道上,大约26小时绕地球一圈,他们一共有近百艘战舰,每艘战舰都有一门或数门光束炮用来攻击地球。他们攻击时尽量选择垂直的角度以减少大气层对他们武器能量的损耗,所有战舰集中攻击一点,巨大的能量在十几分钟内就能够将数公里半径的区域变成熔炉。   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凌德目睹了外星人的舰队摧毁了日本,如放大镜般聚焦的光束烧毁了东京一带的都市群,之后,外星人在烧毁韩国的同时分出了一部分火力拦截了地球发射的全部导弹,现在他们在烧毁平壤,马上,他们就将攻击中国------林德想,第一个目标应该是北京,然后便是上海。   在摧毁中国之后,外星人大概会因为能量的枯竭而放过印度,并在充能后攻击中东或者东欧,凌德·佩斯有一丝庆幸自己的祖国能暂时逃过一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和恐惧------即便现在逃脱,外星舰队在26小时绕地球一周后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的祖国......   人类,真的要灭亡了吗?   地球上的东亚大陆正缓慢隐入黑暗,地面上的灯光如繁星点点般逐个亮起,这是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孕育出的文明之花,如此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要凋谢了吗?   如同回应凌德的疑问,整个东亚大陆灯火最密集的地方------从阿穆尔河到南中国海,从帕米尔高原到鸭绿江,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了。   难道这些愚蠢的中国人以为灯火管制就能让外星人找不到目标?凌德不由得一丝苦笑,人类的挣扎,在强大的外星人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外星人收起了照射平壤的光束,那里已经是一片死地,高温引起的气旋半径上百公里,所有的生命都被汽化、燃烧,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在今天一同被毁灭,无论你是自由世界的民主国家,还是专制残暴的流氓政权,在今天的命运却都是一样的。   “真是讽刺啊~~到了明天,自己的祖国印度和巴基斯坦这对宿敌会不会也是一同被毁灭呢?”凌德旋即想起了自己远在孟买的妻子和父母,此生大概都无法再见面了吧?   凌德在痛苦中闭上眼睛,在窗外的远处,排成矩形阵列的外星舰队重新洒下死亡之火,刺眼的白色光束一同指向了那个靠近渤海湾的古老城市......   北京随之燃烧。   *********************************************************   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0分   马丁·李是一个来自加拿大的传教士,换句话说也就是神棍,他信奉的教派在自己的家乡无人问津,但却在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家都大受欢迎,短短几年,他在上海就拥有了上千名教徒。虽然这些教徒未必能分辨出自己的教派和传统的天主教有多少区别,教徒结构上也以精神障碍人士居多,但马丁并不在意,能尽量多地让人们拜入自己门下,尽可能地扩大自己教派的影响,那就是有意义的事情。   来自外太空的入侵者毁掉了马丁的一切计划,是的,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天罚,人类的罪要用世界的毁灭来清洗,之后,所有的信教者将投入主的怀抱,永远生活在天国,这是主的惩罚,也是主的救赎。   马丁试图组织起自己的教徒们,来的人并不多,只有百来人,这些是最虔诚的一群,他带领教徒一起来到他的小教堂里祈祷,教堂不大,所以马丁带领教徒们一起跪在教堂的院子里。   天已经全黑了,就在刚才整个上海的灯光全部熄灭,信徒中有人发出了惊呼,马丁严厉地斥责了他们,他让信徒们点起蜡烛,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马丁带领信徒们唱起了圣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着在神罚的烈焰中进入天国。   马丁站在祭台上,大声布道:   “主啊!我们有罪,请你惩罚,请你降下烈焰,毁去世间的罪孽!”   遥远的天际便亮起了光束,刺破夜空的白色光柱伴着七彩霞光,美丽而残酷,千万人此刻一同死去,化为焦碳,化为尘土......   “主啊!如果我们无罪,请你救赎,请你降下神使,引我们进入天国!”   更加遥远的天际亮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红色光束,纤细而微弱,但就在这一瞬间,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消失了。马丁惊讶地朝远方张望,一条又一条的红色光束在天空亮起,从这古老大地的各处,纷纷汇聚到射来白色光柱的远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仅仅十几秒,黑暗的苍穹上居然被织起了一张红色的大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内。所有的红色光柱,最终在天穹的顶端汇集成为一个耀眼的红斑。   几秒钟后,红斑处闪出了剧烈的爆炸,炽热的烈焰飞散开来,形成一个鲜血般嫣红的花朵。   “红色、红色......这是魔鬼的颜色啊!”马丁惊声尖叫,一屁股坐倒在地。   ************************************************************   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1分   军人的封锁线越划越宽,居然把刘洋前进的道路给阻断了,被堵的人们纷纷抗议,直到军人朝天鸣枪人们才安静下来。   一个军官走出来向抗议的人群说道:“大家请注意,所有人必须和发射器保持200米以上的距离,否则就有被高温灼伤的危险,我们在执行保卫地球和平的重要任务,请大家谅解!”   “什么保卫地球和平,外星人在天上,你跳上去把他们打下来啊!在这挡路干什么?”   “让我们过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要等多久啊?武汉马上就要完蛋了,你们也会死在这里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抗议,但军官只是摇摇头便走掉了。想要继续赶路的人们只好纷纷下车,人可以步行从封锁线外面绕过去,但道路被堵,汽车走不了。   刘洋没有继续前进,军官的话让他很疑惑-----如果保卫地球和平的说法是真的话,那么那辆古怪列车上,必然就有可以和外星人战斗的武器。他爬上了路边的一个小土包,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时,遥远的北方,一束白光从天而降,炽烈的光线照得夜如白昼。   “那应该是北京吧。”刘洋自言自语地担心道。   “肯定是北京,北京怕是完了,接下来轮到上海,再就是武汉或者广州。”有人接话,刘洋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蓝色白条纹运动服的光头男。   “也就是说,咱们还有一个或者一个半小时。”刘洋说。   “是啊,你不走么?这里离武汉太近了,必死无疑的。”光头男提醒刘洋,却一点不担心自己。   “这东西有名堂啊~”刘洋指指那辆古怪列车,“再说没车我也走不了多远,不如死前多看看。”   “呵呵~”光头男咧嘴一笑,“我也一样。”   高铁上方的高压电缆开始不断泛出火花,吓得人们纷纷后退,附近的变电站里发出了越来越大的电流声,让人感觉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一般,即便是负责维持警戒线的士兵们也不安地四处张望。   “CNMD+3047即将发射,所有人员请做好防护,现在进入三十秒倒计时...三十...二十九...”列车上居然还有个大喇叭,巨大的广播声震耳欲聋,士兵们听罢纷纷戴上黑色护目镜,同时向周围的平民大喊道:“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会瞎的!全部闭上眼睛!”   刘洋想到那列车上的古怪圆筒,大概就猜到怎么回事了,连忙叫身边的光头男一起闭眼转过身去。   “二十一、二十、十九......八、七、六、五......”   刘洋透过指缝,看见高铁沿线一个又一个的红色光柱刺向天空,在更遥远的天际,红色光柱接二连三地亮起...   “四、三、二、一、发射!”巨大的轰鸣响彻天地,列车射出的耀眼光柱垂直刺入天穹,刘洋直接被震趴在地上,睁眼一看,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染成血红的颜色,被映成红色的大地、被红网覆盖的天空、苍穹顶端炸开的血红火花...   之前天际刺眼的白色光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唯有红色。   ****************************************************   国际空间站里,俄罗斯宇航员巴萨耶夫兴奋的叫喊把凌德从沉思中惊醒。   “反击!反击!!中国人反击了!!!他们干掉了外星人的战舰!!!三条!四条!!”   窗外,从亚欧大陆东部射出的光束纤细而密集,分散在各处的红色光束聚焦在外星人的飞船上,一艘又一艘的战舰迸裂出红色的火光,如同节日的礼花般炫目。   林德跑到计算机前启动了望远镜,显示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星人的战况,外星舰队的队形开始略显混乱,一些战舰周身亮起了鸡蛋壳般的蓝色护盾,但这些只能让他们多坚持几秒而已......外星人的损失越来越大,的确,相比我们厚实的大气层和坚实的大地,这些宇宙中远航而来的飞船必然是脆弱的,只要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我们就一定可以干掉他们!   中国人通过某种方法集中了全国的电力,然后传送给分布在各地的激光发射器。同样的中段拦截激光系统印度也有,但还只是处于试验阶段,却没想到中国人有能力将这个即便在美国也只是纸面想法的系统变成现实,还能形成如此巨大的规模,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凌德握紧了拳头,胜利的希望、生存的希望、重见家人的希望,此时一齐涌上心头,凌德第一次觉得那些留辫子三角眼的中国人竟是如此可爱。   外星人的反击开始了,他们不再射出半径数公里的巨大光束,而是每艘战舰分别射出较细的光束分别攻击各自的目标。   外星人和中国人开始了对射。   ****************************************************   强烈的红光刺得刘洋一直不能睁开眼睛,直到两分钟后激光列车炮因为过热不得不停火,刘洋才有机会爬起来喘口气。   炮管处喷出了冷却剂,激光炮一停火,列车顶上就腾起了一大片白色蒸汽,蒸汽必然会影响激光炮的射击,所以列车拖着一串电缆又缓缓开动,这次没有时间让士兵组成警戒线驱散围观平民,行驶中的列车直接开始了三十秒开火倒计时。   天穹之上,外星人的白色光束开始反击,光线编织的白色网络和红色网络交错纠缠,一道道白色光柱在大气作用下扭曲散射,每一道白色光柱扫过,大地上都会留下一道数米宽的焦黑伤痕。   一道白色光柱沿着铁路线划来,灼热的光束将铁轨烧红,扭曲,腾起大片烟雾,眼看就要将列车摧毁时,却幸运的堪堪从列车身边擦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一名工作人员被光束扫过,半边身体瞬间汽化,另外一半也烧成了焦炭。   列车还在缓速行驶,但车载的激光炮还是按照倒数准时开火了,红色的光束略微打偏,但又在持续的射击中慢慢修正,最终又重新加入到天穹顶端汇集的光斑中。外太空的爆炸没有声音,只有绚丽的火光不断散开、消逝...红色的光束在不断摧毁目标,外星人的反击也让红色光束一个接一个消失,这是一场毫无花巧的消耗战,即便武器的操作界面变成了键盘和显示屏,战争消耗的依然是生命和血肉。   不过为了生存而战的人类没有屈服的余地,战斗必须继续,直到一方流尽鲜血。   刚才打偏的白色光束很快又扫了回来,依然没有击中行驶中的列车,反而往左一偏,划向了旁边公路的人群,几十人被光束扫过华为灰烬,几辆汽车也在瞬间被熔成金属残渣。   白色光束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在扫过公路后又转了回来,笔直朝列车切了下去,十余米长的列车车头瞬间化为火球,巨大火焰从车厢中迸裂出来,列车冲出了轨道,翻倒一旁。   被切断的电缆闪着火花掉在地上,一名舍生忘死的士兵冲上去试图接好电缆,却被巨大的电流击倒在地。电源很快被切断,更多的军人和技师赶来过来,展开维修。   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男人从燃烧的列车里爬出来,满是破洞的白大褂上还有火苗,无力垂下的左手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但他却毫不理会的大声喊道:“系统主体还是正常的!你们赶快恢复电源,然后将偏移角减到30度以内,我就能继续射击!”   电缆很快就连接好了,几十名军人试图将翻倒的车厢扶正,“一、二、三!”的喊号声接连不断,但车厢始终纹丝不动。   刘洋抬起头,天空中的红色光束已经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柱占据了大多数.....即便做到了这样,我们还是没办法赢么?悲哀和恐惧笼罩了人们,甚至有人开始抽泣......   身边的光头男猛然站了起来,他爬上小土包的顶端,红白光芒映衬下的身影此刻异常高大,惊慌中趴倒在地的人们都意外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快去帮忙啊!”   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是啊,这不仅仅是军人们的战斗,而是决定我们所有人生死的战斗啊……人们纷纷站起来,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列车周围,人们拉起绳索排成长龙,就凭着人力,一寸寸地将列车的车厢拉回铁轨。   刘洋也在队列中随着人们粗犷的喊声用尽全力,恍惚中,他看不清身边人们的面孔,只觉得那些周身映着红色霞光的身影如钢铁般坚强……   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当车轮和铁轨重新耦合的那一刻,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天地。   戴黑框眼睛的男人转身又进入了余烬未熄的车厢,军人们接通电源,巨大的轰鸣中,擎天巨柱般的红色光束又竖立在天地之间。   ****************************************************   张小明抱着儿子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着天穹上下往来扫射的红白光束,大地不断传来爆炸的震动,张小明知道每一次爆炸,就有人会牺牲。   附近的人们也纷纷走出来,旁观着这场决定自己生死和全人类未来的战斗。现在,只有靠那些当兵的了,有人这么说道,每个人都在心中为红色光束下战斗着的人加油。   怀中的儿子兴奋异常,高叫着“八路军万岁!”“消灭日本鬼子!”手舞足蹈。才七岁的儿子似乎是把“日本鬼子”一词当成了所有坏蛋的代名词,张小明纠正了很多次,但儿子一直都不依不饶地坚持。   “孩子啊,你如果有机会能长大的话,记住今天。”张小明摸摸儿子的头,儿子却根本没在意老爸说的是什么,但张小明知道,人对于绝望中给予自己希望的人,是会牢记一辈子的。   妻子不知何时也依在身边,张小明伸手搂住妻子的腰,仰望天空。   夜空中看不到半点繁星,绚丽的红白光束是唯一的主题,今夜永载史册。   ****************************************************   耸立在天际不停来去刺破苍穹的无数红白光柱雄伟壮观,天空与大地神迹般的交战让神棍马丁有些癫狂,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吼着不知所谓的颂词,而他那些迷茫的信徒要么埋头祷告,要么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   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早已消失,即将毁灭上海的圣焰却迟迟未到......主已经抛弃了他最忠实的子民么?   信徒们已经有些动摇了。   “主说了,主说话了,主告诉我了!主发出了神谕!~~”   “卑鄙的无信者必然失败,主的光辉必然降临!”马丁吼道。   如同印证他的话般,红色的光束越来越弱,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束已经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战胜黑暗,普世的精英将带领万民同赴天国!”   这一刻,天空中的红色光柱甚至一度全部消失了。   但片刻之后,红色光柱又重新点亮,这些顽强而纤细的红色光束即便暂时被强大无匹的白色光束消灭,但旋即又会马上复活,他们似乎有着永不枯竭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这力量来自世界最后一日依然坚守岗位的人们,这力量更来自于创造出璀璨中华文明的所有人,这力量强横巨大而且绝不屈服。这个民族不止一次遭遇如同今天一样的危机,但每一次,坚强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展现出自己最英勇无畏的一面,哪怕用血肉来筑做长城,他们也会打败最强大的敌人。   “无信者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他们的回光返照而已,天国的神锤将粉碎一切!”马丁声嘶力竭地吼叫,如同宣判般的挥舞手臂。   天空中的白色光芒瞬间炽烈了起来,但仅仅几秒,这些马丁所说的白色圣光却忽然闪烁几下,陆续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地发射的红色光柱又重新刺入天穹,在宇宙中点亮一个又一个红色花朵。   教徒们吟唱的圣歌渐渐杂乱微弱,上海一片黑暗的楼宇间却隐约传来另一种歌声,歌声慷慨激昂、汹涌澎湃,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歌唱的队伍,甚至连马丁的教徒也开始轻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粗通中文的马丁仔细倾听,他终于分辨出这首歌的歌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原本在天穹正中央排成阵列的死亡使者,此刻群星般坠落……   ***************************************************************   尾声   2015年7月5日21:40分   空间站里的凌德目睹了交战的全过程   当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太空中已经满是碎屑,纷纷扬扬的碎片落入大气层中,化作漫天流星,犹如凋谢的樱花般灿烂。在印度、在伊朗、在埃及......无数的家庭扶老携幼,在夜空下目睹了这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观,最绚丽的焰火。   碎屑中的一些黑点发出有规律的闪光,计算机迅速将其解码,显示的内容居然是中文:   ......吾族...祈求...终战......   林德笑了,他知道这些黑点最终将落到非洲的最南端,在那里会有人等着他们,但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   作为最后的结局,他又看了看东亚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   (全文完) 《红色苍穹》 作者:aming5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北星 - 自由坠落.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自由坠落》 作者:北星 正文 自由坠落   “我们开始吧。”小浪说。   “好的。”我回答道。然后我们就扔下手里的木板,纵身跳下了飞机。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我最好的朋友,实际上是我最大的敌人。   跳板运动自从第一架飞机失事的时候就开始兴起了。当那些遇难飞机的乘客从还在着火的飞机里相拥爬出来的时候,惊奇的人们开始思考他们为什么没有摔死。科学家们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为失重。   标准的解释是这样的:在飞机下坠的时候,因为人们和飞机同步下坠,所以相对于飞机,人们就失去了重量。既然没有了重量,那么飞机上的人当然就摔不死了。   于是,聪明的人们马上开始想到了跳板。第二天就有人拿着木板从楼上往下跳。结果,有的人安然无恙,有的人摔断了胳膊,有的人摔死了。经过研究,人们发现只有当木板处在人的下方的时候,跳板的人才不会摔死或摔伤。科学家解释说,如果木板处于人的上方,那么在人的下面就没有参照物,所以人落地的时候就并没有失去重量。而即使木板在人的下方,对上面的人的影响也是有条件的。如果下方的木板跟上方的人的距离超过了五米,那么,由木板产生的失重效应就几乎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在木板落地之后,其上方的人又会开始获得重量。而谁都想得出来从五米高处自由坠地是个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跳板运动还是迅速在敢于冒险的人们之间兴盛起来。而我和小浪都是跳板运动的狂热爱好者。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从飞机上,从一万米的高空往下跳。   今天天气不错。在我们的下方有一些薄云。在我们的上方则是蓝得无边的天空。我和小浪几乎并排降落着。我们谨慎地控制着我们和木板之间的距离。虽然高空的风比较大,但对于我们这样久经考验的跳板迷来说,控制木板的距离并不是难事。我们一边坠落一边闲聊着。我们两都没有从这么高的高空坠落过。虽然空气比较冷,但我们都穿着保暖服。在我们的下方,是一片绿色的田野。像这种高空跳板,没有谁会选择在城市上空跳。那样太危险。就别说掉到楼房的避雷针什么之类的东西上了,就是哪个工厂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把你熏个灰头土脸,那也难受得紧。   再说,田野的风光多么迷人啊。你看下面那些划得方方正正的绿色田地,那其中点缀的碧蓝色珍珠一样的湖泊,那从农家小舍升起的薄薄的炊烟,你不觉得心胸会豁然开朗吗?能从高空悠哉悠哉地欣赏这美妙的景致,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些跳板爱好者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吗?   穿越云层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新的挑战。因为我们以前从悬崖跳板的时候,并没有云来捣乱。不对,以我们现在的熟练程度,控制木板的距离只要凭感觉就行了。所以问题应该不大。这也是为什么飞机跳板只能由极其熟练的跳板运动员才能作的原因。不过当我看到下面的云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有些紧张。这云从一万米高空看显得挺薄,但到了跟前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云的稠密程度,足以使我们看不见我们下面的木板。   我和小浪都不说话了,紧张地看着下面的云。云层越来越近了。终于,我们掉入了云中。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们掉进了浓浓的牛奶里面。只见我的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云中的水汽把我的衣服都弄得湿漉漉的。我只能凭着感觉追踪着我的木板。虽然我根本看不见我们下面有没有木板。我叫了声小浪,小浪没有回答。也许他也正专注地追踪木板吧。他的技术虽然跟我差不太多,但还是有点差距。希望他能顺利通过这一关。   实际上,我们在云层里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觉得仿佛过了好久。等我们终于穿过云层的时候,我看到了小浪。他就在我身边不远,对着我笑。他的木板还在他的下方。我正想对他祝贺一下。但是忽然觉得他笑得有些奇怪。我正要开口问他为什么,猛然发现我下方的木板不见了。我倒吸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我的木板在小浪身后,斜上方三十多米远的地方。而且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现在是在大约三千米的高空。而我的木板却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了。不用说,这当然是小浪搞得鬼!   “小浪,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恼怒地质问道。   小浪哈哈一笑说:“是我把它从你脚下拿走扔掉的。咱们拜拜吧。哈哈。”   我作梦也没想到,我的好朋友会对我作出这样的事。我强压着怒火和恐惧使自己镇定下来。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哼,谁让你什么都强过我的。”   是因为嫉妒。是的,小浪的外号叫作二号。我们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他一直是班上的第二名。而第一名,当然是我了。不管如此,凡有任何运动,他总是排名第二。即使是现在的跳板运动也是。他从来就没有超过我。但是,这样就会使他谋杀我吗?也许。人性是很难看清楚的。   “还有小玉。”他接着说。   对了,还有小玉。我们班出的校花。小浪追求了好久。但是,小玉还是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谋杀了我,小玉也不会跟你的。”   “你错了。如果不是你,小玉早就是我的女朋友了。而你的死,当然是不幸的事故。别忘了,飞机跳板处女跳的事故率虽然不高,但也有个百分之五呢。放心吧,你死了之后,我小浪会继承你的遗志和女友的,哈哈哈哈。”   我趁他得意地大笑之际,双脚一并身子一翻,笔直向他身下冲去。小浪猛地发觉不妙,赶紧也往下扑去。   他在我就要抓到木板的时候截住了我。我们在空中扭打起来。看来,我就是打架不如他。没几下,他就把我压在下面,并一拳向我脑袋上挥来。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一脚踢开了他的木板。   耳边呼呼的风声使我清醒了过来。我还在空中往下坠落。下面的大地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已经看到了农田里的劳作的农民。我抬起头往上看,看到小浪在我的上方三米左右的地方。他的木板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发觉我醒了来,得意地说:“哈哈,我的参照物醒了?谢谢你给我制造的失重啊,我们马上就要落地了。”   “你作梦去吧。”我喊了一声,憋足了一口气,猛地划动我的手臂,就像是在游泳一样,向斜下方滑去。小浪脸色一变,也想向我这边滑。但是,他永远也掌握不好这项技术所必须的角度。我迅速滑离了他的下方,离他越来越远。   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大地在飞速向我们扑来。我解开了我的保暖服,用上面的带子迅速地将它系成一团,然后轻轻地放离在我的脚下。我看到,小浪也在解他的保暖服。他解开了,脱了下来。忽然,一阵风吹过,保暖服从他的手里飞脱出去,被风吹到了他的上方。   我就是在这时候落地的。我的保暖服作了我的参照物,使我产生了失重。所以,我安全着陆了。而小浪的保暖服却被风吹走了。   后来回想起来,我不能确定,小浪的衣服到底是风吹走的,还是他自己放手的。实际上,我越来越觉得,那是他自己放手的。不过,知道真正答案的,只有死去的小浪了。   现场惨不忍睹。周围的农民围了过来。   我想我会告诉他们,这是一场不幸的事故。   (完)   2003年9月21日 《自由坠落》 作者:北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北瀚 - 翌日.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翌日》 作者:北瀚 第一部 第一章   一、   南太平洋。 大约在西经130度,南纬35度附近海域。距离人类文明世界几乎是最遥远的海域。   当海面终于相对平静下来的时候,李海铁在王成的帮助下,用割枪割破了被钢板焊死的舱门,第一个走上了前甲板。连续五天四夜的颠簸翻滚,东渔315终于挺了过来,只是甲板上所有的帆缆、渔具被风暴和海水一扫而空,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水藻挂在折断了的桅杆底座上。   空气湿漉漉的,一反往常并不觉得热。李海铁大口呼吸这这湿润凉爽的空气,不禁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海水却一反往日的模样,变得更加汹涌。一道接一道的长涌就像活动的沙丘,湍急的涌浪将东渔315托起又落下,就像骑上了一匹巨大的马背。   地平线上隐约呈现一些奇异的色彩,北方是玫瑰色的,东方呈现出橙黄色,西方却是鲜艳的绿色。只有南方,看上去变化不大,隐隐的在灰蓝色的海天交界出有一缕细细的宝兰色。这些色彩虽然移动的很慢,令人难以察觉,但是李海铁知道,它们在向这里移动,从四周在向这片海区缓慢的移动。   “这就是世界末日吗?”李海铁不禁感慨的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李海铁不愿意去回想自己和东渔315上27个同伴一周来的遭遇,只能去感谢上天赐予的运气,使他们和这条船在五天的狂涛巨浪中幸运的生存了下来。   自从二○○七年10月11日从扫频仪中听到NBC广播说:美军第七舰队向正在渡海的解放军主力运输船队发射了六枚载有中子弹头的战斧之后,李海铁就敏感的知道,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在随后的48小时里,从地震仪上可以读出,世界范围内至少发生了17000次5千吨当量以上的核爆炸,炸点除了南极之外,遍布全球。其中仅仅海中爆炸就有四千多次。随即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海啸,从北京时间14日凌晨开始直到今天……2007年10月18日的中午才渐渐变成持续的巨大涌浪。   幸亏李海铁提前预感了这个世界末日的到来,从11日听到战争消息时就意识到会有以后的结果,于是通知船长赵旗命令立即用钢板将所有的舱门舷窗用钢板封死,并且封死了发动机进气口和一切能够透气进水的孔洞,并且将所有的压缩气瓶充满空气,加固船体结构……28个人一起忙活,终于在3日午夜完成了东渔315的封闭加固工作。4日凌晨3点40分,第一道高达70米的巨浪铺天盖地没有任何预兆的到来。在随后的五天四夜里,东渔315带着它所有28个乘员有时成为潜水艇,有时成为救生舟,忽而被举上浪巅,时而被压进海浪,听着船身不时发出依依呀呀的怪声……28个人都把自己绑在小小的铺位上随着船身翻滚着。颠簸着、摇晃着。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是在远离爆炸区最远的地方,只要在巨浪中不碰上礁石或者其它物体,东渔315坚固的船体会有希望让他们成为末日后孑遗的唯一。   人类终于被自己的科技毁灭了,带着他们创造的所有文明。陆地上无处不到的巨大冲击波带着高热和辐射统治了整个地球。海上掀起的巨浪几乎漫过了所有的海岛和近海土地。这些巨浪还海啸到来对于大多数地区来实说没有任何征兆的。你可以直接看到高达上百米的巨浪如一堵高速移动的飞墙向你直接压了过来。任何生灵也无法逃过它的追求和覆盖,任何建筑物也无法抵御它毁灭一切的威力。这样的巨浪无数次的冲刷之后,整个人类主要栖息的平原地区完全成了一片荒野和泥潭。被冲刷被撕碎的一切生命体都随着渐渐消退的海水回到了大海。毁灭的一切也为这场战争和参与没参与战争的所有人都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现在追究谁带来的人类文明大毁灭已经没有意义,也许这是下一个文明应该讨论的问题。李海铁想到这里,苦涩的摇摇头,现在还是想想这人类孑遗的最后28个人的命运吧。   5天没有吃一点东西的胃又叫了起来,打断了李海铁的沉思。14日凌晨以前,他们28个人拼命将自己的肚子填饱,然后每人身上的救生衣内揣上两瓶葡萄糖盐水,刚把自己捆好在铺位上没有多久,突如其来的巨浪就把东渔315一下掀起上百米高。   望着天际边逐渐清晰起来的色彩,李海铁知道那是浓密的云层,按照最近爆炸点2500海里计算,它们最多还有三天的时间就能到达这片海区,将蓝天和太阳彻底笼罩起来,如同一床厚厚的棉被,将整个地球裹的严严实实。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核冬天!   李海铁来到舱门口,对着舱门大声喊了起来:“全体人员注意,全体人员注意,立即到前甲板集合!立即到前甲板集合!”   在舱门口守望的王成立刻向船尾部跑去,一边跑一边重复着李海铁的命令。   三分钟不到的功夫,全体人员在前甲板列队完毕。   船长赵旗最后一个艰难的走过来,到李海铁身边说:“指导员,你来整对吧。我实在顶不住了。”也难怪,赵旗倒霉就倒霉在他3日那天闹了肚子,四日就没有怎么吃东西,全靠怀里的两瓶葡萄糖盐水撑到了今天。   “船长,你快坐下。没再喝一瓶盐水?”   “不行了,想喝也喝不进了。一到嘴里就要吐。”   “好,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给大家说几句。”   “同志们!”李海铁的话音出口,就看见全体人员精神一振,虽然无力却正确的做出了立正的姿势。   “跨立!”大家随着口令整齐的做出了动作,这回显得精神足了一些。只有船长赵旗靠在前主炮的伪装罩上无力的坐了下去。   “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几天以来,我们全体人员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我们失去了祖国,甚至失去了整个世界,失去了地球上所有的文明。我们也许成了这个星球上仅存的28个人。”   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但是却都在颤抖。李海铁挨个看过去:站在第一个的是二副吴膺,上海人,今年25岁。轮机长刘强,青岛人,今年25岁。报务员兼电子设备工程师于洁,女,成都人,24岁。随船医生兼试验员胡宏,女,开封人,26岁。她们两个是船上仅有的女性。大副魏国民和船长赵旗是同岁今年27岁,而李海铁则是这条船上的长者,今年已经28岁了。   战士和士官的年龄都不大,他们中间最大的帆缆长欧阳才不过22岁,最小的枪炮手任意才18岁刚过。   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毁灭震惊了,所有的人并没有多少悲伤。也许他们还没有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万里之外的一切消息情况。所有的电台。收信机、扫频仪都没有任何信号,于洁开始还以为这些设备都在同一时间出了故障。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所有能够发出无线电波的设备都已经被完全摧毁。   扫频仪还连接在扩音喇叭上,不停的在自动扫描所有频段的全部无线电频率,收不到任何信号,只有不时出现的克拉声在提醒人们它在工作。那克拉声是雷电的声音,是自然的声音,和一切人类活动无关。   大家都沉默着,对视着。李海铁挨个走过去,凝视着每个人的眼睛几秒钟,摸了摸每个人的左肩膀。船长赵旗也艰难的站了起来,跟在李海铁后面,和每一个人的手都握上了几秒钟。   说什么呢?这时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这些情感。在今后险恶的世界里,没有文明,没有一切,谁也不知道今后他们的生命将在何时何处终结,他们要活下去的话,团结和信任是重于一切的。而李海铁和赵旗,他们两个能够率领这28个人生存下去吗?   无声的交流解释了这一切。通过眼睛,通过手掌上的温热,通过肩膀上感觉到的信任,他们同时感到,今后这28个仅有的人类,将从一个坚强,信任的大家庭开始,奋力在陷入蒙昧的世界中要活下来,繁衍下去!李海铁和赵旗,就是他们的家长、兄长和领路人。所有人的生命都将他们身上。   船长赵旗走到于洁面前的时候,于洁先从 衣兜里掏出一团揉皱的锡纸团,把它慢慢扶平一些看得出是一块巧克力。“船长,你把它吃了吧。”于洁把巧克力捧在手里说:“我知道你那天没有吃东西,专门为你留的。”船长赵旗知道,这巧克力是于洁最喜欢的零食,不过这也许是最后一块了。看着它揉皱的模样就知道,于洁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控制自己没有把它吃下去。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船长赵旗,似乎都在说;“船长,吃了吧。”李海铁走过来,接过巧克力,小心的把锡纸剥开。然后递到船长赵旗面前“船长,快吃了它。长点力气一会还要干活呢!”   看着船长赵旗拿着巧克力坐下去吃起来,李海铁转身向大家发出了口令:   “轮机长,检查轮机!”   “枪炮长,检查武器!   “司务长,检查燃油和给养!”   “水手长,检查船体和浆舵!”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二   东渔315看上去像一艘不到1000吨的拖网渔船,全金属的船身又低又矮,似乎有些不合常规。如果你登船仔细观察,还会发现一些不合常规的奇怪之处。首先,它的船体所用钢材非同一般,结构尺寸强度好像不是万里做渔船准备的,而相当于军舰的标准,钢板厚度远远大于民用船舶。驾驶室和舱面建筑相对低矮,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使它带有了一些雷达隐形的能力,但是看上去绝对是普通的拖网渔船,只是让人觉得这船的设计者似乎有些不合常规罢了。   走上前甲板,不用仔细观察也会在驾驶室前方发现一个作用不明的突出的舱盖,大约一米高,三米多长,两米多宽的样子,似乎有些像货舱或者冷冻舱的舱盖,但是如果你把舱盖打开,会发现下面隐藏着一尊可升降的双管57mm自动机炮,机件在闪烁着蓝森森的亮光。   后甲板上,原先的收网机和吊臂被海浪硬生生的卷了去,只留下残破的底座,周边的螺丝固定孔全部被撕裂开来。原来两舷的交通艇吊架也和交通艇一起无影无踪。看上去后甲板比以前宽敞了许多,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低矮的后货舱盖被李海铁风暴以前的命令下,焊的死死的,这狂涛也没有损伤它分毫。看到这里,李海铁不禁为船长赵旗提前命令将四个气涨救生艇移到舱内感到幸运。   低矮却显得宽大的驾驶室上方的前桅也没有了,抬头看时只有风暴过后升起来的几根天线孤零零的摇曳着。导航雷达天线也正在从打开的顶盖中升起,看来驾驶舱里也在检查设备损坏情况,但愿雷达还能使用。李海铁走进舱里,他没有上驾驶楼,直接向后面走去。   所有的仪器设备都已经打开,于洁和两个操作员正在忙碌着。无数小灯和闪亮的显示板发出静止样的亮光。扫频仪依旧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和喀嗒声。   “卫星也没有信号吗?”李海铁问道。   于洁用手将被汗水濡湿头发向上拢了一下说:“只有几颗高轨道卫星还有一些不明信号,其它卫星全哑巴了。”   “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也没有一点信号吗?”   “没有,GPS,欧洲导航系统、俄罗斯导航系统还有我们的北斗都收不到任何信号。”   “看来全被辐射破坏了。”   “是啊,说明有大量的电磁弹头在中低轨道上爆炸,所有的卫星都在同一时刻被摧毁。看来天上没有什么值得观察的了。”   李海铁苦笑了一下。卫星同时被摧毁的始作俑者就是中国航天部队引起的。自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在“打赢一场现代化高科技局部战争”的思想指导下,分析了中国在现代化战争的局面中的优势和弱点。若论以机械化方式为主的第三代战争模式的情况下,中国不畏惧任何一个大国。但是若按照以信息化方式为主,机械化模式为辅的第四代战争模式来相比,中国将明显处于劣势。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的信息化优势是中国无法迅速赶上的。为了打赢战争就必须逼迫强制他们按照中国的方式打第三代战争,强制的办法就是同时摧毁所有的电子信息最重要的枢纽和节点……卫星通讯侦查传输系统。这样将倒退几十年,西方的信息化优势荡然无存。双方将在没有信息优势的情况下平等的打第三代战争。于是,大量的核电磁弹被制造了出来。当西方和俄罗斯听到风声之后,为了相应的对抗,也制造了大量的核电磁弹。在核大战到了疯狂的阶段,各方将所有的能够动员的核武器都一股脑的发射了出去,有些甚至没有明确的目标。   正如读者猜测的那样,东渔315不是一条普通的拖网渔船。它的真实身份是中国海军东方舰队参谋部所属的“海洋捕捞大队31分队”的一艘武装电子侦查船。船长赵旗,指导员李海铁,船员共28人。它以远洋捕捞为掩护,内部载有大量的电子侦查和水声侦听设备,任务是监视和侦听敌方水上和水下船舶的活动情况。   东渔315于2003年下水,排水量1280吨,由于船体因为高抗风浪设计,结构过于沉重,使它的载重量大大低于同级船舶,只有500吨左右。   东渔315有强大的动力,主机为两台陕西柴油机厂出产的低速船用柴油机,单机功率8000千瓦;还有一台高速柴油机辅机,功率1200千瓦和一台1000千瓦的发电机。最大航速22节,续航力为12000海里/12节。船上的武备有一门双管57mm主炮,备弹大大超过一般船只,达到900发。移动式6管30mm深水炸弹发射器两门,最大射程10公里,备弹72发。此外还有肩射式HN-5防空导弹发射器2具,以及一批轻武器和大量的弹药。   台海战争开始后,东渔315就担负着东南太平洋新西兰以西海域的侦查活动。已经出海近3个月。就在10日,它最后一次补充了燃料和物资,刚刚和补给船东运213分手后一天,就听到了战争升级的消息。李海铁想,如果当时东运213不离开这片距离所有的战场最远的海区,能和自己一起抵御住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吗?李海铁苦笑着摇摇头,它不能,它那笨重巨大却脆弱的船体绝对不能抵抗这样的巨浪。恐怕第一排70米高的巨浪袭来的同时它就会立即断为几截,如石头一样直接被砸向海底。在这样的滔天巨浪中,无论是军舰还是潜艇都无法生存。若不是东渔315的任务特殊,主要在海况特别恶劣的东南太平洋担负的特殊任务,船体也不会建造的如此坚固。加上提前预感到风暴的情况,对船体做了大量的加固工作,恐怕人类将不会剩下这仅有的孑遗。   李海铁没有多想,他知道自己也没有时间多想。以后的任务是很显而易见的。这28个人要生存下去是第一目标;让人类这些仅有的孑遗(如果世界真的完全毁灭,其它所有的人类都挣扎不过这场灾难的话)能够繁衍下来,重新建立新的地球文明是长期目标,这些连想都不用想。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为东渔315和它上面的28个人寻找一个生存下去的基地。因为满载的燃料也会有用尽的时候,不能老在这最遥远的海域漂流。   李海铁回到甲板,放眼望去,四周的云线更加清晰起来。核冬天的阴影正在固执的,不可逆转的要覆盖这地球上最后一片能够看到阳光的海域。   GPS失去了作用,雷达屏幕上也没有任何岛屿和陆地的回波信号。没有了导航设备,首先还是要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前甲板上,船长赵旗伫立的稳稳的,看来他已经被那一块巧克力给充进了一些体力。赵旗手中拿着一具六分仪在对准东北面的阳光。李海铁不禁为海军学校的教育感到幸运。在GPS等现代定位系统普及的今天,使用古老的六分仪等简陋仪器测算海洋中船舶的位置是海军学院的一项基本功。幸亏船长赵旗还没有丢下,船上还备有六分仪这种仪器,磁罗盘也不是无用的摆设。   “现在时刻格林威治时间20点17分,我船位置在西经127度31分,南纬35度05分附近。”船长赵旗对旁边手捧海图夹的海图员小郑说。小郑随即在海图上标明了东渔315的位置。   “这么说,我们应该在法属波力尼西亚群岛西南大约600海里左右。”李海铁接上了船长赵旗的话音。   “不错,指导员现在也成了船长了。对这片海域够熟悉的了!”看来赵旗也没有被成为孑遗人类的事实压倒。一旦体力恢复一些立刻就回到那个铁汉一样的形象。   “干啥要学啥么。其实我们做情报人员出身的人本来对地图就是比较的。”   “看来距离我们最近的陆地就是法属波力尼西亚群岛了。”   “差不多吧。法属波力尼西亚群岛位于东经150度,南回归线附近。由几十个主岛和一些珊瑚礁组成。是法国战前仅存不多的的殖民地。在群岛的东侧,西经128度,南回归线附近有几个英美杂属的小岛距离我们最近,大约只有不到400海里。其中主岛皮特凯恩上有一个小镇,叫做亚当斯顿的。主岛面积200多平方公里,岛上常驻居民战争前只有1万人左右。气候温和湿润,植被良好。不知道海啸之后岛上是否还有居民。”   “大概不会了。岛上居民大多居住在海岸附近。在没有事先预兆的情况下,海啸和巨浪会卷走一切的。”   “岛上以前有驻军吗?”   “上个世纪60年代之后就没有了。英国无力承担这么遥远的地方军事基地的巨额花费。以前岛上听说有机场,不过废气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什么用途了。”   “岛上港口设施怎么样?”   “岛上本来就是天然良港,曾经做过军港,我想港口设施大部分已经被破坏。也许会给我们留下起码停靠的地方。”   “船长,你估计云层什么时候能够完全覆盖这片海区?”李海铁担心自己的估计不够准确。   “我刚才大致测算了一下,估计到22日早上就会完全覆盖。云底高度大约3000米,云层厚度无法测量,至少应该在80千米左右。”   “这么说,从3000米直到平流层以上全部被密云覆盖。看来核冬天的预言没有错误。”   “是啊,也许连续几年至少两年以上地球将处于核冬天的笼罩之下。我们面临的将是一个最可怕的时期。”   李海铁突然告诉小郑“去通知厨房,熬一锅鱼粥。熬好了就开饭。”   小郑说“好!”然后就小跑着去通知厨房。   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对望一眼,长期合作的默契让他们都能懂得对方的心思,不用再说,他们都明白除了吃饭补充大家的体力之外,更加重要的是要明确东渔315该行进的方――法属波力尼西亚群岛东南方向的皮特岛。   李海铁点点头,船长赵旗回到驾驶室,对准扩音筒发出口令。   “辅机启动!”   “主机启动,暖车。”   “航向,357,前进2,出发!”因为此时刮着强劲的西风,船长赵旗修正了船的航向,对准目的地西方的位置下达了舵令。   尖锐的船首,犁开了涌浪、东渔315如同穿行在沙丘上的坦克,两测掀起白色的浪花,拖着长长的尾迹,向西北方向驶去。   在浩瀚的南太平洋上,它显得那样孤独,如果你站在大气层之外,注视地球,就会发现世界上只有这一个自主活动的物体,执拗的,不顾一切 的向它想要达到的目的驶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三、   事实上东渔315 的船舵早已失去在那滔天巨浪之中,它只能利用双螺旋桨的转速差来保持航向。船长赵旗不停的用六分仪确定船头的指向,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出不起差错的。   夜幕降临,赵旗发现了星光。南十字座越来越清晰的挂在天顶。船长赵旗松了一口气。有了南十字座为坐标,保持航向容易多了。他重新用六分仪对准南十字座确定了东渔315的位置,舒了口气。饱饱吃了两碗鱼粥的赵旗,早已从那虚弱无力的状态走了出来,恢复了他铁一般的强壮体魄,又成了一条铁打的海上汉子。   为了节省油料,东渔315以10节的最经济速度在涌浪中前进着。到达皮特岛需要将近40个小时。虽然慢,但这是必要的节省。要知道,今后的每一滴燃油斗无比的珍贵。谁知道等待东渔315全体成员的未来是什么?   皮特凯恩岛,距离所有大陆最遥远的小岛。   东渔315到达皮特凯恩岛海域的时候,已经是10月23日的凌晨。它没有立刻驶向岸边,在黎明的晨曦之下绕着皮特岛的海岸绕行一周,寻找可以登岸的地方。皮特岛基本上呈不规则的圆形,在岛的北面,一道石岬伸向了大海,如一支螃蟹环抱胸前的右臂。岛的中部看来是一个火山口的遗迹,不过在岁月的侵蚀风化之下,早已不是那种火山爆发之后留下的环形,在西北和西南方向缺了两个巨大的口子。船长赵旗用望远镜的分划刻度大约目测了一下,山顶的海拔高度还不到200米。岛上的植被远远看上去依然茂盛,看来这海啸和巨浪并没有把它们一扫而空。   石岬环抱的内部海看上去特别平静,这里将是东渔315最好的避风港。当然是平常的时候。若是在那天海啸袭来的时候,滔天巨浪一下子就会将海湾里所有的东西抛到山顶。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一只小船还不如远离一切陆地海岛,随风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随它被海浪推到什么地方,只要不碰到别的物体就是运气。   岛的直径大约有七到八公里,面积大约有50平方公里左右。岛上曾经有上万名居民,应该是有淡水的。   天渐渐亮了起来,可是岛上却没有任何生气。东渔315缓慢的驶近岬口后船长赵旗命令抛锚,然后举起望远镜又做一次仔细观察。岬口内部海水要平静的多。岬外那些巨大的涌浪到了岬口以内就变成了一两米的微波,岬口处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使岬口内外的海面成了鲜明的对比。   船长赵旗命令打开主动声纳,探测岬口和岬内的水深。不一会,声纳兵小聂传来报告,岬口中心水深12米,两测水深7-8米,岬口中心有几处障碍,似乎是沉船的遗骸。障碍距离水面8米,不影响东渔315通过。船长赵旗看看看潮水的痕迹,现在正是低潮。东渔三一五的吃水为5.5米到6.5米,所以岬口的障碍以后也不会影响东渔三一五的通航。   岬内中心的水深为20米以上,虽然有不少疑为沉船的障碍,但是都在距离水十几米以下,不会影响东渔315的航行。   李海铁站在船长赵旗的身后,也拿着望远镜对准岬内的岸边观察着。看了一会,对赵旗说:“可以进去了,里面的水面平静一些,大家也可以轻松一些了。”   船长赵旗下达了慢速前进的舵令,东渔315小心而缓慢的进入了岬口。越过岬口,东渔315和它上面的28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连续10天以来,他们一直在无休止的颠簸、翻滚中渡过。现在乍一来到平静的海湾,顿时觉得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似乎已经感觉到陆地的坚实和平稳。   这时候,岬内的环境一下子尽收眼底。岬口在东北方,大约宽度为300米,岬内呈一个东西宽大约1200米,南北宽大约700米的椭圆形,真是一个绝佳的天然港湾。南岸和东岸还能看出是以前的码头,南岸码头背后是一片带有缓坡的开阔地,大约宽2公里,纵深1.5公里之后到达山边。看得出来,以前的小镇就坐落在这片开阔地上,眼下,只有残破断续的水泥路面和稀拉拉残余的建筑物地基上的断桩能够说明这里以前曾经是市镇。而现在在海啸和巨浪的冲刷之下一切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分明这曾经是人们平静生活过的小镇遇到浩劫才不过十余天的光景。   没有人迹,没有鸟鸣,没有任何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现在,我们将对这座岛屿进行命名!”船长赵旗的声音充满了庄严和神圣。   “对,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应该按照我们的中华文化重新安排这个世界。”李海铁赞同的说。   大副魏国民也赞同的说:“对!我们重新对真格世界命名。”   二副吴膺说:“叫什么名字好呢,……这个小岛。”   李海铁说:“岛虽然小,但是它将是中华民族重新崛起的起点,我们叫它起点岛怎么样?”   “好!起点岛好!这意味着我们将从起点岛开始,重新建立整个世界!”   “对!新玻璃尼西亚群岛以前曾经有名字叫做社会群岛,我们干脆还用这个名字,不过含义却大不相同了。我们叫它社会群岛的意义就是,我们建立的新社会将要从这里开始!”   “好!”船长赵旗接过话头“小岛就叫起点岛!群岛就叫社会群岛。我,东渔315号船长命令:位于西经128度,南纬24度的小岛命名为起点岛。位于西经130度到西经165度,南纬22度到南纬7度之间的群岛叫做社会群岛。命令自2007年10月23日起生效!”   “一级战备警报!”接着,船长赵旗又下达了一条突如其来的命令。   “枪炮长!”   “枪炮长明白!”   “前主炮瞄准开阔地中心,榴弹两发准备!”   “是,瞄准开阔地中心,榴弹两发准备!”   “准备完毕!”   “放!”   几乎是同时,似乎只听到一声炮响,两发高爆榴弹脱膛而出,一瞬间就在开阔地中心爆炸开来。   李海铁和大家都明白,这两声炮响,意味着东渔315代表着中国,代表着中华民族对这个新世界的占领。船长赵旗和全体乘员在命令开炮时都同时立正,注视着炮弹的弹道和炸点。胸中不由升起了一股庄严的豪情。   “起点岛,我们来了!我们将在这里开始新的起点!”李海铁默默的在心里说。他的眼睛在这十几天以来第一次湿润了。   东渔315前进到海湾――现在应该叫起点湾了――东南侧距离岸边150米处再次抛锚。这一段码头是看上去比较完整的部分,甚至有一段长达150米的连续泊位。船长赵旗不敢贸然靠岸,需要放下橡皮救生艇仔细探测一下这陌生码头的水下情况。如果这一段水下没有障碍,也许这里就是以后东渔315的固定泊位了。   充气救生艇从舱内早已搬了出来,水手长把它搬到船舷,大家都要争着第一个上岸。连于洁和胡宏也跑出舱来,说第一批上岸的人员中应该有女性参加。   船长赵旗没有分派第一个乘救生艇上岸的人员,只是面无表情的命令:   “抛艇!”   帆缆长欧阳拉住了气涨阀拉绳说声好,水手长张豫鲁将气涨救生艇一推,小艇便直落海面。就在小艇落下的同时气涨阀拉绳牵动了气涨开关,压缩空气气瓶内的气体迅速膨胀,小艇立刻张开,轻轻的落在海面上,在水面轻轻荡漾着。   “枪炮长!”船长赵旗发出命令,   “有!”枪炮长知道这命令意味着什么,不由的特别自豪,底气特别充足的大声答令。   “命令你带领枪炮班全体战士,携带步枪实弹和单兵作战电台,划艇上岸搜索开阔地,特别注意开阔地两测和山边情况。”   “是,枪炮班全体战士携带步枪实弹和单兵电台,划艇上岸搜索开阔地开阔地两测和山边情况,并且随时报告!   “好!出发!“   枪炮长娄强随即带领四个战士下到小艇上,他们没有打开艇尾部悬挂的汽油发动机,只人手抄起一支船浆向码头边划去。然后,船长赵旗又命令放下另一只小艇,命令水手长张豫鲁带两个水手仔细探测码头边的水下情况和沿岸水深。   李海铁和剩下的人们包括于洁和胡宏他们都上到顶甲板去眺望他们向往已久的陆地,注视着枪炮长娄强他们几个人小心翼翼的身影。只有船长赵旗,紧紧盯着水手长张豫鲁他们的小艇,大口大口的抽烟。   于洁环视着周围的景色,突然一下子捂着眼睛叫了出来。李海铁顺着她看的方向一看,发现北边的山岬下面的礁石旁,错落的横陈的几具尸体,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即时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出,那些尸体全是裸呈,大多已经残破不全,被海水泡的发胀。   “他们一定是在睡梦中被突然而来的海啸卷进海里的,也许死的时候没有痛苦……”胡宏两眼失神,喃喃的说道。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四   10月23日中午,东渔315终于靠上了起点岛残破的码头。   船长赵旗命令,除了值班人员之外,大家都可以上岸休息。同时命令上岸人员不得离开码头300米之外,枪炮班全体武装人员沿着一公里的边缘线警戒。   “转转去?”李海铁对船长赵旗说。   “是啊,恐怕以后相当长时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赵旗心情不无沉重的说。   “好吧,先让我们来熟悉一下今后的家。”   “大副魏国民留守负责指挥全体人员和船的安全,二副吴膺,帆缆长欧阳,水手长张豫鲁三人随我们去察勘地形,带上武器。”   胡宏在一边听到以后,也背上随身带上岸的药箱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李海铁看看胡宏肩膀上的药箱,想了一想说,“也好。你就做察勘分队的救护员好了。”   船长赵旗打头,一行六人走向开阔地。他们走的似乎是以前的一条水泥道路,不过水泥路面早已残破不堪,大部分都被海啸破坏的七零八落。好在岛上全是沙质土,地面上的积水很容易就渗入地下,所以走起来还不很费力。离开码头没有几十米,前面登上一个斜坡,斜坡边上是残破的海塘,明显的比海滩和码头高出五六米来。等到他们登上海塘一看,大家都沉默了。眼前这一大片分明就是以前的市镇,但是现在荡然无存。只有杂乱的残桓断壁、折断的房梁上面乱七八糟挂着的海藻,还有一些垃圾般的杂物。   路边,一堵残墙的根基还剩下30厘米左右的高度,残墙里面还有一些积水,几条小鱼在水中敏捷的窜来窜去。只剩下不到一米高的断柱上,撕裂的缝隙上夹住一件红色的儿童衣服,看上去大概是一两岁孩子的,在阳光下红的鲜艳、刺目。   原来的市镇,现在的废墟或者开阔地以一个缓缓的角度向着山脚升高。沿着过去的“路”继续向上走,眼帘中全部都是这样的景况。虽然有不少杂物,但是尸体却很少见到,大概是因为人体是圆的,不容易被杂物卡住,都被海水带入海中了吧?   李海铁也注意到这种现象,说:“科学家研究的结果说,人的祖先是从大海走出来的。所以跟大海融为一体是人们最好的归宿吧。”   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海鸥飞了过来,落在不远处的一处残壁上。水手长张豫鲁举起95步枪做准备射击状。胡宏看到了立即用手抬起张豫鲁的枪口,“你干什么呀!地球上的生灵都快死光了,你还忍心去杀害她。”   张豫鲁咧嘴笑笑说:“哪里啊,我怎么舍得开枪?不过是好久没有站在地面上瞄准过了。瞧把你吓的,你以为我舍得开枪啊?这子弹比命都重要呢!”   他们来到了山脚下,环形山在西北面有一处一百多米宽的缺口,大概是地质风化形成的缺口中间,一条两米多宽的小溪婉转流淌下来,将流过的地方冲刷成一道山涧,清水不时的越过大小的石头,如小小的瀑布群在向下延伸。   胡宏快步走到涧水旁,蹲在一块石头上用双手捧起水就要喝。李海铁赶快叫了一声;“等等,不要喝!”   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袖珍盖格记数器(辐射仪)来,来到涧水边蹲到胡宏身边。打开仪器开关,将探头靠近水面。盖格记数器的绿灯闪亮,慢慢传出缓慢的滴答声。   “嗯,可以喝,水中辐射不大,接近自然本底辐射。”   “指导员多虑了,这里距离最近的爆炸点也有两千海里之外。不会有辐射的。”船长赵旗说。   “还是谨慎一些好,我们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面对的已经不是过去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了。所以要步步小心啊。”   “啊,水怎么是咸的啊!”胡宏失望的喊了起来。   李海铁也捧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发现。这看上去异常清亮的水果然带有咸味。不过不是海水那样咸,总体上还是淡水,似乎里面混进去了一些海水一样。   李海铁略一思忖,说:“这说明海啸已经曾经漫过山顶的积水处。山顶存水的地方掺进去了海水。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水会慢慢减少,水还是能喝的。”   继续上攀,他们来到环形山缺口处,原来缺口是两个,除了这西北处有一个缺口外,西南方向也有一个,两个缺口差不多一样大。他们走进缺口,才发现环形山的内部陡峭无比,差不多全部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而环形山外部坡度就相对缓了一些。环形山的东部如一个叵形,中间那个口字就是一个小小的火山口湖泊,湖面也是东西长南北窄,最窄处只有不到200米,而宽度则有500米左右,湖边四周都有40-50米左右的湖岸平地,在南面的湖岸,平地更宽阔一些,直接连接到几乎垂直的崖壁。湖岸上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和一片片一丛丛2米多高的灌木,只有最东面有几十株不知名的乔木长的很高。   李海铁顺着船长赵旗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在看那些树。说“那是水杉。原来以为这种史前遗留的树种只有中国长江流域的深山中才有,谁知道这个世外桃源也还存留了几棵。”   “这些灌木是什么?”船长赵旗特别佩服李海铁的博物学知识,似乎自然界中没有什么是他所不知的。   “这些灌木的,是亚热带常见的啊。”李海铁摘下一支长长的荚果轻轻一捻,几粒鲜红的豆子就出现在手心里。那豆子如绿豆大小,朱红色的外皮饱满红润,而豆嘴处却有一块圆圆的黑色小帽子,看上去惹人喜爱。   “哦,我知道,这是红豆生南国的红豆。”船长赵旗高兴的说。   “是啊,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物最相思……”胡宏女儿家心性,更是喜爱这些能够寄托情感的小玩意。于是也采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放进贴身衣袋。   他们又走出缺口,在环形山的外侧靠西南方找了一条容易些的路线,继续向环形山的最高处攀去,这里的攀登就比刚才一路走来困难多了。山虽然不高,但是很陡峭,黑黝黝的火山岩坚硬锐利,没有多久,胡宏的手指便被划破。帆缆长欧阳笑道:“我们的随队医生第一个负伤啊!”胡宏懊恼的瞪了他一眼,“幸灾乐祸!”   李海铁说:“胡宏你不要上来了,把手指包扎一下,然后到湖边找个瓶子将湖水灌一点回去,化验一下看看水质。”   胡宏无奈,只好停下来,慢慢的下来回到湖边。   剩下的五人攀登的速度明显加快,不到十分钟他们就登上了山顶。   这里是整个环形山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整个起点岛尽收眼底。   他们沿着山脊走了一圈,对整个岛屿的环境一目了然。以前,船长赵旗曾经在海图上看到过这座岛屿。不过因为岛子太小,海图上也标识不清,难以对这个岛屿的地形有清晰的印象。此时,才一窥全豹。   整个起点岛呈不规则圆形,全岛唯有起点湾一处海湾。岛的东面几乎都是陡峭的山岩,船只无法靠岸也无法登陆。东北面是起点岬的外侧,虽然不是很高但面临海岸的也是陡峭的岩石。起点湾的西面也有一座突兀的小山,大约只有50米高,和起点岬形成一座海门。小山内侧和环形山之间有一个宽不到一公里的通道。岛的东北面和北面,就是半圈平坦的沙滩和一到两公里宽的平地。在西北面的小山和环形山之间有一片茂密的热带森林,远远的看不清楚都是些什么树种组成的。大概因为那小山的屏障,海啸才没有将这片森林毁掉吧。   他们一边观察,二副吴膺一边将全岛地区仔细的画下来。吴膺从海军舰艇学院毕业已经四年,因为性格腼腆内向细心,船员们总叫他外号――“妹妹”。吴膺的细致耐心名不虚传,虽然捧着图夹手绘,但是这全岛地图也绘的有模有样,比例准确。   “船长啊,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啊!”李海铁站的高,天边四周那些色彩诡异的云线更加清楚了,肉眼已经看到天边那些一缕一缕的乱云。   “是啊,虽然天气这么好,但是我们这两天一直向北航行,这已经到了南回归线,却没有感到气温上升。这说明气温一直在下降啊。”   “你看我们的家准备安在哪里?”   “开阔地肯定是不行的,我看啊,就把家安在火山口里。”   “嗯,好主意。避风防寒,除非再来一次大海啸,海水也冲不到。距离水源也近啊。你看东南角靠着水杉林那块地方怎么样?地势稍微高一些,距离湖水也稍微远一些,不会很潮湿。”   “好!我们一会下去再看看,要是行,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李海铁选中的这块宿营地在火山口内的东南侧,距离南缺口接近两公里,距离北缺口大约一公里半的样子。在湖的东北岸,这里东侧湖岸宽度有400米,紧靠着背后几乎垂直上升20米的山崖,山崖上面还有一块十多米宽的台地,真是一个理想的背风朝阳的风水宝地。要说这块宿营地有什么 不足和遗憾的话,那就是距离码头有些远,有大约四公里的路程。对于习惯枕着海浪睡觉的水手们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点不足和遗憾之处。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章   五   营地建设进行的很快,但是气温下降的更快。起点岛的天空终于被厚厚的阴霾覆盖,地球上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缕阳光。天,整天是阴沉沉的,云层却经常发出奇诡怪异的光,即使是晚上,有时候也会突然出现忽蓝忽绿的闪光,让人寝食难安。   李海铁不时用盖格记数器测一下空气放射性,明显得比以前高了许多。但是听着仪器发出类似钟表节奏的滴答声,李海铁知道,这放射性还在人体耐受范围之内。直到28日之后,记数器表示的放射性不再持续增加,李海铁才放下心来。这里毕竟是距离核爆炸最遥远的地方,核辐射终于给人类留下一线生机。但是在各个大陆呢?李海铁不愿意去多想。   10月底,应该是南半球的春天,处在热带大洋气候的起点岛气温却也常常降到五度左右。不过这时第一批靠崖而建的简易营房已经落成,虽然还是大家同居住一室,但是总比每天跑几公里路到船上宿营要好。为了照顾女性,于洁和胡宏两个人拥有了两个人单独的小屋。   第一批房子完全是因陋就简,在崖壁的火山岩上挖出一排浅洞,然后外面就着垂直的崖壁再盖上半边茅草房屋,这样半洞穴半茅屋的营房是李海铁的主意,它吸取了洞穴和茅屋两者的优点,安全保温,采光良好。当于洁和胡宏搬进新居的时候,感觉特别新奇、兴奋,象孩子一样高兴的一刻不闲,很快就把这“洞屋”收拾成为整洁的闺房。   当新居刚刚落成的时候,水手长张豫鲁指着即将分配给于洁胡宏的房子一本正经的说:“指导员设计的这房子真不错哎,半边洞半边房,叫什么呢?应该取个好名字!叫做“洞房”怎么样?”这话把于洁和胡宏两个女孩气的满脸通红,一个劲的追打张豫鲁,直到他答应为两个女孩做两个炮弹壳花瓶才过关。   这种洞屋虽然人居住没有问题,但是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并不满意。毕竟这种外面是茅草构筑的洞屋还不够安全。如果大量挖掘山洞,这种特别坚硬的火山岩又比较浪费炸药。这个时候,任何东渔315上的物资都是特别宝贵的,能省下一定要省。怎么样能够建成安全又节省物资的房子,的确令李海铁和船长赵旗绞尽脑汁。他们想了许多,还是决定物资能节省就不要动用,盖营房还是要依靠当地的资源。可是,当地能够找到一些木材之外还有什么呢?这些坚硬的火山岩没有炸药是根本无可奈何的。   “开饭了开饭了!”厨师长在厨房门口大喊。   “瞧你那嗓音破锣死的,鬼叫什么啊!”枪炮长欧阳笑骂厨师长。“赶明儿我给你带一个57炮弹壳挂在门口,当钟使怎么样?”   “那敢情好,今儿就好好犒劳犒劳您那!”   “哦?什么好吃的?”   “又大又肥的鲜海蛎子,有火锅,有刺身,有姜葱炒怎么样?”   “好啊!老炊真有你的啊!弹壳是你的了!”   这边正说的热闹,李海铁和船长赵旗一路走过来。“什么好吃的?海蛎子好啊!”船长赵旗听到有这等美味,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来。“   “海蛎子?哪儿搞来的?“   “是水手长他们察勘发现的,东南角峭壁边上以前大概是人家的蚝田呢,礁石上海蛎子可真不老少。你说这海蛎子的粘劲儿可真大,这么大的海啸也没有把它们刮下来。……”   “嗯?蚝田?有人工养牡蛎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的牡蛎壳!快叫水手长过来!”   刚好水手长张豫鲁走过来,“指导员,您找我?”   “我问你,你们发现的这蚝田牡蛎多不多?”   “多,真不少呢,礁石上很多、滩涂上也有,不过滩涂上的大部分都被海啸卷走了。就是只算礁石上的蚝,以后供应我们吃牡蛎绝对没有问题。”张豫鲁笑着回答。   “这里显然是以前的人工养殖蚝田。那么你们在海边看到有没有大量的牡蛎壳?”   “有啊,多着呢?多少辈子积攒的都堆积成了山,这玩意儿听说能做药,可做药能用多少啊!”   “海啸没有把那海蛎子山卷走”   “没有,那山是多少年积存的,早成石头了,想动它得用大锤敲!”   “哈哈!老赵,我们可得到宝了!”   “什么宝啊?你说这海蛎子壳是宝?”   “是啊,海蛎子壳的成分是炭酸钙,稍加锻烧就是上好的石灰啊!”   “啊?海蛎子壳就是石灰!这真的是宝!”正在为寻找建筑材料而发愁的船长赵旗,一听到能够有石灰,一下子就更加高兴了!   起点岛基本上火山岩和贝壳沙粒构成的海岛,根本没有黏土。虽然这里洁白细腻的沙子是上好的建筑材料,但是没有水泥、石灰就无法使用。所以,岛上可以出产石灰的消息让大家都非常高兴。可以告别这种半洞半茅屋的洞屋,自然皆大欢喜。   兴奋之余。坐下来品尝海蛎子,船长赵旗刚吃了一口,突然放下筷子“叫厨师长过来!”   胖胖的厨师长在厨房听到赵旗的声音,立马笑呵呵的小跑过来说:“怎么了船长,不对口吗?”   “败家子!”船长赵旗指着一盘姜葱炒生蚝说:“这葱、这姜能这么吃吗?”   “嘿!瞧我这脑袋!”厨师长懊悔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子说“我只记得把土豆瓜子什么的都留存起来,怎么忘记这姜葱蒜也要做种子的。瞧我这记性,下次保证不会再犯,我这就去把姜葱蒜全放到种子库去!”   “还有所有的豆类,每种至少留下10斤种子,大米挑一下,我们经常能发现里面混有少量稻子,好好拣,能做种子的一粒也不要浪费!”   “是!我们马上集中力量拣大米!”   只用了10天,第一窑石灰就烧好了。烧窑组长轮机长刘强却几乎成了“白人”。正式的营房开始建设,按照李海铁的意见,最大限度的去节约一切资源的原则下,还要坚持洞屋的设计。只不过洞屋的另一半不再是茅草屋,而是用石灰掺合沙子做成的灰沙砖砌成圈拱盖成的。遗憾的是没有玻璃,所以每间新的洞屋只留下很小的窗子兼通气孔。不过那灰沙砖洁白坚实,室内地板也用了这灰沙砖,看上去真是比以前的茅草洞屋强的太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已经到了11月中旬。按说这个时候这里的气候应该相当于北半球的5月,即将开始进入夏季,但是气温却依然不见升高,日平均温度反而又下降了2度。在整日浓重的阴霾之下,白天最高气温只有十几度,而夜晚已经于11月2日首次出现了霜冻。好在自那一天之后最低温度稳定在了摄氏3到5度之间,而白天的温度却没有上升。   李海铁守在已经湖边战士们用工兵锹开垦出来的那一小片土地前,焦急的看着布满天空的阴霾。“这温度还会下降吗?”他心里实在没有底。厨师长昨天告诉他,全部剩余的20多袋大米中,经过仔细挑拣,只拣出一千零四十粒完整的稻谷,而且很多看上去不够饱满,能不能出芽很难保证。   这一段时间,船长赵旗下令,粮食定量每人每天只有50克,其余部分必须用鱼虾海鲜和海藻海带来补充。几个体弱一些的战士组成了捕捞队,任务就是钓鱼,剖蚝和捕捞采集各种海产。刚开始的几天大家还很兴奋,但是连续吃了几天海鲜之后,大家对粮食都有了一种渴望的心情。   帮助炊事班拣完了大米,于洁和胡宏去找船长赵旗分派任务,船长赵旗问李海铁说:“指导员你看她们两位女将能干些什么?”   李海铁沉思一下说:“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收集所有能利用的物资,帮助咱们战胜核冬天。所以,我看她们两个的任务就是清理以前的市镇遗址,没准还有比较大的收获呢。”   “啊,让我们俩去捡破烂啊?”于洁大惊小怪的不满说。   “捡破烂也是重要的工作啊!没准你们还能拣到宝贝呢。”李海铁知道于洁的不满有一大部分是假装的,所以并不在意。   “那好吧,捡破烂也是革命工作,谁让我们不能去干盖房子那种重体力活呢。”于洁故作不满的嘟囔着。   “指导员,能不能发给我们两个编制袋?总不能让我们空手去吧?再说,我们每个人背一个编制袋也更加象捡破烂的啊!”胡宏笑着说。   “好吧,注意保护编制袋。”李海铁也笑着批准。   “保护编制袋要像保护你们的武器一样。”船长赵旗一本正经的命令。   “是!保护编制袋象爱护我们的武器一样!”于洁核胡宏笑着跑去找厨师长领编制袋去了。   曾经是市镇的开阔地上,于洁和胡宏一点一点的搜寻着。经过海啸和巨浪反复洗劫的遗址上有用的物资还真难找。她们把残余的铝合金窗框一点点的挖掘出来,拆散,连一颗螺丝钉也不放过。偶尔还能从泥沙中发现一两枚硬币和其他的金属小物件,而塑料就更少了。   于洁正在耐心的用工兵锹挖着泥沙,突然听见胡宏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我找到宝贝了耶!”于洁赶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沙里埋的一个塑料周转箱,里面居然有五六个铝可乐罐。“呀,真是宝贝耶!”于洁也兴奋起来。船上的可乐早在海啸之前已经喝完了,而可乐偏偏又是于洁最喜欢的饮料。这下看到这些可乐罐,于洁只觉得嗓子立刻开始干燥起来。   胡宏拿着可乐罐的手也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对于洁说:“我真想喝一罐啊!”   于洁看着这些可乐罐,一边用手擦去罐上的沙子,摇摇头,沉默了。胡宏也放下可乐罐,仍然把它们放在塑料周转箱里摆整齐,默默的挖起土来。   于洁所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目光偶然转向海面。   远处,阴霾下灰蒙蒙的海面上一个黑色的物体似乎在动。   于洁吃了一惊,“胡宏你快看,那是什么?”   “好大啊,是鲸鱼!它还在动!”   于洁也看清除了,的确是一条巨大的鲸鱼。象受了伤一样,偶尔会无力的摆动一下巨大的尾部。   于洁和胡宏同时象电击了一样,立刻撒腿向东渔315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欧阳!帆缆长!帆缆长!欧阳!”   正在东渔315号上值班的帆缆长欧阳听到她们的喊声,不解的抬头四处遥望。他也被远处的那条鲸鱼惊呆了。“好家伙,这么大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章   六   大约距离岬口外15链的地方,一条黑色的鲸鱼在无力的漂游着。显然,它是在海啸中受了极重的伤害,十分虚弱、无力。偶尔喷出的水柱也是散乱无序的,尾部偶尔在水面以下缓慢的动一动,却不像健康的鲸鱼那样在水面以上把尾巴扬起高高的,然后再骄傲的拍击水面。   欧阳参军以来一直在海上行船,五六年了,是个老水手,老“渔民”了,自然认得这种鲸鱼,是地球上最大的生物,蓝鲸。这条蓝鲸看来是成年雌性鲸鱼,看上去体长应该有30米左右,真是天佑起点岛,天降横财啊!   帆缆长欧阳不敢怠慢,立刻打开电台呼叫船长赵旗:“船长船长,315呼叫,315呼叫!于洁和胡宏在海面上发现一条受伤的鲸鱼,距离15链。”   “什么?发现受伤鲸鱼?多大?30米?好家伙!注意观察,我们马上赶到!”   在一边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海铁一点也不怠慢,马上大喊:“全体人员注意,全体人员注意,立即跑步到码头,立即跑步到码头!”一边喊着,一边快步去追已经奔出去的船长赵旗。   船长赵旗第一个跑到东渔315停靠的码头边上,随即李海铁也气喘吁吁的赶到。李海铁看着表,只用了24分钟,全体人员除了烧窑组的四个人之外,已经在码头上集合完毕。这时船长赵旗已经进入驾驶舱,通过扩音机命令枪炮班全体人员携带95步枪2支,40火箭筒一支乘一号救生艇;帆缆班全体人员携带绳索和鱼叉乘二号救生艇,听船上扩音器命令。启动发动机,出发!   鲸鱼能带来的收获实在太大了,连特别吝啬的船长赵旗也不由得大方了一回,居然让两艘救生艇都打开了挂桨发动机。   有了动力的两艘救生艇立刻轻盈的向岬口驶去,后面拖着长长的尾迹,显得格外神气。   李海铁站在露天指挥台上,用望远镜看的清除。这条鲸鱼的确就是蓝鲸。用望远镜的分划大致测量一下,这条蓝鲸大约长30米,体重大约有150吨以上。李海铁在记忆中搜索着蓝鲸的资料,他知道,蓝鲸不属于这块海域,是被颠倒的世界将它驱赶到这里来的。   蓝鲸的家乡在北极,它们很少在靠近赤道的海域出现,更不用说到南太平洋来了。望远镜里可以看的清楚,这蓝鲸已经是遍体鳞伤。如果它支撑不住死去,就会将躯体沉入深深的大海海底。尽管战争以前蓝鲸是受保护动物,但是现在孑遗仅存的人类需要它来为人类的生存做一些贡献,那么猎取它也是自然的选择。   岬口外面涌浪依然很大,两艘小艇一驶出海湾,行进立即艰难了许多。五米多高的涌浪里小艇一会被抛上高峰,一会被压到谷底,很快的,小艇上的人衣服都湿透了。   扩音器里传来船长赵旗的命令:“一号艇二号艇注意,你们先不要惊动鲸鱼,绕到鲸鱼外侧,”   两只小艇按照船长赵旗的命令,在距离鲸鱼尾部50米以外慢慢绕到鲸鱼的外海,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鲸鱼的动态。   遍体鳞伤的蓝鲸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身上不少地方都被撕破了皮肤,露出白色的脂肪和鲜红的肌肉,有的地方的伤口竟然有三米多长。鲜血还在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蓝鲸身边的海水。   虽然蓝鲸已经气息奄奄,但是偶然的一次呼吸,喷出的气流和海水依然是令人恐怖的。巨大的啸声震耳欲聋,气流夹杂着腥臭的海水让几十米外的两只小艇上的人们也笼罩再落下的雨滴之中。   过了半个小时,蓝鲸似乎更加衰弱了,尾部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摇动,渐渐的沉下去了许多,从中部以下的身体已经不再露出水面。帆缆长欧阳知道,如果蓝鲸死去,身体肯定会沉入海底的。这么大的身躯再想把它打捞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尽快把它弄到海湾里面去。于是欧阳站在船头,手持大号鱼叉,命令操桨的战士小王驶近鲸鱼,用船头去顶蓝鲸,试图让它向海湾移动。   东渔315上传来船长赵旗的命令,“一号艇距离拉开,二号艇小心!”   枪炮长娄强命令一号艇将距离拉开一些,但是仍然不肯远去,只在距离蓝鲸50米以外的地方打转。   二号艇小心翼翼的用船头顶了一下鲸鱼,鲸鱼似乎没有什么反应。然后欧阳就命令小艇继续顶下去。   和鲸鱼相比,小艇实在太小了。虽然似乎顶动了一些,但是鲸鱼却被顶的转了一点角度,而不是象人们希望的那样向岬口的方向移动。   船长赵旗看到蓝鲸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便命令一号艇也上去顶。但是即使两艇合力,也不能让蓝鲸按照人们预想的方式移动。   这时欧阳有些着急,便用手持电台请示船长赵旗,允许两艇相机而动,直接捕捉最佳战机。   船长赵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就再三叮嘱大家检查救生衣,千万注意安全后,允许欧阳指挥二号艇和一号艇相机动作。   鲸鱼的呼啸声音实在太大,欧阳招手将一号艇也靠过来,对娄强说,将一条鱼叉放到一号艇上,由娄强和自己同时掷出,然后两艇一起迅速撤离。娄强明白了欧阳的意思,将手中的火箭筒交给一个战士,然后两艇一起转到鲸鱼的内侧,以便在鱼叉掷出后一起向海湾内撤离。   200米的绳索也许有些短,但是对付这样一条奄奄一息的巨鲸,欧阳觉得还是应该够用的。   欧阳出生在舟山群岛的一个渔民家庭里,从小就是在渔船上长大的。当兵6年的时间里,他随伪装成渔船的侦察船出海过50多次,早已是舰队闻名的捕鱼好手,尤其是他的鱼叉,又狠又准,对付鲨鱼更是从来没有失手过。   枪炮长娄强也是舰队有名的一个狠角色,不单他的枪法好,单兵格斗也是曾经获得过舰队第三名的好成绩。不过,他对于帆缆长欧阳还是着实佩服的,因为你毕竟是在一条“渔船”上,打鱼的机会可比打人的机会多多了。   两只救生艇在鲸鱼头部内侧靠在了一起,欧阳示意娄强仔细整理好鱼叉上的绳索,将绳索尾部系牢在线缆环上,然后单手举起鱼叉,让小艇倒退着尽量靠近鲸鱼头部。   欧阳举着鱼叉来到艇尾,对两艇的操桨机舵手命令道:“注意听我口令,保持机器转速,随时高速撤离。”   两只小艇靠在一起,随着涌浪一起一伏的距离鲸鱼越来越近。欧阳高高举起鱼叉,寻找着最有利的投掷点。   在一个涌浪到来,两只小艇同时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欧阳大喝一声“射!”随即两只鱼叉同时飞向鲸鱼头部。欧阳的一支深深扎进鲸鱼的额头,入骨三寸,而娄强的一支也飞进鲸鱼的眼睛后部,鱼叉带着绳索尚在颤抖不止。   转瞬电石火光之间,欧阳确认了两支鱼叉投掷有效,立即命令两只小艇全速撤离。   鲸鱼被刺痛了,尾巴立即高高举起,疼痛唤起来它那巨大的力量,仿佛要给予它最后的生命辉煌,这愿望使它象仍然畅游在自由的天地间那样,尾巴优雅的尽情在空中舒展成一双翅膀,然后又重重的拍击下来,顿时掀起了一阵巨浪,把正在逃逸中的两只小艇几乎掀翻。   两只小艇在高速冲向岬口,向海湾内驶去。鲸鱼被尾巴拍击的巨大力量推动,一下子猛冲出去近百米,鲸头迅速向小艇逃逸的方向冲去,距离后面的二号艇越来越近。欧阳举起第三支鱼叉不顾涌浪的颠簸,努力稳站在艇尾,一边命令舵手加速,一边紧紧盯住越来越进的鲸鱼头部。鲸鱼借着尾部重重一击的余力直冲近二号艇的尾部只有四五米的地方,开始慢了下来。当鲸鱼的大嘴和二号艇的距离拉开到八米以上的时候,欧阳手中的第三支鱼叉飞了出去,稳稳的钉在鲸鱼的鼻孔附近。   蓝鲸再次感到疼痛难忍,又试图抬起它那巨大的尾巴。但是它实在太虚弱了,尾巴勉强颤抖着抬起,落下时却显得那样无力,缺少了那种撼天动地的力量。鲸鱼只是略为前冲了一段小小的距离,便被巨大的身躯产生的阻力减慢了下来。   二号艇终于赶上了一号艇,绳索都已拉直,两只小艇尽管开足了马力,但是也只能借着鲸鱼自身的惯性,缓慢的拖带着无力的鲸鱼象岬口内驶去。   进入岬口之后,欧阳命令两只小艇沿着海湾的西侧靠岸,然后将两只鱼叉尾部的绳索系上浮筒,抛进海湾。剩下的一支鱼叉上的绳索由自己牵着登上了海岸。   两只小艇远远的离开了鲸鱼,只有欧阳一个人在西岸将绳索牢牢的系在一块礁石上。然后站在岸边上观察着鲸鱼。   蓝鲸半昏迷间感到了自己并不是身处大海之中。作为地球上的生物之王,它自然有自己的骄傲的尊严。它生来就是汪洋大海的王者,怎么能困身于这小小的海湾?它愤怒了,它绝望了。它绝望中奋起了自己最后的全部力量,一声嘶吼,似乎发出了最后的绝唱。吼声未落,它剩余的全部力量凝聚一起,奋起一跃,便高高的腾空而起。那一瞬间它巨大的身躯象一片浓黑发蓝的乌云,遮住了天空,带起一阵狂风和暴雨。在欧阳的眼里,那一瞬间,鲸鱼的身躯似乎凝固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雕塑,在演示一个伟大生命的最后辉煌!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a href=http://www.guwan.com.cn/guwan/zwbx/caifuboard/picture/10727.JPG target=_blank>起点岛地形</a>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章   七   蓝鲸的身躯虽然看上去感觉凝固在了它跳跃的最高点,但是实际上它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这一瞬间它已经走完了自己自由而艰难的一生。然后它便带着漫天的水花开始下落。由于它起跳的时候带有一些角度,而下落的时候无疑将用自己硕大无比的身躯砸向岸边,砸向欧阳所在的地方。   欧阳在岸边的礁石上一直注视着蓝鲸的最后一跳。其实,在它跳起的时候欧阳已经预感到它的落点,心中极快的分析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将要躲避的方向。此时他的右边就是山溪入海的小河口,身后和左边则是嶙峋的礁石。如果向后和向两侧跑肯定是来不及了,唯有跳入海里,用海水的缓冲力才能有希望逃出生天的。于是,欧阳不等鲸鱼的身躯开始下跌,便一跃跳入海里。紧接着,蓝鲸庞大的身躯就排山倒海般的砸了下来,只听惊天动地般“轰”的一声,然后就激起上百米高的浪花来。   看到那遮天蔽日的水浪,远处东渔315上紧张的举着望远镜观看的李海铁不由得心里一揪,痛苦的闭上的眼睛,后悔自己没有劝阻船长赵旗的捕鲸行动。那鲸鱼分明快死了嘛,等它死后再想办法拖过来也行啊。(他不知道鲸鱼死后会沉入大海的。)我的战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啊!当眼泪充满李海铁的眼眶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胡宏的惊叫:“快看啊,那是欧阳!”李海铁赶忙擦干泪水,举起望远镜一看,果然海湾中露出一个橙色的小点,正在向溪口游去。在墨绿色的阴沉沉的海水中,那个橙色的小点分外鲜明,是欧阳身上救生衣的颜色,欧阳还活着,正要从溪口的沙洲边上岸 。   大家一起大喊起来:“欧阳!欧阳!欧阳……”   这时,反应最快的是枪炮长娄强了。他乘坐的一号橡皮救生艇正在海湾中部打转,把这惊险的一幕看的最清楚。事实上,当鲸鱼跃起的时候,他就指挥救生艇象这边开来。当欧阳开始踏上溪口沙洲的时候,一号救生艇已经来到欧阳身边。惊魂未定的娄强不等小艇靠岸就一步跳下来,双手抓住欧阳的两肩晃个不停:“欧阳,好兄弟!……”   鲸鱼静静的躺在岸边,上半身在案岸上,下半身在水中。巨大的身躯象小山一样,血水汨汨的向海里流淌着,将岸边的海水染成一片猩红……   20多人一周都在忙于拆解鲸鱼。这是一条体长29.8米的成年蓝鲸,体重大约140吨。经过拆解,共获得鲸脂40吨,鲸肉60吨,各种内脏、皮革、鲸骨一大批,但从数字上不好理解,如果告诉你单是获得的鲸肉就相当于1000头猪,就知道这对起点岛意味着什么了。   怎么样处理这些鲸肉和鲸脂是个大问题,天上没有太阳,整天都是浓重的阴霾,所以无法将肉晒干也无法得到大量食盐。所以,鲸肉的处理只有做成烤肉这唯一的贮存方式了。   为了节省燃料,李海铁指挥在溪边驻起了一座烤炉,将鲸肉切成二到三厘米的薄片挂进炉里,火到旺时就封上炉门闷烤,鲸肉的水分大量蒸发之后就成了较适合长期保存的肉干了。   有了这笔天赐之财,起点岛在核冬天里取暖和给养问题都解决了。起点岛的工作又回到营房建设方面去,船长赵旗说:“我们现在不愁吃不愁喝,起点湖的水也完全变成了淡水。所以我们现在的力气只能用在盖房子上,要把我们的起点岛建成一座世外桃源!”   当第一批灰沙砖房子建起来的时候,首先被李海铁当做了库房。东渔315上所有和航海无关的电子仪器全部被拆下来存入库房,船上除了航行指挥外所有的计算机和船员自己备用的笔记本电脑也被集中,将所有电脑上的信息文件包括所有的TEMP文件全部进行了多次备份,因为这些都是侥幸留下来的史前文明,必须保留下来让它们在新世纪发挥文明的作用。   11月了,此时的季节应该是北半球的五月。处于南回归线上的起点岛却始终没有升温的迹象,相反还出现了两次霜冻,气温分明在下降。李海铁看着胡宏记录的每天气温记录表发愁。看来自己耕种的愿望已经成为泡影,核冬天的影响远远比预料的要更加严重。   房子全部盖好了,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商量之后决定暂时停止施工。新房一共盖了35间,沿着山崖成一长排。从最西侧数N01是值班室,然后是一大间餐厅兼会议室,接着是厨房和司务长的卧室,往后就是李海铁、船长赵旗,各位军官的卧室。士兵们都是两人一间卧室,到最后的东头,是两位女军官的卧室。由于害怕潮湿,新仓库没有采取洞屋的方式,而是找了一块高出地面比较干爽平整的岩石作为地基,直接在上面建筑了三大间食品库,三间油料库和两间资料器材库。而主要的武器弹药,仍然存放在东渔315的军械库里。只有船长赵旗和枪炮班的战士们随身携带了轻武器。   生活开始平静下来,气温虽然越来越低,但是对起点岛上的生活影响并不大,船长赵旗怕闲暇会破坏船员们的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只想给他们找些事情干。他说:闲下来这帮小伙子就该生事了。虽然没有说明小伙子们会生什么事,但是李海铁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你想,一帮20来岁小伙子,个个生龙活虎一般,不愁吃喝,再不给他们找些事情来宣泄用不完的精力,不出事才怪呢!   李海铁虽然对赵旗的安排暗自发笑,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其他人类,这个团体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26个男人和两个姑娘,这个团体将面临非常危险和困难的抉择。难道真的要回到史前时期的社会?不!我们是文明的人类,一定会有智慧来建造一个理想的,符合人类文明的新型社会组织结构。   船长赵旗纠集小伙子们开始了另一个繁重的工作。为了火山口内营地的安全,他要率领小伙子们将火山口西南方向的缺口用一道墙来堵住。这将是一条长320米,高5米,厚1。5米的石墙,用搜集来的火山岩块加石灰砂浆筑成。对这条墙,本来李海铁是不以为然的,但是赵旗说小心无大错,再说有了这道墙也可以阻挡一下南极吹来的寒风,李海铁就随赵旗去张罗了。李海铁偶尔为了活动筋骨也去工地上干一会儿,不过他更主要的工作却是到器材库去整理那些东渔315上转移来的所有文献资料,海图和书籍们。于洁和胡宏也帮他整理这些,在她们两个的坚持下,连东渔315图书室的书柜都被运来了,没有多久,一个分类明晰,整洁有序的资料室就建立起来了。   于洁和胡宏这段时间也谈了许多,严酷的现实早已打破了少女的羞涩,开始谈论起人类的前途,谈论起假如人类真的只剩下起点岛,她们该怎么办?许多问题是不言而喻的,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两个女人……这些天,于洁和胡宏两个人的笑声也渐渐少了,她们也常常在沉默。有时她们想和李海铁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她们一直是把李海铁当作兄长一样看待的,但是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敏感,在文明社会长大的她们也一时难以问出口来。   这段时间,虽然她们两个每人拥有一个房间,但是于洁总爱和胡宏住在一起,因为她心里有太多的心事,总想和胡宏好好探讨一下。   “宏姐,你说人类真的会全部毁灭,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了吗?”   “不知道,也许全完了。也许在哪个隐蔽的角落里还有人生存下来,但是离我们太远了,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一样的远。”   “如果人类社会真的只剩下我们起点岛,那么还能够繁衍发展下去吗?”   “当然能了,不是还有我们吗?”   “圣经上说,所有的人类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那么我们起点岛却有26个亚当和两个夏娃……”   “是呀,我们的起点可是比亚当夏娃强多了呢。”   “如果反过来还好些,如果男人能够生孩子的话有26个夏娃,两个亚当还好些呢。”   “嘻嘻,如果更理想的是世界压根不要毁灭呀。”   “说真的,宏姐。是不是我们都要嫁给他们中间的13个人啊?”   “也许吧……也许一个新的母系社会就要产生了。”   “嗯,我要为他们13个人生13个孩子。你也为他们生13个孩子,孩子们长大后,他们就可能会有26个家庭了。”   “别胡思乱想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我看指导员和船长他们也是这么打算的,先度过核冬天再说,也许地球上还会有其他的人类呢。”   “是啊,地球这么大,也许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生存下来。先不想那么多了,宏姐,你困吗?”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八章   八   连续不断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元旦。热带大洋气候地区,往常如果有暴雨就一定会伴随着大风。现在的雨却不是这样,这大雨下的绵密而稳定,伴随着不停的雷鸣电闪,暴雨如注一刻不停的连续好几天,起点岛就如处在一个宽阔无比的瀑布之下一样。   暴雨倾注之下,起点湖的湖水开始上涨,起点河也从一条淙淙小溪变成真正的河流。河里,湍急的水流打着旋急速向山下泻去,将几个月来人类活动的遗迹和残渣也一股脑的带进了大海。山谷里,除了那一排新建的房屋和仓库,似乎回到了以前人迹罕见的时候。   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坐在值班室里,望着窗外的大雨,心事重重的一边喝着用野生薄荷沏成的“茶”一边聊天。   “这雨下了有一个礼拜了吧?”李海铁无聊的问道。   “到今天为止八天了,航海日志都记着呢。”船长赵旗喝了一口“茶”说:“指导员,你说这雨光是我们起点岛下还是全世界都在下?我看这雨的范围可不小。”   “是啊,核爆炸彻底破坏了原来的大气系统,造成了全球性的气候紊乱,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再加上核爆炸产生了大量的灰尘、烟尘、气体,会长期悬浮在大气层边缘,阻挡了阳光,使光和热不能到达地表,所以赞成造成了核冬天。”   “那么,这核冬天要持续多久呢?这些灰尘总不能老漂在天上吧?”   “这个是很难说的。战前,从上世纪70年代末就有科学家提出核冬天理论,三十多年来核冬天理论虽然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也在不断完善。1988年5月23日联合国警告世界,核大战不仅可以直接杀伤数十亿人的生命,而且严重地破坏地球气候和生态环境,使地球上出现毁灭绝大多数生命的核冬天。核冬天在地球上以前没有出现过,战前的地质学家认为恐龙就是由于宇宙物体撞击地球造成森林大火,碳灰弥漫空中,犹如核爆炸,使地表气温下降,气候恶化,导致恐龙无法适应而灭绝。那是一个类似核冬天的结果,而这次是核冬天真的来了。   八二年,德国科学家提出造成核冬天的条件是美苏两国30%的弹头爆炸,也就是大约50亿吨的当量就足以造成核冬天,这样巨大的爆炸力所冲击起来的大量烟尘,可在一两星期内笼罩整个北半球,然后越过赤道,弥漫南半球。这种遮天蔽日的烟尘经久不散,地球表面只能得到极为微弱的太阳辐射能,温度随之显著下降。受影响的地区年平均温度低于零下10摄氏度时,这里的水体就要冻结成冰,终年不化。随着冰雪面积的逐渐加大,因而地面对微弱太阳辐射能量的吸收就更为减少。在这种作用下,结冰区迅速向低纬度发展,全球普遍降温———可降至零下15到25摄氏度。长此下去,地球将进入可怕的“冰河时代”。这是德国科学家对50亿吨当量的爆炸所做出的预言,而这次大战却爆炸了17000枚核武器,至少超过200亿吨的当量”   “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人类,整个人类都是失败者。他们用自己的科技最终毁灭了自己。”   “是啊,以后的新世界,新人类在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李海铁也感慨的说:“至于核冬天究竟会持续多久谁也无法准确预测。过去,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世界核大战之后,核冬天将会持续三到四年。但是我想,这三到四年的说法也许是指核冬天和它带来的直接影响而言的。因为气象问题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核冬天的产生是人为的,所以它是突然的。而核冬天的消失,则是一个逐渐量变的过程。比方这场大约,如此的绵密持续,就不象低空对流云层运动的结果,而像是高空平流云层在下雨。”   李海铁指着木墩上放的一只玻璃杯说,“你看那是我在开始下雨那天在外面直接接的雨水,你仔细看看也许会能看出点什么来。”   船长赵旗端起玻璃杯走到门口,借着天光仔细看了看说,“这雨水有些混,下面似乎还有沉淀的灰尘。”   “不错!”李海铁点点头说:“这雨水不象热带地区正常的雨水那样清澈,而是混浊的。说明这是雨水在生成和下降过程中携带了大量的灰尘。这都是造成核冬天的元凶啊,现在被雨水带了下来。那天我用盖格记数器测了一下,这雨水的放射性要高于湖水的放射性,虽然已经不至于对我们有危害,但是说明雨水带下来的灰尘是核爆炸中飞扬到高空的灰尘。”   “这么说,雨水会把这些灰尘带下来,就像雨水把空气洗刷一便一样?”   “可以这么理解。按照以前的核冬天理论,这些灰尘本来也是会渐渐降落的,不过依靠自然沉降他们会降落的很慢。一些比较轻的粒子例如直径小于50微米的粒子会长期悬浮在高层空气中。由于云层覆盖地球,造成空气对流缓慢,太阳的热动力也减弱,海水蒸发减少雨量减少,这些粒子悬浮的时间会更长,所以核冬天就会加长。但是现在的情况和他们以前预言分析中的情况不一样,阴错阳差使空气中含有大量的水汽,空气的湿度很大,这些悬浮的粒子会附着这空气中的水滴上面,或者说是空气中大量的水蒸气遇到灰尘就有了一个核心,于是形成水滴。等到水滴形成雨水滴中的灰尘和它们下降过程中遇到的灰尘都被带了下来。”   “这么说,以前的科学家没有想到核冬天里会有这么大的降水?”   “也许是的。最提出核冬天理论的德国科学家只是假设美苏两国的核大战,双方用30%的核武器在对方国土上爆炸的结果。他没有想到真实的核大战是所有的核国家共扔出了一万七千多枚核弹头,而且有几千个核弹头在海中爆炸。这几千次海中核爆炸的结果是大量的海水化为蒸汽被带上天空,它们将加剧核冬天的后果,但是也能加快核冬天的结束。”   “对!水蒸气终究要变成雨雪下来的,它们下来的时候会清洗高层空气,把灰尘也带下来。”   “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只要看这场雨雪究竟是多大范围的。”   “是啊,我们这里虽然下雨很冷,但是下的还是雨。要是在我们的中国大陆上,恐怕大部分地区下的就是暴雪了。恐怕几米厚也不止啊!”   “你瞧见外面那个啤酒杯没有?”李海铁指着门外不远处空地上放的一个被雨水灌满的啤酒杯。“我算了一下,那啤酒杯被雨水装满的雨量相当于120毫米。这几天几次测量都是四个小时左右就被装满。说明我们这里雨量每天接近1500毫米,这是多么大的雨量啊!”   “这雨量要是化成雪,那不把什么都埋住了啊!就是有人也会被这大雪闷死的!”   “我们起点岛在大洋的中心,自然雨量会大些。陆地上的降水量也许不会这么大吧?”李海铁思忖一会又摇摇头,“那也够戗。这大雪对生灵万物都不是好事啊!”   “我看这暴雨暴雪洪水也许还是好事。起码促进核冬天快些结束,再者洪水和积雪将要化成的水会把残余放射性尘埃冲刷干净。”   “不错,洪水肯定会起到很好的洗消作用的,经过这场洪水,陆地上残留的放射性应该大大减少,有利于生物和残余人类的活动啊!”   “但是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海洋里有这么多的核爆炸,洪水又把陆地上的放射性沾染尘埃冲刷到海里,那么海水中岂不成了放射性最严重的地方了?”   “不会的。虽然海洋中有这么多核爆炸,海洋的面积又这么大,放射性尘埃沾染本来就比陆地更加严重。加上被洪水冲刷下来的沾染物尘埃,看上去很多,但是海洋的包容性太大了,这些放射性尘埃在海洋中也算不得什么的。”   “那为什么啊?核爆炸的主要放射性沾染半衰期至少几十年,为什么在海洋中会消失不见呢?”   “第一,陆地上的放射性沾染都在地面土壤中,是薄薄的一层,所以放射性集中,显得比较强烈。而海水中的放射性尘埃沾染一部分沉入海底,逐步被海浪的活动带到深海海底;另一部分分散、溶解、悬浮在海水中,是立体的,自然放射性比较分散,相对比较弱,达不到危险的成度,你就可以当做它并不存在了。”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起点岛地形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九章   2008年1月3日当地时间早上九点,吃过早饭的时候,连续十天的大雨终于停止。被大雨憋闷坏了的张豫鲁第一个冲出营房,跑出火山口,向山顶最高处,起点峰上攀去。在东渔315上这28个人的队伍里,张豫鲁应该是第一个活跃分子,不但嘴闲不住,手脚也闲不住。被连日大雨整天憋在洞屋里的确有些受不了。用他的话说,没地儿活动简直比没有饭吃还要难受。   看到水手长张豫鲁冲出了营房,其他几个小伙子先观察到船长赵旗没有阻止张豫鲁,也都扔下手中的扑克牌跟着跑了出来。枪炮长娄强跑到值班室门口,早已不见张豫鲁的身影。正纳闷:“这小子跑那么快到哪儿去了呢?”还是小机灵任意眼尖,一眼瞅见西面山的豁口处张豫鲁的身影。顿时大叫起来:“在哪儿呢!水手长爬山呢!”   听到喊声,船长赵旗也从值班室出来向西面山豁口望去,只见张豫鲁的身影若隐若现已经爬到半山腰。船长赵旗看看天色,比前几天下雨前还明朗了许多,颜色已经成为灰蒙蒙的白色。便说:“这几天也真闷坏了!任意,叫上指导员他们,干脆我们一起爬一回山,也活动一下筋骨!”“好嘞!”任意答应一声就朝营房东边跑去。   等到李海铁带着于洁胡宏两个气喘吁吁的爬到起点峰顶的时候,发现大家都面朝东方呆立在那里, 船长赵旗脸上还分明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李海铁回头望去,只见 东方灰白色的天空上朦朦胧胧出现了一轮白色的太阳。   近三个月了,东渔315上全体人员第一次看到太阳。这三个月来,每个人都要比过去坚强,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世界的毁灭,承载着的是一个新世界建立的重任,在80天没有阳光的世界里,他们忘记了自己每个人内心所承载失去所有亲人的巨大悲伤,忘记了自己和这其他27个人所处的艰难困苦境地,默默的劳作着,奋斗着,用辛勤的汗水来冲淡自己内心的酸楚,用若无其事的平淡来掩饰自己的悲伤,每个人都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的软弱。当此时看到久违的,亲切的太阳的时候,虽然这阳光分外淡薄,但这一群坚强的汉子,世界的孤儿们也终于忍俊不住。李海铁再回头看大家 ,每个人都面朝东方,泪流满面。   大雨过后,起点岛的气温终于不再下降,开始稳定在摄氏摄氏3度到16度之间。太阳开始每天露面,但是阳光黯淡,天空和太阳都仍然是灰白色的,只是太阳看上去是有些刺眼的白色。到了元月十号前后,地面上已经可以看到淡淡的影子。根据起点岛所处的纬度,和气温下降的情况,李海铁推算现在中国的长江流域,气温应该在摄氏零下20度到零下10度之间。就连地处北回归线的广州附近,此时的温度也会下降到零下十度以下。我可怜的华夏大地啊,你这时可真的成为白茫茫一片,被厚厚的积雪全部覆盖了。   有了阳光,李海铁的种植计划就有可能实现。他在东渔315上找到了一块大约七八平方米的塑料布,然后在值班室东面找了一块平整的地面,用石块和灰沙砖砌了一个半坡形的小温室,把还没有烂的土豆、蒜头、生姜和大葱种了下去,从此这一块小温室就成了李海铁和于洁、胡宏的禁地。李海铁给于洁解释说,粮食作物的种子还可以存放一两年,而这些依靠自身来繁殖的作物已经不能在存放了,所以必须要先种下它们。   胡宏用温度计测量地温,室外露天的地表只有摄氏5度左右,而温室内的地表温度达到了12度。这个温度让他们几个“农业专家”信心百倍,为自己能够挽救这几种物种而高兴。   这几天船长赵旗不分昼夜都呆在船上的海图室里。这场大雨的洗消作用使他对陆地回复了一些信心。赵旗认为李海铁的想法是正确的,人类不会如此脆弱,在太平洋一些远离战争的海岛,应该有人类能够躲避海啸和风暴的摧残,留下一些文明的种子。否则,只有东渔315的28个人也太孤独,太过于巧合了。   寻找人类的种子,用中华文明重建人类文明。这是船长赵旗与李海铁无数次在鲸鱼油灯下畅谈后确定的今后任务,赵旗认为,这也是起点岛今后唯一的选择。起点岛只能作为起点,绝对不是目标,目标在整个海洋,在整个陆地。   起点岛(原皮特凯恩岛)的地理坐标在南纬24度47分,西经130度31分,在南回归线南侧120海里处。根据现阶段地球上的气候环境,赵旗按照李海铁的意见,在南纬20度的南太平洋岛群中仔细的观察着,研究着。   从受核战争影响最小的角度上来看,南太平洋诸岛应该是首选。考虑到海啸和巨浪覆盖的能力,被选择的目标至少应该有标高200米以上的地形。所以,距离起点岛并不十分遥远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不在船长赵旗考虑的航线之内。   让我们把目光回到南太平洋岛群,忽略掉那些珊瑚礁,从起点岛向西北方向,大约400海里就是以前的法属社会群岛或者叫做玻璃尼西亚群岛。赵旗熟悉它的名字是因为社会群岛的主岛黑珍珠-塔西提岛,这个因为著名画家高更在这里居住过12年而闻名的传奇小岛。现在群岛的名字虽然依然被赵旗命名为社会群岛,塔西提岛也被重新命名为高更岛,但是在社会群岛前面已经去掉了“法属”两个字,含义于原来的社会群岛已经根本不同。在从社会群岛继续向西,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在南纬17度线附近依次排列着汤加、斐济等岛群,最后,船长赵旗手中的红蓝铅笔画出的红线越过新卡里多尼亚岛群继续向西北,直指向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一块面积可观的陆地。这一条路线,考虑到航线的曲折,往返路程将达到8000海里。这条航线的关键问题是燃料问题。   东渔315在风暴前一天刚刚进行了补给,虽然到目前应该还剩下10000海里左右的油料,但是这一次前程未卜的航行就要耗费全部燃料的80%,实在让船长赵旗心疼。   赵旗正在绞尽脑汁为东渔315燃料的问题发愁,突然从舷窗上看到指导员李海铁和轮机长刘强抬着一个铁桶向码头上走来。船长赵旗赶忙下到甲板上,大声问道:“指导员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李海铁只顾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珠,轮机长刘强大声回答道:“船长,指导员给你送宝贝来了!”   船长赵旗看着那铁桶纳闷,“不对啊?这铁桶我好像见过指导员在鼓捣,但是里面好像装的是鲸鱼油啊!他把这玩意儿抬到这里做什么使啊?”   “指导员啊,你把这玩意儿弄上来干什么啊?它又不能当柴油使!――”说着,船长赵旗还是跑下舷梯,从李海铁手里接过抬油桶的棍子。   桶里果然是鲸鱼油,不过好像和仓库里放的不大一样。仓库里的鲸脂都是粘稠的块状,而这铁桶里的鲸脂却如稠乎乎的白糊涂浆一样。   李海铁随手抓了一条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里面装了多半瓶柴油样的液体。   “你看看这是什么?”李海铁把酒瓶递给船长赵旗。   赵旗接过酒瓶对着天光看了看,又拔开瓶塞闻了闻,“有些象柴油,可是这味儿不太对呀?”赵旗看着这液体有些纳闷。   “呵呵,猜不出来了吧!这是指导员给你准备的新燃料!”   “这是掺进去50%精练鲸脂的柴油,我看流动性没有什么变化,没准能用!我们先用辅机试试怎么样?如果能用的话,就等于增添了几十吨燃料啊!”   “啊?你们可真不简单啊,这鲸脂你们是怎么精练的?”   “呵呵,不过是用大油桶重新练了两边罢了,也说不上什么精练,这鲸脂含水量少了,就不是那大块的了。”   “嗯,咱们没有试过,不过我听说过。这柴油机有时是可以使用植物性燃料和动物性燃料的,只要这燃料的热值和流动性足够好,不阻塞喷油嘴就能用。”   当辅机柴油机突突突的运转起来时,船长赵旗就觉得自己的腿更长了,路可以走的更远。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章   十   地平线上,远远的露出奥雷黑纳山那圆锥形的山影时,船长赵旗知道自己的导航精确度至少能够达到千分之一以上的水平。塔西提岛在望,东渔315只用了38个小时就走完了430海里的路程,而且没有一点偏差。船长赵旗不由的为自己利用天文导航的能力感到自豪。当然,东渔315航行的顺利还和现在的气象条件有关,虽然整个地球进入了核冬天,但是也由于太阳的热力到达地球的热量被厚厚的尘埃层大量阻挡,使海洋吸收太阳辐射大量减少,造成海洋热动力不足,所以,热带海洋上常有的强对流天气也不再发生,热带风暴也不再出现,海洋上显得分外平静。这些都为东渔315的顺利航行提供了条件。   船长赵旗能够如此精确的利用天文导航系统,有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东渔315上那一座电子天文钟。在“末日”(船长赵旗把战争爆发的10月11日叫做末日。)那天以前,这座天文钟是随时和报时卫星保持数据交换的,可以说基本没有误差。末日以后的三个月时间,据船长赵旗估计,现在这座高精度天文钟的误差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秒。   东渔三一五继续行进,到距离塔西提岛东北侧海湾外10链处抛了锚,这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塔西提湾。   塔西提所处的群岛有两个名字,英文叫做波利尼西亚群岛,而法语叫做社会群岛。在东渔315刚到达起点岛的时候,船长赵旗就自作主张的决定以后沿用这个群岛的法语称呼,正式用中文命名为社会群岛。至于群岛的主岛塔西提,船长赵旗为了表示对历史上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尊敬,就决定沿用以前的名称不变。   塔希提岛长的很有意思,这是一大一小两座火山形成的一个“8”字形的火山岛,由两个火山高地组成,陆地面积1042平方公里。从地图上看上去主要是一个圆形的火山构成的大部分,在火山的东南方向紧靠着又是一个小的火山锥,使它看上去象一个没有把的葫芦一样。在葫芦腰处有一南一北两个海湾,成为天然良港,而岛的其它地方都被洁白的沙滩所环绕。这是一座无法设防的和平海岛。   岛的中部悬崖陡峭,峡谷幽深,海拔2237米的奥雷黑纳山在岛上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飞瀑从峭壁上泻下,直落入碧潭之中,溅起珠辉玉丽。几条小溪从山上蜿蜒流下,分成几路注入太平洋。   “末日”以前的塔希提岛阳光明媚,气候宜人,一派绮丽的热带风光,被誉为“太平洋上的明珠”和“世界乐园”。岛上山青水秀,绿草如茵,到处是成林的棕榈树、椰子树、芒果树、面包树、鳄梨树、露兜树、香蕉树、木瓜树,热带水果四季不断。岛上多海滨浴场,海滩优良,适于游泳、泛舟和休息,好像是热带人间仙境。半山腰处的山洼处,人们建了一些茅草别墅。山上的气候宜人,海风吹来显得特别凉爽。在这热带太平洋上,是难得的避暑胜地。   李海铁就是看中了这些地处海拔1700米高的山间别墅群。出发前,李海铁告诉船长赵旗,这座奥雷黑纳火山口附近,是最有希望找到“末日”以后残余人类的地区之一。   李海铁重视塔西提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的人民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后裔。在长期的热带海岛环境中生存,又与澳大利亚,南洋群岛的居民长期通婚之后,兼备了中国人皮肤细腻和波利尼西亚上体态优美的特点。现代的塔希提人皮肤黑里透红特别细腻,体态健美修长,性情豪放大胆热烈,情感浪漫能歌善舞,直到现代还保留着祖先从中原带来的一些风俗习惯。“末日”之前,赛龙舟曾经是波利尼西亚的一项重大的民间活动,据说是为了纪念他们的祖先于五、六世纪时从中国大陆东南沿海驾木舟漂洋过海来岛定居。   历史上,1761年英国航海家瓦利斯登上了塔希提岛,他和他的船员们以这个岛的发现者和拥有者自居,很快引起了岛上居民的反感,最后被居民们赶到了海里,灰溜溜的离去。后来法国航海家布甘维尔接踵而来,他带来了大批现代生活用品和装饰品,并且采用谦卑和平的姿态受到了岛上居民的欢迎。   不知是因为岛上气候原因还是微量元素的失衡,岛上居民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岛上男性居民人数很少,而且寿命很短。一直实施一种类似原始一夫多妻制的家族式社会结构。18世纪末。法国的布甘维尔船长和他的水手们一上岛就被岛上的姑娘们囚禁在温柔之乡,直到三年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船返回法国。   生性浪漫的法国人被布甘维尔的游记深深的感动了,他们大群大群的涌到塔西提岛来度假、定居,使这个群岛不知不觉的成为了法国的殖民地。以后,塔希提岛以其迷人的风光和世界上最浪漫的异国情调吸引了许多西方游客,其中包括文学家梅尔维尔、史蒂文森、杰克·伦敦等知名人士。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影片《布恩蒂船长的反抗者》向全世界展示了塔希提岛的美妙新天地后,大批游客狂潮似地涌向塔希提岛,从此,塔希提岛成了冒险和消遣的代名词。   令塔西提岛更加出名的是伟大的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他一到塔西提就被这里迷人的热带风光和浪漫的塔西提姑娘迷住了,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二年,渡过了他一生中的最后时光。高更在这里创作了大量以迷人的塔西提风光和热情奔放的塔西提姑娘为主体的油画。连东渔315的船长室里,热爱油画艺术的船长赵旗也悬挂了一副高更以塔西提岛风光为主题的一副油画复制品。   东渔315在锚地已经停留了半个小时。船长赵旗等到驾驶舱顶部的露天指挥台上,双手举着望远镜一直在观察岛上的情形。港口和岛上山下的建筑和他们初到起点岛一样,所有的船只和房屋都荡然无存,只有以前的市镇上残留的一些残垣断壁和被沙子半掩埋的瓦砾能够看出这里曾经是人类生活过的地方。一条游艇被远远的抛到到离岸一公里外的山坡上,已经被摔的支离破碎。冷风吹拂下,残余几颗歪歪倒倒的椰子树显得分外萧瑟,无精打采。   船长赵旗竭力想看清山间别墅的情况,但是除了有几座颜色鲜艳的铁皮屋顶和依稀能够辨认的残破茅屋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从山上的植被情况可以看出,海啸和巨浪只能到达山的跟部不远,大概 不到300米的高度,因为这里一带的树枝上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衣物或者其它杂物悬挂在上面。象五颜六色的小旗。   “这么说,山上的别墅里一定有人?但愿不要被饿死!”在听完船长赵旗的报告之后,电台里传来了李海铁的声音。   “按照预定方案可以登岸。小分队带上武器,搜索前进。别忘了带一些吃的。”   “好!放心吧。随时保持联系。”   “起锚进港!”   东渔315又重复了一下起点岛上搜索探测的程序之后,才慢慢的进入塔西提港在距离码头50米左右再次抛锚。这时那灰白色的太阳已经到达了正头顶。   这次东渔315的探险队,由船长赵旗带领大副魏国民、海图员小郑,枪炮班娄强以及四名战士,帆缆班欧阳带领四名战士以及轮机班刘强与三个轮机手组成。李海铁和其它人员留守起点岛。   船长赵旗命令放下救生艇,然后命令枪炮长娄强带领四名战士随他上岸。   “报告!”别人都没有吱声,海图员小郑却挺身而出。“我的职责应当随你们一起上岸!”船长赵旗说“你为什么应当上岸?”   “是你说的,你说过每一个地方都要严格标注海图。所以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标定海图。”   “嗯,这个-是有过这个命令,但是……这样吧,任意一会把小艇开回来。”   任意一听让他守橡皮艇也有些不高兴,但是却 不敢吱声,只好默默的服从命令。小郑一看船长批准他登岸,高兴的立马跑去拿海图夹子。   塔西提岛上的居民区主要在葫芦大头靠近葫芦脖子的位置,现在已经成为荒凉的废墟。葫芦脖子上东北一侧是以前的码头,主要用做客货运输;西南一侧是渔港。现在两侧的码头都已经残破不堪,没有船只的踪迹。葫芦小头上一座圆锥形的火山口,没有名字,岛上人们以前只是叫它南山。南山不高,只有四五百米的样子,从水迹上看,海啸已经基本覆盖了它。所以,南山有人迹的可能极小。尽管如此,船长赵旗还是命令登岸小分队围绕南山搜索一周。   塔西提岛葫芦小头的中心就是南山,除了葫芦脖子处之外,围绕这小头一周需要20多公里。船长赵旗命令枪炮长娄强一个人守在脖颈处一块能看到东渔315同时也能监视这一侧山下动静的高地上,自己则带领海图员小郑和三个战士踏上了环小葫芦一周的行程。   环半岛一周除了几处不高的崖壁之外,基本上都是洁白的沙滩。这种沙滩是由珊瑚礁碎片和贝壳碎片组成的,走起来很受力,下陷不多,留下的脚印也是浅浅的,所以走起来并不费力。   船长赵旗命令特别注意沙滩上的痕迹,特别是人的足迹。因为现在半岛上如果有人,那么山上以热带灌木为主的植被林中是很难找到食物的,对于需要生存的人来说,海里才是最容易最有效的食物来源地。也就是说,山上的人如果活着,不能只依靠山间的淡水生活,要生存就一定会下山到海里寻找食物。因为在沙滩和滩涂上,很容易找到海中生物如小鱼小蟹和贝类海藻等食物。   他们手里紧紧握着95步枪,一边小心翼翼的搜索前进。不放过任何沙滩上的痕迹。   “我说小郑啊,你死其佰列的要上岸,是不是想在塔西提岛上找个小媳妇啊?”一炮手王成也是个嘴闲不住,爱开玩笑的家伙。   小郑今年才21岁,刚从海校毕业还不到一年,性格特别腼腆,爱脸红,所以船上几个“坏”家伙总爱开他的玩笑。   “去你的,你才是专门上岛找媳妇来的呢!”小郑红着脸回击王成。   “没听指导员说,这个岛上女人多男人少,一个男人可以拥有四五个老婆呢。你想要几个啊,小郑?”   说说笑笑间,谁也没有觉得累,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有些暗淡。这时已经快完成了环半岛一周的巡视,大家不由的加快了行进的脚步,葫芦脖子。突然间满怀心事的小郑不经意间发现了什么,“船长,你快看!”   船长赵旗听到小郑的声音,立刻顺着小郑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几行人类的足迹赫然出现在洁白平整的沙滩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一章   十一   2008年1月23日,东渔315由船长赵旗率领,共14名队员启程离开起点岛去塔西提探险已经三天了。三个月以前,也是这一天,东渔315登上皮特凯恩岛,并将这个岛命名为起点岛。   李海铁一大早就带着水手长张豫鲁和两个水手划着橡皮救生艇到2海里外的无名珊瑚礁盘上捞海藻。起点岛的火山岩结构显得不适宜海藻类的生长,所以要捞海藻必须要来到这海产极为丰富的珊瑚礁盘附近。   岛上的伙食从一上岛开始就被船长赵旗命令以鱼虾海鲜为主,每人每天只能动用50克储备的大米。后来又将鲸鱼肉干当成主食。开始大家还觉得挺美,但日子久了就开始有些受不了了。李海铁说还是多吃些海藻比较好一些,毕竟人还是要以植物性食物为主的。于是,海带汤,凉拌海带,麒麟菜,海白菜都成了餐桌上的主要食物。要说,在这热带岛群上一群半职业渔民要生存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只是那种单调的食物还是让他们感到日子非常难熬。   按照李海铁的说法,从“末日”那天之后,现在起点岛应该是全球生活最好的地方。假如东渔315不是来到起点岛而是回到大陆,恐怕这会儿是绝对找不到这么多食物的,否能够生存下来都是个未知数呢。   一月是南半球的夏天,此时相当于北半球七月的天气。位于南回归线附近,属于热带大洋气候的起点岛海域却依旧那么阴冷。海水温度下降到17度左右,尽管穿着潜水衣,下海工作一会还是觉得海水冰冷刺骨。张豫鲁呼的一下从水里冒出来吐出呼吸器。然后把身上系着装满海藻的网袋扔到橡皮艇上,就趴在艇舷上喘起气来。   “还不赶快上来暖和一下?”李海铁叫他。   “上面也不暖和。这水凉 的,它妈的和我们青岛的刚开春差不多。”   张豫鲁抹了一下脸上的海水,揪起几片麒麟菜叶子填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嚼着,一边说:“以前在家吃这麒麟菜还觉得挺好吃,下酒绝对是好菜。可现在吃起来腥滋滋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李海铁说:“那是啊,在家吃麒麟菜要加上调料味精香油,自然好吃。你吃的不但是麒麟菜还有调料的味道啊。”   “是啊,能有棵大葱配上,味道就好多喽。”   “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我温室里的大葱主意?我可警告你啊,你如果敢偷吃,我可告诉船长掰你的狗牙!”   “那哪敢啊?都知道那是你指导员的心肝宝贝,指导员的种!”   “去你的,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几个战士也都有些饿了,纷纷的开始揪打捞上来的海藻吃。李海铁知道,这些天大家都吃不下去多少饭,每天都是没有调料的海藻煮牡蛎,鲸油炸鱼实在难以下咽。倒不如吃一点刚捞上的新鲜海藻还能换换口味。看到大家吃海藻,忍不住自己也揪下一点海藻叶子放进嘴里嚼起来,海藻腥涩,但还脆嫩,吃起来的确比干硬的鲸鱼肉干好吃。   李海铁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到中午了。天色依旧那样,白茫茫的天上挂着灰白的太阳,海也白茫茫的,远处是灰白的涌浪。风不大,刚好合着涌浪的速度,不知是涌浪带起的风,还是风吹起的涌浪。这种让人寂寞的天,这种让人感到分外孤寂的浪……   蚝田那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现了几只海象。那天张豫鲁他们就想去猎取几头换换口味。李海铁说你们别去了,海象除了油多一点以外肉并不好吃,还不如鲸鱼肉呢。哪肉吃起来又粗又腥。到了世界末日了,咱们多积一点德吧。   最令李海铁感到悲哀的是,这些海象是南极海象。平时多生活在距离南极不远的礁石或者浮冰上。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起点岛海域说明南极浮冰区已经大大延伸,几乎要到达起点岛所处的热带海域了。由此可见地球核冬天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虽然天空中的阴霾变成了白雾,但是整个地球的温度却一直停留在严酷的冬天状态。这样下去,各个大陆上最后残余的少数人类真不知道能否支撑过去。因为人类没有海生动物的迁徙能力,只能在这严酷的核冬天里苦苦煎熬。   李海铁不愿意相信起点岛上的居民是人类世界的唯一孑遗,如果是那样,这些居民将要承载着过多的责任。26个男人和2个女人将要面对十分艰难的抉择,尤其是如何繁衍人类种群的这个大问题上。其实大家都意识到这个难题,但是谁也不愿意区面对。毕竟,他们大家在面对这个现实的时间还太短。因为人在这种危险的逆境中,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于洁和胡宏在资料库中整理着那些信息档案,一一把他们备份和分类,有些重要的技术文献特别是海图等资料还要用手绘复制。所以她们两个的工作是最细致的和轻松的。   于洁看着胡宏又在发呆,就问:“宏姐你又在想什么心事呢?”   胡宏听到她问,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流了出来。于洁看到胡宏流泪,便立刻也控制不住自己,虽然什么也没有去想,但是人在这种环境中还能想什么呢?家庭,亲人这些根本是不能去触动的,即便什么也不想,人们特别是女人也随时处在一种巨大的悲哀之中。   看到于洁流泪,胡宏终归还是要比于洁大两岁,不由的就承担起姐姐的角色,将于洁的身体拢到自己怀里,用手轻轻的抚摸于洁的头发。   “宏姐,我好怕。”于洁颤抖着轻声说。“我好怕世界只剩下我们28个人。”   “是啊,那样我们就太孤独了。虽然起点岛能让我们活下去,但是我们会活得太艰难,太孤独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我们也和整个世界一样,在末日那天一起死掉。”   “可是,宏姐。指导员和船长说过,我们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后的人类,我们还要重建人类文明啊!”   “谈何容易啊!就我们28个人,还只有我们两个女人。人类咱们延续啊!”   “宏姐你是学医的,应该比我懂的多些。难道我们真的要给他们每个人生个孩子?那我们算谁的老婆呢?”   “其实,人类的早期社会是一种母系社会。那时的孩子是不知道谁是父亲的,他们只知道母亲。”   “这我知道,中学历史课上老师讲过的。可是谁来照顾孩子和母亲呢?”   “在母系社会里,虽然孩子不确切知道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但是部落里每个男人都有照顾女人和孩子的义务。每一个男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的。母系社会是在原始共产主义的基础上存在的,一个家族就是一个部落,大家都是无论整个家庭而工作的。”   “但是宏姐,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将来他们长大了有没有可能形成近亲结婚的悲剧呢?”   “原始人类也很聪明,虽然他们实行的是母系社会,但是孩子长大之后,本家族的孩子是不允许发生婚姻关系的,女孩子留下,男孩子就必须离家出走,到别的家族和部落去充当父亲的角色。”   “我——有些明白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于洁羞涩的说“就是我们两个分别组成两个家族或者部落,将来自己的孩子不能通婚,我的孩子只能和你的孩子通婚对吗?这样就可以避免了后代之间的近亲结婚了。”   “我想也许这是唯一的选择——如果世界上只有我们28个人的话。”胡宏看了看羞涩的低着头的于洁“我们要把他们26个男人分开,每人有13个男人。”   “羞死了,宏姐!”于洁小女儿心性,对于这种将来的确有些难以接受,实在太害羞了。因为这种婚姻关系是她们以前绝对无法想象的,她们所接受的人生关系,她们已经形成了的婚姻观,人生观都是对这样的特殊关系难以接受的。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在人类延续生存的大问题和个人家庭婚姻观念的冲突面前,你别无选择,必须要适应严酷的现实问题。   “我们要分别确定一个姓氏。你的孩子姓你的姓,我的孩子姓我的姓。在一定时间内同姓不能通婚,这样就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近亲结婚的情况。无论进一步区别他们的遗传关系,还要将他们父亲的名字加到他们的名字里。”   “宏姐你不是说,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吗?”   “小傻瓜,那是原始人。难道我们的智力不比他们高一些吗?”   “那么宏姐你准备让你的孩子姓什么?”   “我将来姓姬怎么样?”   “哦,我知道。咱们中国的老祖先黄帝就姓姬!”   “那么你应该让你的孩子姓姜,姓炎帝的姓氏!”   “好啊!指导员说,将来地球文明的重建要以中华文明为基础。这样我们就是炎黄二帝的的母亲呐。”   “可是,我们就只有繁衍种族的义务,没有爱情的享受了。”   “这个时候,讨论爱情是奢侈的。”胡宏沉重的说:“不过你依然可以有爱情,爱情是自己心里的寄托,只要你把爱情和性分开,你照样可以得到爱情。”   “也许,爱情将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比方,你的十三个男人都是爱你的!”   “小丫头,胡说呐!”   虽然难为情,但是这个却是最严肃的问题。于洁和胡宏两个这次还是非常认真的讨论了很久。   于洁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宏姐,你说这个问题这么重要,为什么指导员和船长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吧?也许这个问题太敏感。大家都必须有一个适应大过程,对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有了习惯的心态之后才好考虑的吧。”   “嗯,也许他们还顾不上考虑。民以食为先吗,首先他们要解决大家的生存问题。”   “也许他们认为这对我们太艰难了,太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了。所以指导员一直坚信附近的岛上还会有一些遗存的人类。只要我们不是那么孤独,我们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是啊,我也好盼望船长他们出海能够发现别的人,让我们不要这么孤独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二章   十二   船长赵旗在第一时间里就百感交集,泪水不禁潸然而下。看来指导员说的不错,塔西提岛上有人!我们起点岛人不是孤儿!   船长赵旗蹲在沙滩上仔细观察那几个脚印,想从脚印上看出些脚印主人的信息来。大家都怕破坏了脚印,就小心翼翼的跟船长赵旗的后面,弓着腰,侧耳听,等待赵旗的分析判断。   脚印是赤脚印在沙滩上的,明显的在潮水线的上面,这说明至少脚印是昨天以前遗留下来的。船长赵旗量了一下距离海边最近的脚印距离昨天潮水线的位置,大约四米。从这个脚印到上面的大潮潮水线大约有七米。船长赵旗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然后说:“这大潮线应该是这一段最大的一次潮汐。只有阴历十五月亮和太阳成为一条直线的时候才会行成这样的天文大潮,所以可以确定是一月20日阴历十五晚上的大潮行成的。今天是阴历正月十八,早上的潮位线在这里……那么前天的潮位线应该在昨天潮位线以上3米多的位置上”赵旗指了脚印旁边隐约可辩的潮水线。这说明脚印的主人是在20日之后,22日凌晨之前留下的。”   细腻洁白的沙滩上印着的几只脚印,在天色变暗的时候显得更加清晰。这些脚印看上去比较瘦小,是赤脚留下的。因为脚趾间比较分散,可以看得出这脚印的主人没有穿鞋的习惯。这时正是低潮,朝海面上看去,会发现不远处有珊瑚礁盘,很明显,脚印的主人是从这里走向海里,游向珊瑚礁盘,又游回来的。从步幅来看,走的很快,回来的时候似乎还是小跑。这起码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脚印的主人去礁盘上的目的是寻找食物,捉一些鱼虾贝类充饥,二是他们感觉到有不明的危险存在。是什么危险在威胁他们呢?   船长赵旗用手量了一下脚印,发现脚印的主人是两个人。脚印都比较瘦小,赵旗让个子比较瘦小的海图员小郑脱下胶鞋,也在平坦的沙滩上踩了一个脚印,明显的小郑的脚印比这两人的不明脚印大了许多。“是孩子还是女人?他们会遇到什么危险?”   天色将晚,赵旗决定先回地峡附近去宿营。然后一路搜索新的痕迹,一路回到娄强守望的岛脖子地峡处。路上没有发现新的脚印。因为连接大小岛的脖子上有石板路活着残破的水泥路,所以如果脚印的主人从这里穿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天渐渐黑了,赵旗带着几个人在原来的渔船码头附近找个一块地势略高的平台,便下令宿营。   天很快黑了下来,没有星光也没有渔火的渔港,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沉睡在混沌中。末日之后的天空,虽然已经没有多少乌云,但是大气中大量的微小悬浮物粒子弥漫在整个天空,白天就是白茫茫一片,只有太阳能隐隐约约露出自己的形状来。到了晚上,月光就无力穿透这道厚重的帷幕,只能有微弱的光晕。此刻正是下弦月,月亮还不该升起,所以这样的夜晚就完全失去了任何光线。   枪炮长娄强今天蹲坑守望,没有随着大家搜索。所以体力最为充沛,于是第一夜值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身上。娄强爱动不爱静,在这种完全没有光线的夜晚值班是在是难为了他。   娄强想唱歌,怕船长赵旗骂,于是便无聊的摸黑摸弄怀中的95自动步枪。实在无聊,过了一会就下意识的企图练连摸黑分解步枪的功夫。不过刚把手放到分解螺旋的时候,脑子突然一机灵,“我它妈是怎么了,差一点就干出哨兵在哨位上拆枪的蠢事来了。”   后来就开始想沙滩上的脚印。想以前探家时母亲给自己做的好吃的,想同学聚会时的热闹,想中学时班上那位腼腆胆小的女同桌……   不知不觉间,东方稍微有了一些天光,应该是月亮到了升起的时候。这样漆黑的晚上,虽然看不到月亮,但是隐约能感到月亮的光晕。这淡淡的光晕也使地面上不再是完全黑暗。虽然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凭着某种超感觉,还是能够感觉到某些物体的存在。   娄强深知自己的责任,但是看不到任何景物也没有办法。本来东渔315上是有两部红外望远镜的,一部留在起点岛,另一部就在船上。想到这里,娄强后悔的想,我怎么没有把它带下来呢?   娄强看到天上微微有一点亮光,就竭力想去看看地峡上的景物,但是仍然如在黑色的雾中。他想借着自己良好的耳力听听有什么动静,但是涌浪的声音一阵接一阵的传过来,占据了他全部的听力域。   就在娄强竭力想感到些什么的时候,两条黑影敏捷的轻灵的从距离他不到20米处掠过。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轻轻的风让人感觉到前面有过什么。   娄强感到眼前掠过了什么,但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只是凭着一种莫明的感觉确信这一点。他浑身一激凌,“哗”的一声拉开的枪栓大喝一声:“谁?!站住!……”   凭着感觉,娄强知道刚才掠过的东西已经远去,超大岛方向过去了。船长赵旗和战士们一起跳起来,问娄强发现了什么。   “刚才有东西过去了,我感觉是人。”娄强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不打开电筒?”   “我不是怕打草惊蛇吗。再说电池也不多了,我舍不得用啊。”   船长赵旗打开电筒,朝着前面的石板路闪了一下,他知道即使打开电筒也不会发现什么的。便说,“继续睡觉,看来这种黑天也发现不了什么。我们发现不了别的,别人也看不见我们。天亮再说。”   哨兵换了班,娄强也能躺下咪一会儿。   天终于亮了。船长赵旗决定将船上留守的人员再调下来三个,携带武器,同时也要求将红外望远镜带下来。虽然电池紧张,但是晚上不能守着望远镜做睁眼瞎啊!守卫在地峡也就是岛脖子最细的地方,然后他带着搜索组全体人员向大岛正是开始搜索。   因为经过昨晚的动静,船长赵旗也知道,从娄强身边掠过的肯定是人,而且很可能就是脚印的主人。如果是这样,那么小岛上现在肯定没有人了,要寻找只能从大岛上上着手。   船长赵旗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大岛的地形。从地峡通向大岛的路边,就是原来的市镇,这条路继续向大岛延伸,就逐渐上了山。山腰的凹处,山谷中露出一些铅皮或者茅草的屋顶,赵旗知道,那些就是著名的塔西提山间别墅,过去是良好的避暑胜地。看来海啸飓风海浪都没有把他们彻底破坏,也许在这里还能找到一些什么线索。只是从望远镜里看上去,这些山谷间了无生气,似乎只是一张呆板的图画。只有偶尔海风能逐次摇曳了山上茂密却枯黄的树梢。   “搜索组成一路纵队,搜索前进!”船长赵旗依旧象指挥海上的船只一样,鉴定有力的发出了命令。娄强走在最前面,船长赵旗殿后,小小的队伍逶迤向奥雷黑纳山的山路上开去。船长赵旗边走边嘀咕:“什么名字啊,居然会叫做奥雷黑纳山。它妈的这个奥雷黑纳英国佬发现这山后没有干一点好事,今后还得有我船长赵旗重新命名。既然塔西提岛的名字不改变,那么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塔西提山好了。”到这儿,船长赵旗大声说:“小郑,记下来!以后这座山海拔2237米的死火山就叫塔西提山,标定为塔西提岛的主峰!”“是,标定塔西提山海拔2237米为塔西提岛主峰!”   起初,搜索队经过的路边都是海啸和巨浪覆盖冲刷过的地方,路面被山泥掩埋,两边的植被被冲刷拔起,看上去杂乱荒芜。越向上走,植被和道路的保存情况就开始好转。只是热带丛林的植被在这核冬天的气候下难以生存,植物都开始纷纷凋零,一些宽大的阔叶树看上去几乎是死了,枯黄的叶子都无力的耷拉下来。   小郑问船长赵旗道:“船长,塔西提岛的纬度应该比我们起点岛低,更加靠近赤道地区,气候应该更加暖和,为什么这些树木的情况看上去受核冬天的影响更厉害,要比我们起点岛更差呢?”   “你要看看这些树种啊!”   船长赵旗笑了。“你看这些龙血树、槟榔树都是热带雨林树种它们是不能经受寒冷的。而起点岛是热带季风气候,树种和这里不大一样,山上还有一些针叶树,也更加耐寒一些的。你朝山顶看,那里的树种也多数是耐寒的针叶树,所以情况就好的多。”   再走上去,就到了没有经过海啸覆盖的位置高度了。这里植被开始浓密,搜索队的人们就像走进去枯萎的原始森林。树叶虽然干枯萎黄,但是植被浓密,两侧树林似两条屏障一样,树林里的什么情况也看不到,也听不到热带丛林里常有的鸟鸣虫声,显得静谧的可怕。只有一条三米宽灰白色的盘山公路悄然无声伸向那灰暗的尽头。   看到这阴森森的景象,船长赵旗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再次命令大家:“放慢速度,注意路两侧警戒!”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三章   十三   塔西提岛上的植被本来是非常茂盛的,沿着火山口塔西提山,海拔700米以下是热带雨林,再向上就成了热带阔叶针叶混交林带,只有靠近山顶的地方针叶林占据了主导地位。现在,海拔400米以下地区被海啸和滔天巨浪把原有的植被都破坏了。所以,船长赵旗他们一开始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走的很快。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来到残存的热带雨林边缘。   茅草和藤蔓植物大多都已枯萎,叶片成了一碰就碎的灰黄色的干叶子,而阔叶树木叶基本上处于半死亡状态。山路上,听不到虫鸣和鸟语,显得分外寂静。   船长赵旗领头带着小分队成一路纵队慢慢前进,枪炮长娄强在最后殿后。大家都把枪握在手里,子弹上膛,警惕的慢慢前进。虽然遇到人的可能很小,但是在船长赵旗的严厉命令下大家都不敢松懈,警惕的搜索着路边枯黄的雨林边缘,试图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   “嘿-!船长你看!”海图员小郑似乎发现些什么。路左边的雨林距离路边20米左右似乎露出些什么东西。船长赵旗摆摆手,小队立刻停止前进,大家朝着那深蓝色的东西看去。   船长赵旗握着手枪,慢慢拨开黄色的茅草叶子,试探着象那个东西走去,走到十多米的地方,他放下枪,对着大家说:“没事,是辆汽车,大约是风暴把它抛到这里来的。”   这是一辆道奇产的公羊牌轿卡车,很适合在这些山路上跑。既可以当作轿车又能载不少货物。在山间别墅生活的人们用这种车是最方便的。从现场的痕迹看不是从公路开过来的,因为这距离路边有一些不可克服的障碍树干。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它在山下低处的位置遇到了海啸,被风暴高高抛起后坠落在这里。   对于现在的起点岛来说,任何物资都是非常重要紧缺的,所以大家除了枪炮长娄强在旁边警戒之外都围拢过来。   这辆车是侧面着地,已经被摔的变了形一些油漆脱落的地方长满了黄色的锈迹。船长赵旗先向窗子里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驾驶室里有人,然后就用力翘开变形的车门试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海图员小郑是个汽车迷,对各种外国汽车都很熟悉。他拍拍轮胎,居然还有气,接着敲敲油箱,发现声音是空的。小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明明看见油箱盖盖的紧紧的,这个时候汽油可是重要的物资啊!小郑顺着露出的油箱轮廓看着,突然惊叫起来。“船长你看!”   船长赵旗顺着小郑的手指看过去,在油箱中部赫然发现一个园园的孔,孔的周围还有被尖锐的金属物体用力钻开时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还是新的,说明就是最近两天内有人用工具钻开汽车油箱,抽取了油箱内剩余的汽油。   第一时间,船长赵旗曾把这个油箱钻孔与海滩上的脚印联系起来,但略一思忖,便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海滩上的脚印小巧玲珑,显然是女子的足迹,而且足迹显示是不习惯穿鞋的土著女子。而这公羊汽车的用材特别结实,看油箱钢板至少是1.5mm以上的钢板,单纯用尖锐的工具,靠腕力来轻易钻穿它不像是手腕无力的女人所为。   船长赵旗立即警惕起来,命令大家在地面上仔细搜索,很快发现曾经有一个或者两个穿皮鞋的男人足迹。   会是什么人呢?穿皮鞋的肯定不是土著,应该是“末日”以前在别墅里度假或者居住的人,其中一定以后者居多。脚印印在杂草和泥土之间很模糊,皮鞋的品牌和质地已经无法辨认,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有武器吗?他们是友是敌都是个迷。   船长赵旗命令放弃对汽车的进一步检查,由海图员小郑在地图上表明汽车残骸的位置,留待以后再说。然后把大家聚拢来说:“虽然我们盼望找到其他的残存人类,但是现在情况很险恶,很复杂。在人的生存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人性很难把握。所以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提高警惕。对我们有利的情况和不利的情况随时都会出现。从昨晚到现在,我们可以确切的知道这岛上至少有三个人的存在,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毫无所知,所以大家一定要谨慎行事,切不可以贸然作出任何接近和打击的行为。”然后命令继续搜索前进。   前面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几栋别墅的屋顶。不过气候明显的感到比山下更冷,大约只有不到10度的样子。船长赵旗掏出气压式高度表看看,这里的海拔高度已经是600米,用肉眼观察已经可以看清,这个别墅群建在热带雨林区以上,在阔叶针叶混交林的中间。若是以前,在这热带岛屿上可是绝佳的避暑胜地,这里的温度将会比海面低将近10度。“有钱人可真会享受……那皮鞋的主人是末日之前来度假的有钱人吗?”船长赵旗在想。   虽然带着眼镜,海图员小郑的眼睛还是很尖的。这一声充分压抑后的叫声还是他发出的。   在路的拐弯处,一棵光秃秃的面包树背后他看到隐约露出人的手指。船长赵旗摆摆手,大家原地警戒待命,只有他和小郑走到那颗树的旁边。这是一只人手,只是一只手,被从肘关节以下用利刃砍断。这只手被火烘烤过,肉已经被烤熟,大部分的肉已经被什么东西啃下来,只留有少量的烘焦的皮肉和一些浅黄色的筋。   船长赵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愿意去触动这只手,在它的旁边蹲了下来仔细的查看。海图员小郑看到之后,立刻干呕起来,然后躲的远远的,不敢向这只手看去。   船长赵旗仔细观察着这只手,事到如今,他仍然不愿意相信这是被人啃过的手。但是当他用一支树枝来翻动它时,在另一侧因为接触地面而没有干枯的筋肉上,分明发现了人的门牙啃过的痕迹。   船长赵旗把钢牙咬的支支作响,一下子站了起来。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禽兽!”大家虽然离得远远的,但是看到那情形,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只手的周围没有足迹和任何痕迹。船长赵旗眼前浮现了这么一个画面。一个吃人生番沿着山路从别墅那边轻松的走过来,一路啃着他手里的美味,走到这里感觉这食物已经啃的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可吃的了,然后就随手一扔,遗骨就飞出去,落到那颗面包树下面去了。   船长赵旗攥紧了手中的9mm手枪,又检查了一下保险。无言的回到路上,对大家说:“放慢速度,注意搜查所有的可疑痕迹。”   路开始好了。这里的水泥路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破坏,看上去这里的道路在“末日”之前养护的还是很好的,水泥路面上画有清清晰的交通标线,不时还能发现歪倒在路边的交通标志牌子。   由于地处多热带风暴的岛上,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五颜六色的铁皮屋顶,还有一些无论体现地区特色和民族风情的茅草屋顶。看来它们都经受住了这次末日风暴的袭击。当然除了房屋结构之外,更得益豫这个别墅群处于这个避风的山坳里面的缘故。   路两边出现了绿色的针叶树,大概是南洋马尾松和桉树、杉树之类的。因为这些树种比较耐寒,所以看来生命还没有完全丧失,没有被核冬天冻死,这样使这片山林毕竟有了一些绿色。   山路到了一个急转弯,一转过去,山林便豁然开朗,一片精致的别墅区便出现在眼前。大概因为是富人居住区,大门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岗亭,但此时静悄悄的,看上去全无生气,门前的栏杆也永远停留在在扬起的状态。   小小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树叶和枯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破碎声。他们小心翼翼的走近第一栋别墅,发现别墅的屋顶虽然完好,但是窗子都大部破碎,在雅致整齐之外显示出萧杀和荒凉的气息。   船长赵旗带着小分队警觉的在别墅区中穿行,搜索。大部分别墅都是破烂的门窗,玻璃全部破碎,显示出没有人迹的荒凉。不过船长赵旗突然发现有些玻璃不是风暴中破碎的,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人为卸掉的。这么说,别墅群里一定有装这些玻璃的房子,里面一定有人。   在别墅群的角落里,船长赵旗终于发现了这栋玻璃完整的别墅。虽然外观和其他别墅差不多,但是窗户上的玻璃和窗户后面的窗帘却显示出生气。这里一定有人居住!   大家聚拢倒别墅的门前,船长赵旗命令娄强带两个人到后面警戒,注意从后门或者窗户突然窜出的人,并切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   其他人都打开95步枪的保险,跟在船长赵旗左右。   船长赵旗来到门前,将身体站在门口一侧,然后轻轻的敲了三下门。这是他的习惯,以前在家的时候就习惯这样敲门。过了一会,又轻轻敲了三下。这时他听到房内有了一点声音,向门口走来。随着,门里传出了他们久违的人声:“¥%××※#×※%¥(※……”这是一个女声,清脆,明亮。   门打开了,赵旗他们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的,拿枪的手就垂了下来。一个少女出现在打开的门口,一身学生制服,小脸有红有白,不像这个末日之后世界上的人。少女脸上带着青纯的微笑,她一定把船长赵旗他们当作这里的居民了,只有看清他们之后,她那一双大大明亮的眼睛才露出惧色,嘴巴也凝固在张大的状态。   船长赵旗不知道她开门时说的什么,但是海图员小郑知道,她说的是日本语。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四章   十四   她一定以为我们是她的同伴。这是船长赵旗和绘图员小郑都在看到那女孩从兴高采烈突然转换成惊惧的神色中第一时间想到的。   虽然小郑懂得日语,但是他却不愿意用日语对那女孩说话,于是便用英语问她:“你好!你是日本人吗?”   显然那女孩懂得英文,听了小郑的话之后,狠狠的点了点头。也用英文回答,“是的,我们是日本人。……我本来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了呢。”   “我们是中国军人,能够遇见你我们很高兴。”船长赵旗用英文告诉女孩。赵旗认为此时已经不再需要隐匿自己的军人身份,所以就直言不讳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太好了,我们以后在这个世界就不再孤独了!真是太高兴了!”   那女孩又鞠躬又哈伊了半天,才将身体移到一边,侧身表示请的意思,鞠躬请大家进门。   出于警惕,赵旗只带了小郑进门。其他战士都分别持枪散布在别墅周围开始警戒。   这是一座美国式的别墅,看样子面积有三百到四百平米左右。客厅里既简约又豪华,只有客厅中间为了取暖放了一个铁制代用品做的铁火塘,还在燃烧着炭火,使这客厅里暖洋洋的。   船长赵旗此时打量了一下正在为招待客人忙碌的女孩,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已经进入核冬天几个月了,但是这女孩看上去却和起点岛上的居民一样营养良好,只是因为少见阳光,女孩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女孩穿着一身学生装,短裙短短的,看来是整天待在别墅,不经常出去。否则她那短裙很难适应外面的气候。   居然有咖啡?!当咖啡的香气飘渺在客厅的时候,船长赵旗不由自主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啊,这几个月都没有闻到咖啡的香气了,对咖啡情有所钟的赵旗立刻感到兴奋。   “看来这塔西提岛上的人生活很惬意啊!”小郑也被这咖啡香气吸引了。   是啊,船长赵旗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大概是和其他别墅的荒凉相比,进到这个客厅之后感觉到过于舒适温暖了吧?这里和其他荒芜无人的别墅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那墙角摆放的雕塑,假壁炉旁边悠闲摆动的座钟,还有光可鉴人的大钢琴,咖啡的香气……除了没有电力之外,简直就是战前世界的再现。   赵旗很想去把这座别墅搜索一遍,但是却觉得有些不便。毕竟在好客的女孩面前自己是客人,所以就索性一边用眼睛搜索这间耐人寻味的客厅,一边耐心坐等品尝咖啡了。   咖啡端上来了,虽然只是罐装的普通速溶咖啡,但是也深深的勾起赵旗对咖啡香味的怀念,那平时冷峻严肃的面容也不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   少女一边请船长赵旗他们两个品尝咖啡,一边款款走到钢琴旁边,拿起一把日本乐器三味线,弹奏起来。赵旗听得出来,是日本民谣《樱花祭》。   赵旗的业余爱好就是喜欢听音乐。特别是各地的民族音乐,他也多次去过日本,熟悉日本的乐曲,但是他不单布喜欢,反而对日本民族音乐深有反感。他觉得日本音乐从调式到旋律上都有一些邪,“非正音也!”比方日本最重要的音乐调式都街调式就是以3、4、6、7、1、3为音节,缺少2、5两个主音,却偏重于4、7等偏音,这样就让这音节构成的旋律充斥一种淫亵、萧杀的气息。比方这首《樱花祭》就很难听出樱花开放的那种绚烂热烈的感觉,却只能听到樱花败落,短命的叹息。赵旗不解,为什么日本的音乐也不是热爱生命的赞颂,却充斥着热衷死亡的叹息呢?   看来这女孩是冰雪聪明的,深知客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款款奏完。放下琴,又默默的向船长赵旗和小郑鞠了一个躬,就开始讲述她的末日经历。   女孩说,她是东京一所高等中学的学生,叫做铃木乃子。暑假期间随叔叔来到塔西提岛度假,假期结束后正想回去上学,却听到中国开始准备台湾战争,而日本在美国的胁迫下也将进入战争。于是他们就留下来没有走。可是……说到这里,乃子哽咽着停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泪水继续说下去。   “海啸来的那天可怕极了,谁也不知道海啸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来了。那天我和叔叔刚好到山顶观察天气,——哦,叔叔是东京大学的教授——突然看到远处海面一道墙一样的海浪极快的向岛上卷过来,那浪墙越来越高,看上去就像遮住了半边天一样,然后就扑上岛来……全都没有了,山下的人,房子,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都没有了……”   “那除了你们两个之外,岛上还有人吗?”   “没有了,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和叔叔。”   “那么其他别墅里的人呢?”   “开战的时候因为已经过了旅游旺季,许多别墅都没有人的。剩下的都被海啸卷走了。”   “……嗯”船长赵旗沉吟一下,觉得乃子的话有些过于不可思议,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解释,然后再问:“岛上还有土著人吗?”   “这个,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见过。岛很大的吆。”   船长赵旗看那乃子一脸清纯,却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的话,只好换个话题说:“你和叔叔靠什么生活呢?有食物吗?”   “风暴过去之后,叔叔和我到其它别墅里,还有高处的其它几个别墅区里去找,把所有别墅里剩余的食物都集中起来,还够我们吃一段时间的。”   “这些咖啡也是搜集来的吗?”   乃子脸有些红,但是还是很快的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找到的食物不多,但是咖啡和香烟还是不少的。”   赵旗听了乃子的话,出于礼貌便给她讲了自己和东渔315的简略经过。不过并没有给她提到起点岛。   最后,船长赵旗问乃子:“你叔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叔叔昨天就出去了,他要去打猎。因为岛上的食物越来越少,他要到山上去打猎补充食物的。叔叔说这冬天要持续很久,如果食物吃完了我们就会饿死的。”   “那么你叔叔什么时候会回来?”   “岛子很大,走一圈要好长时间,所以我也不知道叔叔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喝了人家的咖啡,来而不忘非礼也。赵旗解开背囊,掏出几块鲸鱼肉干说:“尝尝我们的食物怎么样?”   乃子迟疑的结果这些肉干,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什么肉?”   “你猜猜看?”   “是鲸鱼肉吗?”乃子将肉干捧起来闻闻,“啊!是鲸鱼肉啊!我最喜欢鲸鱼肉了,以前我们日本鲸鱼肉卖的很贵耶,妈妈很少买鲸鱼肉给我们吃的。”   乃子将鲸鱼肉干放进盘子里,拿起一块很优雅的放到嘴边,用牙齿撕下一块,慢慢咀嚼起来,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突然,她放下肉干跑出去很快的又回来,拿回一些调味料来,然后用铁杈子将肉干穿起,抹上调味料后放在火上烤。杈子转动着,鲸鱼肉干上很快出了油,鲸油冒着泡,支支响着,油滴掉进火里燃起缕缕青烟来。   真香!小郑闻着着烤肉的味道说:“乃子的手艺可真不错啊,肯定比我们船上烤的肉好吃多了!”   “真的吗?”乃子望着小郑,眼睛一乜,脸上突然露出一种与她年龄非常不相称的媚笑来。虽然看上去分外娇媚,但是对于年轻的小郑来说却感觉到这种笑容面前有些不自在,突然觉得这笑容让他有些脸红心跳,可又觉得这笑容令人有些害怕。   船长赵旗一边慢慢吃着乃子烤的鲸鱼肉,一边心里回味着乃子讲过的话,觉得里面有许多不合逻辑,不近情理的地方,究竟是那些呢?还有乃子讲话过程中不经意间露出的成熟,有些不象十六七岁女孩的世故。不过他只是想。却并没有把这些疑问露出在脸上。   船长赵旗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大致将别墅的一楼前后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可疑的地方。只可惜二楼没有机会或者借口上去,只能暂时作罢。   船长赵旗谢绝了乃子让他们在别墅里宿营的邀请,将小分队安置在旁边的一座荒废别墅中过夜。好在这里废木料很多,在废别墅的客厅里燃起来篝火,用乃子送给他们的调味料按照乃子的方法烤鲸鱼肉干,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围着篝火而眠,大家都能够不再忍受夜间的寒冷。   夜深了,半夜时分船长赵旗被一连串的疑问折磨的睡不着,起来悄悄的来到废别墅的阳台上。值班的枪炮长娄强正在过瘾的抽着乃子送给他们的香烟,东渔315上存的红塔山在两个月以前已经被几个烟鬼抽光了,所以抽着这以前从来不抽的万宝路也格外香,格外过瘾。   看到赵旗来到阳台,欧阳又拿出一支烟说:“来一支?船长。”   赵旗推开欧阳拿烟的手说“这几个月不抽,我早就没有瘾了。留着自己抽吧。”   欧阳小心翼翼的把烟装进烟盒。然后小声说:“船长,我觉得这岛上有些不对劲,这日本女孩的别墅看上去更不对劲!”   “嗯,是不对劲!有一股妖气!告诉大家,一定要格外提高警惕,无论对任何人!”他特意把任何两个字说的很重。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五章   十五   天亮了。船长赵旗在清晨的薄雾中带着他的小分队继续沿着山路向上走到海拔大约1500米左右的一个平台。从这里鸟瞰,大半个塔西提岛和西南面的小塔西提岛尽收眼底。   灰白色的太阳渐渐生起,薄雾也逐渐的消散,海湾里的一切也在望远镜中历历在目。东渔315上似乎有人拿着望远镜在向山上了望,可惜距离太远,从望远镜里也分辨不出那是谁。   塔西提岛,旧时中文又叫大溪地,曾经被人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塔西提岛是波利尼西亚群岛一百一十八个岛中的最大之岛,位于南半球,接近太平洋的中心地带,目前仍属法国海外殖民地,官方语言为法语。   塔西提是也玻里尼西亚群岛国际机场和首府所在地,总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形状从空中鸟瞰就像一尾热带鱼鱼,鱼头鱼身被称为大塔西提,鱼尾叫小塔西提,到末日之前,岛上居住的人口大约约有十万人。这些居民基本上全都居住在山下塔西提城和周围几个渔村部落,还有就是那些供旅游者游览的旅游景点周围了。除此之外,仅仅半山腰以上几个富豪、有钱人度假用的别墅会有一些客人和管理服务人员。   自一八五○年前后塔西提不知不觉间在法国人的怀柔政策下成为法国殖民地之后,天性浪漫的法国人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比法国人更为富有浪漫情调的美丽海岛。船长赵旗最为喜爱的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高更,就在塔西提岛上热情如火的姑娘们的温柔乡中度过了自己人生的最后十年,并留下一批精美绝伦以塔西提风情为题的油画作品。可是如今,那些浪漫温柔热情似火的塔西提姑娘们呢?   青翠欲滴的海岛,四周被银色的沙滩围成一条美丽的项链。海啸与核冬天似乎没有剥夺多少这海岛的美丽,但是却给她带来死一般大寂静。岛上十万居民,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带着人世间无尽的眷恋,突然消失殆尽。   清晨的山上,虽然风不大,但是依旧觉得很冷,小郑拿出随身携带的温度计一看,温度已经是摄氏零下四度。热带生活的人不可能拥有合适的御寒衣物,看来这么冷的山上不再会有人烟存在。船长赵旗决定把小分队一分为二,自己带着海图员小郑和一名战士,枪炮班长娄强带领两名战士,从山路的分叉处开始分别向下搜索。   离开的威严的船长,天性不安分的娄强觉得轻松多了,立刻回复了他闲不住的猴子特性。两个战士也被娄强的乐观性格感染,一反往常不苟言笑的形象,和娄强一起笑笑闹闹的沿着向下蜿蜒的山路搜索。   要说在这么个极其悲剧的时刻,大家除了这28个战友之外,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失去了,人们不可能还有乐观的情绪。但是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最初的极度悲恸过后,他们还会很快的恢复自己的天性的。大概恢复天性的速度和年龄成为反比吧?年龄越大,他承受的悲哀的心事就越重,恢复起来也越慢一些。   战士小高走着走着,突然对娄强提出一个问题:“哎,我说班长,你说船长最希望我们在搜索中发现什么?”   “这还用问班长?其实不要说船长,谁都知道我们起点岛现在最缺的是女人!”战士小汤立刻哼了一声,对小高的问题嗤之以鼻。“咱们起点岛26个大男人,只有两个女的。指导员还说我们要担负起人类文明重建的重任,可这两个女人……能是谁的呢?又能生几个孩子啊?”   “是谁的?叫我说啊……”娄强虽然心里明白这里有一个天大的道理,可是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么快的时间,以前的道德规范大家都还没有从心理上消失的。“反正指导员和船长不会一人霸占一个的。”   “如果指导员和船长不要的话,那还能是谁的啊?”小高毕竟年纪小,想问题也单纯。   “是啊——于姐和宏姐他们两个会是谁的老婆呢?”小汤同样觉得这个问题是个特别难解决的问题。   “其实,我看啊——”娄强停了一下,添了添嘴唇后决心说出来自己的看法:“是我们大家的!她们两个应该为我们26个人每人生一个孩子!”   “啊,她们两个是我们大家的老婆啊?”   “不错!不过——也许,我们大家以后是她们两个的老婆也说不定啊!”   读过高中的小汤立刻联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们四川和云南交界的泸沽湖的少数民族,就不是一夫一妻制。那里是女人当家,但是都不结婚,她们看上那个男人就让哪个男人晚上来自己家。生下孩子之后不知道谁是爸爸,所以对所有寨子里的男人都叫舅舅。”   “是啊,如果人口众多,社会物资丰富,还是要实行一夫一妻制度好些。在我们这个新世界里,只有这极少的人口的时候啊,我看发展人口比发展经济更重要。所以啊,看来我们会实行母系社会制度喽。”   “哇——要是两个或者几个男的都想去呢?比方说我们三个都想去于姐哪儿呢?”从上船之后,于洁早就是小高心目中的女神了。   “我们总不会打架吧?”小高说:“难道要像古代欧洲的男人一样决斗?”   “瞧你小子的脑子,一定就是个见色轻友的家伙!我们这24个人都是新世界的种子啊,比亲兄弟还要亲,怎么会打起来呢?母系社会是女人当家,知道吗?你要好好表现,表现好了于姐不定哪天会招你上门,给你个奖励。”显然小汤要比小高明白一些。   “母系社会还是要有女人选择的。我看啊,咱们男人之间只能暗争,不能明争,因为咱们男人之间再争也没有用。除非你表现好被人家看上了,就奖励你登殿拜堂……要是你惹恼了人家,哼!一辈子也不让你进屋!”   “啊?!以后我们可要好好表现了哎。也是的,以前都是男人当家,现在——以后就要变成女人当家了……”   “也不见得啊,生孩子,进洞房的事情要女人当家,可是重建文明,发展建设还要依靠我们男人。咱们的家长啊,还得是指导员和船长他们!”   “哎,班长——”小高突然想到一个新问题“那咱在岛上新发现这个日本女人要不要带回去呢?”   “听说她还有个叔叔,也要带回去吗?”   娄强对这个问题也没有准备。从他心理讲,非常厌恶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人。至于日本女人嘛——应该是还可以吧。不过现在情况还不明朗,这岛上究竟有多少人还不清楚。再说这些事情本来还要看船长的意见,所以大家讨论也没有用处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看到了山间公路将要合拢的路口,再向下就是他们出发的别墅区了。路口将是和船长赵旗他们另一队约定会合的地方。   就在距离岔路口不远的地方,娄强他们发现在混交林的边缘上有一条似乎荒废已久的小路。路面没有铺装水泥,只是一条勉强可以通过小汽车的林间道路,看上去并不惹人注意。娄强制止了小汤两人想进入的动作。蹲在路边仔细查看,隐约发现有人最近走过的痕迹。泥土路边显然有穿皮鞋走过的男人脚印。   娄强哗的一声将95步枪上了膛,小汤和小高也随声动作。然后就随着娄强身后,沿着这条路的一侧慢慢的搜索。   看来这条路很久没有汽车走过了,风暴将一切以前的痕迹都抹平了,只有“末日”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个穿皮鞋的人走过的足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出现在路上。路转了几个湾,在一个密林深处的山坳里露出了一座孤零零的完全是原木搭建的日本式别墅。   别墅靠山而建,所有的门窗都被用木板钉死了,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但是,在别墅的木质台阶上,娄强确发现人用鞋带起来的泥土。娄强端着枪,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娄强又用手推了推,门拴的很紧。娄强又敲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便退到走廊边上,然后垫步上前飞起一脚,那门咯拉拉一声应声而开。就在这时,后面的小汤突然大叫一声“后面有人!”娄强一听,从别墅后面的密林里传来一阵动物穿过干草的沙沙声,便立刻喊“后面!”三个人飞步向别墅后方追去。   可惜,他们还是太慢了,只见屋后的密林中干草晃动一会之后便停了下来,人迹不见。在这样敌我不明情况不分的时候,娄强绝对不会冒险进入密林去追,只好在别墅后面搜索查看。   别墅后面一个窗口打开了,窗口下面的泥土上留下了两只清晰的男人皮鞋脚印,和路口发现的一摸一样。   留下小汤在后面监视,然后娄强就带着小高从前门进入别墅。刚到门口就有一股热气和奇怪的味道袭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可怕的屠场景象,连素来胆大的娄强也吃了一惊,而小高不由自主的躲在了娄强身后,不敢用眼睛去看这客厅里的一切。   客厅里没有什么家具,中间一个似乎是小货车车厢改制的巨大火塘里还燃烧着,而火塘上方架着的,是几条人的肢体与分解后的躯干。火光映照之下,那些肢体的影像被投射到天花板和墙上,简直一幅地狱中的可怕画面。   哇的一声,小高呕吐了。娄强赶忙带着小高退出去,来到别墅门前,娄强咬紧钢牙,满脸愤怒的举起95步枪,朝天连续扣动扳机,三声清脆的枪声立刻回荡在山谷之中。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六章   十六   “叭——叭——叭——”连续三声清脆的枪声回荡在山谷,在这个失去文明喧嚣的世界里显得特别的响亮。船长赵旗他们三人听了以后都是一惊,“出事了?”这是第一时间在赵旗心里的印象。但仔细琢磨这枪声的节奏却不像危险的样子。不过这枪声的确切含义应该是知道的,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是召唤自己。无论如何,得赶快去看看。   这时,船长赵旗这小队也将要来到三岔路口,于是很快辨明方向向响枪的位置走去。因为距离不远,他们很快来到娄强小队的所在。   娄强他们三个都在别墅外的空地上,面朝三个方向保持着警戒。脸色苍白的小高第一个看见船长赵旗他们,立刻大喊:“船长——”   船长赵旗来到别墅前,看着洞开的大门,就知道问题出在别墅内部,看到他们三个警戒的位置,知道别墅内部没有危险,只有出事的现场。于是,赵旗让娄强跟自己进屋,其他人在别墅外面继续警戒。   赵旗站到了别墅的门槛上,高达壮硕的身影遮挡了大部分光线,显得屋里更暗,一下子看不清室内的情况,黑瞿瞿的,只看到火塘上忽明忽暗的火焰。娄强闪身进去,对着被木条钉死窗子超外一脚踹去,呼啦一下窗户大开,屋里一下子就出现了一幅诡异可怕的地狱景象。   小货车箱改制的火塘被几块石头支撑起来,里面已经没有火焰,只剩下木炭的红火,火塘上被烘烤的吱吱冒油的几条人腿和手臂不时滴下油脂,掉在火炭上化成缕缕青烟,同时发出烧焦的气味。看得出来,这些大腿和胳膊被切割的佷整齐,还被用刀沿着长度划了均匀的切口,抹上不知名的调料。   再靠里面,沿着原木做的墙壁,钩子上挂了两排红黑色的烤好的肉,有去除了内脏的躯干,有涂上调料的肢体。还在随着娄强踹窗子留下的振荡再空中摆动。   船长赵旗也开始变得脸色苍白,强力忍住呕吐的冲动,面朝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下来。   除了火塘和悬挂的“肉品”之外,客厅里其他陈设都很简单,最显眼的就是进门后左边整齐码放的干燥木材。这些木材佷明显的都是以前的家具部件和建筑部件,看来是用作加工的燃料的,似乎这里已经改建成为专用的食品加工厂。   这是一座单层的小型林间别墅,从外面看面积不大,也就不到150平米的样子,看来是人们为了短期在山林中休憩度假所建。   赵旗和娄强拨开还在半空中晃动着的肉林,穿过客厅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出乎他们意料的就是这卧室的陈设却简单,整洁。靠着被木板钉死的窗子是一张舒适的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还有一床名牌的野营睡袋。窗前有一个看来充做床头柜的用原木做的矮桌,墙角立着一个原木色的柜子,其他就没有任何家具杂物,只有墙上挂的一幅高更画的塔西提岛女人的油画仿制品,使这卧室显出一些雅致和文化气息。   船长赵旗走到矮桌旁边,伸手端起一个海螺做的烟灰缸看了看,闻了闻,发现这烟缸的烟味佷新鲜,连里面烟蒂上留下的口水濡湿的潮气还在。赵旗放下烟缸,没有再动屋里的任何东西,然后就退出来,沿着小小的走廊继续向后查看。   再走过一个空的卧室,看来就是厨房了。推开门,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可是奇怪的是,屋里却显得佷整齐,一点也没有杀场那种混乱和疯狂的样子。“真是一个冷静的屠夫!”赵旗想。   冰箱是空的,没有电这玩意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宽大的案板上擦拭的干干净净,几十把不同用途的刀锯都磨的熷亮,整齐的挂再案板上方的板壁上。灶台上的锅盆都干净整齐的摆放着,在这里赵旗以外的看到居然还有一个中国的炒锅。灶台下面,整齐的放着两个液化天然气罐子,赵旗伸手拧动打火开关,啪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就立刻升起。   近邻厨房是一个日本式的浴室,推开它的隔扇门,阴冷潮湿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就弥漫起来。这里因为没有窗户,也没有从板缝里透出的光线,显得更加黑暗。娄强用身体上前一步,挡住船长赵旗说:“船长,我先进去!”赵旗一把拉住娄强:“先把灯打开。”娄强这才想起,掏出平时舍不得用的手电,向屋里射去。   墙角的桑那凳上,一黑一白两具尸体叠放着,都被砍去了头颅。船长赵旗接过手电,走向前去仔细查看,发现这两具尸体都是男性。胖胖的白人尸体显然是欧洲人,而那瘦削一些的是棕红色的皮肤,看来是土著人。赵旗伸手把上面的白色尸体翻过来成仰面状,发现很轻,原来已经被开膛,内脏已经取出,而且皮肤上和腹腔内已经抹上了盐。   尸体洗的干干净净的皮肤上,除了白色的盐粒,赵旗发现靠近脖子切口的地方尸体皮肤上有几个小小的圆形伤口,他没有出声,从娄强手里接过电筒仔细查看,然后用手指晃了几下,从墙壁上拔下一颗钉子,用钉子头在伤口里探寻。钉子头碰到硬物,挑一下,一颗银色的圆形金属物被挑了出来。   “子弹!?”在旁边紧张看着的娄强说。   “嗯,子弹。是猎枪子弹。很像是从双管猎枪发射的制式子弹。”   “看来猎枪是击中了死者的头部,因为是霰弹,所以杀手没有注意到死者脖子上还遗留有几颗弹丸。看来再冷静的杀手也会有一点点倏忽的时刻。”   他们离开浴室继续搜索,推开储藏室的门,赵旗发现,这里看来是杀手最重要的仓库了。二十多平米的仓库里,靠着通气窗的屋顶旁边,整整齐齐挂着烤制好的“肉品”,上肢、下肢,沿纵向一分为二的躯干,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悬挂着,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味。里面靠墙是堆积高高的一排20公升的塑料油桶,赵旗走过去,奇怪的是里面装得看来不是油,仔细用手电照一下发现里面全是大米。赵旗不由为这个屠夫的妙计折服。长期储存粮食,用密封的塑料通装既可防潮又可防蛀,真是好主意。这些桶大约有四十个左右,按照每个桶容量20公升,大约可以装大米30公斤,这样说这里就有足足一吨多大米存储,要在末日之前,足够一个人维持五年的粮食了。   墙壁的另一测,是一排木架。一些小一些的塑料桶,塑料盒分门别类的放着。有食用油。各种调料,药品,大包大包用塑料布仔细包裹起来的香烟等等不一而足,看来这些也是足够许多年的存货。   另一侧也是木架,上面放满了各种工具、日用杂品,洗化用品,几十把剃须刀,甚至还有几盒电池,几十个一次性气体打火机和一些高档汽油打火机。   墙角有一个木箱,打开来看,在塑料布包里是沾满黄油的两百多发12号猎枪子弹还有几个弹簧撞针等猎枪配件。   巡视完屋里,他们从后门出来,发现后面还有一个孤立的木板棚子,走进去发现里面有两台本田牌备用移动汽油发电机,一台是20千瓦的,一台是8千瓦的,棚子里面还有三个用砖块垫起来的钢制200公升汽油桶,娄强用力晃了晃,发现都是满的。   “真是一个完备的生存基地。”娄强说。   “更是一个屠宰场。”船长赵旗的脸色阴沉。   “既然有这么多食品,这个家伙为什么还要吃人?”娄强不解的问。   “为了更长久的生存。这个屠夫肯定知道核冬天的漫长与后果。”   “为了一个人或两个人独享有限的食品,”娄强想起下面别墅中的少女乃子,“这个家伙就杀死其他所有岛上剩下的人,减少食物的消耗,也增加了食物的供应么?”   “是的,这个人是极明白生存法则的人。”   “那么这家伙把岛上的人都杀光了吗?只留下他自己和乃子?”   “不,岛上还有其他的人。还记得沙滩上的脚印吗?那是两个女子的脚印。不过恐怕不多了。”   “他是要留下这几个女人吗?”娄强问道。   船长赵旗摇摇头说:“很难说,这个家伙心思缜密,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佷黯生存之道。我猜他就是乃子的叔叔——日本人的思维佷特别,和一般人的想法都不相同。从这家伙的行为来看,早已失去了人性,很难说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再说我们对岛上可能留下的人也不了解,所以还要再看看才能知道他的想法。”   走出别墅,他们重新来到别墅前的空地,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竭力将肺中被那“肉品”的气味污染的空气置换出来。   船长赵旗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打开手持电台给东渔315 发出指令,将船上全部人员留下轮机长和两个轮机员守备,其他人员都增援岛上。   船长赵旗在别墅前的空地集中了十名队员,让娄强带着大家都去别墅中看看这个屠场,然后集合大家。赵旗脸色铁青,咬着牙说:“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岛上发生了什么!虽然是世界末日,但是末日里的人类也决不能是野兽。我们知道人类历史上曾经无数次发生过人吃人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丧失人性的野兽……”赵旗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无论从人的生存法则到道德规范都无法解释也无法容忍,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屠夫已经丧失了人类的一切特性。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这即便是人类种群资源已经特别宝贵的时刻,也要坚决除去这种已经彻底丧失人伦的“东西”。   队员们都气愤的脸色通红,纷纷要求船长下命令,立刻搜索除去这只人形野兽。   欧阳上前一步:“船长,岛上形势复杂,是否要制定一下我们行动的方案?”   赵旗点点头:“我们现在研究一下,下一步怎么做。”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七章   十七   大潮之夜。月光在天顶透过云雾,漫射出微弱的光晕。虽然只是微弱的光晕,但是也比以前好多了,起码能在这微弱的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到涨潮带来的一条条白色浪线,能够看到隐隐约约的黑色山峰,能够辨别密林的黑暗和天际线的微光。   没有风声的夜,那涨潮的涛声听的分外真切。涛声夜掩盖了密林中细小树枝折断的微弱声音。   别墅群里,中间那座别墅的窗户板封的缝里透出了油灯的光,从窗中散射的光线里,凝神观看,可以看到别墅外游动的哨兵,偶尔还能看到哨兵手持的枪口上的反光。   别墅里显得佷热闹,被孤寂折磨已久的少女铃木乃子和船长赵旗以及几个战士聊的正热闹。   “乃子,你说海啸之后还有一些住在别墅里的人活着,后来他们到那里去了呢?”船长赵旗问乃子。   “是呀,海啸之后我看见过几个人,不过因为语言不通,我们没有说过话的。这些岛上的人很多是讲法语的,我只懂日语和一点英语,不懂法语的。”   “后来呢?”   “这些人都显得佷痛苦,大家都佷悲伤的。后来就慢慢的不见了。”   “他们没有到你这里找食物吗?”   “听叔叔说,他们后来都搬到岛的北方去了,那里可能有一个半山的镇子没有被海啸卷走。”   “岛上还有土著人吗?”   “哦,海啸之后我见过两个土著女孩,好像是以前给旅游客人表演舞蹈的土风舞团演员。大约两个星期之前,我从窗子里看到过她们,在别墅区寻找什么,也许是寻找食物吧。”   “那么后来你再见过她们吗?”   “没有了,因为叔叔不许我出去,我每天都只呆在别墅里。”   “你叔叔叫什么名字?是你亲叔叔吗?”船长赵旗突然问道。   乃子有些扭捏的低下头,回答说:“叔叔叫做龟田横二,听说是大学教授。乃子半年前在东京的新蓿一个酒吧认识的叔叔。叔叔说带乃子来塔西提岛度假,还送给乃子十万日元的零花钱,给乃子买了许多时装还有好看的东西,乃子就跟叔叔来了。没有想到一来就回不去日本了……”   听到这里船长赵旗明白了,原来铃木乃子以前是东京爱知县一所高中二年级的学生,通过日本女中学生中流行的“援助交际”(就是女学生为金钱做有钱人的情人的一种交际活动)认识的所谓“叔叔”龟田横二,成了龟田临时的情人,被带到这休假天堂度假,刚好遇到了“末日”,之后便留在岛上。看来浑浑噩噩的乃子只是龟田横二留下的性伙伴,也不象那个屠夫的帮手,对他的行为可能是完全不知的。   夜深了。密林中山间小小独立别墅的四周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四周静悄悄的,云层中透过的月光依稀为这孤零零的别墅描出了一圈轮廓。   突然,两条纤细的黑影慢慢从密林中潜出,灵巧的来到别墅的后面,沿着木墙摸索着什么。这两个黑影虽然是极其小心的移动着,但是脚下的枯枝还是发出了微弱的破碎声。   枯枝破碎的声音虽然佷细小,佷微弱,但是山林遮挡了海的涛声,这里依旧能够听的佷清晰。   两个黑影看来找到了后窗的位置,其中一个高一些的用手轻轻推了推,那窗子纹丝不动。它又用了些力,窗子却发出响亮的咯吱声,另一个矮一些的黑影夜用手来帮助它推窗子,窗子响了两声似乎有些松动。就在这时,黑暗的密林中忽然窜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抡起手中的长型物体砸向其中高一些的黑影,只听“呀——”的一声清脆的惨叫,那高一些的黑影应声而倒。高大的黑影抢上一步,用右肘弯扼住另外一个黑影的脖子,左手就捂住了细瘦黑影的口鼻,可怜这细弱的黑影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突然,两条强光从密林边缘两起,照射在一个身穿黑色猎装,脸色惨白的高大男人脸上,他肘弯中一个身材细小,皮肤黝黑,近似全裸的女孩尚在挣扎。地上,另一个同样近乎裸体的黑瘦女孩倒在地上。   男人吃惊的脸上看出惊愕不小,但是他的反应依然很快,不假思索的将手中的女孩向一个灯光的光源抛去,然后转身就向密林中跑去。   大概是眼睛被强烈的灯光晃了,男人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慌忙间碰到一颗小树,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就在这时,因为方位的转换使他的眼睛避开了灯光直接的照射,相反,强力电筒的光柱还变成了给他指路的光源。他向前跑了几步,稳住了步伐,接着便端起了手中的双管猎枪,抄起来便转身向其中的一个灯光对准。   枪炮长娄强带着两个战士下午就在这座孤立别墅后面的密林中隐蔽下来了。凭着他当过海军陆战队侦察兵的经验,用枯草和树枝把自己隐蔽的天衣无缝,只等猎物出现了。   本来,娄强对船长赵旗的安排还有疑问,认为下午自己的三发枪声会吓住这个屠夫,使他不敢来这个屠场附近出现。但是,船长赵旗的分析使他不由的半信半疑。因为这里是屠夫的物资基地,在“末日”之后的艰难时期,这些物资对于任何人都是生死攸关的,是它们主人的命根子。所以,出于保护这些物资的目的,屠夫必然会在夜里在附近出现。   耐心的在隐蔽地埋伏了近8个小时,只有不请自来的两个土著少女的突然出现使船长赵旗没有预想到的。   战士小毛没有料到那男人会把他手中的少女向自己抛来,慌忙中一把接住,抱个满怀,自己也随之被冲击力带倒在地,手中的强力电筒也飞了出去,被一根树枝挂住皮带,在空中晃动不止。   娄强看到男人举枪,连忙大喊一声:“住手!”话音没落,枪声已想,正在半空中晃动的那支手电应声而灭。   娄强看到小毛方向的手电被击灭,以为小毛中弹,心里气急,一股血气立刻集中在脑门,口中大喊:“小毛——”,手中就扣动了连发扳机。   95步枪以每分钟300发射速,只是短短的三四秒钟,就是近20发子弹射出,只听那男人大叫一声便重重的摔在地上,娄强又压低了枪口对准那男人的屁股打了一个三发点射。   娄强赶快回头看小毛。另一个战士手中的电筒也射了过来。娄强一下子看的清楚,那小毛不但毫发无伤,躺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美在拼命挣扎的姑娘。   娄强长出了一口气,“他妈的你这小毛差点把我吓死啊!”然后才转过头看那倒在地上的男人。   娄强走过去,用脚把那趴在地上抽搐的男人翻过来,看到那男人穿了一身近乎黑色的猎装,身材高大强壮,年纪大约有四十岁,脸色惨白,上唇留了一部修建整齐的东洋小胡子。   男人胸部中了三枪,看来子弹是从背部射入,从前胸出来,此刻口中正在大口大口向外冒血。男人还没有咽气,眼睛里射出一种仇恨的光。   “我本来不想打死你的,屠夫。”娄强鄙夷的说!   “小日本,你他马的打坏我的手电,要让你赔!”小毛抱着不断挣扎的女孩好不容易爬起来,一边恨恨的说。   听到枪声,船长赵旗很快带着五六个战士来到现场,看了看已经咽气了男人,在他的身上搜索了一下,掏出一些零碎。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上看到精工雕刻的名字:“龟田横二!这个屠夫死了也好。我们走!” 另外两个战士轮流背着被打昏的那个女孩,走出密林向别墅群走去。   小毛对娄强强行从自己手中夺过,抗在他肩上的被缚住手脚,嘴里不知在叫着什么的女孩虽然不满,但是也毫无办法,只好讪讪的跟上队伍。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心疼自己被打坏的手电。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八章   十八   2008年2月4日,李海铁从万年历上知道今天是传统的中国节日春节的前一天——除夕。起点岛上洞屋前面天不黑就燃起了一排陶土烧制的王八灯,灯虽然做的粗糙,但是从灯口露出粗大的野麻捻子,沾满了腥腻腻的海象油,燃起明亮的灯光,为这节日增添了一些喜庆的气氛。   自从石灰组发现了一片陶土矿之后,水手长张豫鲁就狂热的爱上了制陶工作。他和二副吴膺整天热衷于研究“制陶工艺”,在经历几百次失败之后,在李海铁的指导之下才学会了控制窑炉的温度,并且掌握了渗碳工艺,最后才有模有样的制成了光洁、油亮的黑陶。大概是喜欢抽象原始艺术的缘故,这些“王八灯”却做的古朴,粗糙,颇有民间艺术家的风范。这些灯本来燃烧鲸油,后来因为鲸油能够代替一部分柴油,所以被李海铁下令减少使用,是这些粗大的油灯只好被束之高阁。直到起点岛海域的海象、海狮等海生哺乳动物大量增加,对起点岛周围的海洋生态产生一定的影响,李海铁做出了捕猎一部分海象海狮的决定之后,油料供应才被重新放开。   即便如此,这些灯在平时也不大受欢迎,尤其两位女士,更是对这种“王八灯”深恶痛绝,因为他们燃烧时冒出的大量黑烟要不了几天就把洁白的洞屋墙壁熏的黑黢黢的,所以女士们平时只是用海象油做成的蜡烛,还要装上防止烟熏墙壁的灯罩才行。   这些灯在露天燃起的时候,还是佷实用,佷壮观的。洞屋门前一拉溜三十多盏“王八灯”,把洞屋门前照得亮如白昼,不远的起点湖里,于洁和胡宏野放进去许多木片做的河灯,远远看上去宛如漫天的星斗落了下来。这些灯光为起点村凭添了许多节日的喜庆气氛。   洞屋又扩大了一些,李海铁的目标是除了公用的一些房间之外,争取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洞屋。唯有为两位女士,李海铁选了两块分别靠近湖边的高地,要大家为她们建了两栋别墅式的小房子,每套房子都是石灰砖墙壁,石灰砖地板,上面却别出心裁的采用木结构和椰子叶做成的茅屋顶。“别墅”里有客厅和几个不同的房间,厨房卫生间齐全,甚至做了壁炉和高高的烟囱。唯有上下水比较麻烦,只好采取人工打水——好在离湖不远。下水则在屋后挖了巨大的渗井来解决。   建房子的时候,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于洁和胡宏不由得显得有些羞涩。因为她们感觉到,一旦这些房子建好,她们搬进去之后,一种新的生活将要开始。   三天前,从电台上听到塔西提岛上东渔315的消息,李海铁就说,等节日之后还要再建几间这样的小“别墅”,她们两个听了之后既是兴奋又是忐忑,不知道这几个陌生的姐妹能否很好的相处。   这段时间,岛上的生活更加艰苦了。因为每天的食物只有一些海菜、牡蛎和鲸肉,海象肉,大家的胃都不同程度的有些衰退,因为缺少调味料,每到吃饭的时候厨师长崔园都愁眉不展,看着大家难以下咽的神态,不由得自己恼恨自己。虽然他试尽了所有的招数,可是毕竟巧媳妇难以无米之炊,每天都面对腥滋滋的海鲜和干硬的鲸鱼肉,每人一小撮大米,且除了海盐之外没有任何调料,哪怕是一级厨师也难以做出可口的饭菜啊!好在昨天指导员不知动了那根筋,居然指示自己可以动用封存的调料,(当然不包括温室里刚刚长出新叶子的葱姜蒜等美味)而且让准备两包香烟和四瓶白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后来才想起今天是除夕,而且东渔315大概从塔西提收获了不少物资的缘故。   为了做好今天的晚宴,厨师长崔园绞尽了脑汁,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准备,并且拟订了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菜单:   醋拌石花菜(真正的老陈醋啊!)   油炸五香花生米(花生米是仓库里的珍品,而且用真正的色拉油炸!)   糖水黄桃(自然是库存的罐头了)   香油咸菜丝(用库存的干咸菜切的细细的,然后淋上芝麻香油……)   卤水海豹里脊(库存了卤水香料加白糖!)   熏鲸鱼(酱油和糖放的足足的!)   辣子鸡丁(海鸟肉丁+罐头笋还有足足的辣椒!)   酥炸生蚝(动用一点面粉和生粉将生蚝裹起油炸,最后撒上花椒盐)   至于汤嘛,崔园想了很久才决定将仅有的四包豆奶粉打开一包,让大家痛痛快快喝上一碗热豆浆!   最后,厨师长崔园哀求指导员李海铁很久,几乎要下跪求情了。李海铁终于批准崔园用两公斤大米做一锅腊肠煲仔饭。   厨师长崔园一整天都在为今晚的晚宴努力,中午吃饭的时候虽然在熬海带里偷偷的加上一点五香粉,但是大家却似乎都没有胃口吃饭,只等着晚上的年夜饭了。   夜幕降临,宽大的餐厅里也点上许多“王八灯”,在大厅中央还燃起了熊熊的篝火,颇有些山寨过年的味道。晚宴开始了,大家面对丰盛的饭菜,端起来酒碗,不禁热泪满面。是啊,好长时间了,这四个月中大家都像度过了整个人生,把所有的悲伤喝痛苦埋在心底里,谁也没有丧气,水也没有失望,相反,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充斥在大家的心头。   指导员李海铁端着酒碗,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灼的扫视着大家,眼睛里闪耀着泪光。过了一会,他将酒碗慢慢的撒在地面上,然后说:“我这这一碗酒,带着大家的心意,来祭奠我们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所有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同胞……请大家干杯,来庆祝我们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新年!”   与此同时,塔西提岛港湾里的东渔315号上,一个类似的晚宴也在进行着,两个土著女孩早已消除了恐惧和敌意,连同铃木乃子,和十四个队员同时举起来酒杯,共同庆祝这新时代的第一个节日。船长赵旗举起酒杯,面色依旧冷峻。他说:“虽然罗马人制定的公历是比较科学的,但是在新世纪里我们还要进行一些修订。元旦不过是公历历法上的一年开始,其他西方的节日都是无用的。今后,我们要将充满中国文化,东方智慧的农历新年当作我们最重要的节日来庆祝,这将是整个新文明的节日!我们中国的文化,也将是新世纪的主体文化!新世界的文明要将要在古老的东方文明基础上重新建立!让我们举杯,为了新世界,为了新文明,干杯!”   北美洲的洛基山下,一座人工修建的地下掩体里,已经患上严重的辐射病的玛德林娜正在发着高烧,她又被冻醒了。她吃力的喘着气,奋力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半依在一团棉絮上,轻轻用手一抹,便又掉下来一团金色的头发。她看了看手里的乱麻般的脱发,挣扎着爬起来,给早已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盖上一条毛毯,然后朝着从洞口射进来的一条光线蹒跚的走去。   非洲冈比亚的野生动物园,管理员纳牙鲁在抱着濒死的母狮取暖。他很想让母狮如两星期前吃掉自己的妻子一样把自己吃掉,但是母狮现在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纳牙鲁想,等到母狮的身体凉下来的时候,自己的生命结束,魂灵就会随母狮和妻子的魂灵一起升上天堂。   从太空遥望地球,整个地球被薄雾覆盖着,除了赤道地带附近之外,全球大部分地区的陆地都覆盖了厚厚的白雪,北极和南极附近的冰盖大大的扩展了它们的范围,整个星球被核冬天所统制。以前夜晚中那些布满地球各地的璀璨美丽灯光不见了,到处一片死寂和黑暗,地球看上去成了一座宇宙史前一样的冰冷星球。但是,当你仔细看时,会发现浩瀚的太平洋中部,南回归线附近两个相距不远的地方,黑暗中似乎有两点火焰燃烧的星光,为毫无生机的地球带来一点文明的希望。   注:王八灯是中国北方民间常用的一种陶质油灯,状若扁壶,长长的灯嘴若王八头颈,灯捻粗大,亮度高,就是油烟太大过去常用在戏台上。也有叫做老鳖灯的。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九章   十九   2008年2月18日,船长赵旗带着东渔315号船和全部人员回到起点岛。当船缓缓驶近起点湾的时候,驾驶台上的船长赵旗看到大家都聚集在码头上,唯有于洁和胡宏站在码头旁边更靠近自己的一块巨大礁石上拼命的挥动着胳膊。   在他们返回之前的两天,帆缆长欧阳和枪炮长娄强曾经提出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就是:既然塔西提岛比较大,自然环境也好,而且现有的别墅区可以充分利用,不如将起点岛上的人员集中在塔西提岛发展更为有利。   船长赵旗微笑着听了他们的建议,并没有表态,“只说抓紧时间,该干啥干啥。这个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后来,大副魏国民也委婉的附和他们两个的建议时,船长赵旗才把他们三个叫在一起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塔西提的面积比起点岛大过十多倍,山也高,林也密,也有许多房子。作为我们的基地是很好的选择。但是有一个问题不知你们想过没有,就是安全问题。这个世界已经向我们证明,并不是只有我们这28个人,除我们之外,还曾经存在杀人魔龟田这些人。塔西提虽然大,但是大却是我们的威胁,我们在这里这些天并没有能力将整个岛屿搜索一遍,密密层层的山林里还会有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作为军人,我这么说决不是胆怯,而是在这人类文明生存的最后关头,我们必须要保证安全第一!”赵旗看了看这几个得力的部下,接着说:“起点岛天然的火山口屏障,加上山上的起点湖,对我们都是佷珍贵的啊!火山口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安全性,还有存水足够的起点湖,才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可是,塔西提岛上不也有许多水量充沛的河流吗?”帆缆长欧阳不解的问。   “没错,这些河流看上去水量都佷充沛,但是这是前一段时间暴雨的结果。目前的气象情况肯定和末日之前不同的,大气环流早被彻底破坏。指导员断定这种特殊的气候情况下,接着面临的很可能就是干旱。如果长时间的干旱,你会很快发现这些河流都会迅速见底的。而起点湖是火山口湖泊,水特别深,水质也好。我们估计至少有上亿吨的淡水,即使三年五载不下雨没有水源补充也不会干涸的。所以,指导员我们早就认为,起点岛特殊的地理环境和起点湖,是天赐我们的最佳避难所。起点岛虽然小,但是也有好几千公顷可以耕种的土地,也有虽然不大,但是足够我们使用的山林。所以,对目前只有30来个人的我们这个团体,资源是足够的,能够保证我们安全渡过漫长的核冬天。”   听了船长赵旗的这番话,大副魏国民也恍然大悟,说“船长说的对!起点岛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洞屋里要比这些别墅暖和多了。”   “是啊!现在是阳历2月,是北半球的春天即将开始,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夏末初秋。过上几个月,以后的气候会变得更冷。火山口里可以避风,这是有效的屏障作用,洞屋里一定比别墅住的舒服一些的。”船长赵旗说。   随后,船长赵旗命令将岛上所有的物资搬上东渔315号。这些物资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依靠人力搬运还是一件艰巨的工作。这时大副魏国民想起那辆汽车,就带领大家去把它翻过来,发现轮胎居然还有气,发动机也没有大的损伤,只是风挡玻璃都破碎了。于是,这辆公羊就被当成板车使用,大家一起呼着号子把它推上半山。在把它翻过来之前,船上最喜欢最迷恋汽车的帆缆长欧阳就找了一截树枝,加上一点点肥皂细心把油箱上被钻露的小孔堵上,几次张口想让赵旗批准灌一点柴油试试看能否发动,都被“小气龟”船长给堵回来了。   不过船长赵旗倒是给欧阳出了了过车瘾的主意:“欧阳啊,你要是真想开,就等装好东西下山的时候,你开开这世界上最节能的汽车好了!”   “我们起点岛终于有了自己的汽车了!”汽车迷欧阳一边小心翼翼的操纵汽车向山下滑行,一边兴奋的想。驾驶这发动机舍不得转动的汽车,虽然少了引擎吼叫的兴奋感,但是那加速下滑的感觉还是让欧阳着实过了一把车瘾。   用这半人力,半自动的“汽车”一连运了四趟,才把岛上搜集到的有用物资全部运到船上,只是最后将汽车本身运上船的时候,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大家费了不少的力气才用修好的起网机小心翼翼的将汽车吊到船上。   起航之前,船长赵旗命令东渔315绕塔西提岛缓行一圈,同时开通了船上的扩音设备,通过大扬声器让绘图员小郑用英语和华语,让乃子用日语,又通过无线电让懂一些法语的胡宏用法语向岛上广播:“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救援船,前来拯救你们,给你们送来了食物。如果岛上的人听到呼唤,请走到沙滩上来……”   塔西提岛相比起点岛果然很大,东渔315缓缓而行,绕塔西提岛一周居然用了足足一天的时间,从清晨直到傍晚,沙滩上和没有障碍的空地上被船长赵旗用望远镜搜索了无数遍,也没有发现任何生物。东渔315才仿佛失望的拉响汽笛,离塔西提岛而去。   太阳变红了,天色也变红了,虽然没有清晰的翻滚的火烧云层,但是大气中残余的大量微粒很快的阻断了斜射阳光中的蓝色,绿色光波,只剩下波长最长的红色光线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显得分外瑰丽鲜艳。船长赵旗站在船尾,全身仿佛披上一层红色的铠甲,如船尾甲板上一尊雕塑的铜像。他凝视着渐渐远去的塔西提岛,不禁默默的说:“再见了塔西提,我们不久还要回来的!”   起点岛上,最先知道东渔315即将起航归来的是于洁,从内心里最盼望东渔315早日归来的也是于洁。因为她心里从东渔315出航那天起,就一直牵挂着船上的一个人——船长赵旗。   于洁心里知道,在这个时候奢谈爱情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无论今后我们是一种怎么样的社会结构,但是这种自然发生的感情倾向却无法从道德和伦理上阻止。那就是无论怎么样,一个人的心里会对另一个人有更加亲近,更加倾向的感觉。她会最惦记他,最牵挂他,最……爱这个人。   于洁还在研究所工作的时候,就认识船长赵旗,那时她还是刚除工程技术大学不久的学生官,刚刚佩戴上中尉的肩章。她上船调试检修通讯侦察设备的时候认识了这位整个海捕大队最出名,最优秀的船长。刚一见面,少女的心就为这个还佷陌生的男人扑通扑通的跳。他那刀刻一般线条清晰的脸上露出一种成熟美,被海风和骄阳涂上一层铜红色泽的肌肤,显示出一个海上汉子的粗旷和神韵。   于洁暗暗的打听过,得来得信息令她十分失望,就是少校船长赵旗,早已和卫生队的女医生相恋,据说很快就要结婚。后来曾经听说船长赵旗和女医生的婚期就定在2008年春节……上船之后,于洁又从胡宏嘴里听说了那女医生非常美丽温柔,是胡宏在卫生队实习期间最好的朋友。   从那之后,于洁将自己心里的暗恋强制抑止了,看待船长赵旗的目光从爱恋又转为尊敬。虽然这佷困难,但是于洁也不是那种会不顾一切的疯狂女孩。   来到起点岛之后,不知不觉之间,连于洁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看船长赵旗的目光有渐渐的恢复了以前那种热情。她逐渐意识到,经历了人间最悲伤的末日之后,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她的心是属于他的。但是,她却不能只为他。因为这个新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包括人类以前最美好的爱情也要用新的规则来理解。那么,这个新世界能允许她的爱情存在吗?   那种模模糊糊萦绕心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其实就是:倘若她拥有不止他一个“丈夫”,她该如何分配她的爱?能够一碗水端平吗?她自己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听胡宏说的意思,与其说自己是他们许多男人的妻子,不如说他们许多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可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胡宏似乎不愿意把道理说那么透,也许她和自己一样,还没有走出羞涩……想到这里,她遍觉得脸上一片潮热,心脏也开始跳的厉害。   她开始计算着东渔315号的航速,计算着东渔315号回到起点岛的日子。在东渔315号到达起点岛的前一天,她就下意识的开始修饰自己,甚至取出了珍藏很久的化妆品,用了一多半的润肤霜,刚开口不久的粉底,还有半支口红,一小段眉笔。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比划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舍得把它们往脸上用一点。她要把它们留到明天,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最美丽的姿容让他第一个看见。   汽笛响了,东渔315回来了,他回来了!于洁跑到火山豁口边上,遥遥看到东渔315的船影出现在岬口之外,正准备进港。她却慌慌张张向回跑,跑回自己的屋里,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无数次“演习”过的化妆方案实施了一遍,有反复的照了照镜子才飞快的冲出房门,向港湾跑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章   二十   2008年3月1日,指导员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带着二副吴膺、水手长张豫鲁、帆缆长欧阳、枪炮长娄强,以及于洁、胡宏、海图员小郑等人登上了起点山顶。除了大副魏国民和轮机长刘强在东渔315上值班,事务长崔园在厨房忙活之外, 东渔315原士官以上人物全部到齐。   胡宏第一个注意到,指导员李海铁身上背的一件小巧的柯达牌Hi-Fi数码照相机,心里疑问却一路上也没有问出来。快到山顶时,水手长张豫鲁也注意到了,天性藏不住话的张豫鲁遍气喘吁吁的笑问李海铁,“怎么着,指导员登山还带着照相机呀?是否要给我们大家在起点山顶来个合影?”   “瞧你胡子拉碴的样子,合影好看吗?”李海铁笑着回答。   “我说也是啊,记得我们刚上岛的时候似乎全体人员有过合影的啊!”张豫鲁不解的说。   “你以为照相机只能合影照相用啊?”指导员李海铁没有正面回答张豫鲁。   “那还能干什么啊?”张豫鲁不解的挠了挠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大家也不解的看着李海铁胸前的数码照相机。   “好了好了,别围着看了。一会我给你们解释。”李海铁让大家散开,不要围着一起阻挡头顶的光线。伸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海图员小郑说:“时间快到了,把绘图夹打开放好吧。”   海图员小郑把绘图夹打开,朝着太阳的方向放好,大家只看见绘图夹中间只放了一张标准的A4白色打印纸,心里更加纳闷儿,不知道指导员李海铁到底要玩什么名堂。   李海铁把相机启动,然后对着白纸调整焦距,从取景框中瞄准良久,却没有听到快门按动的声音。过了一会,李海铁放下手中的相机,关上电源,任由它晃荡在胸前。然后对海图员小郑说:“记录,2008年3月1日当地时间中午12点,EV值22,相对日照辐射指数170%,色温6800K。”   小郑记下这些数据之后,李海铁招呼大家离开山顶最好处,找了一处太阳不能直接射到的背阴处让大家坐下。于是,大家都明白今天指导员让大家上山不仅仅是看看风景,应该是一场重要的会议。   “咱们船上没有太阳辐射仪器。所以我只好用数码相机的测光功能来代替仪器。”李海铁这时才开始给大家解释。“同时也用相机的色温测量功能来推测阳光中的成分。”   “我也有一台数码相机,平时只知道它能照相,却不知道还能做辐射仪用啊!”胡宏终于忍不住插嘴说。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用照相机当辐射仪用的,因为精度不够。现在我们特殊情况下,需要的数据不是非常准确,而且我们又没有辐射仪,只好从权了。不过,对于可见光来说,测量数据对我们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我从1月1日起,每隔一段时间就选择无云的日子中午12点就要到这里来测定一下太阳辐射强度,也就是阳光的强度。并且用对数方式编制了阳光辐射指数。具体测量方法就是通过标准焦距的镜头,对准与光线射入方向垂直的A4标准打印纸平面,尽量避免杂散光线的干扰。当它充满镜头的时候,测定数码相机的EV值,这样就大致的得到了当时阳光的辐射强度。”听到这里,大家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看北方正顶的太阳,只见它依旧白茫茫的,只在白雾的天空显出一个有些刺眼的轮廓,并不见得佷强烈。   “大家不要直接看太阳,小心伤害眼睛。”李海铁说。   “这太阳光并不佷强烈嘛,怎么会伤眼睛呢?”水手长张豫鲁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嘟囔。   “别看这阳光看上去不是十分强烈,但是直接用眼睛看是会伤害你的。因为阳光中含有大量你看不见的紫外线。”李海铁不理会张豫鲁的嘟囔,接着说:“数据告诉我们,现在的阳光比一个月之前增强了三倍。虽然空气中的粒子还很多,阻挡了大部分光线,但是这些粒子在确实的逐渐的减少。而且阳光的成分和我们过去所接触到的阳光不同,就是紫外线将大大增加。以前,阳光的正常色温为6400K,但是现在相机测到的色温却达到6800K,这里充分说明了光线中紫外线成分在迅速增加。”   “紫外线成分的持续增加,对生物有很大的影响吗?”于洁担心的问?   “影响极大。紫外线对生物细胞的破坏力是可怕的,毁灭性的。尤其对动物组织细胞。”李海铁脸色沉重。“我们知道,以前地球大气层外层有一层厚厚的的臭氧层,它们阻隔了90%以上的紫外线,使它们不能到达地球表面,否则,地球上就不可能产生生物。现在,核爆炸破坏了地球的磁场,造成了地磁紊乱,也破坏了整个大气层的结构,臭氧层也几乎消失殆尽,不能起到阻挡紫外线的作用,紫外线的强度将比以前增加许多倍。现在,紫外线和可见光被空气中悬浮的灰尘粒子阻挡着,随着空气中杂质粒子的减少,可见光和紫外线将几乎不受阻挡的直射到地球。当然,空气中还含有水蒸气和其它气体,稠密的大气还没有被破坏,但是直射地球表面的紫外线还是要增加很多。这些紫外线对于地球上的动物来说,几乎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稍顷,李海铁接着说:“根据现在的大气情况进展来说,最多再过一个月的样子,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半小时的皮肤就会受伤,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也许你只要暴露在阳光下5分钟,你的皮肤就会脱落,甚至可能死亡。这个时间大约是3个月之后。”李海铁脸上的线条都凝成铁一样。“不过,好在三个月之后我们就进入冬天,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是北半球就惨了。”   胡宏作为医生,自然佷清楚紫外线的危害,她不禁忧心忡忡的问:“那么臭氧层能够自我修复吗?需要多长时间?”   李海铁看了看胡宏,回答说:“理论上臭氧层是可以自然修复的,当空气中尘埃进一步减少,阳光强烈之后,地面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大气会再次活跃起来,最后会形成自然的循环。电离层也在正常磁场的作用下回复,这时会再度形成臭氧层。至于时间,很难说,也许要半年之后,也许时间会更长。甚至可能超过一年。毕竟大气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   大家听了这些,都觉得心情十分沉重。没有想到一个困难还没有解决,另一种威胁就悬在头顶。   “现在,我们回到人类的生存环境方面。”船长赵旗也面对大家开了口。“我们都很关心地球上人类目前还有多少残余,这个问题我和指导员也研究分析了许多次。……”船长赵旗打开了随身带的一幅世界地图,展开来铺在地面。只见地图上表明了秘密麻麻的大小不等的红点和数字。这是一幅根据核战开始后东渔315号上地震探测仪的记录绘制的核弹爆炸点的不完全记录。   “陆地上的当量数字方位可能出入比较大,大西洋和印度洋海上爆炸的精度也差一些。但是太平洋和周边地区的统计还是比较准确的。”船长赵旗指着地图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张地图上。之间亚洲、北美和欧洲的地图上红点密密麻麻,非洲、南美和澳洲的红点虽然稀疏一些,但是可以明显看出,红点稀疏的地方大多是沙漠和密林地区,就连北中太平洋上也被许多红点所占领。只有南极洲和南太平洋一代几乎没有红点。帆缆长欧阳比较细心,他仔细观察了一遍地图,很快得出结论:如果将地图上远离爆炸点1000公里之外的地区圈出,那么就只有太平洋中部南纬17度线向南从所罗门群岛到复活节岛一线,然后向南延伸到南极大陆的一片区域;印度洋上的阿姆斯特丹岛,凯尔盖朗群岛附近到南极洲一带,其他所有地区都不可避免的陷入核污染的范围之内。   “当然,除了这几片区域之外,包括各个大陆上在核爆炸之后和海啸之后会有一些人幸免遇难,也会有许多人能够懂得躲避核污染而生存下来。但是,面对可能长达三年或者更久的核冬天,以及即将到来的紫外线灾难,能够度过的人数却不会很多的,因为在漫长的核冬天里,植物不能生长,动物大量消失,给养问题将是任何活下来的人们最大的问题。除了人类的灾难之外,地球上也将有相当多的动物种群会遇到灭顶之灾。”船长赵旗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幸好,地球上还有海洋。海水强大的蓄热能力保持了比较高的温度,也阻挡了紫外线的杀伤,(因为紫外线的穿透能力佷弱,一厘米的海水就能避免被紫外线杀死细胞。)海洋将是许多动物——包括我们的良好庇护所。”   看到大家都陷入沉痛的思索之中,李海铁觉得还要鼓舞一下大家,激发起大家的豪情,于是就说:“我们起点岛是幸运的,命运将我们这一个群体安排到这样一个天然的庇护所,我们才能依靠上天和大海的恩赐生存下来。所以,我们建议起点岛今后的奋斗方向:一是保存我们这一批人类文明的种子,一定要度过今后无数的难关,直到地球大气系统基本回复正常。使我们能够更加成熟,更加强大。二要保存和发展文明和科学,我们起点岛要尽可能的保存和发展人类文明的结晶,使重建的人类文明不再从蒙昧时期开始。三是待到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们走出大洋中心,用我们的力量和文明、科学去寻找、去联合、去解救地球上幸存的其他人类,共同建设一个崭新的,更文明,更发达,更幸福的新社会!”   太阳西斜,天空渐渐变成了粉色,船长赵旗第一个走出崖壁的阴影,登上起点峰巅。大家也随着他一起来到起点峰的最高点。   海面上开始闪动着淡红色的波光,起点岛如沐火海。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毕竟是世界上空气中尘埃最少的地区,南太平洋的天空虽然常常还是白茫茫的,但是有时也开始透出蓝色。阳光比3月份强了许多,虽然空气仍然寒冷刺骨,但是白色沙滩的反光却让人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在沙滩附近,那种强光的感觉就像登上了雪山一样刺目。   3月16日,早饭时水手长张豫鲁和帆缆长欧阳就钓鱼技术展开了一场小小争论。张豫鲁在青岛海边长大,而欧阳是南海渔民的儿子,对于钓鱼技术谁都不服谁,多次想比个高低。   张豫鲁端着半碗少油没盐的海带煮牡蛎,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不禁牢骚的半开玩笑对厨师长崔园说:“瞧你这厨师长怎么当的?天天让俺吃这玩意儿,也不会换换花样?是你把好东西都偷吃了吧?大家看看,咱们都吃这些烂玩意儿,个个黑瘦黑瘦的,就他厨师长还是白白胖胖,一定是天天偷吃好东西!”   “冤枉啊!捕捞组每天都弄些这东西,我有什么办法?你看看,你看看,我难道吃的和你不一样?”崔园一听这话刻受不了了,赶快把自己的碗端到张豫鲁面前要塞给他。   “哼!看上去一样,谁知道你那碗里有没有多放一些作料?什么胡椒、姜米的。”张豫鲁不吃这一套,依旧故意气他。   “得了吧豫鲁,你不要捉弄人家老炊了。这些都是人家捕捞组好不容易搞来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欧阳看着崔园受窘,于是就开始打圆场。   听欧阳这么替崔园说话,张豫鲁不禁又把牢骚朝捕捞组发:“捕捞组这几个人也是的笨的可以,好一点的鱼也捉不到,天天就弄点海草糊弄人……要是我还当捕捞组长,天天弄鲜鱼给你们吃,想吃石斑吃石斑,想吃苏眉吃苏眉……”   “呵!你当人家捕捞组几个战士是吃素的啊?人家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小李、小陈都是渔民出身呢!你会比他们强多少?现在水这么凉,你以为深海鱼好钓啊?”   “他们比我强?我七岁就开始在栈桥上钓鱼了。他们——哼!也就是在船上撒撒网,起个网什么的。”张豫鲁什么时候对人服过气?   欧阳存心看张豫鲁的笑话,不由得就激他,于是就戗他的话茬说:“哎哟!是呀,水手长整天说自己是钓鱼专家……要不这样,今天傍晚收工之后你去海边给大家钓几条像样点的鱼来,也让咱跟着沾沾光,打打牙祭啊!别说苏眉、石斑,你就是钓上几条海鲤什么的,咱也吃一顿火锅怎么样?”   听了这话,张豫鲁也有些犯嘀咕,后悔刚才自己话说的满了一点。他心里也知道,这段时间随着海水温度的下降,这些热带深海珊瑚礁鱼类早不知跑哪里去了,海边半天也只能抓到一些小杂鱼。不过他对于自己的钓鱼技术还是佷自信的,灵机一动,想到他们捕捞组一般都是早晚去海边捕捞,这个时候水凉,鱼大概不好找。但是中午太阳开始烈起来,水温应该有些升高,也许鱼会出来?   于是,他没有言声。心想,我中午自己悄悄去到海边找个没人的地方钓一会,没准能够钓到几条好鱼。如果万一钓不到,自己悄不言声,谁也不知道,也不会热他们笑话。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生出一丝笑意。“要是能钓到宏姐爱吃的石斑就好了……”   那天中午吃完饭,张豫鲁对谁也没有说,提上早准备好的伸缩鱼杆,提一个塑料通就悄悄的去了海边,一坐两个多小时。果真被欧阳说对了,两个多小时只钓了几天四指长的小猫鱼,他不好意思带回来,就悄悄扔到海里自己悄悄的溜回来,这事谁也没有说。   下午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觉得脊背上火辣辣的疼。哦,对了,今天中午太阳底下觉得有些热,把外衣脱了。里面的衬衣早就破烂的不像样子,没准被太阳晒着了。谁知到了晚上,更加严重,脊背和肩膀疼的睡不着,他也只好忍住。天亮之后爬起来发现,床上血迹斑斑。于是只好去找胡宏想找点药抹抹。   胡宏一看见张豫鲁脱掉外衣的脊背,大吃一惊,真是惨不忍睹,之间张豫鲁脊背和肩膀上的表皮全部坏死正在脱落,血肉模糊,吓的忍不住掉了泪。她用清水小心的洗净血迹,却没有什么药物去给他治疗。因为现在药太珍贵的,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允许动用的,于是就拿出自己早已精练多次的海豹油给张豫鲁涂上。   这事被指导员和船长发现之后,指导员还没说什么,船长赵旗冲着张豫鲁大发雷霆,臭骂一顿。指导员只好劝船长赵旗说:“算了,这事也不全怪他。还怨我们没有把紫外线的杀伤力说清楚,他们毕竟没有见过那种自然力量,只是嘴说的他们还以为我们吓唬他们。这件事也好,一方面让大家都接受教训,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也该在作息制度上改变了。要不,以后伤员会越来越多。”   这个事件之后,让起点岛的作息时间有了很大的变化,为了防止紫外线的杀伤,船长赵旗命令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6点为休息时间,早晨和傍晚才能进行室外工作。唯有于洁的工作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因为她们的工作都在室内。   于洁以前手下的两个男操作员都被调去做其它事情,只好带着新来的乃子和两个塔西提土著姑娘伊波和伊丽姐妹边教她们汉语边工作。她们的工作就是打开扫频电台,日夜不停的监听所有波段的无线电信号。   天线高高的竖立在山顶,两条馈线沿着山岩蜿蜒下来就进入监听机房。乃子按照于洁的指示在各个频段间不停的缓缓搜索,于洁就带着耳机凝神细听。两个年轻,充满活力的土著姑娘伊波和伊丽则轮换着摇着手摇发电机,一边给蓄电池充电,一边供应着电台的能耗。   自从塔西提岛归来之后,指导员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对世界上人类的存留情况信心大增,同时也有很大的忧虑。世界这么大,应该有不少人类的种子遗留着,这对以后的新世界当然是好事。但是,目前严酷的环境现实中,遗留的人类为了生存,会将隐蔽中的动物性暴露出来。地球上剩余的人与人之间会是完全善意的吗?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人类也许会丧失原有的一切文明和道德,赤裸裸的展示着其兽行的一面。这些不知道是起点岛人群未来的福祉还是会为起点岛带来灾难和考验?   “我们未来面临的是同志还是敌人,这是个未知数!”船长赵旗经常对起点岛上的人们说。   东渔315是干什么的?我们本来就是监听侦察船啊!所以,指导员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决定,将东渔315上的通讯监听设备搬到岛上来,利用岛上起点山的高度设置高增益天线,日夜监听搜索一切人类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但是,在接收到人类无线电信号后不准立刻与对方联系,直到调查对方无恶意和其文明程度之后再说。   “末日”之后的天空是宁静的,完全没有了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之后各种电波充斥天空的污染现象。宁静的耳机里,除了外太空轻微的电磁干扰声之外,连地球上打雷下雨产生的杂音也很少听到。是啊,核冬天里大气温度大大下降,地面空气难以被太阳加热,很难形成强对流天气,也就很难产生比较强烈的大气电荷不均,所以这半年来,雷电也几乎消失。   于洁在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的时候,学的就是信号监听专业,天生一副好听觉,对于各种不同的无线电信号在耳机里就能分辨信号的种类和性质。无论是人为发出的各种调制后通讯信号还是电力、电磁设备工作时发出的噪声辐射辨别的佷清楚。然而,这些天来耳机里只有一片寂静。唯有超高频段偶尔传来几声残留在太空中几颗高轨道卫星没人指挥调制发出无奈的咕咕声和吱吱声。   面对这一片寂静和无聊,时间长了便不免有些倦怠。要是一个人整天守在这里听无声的耳机还不闷死啊?好在于洁还有一个附带的任务,就是一边监听一边教这三个异国姑娘学汉语,这样才不会在这小小的机房里太过于枯燥。   因为有英文作为于洁和乃子交流的工具,所以乃子学起中文来要快的多,不到半个月就可以用一些短语进行日常对话了。虽然很难脱开那种鬼子腔,但是于洁基本上能听懂乃子所说的“中文”意思了。只是伊波和伊丽两个女孩学的难一些,因为于洁也听不懂她们的母语,塔西提语是以法语为基础,夹杂了许多民族土语形成的。只好常常把懂一些法语的胡宏请来,两人一起用法语、手势和实物一起来猜度这两个女孩的意思。   不过时间久了,于洁也慢慢听懂了一些她们两个的语言,汉语的学习进度也快了一些。毕竟是小女孩,这亲姐妹俩伊波才17岁,而伊丽只有15岁呢。刚来时眼睛里那种戒备的目光早已消失,很快就回复了那种表情生动,爱笑热情的本性。热带的女孩发育很早,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身材已经发育的很好,盈盈一握的柔韧细瘦的腰肢,丰满高挺的胸脯都露出热带女孩那种火热的浪漫诱惑。对她们来说,岛上的营养已经不错了,才不到一个月,那黝黑的皮肤便发出青春跳动的光泽,瘦削健美的身材看上去连于洁都感到暗暗嫉妒。但是乃子对她们两个却有些敌视,虽然没有明显的去欺负她们,但是神情里就带着不爱和她们两个说话,似乎觉得和她们两个交流会让自己有失身份的意思。唯有对于洁的话,仍然改不了那种日本民族过分的谦恭和卑微,不管于洁吩咐她什么,都是一口一个鞠躬“哈伊!”于洁实在讨厌这种日本腔调,教育她很多次,才把那种鞠躬“哈伊!”改成鞠躬说“xi!Xi!”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张豫鲁永远也改不了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格。脊背上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被晒伤的地方结起一大片黑色的结痂。他可又已经成了活跃分子。不过这两天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先是到树林里找了两个黄昏,找到一根上面生出五根树杈的树枝来,视若珍宝的带回来。然后就找一块新鲜的一米多宽,差不多两米长的海豹皮用小刀使劲的刮起来。   张豫鲁把海豹皮浸湿泡透之后,用小刀先把正面的毛发彻底挂干净,然后就从里面把残余的血肉、脂肪等一点点,一层层的继续刮直到海豹皮只剩下均匀的薄薄一层。   娄强看到张豫鲁卖力的干着这张海豹皮的事儿,自然少不了揶揄他几句:“哟嗬,水手长怎么成了臭皮匠了?”张豫鲁却一反常态的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认真的干着自己的活。   “我说水手长啊,你还是省省吧?你这皮子没有药硝,干了就成你们老家出的煎饼了,越薄越脆,有个屁用啊!”   张豫鲁鼓着腮帮子,生生把回击的话咽进肚子里,就是 不理他,脸也涨的通红,只管埋头认真的刮那块皮子。   娄强见说不动张豫鲁,只好讪讪而去。嘴里继续嘟囔:“这小子有力没处使了……”   张豫鲁连续干了两天,那张海豹皮已经成了均匀的一张,薄博的。半透明的一张皮革。他把这皮子泡进水里,就继续出去找他需要的东西了。   在起点岛东南靠近蚝田的几处崖壁上,看来以前是大量海鸟的栖息地。现在虽然海鸟的数量大量减少,但是海边山崖上堆积大堆大堆的年代久远鸟粪层,下面大量的鸟粪层都已石化,成了上好的磷肥层。再往下,张豫鲁知道那些白色的石头样东西就是鸟粪层经过雨淋风华后析出来的硝化石,他找到这里敲下几块带回去,再敲成粉末加进泡着刮好皮子的水里,然后又从厨房找来一些草木灰倒进去搅拌。   等到他把硝制好的皮子凉干后,他自己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了。浅灰色的皮革上,海豹身上的花纹依稀可见,轻轻的薄博的,软软的皮革手感简直象缎子一样。   他把这块海豹皮铺在地上,按照可获得最大直径画了一个圆形,然后裁下来放好,这才把剩下的皮子收在一起,用破衣服包好,然后就兴冲冲的跑去找胡宏。   胡宏不在自己房子里,张豫鲁想了一下,就到机房去找。还没有跑到机房,就听见几个女人唧唧喳喳的话语声,张豫鲁不敢贸然进去,就停在门口大声喊:“报告!”   乃子打开门,一看是张豫鲁,赶忙双手垂膝,略微弯腰,恭敬的说:“原来是水手长啊,快请进来吧!”虽然口吃不清。但是那话音却已经有模有样的了。   “我不进去了,宏姐在吗?我找她有事!”张豫鲁拘谨的说。张豫鲁以前就怕和女孩子说话,一见女孩子就脸红。现在整天在男人世界里,见到这集合女人更是手足无措,心砰砰直跳,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唯有在胡宏面前还好些,这些时候胡宏给他涂药抹油的习惯了一些。所以他觉得在这些女人中间,唯有胡宏才感最亲近,也放的开一些。   “你眼里就有宏姐啊?怕进来我们吃了你?”于洁也走到门口,满脸威胁的看着张豫鲁。张豫鲁最怕的就是她,于洁那张不给人面子的嘴最能让他避退三舍的了。在这犀利无比的目光下,张豫鲁只好撒谎说:“我……我请宏姐看……看我的伤。”   “好了好了,你们别吓唬他了。水手长要被你们吓唬出什么毛病,看谁能担待的起!”胡宏听见她们的对话,忙打着圆场从屋里出来。   “走吧,到我那去,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胡宏以为张豫鲁真的找她看伤,便带着张豫鲁一起要到自己房里去。门口的乃子看见他们要走,忙又弯腰说 “三哟……啊不,再见!”   一直走进胡宏房子里,张豫鲁才把手里的衣服包打开,涅喏着说:“宏姐,我想……请你帮我做件背心怎么样?”   女孩子天生对于衣料是极敏感的,胡宏一看见张豫鲁手中的皮子,眼睛就不禁一亮。她连忙接过这块皮子在手里摩莎着,揉搓着,脸上放出兴奋的光来。   几个月以来,起点岛的人除了几个女性之外,大家的劳动强度都很大,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了。虽说大家都有几套衣服,但是都知道下一套衣服还不知在哪个世界里呢。塔西提岛上倒是搞来一些如窗帘一类的旧布,但是用来做衣服却是在有些不合适,而且数量也不多。   看着手里这轻薄细软的皮革,胡宏觉得为起点岛真的解决了大问题,不禁激动的把这块皮革放在脸上感觉着它的柔软……   “你从哪里弄的,自己熟的吗?”   “是啊,我自己打的海豹,自己熟的!”   “你从哪里找来的熟皮子药啊?”   “那还不好办?咱用的天然的皮硝啊!”接着张豫鲁把自己刮皮子,熟皮子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水手长啊水手长,让我怎么看你呢?你又为咱们起点岛立了大功了!”说着,冷不防就对张豫鲁的脸颊上猛地轻啄了一口。   这一下的突然袭击,让张豫鲁如雷击一般呆若木鸡,他咱们也想不到,自己心目中如姐姐,如女神一般的宏姐居然会突然亲了自己一口,顿时心跳如鼓,脸上红的如关公。   不过胡宏亲他这一下却不是如张豫鲁心里的那种含义,虽然她也佷喜欢张豫鲁这种无拘无束的开朗性格,但是胡宏此时却想到另一个问题。起点岛地处热带海洋中心,虽然食物现在能够保证,但是穿的问题一直是胡宏她们担心的。衣服多少都会遇到消耗完的问题,难道将来大家真的要裸呈相对?或者穿上热带土著的草裙?她看到张豫鲁手中的海豹皮,立刻就知道衣物的问题已经解决,对于爱漂亮衣服如命的女孩子怎么能不激动?   过了两天,还不到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当身穿海豹皮坎肩,手里举着海豹皮晴雨伞的张豫鲁正在湖边得意洋洋的散步——其实他是向大家展示他的新衣和新伞,特别是想让娄强看到,“要他小子嫉妒的脸色发青!”他手下的三个战士一起跑步过来在他面前立正,齐声说:“报告组长,皮革组全体战士向您报道!”他正摸不着头脑,眼睛里却瞥见远处船长赵旗和胡宏站在一起向他微笑。   晚饭时,这两天在石灰组那边忙活的指导员李海铁带着一身白灰回来了,看到风尘仆仆的指导员回来,海图员小郑赶忙跑到湖边提来一大桶湖水,让他清洗一下。李海铁在房里脱下衣服,痛痛快快的冲洗了一遍,突然觉得不对劲,就问小郑,“这些天气温多少度?”   “今天山上摄氏3度到10度,营地摄氏8度到13度。”小郑看着航海日志回答说。   “那湖里水温呢?”李海铁又问。   “海水的温度为13度左右,这湖水倒没有量过,不过我也奇怪,这湖水的水温好像一直是温温的呢。”   “嗯,这湖水是温水,湖里一定有热源。我说洗澡怎么没有觉得太冷呢。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营地的气温要比山上高的多的原因。”   李海铁 穿上衣服,对小郑说,“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到湖边看看去——带上温度计。”   来到湖边,小郑蹲下去,俯身将温度计放进水里。不一会,红线稳稳的在摄氏18度的位置停了下来。指导员李海铁站在岸边凝视着湖水,天色将晚,湖对岸已经看不清楚了。湖边的气温也感觉有些冷飕飕的,但是湖面上若隐若现的出现一层水雾,仔细看时就成了一缕缕的水蒸气。李海铁不禁感慨:“老天给了起点岛多么大的眷顾啊,居然让我们把营地建在这座温水湖边,为我们抵御核冬天该带来多大的帮助啊!”   李海铁审视着飘着缕缕白烟的湖水,这是一座火山口湖泊。湖中心深不可测,一定是直接通到火山口的底部,那里蕴藏着大量的地热,将湖水也加热了。平时,由于降雨量大,湖里排出的水多,这微小的加温没有被人注意过。现在,从暴雨过后就很少下雨,连阴天都不多。湖里的水已经不再向外排出,小溪早已断流。湖水中的热就被贮存起来,和越来越冷的天气形成了对照,热量就显示出来了。营地建在这里,南面的风口也被堵上,四面都是山,在谷里就形成一个温暖适宜的小气候,真是天助起点岛啊!   当……当……当……食堂门口的钟被崔园敲响,李海铁说,“吃晚饭了,我们走!”   张豫鲁端着一大碗用海鲜海菜小鱼煮成的海鲜粥,抓着一大块不知是鲸鱼肉还是海象肉,三下五除二就消灭掉,然后放下碗说:“皮革组吃完饭到我屋里开会!”   张豫鲁的大嗓门引起指导员的注意:“嗯?皮革组?”一边正在喝粥的船长赵旗说:“这两天你不在,我一会告诉你。”   指导员李海铁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在张豫鲁身上,他站起来走到张豫鲁身边,伸手撩起海豹皮坎肩的衣角,“是你熟的?”   张豫鲁不好意思的低头:“嗯,是俺熟的。”   “哪来的硝?”李海铁目光灼灼。   “蚝田那边鸟粪层旁边就有……”   李海铁用手掌猛拍一下张豫鲁的肩膀,“好!好!天然硝石,硝酸钠——草木灰——硝酸钾!真是天助我起点岛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起点岛东侧一块布满嶙峋礁石的海岸,水手长张豫鲁无聊的坐在紧靠山崖搭建的一个小茅草棚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手里的弹弓拉开又放松,或者捡起一粒石子放到弹弓上对着海里成群的想游到岸边的海象或者海豹射一下。棚外的阳光虽然看上去并不十分强烈,但是蓝天上耀眼的光晕却画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充满妖媚气息的神秘光圈。   他现在的职务是皮革组组长,还要兼任“海兽学校”教师,就是教育这些海象、海狮、海豹们白天不得登上它们喜欢的这块栖息地,只有下午三四点钟之后,这里的海岸充分被起点山遮挡,晒不到太阳时,才可以允许它们上岸。   随着海水的渐渐冷却,三个月之前很少能够看到海生哺乳动物的起点岛开始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客人。它们是被越来越冷的海水和天气从南方驱赶来的。先是一群海豹在这片海域游来游去,后来几头胆大的海象居然登上岸来,将这里当成了新的避难所。渐渐的海狮和海豹也跟了上来,数量也越来越多,时间久了这片礁石和悬崖遍布的海岸居然成了它们的家。这些家伙不喜欢炎热的气候,但是天气太冷它们也不喜欢,所以平时都群居在南纬四十度线以南(或者北纬四十度以北)的温带地区,现在由于和冬天的缘故,它们原来的居住地气温下降的厉害,整年出于冰冻地区,食物也开始缺乏,所以它们只好迁徙到气候相对温和的起点岛海域来居住栖息。   虽然这些海生哺乳动物是比较聪明的动物,但是它们毕竟不是人类,不懂得天上那轮给万物带来温暖和能量的太阳已经成为它们的杀手。如果不干预它们,它们就会在有太阳的时候懒洋洋的爬上礁石和低矮的悬崖,躺在那里懒懒的晒太阳,直到不知不觉间全身的皮肤都被紫外线晒的溃烂脱落,然后再在海水中感染后衰竭而死去。   张豫鲁他们的皮革组,虽然是为了取得它们的皮肤和脂肪、肌肉而成立,但是这些海兽已经成为他们的家畜,怎么能让它们在大量紫外线的杀伤下无谓死去呢?于是,指导员李海铁和船长赵旗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在保证人员得到充分的防护的前提下,皮革组人员仍按照白天工作的方式来作息。   这些海兽不喜欢在沙滩上蠕动它们笨重的身体,都喜欢群居在海边矮悬崖地区,和遍布礁石的乱石滩附近。所以起点岛东侧,距离蚝田不远的这块地形就被它们占据。这块地形大约长不到2公里的样子,附近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海兽,身躯较小的海豹还好些,上岸的时间并不长,而海狮和海象则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呆在岸上,只有腹中饥饿时才愿意跳进海里。   皮革组人手不多,只好沿着海岸每隔一段设一个隐蔽所,这样“教师”便不用出门,只守在隐蔽所里,用弹弓来当教鞭,教育他们的“学生”,让它们学会不要在太阳强光之下上岸,以免被强烈的直射紫外线杀死。对于那些由于饥饿或者已经晒伤的“学生”,他们便会在傍晚和清晨被人道毁灭,将自己的皮革、肌肉和脂肪贡献给学校。即便这样,短短的一个来月里,也已经有十几头海象,二十多头海狮,还有几只海豹成为太阳杀手的牺牲。   用弹弓做“教鞭”是张豫鲁的主意,因为子弹现在实在过于珍贵,谁也舍不得轻易动用,虽然指导员利用岛上的硝酸钠和草木灰做出了硝酸钾,又在岛上找到了硫磺,用硝酸钾和硫磺加上木炭粉造出了火药,但是依然缺乏能够使用这些火药的枪支。听说指导员正在利用船上的金属管子制作火绳枪,但是总不如这弹弓用来的方便。再说,又不是要把“学生”们杀死,用枪还是有些危险的。   由于海岸是曲线的,三个隐蔽所谁也看不到谁。大太阳底下又不允许出去,虽然戴着太阳镜,浑身披挂整齐,但是手套还没有做出来,出去毕竟不太安全。所以他们都是一早出来,一直要待到下午五六点后才能回去。漫长的一天天,守在这个荒凉的海岸,平时绕射的张豫鲁也只好对着这些海兽说话解闷。   “地主,你他妈的活腻了,记吃不记打的家伙,给你一下!”张豫鲁瞅准那个胖胖的黑灰色的拖着两条长长牙齿的雄海象,拉满皮条,飕的一声把一颗石子发射出去,正打在它那肥胖的脖子上。“地主”猛的一惊,吃疼后一个后滚翻赶快离开海岸,放弃了这次登岸的尝试。庞大的身躯在海水里却显得分外灵活,有威势,激起的浪花把它身后的几只海豹吓的也远远逃开。   “三嫚,我看你也得教训教训了,几天没有挨打了是吧?看箭!”张豫鲁对那只身上有深蓝色花纹的雌海狮还是挺照顾的,这次没有瞄准它的头或者脖子,只对准它的尾巴(实际上是后腿)不轻不重的给了一下。那“三嫚”似乎明白老师的教育,回过头来,温柔的看了老师一眼,只好向海里继续游去。   经过了这个把月的“教育”,海兽们似乎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生活,每天白天尤其是上午都在海里捕食,栖息,玩耍,到了下午三四点之后才陆陆续续登岸。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太听话的,总想在禁令时间到岸上休息一会,晒会太阳。但是岸上这几个严格的老师却不时给它们一些教训和惩罚。   太阳偏西了,高大的起点山开始把它的影子铺洒到海面上,近岸的礁石和悬崖慢慢的全部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张豫鲁看看手表已经接近三点,于是就开始叫两边的同伴:“下课拉——开饭了!”张豫鲁一叫,海里的学生们似乎早已等待着这声下课的信号,纷纷开始向岸上,向礁石上跳过来。一时间不同的吼声响彻于耳,顿时海边乱成一团。   战士大李和小刘沿着山崖,在阴影里小心翼翼的攀过来,还没坐下,大家憋闷了大半天的话就冒了出来。是啊,一个人只对着这些哑巴海兽说话,大半天里这些年轻人谁不着急,谁不憋闷的慌啊。   虽然下课了,但是从这里要回到营地还是要被太阳晒到的,所以他们几个只能在过上两个小时后才能从蚝田那边的小路回去。这段时间除了吃点东西,喝点带来的水,就成了他们几个的娱乐时间。张豫鲁的“中心教研室”备有一幅精心用海豹皮做成的扑克牌,三个人便玩起了“拱猪”的游戏。   不知不觉间,时间很快过去,天空已经变成了橙红色。张豫鲁把自己黑陶壶里的水喝干,说声该回去了,三个人便攀到崖顶上,踏上回营地之路。   三个人刚走过蚝田,就看到指导员李海铁和海图员小郑两个人走过来。张豫鲁就大叫:“指导员违反纪律,提前出门!”大李和小刘也起哄说:“就是,指导员不以身作则,带头违反纪律!”李海铁只笑不说话,旁边的小郑却说:“我们准时五点半出来的,是你们打老K忘记时间了吧?”张豫鲁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可不是,现在都六点多了……”但是他那困扃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立刻又涎着脸讪笑说:“呵呵,真是我们忘记时间了……指导员又去查勘啊?”   李海铁知道这家伙的性格,也不答他的问,说:“赶快回去吧……对了,今天有没有发现受伤的?”他指的当然是张豫鲁他们的“学生”了。   这些天好像它们都学乖了,晒伤的很少发现。只是前天有一头雄海狮似乎被逆戟鲸咬断一条腿,勉强爬上岸。晚上我们把它处理了,皮已经带回来,肉还在山坡上晒着呢,等晒干了再背回来。   “嗯,逆戟鲸这家伙在附近出现不是好事,虽然它吃不了多少,但是海狮海豹躲开它的办法只有上岸。这样吧,你们明天早点过来,把高射机枪搬一挺过来。提高点警惕,如果看到它们就开枪。”虽然张豫鲁不是枪炮兵,但是李海铁对于他的军事素质和枪法还是放心的。   “有多少都干掉?”张豫鲁知道,逆戟鲸虽然对于海豹们来说是个噩梦,但是这种美丽的鲸鱼对于人类还是佷友好的。他心里有些不忍。   “只要你能把它们赶走,这些海中老虎生命力特别强,让它们害怕了就不来这块海域。实在不行就干掉算了。注意不要浪费弹药啊,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逆戟鲸又叫杀人鲸,也叫虎鲸,是海洋中最漂亮的哺乳动物之一,但是也是最凶猛的海洋哺乳动物。它们以海豚海豹海狮海象等海洋哺乳动物为主要食物,海豚对付它的办法是逃,是用自己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灵活来逃避逆戟鲸的攻击,而笨重的海象和海狮,躲避逆戟鲸的办法便只有爬上礁石或者悬崖。它们不爬上悬崖便无法躲避逆戟鲸的攻击,上岸却存在紫外线的威胁,所以无论更多的海洋动物存活,消灭它们便成为不可避免的选择。好在逆戟鲸的数量在这一带海域不多,到目前为止张豫鲁他们也不过发现一两次单独活动的逆戟鲸。也许它们也很聪明,受到攻击后就会离开这片海域。   天下这么大,海洋这么阔,李海铁明白,保护这些海洋动物不受灭顶之灾,仅靠起点岛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无论如何也是人类文明为自然界作出的一点贡献。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离开张豫鲁他们,李海铁带着小郑继续沿着山坡转悠,手里提着一把普通羊角锤改制出来的地质锤,不停的敲打着岩石,试图能够发现些什么。可惜的是,他的大部分努力都没有得到心中所期望的回报。   起点岛海域的天更冷了,还没有入夜,天就变的冷飕飕的。好在他们现在也在早已磨破的衣服外面穿上了海狮皮坎肩,暗灰色的花纹被巧手的胡宏裁减搭配的恰到好处,穿在身上既合身又暖和,看上去颇有些时髦感。只可惜鞋现在还没有做出来,脚上的胶鞋早就在山路上磨出了大口子,几个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了,早上晚上还真的感觉有些冷。不过白天好多了,走在这山石嶙峋的地方,额头上早已有了汗水。   除了硝酸钠和硫磺之外,李海铁还在岛上发现一些磷灰石和铝矾土的贮藏,后来又在一片夹杂着云母、 长石的变质岩中发现了石墨的存在。虽然有了这些矿物,但是因为岛上暂时还没有电,他一时还没有想起这些矿物对他们有什么用途。这些发现对于李海铁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的,但是查勘了好几天,岛上各处已经被走过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有用矿物。这种火山形成的海岛,李海铁知道想找到煤等矿物燃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毕竟起点岛太小了,只有一百来平方公里,很难有多种矿藏在等着他们开发。李海铁不禁感慨,以前虽然对于太平洋海域的海洋水文情况比较熟悉,但是对于这些大洋岛屿的物产情况了解太少,这真是有些遗憾啊。虽然能够从保存下来的资料中了解到一些情况,但是毕竟信息还是太少。有一些大些的岛屿,如塔西提的物产也许比起点要丰富的多,但是目前这种环境那里的安全性却远远无法和起点岛这个天然的庇护所相比,只能等熬过了核冬天之后再说了。只要过了核冬天,或者起点岛拥有充足的补给之后,一定要走出去!走出去才有生路!   李海铁边走边思索着,旁边的小郑却没有这么多的想法,只管准备做好指导员吩咐的工作就行了。   南风缓缓的开始吹起来,李海铁知道起点岛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刻。岛上大部分树木都有些干枯,刚才经过树林的时候李海铁特意观察了一下,好在除了少数被冻死的热带阔叶树木之外,多数树木还只是叶子干枯脱落一部分,零度左右的最低温仅仅是影响了它们的繁殖和正常生长,还不至于因此完全枯死。就连特别怕冷的椰子树,也不过干枯了几片叶子,看上去生机还在,只是完全不结椰子罢了。但是那些低矮的草本植物和灌木就很难说了,海滩附近,除了有些剑麻类植物依旧保持的绿色之外,绝大部分的草本植物和灌木都已经枯黄,看来这些低温对于它们是致命的。唯有凋落在泥土中保存的种子才是它们度过核冬天后复萌的希望。但是,起点岛的植被能够接受更加寒冷的考验吗?李海铁的心里也没有底。   同起点岛上枯黄的树林和灌木丛相比,指导员李海铁的宝贝温室里却是春意盎然,一片葱绿。这时李海铁出去查勘,这里就委托给胡宏照顾。小小的温室现在扩大一些,但也不过30来平房米的样子。苦于缺少玻璃,而一些塑料布又不耐阳光中紫外线的破坏,唯有不多的普通聚氯乙烯的低档塑料布却比较耐晒,在加上用一些白色透明编制袋做补充,才勉强保持不到二十平米的透光区。好在接近直射的日光比较强烈,才使温室内获得了比较强且均匀的光照。   现在温室里生长的全是起点岛厨房中的遗留蔬菜和调料植物。靠边上是一行大葱,这时已经恢复了生机,仔细看上去有几株已经开始抽出葱苔,葱苔顶上俨然有了小小的花苞,最多再有一个月,大葱将会开花,结子,到那时,哪怕只有几朵葱花结出种子,他们就能够大量存活下来的。   光照比较强烈的地方栽种的是洋葱和土豆,这些植物都是比较耐寒冷的,一定能够活的更好。看样子很快能够为起点岛食堂提供一点新鲜蔬菜和调料了!   靠近墙壁比较暖和又获得比较充分日照的地方种植的是生姜,已经长到半人高了,长势喜人!胡宏回想着刚看到那些几乎完全干瘪的生姜块时,真不相信它们居然还能够成活,生长……   温室里显得比室外包括自己的卧室要暖和多了,胡宏继续把一些研磨细碎的干燥鸟粪细心的洒在疏松的土壤里,然后从温室边上流过的小水渠中撩起水洗洗手。小水渠是用石片砌的,不深但是宽宽的,这是为了让水渠里的水尽量在温室里散热。渠水温温的,冒着袅袅的热气,稍微有些滑腻的感觉,真舒服。她坐在一块石凳上,伸直了双腿,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被海豹皮连衣裙裹的紧紧的胸脯画出了一条美丽的曲线。   她喜欢每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前到这里待一会,喜欢这里的温暖,喜欢这里的绿色,也喜欢“他”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墙角靠着他经常用的那只铁锹,他精心整理出来了一条条垄沟田埂,那一片片他侍弄抚摸过的绿叶,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倾心有所反应。   “末日”之前,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教师的妻子,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两岁的女儿。而胡宏自己则接受了一位年轻有为的硕士中校,驱逐舰副舰长的求婚。若不是战争开始,他们现在早已走上了幸福的红地毯……虽然她和他早就佷熟悉,但是那时的胡宏总把李海铁看成一位尊敬的师长,一位博学渊博的老师,一位关心自己的大哥哥,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对这个心里最尊敬的人产生更深的依恋和关爱。   战争带来了末日,以前的生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相信,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些时光已经如一个美丽的梦远去了。不管你夜里哭醒过多少回,你终究要明白一切都已失去,生活还在继续。   问题在于现在的生活却完全不同了,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女性,更承担着起点岛人类延续的责任和重压,一种责任和使命感最终还要战胜女性的羞涩与矜持。   前几天在谈心中指导员李海铁告诉她,关于起点岛的社会问题他和船长赵旗的意见是一切取决于她和于洁的选择。船长赵旗仍然负责军事、生产;李海铁自己则负责文化科技和大家的精神领路人。并且希望胡宏和于洁负责社会和人……胡宏明白,所谓社会和人就是指的人的繁衍,社会组织的形式,其实就是一种暗示,这种暗示是建立在目前起点岛现有的现实基础上的,起点岛这个群体的稳定与发展都是这个人群性命攸关的大事。也许我们的现有道德观念和家庭观念对这些必然的选择会有很大的抵触与反对,但是当你身临其境,使命感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你必须要作出正确的选择。   作为一个医生,胡宏比于洁懂得更多的医学科学道理,懂得更多的人类生殖理论,因此必须尽快建立一种社会形式来。胡宏不愿意在自己的脑海里映出“母系社会”这个单词,但是这个挥之不去的词汇却越来越顽强的占据这自己的脑海。这是环境的逼迫,也是自然的选择,你个人在这个选择面前完全无能为力,只能去接受它,因为它的科学性,因为它对于起点岛这个群体的未来影响。   当你不可避免的要接受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就去勇敢的面对它吧。胡宏想,虽然是“母系社会”,但是这个新的母系社会部落与原始的母系社会还是有根本的不同的。因为那种原始母系社会是蒙昧的,是未开化的,是缺乏文明的。而现在将要见到的母系社会是拥有更多物质和文化科学财富的,是一个新文明的开始,是人类进入一个更加美好新社会的起点。这种不同也为她们带来了更多的责任,也赋予她们更强烈的使命感。   不过,当想到自己不能专属于“他”,自己的爱要分给更多的起点岛兄弟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这感觉有羞涩、有愧疚、有担心、有无奈……纷乱如麻,不知所措。   天渐渐昏暗下来,温室里以绿色为主调的色彩已经慢慢蜕变成一片灰色。胡宏心里纷乱如麻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他”那双深邃期待的眼睛。她看懂了那双眼睛的希望的含义,觉得自己的选择应该到了战胜羞涩和自我的时刻,于是就站起来,决定今晚去找于洁好好谈谈。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黎明前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开始的时候还是雨和霰粒,后来就渐渐成了绵软细碎的小雪。   船长赵旗醒来,心里一惊,怎么今天睡过了头?洞屋窗子上的木板缝里已经透出了天光。他连忙从睡袋里钻出来,套上海豹皮坎肩,就冲向门口。一拉开门就有一股寒气席卷而入,细碎而冰凉的雪花一下子扑到脸上,让他猛的打一哆嗦。“哦,下雪了!”   门外,船长赵旗借着雪光看清楚了,不远处的湖水在氤氤氲氲的升起一团团一片片的白雾,雪下到地面上立刻就融化了。但是远处的山上和东边的树林上,都积起了薄博的白雪。怪不得觉得今天天亮的早,原来是雪光映到了洞屋里。   雪下的不大,船长赵旗走到湖边,用陶盆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脸,觉得神清气爽,那种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的倦怠一扫而空。   作为船长,赵旗随时重视天气情况的习惯依然保持着。从上次连降大雨之后,起点岛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了。起点湖断了水源,早已不在向外排水,小溪早已干涸。这几天来不知不觉间刮起了不大的西风,赵旗就知道降水大概很快要重新开始。今天虽然更冷了,但是毕竟下了一场小雪,说明被破坏的大气环流系统正在开始恢复。但是,核冬天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赵旗心里没有一点底。战前,从上个世纪后半叶起,就有不少科学家语言倘若发生世界性核大战,必然为地球带来可怕的核冬天,地球表面温度将大幅度下降,地表植物生态系统将要受到严重的破坏,绝大多数植物不能正常生长繁殖,农作物面临绝收,地球人类将要面临最大的比核大战本身所产生的冲击波、光辐射、放射性辐射等等更加严重的考验。   核冬天核紫外线灾难同时降临到地球,关键是这种考验的历程有多么长?一些理论认为核冬天至少在二年以上,比较普遍和公认的说法也是核冬天将要影响三年左右的时间。然后才逐渐回复比较正常的气候系统。   连起点岛这个位于热带的岛屿都面临着冬天的考验,地球上其它地方的残余人类和动物能够度过这个漫长的核冬天吗?紫外线辐射什么时候才能减弱到动植物能够忍受的水平?   船长赵旗一大早就被这个想法折磨着。不过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的赵旗,很快就从这种想法的折磨中摆脱出来。作为起点岛这一群体的行政首长,他必须首先关注起点岛本身的生存问题,然后才能去产生“忧国忧民”之情。眼下起点岛就有许多“当务之急”等着他去安排,等着他去率领大家做呢。   为了防止紫外线,船长赵旗设计了一条长长的一共有两百米左右的走廊,用木料和茅草沿着湖边的几栋“别墅”到洞屋门前把整个基地的居住区和工作区连接线路整个搭起来,便于人们白天活动,最大限度的防止紫外线的危害。这也是一件艰巨的工程。因为白天大多数时间不能施工,唯有利用每天早晚的时候才能分别工作三个小时。   今天阴天下雪,其实正是施工的好时候,不用再惧怕紫外线的杀伤,可以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呢。如果抓的紧,工程今天就有希望基本竣工了。不过今天大家要干整整一天的活,得让事务长崔园给大家弄点好吃的去!想到这里,船长赵旗就向早已亮着灯光的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不少人在说话。一撩开厚厚的海象皮门帘,就听到张豫鲁的大嗓门和枪炮长娄强在争论。   “不信你去试试,那家伙皮糙肉厚,挨一枪似乎没有觉得似的,照样一口咬到三嫚的尾巴。三嫚好不容易爬上礁石,才躲开那家伙……”   三嫚是一头海狮,这船长赵旗早听张豫鲁说过,最近海边有逆戟鲸出没他也知道了。可是那逆戟鲸居然中了一发12.7mm高机子弹不在乎?船长赵旗纳闷。   “得了吧,那是你的枪法不行,也许根本没有打中呢。”娄强讥笑张豫鲁说。   “胡说!我的枪法不行,别看你是枪炮长,那天咱俩比试比试……我明明看到血出来一大片呢。”张豫鲁这家伙就是怕激将,听不得别人说他哪儿不行的。   “那家伙蹭破了皮也会流血的,也许你那一枪不过不疼不痒的曾破它一点皮也说不定……”娄强就是爱和张豫鲁抬杠。   听到这里,船长赵旗纳闷,就说:“不对吧?海老虎(船长赵旗一向管逆戟鲸叫做海老虎的)那家伙挺灵性的啊,一般给它一枪它很快就躲开了。那家伙不傻啊……”   “哪儿船长!不是逆戟鲸,是鲨鱼!昨天下午不知哪儿来了几条鲨鱼,大白鲨啊!逆戟鲸前天晚上就离开了,再没来过。还没有消停一天,鲨鱼又来了,把俺的“学生”吓的不敢下水!”   “什么?鲨鱼?”   “是啊,最大的那家伙长十几米呢!就是它挨了我一枪跟没事人儿似的……”   娄强却不以为然,说:“你还是那一枪没有打准!鲨鱼那家伙皮糙肉厚,你不打在要害地方它根本不怕。打破它一个小伤口,要不了几天自己就好了。要是我在啊,肯定一枪一个,准打在脑门子或者眼睛上,叫他一命呜呼!”   “可是我明明瞄准它的脑袋啊……不可能打偏的!”张豫鲁虽然嘴上稍微有些软化,可还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枪法有问题。   那可不是?大拇指粗的高射机枪子弹,要打在动物头上,一枪上去能爆篮球那么大的洞。不过要是打在尾巴上,这么大的家伙也不过穿一个小洞而已。可是要是让张豫鲁承认自己没有打到要害,还真的太有失体面了。船长赵旗知道,其实用枪打鲨鱼并不容易,一是那家伙在水里,大部分身体都在水面以下,而海水有很强的折射作用,看着它的身体在这儿,其实子弹进去总会偏一个角度;再者鲨鱼游动速度很快,提前量并不好掌握,要用高射机枪在数百米之外打中它们着实不易。   “要不这样吧,张豫鲁你们几个今天回来搭棚子,海豹滩那边就娄强一个人去守着,反正今天是阴天下雪没有太阳,你们就回来只当活动活动吧。”船长赵旗不说张豫鲁的枪法问题,是给他面子。不过他心里对娄强的枪法还是非常放心的——舰队设计比赛冠军嘛,只可惜东渔315上没有配备大口径狙击步枪,否则这家伙的枪法更不是盖的.   忙忙碌碌大半天,半下午的时候雪停了,“长廊”也终于盖起来了,分别沿着湖边的几栋“别墅”门前和洞屋的门前各是一长长的一条,在两条长廊之间又是一条连接用走廊把它们连在一起,从山上看下来恰如一个工字。这下白天基地上的人们也可以串门活动了,长廊看上去虽然简陋不堪,但是绝对实用!再也不用怕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之下。船长赵旗看着自己设计的作品,不禁满意的笑了。   船长赵旗正在欣赏自己设计的作品,忽然听到于洁在监听机房门口叫他:“船长——枪炮长娄强呼叫船长——,请求支援——枪炮长请求支援!”   船长赵旗一听,心里一惊讶:“别是这小子闯了什么祸吧?”于是赶快往机房的方向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往大声问:“什么事啊?请求什么支援啊?”   “枪炮长请求派橡皮艇去,多去几个人手捞鱼,捞大鲨鱼!”   “嗬!这小子得手了。告诉他我知道了,马上就去!通知船上的值班,放下橡皮艇带上缆绳到码头接我们!”船长赵旗放了心,吩咐完了于洁就转身招呼脸色沮丧的张豫鲁,你们还塄着干啥?走你们三个跟我一起去捞大鱼去!   听到这里,张豫鲁就知道了,还是娄强把那条大白鲨给干掉了,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抓到一条这么大的鲨鱼毕竟对起点岛来说是一件大好事。于是连忙招呼两个战士跟着兴冲冲的船长向码头奔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六章(上)   二十六   娄强别看他外表粗旷,其实心思还是十分缜密的。他在张豫鲁的窝棚“教室”旁边蹲了差不多一整天,才第一次扣动了扳机。在这个物资极度短缺的时候,虽然一颗机枪子弹换一条十多米长的鲨鱼绝对划算,但是鲨鱼却不同于一般鱼类,你把它打死它还不会飘在水面上,而是很快就会沉到海底,要是那样这一发子弹就打亏了,肯定会招船长骂的。   鲨鱼是软骨鱼类,它的体内没有鱼鳔,在水里的身体平衡完全依靠身体和鱼鳍的不停运动才能保持身体在水中的位置。如果一旦死去,鱼鳍停止运动,它很快就会沉入水底。所以,娄强知道,要想打死它并收获它,必须要掌握开枪的时机。   问题是体形这么大的鲨鱼通常不喜欢到岸边来,想在它游到岸边时再开枪实在是个难事。所以整整一个上午,娄强都没有找到开枪的机会。   鲨鱼一共有十一二条的样子,全都是最凶残最恐怖的大白鲨,娄强以前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活动的大白鲨,此时亲眼看到却觉得它们似乎没有电影里面那么威风。大概是体形没有电影里面的大白鲨个头大吧。最大的一条看上去象领头的,身长有十多米,体形小一点的也有五六米长。当它们张开嘴企图捕捉海兽的时候,那血红的大嘴里面无数白森森尖利的牙齿还是给了娄强不小的震撼。   大白鲨在海面上不停的游弋,背鳍高高的挺出水面,象一把把锋利的大刀把水面割开。海兽们都呆在岸上,惊恐的看着这些“大刀”的巡弋,都不敢下水。有一只年轻的海豹大概饥饿难忍,看到“大刀”们离开海岸稍微远一点的时候试图跳下水去,但是它刚刚入水就看到几把“大刀”几乎同时调转方向向它冲来。吓得它立刻转身跳上礁石,笨拙可笑的连滚带爬向岸上挣扎而去。   “你想吃海豹,可是我想吃你,咱们就这么耗着吧……”娄强喃喃的自言自语,一边蜷缩在窝棚的干草堆里取暖一边被鲨鱼肉的美味吸引,觉得嘴里口水多了起来。起点岛整天吃海草生蚝还有那些小猫鱼,再不就是那干硬粗糙的鲸鱼肉,肠胃早就腻烦了。这鲜鲨鱼肉和那些相比可是美味呀!鲨鱼是比较原始的软骨鱼类,体内的循环器官和一般的硬骨鱼类不一样,除了没有鱼鳔之外,它还没有肾脏,血液中代谢产生的废弃物是通过肌肉与海水的接触直接交换的。所以,鲨鱼的肉中总有一种淡淡的氨水味道,大概正是这若有若无的氨水味道,反而使它的肉带有一种特殊的明显鲜味……“哦,鲨鱼肉——尽管不是更加美味的小鲨鱼崽子,也值得大块朵颐哦……”想到这里,娄强的肚子也咕咕响起来了,是啊,吃了早饭之后,自己一个人到这里猎鲨,没有想到到现在还一无所获,只带来来两小块鲸鱼肉干过来,中午垫了肚子,这不,已经到半下午了,肚子已经有些饿了。看看窝棚边上的陶罐里还有一些清水,就喝了两口,振作一下精神,争取今天不白来。因为阴天难得,要是明天出了太阳还真的更不好办。   就在这时,似乎机会来了。还是那只年轻的海豹,又一次耐不住饥饿跳下水去,这次鲨鱼似乎没有发现它,还离得远远的。海豹也不敢离岸太远,只在礁石边上不远的地方游动,觅食。   娄强手把着枪管放平的高射机枪,注释着年轻海豹的行为,同时也不停的观察着三百米远处的那群游弋的“大刀”。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那群游弋的“大刀”中间似乎少了那把最大的!   “鲨鱼也有这样的智力吗?这一群在充当诱饵,吸引海豹的注意力,主力却悄悄从水下发起进攻?”娄强有些怀疑鲨鱼是否有这样的智力,但是却提高了警惕,枪口始终瞄准小海豹游泳的海面外侧。   突然,在距离那海豹游泳不远的海面上隆起一个巨大的水包,紧接着灰色的鲨鱼头和大嘴便露了出来,呼的一声直接向惊恐万状的年轻海豹扑去。那年轻海豹跃出水面似乎在施展“点水跳跃术”想逃向岸边,但是它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号称“生物鱼雷“的鲨鱼?就在当海豹第二次跳出水面企图跳上礁石的时候,大白鲨也跃出水面,带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大白鲨白色的肚皮亮的耀眼,血盆大口中几排纵横交错的牙齿看上去分外可怕,那巨嘴已经几乎咬到了海豹的尾巴,眼看这只年轻的海豹就要血溅海空,一分为二。就在这时,娄强的枪声响了,一发被娄强打磨半天才把弹头磨平的拇指粗12.7mm毫米开花弹从大白鲨的上牙堂上射入,顿时在空中爆起一朵磨盘大的血花。大白鲨不偏不倚恰好跌在一块礁石的内侧,一声沉闷的巨响,庞大的身躯砸下来溅起了爆炸般的水浪。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六章(下)   水浪漫过礁石,又从礁石上流泻下来。大白鲨不动了,子弹从两眼之间爆出,炸出一个篮球大的洞,血从大白鲨的嘴里和脑袋上的洞里流出,染红了一大片海水。其它几条鲨鱼嗅到血腥味,立刻向死去的大白鲨冲过来,企图分一杯羹,哪怕食物是它们的同类。但是娄强岂能答应?看着它们接近了死鲨,娄强的枪声再次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那条稍小一些的鲨鱼眼睛旁边再次爆出了红光,子弹无法阻止鲨鱼的冲力,它被冲击的惯性扔到大白鲨的身体上搁浅了。其它鲨鱼意识到了危险,立刻退回去一些,但是仍然不肯离开,在距离两条死鲨不远的海面上游弋着。   “看来不给你们点厉害的你们不能滚蛋啊?!”这么对持也不是办法啊!娄强打算再给它们一些教训。这些鲨鱼离海边远,又轻易不肯到岸边来,浪费子弹也顾不得了。于是,娄强选了一发穿甲弹上膛等待着,当觑准两条鲨鱼靠的很近,身体几乎平行接触重叠的时候枪声响了,只见两条带着血柱的鲨鱼同时高高的跃起,又几乎同时跌进水里,其它的鲨鱼几乎同时都消失在水里不见了,海面上又泛起阵阵血花,水面搅动着,翻滚着,大概是活着的鲨鱼在撕吃这两条鲨鱼的肉。过不了多久,水面平静了,红色也渐渐的淡了,消失了。只有礁石旁边的一大一小两条死鲨鱼还在突突向外冒血。   又等了一会,海面上再没有出现鲨鱼的背鳍,海兽们也从惊恐的骚乱中稳定下来,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娄强才拿起单兵电台,向基地报告请求支援。   现在轮到船长赵旗看着这两条巨大的鲨鱼发愁了。大的有十二米左右长,重量看上去有五六吨。小的也有八米多长,大约两三吨重。费了一个多小时力气,几个人才七手八脚的把它们分别系在橡皮艇的两侧,船长赵旗破天荒的准许发动悬挂发动机,为了将它们迅速送到东渔315旁边,用船上的起重机把它们吊到码头上。这一方面是因为天色将晚,一大群饥肠辘辘的海兽们还在远远的看着呢。另一方面也怕那些活着的鲨鱼群没有走远,夜长梦多,还是抓紧时间为妙。   鲨鱼刚刚被吊上码头,厨师长崔园就兴冲冲的提着两只塑料桶跑来了。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大声问“船长,你说今晚这鲨鱼肉怎么吃吧,这可是好东西啊!”   “是啊,这要在过去也是美味。还有这么大几块鱼翅,要在过去晒干了可是佷值钱的啊!”   “是啊是啊,不过这玩意也并不好吃,我们不如留着它卖钱划算——”真不愧是事务长,处处精打细算呢!可是他却忘记了,这个时候你卖给谁呀?爱吃这东西的那些贪官污吏早就没有了!船长赵旗没有理他的茬,只说:“你看那块肉好只管弄回去做,对了。今晚好好做,批给你一块姜、两个洋葱还有一小瓶胡椒粉怎么样?”   “哎呀船长,今天真是过节了!我一定要让大家好好打打牙祭啊!哎船长,既然这样你干脆再批准我动用一管日本芥末膏怎么样,咱从塔西提运回来的物资里还有几十瓶呢。”   “你这家伙怎么贪心不足啊?得寸就进尺?好吧好吧,要做的好一点啊!”   崔园这家伙不知道都做些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在餐厅等了老半天才象饭馆跑堂那样吆喝着开始上菜:“来了——凉拌鲨鱼丝!”   “海带炖鲨鱼块!——”   “溜鲨鱼肝尖——”   张豫鲁一看到菜上桌,抄起筷子就伸向热气腾腾的盘子。   “慢着——”张豫鲁的筷子被另一双挡住,张豫鲁一看是指导员李海铁,顿时把筷子在空中停住了。   放下盆子的崔园也纳闷,是指导员还要说些什么吗?旁边的欧阳开口了:“那鲨鱼肝不能吃,会中毒的!”   “啊?鲨鱼肝不能吃?”崔园头上汗下来了。   指导员李海铁说:“这不怪你,是你不知道。人们都认为鲨鱼肝非常有营养,含有大量的鱼肝油,却不知道它是不能直接吃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的营养过于富集,维生素A含量特别高,所以人吃了鲨鱼肝就相当于吃了过量的维生素A,会产生中毒现象。所以鲨鱼肝不能直接吃的,但是也不用扔掉,把它们用盐腌起来可以当药用,治疗夜盲眼特别有效。只要服用时一次不要超过十克就没有问题了。”   晚饭虽然少了一个菜,但是大家还是吃的兴高采烈,这时从春节以来又一次丰盛的晚餐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七章(上)   二十七   起点山顶上,几根高高的树干成为起点岛显著的标志。每根树干都被三条钢丝缆绳斜拉固定着,树干之间则拉上一条条细细的铜线作为各种通讯波段的天线。这些树干中间,最高的一根的顶端装上了绳索操纵的旋转机构,操纵机构顶上则分层布置着一些鱼骨头状的八木定向天线。海风吹来,天线如有生命一样,骄傲的摇曳着,精神着。   几条粗粗的馈线沿着火山口内侧的峭壁蜿蜒下来,一直通到基地里一座白色灰沙砖构建的独立房子里,这里就是东渔315在末日之后继续执行自己的监听任务的无线电设备机房。   新机房建好了,天线也换成增益更高的,更符合标准的。唯有机房的设备需要人工手摇发电却没有变。本来,机房一端建有发电机房,船上的一台15KV辅机发电机早已安装就位,但是船长赵旗为了节省珍贵的汽油,从机房安装后只进行了几分钟的试车就命令停机待命,只有特殊情况下,大部分监听设备启动后才允许使用。再说,实际上目前的监听任务只是使用一台50W功率的电台和功耗较小的自动扫频仪,所以手摇发电机发出的电力除了供应仪器照明使用之外,还有富裕给小蓄电池组充电,这样的好处就是可以节省一些体力,让摇发电机的伊丽和伊波姐妹轮换摇八个小时就足够全天使用了。   乃子现在的中文更好了,除了一些语法习惯还是经常有日语的的习惯难改之外,同起点岛上的人做普通交流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伊丽和伊波姐妹的语言学习慢一些,但是现在一般的日常用语她们都能领会隔七八分。所以,姐妹两个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伊丽和伊波姐妹同塔西提岛上大多数土著一样,兼有大洋州波力尼西亚土著人、中国人和法国人等比较混杂的血统,以前使用一种夹杂这土著词汇的变形法语。塔西提岛附近的海域生产一种非常名贵的黑珍珠,她们的父母以前就是依靠采珠为生的,黑珍珠在法语里面有两种含义,其中一种是塔西提产的美丽的黑色珍珠,另一个就是指热情奔放浪漫自由,个个都有一身很强潜水技能的塔西提岛姑娘。她们和岛上大多数女孩一样,也自幼学会了潜水采珠的技能,到了三年前能歌善舞的伊丽姐妹才到岛上的土风歌舞表演团工作。   也许曾经是乃子叔叔追杀的猎物的缘故,伊丽和伊波姐妹对乃子一直有一种戒心和反感,虽然于洁和胡宏给她们多次解释,教育她们“姐妹们一起要同舟共济,互相爱护,”但是两个姑娘依旧执着的和乃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其实乃子也很想和姐妹两个搞好关系,但是看到她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多次想替她们摇一会发电机的打算都最后退缩了。于是,乃子只好把自己同人交往的欲望转移到基地的小伙子们身上。因为大家这段时间都很忙,很多事情她插不上手,于是就爱往厨房跑,一来二去厨师长崔园成了和她话最多的人。   “鲨鱼宴”后,指导员李海铁信步走到机房门前,他来看看于洁。因为对于短波电台来说,早晨和傍晚是信号接收最佳时段,所以于洁就留下值班 监听,没有去餐厅吃饭,只是让伊丽姐妹给她带回一点吃的。李海铁就想来看一些于洁吃的是否满意。   李海铁刚想敲门,门突然开了,两个细瘦的身影嘻笑着跑了出来。乍从有灯光的屋里出来眼睛一下看不清外面,跑在前面的伊波一下子和李海铁撞了满怀。李海铁猝不及放,一把拦住就要跌倒的女孩,定睛一看,“是伊波啊,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啊,指导员……”伊波的语言稍微差一点,脸红红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去-帮胡宏姐姐-做衣服。”伊丽看来比伊波学语言快一些,大概到底是比伊波大两岁吧,   “好!好!你们去吧,小心路黑!”   看到指导员进来,于洁和乃子也连忙起身说:“指导员好!”   “怎么样?于洁今天的晚饭好吃吧?”   “鲨鱼肉真好吃!谢谢指导员。“   “你谢我干啥啊,鲨鱼是人家枪炮长打的,咱们大家都要谢他呢。”   说起鲨鱼肉,乃子也兴奋起来:“击倒员,今天的鲨鱼肉生大大的好吃呢!”   “肯定是厨师长知道乃子喜欢吃生鱼片,就专门给乃子做的啊!”李海铁笑着说。   乃子听懂了李海铁的话,小脸有些红。说“鱼生乃子爱吃,大家都爱吃呢。”   “你们日本人爱吃鱼,这鲨鱼肉看来我们还要吃一段时间呢!乃子你妈妈都怎么给你做鲨鱼吃啊?”   “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鲨鱼肉汤了,里面放上打碎的鲨鱼肉,竹笋,火腿煮成的……”   “嗯……想来一定佷好吃的,可惜我们没有竹笋和火腿——“李海铁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他被乃子的话提醒了什么,就改问于洁:“我们的监听搜索主要重点在那些波段?”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七章 (下)   (下)   于洁听到李海铁突然问这个,一下子有些莫不着头脑:“我们使用自动扫频仪进行全波段搜索,轮换搜索所有的军用常用波段和非常用波段,还包括所有的民用广播波段和通讯波段啊,怎么了?指导员——”   “对!我们忽视了一个波段群,就是‘火腿’这个字提醒了我!我们一直没有着重搜索业余无线电专用波段!”   从无线电发明的时候起,就出现了大批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他们并非以无线电通讯为工作,而是以极大的热情把这种人际交往的工具当成自己的爱好,孜孜不倦的在电波的海洋中探索,寻找乐趣。这些人被称为“发烧友”,因为英文缩写为HAM,所以又诙谐的称自己的群体为“火腿族”。   因为电波的资源是有限的,越来越多的电台和无线电通讯设备迅速占领了无线电通讯从长波到微波、毫米波亚毫米波的所有波段,使各个波段的频率范围都拥挤不堪,造成严重的互相干扰。特别是这些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更是随意变换频率,随心所欲的设置电台,使本来就拥挤的无线波段更加混乱。所以国际电信组织就制定了一个标准,将每个频段范围都划分成为民用波段和军用波段,当然,也没有忘记为火腿族们留下一块小小的区域,作为业余爱好者或者无线电运动波段。虽然这些波段很窄,但是战争以前大量的FANS拥挤其间,乐此不疲,用电波当成他们只见的联系纽带,从世界各个角落发出无数的无线电信号,互相联络问候聊天……   中国的无线电爱好者也很多,从上个世纪初无线电技术传入中国起,就拥有了一批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中国的火腿族人数迅速上升,他们使用的设备也随世界无线电技术和设备的发展同步提高。那时,中国各级政府都设立了无线电管理委员会,这些委员会也整天对着业余电台的发展泛滥头疼不已。   起点岛的无线电监听室虽然对全波段进行整体监听,但是重点还是按照习惯放在军用波段和民用波段上。这是工作的惯性所致。   李海铁想到这里,不禁一拍大腿说:“于洁啊!你知道吗?虽然业余波段只占了极小的一点频率,但是你要知道,战前这些频率的拥挤程度是最严重的,因为数不清的业余电台都挤在这里呢!现在我们搜索其它波段没有结果,这些天不妨把重点转移到HAM频段怎么样?”   “对啊我以前咱们把这些波段忽略了呢!这些业余电台一般都是分散单独架设,世界各个地方都有的。也许会有这样的电台正在试图同外界联络啊!”   因为起点岛的天线系统还是因陋就简的方式,所以于洁站起来将天线切换开关放到20米天线的位置,说:“那我们就从业余爱好者使用最多的,通讯距离最好的14兆赫业余波段开始好吗?”   “这是你的专业,搜索顺序有你来定。不过要耐心多搜索一些时间。因为这些业余电台的开机时间我们无法掌握,只能碰。监听时间多一些也许会有收获的。”李海铁对于这些专业技术人员非常尊重,从来不愿干涉他们工作的独立性。   “对了,指导员。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听不到其它人的消息……能不能在短波广播波段发送我们的广播呢?”于洁提起这个在她心里酝酿了好几天的问题。因为几个月的监听没有任何信息,她有些着急。“既然别人没有消息,我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消息广播出去呢?”   “哦——这个可不行。因为在电波世界里,我们现在可是两眼一摸黑啊!在情况不明的时候暴露我们起点岛的情况可是不明知的,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所以,我们依旧要实行电波管制,在没有发现其它人的情况之前,没有深入了解现在的世界情况之前,不要贸然泄漏电波。即使你在电台听到什么人的呼叫,也不要轻易回答,要到我们弄清情况之后再研究。”   于洁一想也是,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有些脸红。是啊,现在的起点岛虽然条件十分艰苦,但是起码不愁吃穿,使这三十一个人能够很好的生存下来。这些条件和物资都是这个末日世界里最紧缺的。自己盼望有其它人类生存的愿望如果引来觊觎起点岛的变态人类的进攻,那就太可怕了!   “好!你们慢慢搜索,这个时间正是短波通讯的黄金时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细细的听,一个波段可以多连续监视几天,不要着急!”   送走了指导员李海铁,于洁的心里也平静下来,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开始带上耳机,在14.00-14.35兆赫的民用波段细细 搜索起来。   从大气层外围看地球,这个半明半暗的美丽星球依旧被一层厚厚的棉被样的气体包围着。根本看不出它刚刚经受过的浩劫。依旧是那样美丽,那样充满一片深邃的蓝色。远远望去,它如同镶嵌在黑天鹅绒布上的一颗蓝色宝石熠熠生辉,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在蓝色的天空下面它的大部分表面都被冰雪覆盖,成了茫茫的灰白色,只有在它的赤道两则,还能看到蓝色的海洋和少量灰黄色的陆地。夜空里,在它的两极发出若明若暗的美丽极光。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八章(上)   二十八(上)   北阿尔泰山脉的深处,克孜勒市附近一个山谷里,安德柳卡.舍辅卡诺夫少校正在努力将山坡上的积雪挖出一个能够到达地面的洞。他估计了一下,这里是不算缓的山坡,积雪应该不超过两米。如果再往下一些,接近山谷底部的地方积雪至少有8米深。依照他现在的体力是绝对不可能在靠近谷底的地方在积雪上挖一个能够到达地面的洞的。   阿廖沙(安德柳卡的爱称)清楚的记得,这一带的山坡以前是一片灌木丛,周末的时候有几次陪着娜塔沙从地下基地中出来,一起到这里的树丛里聊天,野餐……谈情说爱,忘情的接吻,甚至有两次还在灌木丛里做了爱 。这里应该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所以,他对今天的挖掘很有信心。   阿廖沙挖的是一个直径大约有两米多的垂直向下的雪洞,这里的雪比较松软,很好挖,铁锹进入雪的时候可以听到破冰的沙沙声,洞里的风不再显得么冷的刺骨。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这些天的温度依旧是零下三十度左右,只有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能感到天上那灰蒙蒙的太阳似乎有些热量。阿廖沙边挖边想,要是过去自己的体力,挖这么个雪坑最多半个多小时就够了,可是现在每挥动一次铁锹,就需要停下来喘息很久……“上帝,帮帮我吧——”在即将挖到地面的时候,阿廖沙最后一次停下来祈祷。   干枯的树枝露了出来,枯黄的茅草也慢慢的多了起来,就要挖到地面了。就在这时,阿廖沙的胃又开始强烈的痉挛起来,撕心裂肺的疼起来,使他难以直起身子,他只好弯着腰就势躺在雪坑底。他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裹的很紧,头上和脸上的防寒帽也只留下眼睛,眼睛刺痛,眼圈周围都烂了,用手一擦就带下来一些脓血,不知道是冻得还是雪光刺伤了。此刻, 哪怕一小片面包……哪怕一口热汤……哪怕一枚野果……哪怕两根新鲜的草根,上帝啊,无论是什么都能够让这该死的胃停止痉挛,可是这里有什么,这些干枯的树枝,这些坚韧的草茎……都不能填到肚子里去。阿廖沙的铁锹早已松脱。他开始用手向下挖……   哦,已经到底了,这里就是以前的地面,以前的山坡上的地面。他开始急促的喘着气,在雪下的草丛和干枯的灌木丛中用尽力气挖掘,寻找……寻找。   哦,末日来的时候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正是野果成熟的季节。这一片灌木丛中一定能够找到。阿廖沙还记得那次和娜塔沙做爱之后,就躺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黄色、绿色和橙红色,不远处几枚亮晶晶的醋栗在头顶摇曳着,似乎在诱惑他。可是当时的他对这些野果没有一点兴趣,它那酸酸的形象只会勾出廖沙嘴里的唾液 ……   现在它们在那里?我的醋栗——我的浆果——我的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哟……   啊!你就在这里,我看见你了,你跑不掉了!我抓到你了!   阿廖沙终于抓住一颗灰紫色的干瘪的浆果,颤抖的手立刻把它和着雪一起塞进嘴里,一股冰凉的带着酸涩的味道立刻充满了口腔,似乎立刻就为他带来了新的力量。在雪洞的底部,一下子找到六枚干枯的浆果,阿廖沙记得很清楚,对!是六枚,他甚至记得每一枚的滋味。还有一只冻死的螽斯的尸体,那可是蛋白质啊……但是那螽斯为什么没有什么滋味呢?   舍辅卡诺夫少校似乎增加了不少力气,他开始在雪坑底下向周围横向挖掘。作为拥有副博士学位的工程兵少校营长,他当然懂得洞穴的力学构造,不会将自己埋进雪堆的。他小心翼翼的在雪坑底部挖了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横向隧道,继续在这以前的山坡上寻找灌木丛中的可以充斥胃囊的一切有机物质。   天渐渐暗了,雪洞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单凭触觉是无法找到任何东西的。阿廖沙准备回去,只有回到基地温暖的洞里才不会在这可怕的夜晚中被冻死。今天自己的胃囊中一共得到了二十四枚干瘪的浆果,一只螽斯,两只不知什么名字的毛虫,还有几十棵没有干透还可以嚼烂的草根,算下来大概会有相当于半公斤新鲜的植物了。它们提供的热量能够让自己撑到明天继续来这里挖掘么?应该差不多了吧。   明天!想到明天安德柳卡就不禁有些兴奋,因为明天不用再挖掘雪坑,可以从太阳一出来就直接进入洞里,一直寻找食物,那么寻找食物的效率就会高很多……会有很多的收获的!   离开雪坑,阿廖沙回头看着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心里没有任何担忧的感觉。如果在二三个月以前,他一定会好好伪装自己的发现的,绝对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可是现在,在饥饿和严寒的考验下,只有自己了。这一个团的人消耗的食物量太大了,很快就吃光了基地中所有的粮食和能吃的一切,又慢慢的互相吃光了……连团长也被吃光了,现在,诺大的基地洞穴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啊,只有我一个人……这片被雪掩埋的灌木丛会有许多食物的,每天搜寻十平方米,哦不,十五平方米……一定能够让我在其中生活一年以上,就一定能够坚持到冬天过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八章(下)   墨西哥湾一个叫做阿尔卡拉多的小镇旁边,舍尔玛踯躅的沿着海滩走着。她一边走一边寻找着海滩上的寄居蟹或者别的什么小东西,她熟知这些小东西们藏身的小小洞穴,一旦发现它们就不顾一切的蹲下身去,设法把它们从深深的沙土中挖出来,填进自己的嘴里。   舍尔玛一边走,一边不时停下来挖掘,但是很多时间她的努力还是会落空的。   赤脚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着,残余的皮肤有些发白了。她从来没有觉得海水象现在这样寒冷过,在浅水中的脚象针刺一样的疼,所以走不了多久,她会弯下腰把脚掌和冷的几乎没有知觉的脚趾用手揉一会,这样会让它们恢复一些知觉。和脚掌相比,手的知觉就太多了一些。手上的皮肤早已全部脱落,露着鲜红的肉,一碰到海水就钻心的疼。还有脸上和脖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和手上一样,皮肤一块块的脱落,变成黑紫色,成片成片的掉下来……脸上的颜色大概现在和手上一样吧?她想。没有镜子,也不需要镜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继续活下去,只是腹中的饥饿促使她下意识的来到海边,寻找一切可以暂时止住饥饿的东西,因为那饥饿的痛是更难忍受的。   洛基山脉南端一个山谷中的金堪宁小镇,这个在地图上从来没有显示过的地方,此时显得比任何时间都更加宁静。全镇的残墙断壁都被雪夜笼罩上一片深蓝色,只有镇边的一所尚未坍塌的房子透出橙色的灯光。   堂普森博士现在把这座不知以前属于谁的房子当成了自己的栖身之地。在他看来,现在这里应该是他最安全最理想的避难所。因为虽然基地早已不再存在,但是深藏地下,设计完美的供水供电系统却还在工作。这样就使这座房子在一片荒芜的世界里仍然保持着一个家的感觉。虽然核热电偶的电力已经开始下降——博士瞟了一眼电压表,现在数码管上显示的是208V,但是博士并不担心,现在如此轻的负荷使它几乎工作在空载状态,相信它还能工作很久。   电炉上的不锈钢锅在冒着热气,蒸汽甚至能从壁炉 的烟囱上透出去,在雪夜中看的很清楚。但是博士知道,现在自己不用再担心有人闯进来企图分一杯羹了,因为那些家伙早已消失了。自己把食物的秘密一直保留到最后时刻……可笑那些家伙居然不知道沙发还有皮鞋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蛋白质。记得自己在废墟中寻找沙发和其它皮革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家伙在临死前用牙齿生生从沙发上啃下一块皮革,但是他却无法把它嚼烂咽下去,最后还是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块珍贵的皮革从那死了的家伙嘴里掏出来。   博士引以为自豪的是自己在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有丧失自己的道德准则,当他们开始互啮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吃过一口人类组织,总是用自己的知识来为自己得到食物。   基地上末日之后残存的人都死了。他们虽然躲过了火球和辐射,但是没有躲过饥饿和寒冷,还有紫外线……有的被互相吞噬了,有的死于紫外线的杀伤,不过那些蛋白质和有机物最终都被互相消耗了。人人都知道,基地贮存有一大批粮食,但是偏偏那条坑道被彻底炸塌,粮食被深埋在200米以下的地下。基地的建筑图纸都在博士的心里,他凭着自己的记忆用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把方位画在纸上,并牢牢的记载心里。   电炉上的锅子在冒着白色的蒸汽,这些浸泡过两天的皮革只要煮上几个小时就会成为浓浓的肉皮汤,虽然滋味有些不大妙,但是博士的胃还是对这些充满蛋白质的汤满怀期待。   博士用废旧元器件组装的电台已经架好了天线,作为一个二十年的老“火腿”,今晚将要开始尝试用无线电和世界上其它的幸存者开始联系了!不过,作为一个幸存者,一个聪明的博士,深知自己和自己的小巢穴处境的危险,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首先同外界联络的,尽管自己很久没有使用敲击莫尔斯电码手指有些发痒,但是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他要用耳机去倾听世界,看看这个世界如今在什么人的统治之下……   他给自己设定的呼号是“洛基山1号”,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分配频率和指定呼号了,这是一个火腿族多么自由的事啊!博士把电台的波段放到20米,开始轻轻转动可变电容器,搜索起来。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九章(上)   二十九   南半球又一次进入了地理意义上的夏天。全球范围的核冬天虽然还没有过去,但是气温已经开始悄悄的回升,起点岛终于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站在起点山上望下去,原来一片枯黄灰暗的地面上,开始染上了一些新绿。指导员李海铁每天检查气温,发现最低温度已经回升到摄氏四度以上。   二○一○年一月三日,恰好距离上次东渔315号出发塔西提岛的日子两周年,刚刚下水的“起点号”由船长赵旗率领已经准备起锚,再次踏上征程。“起点号”是一艘排水量大约100吨的木质三桅机帆船,船上除了用薄薄的皮革制作的三面船帆之外,还安装了一台原来东渔315船上拆下来的28马力双缸柴油辅机为动力,发动机使用50%柴油和动物油脂的混合油,油耗每小时3.8公斤,单纯用柴油机驱动时速度可达到每小时8节,三级风的情况下风机并用可以达到14节以上。   由于材料和加工设备的缺乏,这艘机帆船用了10个月才完工,主要困难就在于螺旋桨的制作。虽然东渔315带来了不少钢板,从塔西提也搜集了不少废旧钢铁材料,但是起点岛上缺乏高质量的木炭,试验好多次熔炼钢铁铸造螺旋桨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万般无奈,只好按照指导员李海铁的主意用钢板锻造和焊接的方法制作螺旋桨。由于公差难以很好的掌握,最终做出的螺旋桨虽然可以使用,但是免不了有四片桨叶不够平衡,震动较大的毛病。好在船长赵旗选用了大侧斜*的低转速桨形,才使震动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总算有些差强人意。   “走出去!走出去起点岛才能有出路!”两年前李海铁和船长赵旗就向起点岛全体人员宣布了起点岛的未来。但这个计划只有到紫外线辐射减弱到人体基本可以耐受的情况下才能开始实施。   船长赵旗背对朝阳,如一座雕像般稳稳的立在前甲板上,头也不回的大声下达着准备起航之前的口令,因为他不愿面对码头上送行的人们,也怕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大家都在机舱里和甲板上忙碌着,唯有无事可做的海图员小郑,通过小小的舷窗呆呆的看着码头上的人们,心里却响起一首老歌的旋律:   “再见吧,亲爱的朋友,   再见吧,亲爱的海港。   风帆已经升起,船儿已经起锚,   我们正要远航,去那希望的地方……”   的确,“起点号”这次的目标可以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远航。正如航海计划中写的那样,“起点号”离开起点岛后将向西北方向航行,越过南纬20度线之后向西航行先经过汤加、斐济群岛停留,然后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进,目的地直到新几内亚岛。往返距离将要达到一万三千海里左右。   选择巴布亚新几内亚作为“起点号”的最终探险目标,是起点岛主要管理决策层的集体认识。因为在李海铁的南太平洋核爆炸点图上,新几内亚岛的东部地区是唯一没有被核弹光顾的大型岛屿,所以这里不会存在严重放射性污染的威胁。同时这个岛屿的面积足够大,拥有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岛上各种矿产资源丰富,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面的一个岛屿布干维尔岛就是著名的铜岛,是世界第三大铜矿的产地。更为重要的是在新几内亚岛的南部沼泽地带战前还有两处中型油田和一些石油化工设施,估计也没有遭到大的破坏。   船长赵旗下令起锚,汽笛响了。码头上的人们聚在一起,开始向“起点号”使劲挥动起手臂,于洁跑到船边,将一捧不知什么地方采来的野花撒在船上,然后站在岸上悄悄擦去流出的泪水。   大副吴膺和帆缆长欧阳在驾驶台上一丝不苟的按照赵旗的口令忙碌着,而娄强和张豫鲁这一对“冤家”并排站在船尾,此刻也没有了惯常那种诙谐潇洒,一脸凝重的扬起了自己的手臂。   当螺旋桨搅动着海水,在“起点号”的船尾搅起一团水花之后,船开始离岸,很快的,那螺旋桨搅起的水花越来越大,机声隆隆,船尾形成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   出了起点岬口,“起点号”升起了三面新帆,开始加速向西北方向驶去。   *附注:大侧斜螺旋桨——1958年广州船厂一位老工人发明的螺旋桨。特征是桨叶倾斜狭长后掠如关公大刀,所以又叫“关刀桨”,桨盘直径较大,转速低、噪音低、效率高。有四叶、五叶、七叶等多种桨形。后来被其它海军强国剽窃仿制,成为现代化潜水艇主力桨形。在普通船舶上应用也越来越广泛。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十九章(下)   二十九(下)   从地图上看,南纬20度线上从西经120度附近的起点岛到东经150度的澳大利亚东北岸附近的大堡礁,5000多公里的海域上,分布着数百个的岛屿,他们组成了社会群岛、土布艾群岛、南库克群岛、汤加的瓦瓦乌群岛、斐济群岛、新卡里多尼亚群岛……这些岛屿在战前如南太平洋上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一样,个个都是风景绮丽的度假圣地,而在末日之后,它们中大部分的小岛虽然没有直接被核爆炸影响,但是也都都被海啸和风暴洗劫、摧毁。只有少数海拔较高,面积较大的岛屿才能免于被海啸全部吞噬。   “起点号”向西航行的路线,正好在南半球西风带的边缘,所以在它航行的去程,刚好是逆风而行。为了尽量依靠风力航行,“起点号”在有风的时候轻易不会启动发动机,完全依靠风帆来推动。于是“起点号”必须不停的变换航行方向。时而航向西北,时而航向西南,沿着曲折的“之”字形航线向西曲折而行。只有无风的时候,“起点号”才会对正目标,沿着确定的航线使用动力航行。   此刻,海面上刮着四级左右的和风,正是使用风帆航行的极好条件,“起点号”正在满帆前进。   “右舵五,航向30。”正在值班的船长赵旗简洁的下达了转舵的口令。航向30实际上是指真正的航向为300度,海上航行的习惯是减少一位数的表示方法。航向300度为西偏北,“起点号”刚刚从航向24度转了一个弯,从西南航向转到西北航向。水手长张豫鲁和帆缆长欧阳也带着两个水手迅速的调整了船帆,让它们转了一个90度,以便三面船帆继续吃满风力。   很快的,“起点号”恢复了因为转舵失去的速度,仍旧用7节的速度在海面上不紧不慢的前进,身后留下了长长的白色尾迹。   操完了帆,张豫鲁和欧阳一起坐在船头甲板上开始了他们无穷无尽的神聊。张豫鲁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软包烟盒,欧阳一看便说:“怎么,可快完了?”出发前,指导员给他们船上的几个烟民每人发了一包“骆驼”,这还不到两天,眼看就差不多光了。   “还剩三支。”张豫鲁抽出两只递给欧阳一支,看了看烟盒,对于自己还剩下最后一支感到有些失望。然后自己点着一支猛抽一口,立刻忘记烦恼,满意的呼了一口浓浓的白烟出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唉,欧阳,你猜我们这次出去我最希望找到什么?”   “那还用说?你这个烟鬼自然宁肯少吃点饭也想找到烟叶啊!”   “可不是——就是有个难题啊!”   “什么难题?”   “你别说,我抽了快十年的烟了,可就是只认识大中华、万宝路。从来没有见过烟叶长的什么样……”   “哈哈,我知道了!你就是见到烟叶也不认识……呵呵,可是上帝大概没有创造烟卷树啊。”   “就是啊,你说上帝干吗不创造烟卷树?那烟草烟叶究竟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地上也不知道啊!”张豫鲁挠了挠乱蓬蓬的脑袋。   “烟草烟草,我想肯定烟叶不是长在树上,而是一种草本植物。我想,样子吗——应该和大白菜差不多……”   “哈哈,烟草长成大白菜!可惜指导员的菜园里只有圆白菜,没有大白菜啊……”   两人正津津有味的抽着烟,欧阳眼尖,突然发现左前方的海面有一些骚动,不一会儿,几条飞鱼腾空而起,向“起点号”的航线飞过来。很快的,“起点号”就要行驶到飞鱼腾空的路线上来。   “是飞鱼群,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它们。”欧阳一看到飞鱼,立刻来了精神。   “是几条海豚,海豚在追赶飞鱼群呢。”   说话间,“起点号”已经来到鱼群的中间,只听劈劈啪啪几声,几条飞鱼 被前首帆挡住,鱼掉到甲板上挣扎起来。张豫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就抓住了两条,欧阳也随手抓住两条朝甲板上摔了一下然后抓其余的在甲板上蹦跳的飞鱼。张豫鲁正抓着飞鱼不知所措,一看欧阳的动作恍然大悟,连忙摔晕手中睁着的飞鱼,赶快去抓其它的猎物。   “哈哈!今晚有新鲜的鱼肉吃了!”张豫鲁看到手中的飞鱼不由得食指大动,真恨不得立刻啃上几口。这两天。“起点号”虽然航行在海上,但是船长赵旗不肯浪费时间让船停下来抓鱼的,船上吃的还是鱼干、肉干。所以张豫鲁看到美味的飞鱼,自然高兴极了。   瞧着手上的这条肥大的飞鱼,张豫鲁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哎,欧阳。这鱼怎么和我们以前见的不大一样?”   “嗯?是有点……对了,这鱼的翅膀比其它的飞鱼翅膀都要大!”   “对,没错!就是这飞鱼的翅膀特别大,飞的也特别远。”张豫鲁回忆着,刚才没有觉得哪不对劲,这斜飞鱼飞的距离要比以前见过的飞鱼飞的远的多,它们从水中跃起,严格来说是滑翔,依靠胸前那对巨大的“翅膀”(鱼鳍)在空中滑翔一段几十米的距离再落水。而这些飞鱼的飞行距离要比以前见到的飞鱼滑翔距离长了许多,足足有一百多米了。   平常的飞鱼,胸鳍展开一般是一个多身长的翼展,而手中的飞鱼,把它的双鳍展开,足足超过两个身长,自然要比以前的飞鱼飞的更远。   “这翅膀怎么这么大?是怎么没有见过的新品种?不对啊!这鱼的颜色,头和身子和以前的鱼没有什么两样啊!”张豫鲁纳闷。   “没准是核辐射引起的变异吧?”指导员李海铁早就和大家讲过多次,辐射对于生物变异的可能。   “但是也不会这么快啊,两年多的光景这鱼的变化都这么大。”   “难说,给船长看看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章   三十   说来也巧,欧阳刚刚说要把这鱼给船长送去,船长赵旗正好从驾驶舱里出来,听见他们说的话也看到张豫鲁手里的鱼。   “什么好东西啊?给我看看——”赵旗说。   “船长你看,这飞鱼好怪,翅膀长的特别长。我们再怀疑是不是核辐射引起的物种变异……”   “嗯,翅膀是比一般的飞鱼大的多,和以前的飞鱼胸鳍相比不成比例。至于是不是物种变异……”船长赵旗沉吟起来。   张豫鲁和欧阳也急于得到答案,都瞪着烟等着船长赵旗的结论。   “我看还谈不上物种变异,应该是核辐射条件下产生的个体变异准确一些。因为你看,这条飞鱼的年龄肯定要大于两岁,你看这片鱼鳞,年轮上显示这鱼已经三岁多了。而核辐射的影响是从它一岁以后才发生,也就是说在它的胸鳍开始迅速发育长大的时候核辐射发生了。这种影响造成了这些飞鱼的胸鳍长的异乎寻常的大,成了这个样子。”   “是呀,我还有些奇怪,这条飞鱼看上去应该有两三岁的大小,可是从鱼鳞上看却三岁多了,身体比正常这个年龄的飞鱼小,而翅膀要比这个年龄的飞鱼大……”欧阳插话说。   不愧是渔民出身,欧阳的捕鱼经验还是很丰富的。船长赵旗一边想一边回答欧阳说:“核爆炸之后形成了核冬天,我们直到现在仍然被核冬天下的气候影响着。海生动物也不例外。生活条件变得严峻起来,你们看张豫鲁的那些海兽学生们也比以前瘦的多了。这些飞鱼个体偏小,生长缓慢也是自然的。”船长赵旗又看了张豫鲁一眼:“至于是否会产生物种突变,还要看这一代的飞鱼能否把现在的体形特点通过遗传影响传递到下一代或者下面几代,直到这些新的特异体形特点被遗传下来,才能叫做物种突变。水手长如果对这个课题感兴趣的话,建议你多观察繁殖速度快的昆虫类等微小动植物。因为从末日开始,它们已经能够繁殖多代了……”   船在大洋上航行,人们得到最多的就是“寂寞”。飞鱼撞上甲板的这种能够让人们兴奋一阵的好事不能天天有,更多的时间都是孤零零的航行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船上好在有了爱斗嘴爱饶舌的张豫鲁,才能少了许多寂寞,增添一些笑声。   南纬20度附近,事实上从起点岛(以前叫做皮特凯恩岛)开始一直到新卡里多尼亚群岛是一条横跨接近6000公里的岛屿带,其中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群岛,从地图上看是密密麻麻的。所以这一带岛屿以前有个总名称叫做多岛群岛,这个名称倒是名副其实的,不过后来自从英美法国等国家把这些岛屿划分成不同国家的殖民地之后,这个总名称渐渐的都不用了。   利用风力行驶,虽然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持续不停的西风可供使用,但是“起点号”需要行驶的是“之”字形航线,所以按照直线距离来说,它的航速只有每天不到120海里。   早饭时,张豫鲁听船长赵旗说今天将要到达土布艾群岛海域,早被无边无际的寂寞折磨的他只要没事就呆在船头,自恃目力特好,(号称赛过望远镜!)想要第一个“发现”土布艾群岛的土地。并且登上它,为它命名!   紫外线灾难虽然已经过去,但是此时的紫外线强度还是要比末日之前厉害的多。作为教会几百头海兽学生躲避紫外线的“张校长”不会不懂紫外线的厉害。他只好躲在首帆的阴影之下,契而不舍的坚持着,了望着,生怕这首先发现土布艾群岛的荣誉落在别人头上。   转舵了,是右转。张豫鲁不看罗盘就知道现在“起点号”又改为西南航线,而未来将要被发现的土布艾群岛将会在船的右舷——西偏北方向出现。张豫鲁和欧阳系好调整后的帆缆,又要坐在前甲板的帆影之下观察了望,欧阳死乞白赖的拉他回舱打扑克他也不为所动,生怕错过了第一个喊出“发现岛屿”的机会。   午后的阳光如锥子般的撒下来,强烈的反光在远处的水面上形成无数刺目的十字花,让人难以直视。张豫鲁只好戴上太阳镜继续守在他那争夺“发现者”的岗位上。   驾驶舱里,大副吴膺一边掌舵观察一边和帆缆长欧阳聊天,其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在下面甲板上细瘦的帆影中蜷缩一团的水手长张豫鲁。   “欧阳啊,你没有告诉他我们航海计划上没有登上土布艾群岛的内容啊?”   “他也没有问我啊,我如果说了他就该失望透了,还不如给他点想头,这样在船上不寂寞些。”   “那他要是发现土布艾岛,而我们不上去就该更失望了。”   “呵呵,那个失望只是一会儿,要是早告诉他,他会失望两天呢。你没见昨天他就开始盼着今天到达土布艾岛吗?”   大副吴膺看了看驾驶台上的海图说:“土布艾岛主岛周围水道不算复杂,很少有沙洲和礁石。一会儿我们可以靠的近一些,让他看个够也会少一些不能上岛的失望。”   “嗯,让他看看,是会少一些失望的。”欧阳回头一看,原来是船长赵旗又上来了。   “船长,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大副吴膺知道还不到赵旗接班的时候。   “快到土布艾岛了,我还是六年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远远看过它一眼。”船长赵旗没有回答吴膺的话,似乎在自言自语。   “也是个美丽的岛啊!”赵旗感慨一声。“岛子大小和我们的起点岛差不多,或者稍微小一些。岛上到处都是椰林和白色的沙滩,绿白相间特别漂亮。岛上居住一些波力尼西亚人,以椰子加工和旅游为生。岛上出产的红椰子特别甜……可惜了。”   “怎么可惜了?”大副吴膺不解的问到。   “可惜这个岛海拔太低,没有山。最高海拔只有40米。”   吴膺仔细看一下海图,明白了。也随之沉闷起来。   按照海图和方位的计算,此时应该来到距离土布艾岛主岛不远的位置,应该能够从望远镜里或者肉眼发现这个岛屿了。何况船长赵旗记得,在岛的最高处还有一座礁石和水泥垒成的灯塔。而前方海面上,依然银光闪闪,茫茫一片。   还是张豫鲁的目力好。经过很长时间的纳闷和搜索,张豫鲁终于发现西方天际线上闪烁的白光中有一块奇怪的似乎是凝固的白色光斑。他很纳闷,“那是什么?”他揉揉眼睛,还以为是长时间看海面的闪光把眼睛闪花了,可是那斑块还在。于是就大声向驾驶台喊:“大副——你用望远镜看那是什么,正九点方向,方位27。”   大幅吴膺无言的把望远镜递给船长赵旗,赵旗看了一会没有说话,又把望远镜递给欧阳。欧阳看了一眼耶没有出声。   “走吧,我们靠近些,注意水色。”   那白色斑块果然是土布艾岛。   渐渐的,“起点号”终于驶近了土布艾岛。此时正是涨潮时分,“起点号”倚仗自己吨位小,吃水浅的优势小心翼翼的来到距离土布艾岛只有一两海里的位置缓缓绕行。   在大家的记忆和印象里,土布艾岛是一个美丽的镶着银边的绿色岛屿,海图上还表明岛上有几个小小的淡水泉眼,可以为岛上的居民提供充足的淡水。而此时,站在船舷上的大家都震惊了,出现在眼前的土布艾岛和印象中、记忆中完全不同。   眼前这一片土地,只有一片惨白色。两年多前的海啸和飓风把这片岛屿上一切附着物包括椰林植被和人工建筑统统摧毁扫平。就连岛的最高处曾经用坚硬的礁石和水泥建筑的老灯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幅吴膺伫立在驾驶台上,默默的想象着海啸到来时这个岛的情景:几乎是毫无征召的一个晴朗日子,美丽岛屿上的人民和游客正在无忧无虑的过着他们悠闲的时日或者假期。突然一条白色的线从远方无声无息的迅速包抄过来,到近处会发现那是一面几十米高的水墙,就在那一瞬间,水墙一下子漫过整个海岛,在岛的中心撞在一起,形成爆炸般的巨大水蘑菇……   瞬间,一切都消失了,树木房子和人,还有无数的小船、花花绿绿的帐篷,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被淹没的人们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甚至没有说出最后的一句话就突然融化在无边无际的大海。   此刻的土布艾岛,只剩下一片银白色的沙洲,沙洲上间或散布着一些黑色的折断的树根。这种光线的反差在强烈的西斜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目、荒凉。尽管阳光灼灼,可是让张豫鲁的心里却感到揪心的寒冷。此刻,他心里登上土布艾岛的愿望完全消失了……   虽然缓慢,“起点号”还是慢慢的从土布艾岛的南侧缓缓的通过了,土布艾岛渐渐的落在后面。“起点号”绕着土布艾岛又转了一个角度。升起满帆,开始加速,在身后留下两道白色的浪花。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浩瀚的南太平洋渐渐又恢复了它那桀骜不驯的一贯性格,虽然风浪不是很大,但是一直不肯停歇的涌浪却如一群奔腾的野马一般让海面一刻不停的波动、激荡。“起点号”鼓满了浅黄色兽皮做成的风帆,身后留下长长的尾迹,一往无前的向着未知的世界挺进着。   张豫鲁似乎把前甲板当成了自己的卧室,除了操帆就是坐在首帆的阴影下向“起点号”行进的前方了望,即使晚上也不愿回舱房睡觉,宁愿躺在甲板上钻进睡袋忍受夜晚的寒冷。在无聊漫长枯燥的航行中他难以忍受寂寞,一直在希望能够看到一些令他那焦急的心产生一丝激动的任何景物。欧阳懂得他的性格,也在闲暇时陪他坐在这里,闲聊、“打屁”。   北方远处几个隐隐约约的小岛渐渐被抛在身后,那些岛屿看上去都成了银白色的,大概是和土布艾海拔差不多的珊瑚岛。   “是萨摩亚群岛最南边的几个小岛。”欧阳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   “嗯,我知道。和土布艾差不多。”   “明天就要进入东半球了,离家更近了。”欧阳又触动了深埋在心中的那股情愫。   “嗯?不会那么快吧?我早上刚用六分仪测过,我们还没有到西经一七○度线呢,离西经一八○度线还有六百多海里呢。”   “呵呵,你忘记了吧?国际日期变更线在南太平洋拐了一个弯呢。”   “哦!想起来了。国际日期变更线拐了好几个弯呢。那是为了让这一带 岛国不被国际日期变更线分开特地拐的弯啊。”张豫鲁恍然大悟。   “没错!下面我们将要看到的是汤加群岛。它的首都努库阿洛法就在西经一七五度23分,是号称世界上第一个迎接新一天的首都。可惜啊,它所在的就是汤加王国最主要的岛汤加塔布也是一个珊瑚礁岛屿,这个岛虽然面积不小,但它的最高海拔也不超过30米。不过这个国家的北部有两个小小的群岛倒是海拔高一些的火山岛,可惜它的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南边的汤加塔布岛上。”   张豫鲁对汤加的印象只有一个,就是这是一个胖子的王国。这里的人们是世界上唯一有着以胖为美的审美观的。说到汤加,他立刻想到这些,同时也为这些胖胖的波利尼西亚姑娘感到几许哀伤。   “那咱还去汤加塔布吗?”张豫鲁问。   “难说,淡水不太多了,也许船长会命令靠岸补充淡水。岛上有不少淡水泉眼,水质很好的。”   “我们这一路淡水倒是不怕缺乏,就是缺乏油料啊……”   “我知道你小子更感到缺乏的是什么……“   “不许提,不许提……你故意逗我烟瘾不是?”   “哎,我告诉你一件事啊,你可要记住:就是十年前咱们的红塔山集团曾经援助汤加王国一座卷烟厂,生产红塔山和云烟。这座厂就在努库阿洛法市中心……”   “得了吧,你别惹我伤心了。海啸过去一切都成为平地……”   “你听我说完啊!厂子肯定是什么也没有了,但是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汤加还引种了中国的烟草。因为云南烟草喜欢山坡地……“   “哦!我明白了!“张豫鲁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在汤加北面几个火山岛的山地上,有可能种植过烟草?”   “是啊!过几天当我们到哈派群岛的时候你去恳求船长停一下,我记得看过的一份资料上说,哈派群岛几个主岛上有许多梯田,以前生产木薯、烟草之类……”欧阳分明在欺负张豫鲁对这一带海区的地图不熟悉,其实哈派群岛在汤加塔布的北方,“起点号”很可能不会绕道去的。   “嘿!真谢谢你了!来来来,先过过瘾再说!”张豫鲁说着将那个皱皱巴巴的烟合掏了出来。激动的抖抖索索的把烟合撕开。   “怎么?还有啊!那天剩下最后一棵你没有舍得抽掉?”   “是啊,就这一棵了,咱哥儿俩轮换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豫鲁和欧阳在前甲板上漫不经心的闲扯打屁,自然是瞎吹胡闹,却不知他们两个的对话被驾驶台上的船长赵旗听的清楚,听到欧阳说哈派群岛山地梯田上种植的木薯时不由的心中一动。“海啸能够漫过哈派群岛上海拔最高的梯田吗?木薯可是产生大量淀粉的好东西!”他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汤加王国是由三个群岛组成了,而中间的哈派群岛就正好在南纬20度线上,距离南面的汤加塔布只有六七十海里,半天的路程。于是新的航海计划形成了。他开始下达舵令,“起点号”先向距离最近的汤加塔布岛上的努库阿洛法港前进。毕竟淡水该补充了,航海中这是比淀粉更重要的东西。再说汤加也是他曾经来过的故地,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汤加塔布岛南海岸珊瑚礁边上的滔天巨浪给他留下的震撼和快感。   四年前,船长赵旗曾经在汤加塔布岛上修船,在一位华侨的带领下游览了整个汤加塔布岛。对岛上热情好客丰满壮硕的汤加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那华侨带他到岛南岸观看世界著名的大海潮时,他不由得对大海的威力感到震惊。   浩瀚的南太平洋洋面上波涛滚滚,涌浪一排追赶着一排,向岸边奔腾而来。它们撞上岸边的礁石,跌得粉碎,化作千堆雪浪,万朵银花。顷刻之间潮头消失了,几乎在同时,离岸数米远的地方,从地底下喷出一股股高高的水柱,一团团滚滚的轻烟。它们呼啸着,跳跃着,直冲天空,竟高达数十米。随着潮涨潮落,水柱、轻烟此起彼伏。面对这气势磅礴、动人心魄的壮观景象,不能不让人感到大自然的雄浑伟大。站在岸边,注视着潮水,他忘记了一切,似乎此刻正站在船头,稳稳掌住舵轮在和大自然搏斗,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但是,这种快感是短暂的、也是安全的,自然无法和东渔三一五在海啸中的那种惊心动魄、危险万分的搏斗相比。   天黑了,船长赵旗打开导航雷达,测量一下荧光屏上显示前方将要出现的汤加塔布岛的距离,看上去还有100多海里,按照现在的速度,明天上午将要抵达。于是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大副吴膺。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起点号”在夜里已经悄悄的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按说他们应该更改船上的日期,在日历上加上一天,但是此时世界时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东渔三一五和起点岛依旧沿用北京时间的日期,只有在为了进行天文导航时才求得方便沿用着格林威治时间。   太阳出来了,清晨海面上的薄雾已经退去。站在船头上顺光看过前方去,视线变得异常明净。张豫鲁从兽皮睡袋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就立刻跳起来趁着早上太阳不太强烈,活动一下身体。枪炮长娄强从尾舱出来端着一个铝饭盒吆喝着:“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有好吃的啊!”   张豫鲁一听好吃的,立刻就把眼睛盯到娄强的饭盒上,“小鲨鱼崽子,好东西啊!”   “怎么样?这是我一早起来钓鱼钓上来的,怎么样?”   “你那钓鱼水平——嗤!……不过鲨鱼崽子倒是美味啊!”张豫鲁嘴上说着脚上不停,一溜烟跑尾舱厨房去了。   太阳升的更高了,海水蓝的让人心疼。远处看到一条细小的黑线,啊!汤加塔布就在眼前。几个闲人都聚在前甲板上,大家都兴奋的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那一段地平线。   “不对啊!”最先喊出声的是大副吴膺。   “怎么不对?不是汤加塔布?”张豫鲁嘴快,立刻接上去。   “我看也不对……怎么会这样呢?”娄强心里觉得不对,可是嘴上却说不出来。   欧阳挠挠脑袋,不说话,可是眼睛一直盯着远方的地平线思索着。   大副吴膺终于醒悟过来,他却转头向驾驶台喊:“船长!发现新情况!”   驾驶台上传来船长赵旗的声音,“我已经看到了!汤加塔布是绿色的!”赵旗的声音不象往常,激动的带有一丝颤抖。   听到船长的说话,大家站在船头上都不做声了。是的,越来越清晰的看到了,汤加塔布的地平线是绿色的,和其它他们经过的珊瑚礁岛屿完全不同。两年前的海啸把低矮的珊瑚礁岛屿一掠而空,岛上的植被和建筑都在海啸和飓风的摧残之下瞬间消失了,现在那些岛上都是光秃秃的一片白色……但是眼前出现的汤加塔布却绿意盎然,青翠欲滴,难道真的出现奇迹了吗?   “起点号”再一次开始转舵,向西偏北航行,因为汤加塔布的南岸都是嶙峋的珊瑚礁,船只很难靠岸,所以“起点号”要向这个岛的北面到汤加的首都努库阿洛法港靠岸。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充满疑问的航行,“起点号”终于来到以前的港口之外。在南太平洋的无垠碧波之上,汤加塔布岛就如一块放在蓝色丝绒上镶嵌着白金边缘绿宝石一样鲜艳夺目,根本看不出经历过那铺天盖地海啸的冲击和洗劫。驾驶台上船长赵旗一边发出靠岸的舵令一边思索着汤加塔布岛和以前印象中的重合点……是啊,唯有地形,唯有地形能够找到以前的汤加塔布岛的形状,而景物却面貌全非。   以前的汤加塔布岛是一个人口稠密、风光旖旎的美丽热带岛屿,岛上充满了人类幸福生活的痕迹,而此时面前的汤加塔布岛,却象一个从来没有过人迹的原始世界……没有房屋……没有道路……没有欢声笑语……甚至没有发现任何动物活动过的遗迹。除了偶尔飞过的海鸟。   这个低矮扁平的海岛,在灾难面前应该和土布艾岛一样束手无力,无法对抗大自然如此严重的摧残。海啸会扑冲走了一切,而现在这些绿色是什么植物,居然拥有如此强烈的生命力和繁殖力,在短短两年多里覆盖了整个岛屿?   *****祝大家节日愉快*******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起点号”小心翼翼的靠近早已壅塞的破旧海港,因为港口早已被海沙和杂物改变了海底的地形,透过碧蓝透明的海水清晰可见杂乱无章的海底。于是,只好在距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抛锚,放下橡皮艇。   大副吴膺自告奋勇,努力半天才从船长赵旗那里争到了上岛侦察的任务,便带领枪炮长娄强、帆缆长欧阳和海图员小郑第一批上岸侦察勘查。看到橡皮艇向岸边划去,张豫鲁一肚子不高兴,一边嘟囔着大副看不上他,一边解开裤子冲着越来越远的橡皮艇撒出一泡热尿。   大副吴膺个头不高,身体也精瘦。小艇刚刚碰到码头残破的水泥边上,边他便一跃而起,一个箭步跳上高高的码头,伸手接过欧阳抛给他的缆绳,随手熟练的打一个水手结,将小艇系在一块石头做成的半截系缆桩上。   海图员小郑一上岸,就立刻打开海图夹,用目测的方式将眼前的努库阿洛法港的地形和海图上的地形进行对照。而娄强和欧阳则端着手中的95步枪,小心翼翼的开始警戒。   环顾四周,除了被海浪冲刷的海岸线之外,整个汤加塔布岛屿都被一种绿色的蔓类植物覆盖着。原来的努库阿洛法市只剩下少许残墙断壁,即便这些瓦砾残墙之间,这些植物也顽强的占据了一切可以占据的土地,只有少数高一些的断墙框架上还能看出以前的建筑遗迹。   海边大片的椰林已经消失了,几棵还没有倒下的椰子树干上也爬满了这种植物,远远看上去象一棵棵枞树或者雪松那样的树塔。   这是一种生命力多么顽强的植物啊,它那看上去柔软的藤无处不在,遇到高的无论市建筑还是树木都被它不知疲倦的攀援着,缠绕着,所到之地都被它撒上浓色的叶子。即便在着充满紫外线的强烈阳光之下,那羽状的叶子也丝毫没有打蔫的迹象,反而折射出点点反光,颤巍巍的骄傲着,伸展着……无声无息的霸道的宣示着它们在这个小小海岛上的统治地位。   大副吴膺小心的走进它们,俯身仔细观察着。小小的叶面是椭圆形的,互生在细细的叶柄之上,每一条叶柄都如一片轻薄的羽毛,形成巴掌大的复叶。细细的叶柄长在柔嫩的枝条上,枝条上还有不少细小的卷须用来攀援。再往下越来越粗的藤蔓显然是木质的……直觉告诉吴膺,这很可能是一种豆科爬蔓植物。   吴膺小心翼翼的摘下几片叶子,轻轻揉了揉,然后放在鼻子下面闻,一股青青的气息没有让他感到有什么异味。这是什么植物呢?看似柔弱,却如此坚强霸道,将岛上原有的生物空间完全占领,也将海啸之后所有原有植物的复苏之路一下子堵死。是核辐射和紫外线辐射之后变异产生的新物种吗?可是变异不可能发生的如此之快。应该是原有的物种特别适应现在的特殊气候条件吧。   眼前的植物似乎在脑海中的记忆里是有印象的,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在吴膺的博物学记忆中,南太平洋热带海岛本来是没有这种植物的,应该是一种外来物种,对!外来物种这个词让吴膺脑海中顿时一亮……他立刻联想到20世纪末的外来物种植物对中国的侵袭事件:被中国农民引种的水葫芦顷刻之间侵占了水乡江南的大片水面——中国南方地区被豚草的大面积侵袭造成的危害——还有,还有美国的克株,对,这就是克株!   美国的东海岸,迤迤绵绵,从北至南,都是茂密苍郁的森林。在盛夏之际,假如你行驶在美国南方的话,除了林木之外,你还会看到一种奇特的绿色景观。那是一种巴掌大的绿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地遮盖了一切,时而平铺直叙,时而起伏高耸,伸展出数十数百英里去。你能够看到的只是无边无涯密不透风的绿叶遮盖。 形成这个北美奇观的,竟是一种东方藤蔓。   那还是1876年在美国费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上,前来参展的日本人带来了一种用来装饰东方园林的攀援植物“克株”。晚夏的克株开着串串紫红色的花朵,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甜的葡萄般的香气,分外惹人喜爱。 一个好事之徒,偷偷地掐下一个芽头,回去喜滋滋地培育出一株小克株来,克株就这样加入了移民美国的行列。   但是只一眨眼的功夫,人们大惊失色地发现:柔绿的藤蔓已经修炼成精,一夜之间成了怪物。自以为是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对克株的控制力,它撒腿撂欢自由自在地逃跑了!   它被誉为世界上长得最快的植物,绿色的机器,可以无尽头攀援的神藤。这时,同样的溢美之词,却成了灾难的宣告。一棵克株可以分出60个分杈,它们可以呈放射状奔放。每一个分杈都可以一天爬出一英尺,一个生长季节各爬出100英尺,总长度就是5000英尺。这还远远没完。它们还伸出柔韧的触须向高处攀援,它们的枝蔓发出新的根须无数次重新扎向土地,然后,就是新一轮的伸展和攀援了。从一棵老根出发,它的分分杈杈枝枝蔓蔓可以全方位出击,覆盖方圆几十英里之广。几年之间,这美丽的开着柔嫩紫色花朵的绿色魔鬼把一百万亩的面积遮盖得纹丝不漏,活像一个怪兽,很有耐心地吞下一切:森林,电缆,甚至火车铁轨。   吴膺走近一棵爬满藤蔓早已死去的椰子树干,蹲下身体在浓密的叶子下面寻找,很快找到了证据,几朵早已干枯的花朵,灰黄色的干枯花萼上还带有淡淡的紫色!证据具全了,豆科爬蔓植物,羽状复叶、紫花……这就是让当年美国农民胆寒的绿色妖姬——克株!   克株——顾名思义,专克一株株的大树。一定是这时这个热带海岛的气候已经冷的类似温带的气候,岛上原有热带植物无法适应,再加上经过海啸的洗劫,岛上土壤极度贫瘠,而豆科植物却不怕这些,只要有充足的光照,它就能自己制造大量的养分。虽然地上的藤蔓被海啸冲走,但是只要土壤中还剩下一点根茎,它就能重新发芽……这些就给了这个喜欢光照和温带气候的植物生长冠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让它有机会有实力扼杀了一切原生植物成为这个海岛独一无二的统治者?   吴膺顾不上使用无线电,径直回到岸边,手中拿着他用小刀砍断扯下来的几条枝蔓回到岸边,对着船上喊:“船长——这植物无害,岛上没有危险。”   船上的人除了守卫,都上岸了。船长赵旗接过吴膺手里的枝蔓,看了看说“切!什么克株——这不是葛藤吗?我们园子里那藤架上长的都是这个。”   “什么日本的克株,这是中国的葛藤啊?”船长赵旗摇了摇手中青翠的藤蔓,对吴膺说:“你们只知道读书,克株就是中国葛藤的日本名字。几个世纪前日本人就引种到日本当作装饰植物的。大概这岛上以前住有日本人,他们有了钱就喜欢学我们中华文化附庸风雅,没准是那个日本人弄来装饰庭院的,没有想到末日之后居然成了它的天下。”   “那么船长,中药‘葛根’就是它的根吧?”   “没错,这葛藤可是宝啊!没有想到汤加塔布居然变成了一个宝岛,到处都长的是葛藤!走,咱们去挖开一块土让你们看看!”   砂土地很松软,张豫鲁心急,顾不得找工具挖土,找了一条粗壮的木质藤蔓使劲往上一提,就拉出一段一米多长的藤根。只见那带出土的藤根呈一段段的纺锤状,又粗又大,就像山东老家的黄皮红薯一样。张豫鲁掰下一段,用手擦了擦树根上的沙子,就立刻啃了一口。   “呸!呸呸——什么怪味啊,不好吃!”   船长赵旗哈哈笑了,“你这个大马猴急什么啊!这葛根可不是这么直接啃的。嗯——这葛根长的可真不错,比咱们老家野生的葛根肥大多了。咱们可真的找到宝了啊!”   “呸,这玩意儿又不能吃,找到什么宝了啊!”张豫鲁还在悻悻然。   “谁说不能吃?我听父亲说过,灾荒年还能用它擀面条呢。把它的块根挖出来晒干就是中药葛根。新鲜的葛根磨碎了用水洗,就能沉淀出大量的淀粉,叫做葛粉,虽然没有大米白面那么好吃,可叶是不错的粮食啊!做成葛粉之后那怪味叶就没有了,挺劲道的,擀的面条还不错呢!”   “啊,船长,你快别说了,我这会就谗了,咱们现在就挖葛根怎么样?”   “大马猴怎么成了猪八戒了?就知道吃啊?少不了你的。先勘查岛上情况再说!”   站在岛上放眼望去,因为已经没有了茂密的森林的阻挡,整个汤加塔布尽收眼底。近400平方公里平坦的岛上除了南面有一些珊瑚礁之外都是一马平川,间或有一些被藤蔓缠绕的枯树点缀其间。整个岛屿除了海边被潮水冲刷的地带和几个湖泊泉眼之外,到处都被浓绿的藤蔓所覆盖,不能不令人感叹这种绿色植物顽强霸道的生命力。   ******************************************************   资料: 葛藤(Pueraria lobata)又名葛条、野葛等,为豆科落叶木质藤本。原产中国,分布广,除新疆、西藏外,遍布全国各地。喜温暖湿润,耐寒、耐旱、耐瘠薄,根系发达,生命力强。用种子或扦插繁殖。   根(又称葛根)富含淀粉,(葛粉是一种优质的淀粉,具有粘重、透明度高等特点),葛粉含淀粉75%一85%、水分10%一15%、粗纤维0.%一0.4%、灰分1.0%一1.8%、蛋白质0.1%一0.2%。用葛米和白糖做成的稀粥粘甜可口,葛藤还可酿制饮料、保健食品和风味小吃,营养丰富,风味独特,是一种很好的保健食品。   葛的根、叶、花、果均可入药。根入药名葛根,是升阳解肌、透疹止泻、除烦消渴之良药。   叶可作饲料,对多数牲畜都有较好的适应性,马较为喜食,也可作猪、羊、兔等的饲料。   葛藤根系发达,主根深达3m以上,发达的侧根向四周伸展,在表土层形成稠密的根网,在防止冲刷、崩塌、护坡固沟、保护堤岸、路基等方面有明显的作用,为优良的水土保持植物。   葛藤茎皮纤维好,可作编织、绳索、纺织和造纸原料;种子含油率15%,可榨工业用油;葛根、茎、叶经发酵可提取甲烷和酒精。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   距离汤加塔布港口不到两公里的一个淡水湖边,船长赵旗和大副吴膺坐在用树枝和藤蔓搭起来的遮阳棚下面忙碌着。   “船长,您说这是物种突变而产生的结果吗?”吴膺一边用木棒捣着石头杵臼里的葛根一边看着布满整个海岛的绿叶说。   赵旗正在忙着把捣碎的葛根白浆盛进木架上吊着布兜里,布兜快满了。他停了下来,看着从布兜下面流出的过滤汁水想了一下说:“不,这不是物种突变。因为时间短,被辐射影响的物种基因还不能稳定的遗传。还谈不上物种的突变。但是这也是一种突变现象,不是物种的突变而是是生态系统的突变。”   “我明白了,环境灾难摧毁了以前的生态系统。在灾难之后,生命力强而且能够适应环境灾难后的物种首先占领了整个生态系统,而其它物种由于不能迅速适应新的环境条件,加上生存空间被强势物种抢占,也就失去了与这个霸道的强势物种竞争的条件,因此被彻底从这个环境系统中赶了出去。”   “你理解的不错。我在想,自然界的动物植物物种是如此,那么其它方面,人类社会方面,譬如文化不也是这个道理吗?”赵旗把布兜里剩下的渣滓倒出来,接着说。   “是呀,自从人类社会摆脱了蒙昧状态以来,几万年的发展形成了多样性的文化。这些不同的文化虽然不断的在融合、互相影响,但是同时也具有强烈的冲突。就拿这次导致人类文明社会几乎完全毁灭的灾难来说,我觉得其根本原因也在于文化的冲突造成的。”   “对,看来你的书没有白读啊,不愧是硕士生嘛。那么你能从汤加塔布的生态现象联想到今后新世界中人类文化的发展趋势吗?”   “我想——船长,我知道您和指导员为什么特别重视我们能获得的所有的那些文字资料,就是尽最大可能保护我们现有的知识的文化,为新时代的人类文明尽可能提供最多的文明基础和文化的种子。至于未来的发展嘛,我想也许这岛上的葛藤就是未来中华文明影响力的象征……”   两人一边说,一边干。不一会,几口大不锈钢锅都装满了白色的乳浆。赵旗直起腰,说:“不能继续干了,要等这些粉浆沉淀一下。过几个小时淀粉就会在锅底结成块。把湿淀粉晒干就是上好的淀粉。”   “嗯,可惜咱们的容器太少了。要是在咱起点岛可以多烧一些陶水缸就好办了。”   “哎,船长。去查勘的人回来了。”吴膺发现几个人朝这边走来。赵旗手搭凉棚看了一眼说:“是欧阳和张豫鲁他们啊,他们的效率满高的嘛。”   “哎呀,我的船长,累死了!”张豫鲁一进凉棚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外面的海豹皮坎肩解开擦汗。   欧阳却神色安详,接过吴膺递过来的不锈钢茶缸喝了两口又递给一边的绘图员小郑。   “船长,我们基本查清楚了。目前岛上面积和海图上相比变化不大,只是岛的西南部有二十多平方公里由于地势最低,变成咸淡水混合的沼泽地,和滩涂差不多,基本上没有植物。岛上共有淡水湖泊六处,湖泊总面积大约1.3平方公里,水深平均2米,水质良好无辐射。葛藤覆盖面积为270平方公里,测量误差不超过8%。报告完毕。”欧阳将手中的查勘草图递给船长赵旗。赵旗接过草图扫了一眼,问:“葛藤资源调查呢?”   张豫鲁听了立马站起来,立正回答说:“报告船长,我们分别选择了原林地、耕地、沙滩和村镇四种地貌环境,共8个样本区域进行调查,经过计算后得出葛藤资源情况为:每公顷葛根产量2000公斤,叶子和嫩茎产量为18000公斤。岛上葛根总蕴藏量为5万4千吨以上,葛藤48万吨。报告完毕。”   “好啊,单这个汤加塔布就可以养活差不多十万人啊!其它生物有没有发现?”赵旗掩饰不住内心的喜色,但还是接着询问。   听到赵旗的问话,小郑也立正回答说:“岛上除了少量飞鸟之外没有发现任何生物,包括老鼠和昆虫。”   “好,海啸和飓风把这个岛给消了毒。以后我们要记住并要建立制度,所有船只上岸之前必须要经过严格检查,决不能把老鼠或者什么害虫带进来。虽然昆虫等动物的迁徙不可避免,但是我们还是希望这里保持干净的时间越长越好。”   “是!我们记住了!”   “来来来,大家看我们磨出来的淀粉!”   “呵呵,船长——那今天晚上就有面条吃了吧?”张豫鲁看到这洁白细腻的湿淀粉,谗虫就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笑眯眯的要流出哈喇子。   “今晚啊,淀粉太湿,恐怕吃不上面条了。不过请你们吃东北拉皮怎么样?”船长赵旗话音没落,顿时就引起一片欢呼声。   “哎,船长。您不是说这葛藤全身都是宝嘛?除了淀粉之外还可以做什么呢?”小郑端着一碗拉皮边吃边问。   “ 这葛藤、葛花、还有叶子都是中药,也是上好的饲料。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家畜,真是可惜了这些宝贝。另外这嫩叶和花也都是能吃的,可以当作蔬菜呢。”   “我们以后一定会有家畜的。”   “对,一定会有许多家畜。还有啊,这葛藤的纤维韧性很好,是做绳索的好材料。中国古时候没有棉花以前人们就曾经用葛藤纤维来纺织成布做衣服,没有听说过吗?传说中的神仙就是穿的‘葛衣’……”   “还有,我们有了淀粉,做淀粉剩下来的葛根渣滓和葛藤可以用来酿酒,可以生产酒精。有了酒精就有了大量的燃料,我们的汽油发动机直接可以使用啊!”   “太好了船长,我们起点岛有了燃料就可以飞起来了!”   “有酒喝了哎!船长我先给你干一杯啊!”张豫鲁手端半碗拉皮就要和船长干杯。   离开汤加塔布港,刚刚起锚不久,船长赵旗就在驾驶舱里的海图板上提笔划掉了汤加塔布的英文名称,然后重重的写上“葛岛”两个中文字。然后大声宣布:“今后汤加塔布这个名称已经废弃,这个岛的名字叫做‘葛岛’。”顿时船上响起一片欢呼声:“葛岛!葛岛!葛岛万岁!”   “起点号”在葛岛总共停留了七天,在这其间,除了装满淡水之外,共加工了两吨湿淀粉,并采集了一大批新鲜葛根。然后开始按照预定计划向哈派群岛驶去。   哈派群岛是原汤加王国的三大群岛之一,在葛岛北面,距离葛岛只有六十海里的路程。主岛哈派岛的面积稍小于葛岛,大约有200平方公里大小。和葛岛不同的是哈派群岛的岛屿是由火山岛组成的,其中哈派岛的海拔高度达到了400米,因此哈派岛上完全可能有人幸存。   哈派岛除了没有起点岛那么优良的海湾之外,其它地方和起点岛有些想像。不同的是由于哈派岛上过去居住的土著人较多,许多以农业为生的农民在岛上开垦了许多梯田。以前种植木薯、番薯和香蕉等热带农业作物。   登上哈派岛,发现情况和他们以前猜想的大相庭径。山脚下的情况和土布艾岛差不多,耕地村镇早已消失殆尽,被一片片白沙和岩石占据着。船长赵旗命令大家小心的在沙滩上寻找人类和动物的足迹,也许因为岛的范围太大,天又已经黄昏,几个人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抬头看看岛上的高处,大多是枯黄的灌木丛和荒芜的农田,一点也没有以前植物葳蕤的模样。除了偶尔有几只水鸟飞起之外,这里似乎也已成了死亡的岛屿。   “木薯呢?烟草呢?人呢?……”张豫鲁一边看着山坡上的破败一边失望的喃喃自语。无聊的把手中一根树枝扔的远远的。   “船长,要不我们再向上走走看看?”娄强将95步枪端平在手里,不甘心的问赵旗。   赵旗抬腕看看电子表说:“现在是当地时间下午五点,离天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样吧,我们就不要分开了。再向上看看就回船上。”   很久没有人走过的山路很窄,也很崎岖。小队在一人深的枯萎灌木丛中穿行,走在最前面的张豫鲁手持一把砍刀,不时要用砍刀砍去阻碍行动的树枝和纠缠在一起的干枯茅草。“这都是海啸和飓风留下来的痕迹。”船长赵旗说。小队行进的很困难。他们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路边的痕迹,走了很久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类存在的证据。   大家正在默默无声的前进,突然前面的张豫鲁低喝一声:“鳄鱼!”之间原来跟在娄强后面的小郑顿时脸色发白,紧张的倒退了两步。娄强立刻举起步枪,向路左侧摇曳的一丛灌木后面瞄准。   船长赵旗用手拨开挡住他的小郑,迅速拔下腰间的手枪顺手把机头一推上了膛,抢上一步来到张豫鲁和娄强之间,朝几米外那一丛摇动的灌木根部看去。   只见那灌木丛后面影影绰绰露出一条巨大的身躯,披满指甲盖样 细小的鳞甲,从露出的身躯来看,起码也有四五米长。前面露出来的两只粗壮爪子看来长着锐利的趾甲,一个硕大的头颅匍匐在枯黄的草丛上,两只褐色的眼睛也在紧张的凝视着入侵者。船长赵旗仔细观察着这个巨蟒般的头颅,然后小声说:“不是鳄鱼。”   张豫鲁握紧砍刀,做出随时象那家伙砍去的准备。忙里偷闲说:“我看也不像鳄鱼,哟,吐舌头呢——好长的舌头,还分叉呢!”那怪物口中不时“簌”的一下吐出一米多的细长舌头,舌头上分开成两股尖叉一般,好像在向他们几个人探询什么。   船长赵旗眼睛余光看到旁边的娄强用手拨开了95步枪的保险,就说:“先别开枪,不是鳄鱼,但是肯定是一种爬行动物,这家伙好像敌意不大。”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自己的手枪依旧稳稳的对准这陌生动物的头颅,谁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会不会突然暴发而起?   对持了大约两分钟时间,那怪兽似乎眼睛里有些怯意,身躯开始向后稍微缩回了一点。张豫鲁正想向前一步,突然那怪兽后方传来一声恐怖之极的凄厉尖叫。张豫鲁再大的胆子也被吓了一跳,不禁紧张的向后退了一步。   那怪兽也被这声难听之极的尖叫吓住了,大概它知道这尖叫者才是它的真正对手,于是身体一扭,顿时转了个身,把头和大嘴朝向叫声传来的地方。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看来这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把这个庞大的怪兽也吓住了,探险者们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叫声太高亢、太凄厉、太恐怖、太难听了。它猛的一下把人们从一片寂静中惊醒,高分贝的噪音就如恐怖电影中怪异恶魔的吼声,用任何人们听到过的动物吼叫都无法形容。张豫鲁反应速度快,几乎和那四脚爬虫同时转身,把手中的砍刀高高举起,做出随时将看到象飞刀一样掷出去的准备,眼睛死死的盯着叫声传出的草丛。   娄强和欧阳也抢上一步,两人几乎同时把枪口对准那怪兽眼睛盯住的一片枯黄草丛。   时间静止了,草丛中似乎空无一物。唯有从那四脚怪兽紧张的眼睛和微微后退的身躯能看出,怪兽对草丛后面的动物有一种极大的恐惧。突然间。草丛后面猛然发出一声短暂的“飕飕”声,既象是干枯茅草被动物闯入发出的摩擦声,又像豪猪一类具有尖利粗硬毛皮发出的摩擦声。那四脚怪兽听到声音,显得更加恐惧,颤抖的身躯匍匐的更低,用脚爪向后的推力又开始向后缩退。   船长赵旗直觉上感到,这条四脚怪兽遇到了它的天敌,一场恶战即将暴发。于是悄悄的伸手,示意让冲在最前面的张豫鲁他们向后悄悄的靠一靠,给怪兽和它的对手留下一块足够的厮杀场地。   又是一阵飕飕声过后,突然从草丛中伸出一个黑色的脑袋。只见那脑袋奇丑无比,满脸黑色的鬃毛鬣鬣炸起,一双溜园的眼睛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一双三角形的大耳朵混杂着鬃毛直树起来,一张象凶又像狮子的大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没有任何动物和它相象,简直一副地狱恶魔的形象。   那怪物看到它眼前的四脚怪兽之后,狠狠的盯着四脚兽不时伸出的分叉舌头,突然它夸张的将两边脸颊向后一咧,大嘴上下用力张开,就是一声更加凄厉恐怖的吼叫、叫声尚未停止,飕的一下又同时从草丛中探出两个同样的恐怖脑袋,紧接着那最先出头的怪物一下子跳出草丛,和四脚兽面对面的对持起来。新出现的两只怪物也怪叫一声,随着跳出草丛,和第一只怪物成了犄角之势,从三面成包围之势与四脚怪兽开始对持。   看到怪物形成和四脚兽形成的阵形,船长赵旗心中不禁好笑。因为这怪物虽然有一个硕大的脑袋,能够发出令人恐怖的吼声,但是却长了一个非常卡通的身躯,和巨大的脑袋相比身躯小的不成比例,就如卡通片上的动物宝宝一样,头部大概占了整个身长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样子。   只见那怪物除了脑袋之外,身躯如两岁小熊,浑身漆黑,颌下和后臀各有一条白色的斑纹,浑身鬃毛杂乱无章,向外炸开,猛看上去要比它真实的体积大的多。“原来是个爱虚张声势的家伙。”赵旗心里笑着说。   那四脚怪物稍稍退后,突然身躯猛的一转,几乎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就如武功中的中国扫堂腿一般,巨大的尾巴挟着风声,一下子将近处的茅草灌木扫平一片。而那三只怪物的行动更加迅速,身体向后猛的一退,躲开了四脚兽强大的尾巴,却随之分散开来,成了和四脚兽的包围。   空场打开了,四只对阵的动物都直接暴露在空地中。几个人类站在战场的外围看热闹,形成了一副可笑的情景。   大副吴膺靠近赵旗:“船长,这大家伙好像书上的科莫多龙。”   “是,我以前在悉尼的动物园见过这家伙,书上说这家伙是一种巨蜥,产于印尼的科莫多岛,南太平洋热带岛屿上也有。不过过去没有听说汤加附近也有,也许是风暴的杰作吧。”   “只是不知道那三只怪物是什么东西,真丑陋,长的象恶魔一样。”   “你一说恶魔我想起来了,澳洲新西兰一带陆地褐一些岛屿上有一种动物叫做‘塔斯马尼亚恶魔’,是一种有袋类动物,咱们留心看它肚子下面有没有育儿袋就知道是不是这种动物。”   “嗯,我也在书上看到过,‘塔斯马尼亚恶魔’被中国动物学家翻译为‘袋獾’,和非洲的鬣狗一样是一种食腐动物。”   “我看他们的猎取方式也像鬣狗,看这些‘小恶魔‘怎么样对付这条‘恶龙”吧。”   战局开始了。那“小恶魔”虽然身躯远没有“恶龙”巨大,但是却特别灵活。它们慢慢围着“恶龙”朝一个方向旋转,“恶龙”显然对它们的这种阵形很畏惧,死死的盯着领头出来的那只“恶魔”,无奈庞大笨重的身躯影响了它的移动,只好也随之慢慢的把头和脖子转过去。突然,电石火光之间,“恶龙”另一方的一只小“恶魔”猛然冲了上来,照着“恶龙”脖颈后面的肩颈之间就是一口,满口细小尖利的牙齿狠狠撕下一块血肉就立刻退回,动作快的让人几乎难以看清它如何冲上去又如何退回的。   “恶龙”吃疼,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立刻将头又对准这边,向后一缩身体就意欲向衔着它一口血肉的那只小“恶魔”进攻,却猛的又遭到背后的另一只“恶魔”的进攻,又是一口血肉被咬下。“恶龙”疼极了,一翻身,粗大的尾巴扫了过去,扫了一个空却没有停止,紧接着又向反方向一扫,后面那只想趁它尾巴横扫时窜到它身边的“恶魔”被尾巴重重的扫中,一声闷响,那小“恶魔”被扫出去三四米外,昏了过去。   几乎在“恶龙”扫中一只“恶魔”的同时,另外两只小“恶魔”同时冲了上去,一只咬住“恶龙”的软肋,一只则死死咬住“恶龙”的喉咙,两只小“恶魔”同时用四脚在地上一挣,向后飞了出来,前一只嘴上衔着一大块“恶龙”腹部的皮肉,另一只则咬断了“恶龙”颈部的血管和筋肉。只见“恶龙”顿时内脏脱出,颈部射出一条血箭有两米远近,随后那伤口就变成了喷泉一般咕咕向外冒血。   “恶龙”显然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开始在地上翻滚。张豫鲁小心的持枪,走到那只昏迷过去的“恶魔”旁边,一边用枪口对准“恶魔”一边小心的用脚尖将它踢了一下,让它肚皮朝上,想看它是否肚子上有无育儿袋。突然,刚才还在和“恶龙”搏斗的一只“恶魔”从三四米外猛的一下窜过来,准张豫鲁踢那混过去的“恶魔“的右脚就是一口,眼看张豫鲁已经来不及躲避,右脚难保!站在他旁边的欧阳却眼疾脚快,闪电般出脚,刚好踹在那”恶魔“嘴上。   那“恶魔“埃了一脚立刻退开,嘴里却衔着一件什么东西。欧阳回脚却觉脚下不稳,定睛一看,苦笑着说:“我的脚——后跟没了!”大家朝欧阳脚上看去,发现欧阳脚上的鞋有些异样,又看那袭击他们的“恶魔”发现那东西正悻悻然的吐出嘴里叼着的黑东西——原来那是欧阳的鞋后跟。   张豫鲁低头看脚边的那只小“恶魔”发现它的肚皮还在起伏原来并没有死,而且看来并无大碍。“肚皮上有袋子啊!船长。”   赵旗听了回答说:“是袋獾,这家伙攻击力很强的,离开它远些。”张豫鲁和欧阳都退后了两步,只见那咬掉欧阳鞋后跟的家伙小心翼翼的来到昏迷的袋獾跟前,两颊向后一咧,大嘴张开就是一声吼叫。虽然这声吼叫比先前要“温柔”了许多,可是听上去同样难听,刺耳。说来也奇怪,昏迷的那只小家伙听到这声叫,却悠悠醒来。四肢微微一动,便立刻猛的一滚,爬了起来,唤醒它的那家伙一看它醒来,便不管不顾的一下子滚到它身上,亲热的厮磨起来。   那科莫多巨蜥已经死透,剩下那只袋獾正在它身上厮咬,猛吞那巨蜥的肉。正在亲热的两只袋獾厮摩一会也跑到巨蜥尸体边上参加了会餐。这些家伙似乎无视探险者们的存在,不管不顾只管大吃大嚼起来。   过了一会,三个小恶魔似乎已经吃饱。便缓慢了进食的速度。只有领头那只还在专心致志的啃着那巨蜥的一条后腿,啃了几口,那后腿便被咬下,然后那袋獾便衔住这条腿钻进灌木丛。剩下两只大概是帮手,看到领头的走了,也随着恋恋不舍的离开的“餐桌”。   船长赵旗看到袋獾们已走远,便带着探险队的人围拢过来。张豫鲁想用手去掰那巨蜥的嘴,他想把巨蜥的舌头掏出来看个仔细。正要出手,船长赵旗却突然喝道:“别动!这家伙最好不要用手碰,尤其是它的嘴。”   “有毒吗?”张豫鲁缩回手问。   “毒倒没有,只是这东西太脏,吃腐尸为生的,口水中全是病毒。”   赵旗一说,大家才注意到,这巨蜥的尸体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尤其它的头部更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类似尸臭的气味,不由得大家都站的远了一些。   赵旗拔出匕首,一手掩鼻,一手持锋利的匕首把巨蜥暴露在外面的巨大胃囊划开,顿时一股更加强烈的酸臭气味散发出来。那巨蜥胃囊中的黄褐色容物流了一地,几块没有消化的动物尸体残块也暴露出来。其中一条包满黏液的一尺多长的长条状物体引起了赵旗的注意,便回身砍下一根分叉的树枝,挑着那物体便向山坡下一个不大的水坑走去。   来到浑浊的小水坑边上,小郑找来一段绳子,栓在那物体中间,张豫鲁便用树枝挑着那个物体在水坑里涮了起来。那物体上丝丝缕缕的杂物褐黏液被慢慢洗去,当张豫鲁挑起树枝时,第一眼看上去就引起小郑一阵恶心,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压不住就是一阵呕吐。   那树枝上挑着的分明是一条人的手臂。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张豫鲁看清了他手里的树枝上挑着的是一条人的手臂,不由得发出:“哎哟!”一声,手一抖那手臂就掉了下来,摔在水坑边上。船长赵旗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却在那手臂旁边蹲下仔细看那截手臂。在巨蜥胃液的消化作用下,手臂上的皮肤和显然已经被消化掉一部分了,还没有消化的部分都被消化液的强酸腐蚀后形成一层灰黄色的膜。看得出来,显得有些粗大的骨骼上只有薄薄一层的皮肤和肌腱,已经显得有些干枯了。船长赵旗用树枝戳了戳胳膊上的肌肉,感觉着肌肉的弹性。   “巨蜥是不吃活人的,它只吃死尸。”赵旗说:“死者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才被它吃掉这只胳膊的。”   “死者是被饿死的吗?”欧阳问。   “很可能的,很可惜他没有坚持到最后的时刻。”赵旗不无遗憾的说:“从骨骼上看,死者可能是壮年男性,是岛上的主要劳动力。看他的骨骼很坚实、粗壮,以前肌肉也应该很发达。”   “在我们的记忆里,汤加这个王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有以胖为美风俗的国家,可怜他剩下不多的人民现在已经皮包骨头,正在大批饿死。”   “船长,”欧阳不解的问道:“哈派岛以前不是种植许多木薯和其它农作物吗?我看这山地海拔也比较高,显然海啸没有把这里的植被完全冲走……”   “我以前也这样认为,登上哈派岛之后经过观察才发现,大部分热带作物在现在的气候条件下已经基本枯死了,埋在地下的木薯根大概已经被剩余人们挖光了。你看那边那棵木薯树,树干已经倒下,树根旁边的土都是疏松的。”   大家随着赵旗的手指看看过去,只见一根碗口粗的树倒在茅草从中,树枝树叶早已不见,树根附近的土也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走吧,我们再找找看。被巨蜥吃掉胳膊的那个死者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也许还有幸存者。”   “船长,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黑了,要不我们明天再开始……?”大副吴膺说。   “明天,明天恐怕要多饿死几个人……剩下的人可能不多了。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翻过一道丘陵,这里的植被显然稀疏了许多。眼前出现了耕种过的梯田的痕迹。虽然那些阶梯已经不太明显,但是从远处看还是能够清晰的辨别。   “这些梯田显然被海啸冲击过。不过因为海拔较高,这里不过是被海啸带来的海水漫过罢了。所以梯田的痕迹还能看的出来。这些书还能留存一些枯干。”   看到没有一丝绿色的荒芜梯田,张豫鲁也失去了说话的劲头。心里想:“烟叶肯定是没有希望了。”   “张豫鲁,发什么呆呢?船长叫你呢!”张豫鲁正在发呆想心事,冷不防被娄强在后腰上捅了一下,猛的一惊,发现船长赵旗正对他说着什么:“上岸是不是让你带来一些鲜葛根吗?看这块地上背风向阳。水分也可以,就把它们分开埋到土里去吧。”   张豫鲁取下被包,打开来里面装的都是鲜葛根。赵旗领着大家把它们都掰成小段。然后在山凹里找了几块土壤比较肥厚的地方,分散埋进土里大约半尺深。   埋着葛根,大副吴膺有些犹豫 就问赵旗:“船长,我们把葛根种在这里,那以后这个岛上的生态环境不是都要被葛根完全霸占了吗?”   “吴膺啊吴膺,我说你只知道读书看来还真没有说错!”赵旗大笑,接着说:“哈派岛的植物生态系统早不是原生的了。这里基本上没有原始森林,因为居住人口较多。几乎所有的可耕地都是种植园。种植木薯香蕉玉米烟草是种植,那么种植葛根不也是种植吗?现在的气候条件原有的热带作物无法生长,我们种下葛根就能提供大量的淀粉蔬菜甚至纺织品。”赵旗停了一下,继续说:“再说,葛根是豆科植物,有很好的固氮,增加土壤肥力的作用。岛上的土地大多被海水淹没过,土壤肥力很差。将来岛上人多了,你还可以改回来吗。”   种完了葛根,赵旗对大家说:“这些葛根是我们秘密种植的啊,以后见到岛上的人可千万不要说这里种的有吃的。要过上一年之后,让他们随便吃好了。”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那种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船长,前面发现村子。”站在高出查看地图的小郑报告说。   “好!我们去看看。”   探险队走到村边,已经是夕阳西下,太阳已经到了天际线附近。四处静悄悄的,没有犬吠、没有鸡鸣,更没有人声和炊烟。赵旗说:“列队进入村庄!”大家立刻神情肃穆的排成一列纵队,手持武器,威严的进入村口。   茅草和树枝做的房子里面大多黑洞洞的,虽然许多房子没有门,但是黢黑的室内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探险队没有理会这些,直接向村子中间走,来到一个宽阔些的广场,旁边终于看到一座现代化的水泥建筑,这里显然是村里的政治中心了。门口有一块铜牌,上面用英文写着“哈雅村公所和哈雅村警署”的字样。队伍在村公所门前停了下来,船长赵旗走上前去,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哈罗!有人吗?”   屋里很暗,赵旗的眼睛过了一会才能适应。先是耳朵听到缓慢的悉索声,然后才看清屋角破旧的木质沙发上颤颤巍巍移动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看不出年龄,瘦的皮包骨头的身躯上可笑的套着一套又一套特别肥大的短袖警服。他使劲全身力气,艰难的试图站起来,却显得过于吃力……赵旗抢上一步,伸手扶他起来,又让他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用葛粉做的葛羹糕给他。   那人看到手里的东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眼睛睁的溜园。赵旗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说:“是食物,给你的。请吃吧——”那人听了这话,立刻狼吞虎咽,三两口就把这块葛羹吃了下去。   “还有,不要着急。慢慢吃。”   吃了两块葛羹之后,那人有了一些气力,显得精神也好了些。   “你是警长?村长呢?”赵旗问道。   “村长死了,一个星期前就死了。汤姆(另一个警察)也死了,昨天死了。他们都喂了科莫多龙了……”   “那么村子里还有多少人活着?”   “不清楚,也许三十个,也许二十个……闻到食物的味道他们就会出来的。”   “好主意,警长,村子里最大的锅子在哪里?”   空地上升起了火堆,那口大锅里添满了水。船长赵旗亲自指挥开始做一顿哈雅村有史以来最美味的一顿饭。他指挥大家把身上带来的肉干全部切碎扔进锅里,又把一些葛粉打成糊状加进锅里。水开了,随着水的沸腾,蒸汽和暮霭混成一体,一股浓浓的肉香渐渐的弥漫开来,充斥着傍晚的山村空气中。   慢慢的,就如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昏暗的茅屋前出现了一些细长的人影,如幽灵一样缓缓摇摆着,移动着,向香味的源头走来。他们来到火堆旁边,无声的坐下,眼睛死死盯住火堆上的大铝锅。一双双漆黑的眼球上反射出无数朵跳动的火焰……   哈派群岛,原隶属于汤加王国。原有居民三万七千余人,主要居住在哈派岛上。拯救行动总共找到残余生存居民327人,其中男性94人(其中儿童26人);女性233人(其中儿童52人)。船长赵旗向残余居民宣布:原有世界已经毁灭,国家已经消亡,探险队代表中国政府进行了拯救活动,今后全体居民将在中国政府庇护下生活。   “起点号”分三次将327名居民和部分建筑材料(木材)运到六十海里之外的葛岛,教会了他们提取葛粉,妥善安排了他们的生活之后再次出发,向斐济群岛驶去。这次,船上除了原有探险队员之外,增加了两名熟悉波力尼西亚土著语言和这一代海域的新成员;原哈雅村警署警长西塔和渔夫汤卡。   ********************************************************   起点葛羹的做法:将生葛粉打成糊状,加上肉汤或者鱼汤搅开煮熟,然后放进容器放凉凝固,用刀切成块状即可。特点是: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容易消化。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六章(上)   三十六   李海铁看了看手表,又到了与“起点号”联络的时间了。他从田里起身,对在大豆田里干活的伊丽和伊波她们扬了扬手,就到湖边洗了洗手,就向通讯中心走去。   自从轮机长刘强带着机电员把从塔西提等地搜罗回来的一批废旧电子设备上取下来的太阳能电池修好并且连接成功之后,伊丽和伊波姐妹早从手摇发电机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了。等到李海铁走到通讯中心,于洁和乃子她们早已等在电台前面。   “我没有来晚吧?”李海铁问。   “指导员总是来的这么准时,刚好还差10分钟呢。”乃子抬头看了看机柜上的铯原子钟说,她现在的中文已经流利的听不出有异国口音。   “指导员,从昨天夜里起,我们在20米频段,14.787兆赫附近曾经听到过一个短暂的信号,非常微弱……”   “你能肯定不是背景噪音或者天外辐射?”李海铁问。   “肯定是人工电台的信号,而且没有加密,是明码发报。我只能听出是有一个‘F’和‘O’,别的字母都难以分辨的。”   “发报位置在什么方位?”   “我们使用了定向天线,但是短波段的方向感不太明显。如果不是澳洲南部就是北美一带。”   “好吧,每天固定时间对这个波长进行严密监听。设法搞明白呼号和发报的内容还有发报大概方位。”   “是!我们从今晚开始按时监听这个频率。”   “差不多到时间了,准备联络吧。”李海铁瞥了一眼原子钟,顺便对照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起点号”发来的呼号是一声模拟天上仍在运行的卫星类似的调制信号的啸叫声,但是没有任何调制信息,仅仅是为了同起点岛进行联络。而起点岛通讯中心的回复信号则是一声极为短促的喀嚓声,听起来就像太空背景噪声一样。当连续两声啸叫和两个喀嚓声之后,双方就能确认联络畅通。于是,一声如短促鸟叫一样的调制电文就间隔一分钟两次发出。再间隔一分钟之后,起点岛的同样调制的一份电文也照样发送过去了。就在这一秒钟长短的啸叫中,实际包含着上千个密码信号。   于洁一边把电脑翻译好的电文打印出来,一边问李海铁:“指导员,船长他们把那么多的人都集中在葛岛,那他们会不会把岛上的葛根都吃光呢?”   “呵呵,不会的。他们来回跑了十多趟了,把汤加、斐济这些岛上的剩余活着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两千多人。而葛岛上的葛根储量有几万吨呢,十万人也够吃了。”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把那些岛上剩余的全部人都运到葛岛呢?为什么每个岛上还要留下几十个人?”   “那些岛上还有资源啊,象海边可以慢慢长出一些贝壳、海带什么的。木薯之类也没有灭绝。再加上他们在那些岛上也种植了一些葛藤。这样剩下的人少,岛上的资源就能够让他们生活下来的。以前是人太多了,岛上资源严重不足才造成大部分人饿死的。就拿哈派岛来说吧,末日之后,岛上还有居民四千多人。而岛上的主要粮食作物都无法生长,木薯也大部分被挖光、枯死……”   “他们守着海边,打不到鱼吗?”在一边听的乃子突然插话问。   “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农民。不会造船,即使能造些小船木筏什么的,又有什么用?大海生态早已变化,珊瑚礁鱼类大都消失不见了。他们不像我们有上天送我们的蓝鲸解围,如果那时只靠海边那些海蛎子海带什么的,就我们这三十个人也养不起啊!”   李海铁说到这里,感慨万千的望着门外那片农田:“现在好了,大豆、水稻都能生长了,你看那稻谷都抽穗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吃到大米饭了呢!还有豆腐!”   “是呀,到下半年我们就有足够的种子了。可以在船长他们到过的岛上都种上稻谷,大豆……”于洁也向往着白生生的大米饭,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让更多的人享用。   “呵呵,有些地方可以,有些地方大概还不适合种植这些庄稼。我看啊,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要吃到这些好东西,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首先要解决人的生存问题。所以啊,那些地方还是先种植葛藤最好。那东西生长快、产量高、热量高、用途广,还不需要肥料,不怎么需要人照顾。”   “那……指导员,你说那葛藤做的粉好吃吗?”   “嗯……我可没有吃过,只在公园见过爬到架子上的葛藤。对了,有一回在基地参谋长家喝多了酒。是嫂子用葛根给我煎了碗水解酒才知道葛根什么味道呢。你要是想知道葛粉好不好吃啊,下回联络的时候在电文后面加一句,问问船长他们啊!”   “指导员——”听到这话,于洁不禁羞赧的低下了头,脸也红了起来。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六章(下)   洛基山的雪开始融化了,山谷里向阳的地方已经有些泛绿的植物幼芽。两年多的冰雪覆盖并没有完全摧毁它们的生机,让人不由得对自然界生物顽强的生命力感到赞叹和钦佩。然而此时,幸运的堂普森博士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核热电耦仍旧忠实的为他工作,电压表的指针还不屈不挠的指在200V以上的位置,看样子还能继续工作两年也没有问题。充足的电力使他在温暖的房子里免于受到严寒的折磨。但是,尽管他非常节省的对待每一口食物,却没有想到这严寒居然持续可这么久的时间。所有的食物都已经被吃光,无论是那些收集来的皮革还是别的可食用的一切。从两年前他就开始挖掘坑道,相信他掘进的方向是正确的,但是,一个人用简单工具的效率实在有限,当食物接近告罄的时候,他为了保存体力放弃了这无望的挖掘。   严重的夜盲症和皮肤病折磨着堂普森博士,他知道这是营养严重缺乏的症状,也许基地附近土壤中残余的辐射也严重的影响了他的健康。“这也许就是世界末日吧……”他想,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上大概一个人也没有了。   早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从三个月之前,博士就打破了自己以前只接收电波绝对不发射的静默,开始以固定的频率向外发出呼号:“这里是洛基山一号,这里是洛基山一号……”电波每天在固定的时刻从20米天线发送出去,但是从来没有收到过回音,也从来没有在整个波段内听到过任何人为的无线电信号。世界一片静默……   从阳光下的塑料薄膜的变化看出来,紫外线现在已经不大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到了必须走出去的时候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早上,天光已经透过窗子射进来。今天的无线电联络依旧以失败结束。这一周博士每天只能吃20克的皮革,身体虚弱的几乎站不起来。肚子早已不知道饿的滋味,植物神经已经麻痹,但是胃部经常的痉挛才是折磨他的最主要杀手。   “就这样等着死神的到来?不,堂普森博士是最优秀的人类精英。上帝一定不会抛弃自己最后一个孩子的……”   博士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门口,用力将门拉开。一股清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博士精神为之一振,好像有了一些气力。博士倚在门框上,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   “瞧啊,那是什么?”对面向阳的山坡上雪已经融化,靠近山脚一带的黄褐色中似乎出现一种久违的色彩——是绿色!那若有若无的绿色顿时带给博士强烈的希望……有了植物,就意味着有食物的可能!博士激动的跨出门口,蹒跚的向远处走去。   “绿色呢,怎么没有了?绿色,绿色,你在哪里?”远处看那淡淡的绿色,但是当博士走近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湿润的黑褐色泥土,和灰黄色的干草。   一着急,博士就出了一头冷汗,他失望的蹲下来,然后向旁边把身体一歪,就想躺在被冰雪蚀松的地上休息一会,就在他要横躺在地上的时候,眼睛一瞥,那若有若无的绿色又回到他的眼里。   几枚绿的动人心魄,嫩的让人颤抖的叶片刚刚从土地中露头,底下还带有一些嫩黄色。他们正在被博士呼出的气息里抖动、摇曳着。   “啊,我的食物……我的蔬菜……我的维他命……我的甜心……我的生命……”博士眼睛一亮,喃喃的嘟囔着他这时能够想到的一切表示爱意的单词,一边小心的爬在那绿色旁边,用哆嗦的手快速的把嫩叶旁边的土壤扒开。博士沿着那绿叶的根部向下挖着,因为他明白:这叶子最肥美的就是土壤之下,它那吸收了充分营养,被生命欲望催的肥肥的、洁白的、脆嫩的、多汁的根部。   博士的努力很快有了结果,松软的土壤被挖开了。这些不知名的小草的根系露了出来,一条,两条……博士小心的把它们从泥土中分离出来,不能让这美味的根系收到伤害和损失,这可是救命的宝贝啊!博士把两条完整的植物轻轻抖了一抖,虔诚的把它们放进嘴里,开始用力的咀嚼起来。   对他遍布口腔溃疡的口腔来说,也许这些植物有些过于粗砺,但是当那种微苦的,带有丝丝甜味的,充满着大自然的芬芳的植物特有的清香充满口腔的时候,博士觉得,连自己的味蕾都感动的哭了。   博士一边耐心的咀嚼着,一边用眼睛搜寻着,用手继续挖掘着。很快的,他找到了不少刚刚露头的嫩叶,也挖出了几根完整的植物。 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用力的去咀嚼,但是那坚韧的植物纤维却不能被他松动的牙齿磨碎,植物的残余部分在博士的口腔中成了一个坚韧的麻线团,已经没有任何滋味了。但是博士仍然不舍的唾弃它们,“这是我生命的救星啊,怎么能放弃呢?”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让它们艰难的通过早已变窄的食道,到达了博士生命的供应中心,那只虚弱的、饥渴的胃。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   当“起点号”变成天际线上一个黑色的小点时,汤玉龙突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一下子蹲到地上。从他那不断抽动的双肩,王成知道,这家伙在偷偷大哭。   王成身形不动,一边继续注视着远去的“起点号”,一边低喝到:“起来!后面那么多人看着你呢。”在他们身后,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为起点号送行的人。这些都是王成和汤玉龙的“人民”了。“快起来,在大家面前哭,成什么样子?让大家看见,你这个总理形象也太差劲了……”   听了王成的话,汤玉龙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于幼稚,太感情用事,于是偷偷擦干眼泪,很快的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向远处几乎看不见了的“起点号”挥手。   王成转过身来,看了看前来送行的人们,用英语说:“大家回去吧,还有几个村子的房子还没有建好呢,大家抓紧时间干活吧。”   听了王成的吩咐,这些人参差不齐的纷纷回答:“是,总督大人……”“我给你们说了好多遍了,不要叫大人,叫总督就可以了……唉,西塔警长你先别走,一会跟我们一起去周村看看他们盖房子还缺少什么。”   汤玉龙这会儿也恢复过来了,对王成说:“还有杨村呢,杨村居民的房子都差不多完工了。只有村公所还缺少一根长一点的房梁,叫汤卡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周村那边如果有的话就让汤卡给杨村送去。”   “好!我们走吧。”   葛岛现有居民包括王成和汤玉龙二人在内共有2353人,都是“起点号”从四周岛国上陆续接来到葛岛上就食的。   经历过两年多地狱般生活的幸存者们一到葛岛,便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伊甸园一样的世界。对“起点号”上的成员也从救命恩人般的感激,上升到对神一般的膜拜和服从。   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多早已失去了家庭和过去的社会组织形式,唯有对这些穿着皮革衣服的“起点号”成员看成他们的拯救者和指路人。于是,船长赵旗在和李海铁商量之后,决定让机电班军士王成和枪炮班战士汤玉龙做他们的具体领导人。这样王成就被任命为葛岛总督,汤玉龙为葛岛总理,管辖范围为原波力尼西亚群岛的全部范围,包括了斐济、汤加、塔西提等原来的南太平洋小国。但是,目前除了其它岛屿上还留下极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都被集中到葛岛。于是,葛岛就成为“起点群岛”(就是原波力尼西亚群岛的范围,被赵旗重新命名为“起点群岛”)的首府,而王成和汤玉龙也成为整个起点群岛的实际领导人。   岛上居民都居住在六个淡水湖边,被分成十二个村子。这些村子都按照中国的姓氏来命名,有周村、李村、杨村、赵村、张村、王村……等。起点群岛的居民以前的姓氏很烦杂,大部分土著居民还没有姓氏。这样,以后这里的村民都将以村为姓,例如警长西塔,因为居住在葛村,以后就叫葛西塔。   村子里在王成和汤玉龙的指导下,各村都选出了几名长老作为村里的领导人,其中一个受过教育,文化较高的且获得大家尊敬的被选为村长。这些村长实际上就成为葛岛的议员。   因为在“起点号”上待了几个月,学会了不少汉语,警长葛西塔现在仍然是警长,渔夫王汤卡成了葛岛总理汤玉龙手下唯一的一名政府职员。   周村建在蓝湖的北岸,于南岸的李村隔湖相望。湖不大,绕湖一周也不到一公里大小,湖面最窄处只有不到一百米。所以,远处看起来这两个村子就如一块宝石两侧的镶嵌。周村的房子和其它村子一样都是用几根木材搭成框架,然后用葛藤编制的篱墙围在四周,屋顶也是用葛藤和叶子搭成的。这些房子虽然看上去简陋,但是避风遮雨是没有问题的。   王成他们几个到周村的之后,看到村里居民居住的房子已经基本搭好了,只剩下两间居民房和村公所还正在建。   来到村公所公地看了看,王成说:“这村工作平时不住人,村里议事大多都在晚上,我看这围墙就不用着急修,只要把屋顶建好,四面透风面朝湖水也蛮好的嘛。”   村长周塔娜是个波力尼西亚和华裔的混血女人,今年大约三十四五岁,经过一个多月的葛粉滋润便又恢复了女人的光彩,虽然仍然显得瘦削,但是丰满的胸部却显示出成熟女人的骄傲,神采中也透出了精明和活力。周塔娜听了王成的话便说:“总督说的是,我刚才还想呢,村公所又不是睡觉的地方,不怕别人看见咯……呵呵”   警长葛西塔早就对塔娜心有所属,听了塔娜的话就调笑说:“那么周村长的住房是否也要这么盖啊?”   塔娜听了西塔的话一笑说:“我的房子啊,要盖的严严实实的,不经过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尤其是你们男人!”随着,脸上便故意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正经样。   “那么我现在就申请要做周村长的客人啊?能允许吗?”西塔涎着脸问道。   “要看你这个警长工作表现如何了,是不是个好男人啊!”说着,周塔娜的脸上便现出风情万种的媚态。   听到他们的调笑,王成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汤玉龙更是脸皮薄,实在抵抗不了这些充满风情的诱惑。于是王成便只好用正事打断他们:“周村长,你们这里有没有多余的木材?长一点的……杨村的村公所因为没有长一点的屋脊木材停工了。”   听了王成的问话,塔娜赶快正色说:“木料还有几根,不过长的不多。你看这根行吗?”   “稍微短了点,只好这样了。这样就很难坐下全村的人……好在上汉语课都是晚上,屋里坐不下那么多人还可以坐外面。只是下雨的时候麻烦一些的。”王成有些遗憾的说。   “还有一件事啊,王总督”塔娜看着王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以前船长说过的,要教我们学会用葛藤织布,做衣服穿的……”   “哦……这个嘛。船长是说过……不过他说的意思不是让我教你们……因为我也不会啊。他的意思是说葛藤可以加工编织成葛布,能够用来做衣服,要我们一起来研究加工的方法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研究啊?”塔娜向王成靠近了些腻声说道,眼光乜斜,胸前饱满的双峰几乎要靠到王成身上,这让王成的血一下子提高温度好几度。王成赶快退后了一些,慌乱的说:“塔娜大姐——这个,这个等我们闲下来的时候和大家一起研究吧。”   超载的“起点号”此行显得特别艰难。舱内三十顿重的葛粉和舱面上用鲜葛藤编织的大筐里也装满了鲜葛根,这些沉重的货物让船体吃水很深,一路蹒跚而来。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大风,否则甲板上的这些葛根都会白白损失在海水里。   一路上,船长赵旗命令在每一个路过的珊瑚岛上都种下一些葛根,希望它们能够很快成为这些布满白沙的荒芜岛屿上的主人,也给这些岛上万一还有存留的人们带来生的希望。   虽然缓慢,但是“起点号”却不折不扣,执拗的一直向西行进着。渐渐的西方天际线上,一块陆地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这可不是以前经过的那些小岛,简直就是一大块陆地啊。驾驶舱里正在指挥航行的船长赵旗知道,眼前出现的陆地就是世界第二大岛屿——新几内亚岛。   “新几内亚岛是面积仅次于格林兰岛的世界第二大岛屿。面积78,900平方公里,原住人口包括巴布亚新几内亚和印尼的巴布亚省在内共有大约500万人左右。”赵旗脑子里清晰的记着在起点岛时电脑收集的关于这个岛屿的资料。   “岛上新几内亚岛上高原起伏不平,山峰海拔多在4 000米以上,有不少终年积雪的高峰。最高峰威廉山海拔4 509米。山地南侧有大面积的冲积平原。主要河流有弗莱河和塞皮克河。 地近赤道,全年高温多雨。海拔1 000米以上属山地气候,其余地区属热带雨林气候。沿海地区气温为21-32℃。一年分旱季和雨季。年平均降水量沿海 1 000-3 000毫米。   矿物以铜储量最为丰富,主要分布在布干维尔岛。还有金、银、铝矾土、铬、镍、海底天然气和石油等。森林广布,多为天然热带雨林,可采伐林木蓄积量达5亿立方米。渔业资源面积达230万平方千米,是南太平洋地区最大的捕鱼区之一。有些水域是世界金枪鱼的盛产地,年潜在捕获量达40万吨。还盛产对虾和龙虾。”   这里,赵旗记忆中印象最牢固的有两个,一个是号称“铜岛”的布干维尔岛,岛上的铜矿蕴藏量仅次于智利,是世界上第二大铜矿。另一个就是新几内亚岛的东南部沼泽地带,这里拥有几个中型的油田和几家小型炼油厂。   此时正是中午,耀眼的阳光从驾驶舱左面射进来,觉得有些刺眼。不知不觉的,感到天气有些热了起来。船长赵旗看了看驾驶台窗外的温度计,现在已经升到24度了,“大概这里靠近赤道地区吧,温度比斐济岛高了四度。”赵旗想着,觉得穿在身上的海豹皮坎肩有些热,就把它脱了下来。   “船长,咱就要到新几内亚岛了,我有些害怕哦……”边上海图员小郑一边在海图上标着航迹,一边忧心忡忡的对赵旗说。   “给我说说,怕什么?”赵旗看看小郑,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子平时挺勇敢的,虽然有时显得弱了一些,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公开说自己害怕的。   “我知道岛上有很多居民是‘猎头族’啊,过去没有灾难的时候他们还要吃人肉,猎人头,现在这种这种情况还不把我们全抓起来吃掉哦?”   “哈哈哈——你这小子!你肩膀上背的是什么?烧火棍啊?”赵旗望着小郑背后背的95步枪说。   “其实你在书本上看到的知识早就陈旧了。猎头族从上世纪50年代之后都进入了文明世界,早已不再猎头吃人肉了。虽然在目前的困境中有可能为了生存而吃人肉,但是那只是为了生存而不是原始巫术中的那种宗教仪式了……再说,两年多的饥荒,岛上还能剩下多少人生存呢?”   “岛上剩余的人如果要生存,肯定不会在山林里。热带雨林在现在的气候条件下大部分植物会枯死的,很多动物也会绝迹。森林里找不到任何吃的。剩余的人们只有在海边才能活下来一些人。他们既然走出了原始森林,就不会再用森林生存的法则……”说到这里,其实赵旗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那些猎头族现在还吃人吗?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   “起点号”在索罗门海域穿行已经两天了,张豫鲁眼看着一块又一块陆地从远处划过,但是船长赵旗却始终没有下登陆的命令,不禁有些着急。自从离开瓜达尔康那尔岛之后,“起点号”就进入大型岛屿集中的海域,沿途曾经看到索罗门群岛的几个岛屿之外,还经过了布干维尔岛和新英格兰岛等几块很大的陆地,张豫鲁不禁纳闷,船长赵旗究竟要把“起点号”带到哪里呢?   “船长,咱们昨天就看到新几内亚岛了,咱们还不登陆啊?”张豫鲁对正在研究海图的船长赵旗说。   “急什么啊?心急吃不得热米饭。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这猴脾气,是不是又想你的烟草了?耐心点,今天下午就要到了。”说着,赵旗从驾驶台下面的暗格里魔术般的拿出了一只雪茄。   “啊!雪茄!船长太伟大了……这还是塔西提岛上带来的吧?”   赵旗没有理会张豫鲁,对海图员小郑说:“喏,就在这里……”他指着位于新不列颠海峡中部的一个岛说:“这个岛屿以前我们把它叫做‘幽默岛’,距离新不列颠岛的西端只有不到三○海里,距离新几内亚岛的东北部大约五十海里,刚好扼住新不列颠海峡的咽喉。面积还不算太小,大约不到四百平方公里。和这一带的火山岛屿不同,这是一个较大的珊瑚礁。岛上地势平坦,只有岛的中部有一座小山,海拔最高不超过九○米,淡水也比较丰富。估计这样的岛屿现在不会有人和大的猛兽,所以现在是我们建立前进基地的好地方。”   “那我们就把剩下的葛根全部种到这个岛上!”张豫鲁在这几个月里,对农业生产变得极感兴趣。这大概是在瓜岛的时候被船长赵旗大大的夸奖了一番,说张豫鲁种葛根的深度均匀、距离整齐,要让大家都向他学习……当时张豫鲁兴奋的几天都显得趾高气扬的。于是,张豫鲁就成了“起点号”上对种植葛根最感兴趣,也显得最“内行”的人。   “船上鲜葛根还有多少?”赵旗问张豫鲁。   “昨天我数了数,还有七十筐。”张豫鲁作为种植葛根的主力,自然是心里最有数的了。   “嗯,七十筐将近三吨呢,差不多应该够用了。”赵旗盘算着,如果这三吨鲜葛根种在幽默岛上,在现在越来越好的气候下,也许不要两年就能覆盖全岛的所有土地。到那时这些葛根就能供养起几十万人口。的确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前景。   船长赵旗到了幽默岛,才发现自己其实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起点号”上的人手太少了。除了留在葛岛的王成和汤玉龙之外,“起点号”上包括自己只剩下12个人,到了幽默岛之后马上就感到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光秃秃的幽默岛给船长赵旗一下船就大大的“幽了一默”,因为赵旗上岸后立刻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错误,就是建筑材料(主要木材)带的太少,除了打算用做房檩的十几根木材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材料,这下在幽默岛建营地的设想一下子就泡汤了。   幽默岛平坦的土地上除了白沙和泥土什么都没有,看来岛上原有的植被树林都被海啸卷走。小山上剩余的干茅草也很少,只有泉水边上还有一些萌生不久的杂草和低矮灌木^看到这些,赵旗心里凉了半截,“幽默岛啊幽默岛,我们一上岛你就给我们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于是,赵旗打消了现在在岛上建营地的念头,只好一门心思把这些葛根种下去。   幽默岛的气候显得要比其它岛屿好一些,毕竟这里已经到了南纬8度,靠近赤道。温度要比起点岛和葛岛高上几度。白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穿单衣活动了,所以对葛根的生长会更加有利。不过让起点人最为狼狈的是这里的雨量很丰富,几乎每天都要下一阵,害的在岛上中部种植葛根的人们无处躲藏。   葛根种完了,船长赵旗再三考虑,还是决定要在这里建立前进基地。因为无论新不列颠岛还是新几内亚岛对起点人来说都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陌生世界,这个陌生世界也许充满危机,他绝不能拿着这十二个起点人的生命开玩笑。好在距离新不列颠岛只有不到三十海里的路程,而新不列颠岛上就有大片的森林。在和大副吴膺商议之后决定到新不列颠岛上伐木或者收集建筑材料。   “新不列颠岛或者叫做新英格兰岛属于所罗门群岛……”船长赵旗在对船员们说新不列颠岛的情况。“你们喜欢读战争小说的应该知道,这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是著名的战场。”   “我知道这个岛东端的首府拉包尔是当时日本人在南太平洋最大的军事基地,曾经驻扎有十多万鬼子。”枪炮长娄强对战史十分喜爱。   “对,从新不列颠岛,到铜岛布干维尔,再到瓜达尔卡那尔岛也就是我们经过的瓜岛发生过多次惨烈的战役。偷袭美国珍珠港的策划者山本五十六就是在从拉包尔乘飞机起飞去视察布干维尔岛的战事时被美国人击毙的。”   “十年前,新闻上曾经报道二战时的一些鬼子兵躲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原始密林里,知道二战结束五十年后才被人们发现。这件事也是发生在新不列颠岛上吧?”张豫鲁也从记忆中挖掘出关于这个岛的历史知识来。   “是的,个新闻我也看过,那些日本鬼子兵就躲在新不列颠岛的原始热带雨林里面。”赵旗指着不远处的新不列颠岛说。“这个岛形状狭长,南北最宽处有100多公里,可是东西长居然达到6百多公里,形状象倚在床上的维纳斯,我们的幽默岛就是维纳斯的脚丫子……”说到这里,大家都哄笑起来。   “岛上以前住有十万左右的居民,只有东西两端地势稍平缓,中部大多是山地。在拉包尔附近有著名的火山群,现在还有六座正在喷发的活火山。”   “听说那拉包尔火山在上世纪80年代还喷发过一次。”海图员小郑说。   “是啊,看来你对世界地理还是很关注的吗!”小郑有些不好意思,赵旗继续给大家说:“拉包尔火山在上次喷发之后,曾经休眠了二十年。但是这次核爆炸和海啸的影响下,它们又再次喷发。我们从地震仪上搜集的数据说明,这次很可能是六座活火山同时爆发,后来还发生过两次强烈的爆炸,很可能这些火山现在已经不到六座了……”   “空气中有硫磺味!”张豫鲁用拳头揉了揉,又使劲嗅了嗅鼻子。大家立刻被他的话提醒了,也都凝神注意了一下空气的气味。   “哦,是有硫磺味……拉包尔火山距离这里六百公里,看来这次喷发真的非同小可啊。”赵旗说。   眼前的岛屿轮廓越来越清晰,船长赵旗让“起点号”向南偏航,因为岛的最西端虽然容易登陆,但是从船上已经能够看到,海边是一片沙地,很远的地方才能发现植被。“起点号开始沿着新不列颠岛的南岸向东航行。   看着近在咫尺的海岸,小郑不禁又担心起来。“船长,岛上真的有食人族怎么办啊?”   “呵呵,你忘记歌里面唱的吗?‘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娄强在旁一边答话一边把自己身上的95步枪拍了一下。   “其实,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那些猎头部落的原始居民已经开始开化了。猎头已经成为历史,那些部落甚至还有不少人受了教育……当然,现在在这极其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也许人性会受到抑制,但是一旦他们有食物的话,我想他们并不会把吃人当成乐趣的。所以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要开枪,但是塔西提岛上那次,那个家伙有些变态,是例外啊。”   “起点号”沿着岛的南岸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岛上内陆已经变成延绵的山丘,山坡之上发现了斑驳杂色的植被。船长赵旗放下手里的望远镜说:“就在这里登岸吧,看来我们能够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船长,你看东边一点好想是个小港口。”小郑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对赵旗说。   “哦,我也看到了。似乎是个过去的渔人码头,走,咱们就到那里靠岸。”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运回来十多根槟榔树干。张豫鲁他们还想再去,被船长赵旗拦住了。赵旗说:“我们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还要以安全第一,马上天就黑了,还是等明天一早我们再上山。今晚大家都在船上宿营,把船挪到离岸稍远的地方。娄强,组织警戒。”   自从再斐济岛的城市废墟里得到一些调料之后,大副吴膺调制的葛羹越来越好吃了。因为这里的温度明显的高了许多,夜晚也不需再躲进船舱里御寒,于是大家吃完晚饭之后就东一个西一个的躺在甲板上聊天,看星星。   “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啊。一上岸就找到这片热带棕榈林。这些槟榔树、棕榈树树好砍,树干直,叶子也是盖房子的好材料啊……”小郑感慨着说。   “就是路远了一些,要是海边有树就还好了。”娄强有些遗憾的说。   “想的美,要是海边的树能够保留下来,我们何必跑到这里来?幽默岛上就有。”张豫鲁自己没个正经,却听不出别人的幽默。这小子!   入夜了,大家正在漫不经心的聊天,突然岸上远远传来一声吼叫,这声音听起来似牛叫,又似虎啸,虽然距离远,声音不大,却让大家都吃了一惊,顿时船上不再有人说话,大家都在凝神细听。   不久,便又是一声,明显可以听出这不是同一只动物发出的吼叫。听起来既有食草类动物的温顺和善,又有猛兽般的凶残威仪。大家在黑暗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这声音此起彼伏的连续响了起来,听上去至少有十多只的样子。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九章 (上)   三十九   轮机长刘强放下手中的大锤,旁边的战士任意赶快递给他一块毛巾。刘强用毛巾擦了一把汗,啐了一口说:“就这个螺旋桨难伺候。上回“起点号”的螺旋桨费了老鼻子的劲,这次“起点二号”也是慢在它这儿了。”   “我看这螺旋桨不是已经差不多了吗?”任意看着地上已经成形的螺旋桨说。   “成形容易校正难啊!咱们没有模具和动平衡试验设备,用钢板焊接螺旋桨就容易产生不平衡的问题。‘起点号’的螺旋桨就是平衡校正的不太好,震动有些大。所以啊,这回要多下一点功夫。”想到“起点号”不尽人意的螺旋桨,刘强就有些气馁。所以这次要下决心好好对付即将下水的“起点二号”,虽然不能造出铸造螺旋桨来,但是也要尽力把这个仍然用钢板焊接的螺旋桨做的好一些。   “起点2号”和“起点号”船型一样,仍然是机帆船的形式,大小也差不多。因为原来“东渔315”上的柴油辅机已经安装在“起点号”上了,“起点2号”只好安装那台皮卡车上的汽油发动机。因为燃料缺乏,所以发动机只能在特殊紧急情况下使用。不过,一旦葛岛上能酿造出高度数的酒精之后,或者船长赵旗他们找到石油之后,燃料问题将迎刃而解。   起点岛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和起点号上一样,也是人手不足的问题。总共十几个人,还有四个女人。除了刘强自己制作的一个油动的圆盘锯之外就没有其它机械了。在缺乏机械设备的情况下造出一条上百吨的船来,工程十分艰巨浩大,做了三个多月还没有完工。指导员李海铁对这个工程很着急,他说:如果“起点二号”早日下水,到葛岛上接来一部分人力,那么起点岛的窘境将立刻改善。这样,从起点岛、塔西提到葛岛、铜岛……整个起点群岛的人力配置和资源配置就会合理起来,如果再加上新几内亚岛上生产的石油和煤炭,起点群岛就能很快进入工业文明中来。   南洛矶山的山谷中,刚把电台打开准备还是照例的电台呼叫,但是就在此时博士的胃又开始痉挛起来。从上腹部开始,疼痛很快蔓延到整个身体。他只好倒在房间的帆布垫子上尽量蜷缩起身体,把双膝紧紧靠在自己的肚子上,使劲压迫自己的腹部,借以缓解疼痛。   自从开始吃草根之后,他的胃一天比一天难受,痉挛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博士知道,自己的胃部痉挛并不是因为吃草根的原因,因为以前还有皮革可吃的时候也经常发生痉挛,这是因为营养嫉妒贫乏造成的。尽管如此,附近可以找到的开始复萌的植物嫩芽和草根也非常少,因为现在的气温还不能使植物正常生长。只能让它们萌生出一些细小的嫩芽……   核冬天的结束不可能象它突如其来的袭来那样也突然的结束,大气温度只能随着平流层中的尘埃减少慢慢的回升。但是,尽管现在核爆炸的尘埃已经散尽,但是气温要回升到以前的水平却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有多长?博士无法估计,因为地球生态气象这个系统太脆弱了,哪怕一点小小的扰动都会产生漫长、深远的影响。   博士在储备的食物即将告罄的时候,曾经想试着走出这个山谷,向气温稍微温暖一些的南方迁移。但是,只要他刚刚要走出这个南洛矶山深处的山谷时,他身上背着的盖革计数器就总是疯狂的鸣叫起来。这就表示山外的核污染非常严重,绝非他的身体能够耐受的。   “两年多了……难道核辐射要永远统治这块土地么?”博士绝望的想。其实,博士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在他的知识词典上写的很清楚:铀235元素的放射性半衰期为……可怕的44亿年。这就是说,如果不把整个大地的表层土壤清除掉,那么这块土地将永远都是生物的禁区。   电键声响起来了。博士的胃部痉挛终于过去。电波的声音虽然无力,但是却熟悉的在博士的手指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流淌出来:“SOS……sos……Food——这里是洛矶山一号,这里是洛矶山一号,听到请回答……”   “我们捉到它了——那个电台的声音!”乃子兴奋的把扩音器打开,然后把耳机取下来,让大家都听得到那断断续续的电波声音。   “求救——食物?? 这-里-是-洛-矶-山-一-号……是北美的业余电台!”   “下面的报文就不清楚了……”   “再仔细听……别出声!”于洁把音量调的大一些。“快去叫指导员。”   “指导员在船坞呢。”依丽说。她想,船坞离这里足足有五公里远呢。   “那么就到山顶去,把信号旗升起来。一面呼叫旗,一面‘L’字母旗。指导员看到就会过来的。乃子,先把信号录下来。”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十九章 (下)   指导员李海铁看着即将完工的“起点2号”心里就像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一样。硕大的船身,木材还散发者一股清香,让人不由得对这条漂亮的船产生一种亲近感。   从“起点号”发现葛岛这段时间以来,李海铁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起点岛这个基地是否要搬家的问题。如果说三年前起点人刚刚从世界末日的灾难中挣扎出来,还是个婴儿的话,现在经过了这三年的艰苦奋斗和成长,起点人已经成为开始蹒跚学步孩子了。他终究要迈出自己的第一脚,继而还要大步前进,将自己的足迹留在这个新世界的所有地方。不管是上天的恩赐还是起点人自己的努力奋斗,起点人现在终于有了足够的粮食,有基本上能够自卫的武器,还有了得天独厚的这一片辽阔的太平洋海域……那么,你还犹豫什么呢?   塔西提的矿物资源缺乏,葛岛也不是发展的好地方,斐济的范围还是有些狭小,新喀里多尼亚因为法国海外军事基地曾招来两个爆炸,还存在着放射性污染……也许,新不列颠岛是个可以供起点人快速发展的好地方,但是那些热带原始密林中能够为起点人带来充足的安全感吗?李海铁期望着船长赵旗和他的“起点号”能够带来新不列颠岛的详细情况。起点人太需要一个广阔富饶而且安全的新家园了!   李海铁在脑海里组织着关于新不列颠岛的知识记忆。新不列颠岛位于紧邻赤道的南纬5度,东经147度到153度之间,面积约4万5千平方米,比台湾岛略小,地形呈东北西南方向的狭长带状。西距新几内亚岛不到100海里,东距铜岛不足200海里,北距新爱尔兰岛也不过几十海里,岛上拥有不大的铁矿和煤田,对于新几内亚岛的石油和铜岛的铜矿资源利用十分方便,再加上葛岛充足的食物资源,……这里真是个起点人迅速发展的好地方啊!   李海铁一边憧憬着起点人的未来,一边暗暗祈祷船长赵旗他们能够顺利的在新不列颠岛取得立足之地,不禁对身边的“起点2号”寄托着更大的希望。就在这时,听到大副魏国民喊他:“指导员,山上升起信号旗了!”听到喊声,李海铁走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手搭凉棚一看,说:“哦,是通讯机房在叫我,老魏,我去看看啊!”李海铁知道,船坞离机房这么远,如果机房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是不会让他赶过去的。因为这段时间很少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所以李海铁就没有带手持电台过来,这时不禁后悔不已。   从船坞到基地,距离足足五公里山路,李海铁紧赶慢赶也用了一个小时才跑到机房。一进机房,他就从于洁和乃子的表情中知道,他来的有些晚了……然后从录音机里听到被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报文。   信号很差,忽强忽弱的,虽然接收机具有AFT自动频率跟踪功能,但无奈对方的电台功率太小,信号听起来是断断续续的。好在于洁经过反复收听,已经把报文整理了基本上抄了下来。   大概发电者知道很难得到回答,所以是用广播的方式发出的:   “这里是洛矶山1号——这里是洛矶山1号——   我在向所有听到我的人们求救……SOS……SOS   我的位置在亚里桑那凤凰城以北170英里的南洛矶山坎贝拉山谷……   我孤独一人,所有的人都被埋在基地的山洞中,逃出来的人都已经死于饥饿和寒冷……   我需要食物,我需要食物……再说一遍我需要食物……食物   山谷外辐射很严重,请派直升机来。……   再强调一遍,我需要食物……我需要食物……我就要死了   ……美国西部标准时间0400-0500请联络……   sos……sos……”   “能够记录下来的就是这些,还有一些内容听不清楚。”于洁对放下报文的李海铁说。   李海铁又拿起电文,看了一边。说:“把美国地图拿出来,要那套十万分之一的。”   李海铁来到资料室,把地图铺在桌子上用放大镜看了起来。看了一会,用手指指着一个地方说:“凤凰城以北的坎贝拉山谷北面,是北美防务指挥部的一个基地,估计这里受到比较强烈的爆炸,可能地下掩体也被摧毁。坎贝拉山谷中有一个居民点,估计也是军事用途,也许还有地下掩体。如果报文所述是真实的,这个山谷中大概就只剩下这一个人了……”   “这么说,美国受到的轰炸一点也不比我们中国少,几乎所有的军用民用目标都被摧毁掉了……”   “是啊,这个新世界里我们更加孤独了……一切纷争,资源,人口,土地,财富都变得失去了意义……也许,以后的新世界会比过去多一些和平,少一些纷争吧。”   “那么我们要和他联系吗?这个洛矶山一号——”   “我想,可以和他联络上。但是这么远,我们除了让他多一些安慰之外,还能给他什么呢?”   “可以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吗?”   “不,不要告诉他我们的方位,告诉他我们也很艰苦,靠捕鱼为生……多给他些心理上的安慰吧,让他不要太孤独。”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章   四十   天刚蒙蒙亮,起点号上大家都起来了。大副吴膺说:“你们起来这么早干什么?饭还没有做好呢。”   枪炮长娄强恼火的说:“什么起来这么早,整个晚上根本没有睡着。”   “怎么了?害怕了?”水手张张豫鲁总算抓住娄强的短处就不撒手。   “害怕?我看你后半夜也不停的在翻身。”   “开玩笑嘛——怕倒是没有啥可怕的,就是这是什么玩意一直叫,叫的心烦。所以就睡不着。”   欧阳一开始没有跟他们两个掺和,这时也说:“听声音,这家伙个头不小,可是声音又不像猛兽,还真的弄不懂了唉。”   海图员小郑也和几个小战士嘀咕上了,看来大家都对着陌生的动物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船长赵旗从船舱里出来,伸了个拦腰说:“大清早的天不亮你们就吵吵起来,那野兽不叫了你们倒开始叫起来了!”赵旗这么一说,几个活宝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张豫鲁讪笑着说:“都怪我这大嗓门,下回注意,呵呵……”   看赵旗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小郑心里憋不住,就问:“船长,那我们今天还上岛吗?”   “上还是要上的,就这几根木材也远远不够盖房子。不过上岛之后咱们人员要分开两班,派几个人警戒,其余的人砍木头运木头。这样,娄强带两个人负责警戒。吃完饭就出发!”   大副吴膺也说:“看起来这些东西只是晚上活动,昨天一天没有叫,今天天快亮的时候也都停下来了。估计白天它们会躲到林子深处不敢出来的。我们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问题。”   “现在首要目标是木材,等木材整的差不多了我们再设法看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赵旗又补充说。   在林子边上忙了一天,那些野兽也没有出现,虽然少了三个人干活,但是这儿的树好砍,一天下来又砍了三十多棵,照这样下去,明天再有一天就足够了。   娄强他们三个在林子边上一边警戒一边搜索,没有发现那些野兽靠近。不过地面上却发现一些巨大的爪子印痕迹。娄强悄悄的把船长赵旗叫来看,那爪子印每个都像蒲扇大小,四趾在前,后面是长长的脚掌。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明堂。赵旗说:“这不象科摩多龙的爪子,蜥蜴类的爪子是四趾或者五趾分开星形的,这爪子倒像他妈的大老鼠爪子……什么玩意儿还真搞不清了。不管它,先严密警戒,干活要紧。等木材搞完了在想法看看这些东西是什么。”   这天夜里,那些东西又开始叫了起来,此起彼伏的闹腾了一夜。不过起点号上大家也都累了,就不再理会它们的叫声,踏踏实实的睡了一觉。只有张豫鲁还是没有睡意,一直在琢磨这奇怪的动物到底是什么。   第三天下午,木材收集的已经足够。赵旗就让大家到船上休息一下。打算傍晚带几个人到林子里去看看这些动物究竟是什么。   下午五点,赵旗带着娄强,张豫鲁还有欧阳四个人上岸,来到昨天发现足迹的那块地方。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发现的足迹越来越多。   林子里面的草丛大部分是枯黄的干叶子,不像青草,被踩倒之后很快会恢复。这些枯黄的草丛一旦被踩倒就会一直呈倒伏状态。欧阳第一个发现这种现象,就对赵旗说:“这些家伙很可能是吃草的动物。”赵旗点点头说:“从足迹看,也不像食肉动物。”   “怪不得声音象牛叫一样,要是我们找到一群野牛就好了!”张豫鲁说到野牛,立刻就回忆到牛排的香味,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看来牛肉你暂时还吃不到,没准这怪兽还想吃人呢!”娄强忍不住又想和张豫鲁斗嘴。   向密林深处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这一带林木稀疏起来,灌木和杂草从明显多了起来。虽说这些灌木和杂草都是枯黄的,但是有许多地方明显的被某种动物啃掉了许多。   赵旗在密林边缘的树干上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把大家叫过来说:“这些动物很可能是食草动物,但是野不排除是杂食性动物。它们体形很大,肯定是我们不熟悉的野生动物。具体是什么很难判断。不过有一点,这些家伙大概不会爬树。我在树干上观察很多,没有发现有爪子抓树干的痕迹。所以我们要在树上设伏观察,如果能够抓到一两只更好,实在不行就开枪。”赵旗看了一下,选定了几棵比较粗壮的棕榈树说:“棕榈树叶子大,好藏人。我们分别上到那几棵树上,防止瞌睡了掉下来,要用绳索把身体绑到树上去、还要防止那些动物啃树,注意火力互相支援。”   入夜,月光很好。赤道地区的空气透明度大概是全球最好的了,月光显得特别明亮,撒在密林中的空地上,把一切都变成深浅不同的银灰色。由于昨天晚上仍没有睡好,张豫鲁刚刚爬上树就觉得眼皮沉重有些支撑不住。于是就找了一条树杈,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然后用绳子把自己牢牢的绑在树杈上,没多久就去了梦乡。   当他被吼声惊醒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声音太大,不由得猛一哆嗦。幸亏他把自己绑的很好,要不就直接掉下去了。   月光下,大大小小十几只黑影慢慢的移动着,一会儿就来到这块林中空地。张豫鲁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惊诧,不由自主的猛的又 哆嗦了几下。   “他奶奶的,这家伙个头可真不小……”这些动物走近之后,张豫鲁看清了它们——简直是一群怪物:脑袋有些象袋鼠,又有些象沙皮狗一样,耳朵大大的搭拉在脑后。庞大肥胖的身躯足足有三米多长,后面还有一条粗大的尾巴。当它们立起身子时,也有三米多高……只是月光之下,皮毛的颜色难以分辨。   赵旗在另一棵树上,对这些动物已经观察老半天了。他发现这动物走路的姿势很怪异,它们行动的时候几乎不是走,而是两条后退同时向后一蹬,身体向前耸动一下,有些象巨大的兔子一样。当一只大个儿的家伙走到赵旗所在的那颗树下几米远的地方时,那家伙突然一抬头,把大嘴张了一下,白森森的两颗门牙足有一揸多长。赵旗吓了一跳,以为它发现了自己,不过那家伙很快的低下了头,继续大嚼起来。   看起来,它们的食物就是那些干草。它们很少活动,一直在吃,嘴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咀嚼声。在最初的几次叫声几声呼应之后,赵旗发现它们开始一心一意的享用起这干草大餐。直到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才又此起彼伏的开始鸣叫起来。   月上中天,赵旗看看手表已经接近午夜。他心里已经有数,别看这些家伙体形巨大,但是就那两颗巨大的门牙已经说明了它们的实力——一群啮齿类的家伙,无非是大老鼠或者大兔子更准确一些。不过这么大的个头要用人力活捉它们看来是无望了,看来只好用枪来打一只再研究。   赵旗看看离他最近的娄强,发现娄强也在看他。于是就用手腕上夜光表的光线轻轻向娄强摇了一下,娄强知道他的意思是准备行动,于是也把自己的手腕晃动一下。   突然,一道耀眼的强光从赵旗手里发出,强光手灯的光柱直打在赵旗树下的那个动物头上。那家伙受到突如其来的光击,立刻抬起头来,眼睛傻呆呆的盯住光源,一时不知所措。两条大牙在光线下显得特别突出、可怖。就在这时,娄强的枪响了,一颗子弹直接钻进那动物的脑门,紧接着又是一声,子弹打进了那家伙的耳根。   天亮之后,这家伙的尸体才乘坐“八抬大轿”来到海边。因为它太重了,四个人根本抬不动,只好又从船上叫来几个人把它抬到海边。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在到了海边之后才产生一场争论。   吴膺看了这家伙之后说:“21世纪初,媒体上早有报道,说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岛屿上发现一种怪兽,身长三米多,身体是兰灰色的。可能说的就是它。”   赵旗说:“那报道我也看到了,都是村民传说,但是没有实物证实。而且那报道说,它可能吃掉了几条农民家的狗,但是也没有办法证实失踪的狗是不是被这种动物吃掉。”赵旗指了指它的那双大牙说:“请注意,这大牙看起来可怕,但是两颗牙并排长在它的上颚中间,是门齿,而不是犬齿,也没有锥形的犬齿那么尖利。这种特征只有一类动物具有,就是它属于啮齿类动物。也就是说这家伙和兔子、老鼠属于本家。”   张豫鲁听了这话之后说:“船长,我们看到这家伙是吃草的,你看它吃的多肥啊,还有这身皮毛……我们可不可以抓几只小的养起来,咱们葛岛上不是有的是葛藤吗?”   赵旗笑笑说:“是啊……葛藤是优质的饲草,看来这些家伙将是我们开始驯养的第一批家畜啊!”   欧阳说:“这些家伙吃干草,不知道吃鲜草会不会闹肚子啊?”众人听了大笑。娄强说:“现在没有鲜草了它们才吃干草,那以前没有干草的时候它们吃什么啊?”   “这些都不成问题,它们愿意做我们的家畜的话……”赵旗沉吟着:“它们叫什么名字呢?以前没有发现过这种动物。”   “是呀,我看它们长的很像热带草原上常见的豚鼠,是不是因为辐射或者其它因素导致豚鼠的变异,使它们在两年多时间里体形变得这么大?”大副吴膺仔细观察它们的体形之后说。   “我看它们长的也的确很像豚鼠。普通热带草原豚鼠最大不过长到两公斤,谁知这些变异的家伙居然能够长这么大,不知道它们的后代能否保留这种遗传变异。”赵旗又仔细看看了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明天先设法捕捉几只养起来再说,但愿这个新物种是我们在灾难之后获得的第一种优良家畜品种。”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空气中的硫磺气味越来越重,不过时间久了,人们的嗅觉早已有了保护反应,所以也并没有给起点人带来什么不适的感觉。   “起点号”沿着新不列颠岛的西南岸东行没有多久,就到了地图上一个叫做坎甸的小城。刚好港口外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岛,船长赵旗便命令将捕捉到的七只大豚鼠幼仔放养在岛上。这些家伙很怕水,所以放养在这孤岛上最合适。可惜的是岛上植被本来就不丰,留下的干草并不很多。赵旗怕这些“家畜”在这个食物来源不足的小岛上被饿死,因为虽然现在它们的体形不大,只有一米多长,食量也不算太大。但是真的长到体长三米的庞然大物时,它们的食量肯定是很惊人的。“难道要派专人经常给它们运草不成?”赵旗有些犯愁了。   赵旗正在考虑怎么样为这些“宠物”提供粮草,突然看见船上大副兼厨师的吴膺从厨房出来,眼睛一亮,赶忙叫住吴膺:“大副啊,我记得厨房里以前有几个咱们编的藤筐还有吗?”   “有啊!我用来装葛羹的。怎么了,您有用吗?”   “呵呵,太有用了!我正说咱们在幽默岛把葛根都种光了,一点也没有留下来呢。这下可好了!”   吴膺把筐子腾出来,拿到赵旗面前。赵旗拿起筐子在边缘上折下一段葛藤,看看说:“没有问题,把它们拆了种在岛上,要不了多久就能发芽,长出葛藤来。这些葛藤、葛花葛叶都是大豚鼠的好饲料啊。不过要种在它们暂时过不去的地方,别叫这些家伙不等葛根长出来就把它刨出来吃掉了。”   “这好办,咱们在种葛藤的地方围一道石头墙,等葛藤长长了自己就会攀过墙给它们吃。”   “好办法!走!种葛根去!”   坎甸城虽然在海边,但是由于地势较高,现在还能看出城市的遗迹来。经过了海啸的洗劫,这里根本不像几年前还是熙熙攘攘的城市,就好像很多世纪之前留下的史前遗迹一般。赵旗走近废墟,依稀还能看出旧有的街道和楼房的基础,看到这些,赵旗心里又生出不尽的凄凉和忧伤。在这城市的废墟里,没有一点生气,残桓断壁都只剩下靠近地面的一点痕迹,更高处,几条锈迹斑斑的破船残骸更增添许多悲凉的气氛。   一路走,赵旗让大家都注意搜索地面,是否能够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但是一直走到废墟的尽头,也没有发现有人或者动物留下的影子。   赵旗让小郑检查了一下这里的辐射强度,小郑说略微高于自然本底强度,对人类活动没有危险。赵旗心说,这里依山靠海,海上不远处还有养殖家畜的豚岛,按说也是个建立基地的好地方,但是……看着不远处山上密密层层虽然衰败但尚未完全丧失生机的原始密林,不禁心里又觉得还是有一种不安全感。   欧阳他们几个人也沿着城市的废墟走到尽头,前面就是一个斜着伸向海水的山梁。张豫鲁永远改不了爱冒险,爱活动的性格,看到这座挡住视线的山梁,就不顾山崖的陡峭,拉着娄强就想等上去看看那边还有些什么。看到他们两个向山上爬,欧阳也随着攀登上去,只留下船长赵旗他们几个在废墟边缘试图发现些什么。赵旗看张豫鲁他们几个爬的越来越高,也没在意,只是摇头苦笑一下便不理会他们。   “船长——你快上来!”赵旗正在想心事,突然听到山梁上欧阳的叫声。赵旗看了一下山梁,发现不远处依稀还能看到一条小路的痕迹,便沿着小路也向山梁上走去。   虽然小路很崎岖难走,毕竟山梁只有不到200米高,用不了多久,赵旗就走到山梁顶上。爬上去之后,眼界豁然开朗。山梁过去,便是一片宽阔的由低矮环形石山包围的岩石台地,大约有500米方圆,而台地中间,赫然发现一座岩石筑成年代久远的城堡。   赵旗顿时眼前一亮,只见在蓝天的衬托下那孤零零的岩石城堡显得分外坚实、巍峨。张豫鲁他们几个已经飞快的向那城堡跑去,赵旗想叫住他们也来不及了。只好大声喊:“注意安全!”   城堡看上去是明显的西班牙式建筑,年代久远。大概是十六世纪葡萄牙殖民早期建成的。用火山岩筑成的城墙显得分外坚固,虽然经过几个世纪的风雨,依然巍然矗立,只有城上的尖塔和城墙上的雉堞有些残缺不全。木质的城门早已荡然无存,城堡里也留下海啸漫过的痕迹,底层大部分房间都被沙子泥土和杂物湮没,只剩下很少的空间。   船长赵旗站在城堡里面的院子里,听凭张豫鲁他们几个搜索所有的房间,他开始仔细打量这座年代悠久的古堡。院子不大,空空荡荡大约有四十米见方,到处被厚厚的泥沙覆盖,看不出原有的地面是什么。在院子中间露出一个岩石构成的台子,现在已经基本和淤积的泥沙持平了。赵旗走到石台上才发现这里是一座水井,井筒中也大半是淤积的泥沙,看不出有水的迹象。   城堡周围依围墙而建的都是石块筑成的房屋,大部分为三层,东西两头有两座五层带尖顶的高塔,西面的塔顶已经塌的只剩下四层了,第五层还有半边墙壁,从城墙顶上散落的石块可以发现,顶上的高塔可能就是在海啸的时候被冲垮。赵旗走到城墙边上看看,透过台地边缘突起的岩石可以发现这里距离海岸大约有三百米,而海拔高度也大约有四五百米。他想,也许就是这个海拔高度和台地边缘那些火山岩的阻挡才使海啸没有把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堡冲垮的原因。由于环形石山的包围,在海面上看来如果不熟悉环境很难发现古堡的存在,只有熟悉这一带环境的水手才能看到耸起的了望塔和露出很少的城墙。   从城堡的台地到海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海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海湾,虽然谈不上是良港,但是停靠起点号这样的船只大概不会有问题。这真是一个既隐蔽又安全的庇护地。赵旗几乎立刻就做了决定,前进基地就设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宝地,这里将是起点人新的起点。   晚上,城堡的大门被原木封死了,大家围在城堡北侧二楼的大厅中的篝火旁兴奋的要为新不列颠岛和城堡命名。   海图员小郑是学地理的,对新不列颠岛的历史有一些了解:“新不列颠岛的名称是被英国人在十七世纪把这座岛从葡萄牙人手中抢过来之后才叫这个名字的。以前在葡萄牙人发现这里的时候,记得曾经把这些岛屿叫做极乐群岛,这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见到了极乐鸟的缘故。”   “就是呀,我们咱们在岛上没有见到极乐鸟呢?”张豫鲁纳闷说。   “我在北京动物园见过极乐鸟,那鸟儿一身华丽鲜艳的羽毛,可真是漂亮啊!”娄强说。   “我们这些天都在海边转悠,咱们能看到极乐鸟啊,那鸟都在原始森林里呢……”欧阳说:“不过……这些珍稀动物都很娇贵的,现在气候环境变化这么大,也不知道这些美丽的鸟儿还能不能存活下来呢。”   “是呀,这场灾难恐怕比西方圣经传说中的大洪水还要厉害。大概许多动物都像人类一样遭到了灭顶之灾。”说到这里,赵旗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不过,这里是受影响最小的地区,去年最寒冷的时候估计也不会结冰。毕竟是赤道上嘛。也许这里的动植物保存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可能这里就是新世纪的伊甸园!”   赵旗停了一下又说:“灾难中肯定会有许多动植物灭绝,就像恐龙一样。但是灾变也会引起一些动植物的基因突变,产生一些新的物种,就像我们捉到的这些大豚鼠一样。总之,只要地球存在,生命便会生生不息,文明也会永远流传。”   “那,我们就把这里叫做伊甸园岛好了!”张豫鲁插嘴说。   “那怎么行,伊甸园是圣经上的说法,我们才不迷信那些呢!”小郑也忍不住顶了张豫鲁一句。对小郑这个理由,张豫鲁倒无法反驳,只好闭口。   “伊甸园这个说法也并不是迷信,不过就文化方面来说这是西方的说法,我们也不足取。只是这个意思大家都明白,这块得天独厚的土地倒是为我们未来的发展,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了一块理想的家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有些伊甸园的含义。不过按照我们中华文明的说法和传统,我看不如叫它天堂岛怎么样?”赵旗边说,边目光灼灼的看着大家。   “好呀!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这座岛建设成人间天堂,就叫它天堂岛!”大家都随声附和。   只有欧阳没有说话,还在想着心事。张豫鲁捅了捅他说:“你怎么不吭声?这个岛我们命名为天堂岛不好吗?”   “天堂岛好是好,不过我想这个名字有些大,将来我们下一步发展的时候那些岛屿比这个岛肯定更好更大……我们海边渔民都知道,南海有仙山,是观音菩萨住的地方,叫做瀛洲仙岛……所以,不如我们把这个岛叫做瀛洲岛如何?”   “我听说观世音住在普陀仙山,怎么是瀛洲岛啊?”   “呵呵,别管观世音菩萨住在瀛洲还是普陀,我看瀛洲岛这个名字不错!反正是神仙住的地方嘛!我们就是创造新文明的神仙!好!这个新不列颠以后就叫瀛洲岛!”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二章 (上)   四十二   十月份,瀛洲岛上白天的气温又升高了一些,海图员小郑在15日下午2时测定的气温达到了摄氏26度,这预示着长达三年的核冬天将要过去,地球上的气候正在趋于恢复正常。小郑把这个看法告诉了船长赵旗。   “先别那么乐观,现在我们在靠近赤道的地方,最高温度虽然达到了26摄氏度,但是凌晨温度还在14度左右,这样的日平均温度大约应该是20度。过去正常年份我们这里的日平均温度应该是在29-30度的样子,所以现在的日平均温度比正常情况还要低出10度。”赵旗在对乐观的小郑分析道。   “我们这里赤道地区的平均气温比平常低10度,假如……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那么全球的平均气温同样比正常年份低出10度左右。这样一来除了热带地区之外,其它地区的气温环境仍然十分严酷。例如我们中国大陆上中原地区年平均气温大约14度左右,那么现在的年平均气温就只有4度,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夏天温度也不过10到20度,而冬天气温就会象东北那样了。”   “如果中原地区夏天平均温度能够达到15度的话,是不是意味着植物就可以开始生长了?”小郑问。   “嗯,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年平均温度如果达到5度,这就可能会有一个短暂的无霜期,大约三到五个月左右吧。这个短暂的无霜期能够让一些植物完成一次生长期,对一些耐寒一些的植物来说应该是可以萌生的。但是对于大多数粮食作物来说,也许南方能够生长。不过……”   看着小郑期待的眼神,赵旗接着说:“不过即使气温回升了一些,但是各个大陆上严重的放射性污染还会长期存在,生物细胞组织恐怕难以经受这些辐射……即便有在大爆炸中幸存的一些人,现在仍然不能在地面上活动的。”   “但是,大陆上的核爆炸也是不均匀的啊,例如澳洲就只有七十多颗爆炸,而澳洲大陆面积有760万平方公里,平均只有十万平方公里一次爆炸。比其它大陆上的爆炸密度要小的多,没有核污染的地区或者核污染很微弱的地区也会有不少啊……”   “小郑啊,亏你还是学地理的。你有没有想过,澳大利亚面积虽然很大,但是其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荒无人烟的内陆沙漠,而爆炸都集中在周边的沿海地区,就拿距离我们比较近的昆士兰州来说,布里斯本、黄金海岸、凯因斯等城市都遭到了多次的核打击,就连距离我们最近的维帕这个小城都不能幸免,这里的核爆炸分布密度一点也不比其它大陆少啊!”   “我们这里的辐射要高于本底,恐怕也是维帕附近的那些爆炸造成的吧?”   “这是很复杂的问题,目前我们手中只有那张根据地震仪的数据标示的炸点地图,实际的当量核爆炸性质我们并不是很清楚,所以我们目前的选择就是努力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把我们的文明保存发展下来……”   城堡的大门做好了,城堡内部的淤积也大部分被清除,虽然那些毁坏的塔楼核城桓还没有能修好,但是对于起点人来说这里已经成为自己安全理想的家。   城堡中唯一的水井早已被张豫鲁带着几个战士淘清了,水质虽然不算很好,但是勉强可以饮用,所以赵旗对于这眼井还是十分重视的,因为这对城堡的安全至关重要。好在城堡外几百米的山边就有一股山泉流下,城堡内的人可以从山泉取水,水井中的水只是用来洗衣服。   大概是为有人居住活动的缘故,整理干净的城堡内部也不再显得那么阴冷潮湿。城堡内北侧一楼和二楼是两个各有二百多平米的大厅,现在一楼就作为厨房和餐厅,二楼自然而然的成为大家休息和议事的中心。晚上,议事大厅里,用原木做成的桌椅虽然简陋却显得粗旷有力,几根石柱上硕大的鲸油灯把大厅映照的富有野性的浪漫气息。   晚上无事,赵旗就带着张豫鲁和娄强、欧阳他们几个在大厅的角落里喝着大副兼厨师吴膺酿造的葛根酒,如果不是那不锈钢茶缸有些杀风景,还真有些十五世纪城堡中那些骑士的风范。   酒是吴膺在船上就开始酿造的,船上缺少过滤用的活性炭,显得有些浑浊。吴膺说如果这酒再过滤一下就好看了,但是大家都说用不着,就是这个稍微有些浑浊的酒看上去更显得粗旷,显得男人气。听他们这么争论,赵旗觉得好笑,其实这酒度数并不高,最多也就是七八度的样子,比江南的黄酒度数还要低。所以看上去他们每人都拿着大不锈钢茶缸喝,照这几个在海上闯荡多年的家伙的酒量还真的不算什么事。   常年在海上,赵旗的酒量很大,也懂得酒,会品酒,但是他喝的并不多。尽管这葛根酒稍微带有一点苦涩,但是喝起来口感还是很不错的。喝着这葛根酒,赵旗不禁想起末日之前中国的那些白酒名酒来。不过想归想,那只是想起过去,回忆过去罢了。至于那些白酒赵旗并不觉得它们比这杯中自酿的葛根酒好到哪里去。因为那些酒大多不过是酒精加香精加白糖勾兑的化学品,哪里比得上这自己土法酿造的,真正的酒呢?   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缘故,喝了不到两茶缸张豫鲁的舌头就大起来了。“好……酒!好……长……时间,没……没有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   和大家不同,心灵手巧的欧阳手里端的是自己用树根雕刻成的茶杯,用这个喝这种葛根酒,似乎更有些返朴归真的自然感觉。欧阳喝着酒,就问吴膺:“大厨师啊,我知道酿酒要用菌种,酒药的,你用什么高招把这酒酿出来的,传授传授经验嘛……”   吴膺腼腆的笑了笑说:“酒药到哪里去找啊,菌种也没有。咱们东渔315的冷库里原来还有两箱生啤酒,我来的时候带来两瓶,那生啤酒早就成醋,不能喝了,但是里面还有活性酵母啊,所以我用那做了菌种。”   “还……是咱们的大……大厨师有办法啊!来来,为了咱们的大……大厨师干杯!”   ×××××××××××××××××××××   出发前上传半章,因为身不由己,因为紧急公务要要出差三四天,所以在此向诸位书友请假,回来后将尽快恢复正常更新速度,请大家原谅。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二章 (下)   地平线上,远远的开始冒出一支桅杆。正在城堡塔楼了望台上值班的枪炮班战士高明亮很快的就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刚开始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忙用手背揉了揉才确信自己的视觉没有发生错误。   “叮当当当!——海面上发现不明船只!”他扭身拿起锤子,急促的敲响悬挂在了望塔上的一段三角铁。然后冲着城堡内部就大喊起来。   听到喊声,城堡内部几乎所有的人都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张豫鲁第一个跑出来,冲着塔楼就喊:“起点号回来了吗?”只有船长赵旗却径直大步走上了望台,脸上也带有一丝惊异,因为“起点号”三天前由大副吴膺和帆缆长欧阳、枪炮长娄强率领前往拉包尔和新英格兰岛勘查火山喷发情况以及那一带岛屿的情况,不应该回来这么快。赵旗上来之后,直接来到窗口前,接过高明亮手中的望远镜,仔细看了一眼,那来船正张满了风帆,船身已经露出来,看得出来正在向坎甸城堡驶来。   望远镜的视野里,三面三角形的船帆已经看的清楚,黄褐色的船帆明显可以看出和起点号的船帆一样,是一些小块兽皮缝制而成的。赵旗不禁心头一阵兴奋:“是起点二号!没有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嗬!这么多人啊!”城堡下小小的简陋码头上,远远的看见缓缓驶来的“起点二号”的甲板上站满了人,看见“起点二号”甲板上一大群同样掩饰不住兴奋神情。衣着肤色各异的陌生人,前来码头上迎接的起点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自从前天葛岛上开来了同拯救他们的“起点号”相似的“起点二号”以后,周村村长周塔娜就天天赖在“总督府”不走,这个热情能干性格又不安分的女村长自从到了葛岛之后的半年来,把周村的事情做的红红火火,很快的周村就成为一个处处井井有条洋溢着生机的村落,但是这个不甘寂寞的波力尼西亚女人却总想做出一些更能够发挥自己魅力的事情,很想到更新奇有趣,更陌生的领地上展示自己的风情,于是就开始对自己管理这么一个小小村庄不满起来。她从直觉上感到“起点二号”的到来和新的起点领地有关,就不时的以招待客人端茶倒水为名来偷听“起点二号”船长魏国民和葛岛总督王成他们的谈话。   总督王成本是老实人,哪里想得到周塔娜这个女人的居心叵测,加上和魏国民谈话基本上都是用的中文,想着周塔娜的中文能力还远远不能听懂他们的谈话,于是就没有在她面前刻意掩饰什么。谁知道周塔娜的语言天赋还特别好,居然能够把他们的谈话听个七八成,这样一来,就惹上了一个足够令魏国民和王成头疼的小麻烦。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自从前天葛岛上开来了同拯救他们的“起点号”相似的“起点二号”以后,周村村长周塔娜这两天就天天赖在“总督府”不走,这个热情能干性格又不安分的女村长自从到了葛岛之后的半年来,把周村的事情做的红红火火,很快的周村就成为一个处处井井有条洋溢着生机的村落,但是这个不甘寂寞的波力尼西亚女人却总想做出一些更能够发挥自己魅力的事情,很想到更新奇有趣,更陌生的领地上展示自己的风情,于是就开始对自己管理这么一个小小村庄不满起来。她从直觉上感到“起点二号”的到来和新的起点领地有关,就不时的以招待客人端茶倒水为名来偷听“起点二号”船长魏国民和葛岛总督王成他们的谈话。   总督王成本是老实人,哪里想得到周塔娜这个女人的居心叵测,加上和魏国民谈话基本上都是用的中文,想着周塔娜的中文能力还远远不能听懂他们的谈话,于是就没有在她面前刻意掩饰什么。谁知道周塔娜的语言天赋还特别好,居然能够把他们的谈话听个七八成,这样一来,就惹上了一个足够令魏国民和王成头疼的小麻烦。   那天黄昏,刚刚吃完晚饭,魏国民对葛岛上的特产葛羹正在赞不绝口,两人还谈到对“起点号”上大副吴膺成功的酿出葛根酒的成果垂涎三尺,真想尝尝那美酒的滋味儿……突然觉得门外似乎来了很多人,一片灯火映进屋里。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目对视,都觉得有些奇怪。走到门口一看,只见门口两边站着十几个举着火把拿着花环的年轻女人,中间赫然站着盛装打扮的周塔娜。只见她穿上了保存最好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连衣裙,头上和脖子上戴着紫色的葛花花环和用葛花穿成的项链,手里还捧着葛花做的花束,脸上还用不知什么颜料化了妆,腰部被衣带一束,本来就高耸的胸部显得更加突出、饱满,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但是显得分外年轻妖娆,乍看上去真像一个充满热带女子风情的性感女神。让魏国民和王成一看,顿时有些目瞪口呆,魂不守舍。   见识过周塔娜本事的王成呆了一下,就立刻意识到这位麻烦大姐肯定又有什么新花招,见魏国民还在盯着周塔娜发楞,不禁心里暗暗好笑,心想这难题大概是给魏国民出的,于是就静下心来,看魏国民如何应付。   看到两人出来,周塔娜便盈盈一笑,顿时百媚横生,只见她用舞蹈般的步伐缓缓走上前来,让人只觉的这女人浑身无处不娇媚热情,花枝乱颤。然后就用法国式的淑女礼节冲魏国民深深的一蹲,嫣然开口用中文说道:“欢迎魏船长光临葛岛,我们周村的女人来邀请船长到周村做客。请魏船长来认识我们周村女人的热情。”   话音刚落,那一群女人便纷纷拥上来围住魏国民,把一个又一个紫色的葛花花环套在魏国民的脖子上,簇拥着不知所措的魏国民就要往周村的方向走。还处在呆若木鸡状态的魏国民哪里见过这种架势,顿时又窘又急,一时手脚忙乱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在十几个女人的手弯里支支吾吾徒劳的挣扎。   只穿着一件薄皮背心的魏国民被这一群散发着葛花香味的女人扶持着簇拥着,手臂上,肩膀上再被这些女人饱满的胸部有意无意的碰触着,摩擦着,更是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感觉,刚刚想挣脱她们,却又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失去了力气,一时头上热汗直流,面红耳热的无奈只好被她们拥着推着半拖着移动。   王成见魏国民受窘的难受劲也差不多了,便收起笑脸大喝一声:“好了!不许闹了!”这群女人听到总督王成的声音也还是有些怵怕,于是就稍微散开了一些。可是只有周塔娜却不吃这一套,反而走到魏国民身边,用胳膊肘环起魏国民的胳膊,把自己那直欲喷薄而出的乳房紧紧贴住魏国民的胳膊,然后对王成说:“我们周村人是葛岛最好客的人,我们周村女人是葛岛最热情的女人,我们来请贵客到周村过一个温柔的夜晚,难道不可以吗?谁象你总督大人,从来高高在上,一点也没有把我们周村女人的热情放在眼里……”   听到周塔娜把矛头对准自己,王成也顿时无话可说,吃惯了这个伶牙俐齿热情似火的女人的揶揄和挑逗,这几个月王成也几次三番被她整的哭笑不得,偏偏这个风骚女人在管理上还颇有一套,把周村整治建设的成为岛上最舒适合理的村庄,心里也暗暗赞许。要不是怕被这个狡猾风骚的女人在精神上把自己征服,也许他早就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了。没有想到她对自己的骚扰不断不说,今天魏国民一来就被她又盯上了。   因为葛岛上没有婚姻的羁袢,对葛岛上的女人们来说,每月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在所有的男人中间,起点人永远是她们心目中最理想最值得追求的情人,无论是总督王成也好,葛岛总理汤玉龙也好都是这些女人和姑娘们争相获得青睐的对象,大家都想让他们两人成为自己房中的“蜜月客”。只不过这两位年轻的长官不如岛上的其它男人那样好征服,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成功。这次“起点二号”一来,岛上的女人们就惊喜的又看到了几个他们理想中的男人,纷纷开始有意无意的接近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今晚周塔娜居然带着一群周村的女人来这里要对魏国民演出一场热闹的“拉郎配”来。   王成见自己根本无法和这个美丽热情又狡猾风骚的周塔娜对阵,也不禁暗暗着急,虽说起点的纪律对人类至关重要的繁衍大业早就不加明文的限制,但是习惯养成的对于男女之情爱的限制仍旧存在,自是不肯随随便便接受葛岛上悄悄实行的“蜜月客”风俗,虽说年轻的躯体在这些热情浪漫的波力尼西亚女人的骚扰下不时也蠢蠢欲动,可是真轮到自己头上却不知该怎么样才能度过这个心理上的关口,再说,王成和汤玉龙一样,都是在充满青春爱情幻想的年龄,还总想把自己宝贵青春的迸发留给真正让自己钟情的女孩。   凭着这些日子来对周塔娜的了解,王成走上前去,一脸严肃的拉住周塔娜说:“周村长,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周塔娜见王成一脸严肃,虽说和他嬉闹惯了,其实对这个岛上的最高长官还是有些怵,于是就只好松开魏国民的胳膊,对那帮女人使了个颜色,让她们继续簇拥着魏国民,就跟王成来到一边。   “周村长,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对我照实说,魏船长可不习惯你这一套啊。”   “哈哈哈……“周塔娜笑的花枝乱颤说:“我看魏船长比你斯文多了,更像个成熟的男子汉,哪里像你总督大人,见到女人就害怕,分明还像个孩子嘛……”   “好了,周村长,这不是你开 玩笑的时候。你们今天肯定是有什么目的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诡计。“   见王成识破了自己是有目的而来,周塔娜也不禁稍有赧颜,只好吞吞吐吐的说:“我……我也想到瀛洲去,总督大人对魏船长说说嘛。”   “不行!‘起点二号’虽然说要从这里调一些人去瀛洲岛,但是我们打算要从村民中挑选一些语言好一些或者身体强壮一些的男人去帮助建设。你是村长,这里还有你们周村的工作呢,怎么能让你去呢?”   “为什么你们只挑选男人去?难道瀛洲岛上只能住男人吗?男人都走了我们女人怎么办?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女人啊?有些事还必须我们女人去做呢!再说我们周村有能耐当村长的人有的是,男人女人都有,哪里就缺我一个啊!”   周塔娜一阵连珠跑式的轰炸让王成也头晕,再加上被她搂住胳膊摇晃着,那种难以抗拒的柔软也让王成又忍俊不住又心里害怕,心想:“这女人可真是让人受不了的一朵曼陀罗花,有娇艳芬芳又让人神智昏迷,可受不了她。”无奈,只好说干脆把这个难题推给魏国民好了,于是就说:“这是起点总部的安排,不是我决定的啊……”   那周塔娜心里就是机灵,一听王成说这话,马上就接口说:“那我就去问总部来的魏船长,只要他答应我去……你可是已经同意的了啊!”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王成的腮上轻轻的划一下,又充满媚态的笑着说:“如果我去了瀛洲,姐姐可是不会忘记你这个总督弟弟的哟!”   最后,虽然周塔娜和这帮女人没有把魏国民成功的“绑架”到周村的闺房里,但是周塔娜终于得到了考虑包括周塔娜本人在内的十个女人和另外三十个男人一起乘船前往瀛洲的承诺。其实这也是王成、汤玉龙和魏国民商议之后的结果,再说坎甸城堡如果作为起点的新基地,也的确需要一些缝纫、纺织、酿造方面较有特长的女人们,另外……城堡中没有女人也……不太合适。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当“东渔315”号带着李海铁和大本营全体人马来到瀛洲岛时,已经九月末快要是第四年(2011年)的10月了。在这期间“东渔315”已经在瀛洲岛到起点岛之间往来多次,配合“起点号”与“起点二号”在较短程岛屿间的巡回,将各个岛屿上的人员和资源进行了合理的配置。   迄今为止,整个起点群岛(包括起点岛、塔西提岛、萨摩亚群岛、葛岛群岛、斐济群岛和所罗门群岛等,其中现在有人居住的20多个岛屿)和瀛洲群岛(包括大瀛洲(新几内亚岛)小瀛洲(新不列颠岛)幽默岛、新英岛、铜岛等原属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全部岛屿)经过统计,共有人口三万六千三百五十二人。根据食物资源情况,这些人被打破原有民族界限,分别安置在新几内亚岛上的蓝港(原巴布亚首都莫尔斯比港)、新几内亚岛东南部的胜利城(原达卢城)和新几内亚北部的几个居民点,以及起点群岛的几个较大岛屿居住,其中以蓝港和原新几内亚岛北部的椰城(原徕城,以发现大量存活的椰子树而命名)居住人数最多,各自达到了六千多人。在这些群岛上,大家原有的民族语言界限已经被打破,大家都成为新的“起点人”。   坎甸城被船长赵旗重新命名为瀛洲城,现在已经发展到居民三千多人,俨然成为“起点人”的首都,女市长周塔娜就成了“起点人”中最忙碌的管理者之一。   市长周塔娜穿着一身最时髦漂亮的葛布连衣裙,看得出来还是出门前打扮了一下,但是毕竟事情太急,出门之后才发现连她白天出门少不了的阳伞都忘记拿,也来不及回去拿,就急匆匆的来到瀛洲城堡找文化教育卫生署长胡宏理论,因为以前胡宏答应调给她的学校校长姜乃美(就是乃子)突然改任椰城学校的校长,听说今天就要赴任。这下可把这位任何事情都要争一争,从来不肯吃亏的女市长给急坏了。   市长周塔娜匆匆走进城堡,一进门就碰上老冤家,公安署长葛西塔。葛西塔一看见周塔娜就忘记了自己正要急匆匆去干的什么事情,顿时脸上堆起了满脸褶子的笑容,张开双臂迎上去说:“啊!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市长来啦,是不是终于被我的一片热情感动了?我送去的那些花终于被你闻到了香味,幸福就要降临到我西塔身上了吗?是不是这个月就选我做你的蜜月客啊?”   周塔娜挥手打开了将要抱住自己肩膀的手,急匆匆的说:“找谁也不会找你,找你的杨波美去吧。让开,我找胡署长有急事!”一边说,一边把葛西塔扒拉到一边,急匆匆的要往二楼走去。   葛西塔看着匆匆而去的周塔娜背影,心里不禁一片沮丧:“这女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风情万种的诱人垂涎,可是她怎么就看不上我呢?我葛西塔虽然年纪大了一点,可是身材还保持的不错啊,再说自己这么能干,当上了公安署长,也算个大人物了……唉,她就是和波美不一样,波美还让自己连续做了三个月的蜜月客,为自己生下了孩子后自己就只得离开……要是能做她的‘蜜月客’哪怕就一个月也好啊!……要是能够让她再生上一个孩子,嘻嘻……”想着想着,葛西塔就神魂颠倒的笑出声来。   周塔娜匆匆上了二楼,走到文卫署门前,顾不上敲门就推门进来, 冲着胡宏就开始嚷嚷:“两百多学生啊 !两百多学生都在等着,你让我们没有校长,没有老师……已经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够变卦呢?你让我这个市长怎么当啊,大家都在眼巴巴的盼望学校开课,你这个署长居然把我们的校长给了椰城!……”   胡宏见她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只好苦笑一下才说:“市长姐姐先别发火嘛……来,先坐下喝杯咖啡,这可是咱们瀛洲找到的咖啡啊,亲自炒的啊!”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酒精炉开始煮咖啡。然后又对气哼哼的周塔娜说:“十一个学校同时都要开学,我们的教师和校长实在凑不够啊!就那椰城学校来说,五百多个学生,只有两个老师怎么行呢?所以只好派乃美去一边做校长一边还要当老师……现在懂中文又懂波力话的老师太少了啊。学校里除了白天教孩子们上课,晚上还要开夜校教成年人学中文……老师都累坏了呢……”   “我知道现在老师太少,别的地方我不管,可是我们瀛海学校怎么办?二百多孩子只有姬丽(就是伊丽)一个老师,连个校长也没有,姬丽老师白天晚上……反正你要给我们派个校长来!”   胡宏看到周塔娜气鼓鼓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其实她早已胸有成竹。于是微微一笑说:“校长会有的,老师也会有的,只要市长姐姐别着急,咱们马上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真的?你会给我们派校长和老师来?”周塔娜有些不大相信,惊异的瞪大了那美丽的眼睛。   “当然,我要给你派的校长肯定让你满意……不过,还有条件啊!”   “条件?什么条件?只要给我派校长和老师,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说完,。胡宏轻盈的转了一个圈,然后微笑着面对周塔娜说:“这个校长怎么样啊?”   “你?”周塔娜再次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你不做署长了要去给我们当校长?”   “我不做署长要船长赵旗答应才行,不过可以一边做署长一边给你当校长啊!”看到咖啡煮好了,胡宏便去倒上两杯咖啡,然后对周塔娜说:“现在各处的学校都筹备的差不多了,学生也统计完了,学校的房子也都有了着落。医院也快要建好了。所以以后我就不会那么忙,可以上午当我的署长,下午和晚上给你当校长怎么样啊……当然还要教课。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可要答应我的条件啊!”   “对……条件?什么条件啊?”   “我去给你当兼职校长,你这个市长嘛……晚上也要去给学校当兼职老师啊!”   “我?我可不行啊,虽然讲中文现在没有问题,但是汉字我只认识一千多个啊!”   “什么事情能够难倒我们的市长姐姐啊!才一年的时间市长姐姐就带着大家建起了这个井井有条的瀛市,还建起了葛织厂和酒精厂,大家谁不夸市长姐姐又漂亮又能干?再说,中文字虽然很多,但是常用的并不多,姐姐你虽然只认识1千多中文字,但是日常办公不也基本够用了吗?”嘴上这么说,但是想起周塔娜那错别字连篇,歪歪扭扭的汉字水平,胡宏心里还是有些苦笑,实在没有办法啊,因为政府要求统一语言文字,汉语成了政府工作唯一文字,现在懂汉语又懂波力语的人才实在太少,从岛民中找到的懂汉语的几十个华裔有些还要担任政府职务,能抽出来的教育人才实在太少了。   “我……”   “别推辞了,市长姐姐,这样瀛海学校马上就可以正式开课,姬丽老师呢,只负责教孩子们,我们两个就去给夜校上课怎么样?”   “那我……会的字太少了啊!”   “一边教一边学嘛……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船长他们在金城(原新不列颠岛的金贝市)找到一个毁坏不严重的印刷厂,还有一些纸张。准备修好之后啊,先为我们学校印刷课本!我们很快就有课本了!”   “真的吗?这可是好消息!”   “等着吧,好消息还多着呢!还听说拉包尔那座被火山灰掩埋的亚麻纺织厂里有许多机器,修好之后还能用。刘强他们已经去看了,听说以后要运来给你们葛织厂呢!”   “哇……这下可好了!怎么今天尽是好消息啊!”   “瞧把市长姐姐高兴啊,不过可不能着急啊,咱们先把学校的事情搞好再说。”   “不过,胡宏妹妹可要辛苦你了,姐姐看你每天这么忙这么累,以后又要当校长又要当老师……连会男人的时间都没有,姐姐心疼啊!”   胡宏听周塔娜说起这个,不禁脸一红说:“我不像姐姐,我还年轻呢……再说我们姬家好几个姐妹都快要生孩子了,还是工作要紧啊。”   “可是妹妹你也快要30岁了,我们波力女孩16岁就开始会情人,选蜜月客了……”   “等明年吧……明年我们大概会轻松一些的。”   “别等明年了,姐姐知道你最喜欢指导员,这不指导员已经来了嘛。要不姐姐去对指导员说说,让他知道你的心……”   听到这里,低头羞红了脸的胡宏赶快伸手捂周塔娜的嘴“姐姐可别说……”   周塔娜挣脱了胡宏的手,接着说:“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我知道你们汉族女孩的感情长久,你要喜欢指导员就应该让他知道,让他做你第一个新郎,下个月还让他做你的蜜月客,别让他回宿舍住……你要知道,喜欢指导员的女人多着呢。连我也喜欢他啊……嘻嘻!让他一直做到你生孩子才能放手!”   听周塔娜越说越露骨,虽然胡宏早已从内心认可这种新型的婚配关系,但是毕竟自己还一时感到不习惯,尤其是女人无论选谁做蜜月客,一旦生了孩子就必须离开这个男人另选,虽然这是在男多女少社会中的必须选择,但是总感到自己一定很难接受这种分离……心里又痛苦又甜蜜,脸红的更厉害了。   ×××××××××××××××××××××××××   关于起点人的新婚姻关系制度,只能采取特殊情况下最有利于人口发展的方式进行。由于牵涉人们的道德底线等,我不想用专门的文字来描述,只好将这种新的关系穿插在情节中一点一点的流露出来。总之,有利于人口快速发展,有利于民族、文化的融合。还有一个人群和睦团结安定的需求,这是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理智的选择。   这种新关系既不是母系社会的照搬,也不是父系时代的叛逆,有些象摩梭人的原始走婚,但也充斥着文明和科学的理智。至于它的全貌,会渐渐在情节中表现。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   从瀛海市北面的山上俯瞰下来,晨曦中的瀛海市还在沉睡中。城市里的建筑几乎都是一个模式:石块做成的地基,上面用木材搭成简陋的木架,四周都是葛藤夹着茅草或者棕榈树叶做成的墙面,屋顶也是用树叶铺成的尖顶。五块小小的居民点互不相连,每个区域之间都有几百米宽的空地,空地上种植着一些不知名的热带树木,看上去不像是一座城市,而和过去中国南方的村庄很相似。沙石铺成的街道上,偶尔有早期工作的行人走过,这些行人大多都行色匆匆的向城市的西面走去,因为那里有几座简陋的工厂。城市里静悄悄的,没有村庄里曾经熟悉的鸡鸣狗吠,也没有城市里见惯的人声喧嚣,薄霭中似乎是一幅颜色浅淡的水墨画,如果不是偶然有行人走过,还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静止的图画一样。   和城市隔着一道山梁的城堡,一些窗子里透出橙色的灯光来,站在山顶俯瞰这一切的李海铁知道,这是这个世界的管理部门大多已经开始工作。他突然心有感触,苦笑了一下,四年前何曾想过自己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静谧的世界?过去那些处处人声鼎沸,时时充满喧嚣的城市生活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几乎遗忘的梦境。   昨天晚上,因为是中国的国庆节,晚宴上李海铁不知不觉的多喝了几杯葛根酒,因为几年没有喝过酒的缘故,虽然觉得喝的不多,可是最后居然有些醉了,不知道是酒有些烈还是因为常年不喝酒使自己的酒量下降,总之居然不记得临睡前的事情,想不起来自己使怎么样回到床上的。   后半夜醒来,李海铁觉得口干的很,一睁眼看到床边原木做成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茶杯,这茶杯他认识是胡宏的,看到这熟悉的茶杯他不禁心里一动,似乎又看到昨晚灯光下胡宏那微红,洋溢着幸福感的脸庞和那双不时对他深情一瞥的目光。想到这里,李海铁心里觉得有些痒痒的,发觉自己的身体也有了反应。   端起茶杯,里面是淡褐色的不明液体,喝了一口才知道是葛花煮过的水,里面不知道还加了什么,带有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一口气把这葛花茶喝下去,很快的觉得神清气爽,那种酒后晕乎乎的感觉一扫而空。说来也有意思,葛根造的酒能够醉人,而它的花却是醒酒良药,造化弄人,这真是一种充满矛盾的植物啊!李海铁继而又想:这葛藤真是宝贝,就是它在这严酷的核冬天里用它的根中的淀粉挽救了几万人的生命,还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继续作为人们赖以生存的主要粮食。它的叶子和藤蔓又是上好的饲料,养肥了豚鼠岛上的大群大豚鼠;它的纤维还为劫后余生的人们提供了纺织品和衣物……可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却被一些国家的人们叫做“克株”,当作植物中的洪水猛兽,恨不得将它们彻底铲除……   感到神智特别清醒的李海铁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虽然天还未亮,还是披衣出门,向城堡外走去,然后借着微曦向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想起点社会的发展与资源问题。   对于起点人来说,小瀛洲岛也够大了。但是岛东部以前最大的城市拉包尔附近现在还被正在喷发的活火山拉包尔火山喷发后带来的大量火山灰覆盖着。全岛至今也只有瀛海和金贝等几个有限的居民点,除了瀛海和金贝之外,几个小的居民点都是只有几百人,岛上的资源也很难抽出人手来进行调查。大瀛洲岛上有目的的找到了油田和煤矿,油田上发现两口没有毁坏的油井,虽然流量不大也足够目前的所有需求,煤矿矿场上也存有不少早已采出的煤,但是现在运输是个大问题,缺少足够的船只啊!   天色开始亮起来了,东方已经一片橘红,薄霭散去,海面上波光磷磷,色彩分外丰富、娇艳,动人心魄。   李海铁把目光投向海湾,根据东渔315的上的声纳探测,他知道海湾里有不少沉船,可是现在的人力物力和打捞设备技术都很难对这些沉船进行打捞修理,可是使用木材造船,同样遇到人力尤其是有造船经验的人才的限制,所以船只增加的太慢。   想到周边海岛上丰富的资源难以合理运用,李海铁不禁有些着急。但是现实情况如此,即使你有能力改变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   李海铁正在想,突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低头一看是海图员小郑和魏国民正在向山上走来。李海铁想起,今天上午要去豚鼠岛去看看那些新“家畜”们的情况,于是就赶忙迎着他们向山下走去。   气候仍在恢复,虽然是清晨,但是穿一件葛布衣服已经没有寒冷的感觉,即便到了海上也觉得气候开始令人感觉凉爽宜人起来。李海铁看了看起点二号驾驶窗框的温度计,摄氏22度,正是给人良好感觉的温度。记得昨天中午在东渔315上看到的温度是摄氏29度,只比正常平均温度低上七八度。这就意味着大部分的热带植物在这个温度下将能够逐渐恢复茂盛的生机。李海铁不仅想到,对于赤道地区来说,核冬天这个噩梦已经过去。但是对于那些主大陆上的残余人们来说,还要再熬过今后更加艰难的一两年才能获得比较容易的生存条件。   豚鼠岛距离瀛海城不远,目视就能看到。所以很快的起点二号就已经在豚鼠岛的一个小海湾里抛锚。   还没等他们上岸。豚鼠岛管理员杨-汤卡便带着两个小伙子满面笑容的迎了过来。汤卡原来是哈派岛上的渔夫,是起点人最早把他从饥馁而死的边缘拯救了出来,开始到葛岛协助葛西塔工作,后来便到了这里管理这些家畜。看到魏国民和小郑,汤卡是非常熟悉的,但是李海铁却从来没有见过。于是魏国民就向李海铁介绍说:“指导员,这位就是豚鼠岛管理员汤卡,以前是渔夫,波力尼西亚人,懂得英文也能说一些法文,现在中文也不错哦!在葛岛当过警长的助手,后来还当过杨村的村长呢,到这里来当管理员可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听说面前这个面色黧黑,神情平静的人就是起点政府最高的领导人,汤卡赶忙把自己的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满面笑容的把双手紧紧握住李海铁伸出来的右手,说:“指导员好!我们瀛洲人早就盼着你来呢!”   “哈哈,汤卡的中文说的越来越好了……听说葛岛上周-塔里雅还给你生了了女儿?”   “呵呵……是呀是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个女儿,因为塔里雅怀孕之后我很快就来到这里了,还没有见过女儿什么样呢!听说是塔里雅的姐姐周市长给女儿取的名字,叫做周杨-眉。”   “呵呵,那么该祝贺你了!想不想去看看女儿啊?”李海铁说。   “当然想了,不过葛岛太远了,一来一回一个月也不够啊,再说这些豚鼠也离不开我啊!”   “这些豚鼠还需要很多照顾吗?”李海铁问道。   “这些家伙虽然是野生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基因变易能不能长期保存下来,需要观察。再说汤卡他们在这里一方面是让大豚鼠们习惯和人类相处,慢慢接受驯化;另一方面需要他们保护的不是豚鼠,而是那些葛藤根。”   “是食物不够吗?”   “倒不是不够,现在这些葛藤的枝叶发展的比大豚鼠快,肯定是够它们吃的。不过这些家伙都是啮齿类动物,喜欢打洞的习惯还没有改掉,虽然它们体形啷糠,不能打较深的洞,但是我们用来保护葛藤根部的那些石圈很快就会被它们拱塌,葛藤根就会被它们拱出来吃掉……所以豚鼠们拱,管理员要即时保护,要不它们把葛根都刨出来后非饿死不可。”   “呵呵,这些家伙也知道葛根更好吃啊,因为葛根里有大量的淀粉,肯定要比葛藤葛叶更有滋味。走,咱们去看看这些宠物。”   大豚鼠保留了啮齿类动物繁殖快,生长快的特点。在营养丰富的葛藤枝叶的滋养下,又没有任何天敌,才一年多的时间里岛东部这个种群就由最初的七只发展到现在的七十多只,为了防止因为种群太少引起的退化,船长赵旗他们有把陆续捉到的几只幼豚放到岛的西部,现在也发展到三十多只了。沿着山梁走上去,看到山坳里一片绿色,葛藤几乎盘满了这个小小的山谷,几只肥硕的豚鼠正在专心致志的大嚼着丰美多汁的葛藤嫩叶,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和嚓嚓声。对于不远处出现的客人似乎不屑一顾。   李海铁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大豚鼠,不禁为它们的体形震惊。那些成年豚鼠的个头都在两米以上,大的身长甚至超过了三米,单是尾巴就由碗口粗细,乍看上还真有些骇人。   “这些家伙食量特别大,白天里几乎不停的吃,一到傍晚就变了性子,雌的爱打洞,雄的爱打架。你瞧那个大家伙就是这一群的首领。”汤卡指着一只个头较大,缺了一只耳朵的家伙说。   “它们怕人吗?攻击人吗?”李海铁问。   “开始的时候它们特别怕人,见到我们就躲的远远的。现在时间长了就不怕了。它们不攻击人,不过有时候你把它惹急了也会用尾巴扫你一下,或者用身体冲撞你一下,这些家伙力气可不小呢!”   “它们的繁殖速度怎么样?”李海铁又问。   “它们成熟的很快,一胎能生七八只,小豚鼠生下来也就两三公斤重,一个月断奶后就能长到近一米多长,体重三十多公斤,象山羊那样大小。到了四个月能长到差不多两百公斤重,雌豚鼠就开始交配繁殖了。豚鼠怀孕期两个月……有意思的是它们一边怀孕还一边长身体,长到一岁的时候就差不多有五百公斤重了。你看那只雄豚鼠,才一岁半的样子,现在体重应该接近一吨了。”   “现在岛上开始提供豚鼠肉了吗?”李海铁想到了昨晚吃的滋味很好,很像牛肉的豚鼠肉。   “还没有呢,赵旗船长说现在先捕猎野生豚鼠食用,到这里种群发展大了,几千只之后在开始提供豚鼠肉。不过,瀛洲岛上现在这种大豚鼠也被捉的差不多了,只是森林里面大概还有些。”   “其实这不能算野生的物种。特殊条件下产生的变易种群大多时不稳定的,而且在自然界的豚鼠中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产生了变异。我们只要把这些岛上的豚鼠能够驯化,保留它们变异的特征就已经不错的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   李海铁魏国民他们一行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就下到了谷底。来到那些贪吃的家伙附近时它们依旧只管大嚼,对人们来到它们身边毫不在意。李海铁不禁笑道:“瞧它们的吃相,简直和八戒的子孙差不多啊!”   听到李海铁说这些豚鼠的吃相象猪,魏国民突然想起有件事“对了,指导员,娄强他们在大瀛洲(新几内亚岛)的林子里捉到几头猪呢!好像是以前当地人养的家猪,后来在林子里跑野了,变得和野猪差不多了!”   “哦?是吗?这可是个好消息。”   “他们说已经把这些猪圈养起来了,不过大瀛洲葛藤长的还不多,现在还缺乏饲料,赵旗船长说以后要把这些猪也运到豚鼠岛来养。”   “对,以前巴布亚新几内亚人爱养猪,新几内亚岛上的居民把猪当成自己最宝贵的财富呢。大概是灾难来时一些猪跑到原始森林里活了下来……这可真是好消息!不过那些猪也可以在幽默岛养啊,那里不是距离大瀛洲近一些吗?”   “可是,幽默岛没有人照顾它们,要是还是野生放养,虽然不缺食物,但是不利于它们的驯化啊,时间长了真是野猪了。”   “我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呵呵,那么就把它们运到这里吧,不过汤卡他们就更忙了。”   “船长说让他们继续在森林里找一下,能多捉到几头就好了!反正养十只也是养,二十头也是养,汤卡你说对不对啊?”   汤卡只是腼腆的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好,咱们看看这里的葛藤发展速度怎么样,要不可养活不起这些能吃的家伙啊!”   豚鼠岛的长度大概有不到两公里,南北宽只有一公里多些。中间是一百多米高的几个不大的山峰,其余地带大多是起伏的丘陵样地貌。目前还就是在东西两端两个山坳里长满了葛藤,其它一些地方的葛藤还比较幼小。杨-汤卡说“因为这些家伙爱拱葛根,我们怕这些新种的葛藤被它们毁坏,只好用石头垒成一个个石圈,然后把葛藤种在里面,等葛藤长大了自然就会攀出石圈在外面蔓延,这时就可以随它们吃了。不过这些石圈野经常被它们拱塌,我们就要不断的修理,重新垒好……”   “等到岛上的土地差不多被葛藤长满了,也就不怕这些家伙拱葛根了!”魏国民对李海铁说。   李海铁似乎没有注意听魏国民的话,他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只见他走到一个盘满青藤的石圈面前,那石圈就像一个两米多高的厚石头院墙一般。李海铁伸手把长在外面的藤蔓拨开,突然眼睛一亮,用指甲在石墙上灰白的石头上划了划,又用石块轻轻敲下来一小块,看看石块的断面,并用手掌掂了掂敲下的小块,然后问道:“这石头从哪里来的?”   “从那边一个山崖下面运过来的啊,这石头多得是,又比较软,比较轻,容易采,要不我们这三个人还垒不起这么多石圈呢……”   旁边的魏国民看到李海铁的神情,他立刻就知道,指导员在这石头上又有了新的发现。   魏国民伸手接过李海铁手里的灰白色石块,问:“指导员,这是磷灰石吗?”魏国民记忆中,磷灰石是太平洋热带岛屿上常见的鸟粪化石。   “不是磷灰石。不过你可能把这些小岛上的钙化鸟粪或者鸟粪化石当成磷灰石了,那不一样的。这是菱镁石矿,对咱们可有大用处啊!”   “菱镁石?”   “对,菱镁石就是一种镁矿,主要成分是氧化镁,除了提炼金属镁之外,可以做很好的建筑材料,耐火材料,甚至可以取代木材!”李海铁顿了一下又说:“我看岛上的建筑都是用木头搭建的草棚……”   “是呀,我们在这一带找过,缺乏石灰岩,也没有象起点岛那样有大量的牡蛎壳,没法烧石灰啊!”   李海铁笑道:“这可是比石灰更好的‘水泥’啊!看它的结构,这是一种晶质菱镁矿石,镁是最轻的金属之一,镁矿石的重量也很轻,比重应该在3左右,现在我们还不具备提炼镁的工业条件,但是把这菱镁矿粉碎了了轻烧一下就成了菱苦土。”李海铁边观察手中的矿石,边沉吟着说。   “菱苦土我知道,报道上说中国是菱镁矿储藏量最大的国家,菱苦土好象可以做家具呢!”魏国民想起来了。   “是呀,我们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岛上居然发现了这个好东西!在菱苦土里面掺上锯末一类的填料,加上一点盐卤——就是氯化镁做凝固剂,很快就凝结成类似木材的一种材料。而且象木材一样可以锯可以刨,用来做建筑用的门窗、家具、墙壁、屋顶,当然也可以造船啦!”   “可是我们没有木材加工厂,哪里来大量的锯末啊?”   “呵呵,死脑筋,填料没有木屑锯末可以用别的啊!葛织厂有大量的剥藤皮剩下的木质秸秆,我看都被拿去烧了。那东西粉碎一下就可以做填料用啊!用海水浸一下菱镁石份,然后提出盐分,剩下的就是富含氯化镁的盐卤溶液!我们在菱苦土的结构中再加上葛藤纤维或者竹条来加强一下,这种材料就会象钢筋混凝土一样坚固耐用,重量却象木材一样轻……昨天我还为咱们缺乏造船劳力发愁呢!”   “你是说,用这个东西可以造船?”魏国民不解的问?心想,用石头造船不是天方夜谭吗?   “你可能没有注意,其实以前国内就有许多用水泥造的船,也有用菱苦土做家具或者造船的,这要比用木材造船省事省钱多了,除了笨重一点之外没有别的毛病。”   “指导员的意思是,这东西其实是一种轻质水泥,可以象造水泥船一样……”   “是啊!这要比水泥船轻的多,船破损了修补也容易。菱苦土建筑材料或者叫它菱镁复合水泥要比钢筋混凝土轻许多倍,完全可以使用模具灌注加工,这样造一艘船的用工要比造木船节省不知多少倍力气呢!”   “用模具灌注生产,是不是可以不需要强壮的劳动力,甚至妇女和孩子们都能干啊?现在我们人手少,还要忙着其它建设,真是抽不出大量人力来造船啊!”   “当然可以,整个工艺是这样的,菱镁矿的质地轻,比较疏松。我们改造一台粉碎机甚至用石碾就可以轻易的把它们粉碎,然后用反射炉轻烧一下,就成为菱苦土了——这比烧石灰效率要高的多!剩下的活用弱劳力就可以做,把他们和粉碎的葛藤参合一下,加点水和盐卤和成泥,和竹筋或葛藤纤维一起包裹着放进模型里,养护三天就成了成品啊!”   魏国民说:“指导员,我看我们目前需要的是大量的用于附近岛屿交通的船只,这些船不需要很大,20吨左右的单桅船就可以的。”   “嗯,可以考虑采用改进的阿拉伯单桅船型,尖头方尾的深V型,三个密封隔舱,这种船对于近海航行或者我们的岛屿间短途航行还有作为渔船都非常有利,速度也比较快。大小嘛……就20吨左右,15米长的样子。你抓紧时间好好设计一下,我们就从这种小船开始……等到条件好了再开始造大一些的船!”   “指导员,我还想再造两条大一些的,起码象起点号那么大的矿砂船和油船啊,好把大瀛洲的石油和煤运来……”   “饭要一口一口吃啊!大船小船我们都需要!以前的世界虽然被摧毁,但是也给我们留下不少资源呢。你看几个港口的岸上不少被海啸推上来的破船,虽然没有条件修理,但是有大量的废钢铁可以利用,还有找到的那些破汽车,也要抓紧时间修理,不能修理的就把发动机拆下来拼凑一下,我们现在还大量缺乏动力啊!金贝和蓝港那边几个废弃工厂的设备怎么样啊?这些都需要抓紧时间整理,时间长了,单是自然锈蚀也会让我们感到可惜的啊!”   “我想把以前打过鱼的渔夫们也招集一些,教给他们用菱苦土造船的技术,让他们也先造一些小渔船,弥补一下食物蛋白质的不足……”   “可以试试,……不过现在珊瑚礁生态被破坏,低温造成了大量的珊瑚礁死亡,海里的鱼要少的多了,鱼类的回游习惯也被改变,他们的经验恐怕要不适用了。挑几个最有经验的渔夫先到海里试试再说吧。”   来到菱镁石发现的那个山坳,他们几个人仔细的考察了一下矿藏的分布,根据地表暴露的矿脉情况,李海铁估计这里的菱镁矿石储量至少在几十万吨以上,虽然算不得是大矿,但是对于起点目前的发展来说应该是足够的。李海铁不禁感慨的说:“我们还是被大自然眷顾的啊!发现了这么多有用的资源。大瀛洲的油田、煤矿、铁矿;小瀛洲的铝矾土、硫磺矿;还有铜岛的铜镍矿,这里的菱镁矿……还有许多种类的稀有金属矿藏,为我们起点人的发展提供了多好的条件啊!”   “只是人……我们太缺乏人才和人力了!”魏国民发愁说。   “是啊——人的发展,教育的发展才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啊!所以呀,你这个瀛洲总理一定要大力支持咱们的文化、教育呀,无论如何我们要把以前的文明尽可能多的保留传承下来,这才是起点发展的最大资源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堂普森博士独自一人躺在拉巴斯废墟不远的一个海滩上晒太阳,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过,头发几乎掉光的头皮上感到一阵舒适的的清凉。他惬意的眯缝着眼睛,从躺椅上眺望着海面上闪烁的阳光,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一年前自己独自在南落矶山谷中度过的最后日子。   ……山谷的清晨,博士爬到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为了多汲取一些早晨阳光的能量。附近新生的一些嫩草已经很少了。博士嘴里嚼着一团草根,竭力想把它咽下去,但是早已被他的牙齿榨干的草根喝草茎却显得那样的坚韧,粗砾,堵在嗓子眼里,就是不能顺利的进入自己的喉咙。博士的两颊肌肉越来越疼,加上胃部阵阵的痉挛,让他真想放弃最后的求生努力,——不如干脆就躺在这些干草中,让自己慢慢的死去、腐烂、融化到泥土里,为自己身体下面的新草增加一些养分吧……   两年多的坚持,似乎已经消耗尽了自己求生的意志,也许死亡就是最好的解脱。   “哦,中国人……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那些中国人通过电台说:要向海边走,要向南方的海边走……可是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出了这座山谷,强烈的残余辐射会让我在两天之内死去……”博士喘息着,觉得自己快要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了,挣扎着想半坐起来,望着南方那充满希望却遥不可及的天空……如果我死了,也许我的灵魂会向南方飞去,到温暖的蓝色海边,漂浮在空中,看着海水中游动的鱼……   博士用了很大力气,抬起手臂,向上推了推快要滑下来的眼镜,想透过山谷的缝隙把南方的天空看的清楚一些。就在这时,博士耳朵里似乎听到一些奇异的音响,这是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声音隐隐约约的在响,是什么呢,似乎声音越来越近了,博士回过头看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只见北方的山谷里荡起一片尘土“是机器的声音,是发动机的声音和履带的轰鸣……”   灰黄色的尘土杨的很高,博士看不清来的到底是什么,但是这时已经能够从声音上准确分辨,这是履带车的轰鸣声。那车带起 的尘土象一条蜿蜒的黄龙,越来越近,当那黄龙到达山下的小镇时,停住了,轰鸣声停止了。扬起的尘土开始落下,黄龙渐渐的消失,博士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老式的M113军用履带车,后面还拖着一辆八个轮胎的密封拖车,“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博士想。可是一转念,又觉得这是一个目前来说最合理,最有效的组合。因为那履带车虽然老旧,但它时用柴油机做动力的,比那些使用燃气轮机做动力的新型履带装甲车要节省燃料,每加仑燃料可以让它走更远的路程。而后面的拖车,用轮胎式的拖车当然也更节省动力……   博士很想站起来,告诉他们这里有人需要拯救,但是却毫无力气,他只能艰难的爬。博士吐出嘴里咽不下去的草茎团,想大喊一声救命,但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微弱的声音绝对传不了那么远。他开始后悔,如果早晨不从镇子里爬出来,也许会被车上的人发现,可是现在,他们除非知道自己的位置,否则是无法发现枯黄草丛中的自己的。   车上顶部的口盖打开了,博士看到一个穿迷彩军服的人从上面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身体,隐约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什么东西——一定是用来探测辐射的盖革计数器,博士心想。   只见那人看了一下手里的仪器,看来发现这里的辐射很低,是安全的,然后很快的跳出舱口下了车,随后M113的尾部车门也打开了,连着跳出了几个穿军装的人,手里似乎端着步枪或者单兵战斗武器,成散兵线向镇内走去。   博士知道,他们一定要去镇里寻找补给的,可是如果他们发现不了什么,很快将要继续行进,自己就会错过这个被拯救的机会。他看看自己的身上,衣服早已破旧不堪,变成了灰色的破布,根本无法吸引远处的搜索者的注意,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体也成为那种灰蒙蒙的颜色。博士环顾四周,除了灰色的岩石土壤就是枯黄的茅草,有什么能够明显的告诉搜索者,自己在这里呢?搜索者从镇里的房屋纷纷出来了,看来他们一无所获……他们正在向镇外走来,……进入自己那座房子了,时间比较久一些,如果自己加快向山下爬,能够引起他们的注意么?啊,实在太远了,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难倒这唯一生存下来的机会也要从自己身边溜走吗?博士的冷汗出来了,从脑袋上直滴下来,眼睛一模糊,那是冷汗打湿了自己的眼镜片,博士习惯的想把眼睛取下来擦一下,突然灵光一闪:自己的远视镜片可以在阳关下点火!山坡下方不远就是一丛干枯的灌木,还有干燥的树叶……抖所的手指终于把阳光聚焦在灌木丛根部的几张枯叶上,阳光变成针尖大小一个刺目的亮点,枯叶很快变黑冒起了青烟,很快的燃烧起来……博士扭头看了看远处的履带车,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己,然后博士变昏了过去。   堂普森博士嘴里不知道被灌进去的是什么汁液,有些苦,有些辣……但是明显的感觉其中带有能量的因子,有些粘粘稠稠的感觉,是什么?是久违的食物的味道吗?博士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但是舌头上的感觉象电流一样刺激的脑部神经……是食物,是能量,是营养,是能够让自己的肌体重新工作起来的能量……哦,是发霉很久的面粉做成的粥,博士想起来这种味道是什么了。他竭力睁开眼睛,发现几个人在围着自己。破烂的迷彩军装,是那辆履带车……“请……请……再让……我……喝一口”博士挣扎着向凑近那个不锈钢茶缸,它分明距离自己的嘴并不远。   “嗨……你是谁?”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   “请……再……给我一口。”博士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坚定。   于是,那不锈钢又倾斜到他的嘴边。博士贪婪的使劲咽下一口稀薄、苦涩,辣嗓子的粥。感觉力气又回来一些。   那个声音再次想起:“你是谁?”   “我是堂普森,23区基地的少校,博物学博士。”   “基地还有人吗?”   博士摇了摇头:“基地的出口全被炸塌了,大家都埋在下面。地面上现在只有我一个。”   博士打量一下来人,看样子,这几个人和自己和自己差不多,都是瘦弱不堪,军装也破烂的很多洞。听了博士的话,手拿茶缸的那个黑人上尉对着一个大胡子上校缓慢的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博士明白他们的意思,看来是对从这个镇找到补给失望。   那黑人上尉又把茶缸凑到博士的嘴边,博士很快的把剩下不多的粥几口就吞到肚子里。然后,这几个人对望一眼,就打算离开。   博士着急了,他知道这些人将要离开这里,并没有打算带自己走。可是这是他要生存,要往南方海边走的唯一希望,因为只有这装甲车安装有三防设备,可以在充满辐射尘埃的世界里通行。   博士挣扎着坐了起来,对着打算离去的几个人喊起来:“带上我……带上我,我知道路……我知道怎么样找到食物……我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走……”声音嘶哑含混,博士不能确定自己的声音能被他们听懂。   不过,博士发现他们还是听懂了自己的话。那大胡子的上校脚步迟疑了,转过了身,那黑人上尉也停住了脚步。   “你是博物学博士?”大胡子上校一口德克萨斯口音。博士听到之后使劲点了点头。   “你熟悉这一带的道路情况?”博士又使劲点点头。博士想起来一件事,又连忙说:“我有一台核动力热电耦,可以为你们提供动力……”   上校看了看那黑人上尉:“热电耦是什么?”上尉却摇了摇头,又看着博士。   “核热电耦是以前基地仪器用的备用电源,用核元件发热,可以连续二十年提供电力……可以用来取暖,用来照明,用来煮饭……”博士敏捷的把热电耦的有效时间夸张了一倍,他相信这一定能够吸引这些人。   于是,博士成了詹姆斯上校和尼克上尉这个七人小队中的第八个成员,那辆八轮密封拖车的后面又挂上了一辆普通民用小拖车,上面装载者博士那台7千瓦的核热电耦、电台以及别的有用的东西。   坐在具有三防设备的M113装甲车里,大概因为大家都是瘦子的原因,8个人并不拥挤。后面的密封拖车里有几个50加仑的柴油桶,还有一些从丹佛附近的北美战略指挥部附近一个基地出发时带来的霉变面粉。   道路很坏,拖车行进的也很慢,每当遇到路边锈烂的卡车残骸,拖车都要停下来,跳下两个穿防护服的队员检查车辆的油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些柴油,但是更多的是失望。   从山谷出来,拖车按照博士的指引,沿着亚里桑那州第9号公路一直向西南进发,短短的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拖车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七天,然后穿过国境线,到达美国与墨西哥的西部边境最大城市墨西卡里。在墨西卡里周围的废墟附近,终于在卡车残骸里找到了一百多加仑柴油,车队便沿着墨西哥境内的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向南进发。   毕竟到了接近北回归线的南方,植物明显的茂密起来,核爆炸后的污染辐射因为频繁的大雨冲刷也要比大陆上少的多,到了接近海边的地方甚至可以不穿防护服在车外自由活动了。博士丰富的地理学和博物学知识这时为寻找道路、寻找食物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于是博士的地位也在队伍中明显上升,甚至到了超过尼克上尉的地步。   车队到达下加利福尼亚海湾边上的桑它路西亚小城边上的时候,两栖履带拖车燃料再次告警。但是因为这时公路边很少见到重型卡车的残骸,队员们只好从那些轿车中艰难的辨认哪些是柴油发动机,哪些是汽油发动机,然后一点一滴的从车辆残骸中搜寻燃料。   行进虽然艰难,但是这时是博士三年来感觉对安全,最健康的时刻。尤其是从昨天在下加利福尼亚海湾的海边找到几颗可以吃的贝壳之后,博士认为,自己已经可以说真正成为从核劫难中生存下来的人之一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   拖车载这这个八人逃生小队,终于到达了拉巴斯,这里处在接近北回归线的北纬24度线上,已经是南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最南端。下加利福尼亚半岛是一个狭长的半岛,处在北美洲的西南部,同美国南部国境线的最西端与加利福尼亚州交界,东面是狭长的下加利福尼亚海湾,西面就面临浩瀚的太平洋,如果把北美洲的地图看做一只不知名的怪兽,那么狭长的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就如这只怪兽的尾巴一样。   海啸和频繁的暴雨将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南端冲刷过许多遍,地面上的残留核污染虽然严重,但是已经达到了勉强可以让人类生存的地步。下加利福尼亚海湾的海水也不再寒冷刺骨,从赤道以北地区向东流动的热带暖流在碰到中美洲地峡之后开始向两边分流,其中一股就沿着地峡北上,涌进下加利福尼亚海湾里来。海湾里海水的温度已经上升到20摄氏度之上,一些藻类开始迅速的繁殖起来。海水中营养的提高,食物开始丰富,一些没有灭绝的贝类和鱼类也开始适应新的环境,慢慢的繁殖起来。   在博士的眼里看来,这下加利福尼亚海湾和以前自己困守的山谷相比,简直就像一碗营养丰富的浓汤,在各种藻类、贝类和鱼类的滋养下,自己的体力已经开始迅速的恢复,这简直是人类新世纪的伊甸园啊……可惜的是,虽然有了好几个亚当,可是夏娃目前却只有一个。   阿尔卡拉多小镇上,能够熬过核辐射、核冬天和紫外线杀伤以及饥饿的只有舍而玛一个人。当拖车经过小镇旁边的海滩时,舍尔玛匍匐在沙滩上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尽管她全身上下凡是裸露的地方都被伤疤所覆盖,但是博士还是一眼就从她的身材上看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于是她成为拖车上最后增加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被带到车上走完了最后一百公里路程。   拉巴斯尽管是非交战国墨西哥的领土,但是在核战最后的核捆绑战略中也不可避免的成为弹着点之一,何况在拉巴斯港口内还驻扎着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一个基地。尽管海啸曾漫过整个城市的废墟,尽管经过无数次暴雨的冲刷,但是在三个弹着点附近仍旧有2革瑞(Gy)以上的放射强度,人类只要无防护的进入,一两个小时之内就会产生严重的放射病。但是在远离弹着点的海滩,残余辐射就下降到0.5个革瑞左右已经不至于对人体产生长期的损害,令博士高兴的是,这些地方的放射性辐射还在随着一次次暴雨的冲刷在下降之中。……   太阳光渐渐热了起来,博士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晒的发红,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些破片,勉强遮住小腹下面那一小块地方。他自嘲的笑了笑,难倒真的要像鲁宾逊那样穿茅草衣服吗?也许没那个必要,因为周围只有一个女人,而且是除了身材和器官之外几乎不像女人的女人。可是自己的绅士教养却依旧让自己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拿起一片棕榈树叶,盖在腹部,因为他发现阳光下那个不太象女人的女人正在象自己走来。   舍尔玛走到距离博士十多米的地方停住了,怯生生的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博士,该去吃饭了……”   博士听到了舍尔玛的话,但是并没有立刻起来,而是装作自己体力不支的模样,用胳膊撑了一下躺椅的扶手说:“我怎么这么没有力气……过来,舍尔玛,过来扶我一把。”   舍尔玛无奈,只好走近博士伸手要扶博士的胳膊。不料博士伸出胳膊却没有给她,却把胳膊伸到她的后面,从她的屁股后面把手伸进那条破烂不堪的短裙下面,在她两腿之间摸索着……这是她全身没有被紫外线灼伤的皮肤之一了,那滑腻柔软的感觉让博士感到很舒服,很陶醉,那种温热中还带有一种清爽的感觉深深的吸引着博士,使他不由自主的呻吟般的发出声音。“哦,舍尔玛……多么光滑的皮肤啊,今天就要轮到我了吧……”   舍尔玛虽然讨厌博士和其他那些男人对她的这种不尊重,但是一旦博士的手开始在两腿之间摩擦,却又忘记心理上的不快,一种生理的快感从博士粗硬的手掌中传出,从大腿内侧顿时沿着脊柱一直冲进脑髓之中。她不由自主的吧两腿并紧,竭力想停止博士手掌的蠕动,减少一些那种难以言状的刺激,但是她的动作却更刺激了博士的手掌,不但没有停止蠕动,反而又用力向上,直到手指碰触到那湿湿软软的地方……   舍尔玛着急了,但是却不敢过于反抗。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是这八个男人给的,他们需要她这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不过此时可不是让博士为所欲为的时间。舍尔玛勉强的笑了笑,脸上那些疤痕被扭曲成怪异的模样。她稍微弯下要,用双手握住博士的手掌将它竭力向下推,嘴里说:“博士……该去吃饭了,大家都来了呢。明天,明天晚上我就该属于您了。”   “哦,明天……明天,到明天晚上,好漫长的三十个小时啊……”博士感叹着,终于把手从舍尔玛两腿之间抽了出来,意味深长的看了舍尔玛一眼,然后做了个鬼脸,把抽出来的手掌放在自己鼻子下面:“嗯……是海洋的咸腥味道……舍尔玛,你就是我们爱的海洋啊!”   虽然舍尔玛自己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也不能作的女人,不过对于这八个人的小队来说,舍尔玛却是一刻也离不了的女人,又是小队的厨师。博士和舍尔玛走到棕榈树叶搭成的厨房,大家都已到齐。詹姆斯上校正满脸不快的看着桌子上的食物生气。   “怎么了,亲爱的上校,难倒你对我们的食物不满意吗?这可是要比那些发霉的面粉好吃多了!”博士故意用绅士的语言和表情对上校说。   “怎么每天都让我们吃这海草啊,不是明明有鱼和贝壳吗?”尼克上尉也开始抱怨。   “是呀是呀是呀……”其他人也开始跟着鼓噪起来。   博士大步走到餐桌的一头,将双手平举起来,大家疑惑的看着博士的动作,议论和鼓噪慢慢的停了下来。   “尊敬的女士”博士颇有绅士风度的向舍尔玛微微一低头,“先生们,我们的食谱是我来为大家制定的,所以大家关于食物的意见应给由我来向大家解释。”博士将身子转过去,用胳膊朝远处城市废墟的方向划了一下:“那里是什么?是拉巴斯城市的废墟,是被核弹三次轰击过的地方。现在,虽然核辐射已经降低到我们勉强可以进入的程度,但是仍然有很高的残留。虽然我们需要经常穿着防护服进入废墟寻找我们需要的物资,但是——但是穿着防护服并不能完全保护我们不受核辐射的危害,我可以肯定的说,你们,包括我自己甚至包括舍尔玛女士——”   博士再次向舍尔玛微微鞠躬:“体内的细胞都经受了我们细胞本身无法修复的辐射和伤害。这种伤害对我们来说是严重的!”博士看着大家瞪大的眼睛继续说:“所以,我在食物的安排上首先要照顾大家的健康情况,安排了最佳的——当然是在现有条件下的,最佳的食谱。你们看这是什么?”   博士端起一盘煮的黑糊糊的海藻说:“这是海藻,名字叫做褐色海藻。它的组织里含有大量的褐藻胶和褐藻胶钙。这种物质进入你的消化器官后能够被你的组织细胞很好的吸收,然后这些褐藻胶钙能够与你肉体组织中的的重金属,特别是放射性金属粒子结合,通过粪便排出体外,是你们以免继续受寄存在肌体组织内的放射性重金属粒子的危害。你们应该感谢上帝,将我派给你们,以我的学识和能力拯救你们,使你们免受更多的危险……阿门。”   “博士说,先要大家每人吃一盘海藻,吃完之后可以吃一块鱼肉!”舍尔玛怯生生的插嘴说。   詹姆斯上校听了这些,目视大家一周,然后说:“博士说的是对的,以后我们无论得到什么食物,在本地放射性没有下降到安全的标准之前,我们每天两顿饭前,每人必须先吃一盘海藻。”   听了上校的命令,大家再也没有话说,纷纷狼吞虎咽的开始对付自己盘中的海藻。   看到大家开始吃海藻,博士满意的笑了,他狡黠的对舍尔玛做个鬼脸,开始对付自己盘子中海藻下面掩埋的两只牡蛎肉来。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   瀛海市。瀛洲警察署内,葛-西塔署长今天被两个案件愁的一筹莫展。一件是昨天瀛海市北辰区有两位居民投诉邻居在门前院子里安放“不适当”的装饰物,另一件是牵涉到政府一位大人物——储备局局长崔园今天一早来警署控告昨晚被几位基里维纳女士“强奸”的悲惨遭遇。   因为这两件案件虽然都是严重违反起点政府公布的法律,但是又有它们的特殊性,该怎么样去处理这两件案件,葛-西塔署长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正常判断的能力,于是坐在警署办公室内那张粗大的树根整体雕刻的椅子上,把脚高高的翘到办公桌上一筹莫展的嚼着生咖啡豆一边发呆。   也许是咖啡豆中的咖啡因让葛-西塔署长渐渐的清醒过来,于是他突然有了决定,去找市长周-塔娜求救,一边可以听听周-塔娜的建议,另一方面嘛,也可以借此讨论公事的名义接近一下这个另自己一直垂涎三尺的漂亮女人。   一旦想明白了,也许是想到要见女市长谈公事,也许是吃了咖啡豆让葛-西塔署长突然兴奋起来,尽管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像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跳起来。   西塔署长跳起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先站起来在房间里站好,把自己的保护的很好的以前在哈派村当警长时保存下来的警服换上,甚至把腰带也束的板板正正的,用双手拉了一下衣襟,然后又戴上盔式圆帽,这才挺直胸膛,神气活现的走出警署办公室,向城堡内二楼的市长办公室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西塔署长想了好多种向塔娜美女市长开口的方案,但是总觉得每一种方案都不能尽善尽美的既说明案件的重要,同时又完美又不过于暧昧的表达出自己对这位美女市长的倾慕之情,所以,直到敲响了周-塔娜市长办公室的门时,西塔署长还没有决定如何开口。   葛-西塔警长轻轻敲了敲市长办公室虚掩的木门,门却立刻无声的打开了,这门一打开,葛-西塔署长立刻觉得原来准备的那些开口方案更不合适,因为房间里除了市长周-塔娜之外还有两位级别更高的大人物,一个是刚从起点岛过来不久的指导员李海铁,另一位则是周-塔娜市长的顶头上司,瀛洲总督、船长魏国民。   西塔署长根本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这两位大人物,顿时觉得手足无措。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尴尬,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溜走……正在盘算之间,总督魏国民却满面笑容的先开了口:“哦,是西塔署长啊!找市长有事吗?我们也想找机会和你聊聊呢!”   总督魏国民这句话让西塔署长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那种惊愕之下产生的尴尬感觉也一扫而空。于是就用不大利索的中文期期艾艾的说:“是有两个控诉案件,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但是这案件很严重,我……我想征求一下市长的那个……意见。”   “哦,有什么严重案件能够难得住我们的西塔署长啊?”李海铁笑着说道:“先坐下慢慢说。”   西塔署长环顾一下室内,市长办公室除了市长自己的那一张椅子之外,只剩下一张椅子,本来三个人都是在站着说话呢。看来指导员只是对自己客气,自己哪能大大咧咧的坐下呢?于是站着没动,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之后,开始把昨天和今天两起控诉案件大体说了一遍。   本来,魏国民看到西塔署长那干枯细瘦的脖子上显得特别粗大的喉结在咽唾沫时滑稽的上下移动只想好笑,但是听了葛-西塔随后讲述的这两个控诉案件之后,也觉得是个棘手的问题。   李海铁在听了西塔叙述的案件情况之后,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去看看情况再说。塔娜市长,你看怎么样?”   “是呀,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两位不在,我也觉得很难处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再说。我还想跟指导员学习学习如何工作呢!”周-塔娜当然不会放弃同指导员一起出去办案的机会。   “喏,指导员你看,就是这里了。” 因为距离很近,没有用多久一行四人来到瀛海市的北辰区。这里还是一片茅屋区,各种各样的草屋造型各异,千姿百态。不过每个房子都是规划好的一个地块,方方正正倒也整齐。大部分草屋之间都是种植的各种植物隔开,唯有面前的这个弗雷族风格的尖顶草屋不但造的比较高大,而且周围用木棍札成了稀稀拉拉的篱笆状的围墙,显得与众不同。走近篱笆后发现院子里的布置更给人一种诡异和神秘的感觉。   宽大的院子中间,树着几根高大的木桩,木桩上用颜料和火烙出一些奇怪的图案,在中间的两根木桩上,每个木桩顶端还高高的插着两颗干枯的人头,虽然那人头早已风干多年,变成深棕色皮肤的都干瘪在骨头上,眼睛都干枯成了黑洞,但是依旧让人觉得恐怖,阴森。   四个人在院子门前站住了。李海铁问:“这个房子的主人是谁?”   葛西塔小声回答说:“是新几内亚高地一带土著弗雷族的一位酋长,叫做塔玛塔玛,赵旗船长在高地的密林里找到他们时,他们那一族还剩下四个人,其中一个女人叫做阿米,现在住在南星区,塔玛塔玛酋长和其它两个男人住在这里……可是,他们来的时候我门没有发现他还带着这些东西啊!”西塔对着那木桩上的人头仰了仰下巴。   “对,还有……”塔娜市长也想起这位房子主人前酋长的一个问题:“他们族的那个女人阿米就是到现在还没有接受姓氏制度的唯一一个女人,听阿米说,这是酋长不能允许的,我早就想来和这个前酋长谈谈了。”   “好,我们进去吧。西塔,你懂得他们的话吗?”李海铁说。   “懂得一点点,不过酋长他们都懂得波力话的。”   “那好,西塔告诉他们我们来看他了。”   听到西塔在门外的大声通报,很快的从黑洞洞的茅屋里走出三个人来,中间的一个虽然也是很瘦,但是看得出来以前他的身材在他的低矮的族人中还是很魁梧高大的。两面两个族人低头跟在他的两边,看来这个就是前酋长塔玛塔玛了。酋长乍一出现,古铜色的脸上几乎难以分辨他的五官,都被赭石和白粉画成的怪异脸谱遮挡住了,给人一种神秘的狰狞感觉。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冠冕,那冠冕上装饰满了颜色鲜艳的极乐鸟羽毛,其中两根火红的羽毛高高的飘扬再上,活象中国京剧里武生头上那两根雉鸡翎。酋长赤裸着上身,胸膛上也用赭石和白粉画着怪异的图案,细瘦的胳膊上也带着羽毛做的饰物,右手执一根金属做成的权杖,上面也有五颜六色的饰物。   看到这个怪物出现,魏国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尤其是他手中的权杖却看起来有些熟悉,是什么做的呢?金属上还看得出篮幽幽的光泽,突然他想起来那是什么,觉得有些好笑,马上觉得不妥,赶快把笑意使劲压回去。原来那前酋长手中的权杖是一根体育比赛用的铝合金标枪,把标枪尾部截去了一节。   看到酋长出来,李海铁把双手放在胸前,一弯腰说道:“我叫李海铁,是起点政府的指导员,前来看望塔玛-塔玛酋长。”   其它三个人也学着李海铁的样子,双手放在胸前对酋长行了一个礼,西塔署长就用波力语再次对酋长说了一边,同时又介绍说李海铁是起点政府和赵旗船长一样是最大的“酋长”了。   听了西塔的介绍,酋长满脸堆笑,就邀请四人进入茅屋。茅屋里很暗,乍一进去眼睛还适应不了光线的变化,不过人一进去立刻会觉得茅屋里热烘烘的,定睛一看才看清,在茅屋中央的地面上居然挖了一个火塘,火塘里还燃烧着木头。   酋长请大家围着火塘坐下,虽然大家都觉得火塘边上有些热,但是看到李海铁毫不介意的已经坐下,其他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坐下之后,李海铁便示意西塔告诉酋长我们的来意,但是随着西塔和酋长的的对话,发现他们之间原先那种笑眯眯的和睦状态慢慢消失了,后来酋长居然满面怒容的站了起来。李海铁一看事情不妙,赶快申饬了西塔几句,让他给酋长道歉,别让事情弄僵了。   葛-西塔虽然觉得委屈,但是还是按照李海铁说的给酋长说了几句好话,然后对李海铁和魏国民说:“这老顽固说我们已经答应遵重他们的民族传统,他们才走出森林来到这里的。邻居不喜欢他们民族的装饰可以不居住在这里,他们决不会放弃这些神灵的物品的。还说如果我们不允许他们插那些人头,他们宁可回去,哪怕全部饿死在森林里……”   李海铁笑了笑,说:“没有关系,西塔你刚才对他说的很好,不要介意我的话哦!”   西塔说:“我知道指导员不是真的怪我……嘻嘻!”   “这样吧,你给我做翻译,我来和他谈,我说什么你只管翻译就行了。”   那酋长虽然知道李海铁是政府最大的官,口头上表示了一些尊敬,但是对于放弃这些神灵的圣物却依然不肯松口,说:“四十年以前,政府派了军队来,抓了我们弗雷族许多人也没有让我们改变,我们早已答应政府不再吃俘虏的肉,但是我们族里的人死了之后还是要把他们的力量传递给我们的年轻人的,祖先的神灵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的传下来,我们怎么能够不供奉我们的神灵呢?”   “那么酋长,你知道你们弗雷族一百年以前有多少人吗?”李海铁问。   “听我的爷爷告诉我,一百年之前我们弗雷族有好多万人呢。”   “那么到灾难发生之前,你们族还有多少人呢?”李海铁又问。   “四年前,我们族还有两百多人。”   “为什么你们族的人会那么少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是祖先的神灵惩罚我们不按照祖先的规矩生活啊,所以我们很多小孩子都被神灵带走了……”   “不是吧!是你们族里的小孩子和妇女经常得一种病,然后就死去了,是吗?   “那是你们的说法,疾病就是神灵对我们的惩罚。”   “事实上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你们按照你们神灵的说法,有吃人肉的习惯,所以那些疾病是通过人肉传给你们的年轻人和女人的……”   事实上,医学界在20世纪90年代终于找到了弗雷族人所患怪病的病因,那是一种朊病毒疾病,美国科学家课林奇等人对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弗雷族人中流行的那种很像疯牛病的病症样的库鲁病研究之后认为库鲁病是一种朊病毒病,是因为当地人吃人类尸体而致的一种病。弗雷族人自古有食人传统,直到50年代中期,当时托管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澳大利亚当局发布禁令,才终止了弗雷族人的吃人习惯。据说因为妇女和儿童是人肉宴的主力军所以更容易感染库鲁病。   经过很长时间的舌枪唇剑,好不容易才让酋长认识到这种疾病几乎灭绝了他们的族人。最后,李海铁激动的说:“尊敬的酋长,你知道吗?经过灾难之后,你们族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也许森林里还有你们的族人,但是能够平安来到这里的却只有你们四个人。难倒你想让你们全族的人都患上那种疾病吗?瞧这个年轻人,大概是你的孙子吧?还有阿米……如果他们也患上那种疾病怎么办?难倒你没有想到你们祖先的神灵也许会有错误的指引吗?”   望着疑虑重重的酋长,和听的专注的两个年轻人,李海铁知道也许自己不能完全说服酋长,但是既然他已经答应不在院子里防止那种祖先的神灵柱,将人头取下也就初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李海铁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一席话没有白说,至少,将来在酋长死去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不会再将他的尸体吃下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章   五十   离开了“酋长”的家,李海铁心情还是有些沉重,文化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啊!但是,随着时间的进行,在起点这个新的人类世界里,先进必然要代替落后,文明终究要战胜愚昧,未来的起点社会一定会是一个充满和平、友爱的人类与大自然和睦相处的理想社会。   周-塔娜出来从酋长家出来之后,心情却非常高兴,不禁把双臂张开,向天空鼓起自己高高的胸脯说:“哈哈,指导员终于把这些顽固的家伙说服了。打他们来到这里我就发愁,怕他们不能和邻居和睦相处,这下我就可以面对他们的那几家邻居了,可以告诉他们不用怕,政府会改变这些弗雷族人的……”   “你可先不要高兴,我们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呢。老‘酋长’只是答应不把那些柱子放到院子里,但是他还是不同意把那些柱子毁掉,把人头埋葬起来啊!”魏国民心有不甘的说。   李海铁其实心里对这种结果已经是满意的了,因为他知道这种文化和文明的冲突在起点社会中是会长期存在的。所以对塔娜市长说:“我们虽然不能很快改变这位老酋长,但是毕竟他还是接受了一些文明的劝告。更重要的是要把这种文明的传播和灌输给他们的下一代。比如这两个弗雷族的年轻人就会比他们的父辈接受更多的文明影响。所以啊,对塔娜市长来说这是一个需要长期坚持的工作,要不断的影响他们,争取让他们多参加我们的社会工作,受到大家的影响多了,自然就会慢慢的改变的。”   “嗯,我们一定会多给他们做工作的,让他们融入到我们起点社会的大家庭来,那些旧的传统,迷信和愚昧就会越来越少的。呵呵,如果不是那酋长的孙子太年轻,我还想让他来做我的蜜月客呢——格格……小伙子长得还挺好的嘛……”   “你这个市长啊……怎么总想着这些事啊!”李海铁摇摇头笑着说。   “嘻嘻,这些事难倒不重要吗?还是你指导员和赵旗船长动员我们要女人优生多生孩子的啊!你指导员看不上我,我还不能选这些年轻人做我的蜜月客吗?”   “好了好了!我们暂时不说这个了。”李海铁克无法和周-塔娜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一不小心随时都会落入周-塔娜的温柔陷阱去。   “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崔园局长啊?”   “切!看崔园?看他干吗?不就是被几个基里维纳来的卡图马族女人给抓去了一晚吗?什么也没有少了他的,大男人还委屈什么啊?”魏国民笑着说。   “你见到崔园了?他今天怎么样?”李海铁关切的问。   “没怎么样,就是一脸疲惫相呗,哭丧着脸说,还好意思去找西塔署长告状……”   “这个……崔局长一早就来找我,要我去找那几个卡图马女人要个说法……可是,可是……咱们起点的临时约法中没有相关的法律来对付这个……女人轮奸男人的条文啊。要是相反,男人轮奸女人倒是要被流放到科摩多岛的……可是……这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魏国民说:“一个大男人被几个女人轮奸还好意思说……再说我就不信这种事情,他崔园不那个,怎么能完成呢?”魏国民说道这里,自己又觉得好笑,不禁噗哧一声又笑出声来。   “格格……魏总督你可别笑的太早啊!小心我们波力女人也会把你绑架起来,试试看能不能强奸你啊!”周-塔娜说。   “别价……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一行人说说小小,不久就来到瀛海市的西丽区,找到崔园被“强奸”事件的发生地。西丽区区长鲁依姆早已知道西塔警长要来,一直等在这块里,一看到市长、总督他们都来了,连忙迎上来介绍情况。   “我们西丽区的沼气计划是进展比较慢的一个区了,看到别的区,特别是南星区早已家家户户用沼气做饭、照明之后我也很着急,所以就请崔园局长来帮我们看一下沼气池的修建。昨天下午……喏,就是这里,是基里维纳几个卡图马女人的房子,这个是基里娜……那个是基米。那边的是基微丽,还有基莱丽和基普米……她们请崔局长来检查她们的沼气池……后来,因为不合格又返工……她们把蜜月客都赶走了……因为时间有些晚……后来就喝酒,后来就……崔局长就走不了了……喏,就在基莱丽的房子里……发生了那件事。”   “看来是你的责任了,我的区长——”周-维纳故作威严的说。   “不不不……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因为崔局长到了很晚还在检查她们的工程质量,天早已黑了,我,还有他们是点着灯干的……我这个月好不容易轮到做普米的‘蜜月客’,你知道我很久了才得到这个机会啊……因为总是有事,总是忙,已经让普米等了好多天了,再等下去等到普米下次例假来了,我就完蛋了啊……所以等不及……可是最后活快干完的时候基维纳她们几个悄悄商量一下,就把我们几个赶走了,这样也不等我见崔局长从沼气池上来我就走了,才发生了这种事。”鲁依姆区长期期艾艾结结巴巴的说这一大堆废话。   “你们这些男人啊……”周-塔娜恨恨的说:“难倒你不知道崔局长……难倒你不知道基里维纳女人的疯狂吗?”   “我……知道一点,知道一点她们卡图马族女人有强奸男人的风俗,可是崔局长是政府的领导,我想……我想她们不会那样的。再说……我可没有福气遇上她们这么疯狂的时候……”   “沼气池建好了吗?”李海铁打断鲁依姆的话插口说。   “建好了,基里娜说,昨晚一直到快到午夜才搞好,不会漏气了……后来她们就请崔局长喝酒,再后来她们就不许崔局长走,把他骗到基莱丽的房子里……后来就,就……崔局长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海铁看看周围的几个人,说:“走,我们先看看她们的沼气池去。”   魏国民和周塔娜不明白李海铁得意思,互相看了一眼,说;“好吧,先看看再说。”   沼气池建在院子里的东南角,临着厕所,在厕所和厨房之间。把盖子打开,露出沼气填料口,看出是在地下挖了一个坑,然后在坑内部用菱镁水泥做的一个大瓮,光洁的内表面平滑如镜,看得出施工的时候下了不少功夫。管道是废旧铁管做成的,浅埋在底下一直通向厨房。看得出来铁管的接口处都做了很好的密封……这工程质量真的是没说的。“崔园这家伙做事情还是挺认真的……”李海铁想。   “让我们过去……让我们过去……我们要见指导员!”   一阵喧闹打断了李海铁的的思索,他抬头一看五个头上、脖子上,胳膊上都缠着葛花花环的女人推开拦着她们的鲁依姆区长,一窝蜂般的过来了。   “这一定是‘强奸’案的作案者了!”李海铁心想。看这五个花团锦簇般的女人,年长者大约三十五六岁,年幼者也就是二十岁左右。只见她们皮肤黝黑光滑,身材皙长健美,虽说显得有些瘦,但是该丰满的地方却丝毫不若于以丰满线条著称的波力尼西亚女人。这几个女人面貌都有些相似,似是一族的女人,额头微微凸出,眼睛很大。棕黑色的脸庞上眼睛和一口洁白牙齿显得特别突出……几乎就在一瞬间,她们就冲破鲁依姆区长的阻拦,将李海铁团团围住。   旁边的周-塔娜市长愣了神“她们没有见过指导员,怎么一来就立刻认出围住了他呢?”   “嗨,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们大多见过我们几个,那么陌生人就是指导员了——这还不明白,快去救指导员啊!”   只见这几个女人一到李海铁的身边,都把自己脖子上的花环取下来不由分说就挂到李海铁的脖子上,然后有的挽住他的胳膊,有的拦住他的肩膀,更有甚者那最小的女孩基普米甚至从后面抱住李海铁的腰……这些热情疯狂的女人一围住李海铁,就都紧紧缠住他,把自己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在了;李海铁身上厮摩着,蹂躏着。让李海铁顿时感到如掉入一群温热的软体动物之中,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冲到脸上,感到头晕脑涨。   “坏了——”周-塔娜想,这卡图马族女人最是狂放,一旦她们把自己的花环或者别的什么饰物送给男人,那么这个意思就是要与受赠男人共度良宵的了。难倒她们昨天强暴了崔局长,今天又来强暴指导员不成?想到这里,周-塔娜也顾不上自己一直在民众面前非常注意的威严高雅市长风度,赶快加入战团,企图把套在李海铁脖子上的那些花环全取下来,谁知一拉一扯,那些花环的绳索断开,一朵朵蓝色的花朵被搅得飞散开来,弄得李海铁身上,头发上都被花朵撒上,看上去就如一个婚礼上的新郎。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六个女人岂不成了大过年闹秧歌了?何况是六个花团锦簇生龙活虎般热情洋溢性情风骚的南太平洋女人?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章   赵旗站在密林边缘的一个界碑前说,“这里就是原巴布亚新几内亚和印度尼西亚的分界线了。”他用手中的木棍拨开界碑周围的杂草,接着说:“可惜我们不认识印尼文字,瞧上面写的罗里罗嗦一大串却不知道写的什么……”   “这下面不是有么?”海图员小郑蹲下身,把腐土败叶拨开,   “哦,是经度标记,……东经141度00分,这个国界线划得好准确啊!”   “那还不都是过去殖民主义者干的好事,早先这里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两个老牌殖民主义国家分赃的结果。一般的国家国界都是按照民族居住的地域,根据山川河流的走向划分的。但是殖民主义者却根本不管原来居住土著民族的民族聚集情况,无论语言文化的区别,只是简单的按照自己的经济利益,双方谈判就以某个经纬度为分赃结果。这种行政区划的划分,就给以后世界上许多民族领土纠纷埋下了定时炸弹。”   “是啊,我们看非洲、美洲许多国家的国界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不像大多数国家的国界都是根据山川分水岭或者大河自然划分的。”小郑也说。   “不管怎么说,当我们越过这条东经141度线,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大洲……”   “我们越过这条国界线,就回到亚洲了!”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欧阳突然说。   “是呀!我们已经回到亚洲了,我们回家了!”周围的娄强、张豫鲁一起兴奋的欢呼起来,弄得其它几个大洋洲岛屿上来的队员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几个领导一见到这个界碑就如此兴奋?   十七岁的少年,以前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土著少年姬-普米用手拉拉小郑的衣角,疑惑的说:“你们到家了吗?你们的家不是在中国吗?很遥远的啊……”小郑说:“虽然是一条看不见的线,但是在过去的行政分划上来说,越过这条线就到了亚洲了。你们巴布亚新几内亚属于大洋洲,而这里就是印度尼西亚的马鲁古省,而印度尼西亚属于亚洲啊!我们是亚洲人,这不是到了老家了吗?”小郑——郑涛指着对面茂密的森林,却不知普米是否能够听懂他的意思。   一行十五人的探险队是从原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瓦尼莫市,沿着海岸上原始森林的边缘向50公里之外的查亚普拉行进的。队中除了起点人之外,还补充了一些大洋洲原住民。姬-普米就是去年赵旗他们在瀛洲岛的密林里从饿死的边缘拯救出来的。当时找到他时普米已经饿的只有一口气了,全身看上去都象木乃伊一样瘦的只剩下骨头。因为身体状态实在太差,被带回瀛海之后交给了胡宏。在胡宏的治疗下很快活了过来,所以他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胡宏。在他眼里胡宏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于是死活非要做胡宏的儿子,这下可把胡宏弄个大红脸——最后好说歹说,小普米就成了胡宏的“弟弟”。   葛根羹虽然不是最好的食物,但是在这种富含淀粉和养分的食物滋养下,普米很快的又成了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整天和胡宏他们在一起,现在汉语也说的挺流利了。于是普米也成了探险队的一个年龄最小的成员。   瓦尼莫市和查亚普拉市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十公里,但是两国以前并不太和睦,加上原印尼的新几内亚地区政治上一直不稳定,当地居民在闹独立,局势一直不稳定,所以两地之间却没有一条道路。   虽说这里是原始森林的边缘,但是也很不好走,人们在尚未充分恢复生机的灌木丛中穿行十分艰难,需要不时的用砍刀把纠缠在棺木和树干之间的藤蔓砍断,否则就不容人们通过。这里的地形,一边就是海岸上嶙峋的悬崖绝壁,在悬崖和森林之间也只有这不宽的过渡地带,还是一丛丛一片片的灌木和热带不知名的藤蔓统治着。   大家身上穿的葛布衣服早已被那些藤蔓和灌木撕扯的破破烂烂,个个看上去都衣不蔽体了。只有张豫鲁和娄强另类,他们心疼自己的衣服,早把外衣和长裤脱下来塞到背囊里,光着膀子在挥舞砍刀开道,身上被那些植物的利爪划出一道道血痕却也不在意。好在现在的气候依旧凉爽,虽然这里已经接近赤道,但是气温也不过三十度左右,那些森林中无数的飞虫小咬消失殆尽,要不,谁敢在这高温潮湿充满毒虫瘴气的热带原始森林中通过?   东渔315早该到了查亚普拉港口了吧?艰难的企图把缠在身上的藤蔓钩端从身上扯下来的赵旗想,也许这一行人不应该和东渔315分开,要是坐在东渔315上,这短短的50公里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可是自己这一行人却要在这些灌木和藤蔓之间奋斗两天才能有希望到达查亚普拉。   也怪不得这新几内亚岛被人从中间一分为二,这道路也太难走了。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森林才开始稀疏起来,林间空地上甚至能够看出耕种过的痕迹来。灌木少多了,林边地上不时可以看到绿色的植物一丛丛的似乎已经焕发出生机来。突然,赵旗眼前出现几株绿色的植物,大约有半人高,肥大翠绿的叶片重叠而生,似乎比别的植物更能适应现在这种凉爽的气候。   赵旗看着这植物,觉得有些眼熟,心说自己一定见过这种东西,可是是什么那?却想不起来。他把最上面刚刚发出来的嫩叶揪下一点用手指搓了搓,然后放在鼻子下面闻,觉得有些熟悉却仍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他又揪了一点叶子放在嘴里慢慢的品……   “张豫鲁,你过来……”赵旗看着前面走着的张豫鲁叫道。   “船长,哦,你叫我啊……”张豫鲁回头说。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挺熟悉却想不起来……”   “嗯?是不是一种花呀……我好象见到过。”   “什么花呀,你尝尝……是你朝思夜想的东西啊!”   张豫鲁听了赵旗的话,也小心翼翼的摘了一块树叶在嘴里咀嚼着……突然发出大喊!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啊!烟草……这是烟草!我就要有雪茄了喂!就要有烟抽了喂!”   娄强对着东西也很有兴趣,凑过来说:“船长,我们这是找到了野生的烟草了吗?”   “哪里有野生烟草啊,烟草原生在南美亚马孙外面一带……这里不会有的。不过这里以前曾经引种过烟叶,大概是烟叶种子被什么东西带到这里,在这肥沃的森林边缘自然长了起来。”   这时欧阳也走了过来,哈哈一笑,朝着张豫鲁肩头就是一拳,“你小子这下可找到宝贝了,不过也该你小子拜师了!”   “什么?拜师……让我拜你为师呀?别做梦了,你比我多会些什么啊,编绳子吗?”   “以前我有一次在哈瓦那修船的时候,曾经到雪茄厂参观过,还跟古巴女工学过卷雪茄呢……怎么样?拜不拜师随你……”说着,欧阳假装无所谓般的就要转身。   张豫鲁一听欧阳这话,顿时两眼放光,连忙拉住欧阳的肩膀,把他拉的面朝自己,然后深深的作了个揖,口中说:“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本来赵旗他们都微笑着看着张豫鲁表演,当赵旗的眼光转到欧阳身上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含笑接受张豫鲁拜师仪式的欧阳,肩头缠着一圈绿色的藤蔓,婴儿小手般的掌形叶片也是翠绿鲜嫩……赵旗不禁上前一步。伸手把那细藤拉到面前仔细一看,然后对着欧阳的肩头就是一拳!“好小子……你在哪里找到的?”   欧阳身子趔趄一下,随即笑笑说:“就在前面,我想扯过来一点让你看看,不想你们发现了烟草。不过这东西如果是的话……可比烟草还要好啊!”   “是啊是啊……难得你居然认识这藤蔓是什么!”   “我以前在渔村的时候,我们也种植这玩意儿……所以看着熟悉。”   张豫鲁听着纳闷,也凑过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发现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告诉你吧——这就是地瓜!”   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却有了不少收获。森林开始稀疏,大家的行进速度加快了许多,看来今天不到天黑就能到达查亚普拉市了。但是船长赵旗却不这么想。当即将走出丛林,即将看到曾经耕种过的大片农田的时候,赵旗叫住了大家,然后掏出随身带的盖革计数器,查看这里的辐射情况。打开电源开关,计数器上黄灯亮起,开始以大约两秒的间隔发出滴答声。   “还好,辐射刚刚到达警戒强度,还没有到危险区。”赵旗说。   “难倒查亚普拉也遭到核爆?”娄强问道。   “查亚普拉是运气的,本来这里是印尼的一个军港,二战时期被日本人用作军港,后来又成为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一个停靠地。按理说他是逃不掉一颗核弹的。但是因为技术误差的关系,这颗核弹——大概是俄罗斯的——掉进距离查亚普拉5海里的太平洋中,这样查亚普拉遭到比一般地区遭到的海啸更严重的海啸冲击,而且是两次——但是,核爆产生的核污染也大大减小了,所以今天我们还能站在这里。”赵旗说着看看手表接着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离开森林,既然辐射不是很严重,我们今晚也不要进入城市区,在外围找个地方宿营,明早再和东渔315联系吧。”   前面的路就好走了,不多久就到了悬崖的尽头,从这里下去就是以前的查亚普拉市区,但是他们刚刚走到崖边,却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   探险队走到悬崖边上才发现,这个悬崖是人工开山取石料后形成的,在这里高峻的海岸上形成一个几百米长的凹处。站在悬崖边上向下看去,发现这里曾经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工地,不远处大约一公里之外的海边就是正在建设中的一座海港。山崖被机械和爆破硬生生的切下来一块,形成一片高出海面一两百米的平地,看得出来以前这里正在建设的是一些仓库和营房的基础,远处海港的防波堤被海啸基本上完全摧毁,只能从退潮时偶尔露出的石块上能看出防波堤的影子来。显然,这是一座秘密的海军基地未完成的工地。   工地上东倒西歪的留下十几部笨重的施工机械没有被海啸的退潮带回海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条数万吨的大型滚装船居然被海啸冲上了平台,歪斜着搁浅在靠近山崖的工地上。   “啊,这是一座正在建设的军港啊!”欧阳看到这种情况首先看出来。   “是呀,这应该是一座设施齐全的中型军港。”赵旗看到场地的情况之后也说。   “瞧那些机械还有港口的规模可不像印尼人干的。”   “嗯,印尼政府可没有闲心闲钱在这里秘密建军港。估计这块地是租借给别国的……”   “走,咱们下去看看再说!”赵旗看到这些施工机械,心里早就痒痒的了。   众人沿着开山形成的断阶,一层层的跳下来,甫到平地,大家都开始好奇的打量这片未完成的工地。只见近处这片工地上地面还还没有平整,乱石嶙峋尚待清理,而稍远处的建筑地基都已经成形,营房、仓库等建筑的基础依稀可见。一艘被海啸推上平台的巨型滚装轮船靠着山崖歪斜的搁浅在那里,黑压压的船身看上去遮天蔽日的庞大无比。船身压在一台凿岩机上,看上去那被压扁的凿岩机就如玩具一般。   工地上横七竖八的翻倒着、歪斜着一些工程机械,有履带式破碎机、挖掘机、铲运机等不一而足。赵旗走到一台尚未翻倒的重型履带式挖掘机旁边,伸手抓了一把岩石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一抹,将那些油泥灰尘抹去,赫然露出机器的商标“山口株式会社”——哦,这基地原来是日本人秘密修建的。   “我说美国人也不会在这里修建基地,因为这里距离拉包尔基地太近了。美国人因为军费开支过大,早已收缩了海外基地,连拉包尔都废弃了,怎么会在这里条件远远不如拉包尔的地方秘密修建基地呢?”看到这商标之后欧阳也说。   “他×的,这是小鬼子想要填补美国人退出这里的真空呢,恢复它二战时候在南洋群岛的霸权……”张豫鲁恨恨的说。   “美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末日一来,所有的霸主梦都破裂了……”赵旗感触良多。“在新的世界里,霸权已经没有意义……不管谁活下来,都会对以前的世界进行一些反省。现在,再也用不着为土地、为资源、为宗教而战争了……我想,浩劫之后的新世界一定会是一个和睦。缺少人与人之间纷争的和谐世界……”大家听到赵旗的感慨,似乎都有同样的悲凉。只有姬普米他们却仍有些懵懵懂懂的不大明白赵旗的感慨。   “来,我们把发动机盖打开,看看这机器的情况怎么样。”张豫鲁一纵身,跳上了履带,伸手就要摘下发动机舱的搭扣。娄强也上前一步,登上履带摘下了另一个搭扣,两人向上一用力,那400马力的柴油发动机便露了出来。   “哈!看样子锈蚀并不严重,清理清理,稍微修一下还能使用呢!”张豫鲁翻身又跳进驾驶室,伸手拉一下操纵手柄“你别说,这小日本制造的机器倒是挺耐沤的啊……”   “本来这些设备都是海岛型的,和普通陆地型的设备在防腐处理等方面都不同的,比较耐盐雾腐蚀。再说海啸就那一次短时间的浸泡,腐蚀本来不会很严重的。”赵旗凑近看了看机器的状态之后说。   “走,咱们到船上看看去,没准啊,那里还会有许多好东西呢!”赵旗指着搁浅的大船说。   一行人在嶙峋的乱石、杂物中很快穿过,来到大船旁边走了半圈,巨大的船身歪斜的靠在山崖上,船尾舱门上方几个凸出的大字写着“隈杉丸”,侧斜翘起的船底舭线都有十几米高,船底的钢板上布满了铁锈和干枯的贝壳,船尾部的滚转舱口也封闭着,即便能够放下离地也有三层楼那么高。看来从这一侧上船是非常困难的,要想登上船舱,只有再次从山崖上下来,直接下到甲板上。   船舱里黑洞洞的,用力扭开一个个被关闭的锈涩门闩,赵旗心里有些疑惑……但是一时想不起自己心中的疑惑是什么。正在沉吟之间,突然细心的欧阳说了一句:“奇怪啊——这船是被海啸冲上来的,俺说船上当时的人逃生都来不及,怎么会这样细心的把所有的舱门都关的好好的……”赵旗一听,心里顿时恍然,原来自己也是在为这个问题疑惑。是啊!当海啸袭来,船上不大可能没有人,但是在逃命之际,谁会这样细心的把所有的舱门都关上并扭好门闩呢?   带着疑惑,赵旗踏进了被打开的货舱,一股浓浓的机油味道扑面而来,看来这货舱封闭的很好。娄强打开了手中的蓄电池灯,赵旗眼中顿时一亮……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   越过下加利福尼亚南端小城拉巴斯的废墟,继续向南十几公里之外的一处海滩边上,几顶军用帐篷沿山崖而建,这时这些军用迷彩色的帐篷正沐浴在海湾的朝阳之中。   堂普森博士揉揉通红的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从一个帐篷里走出来,差不多整夜的无线电搜索、联络、发报使他虽然很困,但是他还是想先到外面透透空气然后再去吃饭、休息,因为上校的那只粗糙的树根烟斗不停的在帐篷里制造污浊空气,把自己熏的够戗。博士觉得那天在山上的草丛中告诉尼克上尉如何辨认野生烟草实在是个大错误,直接代价就是使自己每天都有一段时间被这些瘾君子的烟雾所包围。   博士走到水池边上,捧起一掊泉水泼到自己脸上,满脸的胡须沾上水后失去了往日的潇洒,可笑的粘在一起,象山羊胡子一样。博士从水池中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便自己对自己的影子做了个鬼脸。然后掏出一块毛巾把脸擦干。   水池是从市镇的废墟中找来了一个米色的大搪瓷浴缸,连接起来的消防水龙带从300米外的山上把泉水引下来,既方便又清洁,溢出来的水就直接通过这块海边平台流向沙滩然后再流入大海。   冷水在脸上一激,博士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困倦和疲惫一扫而空,立刻把几天来所有的沮丧和惊喜都丢到了脑后。   四个月之前,博士在距离营地不远的田野上寻找着什么,他希望能够在这片耕种过的土地上找到复萌或者野化了的农作物植株,他已经是多次在这一带的田野上寻找了,因为他觉得这一带的气候比较温暖,大多数农作物已经能够在这种气候下生长。但是随着希望一天天落空,博士已经有些沮丧,他跪在海边象圣徒一样把双手高高举起祷告过……但是田野依旧只能生出几颗无用的杂草。   那天,当他心灰意懒的和约翰一起返回营地的时候,在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便于登上海岸的地方,因为方便,博士他们就常常从这里进入那片耕种过的田地,时间久了,这里就被博士和其他人踩成一条小路。那天,对!就是四个月之前的那个星期五,博士没有带上别人,自己一个人出去搜寻,刚刚踏上这块土地,忽然在不远的田野中偶然发现几棵绿色的植物幼苗。他走近了,只见那些幼苗有十几棵,似乎就像人们有意载种的那样,等距离的排成三牌……这是什么?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为什么以前却没有发现它们呢?博士弯下腰,这些幼苗逐渐看清楚了……博士激动的腿一软,就跪在了这些幼苗前面——“上帝啊!您显灵了吗?这是玉米幼苗啊!”顿时令他欣喜若狂,没有时间去多想它们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小心翼翼费了许多功夫把它们移植到营地附近山坡上被认为最适合玉米生长的田地里,象对待娇弱的幼儿那样细心的为它们捻碎土块,浇上水,而且为它们做了挡风的栅栏,象对待自己的宝贝那样来呵护它们。但是,令博士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之后,这些玉米苗不像正常那样继续拔节生长,而是开始象小麦、水稻那样分蘖,最多的一棵居然分出十二根茎来。难道是辐射引起的植物变异?   博士当时就有些失望,但是却不甘心……也许这些玉米苗分蘖之后会继续长的很粗壮,也许会结出更多的玉米棒子来。博士开始细心的观察,并且细心的照料它们,又设法为它们提供充足的肥料。这些分蘖的玉米苗开始一天天长大起来。随着玉米苗的生长,博士心里开始暗暗高兴起来,又开始有了信心,因为这些玉米苗并没有因为分蘖而分散它们输送的营养,也没有象普通偶然变异而分蘖的玉米苗那样变得细弱消瘦,而依然象正常的玉米苗那张长的粗壮,茂盛。   不久,这些茁壮的玉米杆上叶腋上出开始长出小小的花苞来,很快的就形成了小小的玉米穗的形象来。博士那天在早餐时曾经得意的向大家宣布,很快将要能够品尝到玉米的香味,博士的宣布引起了大家的一片欢呼,尼克上尉和瑞恩他们居然把厨娘舍尔玛抛到了空中……   越长越粗壮的玉米穗开花了,那些雌蕊(玉米须)开始抱着娇嫩的淡黄色雄蕊长出来,新的种子,新的生命将要孕育出来,这时博士差不多整天守在这十几株玉米的旁边,似乎已经闻到玉米饼的香味。他想:这十一棵玉米共分蘖为112个植株,平均每个植株上结了两个玉米穗,这么大的玉米穗上至少可以长出200克玉米籽那么仅仅着些玉米就能得到40多公斤玉米粒啊……挑出20公斤做种子,那么明年就会有足够这十几个人吃的玉米了!   然而,到了快要收获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失望了……因为这些变异的玉米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结出丰硕的玉米籽来,那些虽然看上去饱满茁壮的玉米穗,剥开外衣时,每个玉米穗上只有很少的玉米籽,大部分子房中是退化了的,小的象米粒那样的不成熟种子。当博士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沮丧极了,这是这几个月来给他的最大打击……不过他还没有完全失望。昨天,他从开始枯黄的玉米杆上把这些似是而非的玉米穗剥下来,挑出五十穗籽粒相对饱满的做种子,准备明年再次种植下去,而剩下那些就交给舍尔玛让她今天煮了给大家常常鲜……想到这里,博士不由得自嘲的摇了摇头,不知那些家伙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玉米是这个模样,该怎么样嘲笑自己呢。   博士在水池边呆了一会,越来越高的太阳提醒他该吃早饭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欧米加金表的指针准确无误的告诉他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早上8点……看到手表,博士不禁苦笑一下,在这个几乎是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他的时间居然要通过电台从南太平洋的中国人那里获得比较精确的对时,因为中国人那里有一台精确到每一百年才误差一秒钟的船用铯原子钟。所以这个时间的准确度是值得信任的。   在走向厨房的路上博士在想:那些中国人借以挽救几万人生命的“克株”究竟在哪里能够找到呢?做为博物学家,博士自然知道这种植物。这种在美洲大陆曾经引起极大恐慌的植物早在六七十年代就被美国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大部分地区把它们做为外来有害物种清除掉,只有一些园林中还能看到它们的少数孑遗。……现在的美国大陆,不要去想了,但是在墨西哥,在这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上还能找到它们吗? 博士三个月之前就把它们的性状特征告诉了大家,让大家一起去寻找它们的踪迹,可是到现在一无所获……   掀开厨房的门帘,一股热腾腾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餐桌上一大盆牡蛎炖海藻早已放在哪里,奇怪的是大家围坐在餐桌前没有象往常那样争着往自己的餐盘中盛,而是坐在哪里等待着什么……“怎么了?哦……大家闻到玉米的香味了是吗?”博士似乎叶闻到了那久违的香味,可是他摇摇头说“不要对玉米寄予太大的希望哦,那东西无法让你们吃饱的,只能尝尝香味……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博士说完这些,突然感觉有些对不起大家,想到那每穗玉米上寥寥几颗玉米粒,不禁有些伤感,于是嗓音里都带有一些哽咽。   上校知道博士现在非常伤心,为了宽慰博士,于是说:“哪怕每人吃到一粒玉米,也不容易,这是博士的功劳啊……来来来,咱们先吃一些美味的牡蛎炖海藻,然后再尝玉米啊!”说着,自己就率先抄起饭勺往自己的盘子里盛海藻汤。   看到上校动手盛海藻汤,大家都开始站起来,依次默默的往自己的餐盘中盛这些难以下咽的海藻加牡蛎煮成的早餐。   将要轮到尼克上尉撑的时候,他刚刚拿起饭勺,就听见舍尔玛高兴的声音:“来了……热腾腾的香甜的玉米啊,每人两穗!”随着舍尔玛的声音,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扑进了餐厅,尼克上尉立刻放下了餐盘,眼睛盯上了舍尔玛端进来的大盘子。   尼克不等大盘子放到餐桌上就伸手拿了两穗,这两穗玉米是在第一眼看到大盘子的时候就被尼克尖锐的眼睛挑选中的,自然是摆在盘子上层中最大的两穗。玉米刚刚出锅,还很烫手。尼克上尉把那穗最大的放进自己的餐盘,然后双手倒腾着另一穗烫手的玉米,想让它很快凉下来到能够用手直接拿着的地步。同时,上尉把自己的鼻子凑近玉米,贪婪的吸一口气:“好香!好香啊!我有多少年没有闻过着玉米的香味了……一年?两年?三年?整整四年了啊!都快要忘记你的香味了……可爱的玉米啊!”   上校被这强烈的香味所吸引,一点也不顾平时的尊严和矜持,用叉子叉了两穗玉米直接放到自己盛满海藻汤的餐盘上面,开始用餐刀拨开玉米的外皮。   玉米穗的外衣被拨开了。博士眼泪汪汪的看着盘中被剥开外衣的玉米棒子,玉色的玉米棒子上光秃秃的,只有在根部附近有两三圈黄色的玉米粒,和那肥壮饱满的玉米棒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博士鼻子有些酸楚的感觉,忍着泪水小心翼翼的用叉子叉了一棵玉米粒放进嘴里慢慢的品。用牙齿轻轻的咬了一下,然后用舌头和上颚再轻轻的挤压……一滴香甜的汁液从玉米粒中流出来,迅速的浸润到整个舌头的表面,一种难以言状的奇妙感觉从舌头上沿着口腔和脊髓传进大脑。那香味就像一股电流让整个大脑,甚至带动全身震颤了一下,紧接着,那种甜丝丝的感觉又随着那电流的通道也传播开来……整个口腔的细胞都如渴望依旧的干涸田野,贪婪的将那滴汁液的每一个分子吸收进去……啊!真是太美了,这种美妙的感觉啊,你在我的口腔中多停留一下吧!博士的泪流出来了……这玉米虽然只有寥寥几粒,可是他又让博士想起在落矶山谷挣扎的时候,那难以下咽的草根……   当博士开始对付第二粒玉米的时候,尼克上尉早已把第一穗玉米上所有的玉米粒都吞了下去,虽然没有来得及细品玉米粒的香甜,但是他却舍不得立即剥开第二穗玉米,仍然拿着第一穗玉米在意犹未尽的吸吮玉米棒子上的汁液:“好甜……好甜的玉米棒子啊!”他一边吸吮一边嘟囔着。当玉米棒表面的汁液被他反复吸吮殆尽的时候,他仍然舍不得拨开第二穗,又从玉米棒子的尖端,较嫩的那一端咬了一口。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玉米棒子并不象他预料的那样象干硬的棉花套子一样难以咀嚼,而是甜脆多汁的,虽然不及玉米粒那样香,但是却如一种水果一样更脆、更甜……不知不觉间很快的他就把整个玉米棒子吃到了嘴里,最后只剩下几片玉米穗的外衣在手上。   大家不约而同的看着尼克上尉呆住了,都停下对付那寥寥无几的玉米粒。博士首先醒悟过来,也抓起自己盘中的玉米穗在玉米棒芯的尖端咬了一口,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咀嚼着,品味着……突然他站起来:“天哪!这还是玉米吗?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一个新的玉米品种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   当李海铁收到停泊在查亚普拉港的东渔315上发来的电报时,他抑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大步走到窗前,望着一望无际的南太平洋海面,不禁心里一阵激动,甜酸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探险队的发现,终于能让起点人能够一步踏上工业化的发展道路,一大批钢材、施工机械、运输车辆甚至机床都为起点人插上了高速发展的翅膀。   “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助?”李海铁联想到四年来起点人的一系列幸运的收获,虽然合情合理却又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帮助起点人。就拿这次赵旗他们的发现来说,很难想象,一艘满载港口建设用各种物资的巨轮,被海啸推倒100多米高的台地之后能够靠在山崖上而不倾覆;很难想象,在海啸袭来,船上人员逃生处在逃生无门的情况下还会细致的密封好所有的舱门,而里面装载的机器设备都有很好的油封,历经四年却没有明显的锈蚀……简直是上天送给起点人的礼物。是起点人的幸运还是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暗暗的帮助起点人,难倒真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吗?   “指导员,就要到时间了!”于洁的声音打断了李海铁的沉思。   这是在城堡的通讯中心,这些时间,瀛洲一直保持着和大洋彼岸的联系,又要到了和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上堂普森博士他们联系的时候了。   通讯中心一直在继续搜索短波全频段的所有频率,随着电离层的逐步恢复,短波频段的通讯信号也越来越稳定。但是起点电台除了同博士这一群人保持着稳定的联系之外,一直没有搜索到其它有明确价值的通讯对象。除了偶尔在一些特定频段中听到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信号之外,一直没有联络到其它人或者团体的信息。上次在41米波段上曾经有一个短暂的信号似乎可以排除是自然干扰声,但是很快就中断了,再也没有联系上。   李海铁看了看通讯中心房间角落里的那台船用铯原子钟,现在是起点时间20点55分,而约定的联系时间是21点,也就是美国中部时间的凌晨4点(格林威治时间上午11点)。姬丽熟练的把几个开关打开,铯原子钟的信号已经接入早已预热好的电台,通过高高架设在山顶的天线向空中发射电波。从电台的小喇叭里传来嘀嘀声,电台开始用单调的报时信号给对方指示频率,同时这台原子钟也担负起给这个小小的地球提供授时的任务。   室内很安静,只有原子钟的脉冲在发出单调的声音,随着一声尖锐的滴声,液晶数字表盘上的数字变成21:00‘00,于洁的声音对着话筒响起来了:“这里是起点1号电台,这里是起点一号电台……”   一个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哈罗——起点1号,这是落矶山1号,这里是落矶山1号……”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纯正的美式英语不再是以前那种孱弱、无助的印象,充满了自信和沉着,尽管只是短短的联络语句,但是从口音中也透出了开朗与幽默。   “哈罗,博士——我是姜-于洁,很高兴又联络上你!信号良好吗?博士——”   “谢谢小姐——信号非常好!”   自从通讯中心搬到瀛海城堡之后,由于有了石油供应,供电系统得到了改进,不再依靠人力发电或者微弱的太阳能发电来供给了,船上的大功率发射机也搬到通讯中心来,电讯联络也不再用那种老式的电键进行电报信号交流了。通过语音调制系统的接入,通讯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而博士那边也利用履带车上的电台把自己的系统进行了升级,虽然在发射功率上无法和起点相比,但也差强人意,远胜于自己过去那台民用电台,使用自己生疏的手指发报的效果。   “博士,现在请我们的指导员李海铁先生与您对话。谢谢。”   “哈罗,李先生!”   “哈罗,博士!吃饭了吗?”李海铁突然想起了上个世纪中叶之前中国人常见的问候语来,禁不住用这个想法问候了博士一句。   “啊……好遗憾,我要再等4个小时之后才能享用我的早餐。”   “对不起……李海铁玩笑的一句问候,没有想到得到了如此“老实”的回答。   “可以问问你们今晚晚餐的菜谱吗?”博士不会懂得李海铁的尴尬,反而好奇的问。大概也想用起点的菜谱来为自己解馋吧。   “当然可以!”李海铁有些自豪的说:“豚鼠肉烧土豆,番薯叶和大米熬成的粥……”   “天哪!你们居然拥有了大米?”   “是啊!四年前的那些种子,现在已经发展到今年播种水稻17公顷,收获了150吨稻米,现在已经在瀛洲——哦,就是新几内亚岛上大量种植水稻了。博士,你们现在的食物供给怎么样?”   “……我们,还是以海藻和贝类、鱼类为主要食物。不过我们获得了一种新的甜玉米……以后可能成为主要的食物来源。”   “哦?……恭喜你,博士!看来你那些宝贵的玉米苗成熟了!”   “是啊,以前的玉米可能是经过辐射和紫外线照射后产生了变异,这是一种新的玉米,它的种子虽然有足够的繁殖能力但却很少,不过肥大多汁的玉米芯成为一种含糖量很高,又很可口的食物。还有它的秸秆也像甘蔗那样含有大量的糖份。下一个收获季节,我们将会有基本上够我们食用的糖份。”   “哦,真要恭喜你了,博士——你们那里有牙医吗?”李海铁高兴之余禁不住想和博士开个小小的玩笑。   “牙医?”博士愣住了,正说着食物来源问题这个中国人怎么扯到牙医问题上来了呢?他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指导员先生您真幽默!放心吧……虽然我们暂时没有牙医,但是我们仍然会有一口结实的牙齿的,这些糖不会伤害我们的牙齿,只会给我们强壮的体魄。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制作一些用玉米叶子做成的牙刷……”   “哈哈!这就不必了!博士一定知道牙刷树……”   “嗯,牙刷树……有两种,一种生长在非洲西部,另一种生长在非洲东部和印度,棕榈科植物,用它削成的木条放进口腔里后唾液很快会使它的纤维散开,可以用来刷牙……含有薄荷油样的香味和大量的皂素……难道你们那里也有发现这种奇妙的植物?”   “呵呵,是呀,我们在瀛洲的热带密林里也发现了这种植物,而且已经移植栽培了许多……”   “哦,真羡慕你们,比我们荒凉的墨西哥的自然条件要好多了……”   “博士,我认为你们应该继续向南走,找到船只,从东太平洋海面沿着地峡向南,到哥伦比亚南部海滨,这里将有更好的自然条件和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向内陆几百公里就可以到达亚马孙……”   “是啊……指导员先生,亚马孙是我们梦想的地方,地球之肺……那里有现在最理想的气候条件,也许还有一些当地人在那里生存。”   “根据我们仪器测绘的爆点地图,哥伦比亚南部到巴西这一带的污染现在应该很轻微的,努力吧……博士!”   “可惜我们人太少,加上下加利福尼亚找到的人现在只有不到20个人……而且很多人还很虚弱。”   “走吧……博士,带上您的知识,到亚马孙向生存的人们传播文明……”   “谢谢你,指导员,这是我们共同要努力去做的,是应该用科学向活着的人们赎罪的时候了。但是,也许需要一些时间……”   “当然,这是一个需要长期努力的目标。”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指导员先生?”   “当然可以……您想知道什么?博士。”   “您现在已经是一百多个岛屿,几万活着的人们的十几领导人……可是,据我所知,‘指导员‘这个职务好像是原中国军队一个连级的政治军官的职务名称……”   “哦,原来博士想知道的是这个问题……那么您觉得我用什么职务来表示自己的权威好呢?是酋长?国王?抑或是总统?哈哈哈哈……”   “这个……”   “亲爱的博士,政治家和科学家联手几乎毁灭了这个世界,难倒我们不应该反思人类过去政治制度的错误吗?重新建立一个和谐自然的人类文明是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啊……现在的问题是保证人们的基本生存,努力把更多的在生存边缘上挣扎的人们解救出来,用我们的科学和能力去挽救保存原有地球文明中优秀的文化……至于政治,目前还不到考虑它的时候啊!”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起点人已经建立了一套基本的政府管理机构……”   “是啊,我们正在建立,也的确象您所说的那样已经拥有一个虽然很小,但是也很有效的政府机构。这是调配资源,传播文明所需要的……它的职能相对过去的国家政府来说,还不能说是完整的。”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   风暴将起。   全球大部分地区的气温仍然偏低,北半球年平均温度较20世纪常年平均温度继续低9 摄氏度,常年冻土带界限已经退却到东亚大陆的长江以北-南亚次大陆的喜马拉雅山一线的地方……北美洲的冻土带也退却到美国、墨西哥交界以北的地方;整个北半球的冻土带圈大体上都到了北纬三十度以北。而南半球由于海洋面积比较大,平均温度较常年低7度左右,冻土圈已经退却到南纬三十五度附近。这种气候,已经接近数十万年前地球更新世冰河期的气候情况,整个南北回归线之间的地区已经成为既没有酷热,也没有寒冷的一个生态圈。   由于春分季节前后太阳在赤道地区海面的直射增温迅速,海流紊乱减弱,太平洋海域的中部产生局部表面水温大幅度增高的异常现象。于是,受海水表面温度的影响而造成局部空气上升迅速,气旋最先在所罗门群岛以东瑙鲁附近的南纬2度,东经170度附近的海域上生成,随后很快就发展成为强大的热带风暴,风暴中心风速高达290公里,早已超过灾难以前太平洋海域热带风暴的最高风速。   风暴生成后,开始向西移动,当风暴边缘接近所罗门群岛的伊莎贝尔岛附近海域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是翌日发生的第一场热带风暴将要穿过所罗门群岛,横扫所罗门内海。   风暴圈的直径越来越大,从一个几十海里范围的小气旋很快发展到影响周围上千海里的一个巨大气体漩涡,带着摧枯拉朽破坏一切的力量缓缓向西方移动,人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肆虐着从自己的家园走过,摧毁一切、荡涤一切,把无论是生命还是由生命创造的成果全部卷走,抛到狂风和暴雨之中。   伊莎贝尔岛的布阿拉居民点,当所罗门群岛总督张兴华看到越来越坏的天气时,还没有意识到风暴即将来临。因为这时整个起点人只有一部原来东渔315号上的气象雷达,安装在瀛海市城堡附近的山上,其视野还远远达不到这一带地区的海域。   从前一天晚上,先是出现了浓重的云团,随后就开始刮起四到五级的东风。张兴华到港口看了看,绝大部分菱镁水泥渔船都已经回港,于是就打算回到办公室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   刚刚进办公室擦了一把脸,然后坐到办公桌前向看一下还有没有紧急的文件需要处理的,就听见敲门声,接着渔政官穆罕默德就闯了进来。穆罕默德是所罗门群岛的土著,今年四十来岁,以前曾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也是一个有经验的渔夫。他的渔政官工作就是指导居民捕鱼、分配船只和管理储存分配渔货。张兴华十分看重他的捕鱼经验,人也比较正直公平,渔夫们对他的指挥还是非常服气的。   “总督先生,我觉得天气不好。”穆罕默德拒绝了张兴华要他坐下说话的示意,站在那里就直接开口。   “是呀!我知道……刚才我到港口看了看,船只基本上全回来了。”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天气将要变坏,变的很坏!”   “嗯?天气很坏是什么意思呢?”张兴华一时不能领会穆罕默德的意思。   “要起大风,很大的风……”穆罕默德的中文程度还难以形容这种自然现象,于是便用胳膊在自己面前使劲划了一个大圈,然后用英语结结巴巴说:“是旋风,很大的旋风……能够把房子吹倒,把渔船掀翻吹到岸上的大风……”   “你是说,热带风暴——飓风就要来了吗?”   “对对对,是风暴,很大的飓风……”   “哦……这一带已经有几年没有出现很强的热带风暴了,你怎么知道飓风就要来了呢?”   “我在海上很多年了,看到了那云彩,还有风的方向在变化……你看呀,总督先生……”穆罕默德把手指向窗外。   张兴华朝窗外看过去,风正从没有玻璃的小小窗口刮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居高临下看过去,窗外黑洞洞的,一下子看不清海面的情况。他凝神看了一会,才发现海面上已经起了很大的涌浪——的确和往日的风浪不同,波长很长的涌浪不紧不慢的向海岸缓缓涌来,遇到海边礁石的阻挡就发出一阵轰鸣,激起老高老高的浪花四溅开来……   “你确定是风暴吗?”张兴华问穆罕默德。   “我凭我三十年的海上生活完全可以确定……这风暴很大很大,比我以前经历过的还要大。风暴从东方来,明天早上将要穿过我们的岛屿,继续向西方前进……”   “我相信你!来吧,先让我们通知大家把港湾里的渔船都系好,然后告诉全岛居民找到躲避的地方……对了,别忘记用电台通知瀛海说将要有飓风袭来,让瀛海也做好抗风暴准备!”张兴华又对办公室那个波力尼西亚女孩迪米丽说。   风暴中心在到达伊莎贝尔岛附近海域之前,达到最大。此时伊莎贝尔岛已经完全被笼罩在新世纪第一场飓风的淫威之下。岛上暴雨倾盆,虽然已经是清晨,但是浓密的阴霾和倾泻的暴雨阻碍的人们的视线,雨滴已经不是点或者线状落下,而象是瀑布一样横扫而来,露天下的人们就像置身于横向瀑布中一样,眼前只有灰白色的水幕,看不到前面一两米之外的任何景物。   布阿拉居民点的居民大多数都听从了张兴华和穆罕默德他们的劝告,离开自己的茅棚集体躲到几个半山的山洞里去,当风力将要让人站不住的时候,张兴华和穆罕默德也向山洞挣扎着走过去。   暴雨过后,虽然雨滴有些稀疏了,人眼也能分辨稍远一些的景物了,但是风却更大。站在洞口的张兴华用身体挡住一部分呼啸着往洞里灌夹杂着雨水的狂风,浑身被淋的湿透,水在胸前形成了溪流一样往下直淌。他顾不着自己身上的雨水,向洞外无奈的看着肆虐的风暴在摧毁大家辛辛苦苦建成的那些茅屋。   半山腰的山洞口,隐约看到海港被巨浪搅的象一锅滚开的粥,那些渔船就像开锅里的米粒一样上下翻滚者,互相撞击着,虽然都被棕绳系的牢牢的,但是仍然抵抗不了这狂怒的风暴的巨大力量。眼看着一艘灰白色的菱镁水泥船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巨浪掀起,举的高高的露出灰绿色的船底,然后又被狠狠的摔了下来,砸在另一条船舷上,风中传来‘喀嚓’一声巨响,那船就轻而易举的断成为两截。   张兴华心疼的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这凝聚这多少人工和心血的船只被这样轻而易举的摧毁。“人的力量在神秘没测的大自然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啊……”   突然,张兴华在狂风暴雨中隐约听到微弱的呼喊声,他赶忙象洞头外跨出一步四处寻找。雨幕中沿着洞口左面的山壁上贴这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试图在狂风中挣扎着向洞口移动。张兴华定睛一看,原来是迪米丽不知为什么没有及时跑到山洞里来,也许是在雨幕中看不清方向没有找到洞口。张兴华一看就急了,顶着向洞里灌的风力,艰难的跨出洞口,向迪米丽的方向移动,嘴里大喊着:“迪米丽……紧靠岩石,手抓好……我来救你!”风声里,虽然距离只有短短的十米左右,但是仍不知他的喊声能否被迪米丽听到……   迪米丽的脸被雨水和山崖上冲击下来的水流冲刷着,眼睛什么也无法看到,这时她更害怕了。水流冲击着她,似乎有意的想把她从崖壁上冲开,风也象想把她从崖壁上卷走,抛向天空。她用手使劲抓住一块岩石的尖端,再也不敢移动一步。   张兴华沿着崖壁凭着刚才的记忆向迪米丽的方向移动着。他的眼睛同样被山崖上冲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摸索着寻找着岩石的缝隙,然后用手扣紧,一寸一寸的向迪米丽所在的方向移动。他不敢抓着山崖上那些植物或者藤蔓,因为他知道这些柔弱的植物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和水流、飓风的冲击。   风和水流在张兴华身上撕扯着,冲击着,一阵更强的旋风袭来,只听一声微弱的撕拉声,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开撕碎,随即就被卷走,这样使他几乎裸体紧贴在岩石上,心说:“这样反而减少了一些风力和冲刷的阻力,行动反而回轻松一些……”   “迪米丽……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张兴华大喊着。   “我……听到……了,总督……先生”迪米丽的声音从更近的地方传来。这个声音似乎鼓励了张兴华,他用右手死死的扣住一个石缝,把左手尽量伸直去摸索着,寻找着迪米丽的方向。近了,更近了……突然他的手中摸到一只柔软的小手,立刻紧紧的攥住不放。“哈哈……捉到你了,迪米丽!”   迪米丽被张兴华握住了右手,也一下子就感觉安全了,刚才那巨大的恐惧一扫而空,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向张兴华的方向移动。“小心……左手找到石缝抓紧!”张兴华对她大喊着。   虽然艰难,但是两个人的手抓到一起,似乎就有了更多的信心。向回移动的难度就少了一些。两人紧紧抓着手,一步一步的向洞口接近。将要到达洞口的时候,风更大了。飓风的风眼靠近了,这时他们将要面临最大的风力。   飓风又挟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尖啸着扑来,远处刚才还坚强的抵抗着风力的一棵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喀嚓一声断裂开了,随即粗壮的树干携带着残余的树冠向他们所在的地方扫来。   听到那一声喀嚓巨响,张兴华直觉的感到不对,拼命用力一拉,两人已经到达了洞口。眼角余光发现那黑压压的向他们扫来,张兴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推,迪米丽从自己的身前被推到洞口,就在这时,那庞大的树冠一下子扫到张兴华的背后,把他连同胸前护着的迪米丽一起扫进洞里。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   风暴中心穿过伊莎贝尔岛之后,向西北偏转了一些,由向西南方向转为朝着西北方向继续前进。缺少了国际气象组织,也就没有人再为这个风暴命名,只能称之为新世纪太平洋1号热带风暴。   风暴的风速虽然很高,但是由于其漩涡状的结构,它的高风速是围绕着风暴的中心成螺旋状运动的,越靠近风暴中心风速越快,但是到了距离中心十几公里的地方,却进入了一个以此为半径的无风的,气压很低的风暴中心区域。风暴中心区中突然变得无风,显得非常宁静,天空也露出了阳光和蔚蓝色。只有风暴卷起的浪涛依旧汹涌澎湃,涌浪也不时改变着方向,给人一种神秘可怕的诡异印象。   风暴中心在伊莎贝尔岛的西北部出现了半个小时的停留之后,便开始向西偏北方向移动,以每小时三十海里的速度很快穿过伊莎贝尔岛与乔伊索岛之间的海峡,进入所罗门内海,又擦过铜岛继续向小瀛洲方向,并且于第三天下午在金贝市以东横跨小瀛洲岛。   由于伊莎贝尔岛提前通报了飓风的消息,整个小瀛洲地区都充分做好了抗风的准备工作。金贝市和瀛海市的全部船只都提前回港,大部分都集中到了抗风性能良好的避风港内,并且做了很好的系泊固定。在飓风到来之前,瀛海市除了城堡中的人员之外,其它人员基本上都躲避到内陆较高的山东或者保存较好的水泥建筑内部,所以飓风虽然狂暴肆虐,但是却没有造成新的人员伤亡。   李海铁从风暴到来之前就一直在了望塔上忧心忡忡的望着东方的天空,越来越强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掀起了他的衣襟,但是却长久未动,任海风夹杂着点点海水扑打到他的身上,让浓重的阴霾如一块铅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伊莎贝尔被突如其来的飓风袭击,一定来不及做好所有的抗风准备工作,人员伤亡情况怎么样?这要比财产损失情况更让他担忧……自从风暴进入伊莎贝尔附近,电台的联系就中断了,只能知道飓风的风速极大,破坏性极强,可是对伊莎贝尔和布阿拉居民点破坏情况怎么样却一无所知。   伊莎贝尔是开发比较晚的一个岛屿,布阿拉居民点总共还不到两千人,只有一个起点人张兴华在负责这个岛的工作……他年轻的肩膀能够抵抗得住这强大的飓风吗?   强烈的东风把拉包尔那边的硫磺气味带过来,闻起来有些象战场上炸药的味道。这气味提醒了李海铁,“我们现在在这即将到来的飓风面前,不也象面临着一场艰苦的战争么?”   伊莎贝尔岛上,飓风终于扫荡过去,浓重的阴云也开始消散,天空中被一团团的碎积云覆盖,间或露出宝蓝色的空隙。风变成了微微的和风,唯有大海似乎还在飓风的激荡下意犹未尽,仍旧凶猛的拍打着礁石,耗散着飓风带来能量的余威。   布阿拉附近的山洞里,张兴华静静的俯卧在一堆还有些潮湿的茅草上,将脸侧向一边。迪米丽跪坐在张兴华的身边,看着他安详如熟睡般的脸在哭泣。渔政官穆罕默德焦急的在靠近洞口那片空地上焦急的转来转去,等待着医生的消息。   伊莎贝尔岛现在总共拥有人口1832人,其中成年男性包括张兴华在内共有1221人,女性436人,剩下的都是不足12岁的儿童了。在这些人口中却没有一个大夫或者拥有现代卫生知识的人,只有一个瓦努阿图人西耶纳是以前部落里巫师的儿子,多少懂得一点用草药治病。风暴以前,这里的人如果有病都要乘船去小瀛洲找胡宏大夫治疗,或者等大夫们巡回到这里来。可是现在风暴正在所罗门内海肆虐,怎么能找到大夫呢?   迪米丽跪在还是昏迷不醒的张兴华身边,用柔软的葛纱小心翼翼的把又流出他嘴角的一缕血迹轻轻擦去。昨天,那被飓风刮断的树冠重重砸在他的后背,是他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自己,这一点迪米丽是最清楚不过的。   “来了!来了!医生来了!”穆罕默德急匆匆的闯进洞口,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黧黑的年轻人。只见那年轻人脸上用赭石和白粉画着复杂的图案,头上带着用葛藤编织的头饰,赤裸着上身也披挂了不少复杂的玩意儿。迪米丽稍微起身,对那年轻人西耶纳哈了哈腰,口中说道:“医生来了,快看看总督先生怎么样了吧……”   西耶纳“医生”把手里提的装满不知名草药树根的篮子放到地上,也在昏迷不醒的张兴华身边蹲下,轻轻掀起盖着他身体的被单,看了看张兴华背上的伤势。张兴华的背部被大风刮到的树枝狠狠的砸了一下,只见两条胳膊粗黑紫色的伤痕已经肿胀起来,血肉模糊,虽然经过迪米丽不时的用沾着温水的葛纱擦拭,那些破损的地方依旧还不停的流出血和淋巴液的混合物,迪米丽以看到这种伤势,又是害怕又是伤心,不禁又轻轻的抽泣起来。   “医生”蹲在张兴华身边,从篮子里找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树叶和不知名的植物根茎,然后就放进嘴里咀嚼起来,一边咀嚼一边还一脸虔诚的嘟哝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咀嚼一会就把嚼的稀烂的混合物吐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敷在张兴华的背部伤口上,然后继续再从篮子里扯出一些树叶树皮之类继续咀嚼和嘟哝,随后又把嚼碎的“药”敷到伤处。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过了好长时间,才把张兴华背部受伤的地方都敷满了这种草药,看上去张兴华的背部就像盖满了这种散发着怪味的草药糊糊。这时,西耶纳“医生”站了起来,从篮子底下找出一个木头做的色彩斑斓的面具戴到脸上,匆匆走到洞口,向着外面的天空把双手高高举起,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开始用悠长的腔调唱着念着奇怪的经文。   穆罕默德是伊斯兰教信徒,虽然见过有些岛屿的土著人用巫术治病的仪式,但是他对这一套还是不以为然,这些和他从前的宗教信仰完全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此时万般无奈,全岛只有这一个稍微懂得一些治病的人,布靠他靠谁?于是穆罕默德一连无奈的看着“医生”的吟唱,只盼着那些涂上张兴华背部的草药能够发生作用。   迪米丽虽然是波力尼西亚女孩,但是以前住在城市里,家庭也受过一定的教育,懂得英文。早已对这些土著宗教仪式不太相信,加上这一年多一来一直和起点人在一起,受到更多的影响,所以虽然知道“医生”在用巫术为张兴华祈求神灵,但是也没有其它想法,心里还暗暗希望“医生”的巫术能够对张兴华的伤起到神奇的作用。   “医生”祈祷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来躬着腰,继续举着双手用细碎的小步抛到张兴华的头部附近,好想从空中撕扯着什么东西往张兴华的头部虚送过去,如此这般做了几下,然后就开始拍着手围着张兴华跑动起来。一边跑一边唱着音阶快速的咒语,还不时的下蹲、跃起,下蹲、跃起……   听说西亚那医生来救治张兴华,一些居民也赶了过来,他们只是远远围在洞口之外,一脸关切的注视着“医生”的表演。大家都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张兴华能够苏醒过来,转危为安。   穆罕默德和迪米丽靠着洞内的石壁站着,也在注视着“医生”的举动。穆罕默德一脸无奈和焦急,迪米丽却充满虔诚和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已经全身大汗淋漓,胸前画的那些图案都被汗水冲的模糊不清了,但是还在跳着、转着、唱着……而张兴华却依旧昏迷不醒,趴在哪里象沉睡中一样。最后,“医生”体力终于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的躺下不动了。   穆罕默德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依旧昏迷不醒一动不动的张兴华身边,跪下来用自己的脸去凑近张兴华的鼻口处感觉一下张兴华的呼吸,只觉得张的呼吸细如游丝,丝毫没有伤势好转的迹象。迪米丽凑过来,看到张兴华昏迷依旧,不禁又悄悄的流下了眼泪,小声抽泣起来。   洞口外面那些居民,见到穆罕默德摇头,都关切的围了过来,使原来就光线黯淡的洞内显得更加昏暗……   良久,那躺倒在一边的“医生”悠悠醒转过来,自己用手背擦去口边的白沫,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神灵都祈求过了,总督先生的伤势只能靠神灵保佑了……”   “迪米丽啊,现在只能给瀛洲发电报了,看看瀛海那边有没有什么办法了……”穆罕默德叹一口气说。   “可是……刚才我还是联络不通啊!”迪米丽也一脸迷茫。   “是啊,瀛洲那边恐怕正在对付风暴呢,天线恐怕都放下来了。但是……那就一直联系,直到联系通为止吧。……安拉啊,您保佑保佑张总督吧!他可是好人啊……”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   迪米丽回到办公室,打开电台开始不停的向瀛海发报,可是仍然没有一点回音。她的手指不停的在电键上敲打着:“sos……sos……”连续两个小时手腕酸疼的要命,可是耳机里一点也没有联络上的迹象。“瀛海现在一定正在风暴中呢……这可怎么办呢?”   “sos……sos……”迪米丽换了了波段继续发报。这个波段是公共波段,除了同瀛海联系之外,其它岛屿的电台也应该能够听到。   过了一会,耳机里终于传来了答复的电键声:“这里是起点岛电台,请问你是哪里?遇到了什么困难……”   “求救!求救……这里是伊莎贝尔电台,这里是伊莎贝尔电台,张兴华总督在风暴中受重伤,急需医生和药品……”   “我们距离你太远……为了拯救张兴华总督,我们也将同你们一起在各个频道发报,争取联络上你们附近的医生。”   紧接着,葛岛也联络通了,得到同样的答复。这些都是没有被风暴影响的地区,而距离伊莎贝尔比较近的地区都笼罩在风暴之中,一直无法联络上。   微弱的电波在南太平洋上空传播着……   “这里是葛岛电台……Sos……SOS……”   “这里是起点岛电台……SOS……SOS……”   “这里是斐济岛电台……SOS……SOS……”   “这里是塔西提岛电台……SOS……SOS……”   “这里是……   “这里是……   风暴还在小瀛洲一带肆虐,瀛海市附近的山顶上,为了抗风,高高的天线杆早已放下。通讯中心室内空无一人,连于洁也去参加抗风和疏散隐蔽人员的工作里。电台关闭了,只有电源开关上连接这蓄电池组的那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   东部群岛的几个电台都在不停的呼叫着求救信号,但是从所罗门群岛以西包括大小瀛洲地区都在风暴袭击之中或者正在进行紧张的抗风准备,谁也没有听到包括所有的公共频道和起点专用频道上的呼救声音。在东部群岛的几个电台都开始呼救一个小时之后,这些信号被正准备离开查亚普拉港新建军港的东渔315号听到了。因为查亚普拉新建的无名军港尚未建成,水下情况复杂,所以东渔315在对那搜装满物资的大滚装船进行必要的支撑固定之后,便准备暂时离开避风。   正在打算进一步了解风暴动向情况的赵旗听到求救电报之后,着急的恨不得马上就要下令东渔315起航,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急火,又耐心的坐在电台前了解张兴华伤势的情况。   作为船长,赵旗十分了解张兴华这个性格内向的水手。记得当年他到东渔315号来的时候才19岁,赵旗心里不禁又回忆起那个来自中原地区黄河边上腼腆实在的年轻小伙子,刚来船上的时候还是个“旱鸭子”,看见大海先是激动的不得了,可是一遇风浪却吐的最厉害……不过过了半年之后就变了一个模样,成了古铜色脸膛的海上蛟龙……这一晃七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是一个老水手,已经是26岁成熟的男人了,当上了伊莎贝尔的总督,把这个岛管理的井井有条……灾难之后。东渔315上这血伙伴除了自己和指导员之外,这26个兄弟姐妹哪个在他心里不像亲人一样重要,这些都是最宝贵的文明种子啊!   东渔315上虽然有些必要的药品,但是这一千多海里的距离,别说现在要顶着风暴走,就是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东渔315全速前进也得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到达伊莎贝尔岛,可是张兴华能够挺得到那个时候吗?目前风暴中心已经到达金贝附近,正在继续向西推进,再过大约5个小时将要到达查亚普拉附近……东渔315的抗风浪能力再强,无奈主机功率有限,能在风暴到来的时候顶风前进吗?何况从这里向伊莎贝尔方向前进,必须要经过水文情况复杂,礁石众多的幽默海峡……想到这里,赵旗又急又伤心无奈,只好在电台上嘱咐迪米丽好好照顾张兴华,争取抗到风暴过去。   伊莎贝尔岛的山洞里,俯卧在干草中的张兴华依旧昏迷不醒。巫师“医生”西耶纳又把张兴华外伤处的草药换了一遍,又把那驱鬼招神的仪式跳了一边但是却毫无用处。用电台求救的希望也破灭了,现在谁也帮不了他,只有祈祷了……祈祷风暴赶快过去,祈祷救星赶快来到……祈祷张兴华自己的体质能够坚持到救星到来。   射到洞口里的光线黯淡了,天色就要黑了。迪米丽回到张兴华的身边,一边流泪,一边用葛纱沾着水轻轻的为张兴华擦拭身体。   “总督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你在风暴里用生命救下来的迪米丽啊……万能的神啊,你来保佑善良的总督哥哥吧……如果您需要用生命来做祭品的话,就用我的生命来代替总督哥哥吧……”   迪米丽一边虔诚的祷告着,一边不停的流泪。一直守在张兴华身边的穆罕默德也不禁留下眼泪,悄悄的走到洞里的角落,开始向他所信奉的安拉祈祷。然后,又觉得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需要自己这个民政官去处理,于是祝福了迪米丽之后就走出了山洞。巫师“医生”西耶纳看到这种情况也无奈的摇摇头,悄悄的离开了山洞。   夜,终于深了。迪米丽靠在张兴华身边的石头上也开始迷糊起来,渐渐的进入了梦境。张兴华仍然是昏迷不醒,一动不动。但此时他的脑子里却渐渐拥有了意识,虽然身体依旧不能动弹,可是在他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朦朦胧胧似乎脱离了身体,仍然置身于风暴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如风暴中的一片羽毛,随风在空中飘荡着,游动着,眼前一片混沌,到处白茫茫的,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飞到了一个温暖又舒适的空间里,风暴停止了,周围开始明亮起来,在自己的身边影影绰绰的飞翔着一些淡淡的人影,他们掠过自己的时候就带来一股奇怪的温馨气息……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黄河边上的故乡,想起自己儿时感觉最快乐的情景……秋天采摘后的棉花堆里,柔软而温暖……那是母亲的手吗,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脊背,在母亲柔软的手掌抚摸过的地方,自己脊背的伤处不再疼痛,呼吸也开始顺畅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呢喃着:“妈妈……妈妈……”   是被他轻轻的喊声惊醒了吗?他觉得自己干枯的嘴唇触到了最柔软的东西,是妈妈的乳头吗?心念甫动,就觉得一股甘甜清凉的乳液流入自己的口中……顺着喉咙一点点的流下去。他贪婪的吸吮着,吞咽着……可惜这美妙的乳液太少了,咂咂嘴再回味一下吧……   妈妈的影子不见了,又是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影子,他们柔软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着,移动着……“你们要干什么?”虽然被这手抚摸的很舒适,但是他还是感到奇怪,张开口想问,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这时他却听到一个声音,陌生而亲切,觉得很遥远又觉得离他很近:“你的身体需要休息……继续睡吧,什么也不要想……”这个声音反复想了几遍,仿佛有神奇的催眠作用,张兴华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似乎一切又回到那黑暗无声的山洞中。   迪米丽觉得自己似乎打了一个盹,猛的一激灵,又醒来了。自己不是守在总督哥哥身边吗?怎么会迷迷糊糊睡着了呢?怎么这么黑暗,油灯怎么熄灭了?迪米丽摸索着找到打火机,重新将油灯点燃。然后凑近张兴华的脸看了看。张兴华依旧是昏迷不醒,不过呼吸好象稳定了许多,听着张兴华悠长,沉稳的呼吸,迪米丽觉得比下午时似乎要好了许多,于是就稍微放了一点心,继续在心里祈祷起来……“一定是自己虔诚的祈祷起了作用,仁慈的神啊……保佑总督哥哥快些醒来吧……”   天色渐渐亮了,一缕阳光从洞口斜射过来,照在张兴华的身上,好象为他俯卧的轮廓描上了一道金边。似乎是光线的刺激,张兴华的眼皮动了一下,意识似乎有回到他的身上。   “我这是怎么了?”他想起是在风暴中被一个东西打中了背部,那时迪米丽就在自己胸前……迪米丽没事吧?他喃喃的说:“迪米丽……你没事吧?”   迪米丽正在悄悄的祷告,突然听到轻轻的问话,她猛然一惊,“是谁?是谁在叫我?是你吗?总督哥哥?“   当她看到张兴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不由的惊喜交加,一下子扑过来。扶住张兴华的肩头大声嚷道:“总督哥哥……你终于醒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   大瀛洲岛以西,原属印尼的北马鲁古岛附近海域。东渔315在距离得那地港外不远的地方缓缓的巡曳。   “注意!右舷发现沉船。”声纳长龙学军一边紧紧盯着声纳扫描仪上的绿色回波,一边大声通过传声管向驾驶台喊道。一旁的操作手杨-肯巴萨也紧张的盯着屏幕上的回波,说“一艘大船耶……快有200米长了。”   “明白,请报上方位,深度……”传声筒里传来驾驶员欧阳的声音。   “沉船方位右舷73度,水下情况复杂,水深70到120米,沉船主桅距海面25米,沉船长度约170米……”   “明白!”   东渔315 用慢车速度继续向前行驶了两链,然后转了一个180的湾又回来,在和沉船平行的位置下了锚。   “现在沉船位置在右舷270度。”龙学军继续报告说。   “继续探测,搞清沉船船型、姿态……”   合成孔径声纳是一种21世纪初才出现的高分辨水下成像声纳。其原理是利用小孔径基阵的移动来获得移动方向(方位方向)上大的合成孔径,从而得到方位方向的高分辨力。获得这种高分辨力的代价是复杂的成像算法和对声纳基阵平台运动的严格要求。国际上只有少数国家和地区研制出了合成孔径声纳原型机并进行了海上试验。   合成孔径声纳可以用于水下军事目标的探测和识别,最直接的应用就是进行水下物体的高分辨探测和识别。可以用于海底测量、水下考古和搜寻水下失落物体等,尤其可以进行高分辨海底测绘,东渔315是中国第一批装备合成孔径声纳的船舶之一。   一般国际上先进的合成孔径声纳,都是通过安装在船尾的拖曳阵式的雷达进行探测,然后通过高性能的计算机对数据进行测算,重新进行组合叠加处理后得出水下物品的清晰景象的,但是东渔315 上安装的这座合成孔径雷达却与众不同。由于东渔315的身份特殊,为了保密所以对声纳基阵的扫描方式进行了改进,有安装在船侧的转动扫描式声纳基阵进行探测。因此,东渔315不仅可以在行进中精确探测,也可以在停泊状态对两侧若干海里内的海底情况进行精确扫描。同时,通过不同深度角度的扫描,不但可以获得横向的精确数据,在垂直面上的分辨率也很高。这样的声纳,其实已经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合成孔径声纳,应该是一种高分辨率的立体扫描声纳了。   右舷的一块高分子材料下覆盖的声纳阵开始转动起来,随着声纳阵的转动,计算机屏幕上开始出现一个绿色的光点缓缓的开始自上而下的左右扫描运动。龙学军根据沉船的距离,把扫描精度选择在10厘米的范围,这样扫描出来的立体图像就能分辨10厘米以上的物体。声纳扫描受到声波在水中传输速度的影响,比光线扫描要慢的多,每扫描一行就需要差不多10秒钟的时间,如果沉船高度大约35米的情况下,得到整个沉船的图像至少就需要半个多小时。   船长赵旗独自在船头上抽着张豫鲁给他的雪茄,本来早已对香烟没有感觉的他终于忍不住张豫鲁他们几个老烟枪的诱惑,加上这一段实在太辛苦,于是便又染上了这个习惯。   自从去年在查亚普拉获得那批物资和机械之后,起点人的建设进展突飞猛进。有了钢材和那几十台机床,加上大小瀛洲、铜岛得丰富资源,起点人的工业已经初具规模。但是这种规模的工业对于一般民生问题的解决虽然足够,对于进一步的拓宽起点人的眼界,获得更强的海上交通运输能力还是远远不够的。作为一个船长,赵旗梦里都盼望能够有几艘可以进行远洋巡航的大船,这样起点人将能有更宽的视野,获得更多的资源,能有更多的发展……何况大家都有一个回到故土看看的梦想……   几个月以来,由于那些施工机械的帮助,查亚普拉未完成的军港终于可以使用,在附近海底打捞上来了两艘状态比较完好的沉船也被拖进港口,只可惜两艘三千吨左右的货船损坏都比较严重,要修复它们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啊!   “船长!”欧阳从舱里匆匆跑上来叫他:“快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赵旗知道欧阳的性格,没有重大发现是不会这样大喊大叫的。于是他把雪茄熄灭,随着欧阳就下了声纳室。   屏幕上,一幅绿色的海底三维图呈现在赵旗面前,只见礁石嶙峋的海底地形十分复杂,可可的在两块珊瑚礁石之间架着一艘巨大的现代化驱逐舰。只见这水下几十米深的军舰船体优美修长,虽然前高后低的架在礁石上,但是很明显着礁石起到了良好的支撑作用。使它没有沉入更深的海底。经过了飓风海啸的袭击,可能由于支撑稳固。船体看上去基本完好无损,船头的炮口斜指向上方,主桅前面的驾驶台四角各有一个斜面,四块显然是相控阵雷达天线的弧形盖板清楚儿准确的说明了它的身份。   “052C?旅洋级——南京号!!”(中国军舰一般以数字加字母区别型号,而西方则根据自己的猜测为这些军舰确定一个级别代号。如中国第一批驱逐舰是在旅大建造的,于是就取名为“旅大级”,后续舰就以“旅海级”、“旅洋级”等名称来区分。另外一说此舰 的级别是“岛链级”)   “对啊船长!是它——舰首有编号171号,是南京号!”欧阳激动的说。”   中国海军"旅洋"级大型导弹驱逐舰“南京号”系由中国海军总部于1998年提出研制要求并经过竞争,由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701研究所领导总体研制工作,702、708、711、716等研究所协同工作。   该舰是21世纪初最大吨位的水面战斗舰艇,其主尺度为水线处长172米,宽22米,标准吃水5.8米、满载吃水6.8米,标准排水量9200吨,满载排水量1.1万吨,该舰采用多项国内外最新科研成果,该舰装备有国内历时十年才研制成功的HKZ-lO型大型高性能相控阵雷达,该雷达类似于美国"伯克"级驱逐舰上所使用的作为"宙斯盾"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相控阵雷达,但整体性能较十几年前研制成功的早期美国货有了很大的提高和进步,性能明显有所提高了,对空探测距离增加了一倍,该雷达系统由四面位于主桅杆根部的倾斜安装的大型平面式天线获取信息。   强大的动力装置由四台国产高效燃汽轮机和两台高性能柴油机共同组成,总功率达12万马力,再加上先进的深V型舰型的应用,使该舰最高航速超过30节,同时庞大的舰体也为航程达1.2万海里/18节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首次装舰的大型导弹垂直发射系统使该舰拥有48枚远程防空导弹和16枚远程超音速反舰导弹成为现实,同时两座7管30MM近防炮为该舰提供了可以信赖的最后一道硬屏障,全隐身舰体设计和强大的电子战系统又构成了该舰的软屏阵,舰首一座13OMM口径的全隐身主炮,显示了她独有的主力驱逐舰的尊严与魅力,舯部两侧隐身网栅内的五联装533MM高速反潜鱼雷同先进的YY-O3型先进鱼笛诱饵系统一起构成了对敌潜艇的近距防御,舰艉宽阔平坦的飞行甲板可容纳两架大型直升机起降,这样一艘功能齐备而强大的大型驱逐舰因其自动化程度极高所以只需要193人操纵即可以实现三班体制,舰内生活设施先进而又齐备,舰员生活非常舒适,这也为长时间在海上巡航、作战提供了重要保证。   该级舰首舰170号于2003年10月开始海试,南京号就是该级别舰的第二艘,171号,舰名“南京”。(这些数据可能不完全准确,因为暂时还没有公开,大多数是网上相传的内容,在此借用一下啊!请诸位多多原谅!)   赵旗对“南京号”最熟悉不过了!自从上个世纪末,170号和171号这两艘姊妹舰在上海浦东造船厂刚上船台就紧紧吸引着赵旗的心。那时赵旗常常到距离浦东造船厂不远的上海求新船厂对也刚刚开始建造的东渔315进行辅助设计工作,常常利用海军艇员代表的身份跑到浦东船厂偷偷观看这艘舰的建造工作。常常象看着自己渴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女人一样欣赏着这艘巨大而美丽的军舰,畅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驾驶这样的军舰去遨游大洋……船上的设备仪器,所有的武器系统,还有它的航程性能,赵旗都如数家珍一样,牢牢记在心头。虽然自己的级别资格还远远不够当这样一艘大军舰的舰长,但是这个梦却日复一日的萦绕自己心头。后来,虽然有更大更先进的一批中国军舰下水,但是赵旗对于这条感情最深的171舰却依然有一种最亲近的感觉。   眼下,这条军舰就静静的躺在旁边几十米深的水下,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被飓风和海啸打入海底的么?可是它却一点也没有被打翻的模样,似乎是有意识的缓缓沉入水中,而且是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的被架在几块礁石上面,没有沉入更深的海底,真是上天为起点人准备的一件最大的礼品啊!   “水手长!准备重装潜水具。”还没有离开声纳室,性格一向沉稳的赵旗就急不可耐的通过传声筒向驾驶台发布了命令。他真想马上就要亲眼看到这条可爱的军舰。   东渔315 由于是侦察船,所以船上平时都备有两种潜水装具。一种是用于水下30米左右的普通浅水潜水具,另一种就是可以潜入百米水深之上作业的重装潜水具,现在由于探测到附近海底最大深度为120米,所以赵旗不假思索的就命令准备重装潜水具。边向甲板上走去,边活动着手脚,打算自己也亲自下水,亲眼看看亲手摸摸自己最为钟情的这条军舰。   点击察看图片链接:171舰同型姊妹舰170号的雄姿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   赵旗终于没有能够第一个下水,因为欧阳、张豫鲁包括娄强他们死活都不同意,甚至威胁说要向指导员李海铁报告,这才使赵旗不再坚持穿上潜水衣。在东渔315上的时候,虽然赵旗是船长,但是对于指导员李海铁是十分尊重的,两人分工明确,赵旗主管航海和作战,而侦察任务都由李海铁负责,船上大事也都是由李海铁拿主意。李海铁也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赵旗,让他处处能够感受到这个大哥的温暖。所以,当欧阳搬出李海铁来,做势要去给李海铁发报,赵旗才觉得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因为他同李海铁约定过,以后要改一改事事非要自己冲到第一线的习惯,因为在这艘船上,船长、指挥员才是最重要的战斗力。   水手长张豫鲁在船舷边上系留的橡皮救生艇上穿好了重装潜水衣,只有头盔还没有带上,显得庞大的身躯上面露出一个小的不成比例的头,看上去不禁有些滑稽。将近100公斤重的潜水装具,胸前还配有大块铅做的配重,使他穿上之后在水面以上行动非常困难,所以一向坐不安稳的张豫鲁此刻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呆在小艇船帮上,等待着赵旗的命令。赵旗挥挥手,橡皮艇慢慢的离开东渔315 的船舷,停在不远处沉船位置的上方。   张豫鲁知道小艇到了沉船的正上方,歪着脑袋使劲往水里看,希望能够看到些什么。旁边的欧阳在为他仔细检查气瓶、压力表还有通话器等装备,欧阳一一仔细检查过之后站起来对船舷上看着他们的赵旗说:“报告船长,潜水具准备就绪。”   “好!佩戴头盔,准备下水!”赵旗看着张豫鲁身上的装备说。   欧阳将圆圆的头盔扣到张豫鲁头上,然后合上扳手,把一个个螺丝拧紧,然后又检查了一遍,认为万无一失了才仰头向赵旗报告,“头盔安装紧固完毕,请求下水!”   赵旗抓过通话器,对张豫鲁说:“感觉怎么样?”   张豫鲁在耳机里听到赵旗的话后立刻回答:“一切正常,很好!”   “下水!”随着赵旗一声令下,原来端坐在橡皮艇船帮上的张豫鲁向侧面一倒,就无声无息的进入了水中,只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旋即就消失了。   穿潜水具下水,通常有两种姿态,穿轻潜水具的时候有经验的潜水员一般都是采取向后滚翻的姿态入水的。而穿重潜水具的时候,由于潜水具太重,无法使用后滚翻的姿态,通常都是沿着绳索或者舷梯慢慢下水。不过对于张豫鲁这样体格好,经验丰富的家伙也有例外,他喜欢采取侧倒的方式入水,让不明白的人看上去还以为这小子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呢。   穿重潜水具因为有配重的关系,下潜的速度很快。这些配重是为了克服海水的浮力,根据预定下潜深度临时配置的,可是方便的装上或者卸下。虽然从头盔的窗口向外看上去海水几乎是透明的,但是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景色很快黯淡起来。偶尔有一两条颜色艳丽的珊瑚礁鱼类好奇的看着这个大个的怪物,胆大的甚至用自己的吻来碰触一下透明的观察窗,张豫鲁就猛的瞪大眼睛吓唬它们,不过这一招不见得管用,那些胆大的家伙就跟张豫鲁对视着,似乎说:你瞪眼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怕你。   海水渐渐变成灰绿色,朦朦胧胧的视线也变差了,连那些鱼儿似乎也不喜欢这个深度,放弃了好奇心,离开张豫鲁到上面去嬉游觅食了。虽然还在继续下潜,但是眼前的景物单调无比,只有朦朦胧胧的灰绿色海水,张豫鲁也不免感到有些寂寞。这时大约已经下潜了接近三十米左右,视线变成了更深的灰绿色,向上看,似乎还能看到一些光亮,而向下看时则是完全黑暗了。   张豫鲁开始向周围查看搜索,因为根据船上的合成孔径声纳三维图像的显示,这里已经到了171号主桅的高度。可是看了半天却没有什么发现,于是只好向东渔315求援。   张豫鲁用嘴吹了吹送话器,耳机里传来乎乎的声音——送话器良好。“小龙,小龙——能看到我吗?我现在在什么位置?”   “水手长,我是小龙,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现在的位置是在机库的上方15 米,向左移动30米左右就能看到主桅……”   “好,明白了。眼睁睁的看着我在龙宫里快活,羡慕吧?”   “别太得意了……小心啊,别掉到烟囱里去。”   “不许开玩笑!”这是赵旗的声音:“张豫鲁向左移动,争取快速找到主桅,然后沿主桅附近继续下潜。”   “是!明白!”   穿着重潜水具在水中四边不靠的情况下横向移动还是很困难的,因为那金属盔甲过于沉重,不灵活,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四肢的运动,所以单靠张豫鲁的力量想要游过这三十米的确很难。   水面上,欧阳也按照大船上的指示将小艇向左移动了大约三十米的样子,这样由于系留索的牵拉,张豫鲁在水下行动就便利多了。   张豫鲁在水中一边用力向左移动,一面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着,渐渐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在用力游动了两米,那东西渐渐看清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模模糊糊的出现在张豫鲁面前的观察窗里。   这是171号的主桅和横担组成的十字架型结构。只见这十字架的宽度大约有五六米,主桅上有几个支支叉叉的东西,那些是各种通讯天线,横担上也有一些天线还有几个或方或园的盒子,张豫鲁知道这些都是主桅上安装的各种电子仪器或者特殊的天线。   “我看到了,是171号的主桅。主桅完好无损,上面的天线位置都没有移动,没有发现折断的迹象。”   “好!你沿着横担的左面继续下潜,注意观察下面的几个天线罩,看它们是否有损坏迹象……注意报告深度。”   “下面更黑暗了,视线很差,我要打开头灯了。”   “好,打开头灯继续下潜观察。注意随时观察水深。水温和流速。”   张豫鲁侧了一下脑袋,用头顶了一下头盔右边的开关。这是大战之前刚刚装备的最新式潜水衣,只要歪一下脑袋,潜水衣内部安装的计算机就能把水深、水温、流速等水文资料数字用荧光投射到观察窗上。   “现在深度四十米,水温22度,水流每分钟2.5米……驾驶台顶部火控雷达罩已经看到,没有发现损坏迹象,塔康系统天线罩被水压压的有变形现象……我现在已经在驾驶台顶上了。”   从主桅到驾驶台顶这一带,是现代军舰最娇嫩最复杂的一片区域了。主桅和驾驶台布满了各种天线和电子仪器,这些都是最容易损坏的东西。听到这些仪器、天线大部分完好,水密罩没有被破坏,这些信息对于赵旗来说是最值得庆幸的了。   “好,驾驶台右后面有舷梯,找到没有……对,就是它。沿着舷梯向下走,对。对……注意观察相控阵天线罩……就是那带有一些圆弧的平面罩。好……没有发现破损和变形……太好了!”   张豫鲁又看了一下深度显示,深度四十五米,知道已经到了驾驶台窗口的高度了。于是就开始沿着相控阵雷达天线罩向船头方向移动,不一会就来到了驾驶台正面。   “驾驶舱正面玻璃大多被压碎或者挤掉了。从驾驶窗看进去结构破坏很轻微。请求进入驾驶舱……”   “等等,先不要从窗口进入驾驶舱,小心绳缆被缠绕……你继续向下到达上甲板,沿着甲板向后到达二层甲板,注意所有的水密舱门情况,不要随便打开舱门。”   “明白!”   二层甲板上,这一侧共有四个水密门。张豫鲁挨个看了看都密封着,用手拉拉门把手,发现都是被有意锁上的。用通话器向赵旗报告情况之后,就开始向舰尾机库方向摸去……   “右舷导弹发射器中已发射四枚……口盖被炸开,还有四枚水密良好。……”   “机库前对空导弹垂直发射装置有一组六枚全部被发射,另一组已发射两枚……”   “好,现在你从机库后面的舷梯下到直升机甲板去,直升机库不是水密结构,是防水结构,先从机库门旁边小门窗口观察机库内的情况……然后在等待命令。”赵旗对171舰南京号的结构非常了解,如数家珍的对张豫鲁下达着行动指令。   “我已经到达机库甲板,机库卷闸门关的好好的,旁边小门也关着,玻璃窗还在,一切正常没有破损迹象……我靠,连四周的气胀救生阀都还好好的固定着呢。”   “张豫鲁,注意按照条令使用语言,不准胡说八道!”   “是……按照条令规定语言报告。”张豫鲁那臭嘴被船长一训就立刻老式了许多。   “报告你现在深度。”   “报告船长,现在深度56米,船体呈前高后低状态,估计船头底部深度和这里平行。”   “好,你先沿着船体继续下潜,看一下海底门的状态。”   “是!先查看海底门状态。”   从机库甲板跨出去,然后沿着船舷向前移动了大约四十米才到达海底门的位置。张豫鲁估计距离差不多了,就沿着船舷向下移动下潜。   “报告,我看到减摇鳍了,右减摇鳍被架在礁石上,稍微有些弯曲。舭龙骨也看到了,没有变形,保持完好。”   “好,向船底移动,寻找海底门。”   海底门是舰船在主龙骨附近吃水最深处开的一个舱门,目的是为了在特殊情况下将舰船自沉的设施。只要打开海底门,海水就会迅速涌入船底舱,然后舰船就会慢慢的下沉,直到完全沉入海底。   “报告,海底门找到了,是打开状态……我靠,这海底门怎么这么大?”   “张豫鲁……”   “哦,对不起船长,我这嘴……”   看来估计的没有错,171舰南京号的确是打开海底门自沉的,他为什么要自沉呢?   (本来应该昨天上传这一章的,不料可恨的长宽又出现故障,据说是小区有人非法使用代理服务器,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使用代理服务器就让我的网出问题?所以只好等待,一直到网络正常才能上传。)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章  六十   张豫鲁沿着敞开的海底门,小心翼翼的慢慢进入南京号充满海水的底舱。只见内部漆黑一片,头盔顶灯的光线照过去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眼前三四米的地方,不禁心里有些紧张。   “张豫鲁,怎么样?进去了吗?小心舱内管线太多,别进入太深让那些管线缠住你……”   “明白,里面太黑,灯光太弱啊……”   “从海底门的位置向上基本垂直三米左右就是机舱甲板,看到了吗?”   “看到了,机舱甲板上有一个舱门……”   “机舱门是打开的还是关闭的?你摸摸看.”   张豫鲁向上伸直胳膊浮起来一些,就摸到了机舱舱门,用力推一下没有推动,仔细看看门闩才知道这机舱门是从底舱锁紧的。   “门关着,是从底舱闩上的。”张豫鲁有些奇怪,如果是船上的人下到底舱打开海底门,怎么上面的机舱门会是关上的呢?因为一般来说从机舱到最下面的底舱为了水密起见,通常只有一个门啊!正常情况下,如果要打开海底门的时候,一定要先把机舱门打开,这样海底门通过螺旋顶杆向外打开之后,由于开始时海水的水压顶住舱门不继续下落,海水进入的速度还比较慢,只有在进水到了一定程度后,内外压差减小,朝外开的海底门才会依靠重力落下。这样开门的人在刚刚打开海底门的时候能够迅速从机舱门进入上层逃生……可是,机舱门却是从底舱的方向锁上,这么说打开海底门的人根本无法或者根本没有打算逃生,他一定是准备好了要与军舰共存亡的。   上面的赵旗更熟悉这艘军舰,当听到张豫鲁的话之后,也沉默了好久。心里在默默的为这位不知名的勇士默哀,同时也怀着深深的感激!显然,南京号的机舱和大部分舱室都没有进水,只有首尾几个压载水舱和底舱是有意的放进海水自沉的。这样,主机和大部分仪器设备都免于被海水浸泡,一旦打捞出水,修复工作就可以大大减轻。   张豫鲁怀着深深的敬意,也忘记了刚刚进入底舱时候的紧张感。他很想找到那位不知名烈士的遗骸,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于是他借着微弱的头灯,摸索着向船尾方向移动。   也许是船舱内部像个很好的洞穴,即黑暗幽深,也没有海流,吸引了许多小鱼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巢穴。不时有一些色彩斑斓的鱼儿朝着张豫鲁头盔上的灯光游来,不时的撞到他头盔的观察窗上来。张豫鲁挥挥手,赶走一条又来一条,虽然充满意趣,可是此时的张豫鲁不像平常那样,对它们没有一点兴趣。   过了一会,也许是鱼儿门习惯了他头灯的光亮,渐渐对这个新来的家伙失去了兴趣,各自觅食去了。张豫鲁移动了一段距离,觉得这底舱更加幽深、黑暗,渐渐的那种紧张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每走一步,都觉得前面有不知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于是他心里默念着,嘴里悄悄嘟囔着:“打开海底门的哥儿们,你在哪儿啊?你在这里住的寂寞吗?俺老张今天来看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客啊……别吓唬我啊……”   前面是几条直径近一米的粗大管道,被弯成曲尺状挡住了去路,张豫鲁惴惴不安的竭力用头灯在管道附近搜索,看看能否找到绕过去这些管道的路径。当他低头寻找的时候,忽然在管道下面的缝隙处发现一只脚,顿时紧张起来,定下神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被鱼啃的豁豁牙牙的皮鞋,心说:鞋在这儿,大概人也离这儿不远了。   向左一点,避开那一排竖直的管道,这边好象有能够顺利通过的缝隙,皮鞋在这里,人大概被底舱打开时涌进来的水流冲到管道那边去了。张豫鲁心想,这位勇敢的哥儿们遗体能够保存到现在吗?   眼前又是一排横过的管道,头灯的灯光从管道之间的缝隙里照过去,竭力想看到那边的情景。就在这时,透过管道的缝隙突然发现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管道后面慢慢的升起来,近距离的灯光下看的清楚,那脑袋光溜溜的不着一根毛发,显得硕大、滚圆,然后看到的就是两只怪异滚圆的大眼。黑眼珠灵活的溜溜转着,然后就直盯盯的看着张豫鲁。   “我的妈呀!”张豫鲁顿时惊的魂灵出壳,大叫一声,刷的一下浑身冷汗就下来了。   虽然张豫鲁在东渔315号上时出名的大胆、性格满不在乎,无论对人或者对付鲨鱼野兽都不会害怕,但是在这幽深的海底,试图寻找死者遗骸的时候突然冒出个脑袋来,任谁再大胆的任也不会比张豫鲁显得更为镇静的。   只见那眼睛和张豫鲁对视了几秒钟之后,从那管道的缝隙间伸出一个东西来,接着又是一个,那伸出来的东西好象蟒蛇的尾巴,红褐相间色彩斑斓长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肉瘤来,看上去奇丑无比,看到这东西,张豫鲁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耳机里传来赵旗的声音:“张豫鲁!张豫鲁……出了什么事,快回答!”   “没事,自己吓自己一跳。”   张豫鲁说没事,上面的赵旗却不这么认为。出了名的张大胆天不怕地不怕,能把他吓的大叫的物事恐怕不多呢。   “张豫鲁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张豫鲁……张豫鲁……”   “等会……等会再说!”   就在这时,那家伙又伸过来几条蟒蛇尾巴一样的触手再向他试探着抓来,张豫鲁顾不上对赵旗回话,掏出潜水刀就朝最长的那条触手斩过去,只见那肉顿顿的触手一下就被锋利的潜水刀斩断,掉了下来。紧接着,张豫鲁又拿刀开始斩其余的触手。只见刷刷两刀就又斩断了两根,那触手掉下来的时候依旧在扭动着,卷曲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新的触手还在不断的向这边伸过来,正在张豫鲁砍断第五根触手的时候,那原先圆溜溜的脑袋和眼睛就像变成液体一样变形,忽然从那宽不到十公分的管道缝隙中一下子挤了过来,剩下的几根触手也一下子出现在张豫鲁的面前。   这是一条号称海底霸王的大章鱼。对于潜水员来说,这种大章鱼甚至比鲨鱼还要凶残危险,虽然这条章鱼还不是特别大,但是看它那硕大的脑袋也会有上百公斤以上的重量。它那八条强有力的触手长满尖锐的刀片一样的吸盘和利刃,一旦被它们缠住,潜水员就立刻无法行动,那些空气管道会被它轻易扼住,甚至撕断。   好在张豫鲁在它还没有挤过来之前就斩断了它五根触手,否则如果它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张豫鲁面前,还真的难以对付。这家伙虽然狡猾阴险,但是却似乎没有痛觉神经,被斩断五根触手之后仍未放弃对张豫鲁的攻击企图,仍然张牙舞爪的朝张豫鲁袭来,更显得凶残无比。   “你要是全痪的我还有些怕你,现在你他奶奶的剩下三条腿了还能奈何我老张!”张豫鲁心里说着,手却不慢,尽管穿的重潜水具严重影响了他的活动,但是他还是使劲全身力气用潜水刀向那章鱼两眼之间的地方斩去。一刀下去,那章鱼的“脸面”即被豁开,从所谓的额头一下子划到八条触手之间的吻部,连那些平时深藏在嘴里的巨大牙齿都露了出来。   那章鱼吃了这狠狠的一刀,却仍然保持的强大的生命力,就在这时那剩余的触手已经死死的缠住张豫鲁的身体,一用力顿时就让张豫鲁感到呼吸困难,胸膛如被蟒蛇死死的缠绕着,勒紧着。   张豫鲁知道这时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不敢怠慢,只管用力把潜水刀一刀一刀的向章鱼两眼之间被豁开的伤口处朝深里猛划。毕竟是软体动物,没有骨头的软肉在利刃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的。就在张豫鲁感觉被禁锢的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那硕大的脑袋终于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章鱼随之也一分为二。可是紧紧缠绕张豫鲁身体的剩下几条触手却没有放松,虽然没有力气再加上去,但是依靠这些触手自己的本能还卷在张豫鲁身上。   张豫鲁的胸口尽管穿着金属的盔甲,却依然被箍的难以呼吸,时间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   “妈的,看来我非要把你跺成饺子馅不可了!”张豫鲁狠狠的骂道。然后就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就用潜水刀刀刃朝外用力插到潜水衣与箍着自己最紧的那个粗大的触手之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一划,那狰狞的触手应声而断,接着就照样朝着箍着自己腹部的那个触手来了一刀……   “张豫鲁!张豫鲁……你回话啊!到底出了什么事?”通话器里传来赵旗急促焦急的呼唤。   张豫鲁觉得乏力透了,靠在那些管道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虽然很想赶快对焦急的赵旗说上一句没事了,但是一时还只顾喘气,无法张口。过了半分钟左右,才觉得呼吸有些顺畅了,就回答说:“没事了……告诉厨房,今天吃八袋鱼……”   说完,就把两根触手和劈开的半个章鱼脑袋用绳子栓到潜水具腰部,开始顺着远路钻出南京号的海底门,慢慢的开始减压上浮动作。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   得那地港码头上,赵旗的眉头拧到一堆,发现“南京号”真是个又喜又忧的问题。虽然在海上拼搏了十来年了,但是却从来没有参与打捞过南京号这么大的沉船,况且现在这个条件,除了两套潜水具之外,连起码的打捞驳船、浮箱、气囊这样的必要器材一样也没有。怎么把这个大家伙从海底弄上来真让赵旗伤透了脑筋。   已经是第三天了,按说指导员李海铁他们也应该到了。所以赵旗到码头上来等。虽然起点一号和起点二号的速度没有东渔315快,但是从瀛海出发,这个时间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啊!   东渔315也利用这段时间到查亚普拉港跑了一趟,按照李海铁说的器材清单,把那台工程用轮式空气压缩机。电源车连同一批胶管,还有一大批钢丝绳什么的都运来了,可是仅仅依靠这些器材,能把“南京号”这么个大家伙打捞起来吗?赵旗心里实在没有底。听指导员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可是又不好在电台上讨论打捞方案,所以赵旗心里被搞得七上八下,更加焦急。   就在赵旗忍不住想再到东渔315号上用电台和起点二号联系的时候,一直和他一样耐不住焦急的张豫鲁从他站的那块高高的礁石上朝他喊了起来:“来了!来了!”   赵旗觉得焦急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因为他也看到了远处海面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嗯?不是说起点一号和起点二号一起来吗?怎么目标好象不止两个啊?”赵旗连忙举起望远镜。从望远镜里看清楚了,原来起点一号和起点二号身后还各自拖着一条菱镁水泥驳船。怨不得它们走的要比预计的慢啊。再近一些,看的更清楚了,原来船上还带来不少人。“哦,这下劳动力就不那么缺乏了……”赵旗心说,自己只顾着急打捞方案,却没有想到那么多,看来指导员真的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瞧,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李海铁一下船就把手里拎着的一件东西向赵旗扬过来,“火腿?哈哈!这可是好东西啊,多年没有吃到过了!”常年在海上的人,按说对这种耐贮藏的东西是常常吃的,可是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几年没有尝到过这东西,恐怕连滋味都要忘记了呢。   “呵呵,看来豚岛上的猪已经发展的不少了?”   “可不是嘛,现在豚岛上的大豚鼠已经发展到上万头,猪也有差不多一千头了呢!想到你们常年在海上辛苦,我专门教他们腌几条火腿让你们也尝尝猪肉啊!”   李海铁又把大小瀛洲和其它东部岛上的人口、经济发展如数家珍的给赵旗他们讲了讲,一边说:“这次你们发现这么好一条军舰,真是了不起啊!”   看着李海铁一脸自信的样子,赵旗恨不得立刻让他把打捞方案详细说出来,可是这会只顾着指挥大家把四条船上的物资卸到码头上,也只好等晚上再说了。   看着两条200吨左右大小的驳船上满满的装的都是菱镁土和葛藤,赵旗似乎明白了一些李海铁的打捞方案,于是一边抗起一袋菱镁土一边问李海铁:“做浮箱?”   “是啊!我们卸船恐怕要两天呢。你先放下别卸了,得去准备315明天一早还要出航,这不,我又给你们带来一批柴油。315要去去查亚普拉港运一台挖掘机和搅拌机过来,我们得挖坞坑呢。”   晚上,东渔315 做好了明天早上出航的准备,回到住的地方,李海铁才对赵旗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打捞方案,赵旗一听,这几天以来又喜悦、又焦急烦恼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哈哈大小说:“指导员啊指导员!我就知道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你!这下我可放心了!”   东渔315 这趟去的快也来的快,很快就从查亚普拉港把挖掘机、搅拌机和一批钢板,卷扬机之类的物资运了回来。这时李海铁已经开始指挥用葛藤、竹子和菱镁土制作浮箱的准备了。   在正式制作浮箱之前,要用挖掘机在海滩上高潮线以上的一块平地上挖一个大型坞坑,这坞坑宽十米以上,长度要超过八十米,深度要到海平面以下三米,然后用一条水道与大海相连,不过中间剩下一段没有挖开,要到浮箱下水的时候才能让坞坑直接灌入海水。这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要用人力开挖,虽然土质不算坚硬,但至少也要用100多人干两个月以上,不过如果用挖掘机的话,几天功夫就可以完成。   浮箱一共要制作四个,每个浮箱长二十米,宽十米,深十米左右,主体用葛藤和竹片做筋,然后浇铸菱镁水泥,重点承力部位用钢材加固,每个浮箱自重一百吨,可以产生二百吨以上的浮力。   工程全面展开之后,张豫鲁被分派了一个轻松活,就是同时看管发电车和卷扬机,没事就和一边负责操作搅拌机的欧阳扯起来。   “欧阳啊,我这几天一直觉得不对劲啊!”   “什么事还有你老张发愁的?是不是想回瀛海做几天蜜月客了?”   “去你的,谁像你那么粘粘乎乎的,离不开女人,天天晚上想的睡不着!”   “呵呵,你是说你自己吧?上回和你好的那个波力女孩叫什么来者?——哦,对了好象叫塔西雅是不是?人家说非要为你生个儿子呢,可惜你一个月也没有个结果……“   “嗨,现在哪有闲心去想这个事,我就想赶快把171捞上来,修好了让我们也出海威风威风啊!”   “别着急啊,这不快了吗?你想,我还想呢!”   “可是……171满载排水量万把吨呢,靠这几个浮箱能把它捞起来吗?”   “不光这四个浮箱啊!还有五条船呢!”   “谁说我不知道这五条船,可是加在一起也不过能承受两三千吨的载重啊!”   “这倒是……四个浮箱也就是不到一千吨,五条船也不到两千吨,总共三千吨不到,要捞起这差不多一万吨的南京号也的确有些那个……”欧阳也有些疑惑。   “上回研究打捞方案的时候咱们没参加,他们几个也只顾干活,没有给咱们说说……”   “嗨!别想那么多,我说你这几天是轻省的了,就你轻闲就胡思乱想的多……好!出料了!”欧阳看了看时间,这一锅搅拌的料差不多,就甩下张豫鲁去张罗着去为搅拌机出料上料了。   张豫鲁自己纳闷一会,一边操纵卷扬机一边想:也许自己是多虑了。指导员那么缜密一个人,一定不会出现这样低级的计算错误的。可是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载重不到三千吨的几个浮箱和船舶,如何能够把水下这一万吨的船给打捞上来。虽说一直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可是隔行如隔山啊,自己想不明白不等于别人也糊涂。好在张豫鲁不是那种死钻牛角尖的人,过不了多久,便又为自己去年做塔西雅的蜜月客的时候,那塔西雅的轻易绵绵,自己的热情如火,可是为什么一个月没有结出果子来而烦恼了。   工程虽然进展很快,从开挖坞坑到浮箱进入养护期,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进入了气候相对平静的时期。   (不好意思,因故打乱了节奏,昨天没有能够几十上传,给朋友们道歉了!不过继续争取每周不少于一万字的承诺。谢谢大家的支持。)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   得那地港外海,风平浪静。海水呈透明的翡翠色,被缓慢移动的船头撞上,碎成一团雪白的浪花。几只海鸥在远处自由的游荡着,因为这么慢的船队打不翻水中的鱼,所以聪明的它们觉得这个目标不值得追逐。   东渔315身后拖着四只高大的浮箱,为了保持稳定,这些浮箱都注入了三米深的水,即便这样,在拖动的时候它们还会摇摇晃晃的。所以东渔315只能以4节的速度缓慢移动,以保证拖带安全。   赵旗亲自站到驾驶台上,掌握着舵轮,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船速,不时还要回头看看两边远远跟随的起点一号和起点二号船队。   “船长,让我驾驶一会儿吧,你去休息一会儿。这一带海域我熟,”站在他身边的任意关切的说。   “呵呵,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想亲自把这几个浮箱拖带到位。”   “船长啊,我看你对这南京号比对谁都上心呢。嘻嘻,听说于姐快生了呢!你也不经常发个报问候一下?”   “臭小子!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发报啊?”   “也是的,你和瀛海联系都要先经过于姐的耳朵,顺便可以说几句悄悄话的啊……哈哈。”   “对了,任意……今年22了吧?到了该做蜜月客的年龄了呢。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哪有啊!”   “口不对心了吧?上回看见伊波对你情谊绵绵的,是不是有意思了?”   “不是啊船长……伊波说我是她哥哥呢……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想入赘到哪家啊?呵呵……告诉我,回头帮你拿拿主意。轮机,前进三!”赵旗一边和任意说着,一边扭头对准传声筒喊道。   “快到了吧?船长?任意问。   赵旗透过舷窗,转头往得那地港旁边的那块高大的礁石瞄了一眼又看看导航雷达屏幕说:“还有两海里,半个小时后定位。”然后又对传声器说:“声纳室,预热合成孔径声纳,饰物分钟后开始扫描。”   下达完指令,赵旗又回头对任意说:“别藏在心里啊……你别把我当船长,就当你亲大哥看待。心里话只管对我说,我会给你拿主意的。”   任意的脸红了,忸怩半天才讷讷的说“我想……我想……”   “说呀……男子汉大丈夫要勇敢的选择嘛!”   “我想……去周家?”   “去周家?嗯,周家那几个波力女孩都不错,哪个女孩被你先看上了?是卡美?还是周小静?”   “……不是?   “都不是啊?难倒你喜欢周市长?”   “……”   “呵呵,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这个大姐啊……周塔娜啊周塔娜,你的魅力不简单啊,让我们这个小弟为你着迷!”   “才不是呢……船长……”   “才不是什么?你不喜欢周市长啊?”   “……嗯……也不是……”   “男子汉嘛,喜欢谁就只管说。周市长虽然年纪比你大些,但是也真不错的嘛。”   “她开始说喜欢我,要做我姐姐……后来又说要做我,让我第一回蜜月客在她那儿做……”   “好啊!这个周塔娜……呵呵,以后你就是她们周家的人了……到时候我为你主持晚会!”   “报告船长,合成孔径声纳已经开机,开始扫描海底地形。”传声筒里传来声纳室龙学军的声音。   “好!核对航迹,注意我船位置。”   在没有GPS导航的情况下,利用海底地形导航应该是现在最准确的方式了。因为利用导航雷达依靠附近地标导航的方式精度不够,难以使船队准确的停泊在南京号的上方。而利用东渔315多次在这一带海底扫描的图像地图,能够保证船队位置精确到米为单位。   从扫描得到的海底地形图上看,南京号自沉的位置选的十分精确。这一带的海底地形十分平坦,水深平均300米以上,只有在南京号自沉的位置上有一座突然从海底突兀出来的礁盘,性状就像一个砚台,一边呈笔架型,另一端基本平坦。南京号就可可的自沉在礁盘上,前端放在笔架上被牢牢的卡住,不至于因为海流的冲击而倾倒,尾部就悬在礁盘顶部另一端的边缘,连螺旋桨都没有一点损伤。这种绝妙的自沉能够人为吗?在全面核战的紧急时刻,171号在仓促之间能够选择这样一个理想的自沉位置来保护这条美丽的军舰,真的有些匪夷所思……这简直不叫自沉,应该叫做保存了!   赵旗把舵轮交给任意,说:“小心操纵,听我口令。”说完就走下声纳室,以后的定位就需要从声纳显示屏上找到精确的定位点了。   声纳海底地形图上,一条略带弯曲的红线指向沉船位置,那搁置南京号的礁盘就在前方不远处。   在赵旗的指令下船队准确的定位在南京号的上方,李海铁带领的起点一号,刘强带领的起点二号也在相应的位置抛锚。赵旗走上驾驶台顶,手拿对讲机开始指挥两艘起点船和两艘驳船在指定位置抛锚,然后将自己拖带的四个浮箱也分别拖带到准确位置。   现在,除了东渔315之外的其它船舶和浮箱排列成这样的位置:在南京号沉船位置的左舷,依次排列着起点一号、浮箱一号、驳船一号、浮箱三号;在南京号沉船的右舷,以此排列着起点二号、浮箱二号、驳船二号、浮箱四号;东渔315为指挥舰和机动拖船。所有的船只都下了锚,牢牢的固定在礁盘四周的海底。在两列船舶之间还用粗大的葛绳缆互相串连,牢牢的成为一个稳固的阵列。   “潜水员准备!”检查了船队位置后,赵旗终于下达了进一步的指令。   李海铁在起点一号上帮即将下水的张豫鲁和欧阳检查装备,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他们身上所有的管道,电缆接头。张豫鲁看着李海铁的认真劲说:“放心吧指导员,你怎么跟我妈似的……我在这儿都下去过七八回了,不会出错的!”   “你小子就在这张嘴上!小心没大错。看人家欧阳,潜水次数比你多多了,还是比你稳重的多。”   “嘿嘿,他欧阳不是要下水,是准备进绣房呢!”   “我说你是欠修理不是?等到南京号出水之后,咱们俩再练练?”   “嘿嘿,欧阳哥……俺不是故意的啊,摔跤你是老大啊,俺可甘拜下风啊……”   “操作程序记清楚了吗?今天趁着天黑之前争取系好两条缆,任务还紧着呢!”   “没问题!底下的情况早摸清楚了。系缆位置清清楚楚的,放心吧指导员,不会有什么情况的。”   “别大意,小心水下出现突然情况。上回遇到章鱼的事你可把船长吓了一跳……”   “呵呵,那章鱼还不是变成了咱们的小菜……”   “别净说大话,下去以后你们两个要注意配合,小心水下出现什么情况。欧阳,你对付海底比他有经验,注意多观察着一点。”   “放心吧指导员,我们一定会安全快速的完成任务。”   话说得虽然轻巧,实际上这系缆的活并不轻松。虽然南京号的船底大部分部位架空,但是要把这条一寸多粗的钢缆用夹具和粗大的螺栓固定在船舷的特定位置并不是一件省力的活,在陆地上干都要一些力气的,别说在几十米深的水下。   每条船上或者浮箱上要固定两条钢缆,每侧都是八条。总数十六根缆绳都要紧紧固定在沉船上的特定承重部位,然后才能正式开始打捞上浮工作。   四个浮箱定位之后已经按照指令向浮箱内部注水到了预定位置。现在浮箱在海面上已经显得不那么高大,每个浮箱里面注水之后都只剩下一米五高的干舷,这是浮箱下沉的最大深度了。   按照打捞计划,要先系好固定在四个浮箱上的八条缆绳,每个浮箱中部都留有穿缆通道。缆绳就从浮箱底部穿上来固定在浮箱两头中部的绞盘上,被夹具咬的死死的。当浮箱上所有的缆绳都固定好,然后在两条起点号和两条驳船上系缆。   看到两个潜水员准备完毕,李海铁就示意他们带上头盔,拿起报话机通知赵旗:“潜水员准备完毕,请求下水!”   “可以下水!”   “好,祝你们顺利!下水!”   李海铁话音没落,站在舷梯上的张豫鲁就向后一倒,普通掉入水中。紧接着欧阳也离开舷梯悄悄的消失在水里。李海铁伏到船舷上,看着一团橙红色渐渐的沉入水里,颜色渐渐的变暗,很快就消失在碧绿的水下。   潜水员下水的时候,无法拖带沉重的钢缆,他们身上都要带上一根尼龙牵引绳,当到了预定位置之后,做好接缆准备,然后向船上发出送缆信号,这时粗大的钢缆才开始按照牵引绳的方向一点点的放下去,绳头慢慢到达系缆位置。然后,由潜水员人工把缆绳用特制的夹具固定在缆绳上。   这个工作说的容易,实际上由于缆绳过于粗大,是个非常耗费体力的活儿。虽然张豫鲁和欧阳两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做这个工作也并不容易。等到系好头两条缆绳,潜水衣里都被汗水湿透了。欧阳向船上发出了检查完毕的信号,看了看潜水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就在欧阳看表的同时,李海铁和赵旗在不同的船上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手表。赵旗拿起通话器命令说:“好!现在开始上浮,注意保持速度!”   这里赵旗说的保持速度的意思可不是要高速上浮,而是要保持上浮的低速度。因为潜水员在水下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因为在海水中每下潜十米,就会增加一个大气压,在七十米左右的水下工作,潜水员要承受八个大气压左右的气压。虽然有硬质潜水衣的保护,潜水衣内部的气压也会很高。高压使空气溶解在潜水员的血液和组织中,如果减压太快,气体来不及通过呼吸道释放就会在血液中形成气泡,造成潜水员的潜水病。如果减压过快 ,气体甚至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就像打开的汽水瓶一样,使潜水员一下子就丧命。所以潜水员在上浮的时候要慢慢的一点点上浮,让身体内逐渐减压。所谓保持速度就是保持上浮的慢速度,在这个深度上浮每次只能上浮五米,然后依靠联系绳固定下来,在这个位置停留三分钟以上,接着再上升一点,再停留……直到上浮到海面。所以,从开始上浮到浮出水面,两个潜水员至少就需要50分钟以上的时间。   在停留的时候无事可做,耐不住寂寞的张豫鲁就又和欧阳贫了起来,打屁唠嗑没个停,让在船上听着的赵旗也又可笑又可气的。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   即便是这庞大的钢铁军舰,在水底的重量也是要大大轻于在水面以上的重量的。除了军舰结构本身在水中排开水而产生的浮力之外,军舰的结构中还有许多大大小小未进水的空间。另外,根据多次对171号的自沉情况考察发现,在军舰自沉的时候有许多舱室是保持了水密的,这些结构和空间都将产生一些浮力。所以,自沉的171号在海底重量实际上要远远轻于自身的重量。   抬升开始了。四条船和四个浮箱组成的八个浮体都在舱内注入了大量的水,四条船的干舷都已经很低,连高大的浮箱也只有一米多的箱体露在水面上。随着赵旗的一声令下,八台水泵同时开始了工作,随着压舱水位的降低,八个浮体开始产生强大的动浮力,开始一点点上升,而那一条条钢缆也渐渐绷紧,不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这声音在无风浪的海面听起来格外刺耳,船上所有的人的心都随着这些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东渔315的位置在八个浮体之间,赵旗站在船头上眼睛一直注视着八个浮体上新标出的刻度和十六条缆绳的紧张度,用口令来让手里挥动着信号旗的任意来指挥八个浮体上安装的水泵工作。   “一号泵到四号泵暂停……”赵旗口中发出命令。站在他身边的任意立刻挥动信号旗,用旗语将指令发出去。   海底下,南京号的舰首被架在两块礁石之间,V型的船底被礁石夹持着,海底下藤壶等贝类的附着生长虽然不快,但是毕竟也经过了几年的时间了,直接上浮肯定会产生一定的阻力。于是赵旗的计划就是让平搁在礁盘上大船尾先提升一些,使船首部位与礁石的缝隙产生一些松动,然后在继续让船首上升,不过这也是一个需要悉心掌握的尺度,因为在这样巨大的力矩面前,船体结构毕竟十分脆弱,必须要小心翼翼的进行才行。   因为搜集到的水泵口径不大,还功率不一,几个浮体的排水速度并不一样。尽管对它们进行了合理的编组,但是指挥起来仍然麻烦。   南京号尾部的四个浮体上缆绳崩的更紧了,这个时候是打捞初期最关键的时刻。随着浮箱中水位的下降,浮体产生的浮力越来越大,缆绳也越崩越紧,但是浮箱却随着缆绳的充分绷紧而停止了上升。   “停!”随着任意手中信号旗一阵翻飞,所有的水泵都停止了工作。水泵的运转声和哗哗的排水声消失了,顿时水面上寂静下来。浮体上所有的人都看着赵旗,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赵旗提着一只扳手,跳下橡皮舟,轮流到后四个浮体附近,用扳手逐个敲了敲紧绷绷的缆绳,查看它们的紧张度和受力情况,然后一边命令橡皮舟返回,一边大声命令说:“五号泵到八号泵,继续排水!”   随着后四个浮体内的水位继续下降,突然一声轻微的闷响,后面四个浮体几乎同时升起了一些,这说明南京号的船尾已经离开了礁石。顿时船上发出了一阵兴奋的惊叹声。   “一号到四号泵,开始排水!”   水底下,南京号终于离开了它沉睡四年多的海底,在十六条钢缆的提升下,一点点升起来了。夹持在舰首的那两块礁石似乎也被震动了一下,生长附着在船体上的一些藤壶和牡蛎掉了下来,海底的沉沙淤泥也被扰动了,在人的视线看不到的黑暗处,升起了象烟雾一样的一阵浑浊。   这是南京号在沉睡四年之后的第一次震动,生活在南京号底舱和各个缝隙角落里的水生动物们也被惊扰了,惊惶的争相逃离这个安全隐蔽的巢穴家园……当然它们不可能知道这个家园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次的逃离,也许就是会永远失去了这个它们生活了四年的巢穴。   因为四条船做的浮体容积比较小,此刻早已上升到了正常的水位,无法继续产生动浮力了,这时只能依靠四个浮箱还在继续排水,上升。   南京号随着浮箱里的水位下降,依靠浮箱的浮力在一点点上升着……一米,两米……三米……   四个浮箱里的水位已经降低到最低点,而浮箱的吃水却还有两米五深左右,这时浮箱的排水量就是浮箱自身的重量加上南京号的水下重量。   浮箱的水泵停止了工作,静静的浮在海面上,稳稳承载着漂浮在水下的南京号。四条浮船又开始注水,当水位达到预定位置的时候就开始把浮船上的缆绳收紧,然后开始排水让船体上升,缆绳绷紧来接替浮箱的浮力。这时浮箱开始注水下沉,然后收紧缆绳固定好之后,在开始排水上升。就这样,四个浮箱利用浮船当作接力站,一米一米的将南京号提升起来。   开始打捞的第三天,南京号的船底深度已经被提升到水下三十米左右,这时在清澈的海面上方已经能够看到南京号那高高的主桅即将出水。赵旗陪着李海铁小心翼翼的乘坐橡皮舟来到主桅的上方查看了一遍之后,再次命令浮船与浮箱接替,收紧缆绳,才又命令继续抬升。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这一刻,注视这南京号主桅即将露出的位置。平静的海面上先是一个小小的涟漪,然后一根钢管渐渐的露了出来……   “南京号万岁!”正在橡皮舟上待命的张豫鲁第一个喊了出来,随即各个船上传来一阵兴奋的欢呼声!张豫鲁在这欢呼声中一下子从橡皮舟上跳进海里,三下两下就游到南京号刚刚露出的主桅上,抱着那根露出来的桅顶就亲吻起来……看到张豫鲁的行动,那边娄强、欧阳他们几个也一下子全跳进海里向桅杆游去。   赵旗看着露出来的桅杆,突然觉得鼻梁两边一阵酸楚,紧接着眼眶里就湿润了。他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下子拉过一边的李海铁把他紧紧的拥抱起来,不停的用手掌在李海铁的后背上拍打……   张豫鲁抱着桅杆,激动的什么也顾不上说,就像抱着久别的情人,用手去擦拭着桅杆上的海藻、贝壳,就像用手擦去情人脸上的泪水一样……不一会,娄强他们也游到桅杆旁,抱住桅杆,一个个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脸上也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在流淌……   李海铁用手轻轻把赵旗推开,微笑着说:“先别激动,看看你那些宝贝……”   赵旗转头一看,心里也不禁羡慕这几个家伙。但是指挥员的责任还是没有忘记的。   “你们都给我回来!回到岗位上去!”赵旗恢复了脸上的镇定,冲着这几个大喝起来。   桅杆在水面上越升越高。十字形横担连同导航雷达罩露了出来,敌我识别天线露了出来……当南京号的主桅下部和安装在驾驶室顶上巨大的半球形主炮火控雷达罩基本上全露出的时候,赵旗下令停止了上升。因为继续上升的话,船的结构主体就会开始露出水面,这个时候露出水面部分就会失去海水的浮力,沉船的重量就会突然大大增加,这是小小的八个浮体无法承受的重量。   “怎么停止了打捞?”   “再加一把劲,船体就要露出来了!”   “是呀,马上就打捞成功了怎么停下来了?   船上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交头接耳的有些不解。   “切!“娄强因为参加过打捞方案会,自然必其它人懂的多些,对这些议论有些不屑。“你们懂什么啊,该增加南京号自身的浮力了!”   娄强说的不错,这边张豫鲁和欧阳两个金牌潜水员已经准备完毕。因为这时船底深度只有不到20米,所以现在他们已经换上了轻潜水具,除了工程塑料制成的头盔之外,全身都只是一层薄薄的橡胶潜水衣,活动起来比穿那笨重的重潜水具要轻松多了,方便多了。   这次下水的任务是要把充气橡胶管从海底门导入南京号的前后两个上层密封舱室,然后注入压缩空气,让这两个舱室的水排出来,南京号自身的浮力就会大大增加,然后才能继续打捞。   “报告船长,潜水员准备完毕,请求下水!”   “下水!”随着赵旗一声令下,张豫鲁和欧阳相视一笑,两人同时用标准的后滚翻动作滚入水中。   毕竟橡胶通气管比钢缆轻柔多了,再加上轻潜水具几乎不影响人体动作,所以安放通气管的工作要轻松的多。天还没有完全黑,两条通气管就已经安放到位。   接近20米深的水下,因为热带大洋海水的透明度特别高,还能看得到海面上照向船底的强光灯的光线,张豫鲁和欧阳沿着导引绳慢慢上升,只用了不到20分钟就攀上了舷梯。上得船来,张豫鲁头一句话就说:“妈呀……中午没有吃饱,在下边觉得饿死了,真想当场抓一条鱼塞进嘴里啊……”听他这么说,李海铁笑了,忙吩咐水手说:“快去厨房给水手长拿两块葛羹来,要金枪鱼味的。”看那水手往厨房走去,张豫鲁连忙大喊:“别忘记带一根大葱!”   “好了,现在没有你们俩的事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还有你们两个的任务呢!”   “知道!我们明天早上下去关上南京号的海底门。”   空压机响起来了。两个多气压的空气沿着充气管被打入南京号的前后上层密封舱,舱内的海水被压缩空气排了出来,南京号的重量一点点的在减小,船体开始慢慢上升……   到第二天中午,船舷已经有一半浮在水面上的南京号看上去格外高大。在张豫鲁的倡导下,水手们都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绑成信号旗的模样,从主桅上向前后分别扯起来,乍看上去还真有点挂满旗的样子。   八个浮体紧靠南京号被牢固的系留在一起,东渔315在船队的最前面,充当拖船的角色。然后赵旗一声令下,起点一号和起点二号的轮机同时开动,船队缓缓转了一个湾,开始向南京号未来的母港——查亚普拉慢慢驶去。   赵旗仍旧站在驾驶台上,小心翼翼的亲自掌握着舵轮。偏西的阳光从背后射过来,撒在他身上,像是为他装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表面并不喜形于色。依旧沉稳的命令:“海图员郑涛。”   “到。”   “通报指导员:船长赵旗建议将查亚普拉市命名为黄埔市,查亚普拉港改名为黄埔港。”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   黄埔港军事基地,南京号开上已经整修完毕的船坞,开始了全面检修工作。一本深蓝色皮面的航海日志摊开摆在李海铁的面前,从前后一致的笔迹看来,这是原南京号舰长石钟山上校一天天亲笔写下的。   “2007年10月1日:晴,西风三级,海况二级。   我舰轮机和电子设备一切正常。   今天凌晨3时,“龙啸“计划正式开始。中国人民解放军终于打响了解放台湾的战争。   我舰于凌晨一时整,开始执行无线电静默,同时全舰官兵进行战前动员,启封战前动员和作战计划光盘,组织全舰官兵观看。全舰官兵士气高昂,纷纷决心不惜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捍卫祖国的主权,解放台湾而战斗。   目前我编队位置于东经123度42分,北纬21度07分,负责封锁台湾东南外海和监视日本735舰队编队和菲律宾美军的战斗警戒任务。   ……   “2007年10月2日;多云,无风,海况一级。   0时31分,我舰位置东经127度21分;北纬22度34分。   日本海上自卫队735舰队旗舰致电我编队,因运输舰齿舞号故障,要求通过我编队防区,进入高雄航线到高雄维修。我编队为我军正在台湾周边海域平定叛乱,宣布这一带海域禁航令,无法保证其舰队安全为由拒绝。   日舰表示不承认我方封锁令,以这里是公海,日舰队拥有无害通过权为由,决定强行突破我方防区。   我方再次警告日舰编队,决不允许外部势力干涉我平定叛乱的内政。请日舰编队改道。   0时49分,在距离我舰编队21海里处,日舰队突然向我编队发射捕鲸叉舰舰导弹12枚,判明其中三枚目标为我舰。   我舰发射舰空导弹8枚,击落舰舰导弹6枚,其中目标为本舰的2枚,另1枚目标为我舰的导弹被近程防御系统击落。   在我编队的防御下,日舰发射的导弹全部被击落。   0时52分,我编队展开全面无线电压制,我舰发射右舷JY93反舰导弹四枚。命中日舰臻名号和水俣号。   0时57分,日潜艇(樱潮级一艘)向我舰发射鱼雷两枚,被我舰成功用鱼雷诱饵吸引后规避。随后,日潜艇被我编队418号潜艇击沉。   是役,我编队击沉日直升机母舰一艘、导弹驱逐舰两艘、潜艇两艘,导弹护卫舰一艘、运输船一艘;敌编队剩余一艘导弹驱逐舰(负伤)、三艘导弹护卫舰(两艘负伤)退出战场。   …………   “2007年10月5日;晴,西北风三级,海况二级。   我编队奉命分成四个分队,在菲律宾、印尼外海牵制美日联军。我舰与527舰、418艇组成编队,目前位置东经133度47分;北纬6度21分。   6时47分,值班直升机用浮标声纳发现两艘不明国籍潜艇接近,方位037,距离约29海里。   6时54分,我舰合成孔径声纳判明进近潜艇为美制弗吉尼亚级一艘,海浪级一艘,方位037,进近目标为我分队。   7时02分,舰队命令我分队伺机对进近敌潜艇进行打击。目标方位037,距我分队距离27海里,潜深300米。   我命令值班直升机6013号、6031号飞往目标海域,进行攻击。同时命令527舰靠拢我舰组成反导编队队形,418艇保持静默。敌潜艇似乎发觉我攻击意图,开始上浮。   7时08分,我直升机两架各发射反潜鱼雷两枚。我舰与527舰同时发射反潜导弹四枚。敌潜艇开始还击,发射潜射对空导弹四枚,我直升机两架被击落,飞行员下落不明。   7时09分——12分,敌潜艇两艘被直升机射鱼雷击中,后又被我分队发射的反潜导弹击中,经声纳判明均被击沉。   7时16分,方位243,我分队遭到不明舰只发射的四枚反舰导弹攻击。我分队即进入反导弹程序,发射对空导弹八枚,击中其中三枚。剩余一枚目标为527舰。   7时18分,527舰启动近程反导系统无效,被一枚导弹击中尾部重伤。我命令舰长下令弃舰自毁。   声纳发现攻击来自另一艘美制弗吉尼亚潜艇,方位243距离19海里。418艇与敌艇互射鱼雷攻击。   7时21分,在击中敌艇的同时,418艇亦被敌鱼雷击中,均战沉。   527舰舰员73人被我舰救援,登上我舰。   …………   李海铁一边翻看着航海日志,一边在脑海中重现当时残酷的海战情景。很快,他看到了日志的最后一页。   …………   “2007年10月11日;晴,无风,海况一级。   我舰方位东经126度14分,北纬0度71分。   凌晨惊闻美国向我台海渡海编队发动核打击,随即关岛、流球、夏威夷、菲律宾等美国海空军基地遭到我核报复。   12时09分,我首都北京被从日本发射的五枚中程核导弹击中,几乎同时,我反击预案启动,1640枚弹头分别射向美国、日本、菲律宾、澳大利亚核欧洲的目标。世界核大战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12时41分,全部无线电中断,我舰无法获得任何信息。   …………”   航海日志写完了。在下一页上,李海铁看到这样一段按照条令不得写入航海日志的一段最后遗言。   “核大战开始了,我想,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也不会幸免,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核战争的影响而遭到战争的毁灭。   “很清楚,在这些恐怖的大规模杀人武器爆炸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海啸飓风和漫长的核冬天。那些没有直接在战争中毁灭的文明也将随之覆灭。这艘战功卓著的美丽战舰也不能例外。   “我,中国海军171舰南京号的舰长石钟山,大概是有幸看到人类被自己发展出来的文明核科技最后毁灭的一批人之一。倘若这场浩劫之后,人类倘能繁衍生存。一定会反思人类不受遏制的欲望和贪婪,以及用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而创造的核战争所带来的一切。   “我希望宽阔仁慈的大海能够把这艘美丽的军舰保存下来,做为地球曾经拥有过的文明见证。通过舰载合成孔径声纳,我发现了一个适宜保存这艘战舰的海底地形,能够有效避免海啸的冲击,使这艘美丽军舰在安静的海底度过这场浩劫。   “我命令:全体132名舰员以及527舰获救舰员携带轻武器和必要的救生生存器材乘坐救生艇迅速登上北马鲁古,进入山地热带雨林求生。而我自己,则留在这艘我最钟爱的军舰上,要亲手打开海底门,和她一起长眠到幽深的海底。   “永别了,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祖国,我的世界。   …………   遗言是匆匆写就的,大概是在全体舰员离舰之后写出的,被装进舰长室的防水保险柜里。在李海铁手上,这本完好无损的日志似乎还能感觉到石钟山舰长的体温和气息。最后一页上,分明有被湮湿的地方,那是石钟山舰长的泪痕吗?   李海铁的泪水盈眶而出,也沾湿了这本日志。   敬告读者:这一章我觉得写的不好。主要是对未来战争的方式和细节感到很难把握,所以用航海日志这样简洁的方式来回顾。缺少了一些细节和想象,也比较难于把握南京号原舰长最后的心理活动。因为自己也觉得这一章有些干瘪,叙事、人物都不能满意。   希望大家在多提宝贵意见的同时也帮我能将这一章补充完善。我将在以后重新认真考虑这一章的内容和结构。也许会比现在这个模样好些。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   北马鲁古岛的形状特别复杂,像一个大写英文字母“K”,又像一只横跨赤道,向北飞翔的燕子。它位于东经127度附近,主岛面积三万零八百平方公里左右,由一系列火山岛组成,是原印尼的大岛之一。北马鲁古和马鲁古以及周边的一些小岛组成的群岛成为印尼的马鲁古省,而得那地就是原来的省会。   北马鲁古对于原印尼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这里对大多数信仰伊斯兰教的印尼人来说是一个异类地区,因为这里原来的居民大多信仰基督教。这里的工商业比较发达,因此也成为原印尼比较富庶的地区之一。   虽然北马鲁古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地形复杂特殊,从地图上看,整个岛屿就如用毛笔划出的单线图形一般,海岸线特别长,用船沿海岸绕行一周需要几天的时间。但是也是这个原因,造成岛上内陆任何一个地点距离海岸线都不超过40公里,这对东渔315号寻找北马鲁古内陆山地原始森林中劫后余生的人们也提供了相应的方便。   赵旗在抵达北马鲁古岛前就制定了详细的搜索方案:东渔315在北马鲁古东南角的哈马海岸靠岸,由欧阳、张豫鲁、娄强带领五名水手携带手持电台和武器还有信号枪登陆,进入岛上内陆森林中去搜索,自己则率领东渔315沿着海岸开启大功率扩音喇叭进行呼唤,预计绕行北马鲁古岛的速度和在内陆搜索的速度,决定三天后第一次汇合将在岛的东北角普龙角,然后为内陆搜索队补充食物;然后继续同时进行内陆搜索和沿海呼唤,三至四天后到达岛最北面的缅衣角再次汇合……然后在得那地,在最南端的巽普,经过四次汇合后,最后回到哈马海岸,完成全岛的第一次搜索。这样,可以让内陆搜索队尽可能的轻装前进,携带尽可能少的给养。   内陆搜索队上岸之后,将一些葛羹和番薯装在袋子里,放到海边一些容易被人发现,动物难以取到,海浪冲不到的礁石上。郑涛说:“别教那些海鸟把食物糟践了。”赵旗说:“那也没有办法,但愿它们打不开这些布包,能多少留下一些吧。”   当内陆搜索队走远后,东渔315也开始了沿着海岸缓缓进行呼唤的行动。   东渔315上拥有两支两千瓦的气动扩音喇叭,这种全金属制成的大功率喇叭由压缩空气驱动,用音频电流震动气阀而发声,音量可达到140分贝之高。虽然音质尖锐,效果很差,但是由于它的功率很高,指向性特别好,在海面上使用时,声音能够传播的很远。如果在寂静的夜间风平浪静时使用,甚至30公里以外都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这种喇叭在起点人搜寻各个岛屿上的人们时曾经起过不少的作用。这次是第一次主要以中文广播的搜寻行动。   赵旗命令将这两只喇叭长长的号筒高高的安装在修复的主桅顶端,全部朝向右舷,然后命令打开扩音机和空压机,顿时伴这气流尖锐丝丝声的巨大声音立刻发出了:“这里是中国搜救船只,前来寻找所有的遇难者,为你们带来了食物。如果你们听到声音,请来到海岸寻找我们留下的食物,并留在海岸明显的地方等待我们找到你们……”广播每隔三分钟用中文播出几遍,然后又用英文和印尼语也播出一边,就这样循环不停的播放。   别以为在船上进行呼唤寻找的船员会轻松一些,事实上在船上反而是一件苦差事,每当广播想起,虽然喇叭的指向性很好,船员们也都用上了耳塞,但是毕竟距离这极高分贝的声源太近,那种音频震动也是令人很难受的,喇叭说明书上注明,严禁在指向方向上距离人300米以内开机,因为在这个距离上足够让人耳聋。   虽然进入了茂密的原始森林,东渔315 发出的广播声依然很清楚的震撼着内陆搜索队,不过早已不再显得那样震耳欲聋。   张豫鲁把双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如蒙大赦般叹了一口:“哎哟我的妈呀,两只胳膊都酸了……这操蛋喇叭声音真难听,要让于洁听到自己的声音变成这个模样,非难受的哭了不可。”   “你听着难听啊?这声音要让南京号剩下的弟兄们听到,肯定比神仙的声音还好听呢!”娄强反驳张豫鲁说。   一边说,八个人一边用手或者棍子拨开那些树枝和气根,艰难的在这热带原始森林里穿行。   和以前的热带雨林相比,森林里显得了无生气。空气干燥了许多,森林里没有了那种湿热不透风的感觉,那些此起彼伏的虫鸣很难听到,讨厌的蚂蟥和叮人的飞虫小咬蚊虫也消失了,只有远处传来的广播声和搜索队的行进声。   大概是广播和来人惊动,前面不远处突然扑扑拉拉一阵响动,一团色彩艳丽的东西飞了起来,只见红的黄的斑斓无比,想一团硕大的花朵又象一团燃烧的火焰。   “什么玩意?”娄强霎那间一拉枪栓就将枪口瞄准了那飞起来的东西。欧阳赶忙上前一步,用手掌轻轻压住娄强举起来的95步枪枪管,“嘘……别开枪,是极乐鸟!”   传说,极乐鸟是一种神鸟,它住在“天国乐园”里,吃的是天露花蜜,飞舞起来能发出一阵阵迷人的乐声。因此,几乎所有最美丽的名字都被它拥有了,有人又叫它天堂鸟、太阳鸟、风鸟和雾鸟。新几内亚岛和附近的一些岛屿是世界有名的极乐鸟的主要栖息之地。据统计,全世界有40多种极乐鸟,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就有30种,其中最出名的要数蓝极乐鸟、无足极乐鸟和王极乐鸟。极乐鸟头部为金绿色,披一身艳丽的羽毛,特别是有一对长长的大尾羽,更显得妩媚动人,光彩夺目。蓝极乐鸟在求偶时,或仰头拱背,竖起身体两侧的金黄色绒毛;或倒悬在树枝上,抖开全身织锦般艳丽的羽毛,以吸引雌鸟。“无足极乐鸟”并不是真的无足,只是足短一些,飞行时藏在长长的羽毛内,人们见不到。无足极乐鸟的尾翼比身体长二三倍,又被称作长尾极乐鸟。王极乐鸟体长只有20厘米左右,比别的极乐鸟小得多。它对爱情忠贞不渝,一旦失去伴侣,另一只鸟就会绝食而死。王极乐鸟生性孤独,不愿和别的极乐鸟共栖一处。当别的极乐鸟迁徙时,它也随之飞上天空,充当空中“引路者”。极乐鸟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象征,连国旗、国徽、民航客机和各种纪念品上都能见到它的形象。   自核灾难之后,虽然起点人经常来往于新几内亚岛和附近其它岛屿的原始森林中,却一直未能一睹极乐鸟的芳容。欧阳问过李海铁,为什么难以见到这么闻名的美丽大鸟,李海铁也无法回答,后来想了想说,也许这尊贵的鸟儿太娇贵了吧,气候条件经过这么严酷的变化,也许它们适应不了而灭绝了,真是可惜啊!   搜索队意外的见到了极乐鸟,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连娄强也不好意思的放下枪口说:“呵呵,谢谢你欧阳!幸亏你阻挡的快,要不啊,以后的历史没准会写上,最后一只极乐鸟灭绝在一个叫做娄强的家伙的枪口下。”   “极乐鸟?”边走边查看着树根青苔查找痕迹的张豫鲁一听,立刻一愣,等到会过神来。那极乐鸟已经飞上树梢顶,沿着树冠潇洒的飞去。留在他眼帘的只有一团红红黄黄模糊的斑点……“唉 我连它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嘛……”   东渔315沿着曲折的海岸缓缓行进,每隔几分钟就播放两遍广播,不停的派橡皮艇在海岸上留下食物。不知不觉的过了两天,已经到了第一个汇合点——岛的东北角普龙角。按照计划,内陆搜索队还要等一天才能到达汇合点,于是东渔315只好在这里不断的广播,等待。   郑涛在海图上标上了这两天的航迹,趁着广播的间隙,对赵旗说:“我们沿着海岸走了两天也没有走多少路。不过是在燕子两个并拢起来翅膀之间走了这一段,实际上从哈马海滩到这里直线距离只有70海里……”   “那是不得已啊。我们尽量要走的慢一点,离海岸近一些,好让广播在内地传的远一些啊……嗯?你的意思是说……”   “是啊!船长,我们等欧阳他们还要一天时间,这一圈如果距离海岸三海里左右的话,可以走的快一些,总共大约需要26个小时左右……”   “你说的对!如果岛上有人听到我们的广播,然后在海边等的话需要等一个星期以上我们才能回来,趁着 这一天我们可以回去转一圈的!”   从岛的东北角普龙角,回到东南角的哈马海滩,东渔315走的是直线,不到三个小时就回到了寰岛航线的起点,因为这一段不需要广播,所以东渔315号上全体人员的耳朵和神经也得到了几个小时的休息。到达哈马海滩之后,赵旗和郑涛他们都在高倍望远镜前仔细搜索海滩,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出发时放置的食品袋,当确认没有人来到海边后,再从这里开始,沿着一条不太曲折的航线以15节左右的航速,向原来广播的方向查看一遍。   北马鲁古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死火山岛组成的,最大的火山口遗迹就在燕子形两支翅膀之间的岛中央。欧阳他们循着一条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踩出的小道越走越高,直到穿越了火山口四周的密林,来到稀疏处,抬头看时一座高达1000米左右的火山赫然在望。   黑色的火山岩从黄绿色的植被中突兀而起,陡峭险峻,到了火山口附近似乎就是生命的尽头,没有任何植物的覆盖,只有一圈黑色的玄武岩形成一个硕大的,残缺不全的指环。   “瞧,那儿有一个缺口可以进入火山口……”张豫鲁举着望远镜,嘴里嚷嚷起来。   “我们看到了,就你眼睛好啊!”娄强总忘不了和张豫鲁抬杠。   “看那缺口下面……对,有植被的地方……”   “嗯,好象是一条路,对,是人在草里踩出来的路!”   “是人踩出来的路,没错,我都看到脚印了!”张豫鲁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大。   “吹你的吧……不过倒是人踩的肯定没错!”   “走!我们赶快过去看看!”欧阳说完一挥手,一行8人立刻向山上那缺口处连奔带爬而去。   当东渔315回到这燕子形的两支翅膀之间,海湾的尽头附近时,一发绿色信号弹从岛中间的火山顶附近升起,东渔315立刻向岸边驶去。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六章   六十六   三副鞠海鹰在10月11日那天是被石钟山舰长用手枪逼着上救生艇的。经过了这漫长的四年多时间,离舰前的时候石钟山舰长疯虎一般的表情还时常出现在鞠海鹰的眼前。   …………   “舰长,我是三副,海底门归我管!你们走,我留下!”鞠海鹰对着舰长石钟山大喊。   “走开!上救生艇!再不服从命令我毙了你!”石钟山声嘶力竭的叫着。二副和政委从舱里出来,一边一个架着石钟山的胳膊,政委说:“你是舰长,你更应该知道你的指责。你现在的任务是要把全舰同志带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无谓的牺牲!”   “走开!航海的事情归我负责,我不但要为同志们负责,还要为我的南京号负责!”石钟山满脸通红,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副,水手长,我命令你们,先把政委架上救生艇!”大副听到舰长这么说,一时不知所措,该架舰长还是政委?石钟山看到大副发楞,急道:“大副,服从命令!你还不快些!”说完,猛的一甩,把架着他胳膊的政委和大副甩开,刷的一下抽出手枪就把保险打开,然后用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你们不走,我走!”   大副王光看到这情景,不禁两腿发软,一下子哭出声来,随着膝盖一弯,就在甲板上跪了下来“舰长……你千万别这样啊……舰长!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政委手还拉着石钟山的左胳膊,想松也不敢松,想拉又不敢拉,眼泪也夺眶而出,哽咽着说:“老石啊……你可别这样,我们老伙计了,有话好好说还不行吗?”   石钟山的右手食指紧紧的扣在手枪扳机上,瞪圆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要和我的军舰在一起!”   “舰长!”鞠海鹰也跪下了,救生艇边上的几个水手也跪下了。   看着自己眼前下跪的弟兄们,石钟山的眼里也湿润了。“政委,大副。弟兄们……还年轻,能有一线希望就要让他们活下来!政委,你是弟兄们的老大哥啊,要带着弟兄们赶快走,到北马鲁古的山上,高高的躲到原始森林里去,躲过这场大难啊!”   “这条军舰,从咱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军舰时我就梦想着它。从它还在船厂的时候我就和它在一起了,是我一辈子的梦,是我一辈子最钟爱的对象啊!我石钟山开过飞机,也开过不少的船,可没有哪一架飞机,那一艘船能让我这样对它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对它爱的这样深啊!如果它不在了,我作为一个舰长,还活的有什么意义啊?我要陪着它,护着它,让它好好的呆在水底下,这样也许它还有机会再浮上水面……就是不能,我也要好好的陪着它在海底安安静静的,永远和它在一起……政委,你们别劝我了,这是最后的时刻,这是我的指责……如果你们拉我,我就扣动扳机,然后你们把我放进指挥中心,让我坐在我的椅子上……”   “舰长……”王光大哭出来。   “大副王光,二副鞠海鹰,我命令你们立刻把政委架上救生艇,再不服从命令我就开枪了!”   “老石!”“舰长——”   “快,我数三下:一……”石钟山的右手食指有微微的动了一下。   “快,大副,先把政委架上救生艇再说!”鞠海鹰知道舰长的性格,如果再磨蹭下去肯定就会立刻听到枪声。   “老石……老石……舰长,你也要来啊!”   “你们快上艇,我打开海底门之后会上来追赶你们的……”石钟山还想骗一下他们,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压根就没有打算离开这条船。从他接手这条军舰那天起,就早已下定了决心,只要自己还是这条船的舰长,就会和它的生命绑在一起,和这条船共存亡。   “政委,海啸就要来的。带领弟兄们快进森林,躲的高高的……一定要让弟兄们度过这个大劫啊!”   看到鞠海鹰站在救生艇外没有进去,石钟山举枪就往鞠海鹰脚边的甲板上开了一枪!“鞠海鹰,快上艇!找死啊你!”   鞠海鹰一边跨上救生艇船舷,一边又抑止不住哭出声来,“舰长……”石钟山有往救生艇上空开了一枪,众人一惊,身体朝下缩了一些,石钟山就按下救生艇支架上的开关,救生艇立即被掉到外舷,开始向下落去……   海浪声里,南京号船舷上传来石钟山最后的叮嘱:“……快走,快到北马鲁古山上的森林里躲着……弟兄们一定要熬过去,活下来……”   四条救生艇在北马鲁古的得那地港北面不远的一个渔村登陆时已经是深夜,政委命令鞠海鹰带领一部分水手做先导,设法找到一条路,穿过原始森林向北马鲁古中心最大的火山口附近进发,他和大副王光断后,同时要叫醒渔村的百姓让他们也往山上转移。   政委和二副王光无论如何解释,好不容易招集来渔村的村长和一些主事人却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渔村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懂得英语的,费了很多力气也难以说情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政委无奈命令水手们持枪把渔民们从一间间茅屋里赶了出来,试图押解他们往高处转移。   鞠海鹰带着一批干部和水手在黑夜中怎么也找不到通过原始森林的路,随身携带的地图对于这一带陆上情况标示也不清楚,只好根据地图等高线的标示,摸索着边走边找。   黑夜里,原始森林如鬼蜮一般。热带植物的气根藤蔓横七竖八,拦在面前。森林里又湿又热,飞虫们看到光线纷纷扑来,毒蛇蚂蟥到处都是。穿着薄薄热带水兵服在这里简直是寸步难行。鞠海鹰心急如焚,又牵挂着后面政委他们,一边用水手刀砍断藤蔓气根开路,一边掏出地图和指南针对照着,走几步就用明显标志系在他们走过的路线上,为后面的人指示道路。   “这里,等高线表示这里是山梁……,应该土层瘠薄,不会有很多大树,虽然路会比较陡峭,但是没有那么多大树。方向也不容易错!”导航员林军说。   “好!我们就从这里走!”   山梁上树林果然稀疏了许多,渐渐的,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些海风吹进来。虽然崎岖陡峭,但是也比硬生生的穿过密不透风的热带原始森林强的多。只是不时要遇到一些挡路的岩石,好在这些都是习惯爬上爬下的水兵,倒也难不住他们。   雨林渐渐稀疏起来了,鞠海鹰心里估计着大约此时的海拔大约有了三四百米的样子,也就松了一口气。鞠海鹰找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爬到上面去向后面看去。越过密密层层的雨林树冠,远远的可以看到海面。原来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知何时在南方和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诡异的血红色,在传来的涛声中隐隐还听到夹杂着不断的闷雷一样的声音……突然,一到闪光猛的照亮了南方的半个天空……不,这绝不是闪电,因为这闪光无论从强度和范围都要比任何闪电强的多,也没有闪电中那树枝状的电光。闪光从地平线以下很远的地方发出,即便这样也照亮了半个天空,一霎间,远处的景物也看的清清楚楚。   借着电光,鞠海鹰他们看到山下几公里外渔村到森林边缘之间的田野上,一些人正在扯扯拉拉的试图向森林这边走来,鞠海鹰不禁着急的叫了起来:“政委呀政委……别管那些老百姓了,你们倒是赶快往上走啊!忘记了舰长的嘱托了吗?”   那强光闪去,山下又陷入黑暗之中。接着天边的红色,只能看到海面上波涛磷磷的星星点点闪光。   鞠海鹰着急了,掏出对讲机“报告政委,我们马上就要穿出森林,已经看到最高的火山口。请你们加快行动。沿途按照我们留下的白布标记走,道路已经开辟。请你们加快行动……政委,我刚才看到你们了,实在不行就放过那些渔民吧吧,他们会拖累你们的……”   “收到收到,二副你们不要管我们,带领大家继续往上走,不要停留。我们正在加快速度,很快将要与你们汇合……”   “政委啊,别管那些渔民了,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会影响我们的进度的啊……刚才那闪光好近,快啊!政委——”   “鞠海鹰,现在执行命令!带领大家迅速往上走,到火山口附近等候我们!”   鞠海鹰擦了一把眼泪,只好带着大家继续向上走。   继续向上就走出了原始雨林,经过一段短短的灌木草丛之后,再向上就是黑黢黢光秃秃裸露的火山岩地带了。鞠海鹰松了一口气,说“终于走出雨林了,大家稍事休息吧。”   鞠海鹰拿过蓄电池强光灯,对着山下来路的方向照射了一阵,没有回应。大概政委他们带着渔民们已经进入雨林,鞠海鹰不禁舒了一口气。刚才变走边估计高程,靠海的森林边缘海拔高度大约有七八十米,而靠山头这边的森林边缘海拔已经有六百米的样子。这段原始雨林的宽度大约有三四公里的样子,政委他们带着那些渔民沿着鞠海鹰他们开辟的路,大约只要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这里。   一阵海风吹过来,鞠海鹰不由得打一个冷颤,这才感觉到浑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胳膊上,腿上被蚂蟥和蚊虫咬的血迹斑斑的,就坐下来想抽一口烟。打火机刚刚点着,忽然感觉有奇怪的声音,赶忙把打火机熄灭,站起来一看,他惊呆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   遥远的地平线上,海面出现一条清晰可见的白线,那白线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就宛如一道移动着的阶梯,迅速的向海岛袭来。伴随着白线的是一阵阵滚滚的轰鸣声,由弱有若无,很快的清晰起来,强大起来。   起初的时候,大概是由于遥远,那海啸成的白线似乎并不大,只是那传来的声音骇人。随着它们的快速推进,越来越象海中树立的一堵高速移动的海中高墙,伴随着犹如千军万马又如雷霆万钧般的吼声,以接近音速的速度向这座岛屿疯狂的扑来。距离北马鲁古海岸线大约三海里有一座小岛。岛上山顶大约有三百米高的样子——这是他们救生艇登岸之前曾经路过过的,所以鞠海鹰心里有数,但是此时他分明看到,那白色的水壁刷的一下就盖过了这小岛的山头。天哪……这是什么海啸啊这么高,这么猛……他想起政委带着渔民们才刚刚进入雨林不久,大概听不到也看不到海啸就要袭来。;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赶快抄起对讲机:“政委政委,快跑啊政委……海啸已经来到”说完摔下对讲机就要向来路奔去。旁边的林军他们一看连忙拖住鞠海鹰:“二副……”   就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在鞠海鹰他们的眼睛里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海啸已经扫荡过视线所及的全部海面,正如一堵高达上百米的水墙一般,直塄立陡的向岛上平移而来。伴随的是一种不可形容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海啸所到之处,一切自然人为的障碍都被一扫而空,海边那些茅屋,渔船在水墙的推动下纷纷腾空而起,一个大约500吨的拖网渔船被海啸顶着一下子飞到空中,随即就跌下来摔的粉碎。天空上充满了被海啸抛弃的杂物,甚至留在村子里还没有跑出来的人和牲畜,在血红色天空背景上做着垂死的舞蹈。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威力无比的海啸直冲到密林边缘,又不受任何阻挡一般的向上扑来。刚刚看来还高大茂密充满神秘力量的原始森林在海啸面前就如汽车压过地毯一般,似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滞作用,刹那间就被海啸覆盖、吞没。   林军和几个战士看到这威势,赶忙拖着鞠海鹰向更高的地方爬去。这时的鞠海鹰早已心如死灰。看来政委他们难以幸免,而自己所在的海拔也许仍不足以避开海啸的袭击。反正大家在一起了……鞠海鹰似乎全身脱力,只等着海啸把自己卷走,心说:舰长,我们也来了。   林军和几个战士拖着鞠海鹰就在着几秒钟之间,又向上爬了十多米高,眼看着海啸向自己扑来,最后也都软了下来,心想再努力也没有用了,看来海啸要漫过整座山头。   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林军的眼睛一亮,礁石挡不住,森林挡不住的海啸,终于被海拔高度挡住了。海啸在不可一世的冲过海滩,冲进森林,漫过两百米……四百米……五百米,六百米后,终于耗尽了上涨冲击的能量,一下子缓了下来。如山的海啸前锋之后就是一个深谷,而气势无比的前锋终于在绝对海拔面前耗尽了威力,刚刚冲出雨林的边缘就后继乏力了,只有海啸扬起的水花哗啦啦的还在落下,把这三十三个人全身浇的湿透。   “政委——”   “老乔——”   “水手长——”   山上湿淋淋目瞪口呆的三十三个人几乎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海啸过后,刚才还显得一片生机神秘没测的原始雨林,一下子就变得如北方田野被寒霜凋零过的玉米地一样,突然显得稀疏、破败、残缺起来。一些灌木、藤蔓和大树被连根拔起,纠缠在一起被扔到一边,还有一些虽然没有拔起缺动摇了根本的大树,横七竖八的倒卧着,匍匐着,唯有那些支支叉叉的气根似乎不甘心的断裂在空中还不断的摇曳,颤抖。   森林中一片死寂。没有了虫鸣鸟叫,没有了植物的呼吸声,似乎连空气业变得粘稠,停止了流动。在疲劳和悲痛的双重打击下,鞠海鹰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昏厥过去。   身高力壮的二管轮(副轮机长)胡杨把林军推开;“林导,你不行,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就把鞠海鹰背到身上,继续向不远处发现的一个岩洞走去。   说是岩洞,倒不如说是一个较大的岩石缝隙。黑色的火山岩大概因为急遽受冷而裂开形成的一个大缝隙,有十多米宽,高有三四十米,裂缝很深,向内一下看不到尽头,下部裂缝已经被枯枝败叶鸟粪泥土填充,这才成为一个可以进入的山洞。   胡杨把鞠海鹰放到一块平坦一些的石台上,然后对林军说:“林导,你照顾一下二副,我带几个同志到下面去找找……”   “还是我去吧,我的方位感好些,能找出他们来的方向。”   “我能找到方向,这不,天也快亮了。你照顾好二副……”说着就喊了几个战士要往外走。   林军心里知道,在着海啸的巨大威力之下,即便去找,政委他们生存的可能性也基本为零,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希望。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也要去试试。于是就不再争执,默默的看着胡杨他们出洞下山寻找。   天亮了,鞠海鹰从昏迷中终于苏醒过来。其实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只是因为过于疲劳和巨大悲伤的打击才一时昏厥。看到鞠海鹰醒来,旁边守候的一个小水兵赶忙过来关切的说:“二副,你终于醒了。”   ******************************************************   无心继续的文字:(内容)   (171号的官兵只剩下这三十多个人。政委、大副他们为了挽救渔村的百姓都在海啸中遇难。剩下的人鞠海鹰、林军他们除了自己艰难生存下来之外,还接济帮助了一些岛上剩余的人民,包括当地人和几个旅游的、工作的欧美人,最后终于听到了东渔315的广播声,走向海滩,被东渔315解救。)   *******************************************************   不得不插入的文字:为什么这一章草草结束——我靠!正写着印尼附近的海啸,怎么TMD这么巧?26日印尼苏门答腊附近居然真的就发生了海啸?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难过,虽然明知是巧合,但是还隐隐觉得冥冥之中是我的罪孽吗?难过之余只好草草结束这一章,顺便向万余海啸中的遇难者致以深切的哀悼。   新闻综合:美联社报道,专家相信,印尼苏门答腊岛外海海底六英里以下地质板块的猛烈滑落,是引发26日海啸的“罪魁祸首”。   英国地质勘测部门的地震学家布特说,互相挤压在一起的地质板块发生了猛烈的滑落,这就像是在海底划动了一支巨桨,大量的海水进行了移动,我们所说的数量是数十亿吨海水。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搅动。”   布特解释说,地震发生在印度洋板块与亚欧板块的连接处。板块的滑落并没有平稳地发生。这就像是拉伸一个弹性带子,当岩石的力量不足以经受压力时,岩石将沿断裂带运动。”   海啸的速度达到了每小时500英里(接近900公里),它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到达了斯里兰卡,给斯里兰卡造成了惨重的人员伤亡。   浪啸随后袭击了印度和非洲东海岸。由于印度洋很少发生海啸,因此受灾地区没有像太平洋地区那样的海啸预警系统。   美国地质勘探局称,印尼发生的海下地震的震级达到了9.0级,是1964年阿拉斯加9.2级地震之后发生的烈度最强的地震。1964年阿拉斯加大地震还引发了至少十二次余震,其中一次余震的震级达到了7.3级。   到我上传这一章的时刻为止:李连杰等在泰国海滨度假的十几个明星都和香港失去了联系,还不知吉凶如何。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八章   六十八   “大部分仙人掌科植物能够在短期内承受摄氏零下三到五度的低温,而这里,墨西哥中部位于北回归线附近的沙漠边缘在三年前也就是核冬天里最冷的时候一月份平均温度也在零度以上,虽然曾经下过几场雪,但是温度也没有将大部分仙人掌科植物冻死,这就是仙人掌类植物目前仍然大量生存的第一个原因。”堂普森博士舔舔发干的嘴唇,继续开始解释仙人掌的生存问题。   “瞧,这是什么?”博士举起一片仙人掌,指着仙人掌的表皮说:“这是一层腊膜。仙人掌属植物大多都拥有这样一层腊质的膜,它的用途除了保持仙人掌内部的水分不要被蒸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保护作用,就是能够反射光线……来,我把它用手术刀切开,放到放大镜下面,瞧……这是一层比较厚的腊膜,对对,就是这里……舍尔玛,看仔细了……”   舍尔玛拿起一片被博士切开的仙人掌薄片,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娇嫩的绿色。“哦,我好象明白了……”   “对,舍尔玛你很聪明。大部分动植物没有这一层膜,或者膜很薄,或者那膜不能抵御核冬天之后那紫外线的照射,也被伤害,或者杀死了……”博士温柔的用手指轻轻的在舍尔玛脸上被紫外线烧伤之后留下的疤痕上抚摸了一会,说:“人的皮肤不能反射紫外线,大量吸收紫外线之后就会被灼伤,很多动物也不能……虽然它们有毛皮保护,也不能承受紫外线大量的照射,大部分植物也会枯萎,死去。而仙人掌有这层比较厚的可以反射紫外线的腊膜,所以它们大部分没有被后来强烈的紫外线时期杀死,而存活了下来……”   “它们不但存活下来,而且以后的气候更加适应它们的生长,天敌大部分消失了,它们有了很好的生存空间,所以……”博士对着帐篷外面那些一望无际、密密层层的仙人掌植物,用手划了一个很大的圈:“这一带的沙漠边缘就成了它们的世界。”   “它们也为人类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舍尔玛若有所思的说。   “我们还有更好的,是吗?”博士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   “对,还有博士您发现和培育的甜玉米……当然更好吃。”   自从在下加利福尼亚州23号公路旁边的一个残破的加油站地下发现一个柴油罐之后,这几十吨柴油便又使那古老的M113装甲车轰鸣起来。博士决定利用这个水路两栖的乌龟壳横越下加利福尼亚海峡,到墨西哥大陆去寻找人类和资源。   现在的堂普森博士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队拯救的奄奄一息的可怜家伙了,已经俨然成为这一小队人们中的领袖,连上校对他也是必恭必敬的,因为自从博士加入队伍之后,他们的前进方向、生存乃至未来都寄托在博士的脑子中。   当博士谈起打算组成一个探险小队渡过海峡的行动时。还曾经因为探险小队的人选组成问题与上校有一点小小的争执,不过很快上校便心服口服的同意了博士的安排。   博士计划当然是博士领队。“上校您做为指挥官,必须要坚守在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基地上……瞧,我们那二十英亩的玉米田,需要好好的保护和照顾呢,这些全靠您了,我的上校。”   “除了我之外,小队中还有尼克上尉和约翰。上尉拥有很好的体力和战斗技能,使探险小队的保护神。约翰娴熟的驾驶技术也是我们少不了的……此外嘛,我还要带上舍尔玛……”   “哦……不不,我的博士,你带上尼克和约翰我能够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带上舍尔玛这个女人,难倒你们在探险的时候还有精力来照顾一个弱不惊风的女人吗?”   博士知道,上校舍不得他们把舍尔玛带走,因为这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女性啊!虽然舍尔玛黧黑的皮肤上还带有不少伤疤,在过去那个世界里远远算不上美女,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是这一群男子汉中的女神啊……谁都以舍尔玛为心中的至爱。所能让舍尔玛快乐,是这一群所有的男人都愿意为她去做一切事情的。   博士狡黠的笑了笑:“上校……我们是在哪里啊?我们在墨西哥。您懂得西班牙语吗?还有别的人懂得吗?”   “可是……博士,您不是懂一些西班牙语吗?开始不是您教舍尔玛学习英语的吗?”   “呵呵,我懂得很小一点西班牙语;舍尔玛懂得一点英语……这是凑巧啊!我们到了墨西哥大陆之后,倘若遇到的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一点也不懂英语的墨西哥农民,我的西班牙语可就不起任何作用了……”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上校也那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于是只好承认了博士的探险队人员组成计划。   M113自从登上墨西哥大陆的海岸,就被满山遍野的仙人掌植物海洋给惊呆了。从墨西哥西海岸的西那洛亚登陆到第一个城市废墟库里阿坎开始。沿着墨西哥沙漠的边缘向南,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仙人掌属植物的海洋,密密层层的仙人掌就像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偶尔几棵高大的仙人棍类的植物,足足有七八米。甚至十多米高。   “这里的仙人掌森林,如果徒步是绝对无法行动的。”博士看着那些密如刺猬、粗大坚硬的仙人掌刺说。“好在我们有装甲车,它们无法阻止我们前进!”   M113除了油箱里装满燃料之外,还携带了四个50加仑的油桶,这些油桶和车内的燃油足够使M113连续行驶到墨西哥城再返回,以完成第一阶段的探险计划。   沿着断断续续的高速公路,M113一直向南前进着。在高速公路被破坏的地方,废墟上都长满了仙人掌。M113根本不用理会这些长满尖刺的肥大植物叶片,只管开足那强大的马力直冲过去,身后留下一条和装甲车一样宽的由植物浆水和折断的针刺形成的泥泞的绿色道路。   尼克上尉登上驾驶台,将上半身露出车外,大声的为下面驾驶座上的汤姆指挥着行进的道路,而博士在惬意的坐在车厢里对着舍尔玛大献殷勤。   自从有了甜玉米之后。舍尔玛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丰满,不再是那种影子一般的瘦弱。博士紧靠舍尔玛坐着,一边说着话,一边随着车身的晃动用胳膊肘去触动舍尔玛的胸部,感受着那晃动中一阵阵柔软传过来的愉悦感。   舍尔玛也觉得这种若有若无的轻微碰触很舒服,于是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两只胳膊抬起来,把手掌交叉在脑后,挺起胸脯让博士轻轻的用胳膊在自己的柔软处继续接触着,揉动着。   做为一个女人,舍尔玛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是很满意的。每天晚上要同他们八个人中的一个睡觉,充分享受着性爱的滋润。上校威严,总是放不下男人的架子,显得矜持而傲……尼克总是那么粗鲁,虽然也会考虑到自己的感受,但是每次都带着那种粗野和疯狂……还有黑人约翰,简直还是个孩子,看上去虽然有那么强壮的身体,但是缺小心翼翼的,象把自己当成玻璃做的一样……而博士,却总是这么彬彬有礼的却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花样来触摸、碰触自己,一点点的点燃自己身体内的火焰,然后畅快淋漓的让自己慢慢到达愉悦的顶点。   博士把手放在舍尔玛柔软的大腿上,轻轻摩梭着,时而用手掌轻轻捏一捏她大腿上的肌肉,时而有轻轻的前后移动,舍尔玛觉得一阵阵电流从博士的手掌中产生,通过皮肤和神经向自己的腰腹之间传送,渐渐的下腹见一片温热……血冲到脸上,觉得皮肤涨涨的,有些发烧的感觉。   舍尔玛把两腿并上,博士仍不停的在大腿上抚摸着,移动着,同时胳膊上也加了一些力气,在舍尔玛的胸部移动的更加贴紧,用力。舍尔玛感到自己身上某个地方开始泥泞起来,虽然她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怕自己会抑止不住。于是舍尔玛把两腿紧紧的并拢,悄悄的把嘴靠近博士的耳朵:“博士……今天几号了?”   博士把眼睛闭上:“今天是2012年2月13日,哦,明天就是情人节了,舍尔玛……你想要我们为你准备什么礼物呢?”   “哦……博士。没准你们已经把礼物给我了呢。”   “什么?没准已经把礼物给你了?使什么礼物?谁给你的?”   “嗯,是‘没准’已经把礼物给我了。”   “礼物怎么会没准呢?”   “嘻嘻,我无法确定,但是很可能已经得到了礼物?”   “怎么会?无法确定……你是说……”   “嗯,本来我的月经已经恢复了,在饥饿的时候没有了,后来又有了。这几个月一直很正常的,可是……这个月应该18日就来的,却没有来……”   “哦,上帝!你是说你已经怀孕了呢!是谁的?”博士兴奋的问。   “我怎么会知道?”舍尔玛娇嗔的白了博士一眼,脸有些红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   “太好了!舍尔玛。你也许是灾难之后第一个美国母亲……”   “博士,我是墨西哥人。”舍尔玛说。   “哦,对不起。我忘记了我们在墨西哥,舍尔玛是墨西哥人……”   博士感到没有话说了。他沉吟了一会,苦笑了一声。“以前,你们墨西哥人拼命的向美国跑。每年都有几百万人偷渡到美国。令政府头疼不已。记得前几年你们政府还专门出版了一本臭名昭著的‘偷渡手册’专门教你们墨西哥人怎么样偷渡到美国……”   “博士,那么你们现在都墨西哥来也是偷渡吗?”   “呃……这个吗,严格说来不算偷渡。”   “为什么墨西哥人没有签证去美国就是偷渡,二美国人没有签证来到墨西哥就不算偷渡呢?”   堂普森博士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语,逆来顺受的墨西哥小女人今天竟会这样尖锐的提出问题。“是啊……你这个问题吗,应该这样看……”   “偷渡这个概念是国家机器在为了保护自己公民的利益而制定的法律……在国家存在的时候,当然要遵守法律。你没有经过允许进入另一个国家自然是违法的,要算作偷渡。而现在——也就是我们进入墨西哥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不存在了,法律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就没有违法墨西哥的法律,所以当让不算偷渡了……”   “博士,您这是在狡辩呢。……既然有墨西哥人,就说明墨西哥还存在,既然墨西哥存在,您怎么又能说墨西哥的法律不存在呢?只不过现在大概墨西哥的人很少,没有能够抓到你们这些偷渡者而已……”舍尔玛狡黠的笑了,很少有机会能够这样“教训”一下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博士,自然令她很开心。   “怎么给你解释呢?聪明的舍尔玛……这样说吧,你知道国家是什么吗?对你来说,以前的国家就是你们的镇长和警察局……就是北面不远那条除了几块界碑之外几乎是虚拟中的边界线和边界线上的巡逻队和狼狗……而事实上,国家是一个秩序的维护者,是维护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的一部机器。当人变得非常稀少的时候,国家的一部分甚至是大部分功能都丧失了……”   “……”听到这个说法,舍尔玛一时难以理解。瞪大眼睛看着博士。   “呃……简单说你也许会明白一些。有一群人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土地是有限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出于人类自私的本能就会让他们去争夺、抢夺、获得更多的土地和资源。但是这些土地本来是属于另一群人的,他们自然不愿意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和资源,这样就会引起战争。所以国家就产生了,国家使一群群人组织起来,团结起来,武装起来。他们会利用这个机器在保护自己的土地资源的同时,去争夺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资源……”   “可是……”   “哦,舍尔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类迅速的增长和发展,让土地和资源紧缺起来,这让人们更加疯狂的去争夺。这场几乎灭绝人类的战争,追根揭底还是由于人类的贪欲造成的……就那美国这个号称最民主、最公正,最有良知的国家来说吧,如果不是觊觎其它国家的资源和利益,怎么会卷入这场战争呢?怎么会将自己也放到几乎导致整个人类灭亡的危险境地呢?人类啊……你该反思了!”   “难道说,人类的天性就是自私、占有和掠夺吗?”   “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哲学命题,我们搞不懂,以前世界上所有最聪明的人们也搞不懂……不过,当现在劫后余生的人类数量极少的情况下,土地和资源不再紧缺,也许人们就能有相当长一段的和平相处。因为现在人们的危险不是觊觎他土地的异族,而是要以少数人面对强大残酷的大自然……所以,现在人群的组织形式不再是国家、民族这一类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一种领导人们生产、发展的组织……”   “博士,我搞不懂这些。我只希望将来的人类世界是和平的,安静的,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让整个人类灭亡的可怕灾难……”   “我想,舍尔玛的愿望也是现在全部剩余人类的愿望……”   “博士,大洋那边的中国人呢?他们也是这样的愿望吗?”   “当然,中国人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他们的文化中充满着和平、宽恕的中庸之道……对于这场几乎灭绝人类的灾难,他们也许对这一点比我们感触更深刻。也许他们那种宽容的文化更适合今后的社会。”   装甲车在墨西哥沙漠的边缘上嘶吼着,颠簸着。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仙人掌从中被犁出一条清晰的通道,被钢铁履带捻碎的绿色组织和汁液飞溅起老高老高,如装甲车身后带起一阵绿色的烟雾。尼克上尉露出在车外的衣服上也沾满了绿色的泥浆,连脸色也被绿色的汁液沾满,看上去就像一个绿色的巨人,起着一头灰绿色的怪兽,在沙漠边缘上飞快的向南推进。   “博士,前面就要走出沙漠,我已经看到大片的树林……”尼克上尉弯腰从车盖上向车内大声喊道。   “哦,我看一下,我们到哪儿了……”博士将眼睛凑到潜望镜上“见鬼,什么也看不见,都被绿泥沾满了……上尉麻烦你用袖子把镜头擦一下,我什么也看不见!”   “哦,尼克上尉,我看到森林了……现在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向东南方向,位置应该是在墨西哥城以南二百公里的位置,这里应该是瓦哈卡省了……对,我们应该沿着公路进入森林,那里的仙人掌会稀疏一些……”   装甲车在即将进入森林的时候慢了下来,博士的潜望镜里出现一棵高大的乔木,孤零零的长在森林的边缘。“瞧啊,我看到了什么?那是一棵高大翠绿茂密的树啊!没错,就是它……绿色的乔木,苦味的,珍贵的,能挽救许多人性命的乔木,这是金鸡纳树,没错就是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千真万确的可以断定的金鸡纳树……”   “博士,我们要停下来吗?”驾驶员汤姆问。   “不不不,不要停……我们只看到一棵金鸡纳树,森林里就会有许多……中国有句成语不是吗?‘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见鬼,也许是森林,也许是什么大山……总之,森林有更多的珍贵树木,更多的好东西啊……”   森林里,密密层层的仙人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乔木和东一丛,西一丛的灌木。虽然已经跨过了北回归线,进入到热带地区。但是森林里却少了许多过去热带森林中常见的东西,是什么?应该是那些讨厌的飞虫小咬之类的昆虫,空气中也没有那种潮湿和闷热,感觉就像过去的亚热带和暖温带森林里一样,空气清新而稍有潮湿,让人感到自然、舒适。   “停车!”在车顶上导航的尼克上尉大喝一声。汤姆赶紧踩下刹车,正在缓慢前进的装甲车摇晃了一下,稳稳停住了。   “上尉,你发现了什么?”博士大声向外喊着,因为尼克上尉已经从车顶门钻了出去,然后跳下车来。博士听不到上尉的回答,就从车里将后门打开,也跳出车外。   尼克上尉正在林中公路边上弯腰看着什么,博士顺着上尉的目光一看,发现几只脚印印在路边树根旁边潮湿的泥土上。这些脚印是多个人走过形成的,有赤脚的,也有穿鞋的,不过不是过去那种皮鞋或者胶鞋,而明显的是用茅草或者其它植物编制的草鞋。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十章   七十   尼克上尉正在林中公路边上弯腰看着什么,博士顺着上尉的目光一看,发现几只脚印印在路边树根旁边潮湿的泥土上。这些脚印是多个人走过形成的,有赤脚的,也有穿鞋的,不过不是过去那种皮鞋或者胶鞋,而明显的是用茅草或者其它植物编制的草鞋。   博士看到这些脚印,猛地一怔,立刻快步走过来蹲下仔细端详着这些脚印,呆呆的看了很久。博士似乎在沉思些什么,一边嚼着嘴里放的一根草茎,一边俯下身来用手指在那只清晰一些的草鞋脚印上比划着,似乎对这草鞋的纹路发生了兴趣。   “嘘……”博士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他的研究有了结果。尼克上尉紧张的看着他,问道:“是些什么人?您能看出来吗?博士——”   “是美国人,我们有了同伴。”   “就凭这些草鞋印,您能肯定是美国人吗?”尼克上尉觉得博士简直就是神仙,简直崇拜的五体投地。   “是呀,就凭这些草鞋的脚印,我就能够断定留下脚印的这些人是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军人。当然,这里一共是六个人走过,其中大概五个人是前美国军人,和你们一样的,也可能有一个平民……哦,或者是和我一样的军方技术人员或者研究人员。而且他们是住在森林里,到森林外面采集食物……哦,大概就是那些仙人掌和仙人掌的果子。”   “啊!博士,您真的是太神奇了,能够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您为什么能够从这些脚印上看出是去采集食物的美国军人?”   “呵呵,是前美国军人。”博士纠正了自己语言中的一点小错误。“现在他们应该是生活在墨西哥这块地方上的前美国军人。”   博士用手指了指那只清晰的鞋印,说:“瞧这只鞋印,这是用剑麻的纤维编织的。首先把剑麻的叶子采集下来,将外面的肉质部分剔除掉,然后把它们压扁,放进水里发酵……然后把发酵的叶片从水里捞出来揉搓,洗净就得到了剑麻的纤维束……再把这些纤维搓成细绳,就可以用来编制草鞋和其它织物了。”   “为什么我说是美国人编织的呢?瞧这些纹路……这样呈人字型交叉的鞋底纹路是落矶山中部一个印第安特仂奇部落特有的编织草鞋的方式编织成的。特点是编织出来的草鞋既厚实又柔软,所以在落矶山中部的一些兵营里士兵中间很流行,用来做休息时候穿的拖鞋或者便鞋很舒服……您可以试试,当换下作战靴的时候赤脚穿上这种草鞋会觉得象踩在您卧室的地毯上一样……”   “这种编织方式我曾经学习过,虽然手艺不太好,编织出来的鞋子总是大小不太合适……呵呵,但是对于这种编织方式和图案我还是很清楚的。这种编织草鞋的方式除了那个印第安特仂奇部落的人之外,只在一些驻扎在落矶山一带的军人中间流行过,墨西哥一带的印第安人中间并不会这种编织草鞋的方法……世界上许多民族都会编织草鞋,但是几乎每个民族和地区的编织方法和编织出来的纹路图案都不大一样,所以凭这个我就能够断定这些足迹是前美国人留下的。”   “为什么说这些脚印是前美国士兵呢?上尉您瞧——”博士指着稍远一点沿着森林边缘走过来的几行足迹说:“这些足迹虽然有些不大清晰,但是可以看得出有六双不同的脚印,其中两个人是赤足的,四个穿着这样的草鞋。您来看看这只脚……”博士走过去,用手指比划着一只穿草鞋的脚印的大小,“长大约25厘米,从草鞋的尖端可以看出,这鞋印比脚要长上一个多厘米,所以这只脚大约不到23厘米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一位前美国女兵留下的脚印……”   “您为什么肯定是军人,或者女军人留下的呢?”   “这个更简单了,上尉您看,这些脚印虽然有大有小,大概是有男有女,说明这些人高低并不相同,可是他们的步幅却基本一样的,大约都是军人标准的75厘米左右,这是和常人平民不一样的。只有一个赤脚的脚印,瞧,就是它——步幅和其它人的脚印不协调,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看,这里似乎还奔跑了两步,显然好象跟不上队伍一样。所以我断定他是个平民或者和我一样虽然为军方工作但是很少或者没有接受过军人的队列训练……”   “哦,我明白了博士,您真渊博,真细心啊!”   “好了上尉,他们对我们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也许我们能够得到一大批同伴呢!”   “我们去寻找他们?博士-”   “对,我们现在就出发!沿着公路继续向森林中间走,大概要不了多远我们就能找到他们的营地。”   M113又吼叫起来,钢铁的履带发出一阵阵哗啦声和钢铁碰撞声,朝着森林中间的那条公路开去。为了表示善意,博士没有进入坐舱,和尼克上尉一样,从坐舱顶部的窗口上透出半个身体,一边随着装甲车的颠簸摇晃着,一边轻松的吹起口哨。   森林里的公路损坏的更加厉害,仙人掌虽然生长迅速,但是它们的根系只适合钻入松软的砂土,对于公路没有多少破坏能力。而森林的树木就不同的,强大的根系伸入公路之下,很快的就会把坚硬的混凝土拱的支离破碎,很多地方压根就看不出这里曾经是水泥路面,成了热带树木气根横行的林中小路了。   越往里面走,森林越密,明显的可以看出,这里经常有人走过。路边的青苔和草丛上都留下人们走过活动的迹象。博士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大声对上尉说:“我们应该走慢一些了,他们的营地应该就在附近——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   尼克上尉用手捏了一下颌下的送话器开关,对驾驶员汤姆说:“放慢速度,以步行速度前进。”   装甲车抖了一下,立刻慢了下来,机器的哗啦声,金属碰撞声也立刻减弱了,就在这时,森林里传来了喊话:“停车!我命令你们!”紧接着,命令又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   装甲车又抖动了一下,停住了。发动机静了下来,顿时,森林里立刻变得寂静无声,空气似乎也粘稠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问话又传过来,博士四周张望却不见人影。   “前美军陆军上尉尼克,多里斯。”   “前美国国防部文职人员,堂普森博士。”   “你,你,你们两个,下车,不要带武器。”这回博士听明白了,命令是从前方不远的树顶上传过来的,博士想看到发令的人,可惜树冠太密,根本看不到人影。   尼克上尉从车顶上身手敏捷的直接跳了下来,而博士却要先把身体缩回坐舱内,然后打开装甲车后门才能下来。当博士身体缩回车厢时,看到了舍尔玛紧张恐惧的眼睛。博士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别怕舍尔玛,不是敌人……”说完就打开后舱门,钻出装甲车,走了两步和尼克上尉站到了一起。   “你们两个人向前走,对,继续……继续……好,停下来。”   博士和上尉按照树上人的命令,走过发出命令人所在的那棵大树,一直走到公路的转弯处才被命令停了下来。博士看到公路转弯后的情景,对尼克上尉说:“看来我们不停也得停下来了……”上尉也随着向公路转弯处看去,只见几颗合抱粗的大树在公路上形成了结实的路障,上尉想,要想闯过这路障,看来非得M1A2坦克不可,这老旧的M113对这种路障时无能为力的。上尉苦笑了一下,小声说:“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样友好啊!”   博士宽容的笑了笑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我们可以理解的。”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阵树枝和树干的摩擦声,像是有人从树上滑下来,紧接着又有这样的声音传来,明显不止一个。   博士慢慢的转过身体,几个全身披着奇怪的茅草“盔甲”的人呈散兵线手持冲锋枪向他们戒备的慢慢走来。   “哈罗!士兵,别紧张……我们是你们的朋友。”   “你错了博士,我不是士兵,而是军官……”看到博士和尼克上尉没有任何武器,满面笑容的看着他们,走在前面的这个人放心了不少,枪口慢慢的垂了下来。“美国国防部直属31基地警卫队营长詹姆斯少校。”   当装甲车在詹姆斯少校的引导下进入营地的时候。博士发现这些前美国军人的生存状态要比自己这个小队差多了。营地一共有132名成员,其中前女兵或者女性技术人员17名,军阶最高的是一位准将赖特将军,不过将军因为辐射病造成了双目失明,在严重的精神忧郁症中。其余人员中原来军阶最高的是赫尔曼上校,是技术军官。现在实际上这个营地的领头人就是詹姆斯少校了。   31基地是美国本土中所有秘密基地中极少数没有遭到直接核打击的基地之一,基地中原有(所有及时躲入地下岩洞的人员)893人中大部分都在后来的辐射病和紫外线的杀伤下死去,只有剩余的这一百多人到达了墨西哥。目前,营地唯一的主食就是仙人掌叶片和仙人掌果实,正在苦苦的挣扎之中。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   如果说,北马鲁古岛象一只飞翔的燕子,那么新几内亚岛的形状酷似一只企图啄这只快乐飞翔燕子的巨大火鸡。距离燕子最近的当然就是火鸡的尖喙,和尖喙上部不远处的一个鼻瘤,这只鼻瘤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城市,就是苏朗。   苏朗和许多热带海滨城市一样,曾经是美丽多情的一个热带小城,这里印尼人和新几内亚人、波力尼西亚人杂居,曾经是印尼最安定平稳和睦的城市之一。这里也曾经生活着数万名华侨,他们和当地人一起,平静而满足的把这里也当作自己的家园。上个世纪后半叶,印尼新几内亚部分也闹起了独立运动,而苏朗也是独立运动闹的比较厉害的城市之一。不过这里的独立运动虽然闹的红火,但是素来热情和睦的当地民族并没有象印尼其它岛屿那样迫害华侨,所以这里的华侨当时生活还算安定……   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因为这个曾经美丽又充满热带风情的城市,在几年前一夜之间就从地球上消失了,留下来的痕迹只有杂乱无章的瓦砾和覆盖着城市废墟的葛藤。城市带着它以往的喧嚣和涌动一起消失在连天的巨浪之间,但是它留下的废墟不久之后就又出现了一片生机,只不过现在这生机是无语的,安静的,绿色的,在废墟上生长着,攀援着,覆盖着……也许,城市的废墟留下了过多的有机物,所以这里的葛藤长的似乎更加迅速,短短两三年时间,就几乎覆盖了以前的整个城市范围,无论是瓦砾还是残墙断壁,无论垃圾堆还是街道广场,葛藤都以它那惊人的生命力不断的覆盖着、寝食着、延伸着、攀缘着。那一片片浓绿的叶片如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潮湿的空气中舞动着,摇曳着,似乎有意在表现生命的坚强和息息不止无穷尽的旺盛。   “这里是我们的食品基地之一。”郑涛边走边对林军说,大概是以前专业的相近让他们之间显得的话特别多。“向上走,对,过了港口区那边还有我们的养殖基地……”   “养什么?有猪,有牛……还有,嘻嘻,先不告诉你,等会让你们尝尝就知道了。对了,这两天你们经常吃的葛羹里面就有这种动物的肉汤啊!”   “你们在北马鲁古怎么熬过这么多年啊!早知道……你瞧。苏朗距离你们北马鲁古这么近,只隔着这么一片小小的海峡,我看还没有台湾海峡宽呢,要是早知道你们在北马鲁古,早些找到你们就好了,也能少受两年罪……”   “对,这些就是葛藤,叶子也可以吃,不过我们只吃那些刚长出来的嫩叶,象这样的叶子就只能供养殖场做饲料了。”   “我们吃的葛粉,就是做葛羹用的粮食那种葛粉,是从葛藤的粗根里提取的……当然也有大米、红薯等许多作物。不过这葛根生长快,产量高又不用人照料,味道也满好吃,所以我们船上带的最多的粮食还是葛粉和葛羹了。”   “前面就是新苏朗市区了。怎么?不像?呵呵,是啊!还不大象个城市。要知道以前这里可是什么也没有,我们在老城市废墟的边缘又建了一个新苏朗市,现在只有一千多人……都是从新几内亚岛内地山林里找回来的幸存者,有印尼人,有新几内亚土著和波力人,对了,还有十多名华侨的……就是我听不懂他们的闽南话,现在好了,他们都学会了说国语……嘿嘿,普通话。”   “在整个起点范围,苏朗应该是最好的地方。因为这里一千两百多人中间就有将近四百名女的……只是其中有一百多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女孩,哈哈!”   “我的衣服?哦,这也是葛藤做的,真的啊!是用葛藤纤维织的布,挺透气的,呵呵,就是不太细致,看上去有些象我们过去装粮食用的麻袋……嗯,以后工厂的技术提高了之后,肯定会比现在织的布要好的多!还有,我们已经开始种植亚麻了。可惜,现在还没有找到棉花种子……不过,指导员说,现在我们有石油,有战争留下来的一些化工设备,就有能力很快的生产出来化学纤维来……”   “现在我们起点人实行的是……怎么说呢?我看应该算民主政治。不过和以前西方国家的民主政治并不一样……主要领导力量嘛,就是我们这些起点人,哦,东渔315上幸存的28个人。不过我们愿意听指导员的,还有船长。他们是老大哥,生存经验科学知识都比我们强多了……没有,从来也没有打算建立国家什么的,一些岛屿上我们派了所谓总督,主要还是带领大家解决生存问题,还有就是协调建设什么的,我们并没有打算统治谁,这个世界更要和平一些,不要有什么争斗……我们的目标就是尽快重建人类文明社会……”   “学校吗?自然用中文上课,起点人不分种族都在学中文,大家都在用中国话交流……不是,不是不尊重原有居民的文化和语言!你想,灾难之后,我们东一个西一个找到这些人,按他们自己说就有三十多个民族,一百多个部落,大家的语言五花八门,多数人还没有文化,不识字。谁跟谁都讲不清楚……再说,再说我们也不懂他们的语言啊,没法用他们的语言上课啊……”   “指导员还给我们讲一个例子,过去我们中国南方有许多方言说的人都很少,结果大家彼此很难交流。据说海南有17个县,就有三十多种方言和民族语言,有些地方走出十里之外就互相听不懂人家的语言了……后来,从大陆去了一些农垦部队,他们人数虽然比当地居民少的多,可是大家都讲同一的语言普通话,结果后来当地人也越来越多的开始讲普通话,最后到上世纪最后三十年,海南居然成了中国南方普通话最普及的省份,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讲能听懂普通话……我们在三亚榆林港停靠的时候,走到三亚大街上,到处都是讲普通话的,感到亲切多了!”   “男女的问题?嘻嘻……这个问题最好以后见了指导员请他为你们讲,反正在这个男人多女人少的时候,要考虑人类快速增长,还要考虑社会的安定……反正我说不清楚,女人少女人就金贵,就当家呗……所以啊,各家也许该叫各部落,不过我们还是叫各‘家’,基本上都是女人当家,比方说……孥,赵旗船长,就是‘姜’家的男人……我?嘻嘻,先不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不是起点人的发明?难倒世界上以前也有一妻多夫制度?哦,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好像听说过,西藏就有这样的风俗习惯……我本来还以为这是起点社会的创造呢。”   “我们每天都要用电台搜索各种电波信息……没有,目前能够联系上的只有美国有几个军人,现在他们已经到达墨西哥,人数虽然少,生存还没有问题。他们发现一种变异的玉米,玉米芯也可以吃,是甜味的……对,还有仙人掌也可以吃。指导员告诉他们应该继续向南走,争取到亚马孙一带会有更好的自然条件,资源也多一些,不知道现在他们走到哪里了……”   “哦,到了……崔司务长早已准备好酒席等你们呢……现在应该是崔总督了,呵呵”   郑涛正说着,就看见总督崔园笑弥陀一般满脸笑容迎了上来。上次强奸事件之后,崔园总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于是就找李海铁说了很久,死活不要继续在瀛海做储备局长,非要找一个远远的海岛躲起来不可,后来李海铁无奈,和赵旗商量之后就派他到苏朗地区来当总督。没有想到崔园虽然做事粘粘乎乎的,可是偏偏有个好人缘,还很有心计,没有多久,苏朗地区所有人都对这个新总督既尊敬又爱戴……所以后来李海铁对赵旗说:“没有早些让崔园区当总督,真是屈才了呢!”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十二章   七十三   查亚普拉军港基地。171号终于被架上了船坞,小山一样的身躯在船坞里看上去就像一座大楼,全身斑驳的布满贝类的钢铁躯壳似乎在诉说着它五年来寂寞又无奈的境遇。   船坞在查亚普拉军港西侧,被海啸冲刷过之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说明这座军港原来的建设者是谁,唯有高地商留下的那些机械和搁浅的滚装船上的设备留下一些日本名称的物品,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这座军港很可能是日本海上自卫队留下来的秘密工程。   船坞的土建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海啸的冲击对这些坚固无比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并没有产生很大的破坏。不过船坞的坞门还没有安装,依靠起点人现在的条件,显然是无法也没有合适的材料造出这每扇上百吨的坞门的。所以,特意赶过来的李海铁和赵奇他们几个商议之后,决定暂时不造坞门,采取水中围堰的方式隔离海水。就是将171舰拖进船坞固定之后,在船坞的入口修筑围堰,然后将船坞内的海水抽干,这样171就会完全露出水面,牢固的架立在船坞底部的架船墩上,维修工作就可以顺利进行。待到船修好之后,再将围堰打开,海水涌入将船浮起。   紧紧把封闭在船坞中的海水抽干,就用了十几天的功夫。再急也没有用,没有大口径的水泵,抽水速度就无法加快。所以,李海铁和赵奇不等海水抽干就指挥大家先开始干水线以上的修复工作。特别是赵奇,他对171 的感情太深了,恨不得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南京号,所以这些天以来,他吃住都在南京号上,对于其它工作都放在脑后,看这样子,171 一天不修好,他是一天也不肯离开“她”的。   就像歌曲里唱的一样,“骑兵爱草原,水兵爱大海”。没有做过水兵的人是无法体会到水兵们对心仪的军舰那种强烈的向往和挚爱。听说了“南京号”即将开始修理的消息之后,起点人无论此刻市什么职务,在做什么工作,都想到171舰上来,为修复这条美丽威严的军舰而拿出自己的力量。不过,军人就是军人,在赵奇关于‘除以前的技术人员之外,其他人员必须坚守岗位,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的命令下达之后,许多人都乖乖的回去干自己原来的工作,只有轮机长刘强这样的技术干部和有技术的船员,以及几个以前的专业军士留了下来。至于在北马鲁古岛商拯救的这三十多名前171舰员,从感情上来说也不能让他们离开自己魂牵梦绕的心爱军舰,于是李海铁毅然决定,在军舰进坞之前,让他们好好调养身体,然后就投入到维修工作中来。   “怎么样?”赵旗看着从驾驶台围壁上面相控阵天线工作面上下来的于洁问。相控阵天线应该是171号上科技含量最高,对信息站条件下战斗力影响最大的系统之一了,所以这一块系统的好坏,是赵旗最关注的范围之一。   于洁没有说话,只是面带沉重的摇了摇头。赵奇一看就明白,大概在现有的条件下这异常精密的复杂天线是难以修复的了。从20世纪80年代起。相控阵天线开始被一些科技发达国家用在军舰的雷达系统中。同传统的抛物面天线或者阵子天线相比,相控阵天线具有扫描速度快,无需机械传动扫描机构,可以同时扫描跟踪多个多方位目标的特点,所以一出现就成为现代高科技舰艇的显著标志。美国海军的宙斯盾巡洋舰、驱逐舰就成为现代科技含量最高,战斗力最强的军舰的代名词。   2000年,中国也开始制造使用相控阵天线为搜索雷达天线和垂直发射防空导弹的“中华盾“系统驱逐舰,首批170、171号两艘姊妹舰于2005年下水,2006年形成战斗力,随后又陆续下水入役了几条同类改进型军舰,使中国海军的战斗力从落后于美国30年一跃而缩短到只有几年的差距,加上中国海军依托大陆架空军和大量潜艇的配合,才能够与美国在东亚成为可以相抗衡的力量,才能够在台海之战中没有让美国海军占到任何便宜。   相控阵雷达天线通常有两种形式,根据天线单元的工作状态分为有源天线和无源天线两大类。所谓有源天线,就是用大量的(通常每个天线数百到数千个)半导体发射和接收单元组成天线阵列,每一个单元都具备发射和接收两种功能,通过发射接收时电波的相位叠加形成高速扫描的波瓣到达提高雷达灵敏度、分辨力和快速扫描的能力。无源天线是由大量天线单元组成天线,但是这些单个的单元不具备自身的发射能力,需要有一个集中的馈源向各个天线单元提供振荡信号,然后由这些单元分别发射和接收,同时由电脑控制每一个单元发射和接收的振幅相位,达到和有源天线同样的目的。   有源天线由于发射电波的能力是各个单元自己产生的,所以具有设备轻便,容易散热,抗损能力强的特点;而无源天线组成的相控阵雷达虽然有设备较重,需要有专门的散热系统,一旦馈源损坏就会另整个系统瘫痪的弱点,但是控制比较容易实现,价格也大大低于有源天线的价格,而且使用费用低的好处,抗恶劣环境能力强的优点,所以中国海军在权衡了两种相控阵雷达天线的利弊之后,根据最大费效比的原则选择了后者。在170、171姐妹舰下水之初,赵旗还和海军一帮兄弟就两种相控阵天线的优劣激烈辩论过,不过在2007年海战的过程中显示,有源天线一点也不比无源天线差,尤其是同红旗九舰空导弹的配合方面几乎天衣无缝,成为中国海军名副其实的“中华之盾”。   “腐蚀很严重。这种半导体单元组成的天线阵,以前虽然有抗盐雾保护涂层,但是原来的设计并不是能够抵抗长期海水浸泡的。我拆下来那几个单元器件都测试了,几乎全部是内部短路……根据我们现在的条件,要想重新造出这种器件基本上没有希望。”于洁心情沉重的说。   “是啊,科技的发展不是仅仅有理论和图纸就可以的,需要一系列的工业基础支持……天线不行了,恐怕雷达主机和电脑系统也会有问题吧?”赵旗虽然早已料到这些精密元件会出现问题,但是现在证实了之后仍然觉得大失所望。   “主机虽然还不能通电检查,但是我初步看了一下,应该问题不太大。因为控制室的密封情况很好,少量的渗水基本上都没有超过机柜的下层,主要设备都没有腐蚀的迹象……看来这条船在建造时候的质量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那当然,是中国最先进的也是海军当时最期盼的一条舰吗,质量上可真下了不少功夫……小洁啊,天线不行了,能够用抛物面天线来代替?”   “理论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好在我们现在有行波管,还是1000瓦的大功率管子,只是馈源喇叭我知道原理,而且东渔315上雷达馈源可以参考一下,我想现在我们能够做出来,最多效率稍微差一点罢了。”   “是啊,现在世界上这么少的人,海上能够航行的军舰、船只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我想,将来这雷达主要还是做导航用,对空导弹估计很难用上的……”   “好在这舰上的轮机系统还不错,受损最小。主要是控制部分需要好好检修一下,听老刘他们说,所有的主机、辅机都没有问题呢!”   “刚开始建造171舰的时候,我们好多人还争论呢。一些人提出问题说:为什么这样先进的军舰要用落后的蒸汽轮机系统?当时我回答他们的论据是蒸汽轮机技术比较成熟,热效率高,燃料适应性比较强……倒没有想到,蒸汽轮机还有一个耐恶劣环境的能力强。”   “我听说蒸汽轮机主要的缺点是启动比较慢,生火之后至少需要半小时才能达到满功率运行……”   “是啊,这是蒸汽轮机的一个主要缺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信息化的发展早已经让战争过程变得透明起来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偷袭实际上很难再出现。珍珠港事件不会再重演,一个枕戈待旦的海军当然不会在危险临头时才开始生火准备的啊……”   “这倒也是,听你这么一说,171舰选用蒸汽轮机也是符合最大费效比原则的吧?”   “我想是这个原因,其实在上这几条同型舰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批可供大型舰用的燃气轮机,引进的MP2500还有国产自己造的那种已经可以装舰使用。选用蒸汽轮机恐怕是为了更好的费效比和更加稳妥可靠的缘故吧。”   两人正说着,看到李海铁和刘强也走上了甲板,于是赶忙迎上去。赵旗问:“指导员,你要准备的冰柜已经拉过来了,就放在主甲板会议室里。哎,对了,指导员。你要冰柜做什么啊?”   “就为了它啊!”李海铁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一块电路板。   “怎么了?你想吃冰镇电路板啊?赵旗一看就笑了。   “主桅上一些电子仪器壳体有进水迹象。因为这些密封标准本来就不是供潜艇用的,进水是正常现象。我们用蒸馏水清洗之后还会有一些水分在里面,自然干燥很慢而且会生锈,所以我就想到了用冰箱来解决潮湿问题……”   “用冰箱管用吗?”赵旗还有些怀疑。   “在目前来说,用冰柜来对电子器件除湿应该是最可靠稳妥的办法。冻干它们不会对电子器件造成任何不良影响,这是我早已获得的经验啊!”   “我就想不明白……太玄了吧?”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的书包掉到海里去了,捞上来的时候一位老海员教我的办法,把书用清水洗净,然后放进冰箱的冷冻室冻上两天,果然冻干了,书页也没有发黄,还没有皱……”   “我懂得这个原理了……”于洁说:“别看冰箱打开的时候里面总有水汽,但是实际上冰箱里面是非常干燥的。因为水汽都被凝结在冰箱的冷冻室壁上去了,而且书本或者电路板上的水会直接从冰的状态蒸发,不会对器件组织造成破坏变质……”   “嗯,有道理我们试试看。”赵旗也恍然大悟。   “呵呵,不用试,准行!你们还记得我那部数码相机吧?上回也掉到海里过,我就是捞出来用蒸馏水洗过之后,放到冰箱里几天,结果拿出来一点故障都没有!”   “太好了,我也发现一些受潮的器件,正发愁如何无损烘干呢,指导员你这个办法可太不可思议了!”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让大家久等了。年底一到,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写字。心里总觉得对不起长期以来一直支持《翌日》的朋友们,今天终于写了一段来作为赔礼。这一段时间还会很忙,更新会慢一些,但愿大家能够理解,谢谢大家了!) 《翌日》 作者:北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此书未完待续】
--- name: 北辰 - 战神初航.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战神初航》 作者:北辰 正文 战神初航   飞客行·扫校   一   巨大的舷窗外,是火星的巨大身影,冰冠闪闪发亮,长长的黑线条是干涸的河床,这就是战神玛尔斯,曾在地球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火星生命遐想。但一个半世纪过去了,火星生命仍无影无踪。一想到自己和战神玛尔斯同名,玛尔斯船长不禁有些自豪。他对身边的人说:“瞧,这就是我,一个浑身染满敌人的鲜血,英勇无畏的战神玛尔斯。”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哈森拍着他的肩膀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战神已不吃香了,你也不会成为玛尔斯,你没有他那英勇的气魄。”站在哈森身边的耐克又笑了起来。玛尔斯干笑了两声,笑得很难看,哈森和耐克似乎意识到什么,互望了一眼,相继走开。玛尔斯静静地陷入沉思中,是的,我不是战神玛尔斯,我不习惯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玛尔斯船长所肩负的是目前为止人类最为宏伟的航天计划。由于他的祖国的对手S国在火星探测方面占尽先机,所以国家首脑下定决心实施更为宏大的木卫二探测计划。半年前玛尔斯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兴奋极了,约上哈森到一家夜总会喝酒庆贺。   不料,玛尔斯意外发现,他的妻子姬丝正与一个男人相拥着坐在一起,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哈森也注意到了这一场面。过了好久,那男人才站起来,哈森小声说,“玛尔斯,是耐克。”玛尔斯没有说话。姬丝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就在他们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耐克也看到了玛尔斯和哈森,但短暂的一怔后,他还是与姬丝一起离开了夜总会。   玛尔斯两眼望着酒杯。过了几分钟,哈森说:“你应当冲上去,把那家伙痛打一顿,打不过他我会帮你。”看到玛尔斯没有反应,哈森也不吱声了。走出夜总会分手的时候,哈森说:“玛尔斯,你得想个办法,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玛尔斯从没有对姬丝提到过此事,他不再与姬丝同处一室,而是搬进了另一间屋,使本来冷战了一年的夫妻关系更加紧张。姬丝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除了上班时间外,再也不独自出门了。当航天局的负责人宣布玛尔斯出任“战神”号宇宙飞船船长远征木卫二时,他愉快地答应了。他想离开姬丝一段时间也好,但他担心姬丝再与耐克来往,于是四处游说航天官员,大力举荐耐克同行。哈森当然明白玛尔斯的意思,也极力四处宣扬说有耐克同行,定会有不小的收获。结果耐克终于也登上了“战神”号宇宙飞船,踏上了飞往木卫二的旅途。   “战神”号飞船庞大的身躯足有一艘海轮长,当它脱离地球引力的时候,燃料也消耗了近一半,在离地面360公里的“天宫”号空间站,重新补足了液氧和甲烷等燃料,也给天宫号送来了许多生活必需品。但当飞船准备脱离天宫号时,却发现两者之间的对接口无法分离,像焊在一起一样,玛尔斯马上与地面指挥中心联络,中心主任鲍尔说:那就叫天宫号跟着飞船一起飞往木卫二,然后留在木卫二上空。这对飞船及飞行人员也是一个考验。玛尔斯感到这个指令不可理解,他要求与总统对话,但遭到了拒绝,他只好执行命令。实践证明,飞船与“天宫号”一起飞行只是让人感到别扭,并没有发生什么故障。   库克是副船长,当玛尔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玩电子游戏,玛尔斯皱起了眉头:“库克,想不到你竟然把这种软件也带上飞船,你要明白这样做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提醒你,今后不能再玩这个东西。”库克吓了一跳,站起来敬了个纳粹党举手礼说:“是,船长,今后不再玩这个东西。”玛尔斯哭笑不得:“你严肃点,关上电脑,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你说木卫二上究竟会存在什么样的生命?”库克关上电脑说:“木卫二的表面是冰,估计厚度达100公里,在冰的下面是液态水组成的地幔,再下面就是硅酸盐内核。在冰层下面,很可能有火山活动,它将给冰层下面的水提供足够的热量,冰层虽然很厚,太阳光应该能折射到下面一部分,冰层就像地球上的大气层一样,对下面的生命有保护作用。水里应该有多种生命形式存在,在死火山附近,很可能有以硫化氢为代谢物质的生命。水里藻类植物提供的氧气,将支撑高等动物的需求,所以我认为木卫二的冰层下面,有水和少许阳光,有氧气和陆地,会有生物存在,甚至会有智慧生物生存。”库克说得眉飞色舞,玛尔斯也激动起来:“如果真有智慧生物,我要把冰炸开首先跳下去,与他们握握手再合个影。”“那你岂不是把他们的天捅了个大窟窿。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呢,哪还敢跟你握手!”库克说完大笑起来。   玛尔斯笑了笑说:“把冰层当作木卫二的大气层,这真是个新奇的设想,那将会产生何种形式的生命,真令人难以想像。若木卫二上适合生命生存,那我们就是为祖国开辟新疆域的哥伦布,这对S国人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库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飞船在经过火星时借助它的引力获得了很大加速度。离开地球已经一个多月了,飞船上有人谈论起什么时候才能返回的问题。船长玛尔斯认为应该组织船员进行一些娱乐活动,这艘自动化程度很高的飞船用不着人们都坚守岗位。在这次联欢聚会上,按要求所有人员都要参加。几个节目以后,玛尔斯总感到缺乏热烈的气氛。这时艾丽上场了,她原是“天宫号”上的宇航员,有着很好的舞蹈和歌唱天赋。   这下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大概因为有这么一个惟一的漂亮女宇航员出场的缘故吧,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玛尔斯也在起劲地鼓掌,这是本次联欢会最精彩的一个节目,哈森一边鼓掌一边走到玛尔斯身旁:“船长,今天所有的人都到场了,怎么没看到耐克,他到哪儿去了?”玛尔斯这才意识到耐克这个风趣幽默的人没有来,真有些奇怪,今天确实需要他带来些活跃的气氛。但一想到姬丝,他对耐克就失去了好感。   他冷冷地说:“谁知道他怎么没来?没有他,这个联欢会不是也很热闹吗?”哈森没有说话就走出会议厅。   二   按照时钟指示的时刻,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先后来到会议室兼餐厅,今天的气氛比往常热烈得多。大家谈论的焦点当然是联欢会的内容,艾丽成了明星,她的演技并无可圈点之处,但她的美貌和性感却使大家都着了迷。哈森和库克坐在一起,哈森说:“库克,今天的联欢会和现在的晚餐,有个人一直没有出场,你想想是谁?”库克向周围扫了一眼后回答:“不知道。”“耐克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我下午才知道,但他却叫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现在想,是不是该告诉船长?”哈森放下刀叉,认真地说。库克问:“有这回事?有病要看医生啊,船长也当过医生,他的医术还挺不错。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哈森本想说出姬丝的事,但他想起了玛尔斯的警告,欲言又止。“怎么了,你说呀!”   库克话音刚落,发现玛尔斯已站在身旁。“你们在谈什么啊,是不是说我们飞船上出了一个演艺明星?”哈森瞪大眼睛望着玛尔斯,库克站起来说:“船长,哈森说耐克病得很厉害,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玻”玛尔斯放下手中的罐头火腿三明治:“哈森,你怎么不告诉我?赶快吃完咱俩去看看。”   玛尔斯走出耐克的房间,一直等在门外的哈森走上前问:“玛尔斯,耐克的病怎么样?”玛尔斯淡淡地说:“是他身体内的一种病毒突发变异,不碍事,现在没有医疗条件,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说完他通过通讯器,召来机器人1号,“我命令你,在这里站岗,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   “是,船长,任何人不得进入。”    1号机器人笔挺地站在耐克门前。   哈森大声说:“玛尔斯,检查病情时你不让我进去,现在让我进去看他一眼,再叫机器人把守也不迟。”玛尔斯神态严峻,像没听见一样,大踏步地走了。   第二天,哈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耐克的门前,站岗机器人不见了,门上打了封条,房间内传出刺鼻的气味。哈森大惑不解,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厨房,几个机器人正在忙着做饭,它们一共有五个,没有什么分工,平时日常工作就是做饭和打扫卫生,修理设备。哈森找到1号机器人:“1号,告诉我,耐克在哪儿?”1号说:“耐克到飞船外面去了。”哈森再问,机器人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机械地干活,哈森更加疑惑。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声音:“我是战神号飞船船长玛尔斯,我现在向大家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耐克前天突然得病,经过诊断,他得的是一种不治之症。他体内病毒突发变异,无药可治,昨天夜里已经死亡。这种病毒可能有极强的传染性,我已命令机器人把他的尸体抛到飞船外,他住的房间已经消毒,打了封条……”哈森没有听到玛尔斯下面说什么,他感到头脑轰轰响。愣了两分钟,他走向船长室,愤怒地一脚把门踹开。玛尔斯静静地望着哈森:“哈森,关于耐克之死,我正想跟你解释一下。”“不用解释。”哈森的眼里射出怒火,“玛尔斯,我看错了,你真是战神玛尔斯!当初发现你妻子姬丝与耐克幽会,我要帮你打耐克一顿,你不答应。你被选中参加木卫二探险计划,你怕耐克与姬丝偷情,极力向宇航局官员推荐耐克参加此次计划,我理解。作为好朋友,我四处帮你周旋,终于说服他们同意耐克参加远航。但我想不到你如此用心险恶,把他杀死又抛到飞船外。你太阴险了!”玛尔斯站了起来:“哈森,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那你说耐克得的是什么病?”哈森两眼直盯着玛尔斯。   “他得的是艾滋箔…地球上没有了艾滋病患者,但仍会有一些人携带艾滋病毒,只不过不会发作。现在是在太空中,它是以一种变异的形式再次出现的。我昨天不想叫你知道,怕你说出去,引起恐慌。想不到耐克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思虑再三,我觉得大家早晚要知道,所以我宣布了这个消息。”哈森还是不信玛尔斯的话,他说:“你既然有心害他,一定早有准备。你知道,我学过医,你把他的尸体扔到飞船外,我无法解剖尸体,当然说不过你,但是回去我会起诉你的!”   这时,库克万分紧张,满头大汗地冲进船长室:“船长,不好了,我们的燃料没有了!”玛尔斯从高脚椅子上跳了下来:“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拉起库克向燃料库冲去。当他俩从陡得令人目眩的舷梯下到底舱燃料库的时候,玛尔斯已经从库克嘴里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五个燃料罐少了三个,另两个减压阀被打开,以液氧和甲烷按3.5:1组成的燃料已所剩无几。   看着剩下的两罐已被关紧的燃料罐,玛尔斯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回到地球上了。   他立刻召集来五个机器人,叫他们四处寻找另外的燃料罐,1号报告说:“我和3号机器人已将那三个燃料罐抛到飞船外边去了。”   “是谁叫你们这样做的?”“是耐克。”玛尔斯气得几乎昏过去,库克扶住他的肩头说:“船长,机器人是不会说谎的,他们只会服从人的命令,除了不会杀人,它们什么命令都执行,任何人也没有那么大力气把罐子抛出去。但耐克究竟为什么要把燃料扔掉呢?”玛尔斯站直了身子,他问库克:“剩下的燃料还有多少?”“仅够飞到木卫二降落使用,飞船将没有从木卫二起飞的动力,降落后也没有生活能源,如果我们现在返航燃料也是不够的。”玛尔斯检查了各种能源的储量后,他已彻底绝望了。其它能源也遭到了破坏,从现在起,重力发生装置、照明、通讯、厨房都得把能源消耗降到最低或关闭。   玛尔斯和库克来到飞船主控制室,准备向地面指挥中心请示飞行方向。玛尔斯打开无线电通讯系统的同时却发现仪表盘指示仪上木星的坐标位置已经改变,飞船已偏离了航向。经过检查,有人更改了主电脑程序,是从耐克房间的电脑经过一系列密码破译,对主电脑发出错误的指令所致。飞船无法与木星及它的卫星会合,看来,借助木星引力返航的可能也没有了。库克向地面指挥中心报告了飞船上发生的情况,不久,地球传来回音,玛尔斯在旁边接听了来电。   原来国家航天局内混入S国间谍,现已被抓获。据间谍交待,中心主任鲍尔参加了他们的组织,还有其他人员没有查出。为了不影响飞船人员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通电谈及此事。现在看来,耐克就是另外的S国间谍。指挥中心请玛尔斯一定要控制飞船人员的情绪,地面将派另一艘飞船前来营救。   库克愤怒地说:“这些狗娘养的,我们的飞船是最先进的,根本就没有第二艘飞船具有飞往木卫二的能力。我看他们是在搪塞我们。”玛尔斯更加气愤:“保卫工作是怎么搞的?间谍怎么会混到我们这里来?要不是中心主任鲍尔的意思,我们怎么还会拖着一个‘天宫号’太空站在天上傻跑?”玛尔斯气得走来走去的同时,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耐克这个间谍是他和哈森大力保荐才参加这次飞行的,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玛尔斯和库克研究后决定,为了稳住大家的情绪,暂不宣布飞船偏离航线和燃料丢失一事,当然,耐克是S国间谍一事也不能公布。   三   姬丝是一家医疗机构的技术主管,正主持一项有关生命冷藏技术的课题。玛尔斯去了木卫二,这是一项大型航天行动,人们对此事投以很大的关注,但是姬丝发现新闻机构对这件事的报道越来越少……一天,她来到郊外的一个小山岗上散步,瑟瑟的秋风吹落了一地的落叶,她又想起与耐克温存的往事,脸上露出了微笑。姬丝刚去了宇航局,询问玛尔斯的情况,新航天主任对她的回答很冷淡,他只说宇航局内部发现间谍,飞船可能被迫降落在木卫二上,无法回来,也没有办法继续联系,飞船无线通讯系统坏了。当姬丝问到宇航局将采取什么措施时,主任表示,他将说服政府官员再造一艘飞船把木卫二上的宇航员接回来。姬丝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最近政府财政吃紧,再造飞船是否能够批准还是个问题。即使批准,从研制到建造好飞船只怕十年也完不成。再说木卫二上的人有足够的生活用品和食物吗?木卫二上有生命存在的基础条件吗?那时宇航员是否还活着,这些都是未知数。耐克在哪?他现在怎么样了?想起耐克,姬丝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四   哈森几天来一直萎靡不振,他觉得应该轻松一些,耐克已经死了,不必为这么一个偷人家妻子的人而伤心。他来到飞船顶舱,巨大的舷窗外是灿烂的银河,比在地球上看上去要清晰得多,木星和木星光环已出现在飞船左前方,大红斑此刻占据着球面很大的面积,那木星身边最亮的一定是木卫二了,因为它的冰层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木星距飞船还很远,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飞船的左前方呢,它应该在飞船的正前方才对。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哈森扭头看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他走了过去。是艾丽,艾丽一脸的愁容,不见了往日的风采。“你好,艾丽。”哈森坐到了艾丽的对面。“你知道耐克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是什么病毒使他迅速丧命?”艾丽有气无力地说。哈森感到一阵激动,终于有人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好比遇到知音一样,可是瞬间他又意识到,艾丽和耐克相处得极好,艾丽关心的是耐克,这与自己无关。哈森说:“玛尔斯说耐克身体内有一种病毒,这种病毒在太空中已发生了变异,毒性极强。”“那是什么病毒呢?”哈森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船长说是艾滋病毒的变异品种。”   哈森注意到艾丽浑身一颤,接着说,“可我怀疑是船长杀死了耐克。”   “为什么?”哈森看着艾丽的眼睛,那里好像有巨大的诱惑力。“玛尔斯的妻子姬丝与耐克偷情,玛尔斯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这次飞往木卫二,他硬要耐克参加。我想他是想在飞船上除掉耐克。”艾丽瞪大眼睛听完哈森的诉说,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她转脸望着舱外的星空,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已经消灭了艾滋病毒吗?”终于可以在这美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专长了,哈森清了清嗓子说:“几十年前,通过对艾滋病毒HIV表面糖蛋白的研究,人们了解了它感染引起的不可逆的、免疫抑制的病理学基础,并开展了大规模的消灭HIV病毒的行动,用一种新制剂促使患者体内HIV病毒程序性死亡。但这种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在太空航行中,由于某种未知的机制,HIV病毒会发生变异,对制剂产生抗体,并且迅速繁殖,危害更大。但这种变异真的在耐克身上发生了吗?我很怀疑。”艾丽默默地听完,站起扶着护栏走下顶舱。   五   玛尔斯和库克来到飞船的顶舱,巨大的木星呈现在眼前,库克说:“木星是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它有16颗卫星,有4颗因为是伽利略最早发现的,称作伽利略卫星……”库克还在侃侃而谈,可玛尔斯却没有一点兴趣,他在想,木星已在眼前,船员们该发现航向有误。库克看出了玛尔斯的忧虑,他说:“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飞船上的事过几天再研究。”库克又谈起大红斑,又谈起1994年彗木相撞。玛尔斯说:“库克,你好像是带我来散心的,可是,我们这样航行下去,要到哪一天为止?你怎么一点都不发愁。”库克叹一口气说:“愁,又有什么用,不如顺其自然吧。”   正在此时,一名船员跑来了:“快去看吧,船长,哈森快要死了,他说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玛尔斯、库克迅速来到了哈森的房间,哈森躺在床上。玛尔斯走到床前问:“哈森,你怎么了?”哈森伸出手想握住玛尔斯的手。玛尔斯伸出了手,可哈森又把手缩了回去。“能原谅我吗,我的好友,是我冤枉了你。”“你怎么了,哈森,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哈森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耐克之死,我一直以为是你害的,前天我发现艾丽死了……”“艾丽死了吗?”玛尔斯和库克对望了一眼,同时冲出房门,哈森在身后竭力喊道:“艾丽的房间不能进……”玛尔斯和库克来到艾丽门前,发现门已被哈森锁死!当两人再次来到哈森房间时,哈森已经死了,嘴里往外冒着白沫。看着这一幕,玛尔斯心里明白了一点,两个人又来到艾丽门前,小心地打开房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具被解剖的女尸。库克的眼光盯住了玛尔斯,玛尔斯说:“耐克死去的时候,我立刻命机器人把他的尸体抛出飞船,我与他有些矛盾,所以哈森以为是我杀害了耐克。耐克是个风流鬼,体内潜伏着艾滋病毒,艾丽年轻貌美,可能与耐克有染,因而也感染病毒。这种病毒变异发作,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哈森发现艾丽与耐克死因相似,为了了解事情的真相,哈森解剖了艾丽的尸体,发现了这种变异病毒哈森也因此传染上这种病毒。”库克明白了,他只知耐克体内病毒变异死亡,却不知是什么种类。玛尔斯是为了怕产生不良影响才没有说出来,他对玛尔斯不禁产生钦佩之情。   玛尔斯叫来机器人1号和2号,命令它们把艾丽和哈森的尸体扔到飞船外,认真清理房间,并亲自指挥进行消毒工作,把这两个房间都打上封条。做完这一切后,玛尔斯决定把飞船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向全体船员做个通报。   会议室里,玛尔斯说:“亲爱的‘战神号’和‘天宫号’全体船员们,也许我们这次远航木卫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首先是飞船在地球上空与天宫号无法分离。而地面指挥中心主任鲍尔却叫我们带着天宫号一起飞行。之后是耐克身上携带的艾滋病毒在航行中变异发作,耐克死了。我与地面联系后得知,耐克和鲍尔都是S国安插在我国航天部门的间谍。耐克更是风流鬼,上飞船不久就与艾丽成了所谓的性伙伴,导致艾丽也染上了这种病毒,而哈森也因为解剖了艾丽的尸体传染上这种病毒而死亡。不过大家不要惊慌,飞船已经作了妥善处理,这种病毒不会再传播了。”这时船员刘易斯站了起来:“船长,我想问一个问题,哈森为什么要解剖艾丽的尸体?你与耐克有什么矛盾?能说一下吗?”玛尔斯犹豫了片刻后说:“这本是我个人的隐私问题,但既然涉及到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不能不给大家做个解释;我与哈森是好朋友,有一天我俩同时发现我的妻子姬丝与耐克有不正常的关系。航行计划中本来没有耐克的名字,我却决定不能让耐克留在地球上与姬丝来往,我多次向有关官员推荐耐克出航,哈森也做了不少工作。耐克死后,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我把他的尸体扔出舱外,哈森以为是我杀害了耐克。为了证实一下,他就解剖了艾丽的尸体。”   玛尔斯痛苦地低下头,船员们面面相觑,刘易斯低下了头,他大概也为逼迫玛尔斯说出这件事而感到内心不安。会场沉静了几分钟,玛尔斯又说:“是我冷落了姬丝,近一年来我们没有过夫妻生活……”为了让玛尔斯摆脱尴尬局面,库克站了起来说:“我宣布一个更不好的消息,耐克这个间谍在临死前命令机器人把飞船上的燃料扔到舱外,我们已没有能力返航,更不幸的是他还修改了飞船的航向,现在飞船正在越过木星轨道,但我们离木卫系统还远得很,无法借助木星的引力返航。飞船正在飞向蛇夫座巴纳德星。看来我们永远无法返回地球,或者说能够返回的几率极校所以,我们每个人员都要针对现实情况做好长久准备,尤其是食物方面。现在飞船是以惯性飞行,不消耗燃料,剩下的能源应当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所有人员都注视着库克,飞船上出奇地静寂,然后是异常的嘈杂和混乱。   玛尔斯站了起来,拍了拍巴掌说:“安静,安静!库克说得不错,我希望大家好好考虑一下我们遇到的困难,以后我将分头与大家讨论。现在散会。”过了许久,船员们才站起来走出房间,会议室只剩下玛尔斯和库克。库克说:“船长,在这个时候,我想你应该振作精神,带动全体船员。”玛尔斯站了起来,紧紧握住库克的手。   六   冷冻人体时温度要经过零下10至50度,这时候是最危险的时期,体内细胞液很容易造成锐利的冰块胀破细胞,造成人体死亡。又一个人安全地由冷冻状态醒来,姬丝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认为一切正常,达到了预期目标,然后那人被护士用推车推去做手术了。姬丝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五个安全醒来的病人。   姬丝走出医疗技术研究所,又来到她与耐克幽会过的小山岗,心中无限地迷茫。耐克还能回来吗?建造飞船飞往木卫二的事还遥遥无期。她想起了耐克的悄悄话:“等我回来时,我给你带一条木卫二上的鱼给你吃。”“说什么傻话,木卫二上怎么会有鱼?”“可那里有水呀,有水就该有鱼。”“等你带回来只怕鱼已经变臭了。”“不会,我把它冷冻起来,一下飞船就亲手做给你吃。”姬丝的脸上飞出红云,她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自己冷冻起来,等耐克回来。   姬丝迅速行动起来,她花费了所有积蓄,雇人在小山岗的山体内修建了钢筋水泥掩体,安排了电力和一切设施后,拉来了医院的冷冻机器。她相信,耐克回来找不到她,定会来到这个小山岗,定会找到处于冷冻状态的她,定会静静地等她醒来。   她脱去所有的衣服,全身涂上甘油,走进冷冻槽内,静静地躺在防护罩内,罩的内壁与她的体形正好吻合。罩壁里安装有极为复杂的电子温控装置,用以控制身体不同部位的温度。姬丝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防护罩合上了,她听到液体流动的声音,那是液氮开始灌入冷冻槽内,她感到通体的寒冷。她又想到了玛尔斯,想到了耐克,心中默默说道:“耐克,二十六年后再见吧。”当温度降至零下125℃时,她所有生理系统都停止了运作,进入假死的冷冻状态。   七   玛尔斯独自走在过道上,不知不觉来到“天宫”号太空站上,负责“天宫”号的刘易斯迎上来向他汇报工作情况。   “天宫”号由四个舱室组成,在天空运行了五年多。它与多艘航天飞机对接过,接收了不少转运货物。它最后接受的周转物资就是提供给战神号的燃料,并接受战神号带来的生活用品,但却因对接口无法分离参加了这次远航。现在它却成了飞船最重要的生命保障设施,四个舱室都改成了植物种植实验舱。   玛尔斯听着刘易斯的介绍,很佩服他的才能。刘易斯说:“船长,我已成功地解决了植物在微重力状态下的生长问题,经过几代的杂交选育,现在生长的都是优良品种。我知道缺少能源,现在是不是把有限的能源用在植物的光照上?它们吸收了我们排出的二氧化碳,却放出了我们需要的氧气。”玛尔斯兴致勃勃地听完刘易斯的介绍,他说:“很好,太好了,目前飞船上的生活用品还够用半年多,食品和氧气也解决了,我早该来看看。   如果空间不够用的话,还可以把它们移植到飞船上所有的舱室。飞船上将最优先为植物提供光照能源。”“谢谢。”刘易斯说,顿了一下,他小声说,“船长,那天……我很抱歉……”“没什么,把那些都说出来,对我是一种解脱……”玛尔斯把手放在刘易斯肩上,“你干得很出色,我代表全体船员,感谢你的辛勤劳动。请相信,我们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难回到家乡。”   刘易斯使劲点了点头。   八   飞船在无动力状态下飞行快一年了,已经飞出了太阳系。   原想借助远日行星的引力飞回地球的希望成了泡影,因为在越过那几颗行星轨道时,它们都离飞船很远,回地球看来没指望了。好在还有食物和水,但却缺少肉食品。船员们情绪低落,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为了抢一块罐头肉吃,甚至会动手打架。玛尔斯大伤脑筋,他觉得是他与船员们接触太少,不了解他们的思想状况所致。船长与船员应该有较多的沟通机会,再也不能,也不该有什么秘密瞒住船员。   玛尔斯找到了负责飞船维修和供应的瓦西姆:“瓦西姆,你好,最近都在研究什么?”“看,就是这些。”瓦西姆捧着几本书,那是几本天文方面的书。玛尔斯很奇怪地问:“你是负责保障飞行安全的,怎么对天文感兴趣了。”瓦西姆立刻来了火气:“我们这次飞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还谈什么保障安全飞行?这艘破船将飞到何时,飞到何处?飞得越远,我们就越难返回地球,飞船飞行状况好坏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天哪,这个该死的航天计划。”瓦西姆用双手抱住了头。玛尔斯想了想说:“瓦西姆,别激动,所有的困难我们都会克服的,现在我们都在这一条船上,应当共同努力,团结一致。”瓦西姆说:“要怪就怪这该死的环境,我无法控制烦恼的情绪,我们在家与父母妻儿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难道就是民族的进步吗?依我看,全是为了总统一人的面子。”“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说,我们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地球上。登上其它星球,是我们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这是全人类的骄傲。虽然我们这次航行出了毛病,可我们飞向了更遥远的宇宙空间,我们是人类的先锋,我们应当感到自豪。”瓦西姆说:“船长,你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家庭亲情观念,你的妻子姬丝背叛了你,在你的潜意识中,希望离她越远越好,所以,你从不考虑返航的问题。土星过去了,天王星过去了,海王星和冥王星也过去了,你怎么从没有提借助它们的引力返航的事?”   “那是因为——”玛尔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愤愤地回到自己的舱室。   玛尔斯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他有些惊讶,为什么自己与船员会有这么多观念上的差异?他把瓦西姆的话又回忆了一遍,难道自己真是为了躲避姬丝才参加这次远航吗?当然不是,又好像有点对,但更多的原因确实是抱着探索宇宙奥秘的精神。瓦西姆的思想有问题,玛尔斯觉得应该找个机会与他好好交流一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玛尔斯看看特制的石英钟,时针指向二十三点。他觉得应该再宣布几条纪律,除了值班人员,其他所有人员都要按地球上的作息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   打开门,进来的是瓦西姆:“船长,我想再跟你聊聊。”玛尔斯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说:“好啊,我也想跟你聊聊。你说我们这次航天计划都是为了总统一人的面子,这是什么意思?”瓦西姆说:“近几年,我们国家由于政策失误,引发一系列经济问题,导致国力衰退,在外交上的地位也受到一定影响。对我国一直持有敌视态度的S国却保持了旺盛的发展势头,他们好像对发展航天技术情有独钟,他们的载人航天器不仅登上月球,还登上了火星并建立了火星基地。据外交部的官员说,他们每成功发射一艘宇宙飞船,就会派一名特使把该飞船的模型送给我们的总统。我想总统一定受不了这种污辱,所以在技术、经济条件还不成熟的情况下,决定了这次木卫二计划,想比S国人飞行更远,来显示我们的国力。飞船命名为战神号,而船长您的名字又与战神的名字相同,这不成心要向S国人挑战吗? S国人又怎么会允许我们超过他们,所以他们用间谍手段破坏了我们这次航天计划。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总统又有何颜面?我们的祖国不会再报道我们的情况,渐渐地,人们会把我们遗忘掉……可是我们的亲人还在等我们回去。由于这次飞行计划失败,两国的关系会进一步恶化。船员们都想知道地球上的事,可你为什么从不跟我们提起这方面的事?”玛尔斯说:“瓦西姆,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你的见解确实很新鲜。并不是我要隐瞒什么,事实上,我们的通讯手段可以说十分落后,离地球太远了,早就无法与指挥中心联系了。我无法告诉你们地球上的任何消息,希望你们能谅解。不管怎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早日回到地球。我们没有能源,仅有的一点能源要保证提供给植物光和热,因为我们首先要生存。除非遇到奇迹,否则我们不可能返航。”瓦西姆沉思了片刻,说:“船长,奇迹会发生的,我认为太阳系不可能只有九大行星。从太阳的引力范围来说,九大行星只是挤在太阳身边,太阳系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大行星。我们应借助它的引力返航。”玛尔斯说:“你说得很对,可如果有其它行星的话,它必须在我们飞船经过路线的附近,才有返航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很校”瓦西姆说:“可能性再小,我也要找,我愿意做巡天观察工作,我相信不久就会发生这种奇迹。”   在瓦西姆开始巡天观测不久,玛尔斯也把大量时间花在观测室内。飞船早已进入柯伊伯带,在这一空间将会有大量彗星出现,但它们是不发光物质,难以看到。玛尔斯认为也许会有小一点的行星,开始几天他把望远镜观测图景显示在巨大的电脑屏幕上,没有什么收获,也耗费能源。于是他放弃了使用大屏幕,仅用望远镜观测。他发现有些恒星会消失一段时间,于是请教库克。库克说:“那是因为柯伊伯带的小天体挡住了恒星的光,这叫掩星现象。”库克也投入到这种观测中,他们发现掩星现象十分普遍。库克说:“我们今后要注意大量的小天体有与飞船相撞的可能,虽然飞船外部有最坚硬的氮化碳防护罩,可一旦相撞,飞船将大大地改变航向。”玛尔斯说:“如果与小天体将要相撞的话,我们可以发射一枚导弹,击毁或改变小天体的运动方向。”   瓦西姆的观测没有任何结果,柯伊伯带过去了,飞船没有与小天体相撞,但也没有发现其它大行星存在的证据。   离开地球已经八年了,人们发现,瓦西姆对天文学越来越感兴趣。他不再提回地球的事,除了偶尔出舱对飞船作些例行检修外,他把多数时间都花在观测室,他甚至对人说,他希望在天文学方面有所发现,有所成就,晚些回地球也值得。可最近人们发现他又多了一项兴趣,他经常往设备间跑,那里有机床设备,也有废旧物资。   直到有一天,库克问起他,人们才知道一个惊人的消息,瓦西姆对引力能的研究理论获得突破性进展,他正在准备建造一台可以吸收并储存引力能的机器。当玛尔斯得知这件事后,他激动地对瓦西姆说:“不知你何时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如果这个设备能研究成功的话,不仅我们回地球有把握,对宇航事业也有巨大的意义。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们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帮手。”瓦西姆放下手中的活说:“船长,很感谢你对我的支持,这项工作目前还在探索阶段,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必要的设备,许多零部件需要手工打造。实际上,我们起程前后,我正醉心于这个课题的研究工作,有些辅助设施和资料我还带上了飞船,都放在设备库内。”   “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说,我们都会感到欣喜的。”瓦西姆不好意思地说:“自从得知飞船无法返航,就只想到回家,把所有的事都忘了。”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玛尔斯和瓦西姆来到飞船顶舱,巨大的舷窗外,银河中的星星更加辉煌灿烂,瓦西姆和玛尔斯陶醉在这星空美景里。瓦西姆说:“看,银河多美啊,自从伽利略第一次发现它是由众多的星体组成,人们再也不认为那是什么牛奶路了。我们飞了这么多年,相对于它来说,位置也只有一点点的改动。银河多大呀,宇宙多大呀,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想想宇宙的博大宽广,胸中的任何郁闷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你有如此的胸襟,又有比所有的天文学家更优越的空间观测条件,我想你会成为一个最有成就的天文学家。我愿与你共同探索宇宙的奥秘。”玛尔斯说完,把目光转向群星璀璨的人马座,那是银河系的中心。他们一起陶醉在这壮美的星空景象里。   九   “引力透镜,我发现飞船正前方出现引力透镜现象。”瓦西姆冲进玛尔斯的房间,脸上现出孩子般的笑容。“引力透镜现象很多,这有什么稀奇吗?”玛尔斯平静地说。“不,这不是一般的引力透镜,它发生在飞船的正前方,这说明有一颗不发光的星体在飞船前方不远处。”玛尔斯站了起来和瓦西姆一起冲进观测室,坐到望远镜前,瓦西姆说:“我们正在朝蛇夫座巴纳德星飞去。现在,巴纳德星要比原先亮许多,这说明有一颗暗星离我们要比巴纳德星近,究竟有多远,现在还无法说清。”玛尔斯又叫来库克,库克说:“我们还不了解这颗星的体积和质量,但它不会是个小天体,我建议我们把它称作瓦西姆星。”玛尔斯表示同意,瓦西姆也没反对。   一个半月后,引力透镜现象消失了,巴纳德星又恢复了原来的亮度,但它已在飞船的左前方。从速度表看,飞船已得到了明显的加速,这一切证明,瓦西姆星确实存在,飞船已进入它的引力范围。回地球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整个飞船沸腾起来。船员们欣喜若狂。但瓦西姆星是一个怎样的天体却让玛尔斯很费解,也引发了一场争论。玛尔斯认为它不会是太阳的行星,因为离太阳太远,也不会是巴纳德的行星,因为距离巴纳德也远,很可能是从属于奥尔特星云的一颗大彗星。库克持反对态度,他说:“奥尔特星云的总质量还远远不及地球。但从这颗星对我们飞船的引力来看,它的质量不会校巴纳德星有周期性的摄动,这是具有行星的迹象。人们早就认为它有三颗行星,我认为这就是它的第三颗行星,就是最远的一颗,按照推算,它的质量有1.26木星质量,轨道周期为24.8年。”“探讨它是什么星,我想还为时过早。”瓦西姆说:“我认为,太阳和巴纳德星同属于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有一个核心天体,带着它们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正前方这颗星就是一个不发光的致密天体,它就是这个系统的核心天体,太阳和巴纳德都围着它转。”“它该不会是个黑洞吧?”玛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库克和瓦西姆停止了争论,三个人沉默了,心中开始充满了恐惧,大家都明白,如果是黑洞,那么飞船必然葬身其中。   飞船离瓦西姆星越来越近了,人们的恐惧也越来越深,以致重力能发电机的研制成功也没有能给船员们带来欢乐的气氛,飞船以一个偏心率极大的椭圆轨道向瓦西姆星接近,玛尔斯决定开动重力能发电机,他说:“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天体,我们先把重力能储存起来。在飞船环绕它接近一个周期时,飞船的环绕速度最小,再给飞船加速,这样它的引力越大,我们得到的重力能也越多,总之,不管它是不是黑洞,我们都能安全返回。”   飞船离瓦西姆星更近了,人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微红的天体,这证明它不是黑洞,是一颗红矮星或黑矮星,飞船速度达到1万公里/秒,玛尔斯松了一口气,瓦西姆却提出了一个令玛尔斯头痛的问题,他说:“据我现在的观测结果推算,巴纳德星离地球不是5.9光年,可能近得多,它的质量与太阳接近。根据周期摄动原理我发现它确实有行星系统,我想飞船不要就此返回,应当再往前飞去探测巴纳德星的行星。”   玛尔斯觉得这事自己不能独断,他只好让全体船员共同投票决定结果。投票前,瓦西姆深情地说:“我在一个小山村长大,在村前有一座山,我常常望着这座并不高的山想,山那边有什么呢?后来有一次跟大人们上山,我看山顶并不高,就一个人向山顶走去。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却突然恐惧起来。”看见人们都在认真地听,瓦西姆心中一阵喜悦,他接着说,“这时我想起听人说山顶有老虎洞,那里有老虎,望着近在眼前的山顶,我只好转身回去了,这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望着这座山,我还是常常想:山那边有什么呢?后来离开了家乡,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想请求大家,不要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遗憾。朋友们,我们此次飞行本要去木卫二,但是,是一系列错误才使我们进入了字宙深空,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探索宇宙的奥秘吗?我想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它使我们有这次远航的机会。   我们是飞离地球最远的一群人,我们应该感到自豪。我希望大家放弃借助瓦西姆星的引力返航这个想法。现在,我们拥有了引力能发动机,星际航行不再是那么困难的事。再往深空飞行一段距离,去探测巴纳德星的奥秘,那里有行星系统,有无尽的未知事物等着我们去了解,说不定,还有人类的知音——智慧生物的存在。我们在地球上,如同井底之蛙,一切理论都如同痴人说梦,实践的机会就在眼前,所有的疑问就要揭开谜底。让我们一同去探测未知深空的奥秘吧!”_人们开始投票表决。瓦西姆走出会议室,静静地等待着投票的结果,他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和儿子,不知儿子现在是否已经工作……他又想起玛尔斯劝自己不要总想着回家那段话,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烧。   投过票的人一个个走出了会议室,多数人像有意躲避着他,说笑着去了顶舱,大概是去观看瓦西姆星的奇景。他心里明白了许多,看来飞船要返回了。他大踏步地向观测室走去,玛尔斯和库克忙完统计结果也来了,玛尔斯刚想说话,瓦西姆说:“不用说了,我知道我们该回去了。”玛尔斯说:“我希望你能谅解他们,已经十一年了,我们应该回地球,作为一个船长,我不得不尊重多数人的意见。”瓦西姆说:“不用说了,看,瓦西姆星越来越大,计算机绘出的三轴坐标显示,它基本是个正圆形,它大概有太阳质量的百分之二十,有放射性现象,它应该是一个恒星的残涵…”“瓦西姆。”库克说,“请你不要难过,回去后我陪你再来。”瓦西姆愣了一下说:“你们误会了,对于这次投票结果,我已有心理准备。我的心一投入到宇宙的研究中,就感到格外的豁达和振奋。不久,我将提出一种新的太阳系形成学说,它将是星云说和灾变说的结合。”   玛尔斯说:“我们的国民缺乏探索宇宙奥秘的精神,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发射了这艘飞船,但愿瓦西姆的成就能弥补这次飞行的不足。”   战神号飞船沿着一个偏心率极大的椭圆轨道,经过近两年的航行,掠过了瓦西姆星,向地球方向返回。在船员们的再三要求下,玛尔斯只好叫瓦西姆开动了重力能设备,把储存的能量给飞船增加动力。飞船获得了巨大的加速度,整个人群沸腾起来,船员们把瓦西姆抛向空中又接住,原来因为能源紧缺关闭了一段时间的人造重力设施也开动起来。人们像过节一样,飞船上到处充满了欢笑。   库克说:“瓦西姆,现在是否到你发表新的太阳系形成学说的时候了?”瓦西姆咳嗽了两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他说:“我认为,瓦西姆星本来是一颗恒星,它有行星系统,后来它慢慢地走向衰亡,核聚变已经结束,它多次爆发,喷射出大量物质。这个时候太阳系星云正在慢慢形成,它喷出的物质参与了太阳系的形成,所以我们地球上有重元素。瓦西姆星衰亡之后,太阳俘获了它的行星和卫星,它就是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在它多次爆发期间,太阳系各星球不断发生碰撞,产生了众多的小行星,并造成有些卫星逆转。在十几亿年的不断演化过程中形成多样的物质结构,最后终于趋于稳定下来。天王星和冥王星大气中的甲烷说明它们曾经存在过类生命物质,那是在作为瓦西姆星的行星时形成的;天卫四的高放射性说明它里面含有大量的放射性喷发物。瓦西姆星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不断对太阳系产生影响,以致恐龙灭绝,现在它终于衰亡了。这就是我的学说的大概框架。”玛尔斯带头鼓起掌来。他知道,瓦西姆星多次爆发就可以解释太阳系的许多现象,如地球磁极转换和太阳系角动量异常等。   十   一阵轰隆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玛尔斯,他跳下床,迅速冲进主控制室,值班员向他报告:“船长,‘天宫’号突然脱离飞船,向后飞去。”舷窗外,是渐渐远离的“天宫”号,它喷射出两条火龙,那可能是加速制动火箭喷出的火焰,他接过值班员递过来的对讲耳机,传来了瓦西姆的声音:“船长,对不起,我要和刘易斯驾驶天宫号去探测巴纳德星的行星系统。我们历尽甘苦,才来到这里,离巴纳德星已经很近了,如果不去探测一番,我会死不瞑目。刘易斯是投票时支持我的人,他已年迈,了无牵挂,愿把自己的有生之年贡献给科学事业。”玛尔斯说:“瓦西姆,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定,说出来我也不会反对,‘天宫’号只是一个空间站,它有星际航行的能力吗?我在为你们的安危担心。”瓦西姆说:“‘天宫’号已经过很大改造,在不影响你们的前提下,航行所需设施我们应有尽有,请勿为我们担心……”有几个船员拥进控制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值班员在向他们解释。望着天宫号在广漠的宇宙中渐渐变成一个亮点,玛尔斯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他们一路平安。   十一   渐渐地,太阳的视面越来越大,蓝色的地球清晰可辨。除了几个值班船员,所有的人都来到飞船顶舱观看地球景色。人们议论着,兴奋地拥抱着。   所有船员都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做好了降落前的准备工作。   “再入角正常。”   “减速制动火箭点火。”   飞船徐徐降落在航天中心,立刻开来两辆卡车,他们听到广播:“航天指挥中心命令,所有‘战神’号船员进入卡车,接受生物检疫。”兴奋的人们跳上卡车,来到一间废弃的大仓库,有人把仓库门关上并上了锁。天黑了,也没有人来开门,船员们开始咒骂起来。第二天早晨,有人来送饭,然后有几个船员被叫出去接受检疫。   第三天又有几个船员被叫出。   几天后只剩下玛尔斯一人,有人带他来到一个房间,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几个人,桌前放着一把椅子。   有人示意玛尔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玛尔斯已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免吃惊。桌后中间那人开始问话:“你是‘战神’号飞船船长玛尔斯吗?”“是的,我是玛尔斯。”“你们飞行了多长时间?”   “十八年。”“你在说谎,你们已经飞行了十九年才回来,你看看日历。”玛尔斯抬头望望墙上的日历。真的,离出航已经十九年零一个月,他明白这是宇宙航行造成的结果。他想做点解释,但那人又说话了:“在我们国家经济困难的情况下,政府花费巨额经费,欲把你们送上木卫二,以维持我们的科技强国形象。你却千方百计地把耐克这个间谍拉上飞船,致使这次航天计划失败。你的妻子姬丝主持的生命冷冻技术已大获成功,但她却把那些设备拉走,然后失踪了。玛尔斯船长,对这一切你将如何解释!”玛尔斯只好把姬丝和耐克的事说了出来。“哈森已经死了,耐克也死了,姬丝已经失踪多年,还有谁能为你作证?”玛尔斯摇了摇头,“如果没有人能为你作证的话,你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玛尔斯被关进了监牢。他想起了姬丝,姬丝在哪里?她还活着吗?她若知道这一切的话,能为我作证吗?深夜里,他无法入眠,望着铁窗外七月的星空,心宿二之上便是蛇夫座,瓦西姆是否如愿以偿呢?   十二   “战神”号返航一个月后,一个漆黑的夜里,一艘快艇在大海上向南行驶。   它的行踪很快被海岸巡逻艇发现,两艘巡逻艇紧追不舍,快艇已开到了最高时速。天刚蒙蒙亮,在前方的海平面上浮出一条鲸鱼般的庞然大物,它的背部裂开一条缝,像两个贝壳分裂开来,滑向水底,露出炮塔,这是一艘小型航空母舰。两架战斗机从甲板上起飞,分别冲向两艘巡逻艇,交火不到两分钟,两艘巡逻艇都葬身海底。   两架战机飞回航空母舰,舰载雷达测算出飞机相对于甲板的速度,启动甲板上的履带降落器。履带的运转速度与飞机同步,但方向相反。飞机降落在履带上,相对于甲板没有一点位移。   从一架飞机上走下一位将军,将军亲自操纵机械臂将已到舰边的快艇吊上甲板。   从快艇上走出的正是库克,他与将军拥抱在—起,库克说:“老朋友,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已升为将军,为了救我,却还亲自驾机迎敌。”将军说:“老弟,重力能发电机的有关核心技术资料带来了吗?”库克激动地直点头,将军说,“太好了,它对我国的宇航技术将产生重大影响,总统已经表示,只要你能带着这项技术安全回来,立刻任命你为将军。现在我们的军衔又一样高了。”库克说:“达利夫,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放弃将军的军衔,也要叫玛尔斯走出监牢。是我嫁祸于耐克,才产生这样的后果。耐克已经死了……玛尔斯本无做船长的才能,因为他的名字与战神同音,才被任命为船长,卷入这场两国争端的旋涡。如果不是因为两国关系,我与他定能成为像你我一样的好朋友。”达利夫将军说:“耐克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他们认定他为我们的特工,我们已损失了鲍尔等人,为了保护你,我们只好默认。   耐克与玛尔斯有什么关系,玛尔斯为什么身陷牢狱,这都是他们内部的事情,两国交恶,必有无辜者身受其害。这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你不要为此而自责,走吧,库克将军,我为你准备了庆功宴。”   库克站在船头,迎着海风,怀念起飞船上的时光,想起了还远航在星空中的瓦西姆和刘易斯……那些人们虽不是他的同胞,但患难之交难以忘怀。库克回首望着慢慢模糊的海岸线,心中的失落感渐渐清晰。他决定回国后,一定要向总统提交一份探测蛇夫座巴纳德星的计划书,批准大概不成问题。但如果有玛尔斯同行,并且再见到瓦西姆,那该多好…… 《战神初航》 作者:北辰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本少爷 - 2046年的母系氏族.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本少爷 正文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之一:春乍谢   瑞雪走出会客室,抬头就望见一众同僚投来的目光,夹杂着许多的嘲讽、鄙薄、不屑。那一缕缕灰幽幽的眼神有似投枪,但并非针对她,她耸耸肩摊摊手,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尚未坐定,玻璃门即被人推开,苏珊风风火火抱一堆文件冲进来,手法迅捷往桌上一摞,双手撑住桌子,将一张俏脸凑近:“又来找你乞讨?”   瑞雪点点头,不及有所反应,苏珊早已经用刀锋般的凌厉眼神打量她:“你怎么回事,我的大小姐,同情心能不能不这么泛滥?非洲土著仍旧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全球气候正在急剧变暖,生存环境日益恶化,本市艾滋病患者统计数字仍在逐年增加,海啸地震空难问题仍无法得到有效预防……这些仍不够你填补那你颗空虚而博大精深的爱心?”   她愈说愈激动,愤怒的手指曲成半拳,指关节敲响光滑洁净的办公桌。   “小姐,这不是钢琴。”瑞雪担心地盯着桌面。   苏珊气结。   “你不该施舍。”苏珊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有第一次,又有第二次,然后第三次,第十次,第一百次,哪里是个了局?他这和勒索又有什么区别?”   瑞雪把身体回避似的后仰,斜靠在柔软的座椅上,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苏珊勉力用一只手将文件抱在胸前,腾出另一只手将几绺凌乱的头发拢到耳际,瞪她一眼,满脸都是“你不可救药”的悲愤,转过脸却换成一副镇静干练的神情,径直推开门出去。   瑞雪仍维持先前那姿势。初夏的阳光从二十七层楼的玻璃幕墙透进来,可以望见光线下纷纷扬扬的尘灰。难怪都说现代城市总有一缕风尘气息。   她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师。每天案头都堆砌着许多的草稿纸,有的平整空白,有的留着浅浅的画痕,有的乱似一团麻,更多的则被揉成团送入纸篓。全世界都在使用电脑绘图,独有她怪异地习惯于纸笔。   也许潜意识里知道有些记忆象是纸上留过的痕迹,抹不去。   “他总归是父亲。”半晌她停下笔,轻声自语。抬起头来,空茫的眼神仿佛透过墙壁望见遥远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看了许久,她吁一口气,耸耸肩寂寞地笑起来。   瑞雪养有一只蜥蜴,一只乌龟和一窝蚂蚁。   蜥蜴有名字,叫做“旧时光”,是代室友苏珊养的。那天下班她们约好去逛百货公司,路上经过一家花店,瑞雪被门口的盆景锁住目光,她驻足不前。   那是一块黑白相间的巨大斧劈石,文理刚直,雄奇险秀。一向大大咧咧的苏珊也啧啧称奇,立住身子,同瑞雪商量:“你带的现金够不够?我们买回家。”   瑞雪笑。她这个同伴真是傻得可爱。这等宝物,莫说那等闲人想都想不到会是如何的天价;若要主人割爱,那更是万难。   她有心戏弄苏珊:“一万六千元,尽可够了。”自钱夹里取出现金递过去。   无知无畏的苏珊抓住大钞,闯进店门,大声呼喝:“老板,门口那盆景多少钱,我交些订金,你着人送上门去!”   她等许久,不见苏珊出来。又等片刻,便闯了进去。   见鬼。苏珊正斜倚着一张黄杨木花案,与人谈笑正欢。   看她那骚首弄姿的放荡模样,瑞雪着实不信花店主人品味低俗至此。她佯装闲逛,好奇地趋近,听见苏珊在畅谈:“社会领导阶层逐渐发展成以女性为主,也有历史原因。纵观人类发展历程,以母系血缘为纽带组成的生产、生活单位,本就是原始公社制社会的全盛时期。女性所特有的细心认真性格,先天注定了比男性在劳动中更稳定,范围更广……”   她对面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男子,涨红了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垂手聆听教诲,一脸的尴尬,不停地点头应是。瑞雪细看,果然眉目清秀,瘦削文弱,也有教养。她心生好感,忽瞥见苏珊示意,忙忍住笑干咳一声走开。   自大厅的姹紫嫣红转入一截幽雅短廊,她信步踏入,随手拨开拂面的柳枝,忽然露出一张脸。她吓一跳,下意识地叫了半句,立时收声。那花匠从柳枝下一丛迎春里直起身来,瑞雪望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似天上星辰。她拍拍胸脯自语:“可把我吓一跳。”那男子并不答话,脸却微红,轻轻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便走开了。   瑞雪回到敞亮的花厅,苏珊见了便叫:“你躲哪儿去了,教我一通好找!”将一只冷腻腻的玩意儿塞在她怀里。那蜥蜴慢条斯理地晃晃脑袋,瑞雪只觉得头皮发麻,尖叫一声抛开,倒退两步,骇然脸色都变了。幸而苏珊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托在掌心,不屑地说:“大惊小怪!”瑞雪定下神来,细看那只蜥蜴,正懒洋洋地用一双豆眼盯着她,她仍觉害怕,不敢上前,苏珊翻翻白眼:“这又什么好怕的,会吃了你?”胡乱又将蜥蜴硬行塞给瑞雪,挥挥手说:“这是我买下的新宠物,你帮我带回家。”原来这家花店也兼卖宠物。   瑞雪张口结舌:“我带回家?那你呢?”   苏珊已挽着先前那男子的臂弯走到门口,偏了头眨眨眼:“我要去看电影。”   她和那个男子施施然离开,瑞雪愣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那只蜥蜴进了家门以后,苏珊就把它当成玩具,没事的时候抓出来放在肩上,头顶,手心,臂弯。她总是找出各种新鲜的地方让蜥蜴停驻,仿佛自己是马戏团的驯兽师。瑞雪满脸怨气,一边做水果沙拉一边发牢骚:“你倒好,买个宠物,一天不管,把我当佣人使唤。”   苏珊理直气壮地说:“我把它送你了,还不行吗?”   瑞雪回她说:“送我了,就是我的,你别碰它!”   “别这么小气。”苏珊一边耸着肩膀逼蜥蜴顺着手臂往下爬,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好歹买这只小宝贝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瑞雪气结。她觉得要是自己把这笔钱付给苏珊,就更上当了。只好把苹果当成苏珊,在玻璃板上切得嚓嚓脆响。   苏珊岔开话题:“最近你又有何艳遇,说来听听?”   “艳遇?”   苏珊诡笑:“小姐,这是2046年,律法已经取消了婚姻制度,完全保障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并非隐私。”   瑞雪停下手中的水果刀,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我哪有这闲功夫!最近部门新接一批设计活儿,客户指定一星期后取货,可忙得人上气不接上气。”   “三天没回家就守在办公室?”苏珊吐吐舌头,“你这工作狂,天生劳碌命。”   “不,我自工作得到许多乐趣。”瑞雪满足地吁一口气,“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自办公室的沙发上爬起来,展开图纸发现自己原来昨夜已经完工,是多么快乐。”   苏珊玩腻了蜥蜴,随手把它抛在沙发上,又趴在桌上逗乌龟:“小闪电,你家主人累死累活,为了哪般?”   那只小龟趴在水底似睡得正酣,并不理会。苏珊将手指探入水中,皱眉说:“你也太懒了,这水几日没换过,脏成这样。”她拨弄小龟,发觉它随着水波荡漾而身体飘浮,并无活力,大是惊讶。   瑞雪也知有异,自餐桌绕过来,发现玻璃缸里水色浑浊,许多残饵及乌龟的排泄物随着苏珊手指的搅动四下翻滚,她急速捏住龟壳将小闪电捞出来,小闪电已奄奄一息,双目似闭未闭,毫不动弹。   她心如刀绞,掉下泪来。这只龟是母亲当年留给她的遗物。都说龟活万年,人不过百,养这样的宠物,便不会有生离死别的那种失去之痛楚,谁承想也有今天?一时间瑞雪的手都颤起来。苏珊也知不妙,愣了半晌,转身便拨通可视电话。发达的电子影音通信技术十分个性化,苏珊把对话屏幕从床头柜一只桃形相框里移出来,放大至整面墙。   通话的男子阿伟正在花店里修剪花枝,笑说:“不碍事,我找人来看看。”   阿伟的身影立即消失,足见对苏珊的求救十分上心。瑞雪心中仍然忐忑,手指细抚龟壳,年月在坚硬的壳上留下不动声色的痕迹,那是母亲青春和爱情的见证。这个时代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专家们早已经证明这虚假的幻觉只是人类情绪波动时大脑某种激素偶然产生,不真实,不持久。   但是母亲一直发傻气,死死地认定世间果真有爱情这么一回事。社会已变革成母系氏族,全人类都知道喜欢一个人并非难事,两情相悦,丘脑即可源源不绝分泌多巴胺等多种神经递质,要怎么爱就怎么爱,要爱多久就爱多久,便利商店的货架上正陈列着辅助药物呢!   母亲说不是这一回事。瑞雪听了疑惑,她细问母亲,仍听不出所以然。母亲说这只龟是父亲送的,父亲说如果有一天他如果不能陪在她身边了,那么,这只不死龟就替代他,陪她生生世世吧。   彼时那故事里的男人多罗曼蒂克。   瑞雪后来见着父亲始知爱情果真是个幻像——他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清洁公司做杂役,穿肥大的蓝色衣裤,一脸的苍老疲惫,对生活毫无兴趣与斗志,酗酒,被烟熏黄的牙齿和畏缩讨好的笑容。她顿然明白母亲果真停留在记忆里没有清醒过。现代干练的都市女性占据了整个社会的管理阶层,自强,自立,有信心,愿意进取,坚韧不拔,男人若在体力方面稍强,何不从事更适合的体力活?   但她仍有恻隐心,时不时周济些财物。时间久了,这个老男人也索要成了习惯,往往那卑微的身影出现在公司,所有人都知道瑞雪又在大发慈悲。不,这个年代慈悲仍非坏事,但所有女性岐视不劳而获。   不多时,便有人来。那青年寸发,消瘦颀长,瑞雪有似曾相识之感。她盯了半晌,说:“我是认得你的。”   苏珊吃吃掩嘴笑。原来瑞雪并不似她以为的那般木讷,不喜欢和俊男套近乎。只是这招数太老套了些。   果然那青年愣了一愣,讪讪低下头,脸却微红起来。   瑞雪继续发傻气:“我原是认识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飞。”青年微笑:“我带来一窝蚂蚁,这种宠物甚是有趣,你或可找个地方容它们安家,多少显得热闹些。”   瑞雪咕咕笑:“蚂蚁?”她去寻找一只盒子接收这些小家伙。   阿飞又提议:“现在第一要紧的是救活小乌龟,来,先让我们清扫玻璃缸。”   他手法娴熟地工作起来。用药水清洗小龟腐烂的脚掌,清除白色的坏死表皮。苏珊将功赎罪地抱着鱼缸去清洗,懊丧地说:“都怪我没留心,忘记你不在家的时候换水,不过——”她背着阿飞眨眨眼,用无声的嘴型说:如果没有我的过错,你怎会有今天的艳遇呢?   瑞雪气得作厉鬼状,恨不得立即化为夺魂使者。但转而被阿飞精巧细腻的动作吸引,她盯着小龟渐渐从泡有维生素和土霉素的溶液里缓过气来。能够用铅笔在图纸上信手画出流畅线条的她,觉得阿飞的手指无比灵活又有艺术感。   “可能是因为水质不好,小龟眼部感染了病菌,又喜欢用前肢擦眼睛,所以……以后还是多加注意的好。”   “你真是再世华陀。”瑞雪感激地抱住他。这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识之举,阿飞的身子本能后倾,待要躲闪,却又顿住。瑞雪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他身体传递过来,无比舒适安全,是她以前所从未体验,她有些愕然,松开怀抱时竟有些尴尬。   再看阿飞,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没见过如此容易脸红的男人,假装擦拭脸上的水珠,顺便努力抹去唇角的笑意。   “或者我可以约会你。”她大方地提议。   阿飞垂下头。   这是个女权主义无比张扬的年代。女性从未像现今这样拥有过无限度的自由和放纵,一切都以女性为中心,作为从属品的男人,社会地位低下卑微,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女性皆可完成,但女人也能繁殖生养。法律明确了性别的地位分配以后,废除婚姻制度,解决了很多由于复杂情感问题带来的社会现象。   所有人都承认有爱情这么一回事,但是,它不比职场竞争得来的一席工作来稳固,也不具安全性。男人已经被界定为不专一的动物。这个界定要求女人以此为出发点来安排感情,因此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不容易再受到挫折,真是好事。   瑞雪前半生都在努力拼命地工作,啊,跳舞趁年轻,她觉得这顺其自然的改变真是不错。   之二:阿飞正传   我叫阿飞。我是一名杀手。   据说这世界上有许多古老的职业是能够世代流传的。杀手就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职业以前也很流行,这几年却开始绝迹。你知道我说的是卖笑。另外你知道,这个时代一切都在进步,有很多科技手段能够让人死得匪夷所思。不过,我还是愿意用古老的刀子杀人。过去的一些事情,多少能够留下一点儿痕迹,这也算是好事。   我在一家兼卖宠物的花店有份职业,这是2046年一个男人能够找到的比较体面的工作了。当然我说的体面是就一个男人的自尊而言。尽管法律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我的同类,大多数人比我活得光鲜,他们穿最新款的时装,出没于高尚的别墅群,按从前的眼光看来,他们正在把卖笑这个行当发扬光大。但我知道不同,这是时代的命运。五十年前没有人知道世界会朝着怎么样的一个方向前进,没有人知道掌握世界风云变幻的男人会在政治上彻底败给女人,而且几乎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你不能责怪现在的男人们如此屈从,你必须接受这个社会,这个现实。   在城市的东郊我有一幢老屋。事实上尽管它老得不成体统,但我还是每天按时回家。从前的人分析说,一个男人如果下班后喜欢回家,那一定是因为家里有个温柔贤良的妻子正在布置餐桌。我没有。我经常一个人做晚餐,但是也很快乐。听见蔬菜在木板上发出嚓嚓嚓的碎声,我觉得生活并不像伤感的时候所以为的那么艰难。   也并不总是一个人吃晚餐。有时候阿伟会过来陪我。   他是我的同行,比我长得俊美帅气,不容易脸红。他的刀法很好,总是能够细心地把胡萝卜切成毫无二致的薄片,也能够把薄片切成发丝那样细。有一次我好奇地试验,果真能够穿过缝补衣裳的针孔。刀法精湛是一门古老的技艺,除了切萝卜,当然还用来杀人。每次看到阿伟随意地把胡萝卜切成薄片,我就想起在他手底结束过的生命,那些来不及溢出的鲜红的血,近乎于这胡萝卜的颜色。   我靠杀人为职业。这一天我接到一单生意,是阿伟递过来的一张名单。名单随后附着的是一大堆详细资料,注明了这个人生命的承转起合。   对我来说资料是杀人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我喜欢遵循一些古老的规则,比如说,杀人一定要完美。我喜欢漫长琐碎的布置过程,每一个步骤都细细探究:对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在发呆的时候习惯望哪个方向,几点钟开始在夜店流连,隔多久剪一次头发。   有时候,当我所追逐的目标终于死亡,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会感到一种诡异的悲哀。世界把一个人雕琢了那么久,我却将之击得粉碎。   这一次拿到名单我愣了一愣。对方的名字叫瑞雪,是一个时装设计师。我翻了翻资料,淡淡地点头说:“好。”其实我心里很诧异。这个女子和以往我所暗杀的都不同,她没有保护人,也没有自保能力;既没有太多的钱财,也没有家世背景。   我皱皱眉头。   阿伟以为我嫌报酬太低,解释说:“这次的行动不具危险性,所以……不过不要紧,随之而来的,我们还有一大批这样的活儿,也算过得去。”   一大批?我顿时明白过来。   这一个,不过是一大批里头最普通的一个,紧接着是另一条街,另一幢公寓,另一间写字楼,另一个女子。除去你完全了解她的喜怒哀乐,表面看去并无不同。   他们是在制造恐怖暗杀活动。   我再度皱皱眉头。   不过杀手的习惯是绝不追问为什么,所以我没有开口,也没有拒绝。我说:“好。”看得出阿伟刚才那略微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然后告辞,   我仍旧回到厨房切菜。天还没有黑透,无意中抬头看见阿伟沿着马路晃晃悠悠的身影越来越渺小,显得很孤单。我停下刀子,望了半刻,重新低下头开始做饭。   他今年应该多少岁,九十,或者一百三十七?   看上去仍象二十五岁的倜傥公子,风流又逍遥。   这个年代的抗衰老药物真是效果惊人。谁会知道当年就是他把我从濒死的危境中救出来,然后养大,把我变成他的一个杀人工具。到如今,一眼看上去他像我的兄弟。   谁又会知道这个男人会是恐怖组织的首领,为了夺回男人的世界,正在坚持使用暴力和阴谋。从他那一脸阳光的笑容里真看不出这些。我在厨房里笑了。望见他的背影我觉得很温暖。他把我当作杀人工具也不要紧,我是甘愿追随的。   一个人活着,总该为了什么。   算是我还他。   五月十二日,晴。   今天的天气适宜杀人。或许我可以把利用高科技手段把尸体瞬间以高温烧成灰烬,埋入花盆。以前有一部小说有这样的故事,说是埋入死人的尸骨后,花朵会长得出奇的鲜妍。   结果我遇上她。有人说巧合是无数个必须的偶然所组成,这个逻辑让我有点恍惚——那么,即使不在今时今地,也会在某时某刻,在时间的某个角落,我还是会以巧合的方式遇见她吗?   那天我没有动手。在她拂开一丛柳枝瞥见我,我也瞥见她。   之所以我没有动手,是因为记忆突然复苏。也许,这也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构而成的必然吧。   我觉得我很信命。   那天她走后我同阿伟说,这一单生意,我放弃。阿伟很错愕。他设计了一连串的巧合,才诱使目标被我毫无嫌疑地认清楚。即使日后有人追查,也很难从两个女子兴之所致的逛街中探查出蛛丝马迹。这其实很不容易。而且在我追随他的半生,几乎从没有拒绝过一项任务。   我没有解释。他也就没有追问。   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做杀手。也没有住进这所老宅。我们家有一座很大的庭院,朱檐碧瓦,沿着栏杆跑出花园要花整整半个小时。其实这些记忆,后来我一直怀疑是自己虚构的。他们说人可以通过想象来完成记忆里残缺的某些部分。如此说来,记忆也和某些动物的生理组织一样,能够通过细胞的分裂和组合再生?   他们说我杀母亲的那年是七岁。后来我通过电脑去查询那天的新闻档案,果然有这么一回事。它之所以成为一件大事,是因为我母亲身份和常人有点儿不同。她是国家安全部的一名部门负责人。终年穿着警服,面色威严沉峻。当然她也有温和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政之所以能够左右逢源,大概是因为女人总是能够刚柔并济吧。   可惜她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其实我对于童年的那段回忆真的已经忘却。如果说一定要记得什么,那么一定是糖果。你很难想象一个杀手怀揣着糖果去杀人,杀人不是一件甜蜜的事情。   我的伙伴是一个小女孩。她是管家的女儿,她口袋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糖果,酸甜的水果糖,苦口的巧克力,甜得发腻的奶糖。每次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性别的差异会有命运的不同。但是我们知道,如果让人发现我吃她的糖果,我一定会挨揍。没有别的原因,我是一个男人,注定要在这个母系氏族时代沦落。   在我终于被母亲发现口中有糖果的甜香时,我杀了她。我用的是一柄水果刀,直接捅入她的心脏——当时她正半蹲在地上搜查我的上衣口袋,猝然不及倒地而死,脸上流露着一种宿命的不甘和释然,直勾勾的眼神就象两张无声呐喊的大嘴,仿佛在提醒全世界:你们看,我们的猜想没有错,男人总是这么残忍。   后来我的下落成了一个谜。其实你知道的,那天如果我不杀死我母亲,她就会死在阿伟的手下。他本是来行刺她的,却意外带走了我。   瑞雪开始约会我。我跟阿伟解释,他只是拍拍我的肩。不过这次他的手掌落在我的肩膀上时,频率和力道都有些不一样。我能够敏感地知道他在担心我。   我带瑞雪来我的住处。“我是见过你的。”她还是坚持那样说。   我们说的并不是那次在花店的偶然遇合。记忆里她仍是当年国家安全部某个官员家管家的女儿,怀里揣着糖果和友爱。   有阳光的下午,我们并肩躺在住处外梨树的树荫下,微风吹拂面颊,带着植物的芬芳。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时间就象会因为一次凝视而静止。   我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可以和我同一种心跳,同一种呼吸,同一种感受。   我是第一次没那么孤单。   那天她走后,我去找阿伟,我问他:“我能不能不再杀人了?”   阿伟看着我,定定地看了许久,又拍拍我的肩,笑了:“好好休息。”   之三:堕落天使   杀人的计划叫做“堕落天使”。   “这世界不是我们的。女人们忘记了信仰里的天使是无形无象无性别的精神体。她们以为女人可以创造一切。”阿伟讥讽地对我说,“为什么时代愈进步,自我的私心膨胀愈剧烈?”   我笑一笑。其实我不关心他到底在思索什么。他创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组织,试图在性别的抗争中扳回一城。他是那只执棋的手,而我,不过是他指间一粒小小的棋。   这世界只有凡人。若得以为自己化身天使,必将堕落。   在我拒绝那单生意后,阿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我。我们在花店碰面,各自工作,各自生活,相安无事。   我感激阿伟,他赐予我生命,又宽容给我退路。   他知道我每天忙着与瑞雪约会。这个女子曾是他的杀人目标。我感激他放过她,虽然我很明白,她对于他,只不过是巨大棋盘上无数可以随时吞噬的小卒之一。   那天下班后,我哼着歌指挥家政机器收拾凌乱的店面,等待瑞雪来接我去山顶吃一种古老的冰镇甜汤。那是瑞雪在一家电子杂志上发现的,她对古老的逝去的一切都有很大的兴趣,常常对我说,我们是不是生错了时代?   她说的是我们。这个词真好。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蛙鸣声,那是瑞雪的讯息。我把屏幕设置到一只玻璃水杯里,纯净的水面浮出她的俏颜:“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慢慢说。”我微笑。我习惯她这种思维跳跃式的表达方式,把自己的影像和她的并在一起,她习惯地抱住我的腰。   现代科技已能把虚拟场景完全真实化,我能感知彼端她温柔相拥的肌肤温度。   忽然水杯一荡,波纹晃漾。我不及回过神来,那只玻璃杯已被一只仓促的手掌扫落,哗的摔在地面,顿然粉碎。   家政机器无意识地马上加以清扫。   阿伟那张苍白的脸,悲愤莫名。   声讯彼端传来瑞雪惊诧的叫声:“发生了什么事?”   “不小心碰翻杯子。”我镇定地笑着,“一会儿见。”   “回见。”瑞雪大大咧咧地招招手,“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大笑:“亲爱的,你知道我在工作。”   “那好吧,回见。”瑞雪假装垂头丧气地挥挥手。   我也冲地面上水渍里的她挥挥手,关闭讯息。水渍很快被机器清除掉,象在沙上抹去她的脸,不动声色又不留痕迹。   阿伟已不省人事。我急速将他拖至后堂密室,取出应急药物,细细检查他的身体。   他仍昏迷不醒。双唇紧闭,皮肤干燥苍白松弛,心跳虽然缓慢,尚喜仍有节奏。我定下心来,知他必用某种特殊方法封闭了生机。   此处不可久留,我抱起他的身躯利用小型移空机器将他转至我的住所。这架利用时空转换理论所制造的新科技机器价格不菲,尚未面世,不知阿伟用何等神通弄了来。或者是由于和平,当今科技之发展神速远远超过人们意料,科学家已突破物理上传统的时间理论,发明出许多骇人听闻的新玩意儿。这架移空机器即是其中一种,虽无法完全实现时间逆转,但能在瞬息突破空间限制,有关商业部门在策划由此开发的旅游项目,当可大受市场欢迎。   有趣的是,人们精深研究时间学问,仍未知晓人类从何而来,漫长的时间长河奔向彼端的何方,彼端有怎么样的风景无人给出图案。   我试用多种方法,仍没办法唤醒阿伟。他似陷入某种熟睡过程,神色渐渐安详,象个孩子蜷缩着身体。我望着他,忽然想起自己,觉得诡异。当年他也是这么盯着我来着,直至我逐渐由懵懂少年渐渐成长,直至对他不再依靠,叛逆地说:“我能不能不再杀人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我惊得弹起,闪到角落里。   夕阳还没有落山,逆光里传来瑞雪的一把笑声:“不是商量好了去喝糖水的,又捉什么迷藏?”   我崩紧的心弦刹那松开,一片薄刃顺着手腕滑入衣袖,抢身出来,笑着说:“回家取一瓶红酒呢。”   但瑞雪余光仍瞥见阿伟,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苦笑摊摊手:“他太累了。”   瑞雪走近阿伟,摸摸他的脸。   “看来今天你的时间不属于我了。”她大方地挥挥手,“改天再约会。”   瑞雪走后我才发觉已惊出一身冷汗。   利用密码开启植入阿伟眼中的微型电脑摄像仪,可看到工厂的一角,堆放着成匹的布料,轰隆隆的全自动机器已不需要人力看管,这是寻常的纺织印染车间。   画面只短短一瞬即时终止。我的密码长度有限,故而只能探知这短暂的刹那。其实在我眼中也植入着同样的微型仪器。做一个杀手要的是不泄秘,一直到死。他所能告诉同伴的只是微妙的瞬间。正如一旦我受挫,阿伟所能见到的,也不过是同样短短的刹那。   阿伟在传递什么样的讯息呢?我皱起眉头,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嘀”的一声轻响,定时开关的电脑开始自动播报新闻,墙壁上显现出凌乱的房间,一个女子面容惊恐地倒在地板上。新闻播报的女声沉痛而又冷静:“……警方有理由相信这是又一起恐怖势力组织所蓄意制造的血案,目前已在连续十六起命案的案发现场发现一个暴力使用者留下的示威图案……”   看也不用看,那是堕落天使。   我也知道那女子的心脏处中了一刀,但未见流血——经由冷冻的刀锋可令血管收缩,确是杀人良方。   蓦然我知道刚才心神不宁的原因了。为什么警方竟然没有大举追捕通辑?!   我正不知所措,阿伟已悠悠醒转。他翻身坐起来,只迷离短短一瞬,便跳下地。   看他摇摇晃晃地出门,我追在后面问:“发生什么事情?”   他回过头,像不认识,很陌生地盯我一眼:“你以为你做慈善?”   声音那么凉。   原来我们已是路人。   我的心给刺痛,登时止住脚步,转过脸去。是,我已不是阿伟昔日帐下杀手,既然他放出一条生路,便也是并肩行走的两个人到了分岔口。他仍在继续独木桥,我却不知自己选的会否是阳关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惘然过。   那天花店有订货,左右不过有鱼缸或常青植物,阿伟吩咐我送货。   把花盆搬至客户楼下,进楼验证过身份牌,我听见身后有一串笑声:“这一个怎么样?”   “怯生生,原来你喜欢柔弱型?”   “但是一眼看上去好想抱他!”   又是哄笑声,有人自身后靠近我,搭手在我肩上。我本能地右肩耸起,身体微侧。那女子不知道刹那间她已在鬼门关打了个回转,犹自嘻笑着,以纤细手指勾住我下巴:“帅哥,我们去喝一杯?”   我恢复冷静,蓄满力道的手指因为骤然松开,显得关节发白。我发现我被抵在墙上,贴近的是一张都市女子艳丽陌生的脸。   “不。”我拒绝,拨开她的手急急走开,弯腰搬起一盆君子兰,“请问某某某的办公室在哪一间?”   这是个男欢女爱无所顾忌的时代。我已习惯被骚扰。   那女子仍不甘心,尾随我上二楼,迎面我忽然见着熟悉身影,似救命稻草:“啊,苏珊!”   可不正是。   尾随女子悻悻地笑:“苏珊,你一向热爱肌肉男,几时换了口味?”   苏珊翻白眼:“拜托,这个男人另有其主!”她带我去瑞雪办公室。我依言将鱼缸花盆一一摆放陈列至指定位置,取下绕脖毛巾擦汗。是,我未料到客户竟是瑞雪。   “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来?”我笑。   “我不想有人知道。”瑞雪转到椅子正面对我,一只手撑住下巴,脸色凝重,“阿飞,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大笑:“你的恋人。”   “另外的身份。”   “花店员工。”   “还有呢?”   我未缓过神,仍笑:“未来职业尚未安排好,不如你替我设想一下?”   “第一眼看到你,那双眼睛好似天上星星,纯净明亮,令人忘忧。”瑞雪叹息,“为什么这么亮的一双眼睛背后会有秘密?”   她脸上露出痛苦失落。我展臂扩胸,状若无事:“如果没什么事,我得先行一步,还得回花店交差。”   走到门口听见瑞雪坚定的声音:“站住。”   我回过头去,望见她指缝间拎起一小块巴掌大小的黑色布料:“这是什么?”   “我不明白。”   “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偏过头,无辜望向她:“我不明白。”   “阿伟是什么人?这……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说,“这块布料他从何得来?”   刹那间我已明白。   “听我的话,速速回头,我们才有未来。”   我迟疑了片刻,仍然保持平静表情,向她微微点头,拉开门离开。   阿伟在两名女子的纠缠中不得脱身,见我回花店,忙使眼色。我上前禀告:“国家税务局通知明日前来查帐,是否该有所准备?”   阿伟惶急奔入内室。我向两名女子欠身微笑:“两位看中了什么?”   她们对我没兴趣,撇撇嘴四下扫一眼:“也是平常货色,改日再来。”在我的陪笑下扬长而去。我转入内堂,吁一口气。男人生活不易,历年来,社会诸多资料证明男人性格善变,不愿背负责任感。以我所见,也非虚言。沦落到今日地位,实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并非站在女权主义一方,事实上也为社会地位划分尊卑而有强烈失落感。我力不从心,故而随波逐流。不象阿伟,他意志坚定,相信必定会有出头之日。有历史研究者嘲笑这种人,说男女平等之社会,上个世纪便已实现,事实证明诸多弊端,怎有可能倒退回去?   阿伟问我:“想些什么?”   自与瑞雪交往,我明言不再做他帐下杀手,阿伟除了工作轻易不找我搭话。其实这是理所当然,但我仍有强烈失落感。从旧生活蜕变出来,想必他也在心底暗笑,那双手的血腥怎么可能抹去?   我淡淡问阿伟:“你可遗失了什么?”   “光阴,理想,体力,自由,单纯健康之思想……”他感慨,“每一种失去都真正令人痛惜。”   我直言:“瑞雪手中有一块布料,似自你手中得来,它意味着什么?”   阿伟色变。   灯光昏浊的地下室,影影绰绰有十余人正围着一张长方形木桌。   那是我全未见过的陌生人,有穿时下最昂贵的已被政府明令禁止销售的真皮时装,也有衣著褴褛的街头流浪汉。城市诸多暴力事件皆由他们一手策划行动。而我曾是其中一名。   阿飞向来不喜欢暴露组织内成员面目,古老的单线联系方式仍能有效保护同伴身份在意外情况下不被暴露。但今日他在灯光下光芒有似救世主,大发救世宏论:“……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畸形时代,男人地位沦落竟由女性阴谋所至,我们若不反抗,未来将是一片黑暗……”   “要反抗!反抗!”一片愤怒的应和声。   灯光下,阿伟高高举起手中一只晶莹小瓶,恶狠狠摔在地面,他面部表情肌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反抗,毋宁死!”   “不反抗,毋宁死!”   似旧电影里拙劣的起义镜头,令人发笑,但情形又恐怖之至。我手心已被冷汗浸透,悄无声息与瑞雪双双遁走。   瑞雪全身发抖,我端一杯热茶递过去,她似良药,忙不迭捧在手上,流下泪来:“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我苦笑:“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瑞雪愣了,她盯了我很久,渐渐释然:“我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去。”她也苦笑。她是明白我的。   这一生若能遇上一个女子,值得全心全意交付所有,我为什么要迟疑?   爱一个人并非只有幸福可做分享。更有那些血腥,阴谋,残忍,欺骗……凡此种种,我决不藏不躲,全然一一交付。我浮荡半生,至如今竟知爱是唯一信仰。   她身子不住发抖,我搂住她,她抖得更厉害,将头埋入我的胸膛,我听见抽泣声。   “无妨,一切都已过去,我已脱身。”我拍拍她的背心。   何尝不想有清白身世,在这茫茫世界与她相遇,相爱,厮守终老。奈何命运弄人,我是当年含着她所赠糖果芬芳的小小杀人恶魔。   幸而一切都已过去。我们仍有将来。我为此微笑,一边又辛酸流下泪来。   之四:爱神之手   各种媒体每天仍在新闻里耸人听闻地报道“堕落天使”事件。   不过短短五周时间,本市被谋杀女性已多达百位。犯罪专家统计数据,发现这起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杀人案并无一定规律。受害者既有政府部门要员,亦有商务人士,年龄自十来岁幼女至百年老妪,莫能幸免。   一时间人心惶惶,娱乐业无比寥落。恐慌情绪蔓延全城,无人敢夜半独自出门寻欢。尽管警方加强巡逻力量,但仍效果甚微。新闻又不断播报在某时某地捕获嫌疑男子,却无后话。   渐渐市民无法忍受警方的无作为,开始投诉,抗议,游行。   一片混浊有若乱世。   为了不露疑踪,我与阿伟照常上班,照料花木,治疗小宠物。每日忙个不休。   也有警察上门盘询,并不见异状,也就作罢。但回回惊得我事后一身冷汗。虽已洗手上岸,不再参与阿伟的计划,但我仍不忍心就此弃他而去。   我觉得很滑稽,一个人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阿伟,我们找一架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是真的没有弄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一定要有战斗。一定要流血,死亡。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悲壮救世主的,非得是我最亲爱的伙伴。   别笑我逆来顺受。其实我只想坐一架时间机器,回到一千年前,一百年前,或者五十年前。他们说那时候世界有许多矛盾,但是男人和女人都还是愿意为了感情赌一把,看有没有花好月圆的最终。不似现今,男人已被证实或迟或早终将变心,不对感情坚持。   阿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常躲在角落里服药。   以前他很禁忌这样的举动,举起胳膊向我展示他坚实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我只比你大三岁。”过两年他忘记了,会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如果我骂他老妖精,会遭痛打。   那天他吞下药丸,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抬头纹,松弛后退的鬓角,浑浊眼神。我打寒噤,有上前抚慰的冲动。他苍老得厉害,尽管在不停地吃药,仍然老得厉害,令人鼻酸。   “你吃的什么,为什么最近没有效果?”我讪讪上去搭话。   他却似受到巨大惊吓,急速卷起药瓶往后缩手。   但是他老了。   他真的在一天天衰老。以往他出手的速度总是恰到好处地快我一刹那——在我刀子未曾出手之前他能将带着凛冽死亡气息的刀锋送到我喉管前。但是今天他的手在微抖,用尽全力仍未快过我。   这是我平生首次胜他。我抢到手的不过一只小药瓶,那上面标识的字体并非我所知道的抗衰老药物。   我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你别管!”他哑着嗓子威喝。   我倔强地把瓶子藏在背后:“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药物反应?”   阿伟望见我心痛得掉下的眼泪,眉毛一扬准备发作的神情已软下来,微笑说:“真是个孩子,给我。”   我把瓶子还给他,用手背抹泪,说:“以后别吃了,我们去找更好的药物,你说过你不会老去的。”   “我已经没有时间。”他转身走开。   我让瑞雪去找了很多种最新研究并经临床证明并无副作用的药丸。那天我从瑞雪工作的大厦里出来,遇见一个老者,正在清扫街道。那是瑞雪的父亲。他谄媚地笑,露出熏黄的板牙,递烟给我:“来一枝?”   “不。”我冷冷拒绝。   “你喜欢我女儿吧?眼光倒不错……能不能稍微借点儿现金,呃,我是说,我女儿会还你的……”他信誓旦旦地纠缠。   我忍住嫌恶,站定了,自钱包里取一叠现金给他,看这个可怜又卑劣的老家伙一溜烟地往酒馆去了。突然我涌出一种浓烈的悲哀,他还记得当年他送给一个女子的小龟么,还记得他从前说过的情话么?他以前的感情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心情恶劣地回花店,极力调整表情,装出一副高高兴兴地样子,跑到阿伟面前,趁着四下无人,举起纸袋在他面前:“给!”   “什么?”他被我兴奋的表情感染,没有平素那样冷漠。   他拆开看,随手放在花园栏杆旁的泥地上。我知道他在拒绝,但仍装作不在意地叮嘱他:“要记得按时服用哦!”   “嘁!”他挥挥手赶开我。   我猜想他转身伏腰为一盆龙舌兰施肥的时候,一定唇角上弯有笑容。我是知道他的。   那天下午瑞雪休息,我答应陪她一同喂那窝我送的蚂蚁。   苏珊一直眼红,居然也买了一窝回家,正在不停地拨弄,看见我进门,急忙诉苦:“为什么我的蚂蚁一直不开工?”   “你懒!”瑞雪瞪她一眼。   我冲瑞雪眨眨眼睛。   “阿飞你晚上带我们去跳舞!”苏珊又发奇想,“这段时间闷也闷死了,那个变态的堕落天使,太恐怖了,我都不敢随便交新男朋友。”   正说着,墙壁上发出紧急的滴滴声,政府控制的新闻屏幕应声显现:“最新报道,前日引发男性游行暴动事件的首脑之一经两天两夜逃窜,终被警方抓获……”   画面上依次呈现出许多凌乱 ** 场面,背景声音闹哄哄,定格在一排衣衫破碎头发凌散面目脏乱的犯人头像上,另有几幅相关资料画面继而出现在房间各处。   一瞬间我们有如置身场中。直至望见那群犯人中有我熟悉面容,不由得“啊”的惊呼出声。撞上瑞雪投来的凌厉眼神,我心中一凛。   这关键时刻,她比我镇定。   她不在局中。我虽已收声,但双手紧握,无法控制地发抖。   那人正是当夜我与瑞雪潜入密室所见过的十余个暴动组织首脑之一。   他若出事,想必阿伟也有危险。   我极力镇定,瑞雪忽然瞪眼:“我让你替小龟带的饼干,怎么给忘记了,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话在心上?”   她大发雷霆,将沙发上的杂物统统扫在地上,并指怒喝:“你给我滚!”   这是阴雨天。   我回花店,阿伟已早早歇业,挂上了休息一日的招牌。我进内堂没有找到他,去他的住所没有找到他,去那间密室也没有找到他。   我似疯了一般在外面跑,雨势渐渐变大,淋湿我的脸。那么冷的水滴,我才发现这已经是秋深时分。   疯狂找了一整天,当我筋疲力尽回到那所老屋,坐在台阶上双手撑住身体,我发现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我觉得浑身滚烫而干燥。雨水沿着屋檐打在我脸上,一滴滴,一串串,我张口嘴吞咽着,仍然觉得无比干渴。   我嘶声吼叫起来:“阿伟!阿伟阿伟阿伟!”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门口,说:“你鬼喊鬼叫做什么,我还没死!”   我跳了起来。跳到他身上,一把抱住他。   阳台的小木桌上,并排摆放着两个小瓶。   有一瓶我曾经见到阿伟服用,他因此每天都在衰老,皮肤松弛,掉头发,视力下降,行动迟缓。   我抓起那个瓶子叫:“都说不要吃了,我给你买的药呢?”   “没有用的。”他笑。在地板的角落里有一个纸袋,那是我让瑞雪四处搜罗来的新药物。   “你为什么不吃,为什么?”我抚摸着他皱纹渐深的脸,忽然掉下泪来。怀疑他被捕了我没有哭,找了他一整天我没有哭,以为死在了乱枪之下我没有哭,但这一刻,手指触上他苍老的肌肤,我回想起过去那么多年,他的给予……我不是想哭,我是忍不住。   “蠢东西,我又没死!”他没好气地骂我。   我跪坐在地板上,从纸袋里取出一瓶又一瓶的药丸摊在手上:“你吃,你吃啊……你答应我不老去的,你答应过的。”   药丸散落一地。   阿伟笑一笑,摇摇头:“别孩子气,没有用的。”   “有用的!”   “没有用。”   “有用的!”   阿伟不再和我争论,他走上前蹲下来,摸摸我的脸:“小家伙,以后你怎么办呢?”   “你……要走了?”我伸手抱住他的腰,抬头望他。他们都说我的眼睛有似天上星,可否打动他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叹口气:“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凭此栏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顺他的目光,那庭前的梨花并不是花开季节,雨打枯黄残叶,萧索得厉害,看得人从心底生出阵阵寒凉。   “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软弱地问。   “因为我还有理想。”阿伟静静地思索着,“我这一生还没有过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别暗地里笑我老,其实,我的心很年轻,很年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一缕呜咽的午夜风,飘飞到了渺远的夜空。   “那瓶药,是怎么一回事?”我爬起身把另外一个瓶子抓在手里。   “爱神之手。”阿伟淡淡地说。   “爱神之手?”   “是一种用来改变人体情绪结构的药物,由于配方复杂而又隐蔽,它几乎不可能被人们检验出来。”阿伟慢慢地说,“但它实际上被政府所控制,于衣料印染的过程中进行投放,可借皮肤渗入微量药性,年深日久,遂起生理上的情绪升落。”   我睁大眼睛:“哦?”   “世人根本料不到正是这种药物的发明使得女性终于获得机会掌握世界霸权。它具针对性地可改变男人对感情的稳定性,以及相关的一系列情绪波动。女性借它证明了男人无能统领世界。因它的功效是如此空前,对女性在现实中的体贴帮助,根本不是男人易变的感情所能比拟,所以在秘密档案里,第一代抢得政权的女性政府首脑将之命名为爱神之手。”   我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是说,这么多年,男人的沦落竟是源于这样的一场阴谋?时代因为这样一场性别战争中的一种药物,才迈入母系氏族?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有人——”   “没错,在这种药物的控制之下,我们所有人都将按政府所设想的情绪去变化,背叛、不负责、无自信、放弃尊严……”   蓦然我想起了大厦里牙齿烟黄神色委琐的瑞雪父亲。巨大的恐慌感令我措手不及地重重跌坐在地上。   “我试图找人通过技术手段研究出这种药物的组成结构及性状,发明另一种新药解除它的功效,你看到了结果。”阿伟苦笑着摸一摸脸,又端详手背上的皱褶。   “会找到的,会找到的……”我喃喃地说着,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我也相信,一定会找到的。”阿伟淡淡地说,“如果不解开它的毒性,恐怕我已去日无多,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另求良方——但是谋杀仍将继续,战争仍将继续,没有人天生热爱杀戮,但这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失去抗争,这世界终将毁灭。”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小飞,你可仍愿意追随我?”   之五:天上星   我没有随阿伟离开这座城市。   请原谅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世人,十年后,或许更久,世界终将掀起一场战争风暴。可惜我无意做那风起云涌的英雄。   告别阿伟的时候他抚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走了。   他的身影苍老佝偻,又有无比强大旺盛的精神力。我盯着他的背影,知道我这一生,就此告一段落。   阿伟说的没错,我若不走,不随他奔走抗争,不寻找解救之道,总有一天,受到“爱神之手”所感染的病毒,会在体内发作。我会忘记一切爱与被爱,活得象眼前这世界上的每个庸碌男子,卑贱自弃,苛且偷生。   他走了以后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在老屋外那株须得双人合抱的梨树里,从顶端开始挖掘,挖出一个笔直削瘦的树洞。   然后我把自己放了进去。   从那个窄得令人窒息的树洞里,极力挣扎,可以抬头仰望上方的天空,只有古钱币那么大小,幽深,莫测。但那仍然是神秘未知的广大宇宙。那么空的天空,我这双眼睛所能够看到的,只有一颗星星,在夜幕中闪烁,闪烁。   我没有来得及变心。没有来得及让心爱的女子失望,唾弃,后悔。   我一点儿也不悲伤。   一点儿也不。   我并不知道,在以后在我不能测知的时间里,她会对着梨树挖一个洞,慢慢说话。而她也不知道,冥冥中我仍在她身边,有若那颗天上星,不离不弃,陪在身边。   这样守望着2046年。我们只活过那一年。   之六:如果树知道(瑞雪篇)   我赤着脚穿过草上,仰望眼前这株梨树。慢慢地,张开手臂,抱住它。那干硬斑驳的树皮将我肌肤的疼痛感唤醒,我发觉自己抱它太紧。   手伸再长了没有用,我记得要另外有一双手臂伸出来,能够正好将它拥住。   我的指尖抵住他的指尖,以树为圆心,我的心跳应和着他的心跳。一切都刚刚好。   我松开手,慢慢测量,找准一个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树洞,是我挖下的。它的形状象一只耳朵。我取下塞在树洞里的一块黑布,盯着它,总觉得洞里有什么,温暖而坚持,在陪伴我。   树洞的高度,应该正好是阿飞耳朵的位置高度。那么,我对着它说的话,在世界的彼端,他是能够听到的吧。   今天是周末,一天的工作尚未结束,办公室里已渐渐传来各种话题。   “凝丽,这三天去哪里渡假?”   “阿嘉欣,明天我们去逛街如何?”   “我要去预订摇滚巨星迈克乐的演唱会门票,谁愿意报名与我团购?”   一大堆手臂举了起来。我笑着摇摇头,端着一杯咖啡往办公室走。   迎面撞见苏珊冲我眨眨眼睛:“要不要我带你去夜店?那里新来几个标致后生,着实勾人……”   “呸!”我没好气地让她滚开,径直推开门。不理她,她还在背后嘟囔,“又跑去玩那架时光倒退机器?那玩具老是让人只回到2046年,价钱又昂贵得要人老命,为什么这个蠢女人总是不腻味?”   阿飞,当时我真的忍不住偷偷笑了。她们哪里知道呢,我是愿意永远活在2046年的,因为这一年,有你在。   啊,上次我同你说过时光倒退机器被发明的事情吧,或者是上上次?总之我很喜欢这个发明。我现在每天很努力,同时接几份工作,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不要臭美地以为这样就可以疯狂工作,没有时间想你。   其实我只是想要多赚一点钱,你大约不知道乘坐一次时光列车的价钱有多离谱!而那个售票员老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要花上一笔巨款踏上这趟列车,它明明只能够让我回去固定的一个年份。我猜想她心里一定问了一千万次:她为什么不腻!   你知道的,因为这一年有关于你的回忆。   每次乘坐,想到又能够和你一起重新渡过生命中最华彩的一个章节,阿飞,你不用和她们一样担心,我真的不腻。每次回到过去,我都会有一种神秘的被诱惑的新鲜感呵。   可是阿飞,有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你在时间的哪一个角落,从你消失的那一天起。你知道吗,从前被你们盗走的那架时间机器,后来被重新制造出来了,它和我乘坐的玩具列车不同,不单单只能够回到2046年,据说还有更大的可能性。   我在等待它被投放市场。让我算算,这是2056年,十年过去了。我生命最好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阿飞,时间真的像古人说的,仿佛流水飞逝,但我不觉空虚。你走的时候让阿伟提醒我,如果想说话了,有心事了,就来找这棵梨树,把声音留给它,你说你能听到的。   这样的生活让人在思念中又有满足感。   阿飞,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每当找这棵梨树倾诉的时候,我都会知道,你其实就在身边,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聆听,微笑,流下泪水。   我真的有这样的错觉。   别责怪我泪落。阿飞,你知道的,想念一个人,想得深了,苦了,偶尔忍不住掉下眼泪,对于一个女孩子,你要懂得原谅。   很多时候我都是勇敢的。   你是陪伴在我身边的吧,永远都在吧。   有时候我真为自己的错觉,又兴奋,又满足。这样,我用来等待的时候,也就没那么辛苦。   (完结)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本少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白夜 - 矛盾螺旋.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矛盾螺旋》 作者:白夜 正文 矛盾螺旋   我敢打赌本杰明·迪弗莱克一定清晰地看见了那颗铁黄色的子弹从我手中那把伯莱塔92F手枪中呼啸而出,就正如我能清晰地看见弹壳被拉壳钩抽离崩弹出来,划着巨大的弧线缓缓落地。带着硫磺味的火星在子弹巨大的内旋力牵引下遵循着那道致命的轨迹钻透了迪弗莱克的大脑。这一刻我以为我看错了,可穿脑而出的子弹分明出现了剧烈的旋转,就像是一轮暴风之中的风车,牵出的鲜血和脑浆螺旋盘绕,红白分明,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那间破烂的生物实验室里看到的DNA双螺旋分子模型。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有人说死后万事皆空,我想现在我明白了。   1   人们总会思考生活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们中大多数人做不到衣冠楚楚地坐着加长林肯开往曼哈顿大酒店然后在顶层端起一杯价格不菲的鸡尾酒,但他们也不用衣衫褴褛地拿着从几个街区外捡来的易拉罐去参加周末傍晚西弗公园的救世军派对。出生,成长,叛逆期,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死亡,遵循着上帝为这个世界制定的一般法则,平庸地过完一生。   噢,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强调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的生活比起大多数人来更加单调乏味。研究、吃饭、方便、睡觉,我每天都在那间破实验室里重复着这四件事,很多时候几个月都不出一次门。偶尔心血来潮走进镇子也不过是在那间名叫流浪杰克的小酒吧里点上一杯舍利塔,看着一群生无所依的流浪汉借着酒劲嘲讽老板娘啤酒桶一般的身材,大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所以生活对我来说就像实验室书架最顶层那一排落满了灰尘并早已发霉的生物学著作,而我自己则是一个上世纪末用来哄小孩的“发条机器人”。当一样东西对你来说变得和不可回收垃圾一般毫无意义,你自然会想到它的极端,我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憧憬起了死亡。   呃……让我仔细想想,我的脑子最近乱得很……好吧,也许我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黑暗的、压倒一切的兴奋与恐惧,从我遇见本杰明·迪弗莱克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   四   剧烈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而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也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迪弗莱克全身如散架一般趴在这条漆黑小巷阴冷的地面上,脸上写满了惊恐。   “你一定会后悔的。”   “噢,是吗?后悔没让你这个混球先去地狱里抢占了那个本属于阿切斯的位置吗?”   “阿切斯的死根本就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帮助你进行你的研究,我也想救她啊!”   “天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高傲的迪弗莱克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慈善家了?你和阿切斯上床了吧?你和那个贱货上床了,对吧?!”   “她不是贱货,”这一刻迪弗莱克的表情突然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他看着我,眼中透出的竟是深深的怜悯,“她是你的妹妹。”   妹妹……   这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词汇让我混乱如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感觉某些本该拥有的记忆被自己强行拆分隐藏在了各个寻觅不到的角落,就如一串蛋白质断成了一条条无意义的肽链,生命的信息已经无迹可寻。它们有时候是一串廉价的银色风铃,我在七岁的时候用身上仅有的四美分把它从一个丑陋年老的印第安流浪者手中买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刚满四岁的阿切斯;它们有时又是一丛羊角草编成的小头环,阿切斯背着我偷偷弄了一个下午,然后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戴在了我的头上,夕阳余晖中满是她快乐的笑声;它们是那年密西西比河畔穿梭于灌木丛中的萤火虫,是田纳西州全民返校节上灿烂的焰火,是大篷车上共同裹着一张毛毯取暖的冬天,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我茫然地抬起头来望向无星的夜空,小巷两侧的高墙就如两柄森然的长剑分割开了这一片完整,空留一道狭长的黑色伤口横过头顶,冷冷地指向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尽头。没有笑声,没有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没有阿切斯。   没有阿切斯。   “那就去死吧。”   低下头的那一刻没有再犹豫,我带着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笑,扣下了扳机。   2   本杰明·迪弗莱克真是个完美的男人,至少在我看来确实如此。高尚、大方、英俊、儒雅,彬彬有礼而又不乏幽默,和这样一个人待在一起只会让你身上的种种缺点更加明显,对我来说尤为如此。迪弗莱克身上每一个完美迷人的品性我都有与之相对应的卑劣——鄙俗、小器、丑陋、粗鲁,暴躁易怒而又单调刻板。我就像是上帝创造迪弗莱克时刨去的所有负面因素的集合模板,是他的影子,是对应他的光辉的黑暗,在他面前我没有任何自尊可言。   可这些都不妨碍我们成为挚友。迪弗莱克是个天才,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导师,在我研究室的书架最顶层摆满了他的著作——《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细胞器引导信号网络综述》《人类线粒体DNA世系树重建导论》①……每一本对生物大分子研究以及遗传学都有着重大贡献。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的研究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成功,那困束在一小串分子中的终极方程,引导着人类绝无法想象的合成方式。我之前的研究被细胞核中高度螺旋的染色体搞得晕头转向,它们太过庞大复杂而且彼此关联,再海量的计算也无法深入核心,直到迪弗莱克为我抽出那本《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一切方才豁然开朗。接驳的算式如暴雨般闪现,简单明确,逻辑严密,最终让我抓住了那个可以启动上帝左手的密钥。   也是唯一可以拯救阿切斯的密钥。   三   晚上八点前后是流浪杰克酒吧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下班不愿回家听老婆抱怨的公司小职员,操劳了一天体力活的建筑工人以及在镇上跑了一整天尚有点收获的乞丐,各色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在这样一个夜里不约而同地选择用廉价扎啤来宣泄心中永远也宣泄不完的怨愤。尽管他们的存在就如啤酒杯口上的泡沫一般无足轻重而且随时可能破裂消失,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大口大口地把这些泡泡连同啤酒一起咽下肚,然后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打上一个酒嗝。   “所以在这里你可以看见任何一种无可挣扎的麻木与绝望,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在你的脚底绑上两个沉重的铁球然后扔进湖里去,你会拼命挣扎,拼命向上泅游,你也可以看见水面就在头顶,有光和空气。可你就是到达不了,永远都到达不了。”   迪弗莱克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正在喝着我的那杯舍利塔。他穿着一身定制的纯黑范思哲,手上是银光闪烁的劳力士腕表,用发胶定过型的头发整齐地竖起,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百老汇的舞台剧男星,与这间破陋的小酒吧格格不入。   “现实的重力总是让人绝望,”兑了水的冒牌货混着迪弗莱克那段意有所指的嘲讽苦涩地滑进胃里,我打了个寒战,说话的语音开始有些颤抖,“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最终得到的那个分子式也没有差错。只可惜你没有实体来进行临床验证,这种突发的机体排斥反应根本就无法预料和控制,”迪弗莱克的酒还没上来,他在吧台前的旋椅上游目四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全球不到两百人罹患的‘海耶斯综合症’②,你只差一步就攻克了。”   “差一步就是差万里,”不知道是不是被迪弗莱克事不关己的态度给激怒了,我的声音虽然仍带着颤抖,语气却变得冰冷起来,“是我害死了她。”   迪弗莱克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一左一右小幅度地转着椅子,像是处于某种巨大的不安之中。但我确信他没有察觉到什么,我了解迪弗莱克教授,他很聪明,却不善于伪装,一如他和阿切斯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一样,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穿。   “先生,您的特调贝尔摩多。”酒保温和的声音中断了这沉默,他在把酒递给迪弗莱克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老实说我真怀念那段日子啊,在宾夕法尼亚,”迪弗莱克呷了一口那杯特调贝尔摩多,脸上逐渐又透出了笑意,“我,你,还有阿切斯,三个懵懂无知的大学生,整天打闹厮混在一起,无法无天,逍遥自在……还记得老德瑞安吗?就是给我们上高分子化学的那个可怜老头儿,呵呵,他一讲课能把整间教室一半以上的人说趴下。我们三个翘了一半以上他的课,每次都跑到主楼后的草坪躺着,聊天,说笑,晒太阳……这么说也许你不信,但我确实记得,到今天也记得,那时太阳晒过的草地的味道……”   “等等,迪弗莱克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啊!?我们上个月才认识的不是吗?什么宾夕法尼亚?什么大学?什么我,你,还有阿切斯啊?!”   “老天,你还没有明白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迪弗莱克急躁地转过身来盯着我,说到一半的话却突然咽了回去,他看着我的脸,表情复杂地说了一句,“你流泪了。”   我流泪了?   伸手往脸上一抹,那冰凉的液体早已划过了我僵硬的面颊。我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心中也没有一丝悲戚的感觉,可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流,就像是某种沉积已久的悲伤瞬间击溃了泪腺的堤坝,于是泪水再无法抑制。   “所有的美好都将用来忘却/苍老的语言/隐藏在恒久的群星之间/无人得见……”   酒吧内一个低沉沙哑的女音在唱着这首不知名的老歌,旋律苍老而忧伤。迪弗莱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已经说不出口了。我让酒保放在那杯特调贝尔摩多中的麻醉药起到了效果——一个男人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的同伴不得不架着他离开——一切都那么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我对自己这么说着,摸了摸藏在背后的那把冰冷的手枪。   3   输液管竟然和心电仪的导线缠在了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它们一圈一圈地分开,尽管动作十分缓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还好没有吵醒在病床上刚刚睡着的阿切斯——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睡美人,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嫣红,一如每个安静幽深的夜里,我独自守在她的床前时所看到的模样,恬静安宁,是唯一可以让我逃开混乱枯燥的研究生活的避风港湾……   “你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构型?”同我一起来观察阿切斯病情的迪弗莱克冷不丁地在我身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我转过身来望着他,眼神惊疑不定,根本就搞不懂他想说什么。   “是螺旋,各种各样,交错盘绕,相互矛盾的螺旋。”走出病房,摘下手套,迪弗莱克继续着他得意的论述,“基因是螺旋,蛋白质是螺旋,这决定着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描述的螺旋:从出生到死亡,时空观是一个交错的螺旋,与亲人朋友、爱人以及整个社会的关系则是一个看似和谐实则充满矛盾的螺旋。这个世界在螺旋的构型中得以循环演替,进而上升至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可能普适着这种简单而奇妙的构型。”   “世界,银河系,宇宙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让阿切斯活下去。”   “噢,我的朋友,你得耐心点,我们已经拨动上帝的左手打开了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通道,现在我们只需要让时间来验证那个完美的结果就行了。”   “你真是个天才,”虽然早就受够了迪弗莱克那种自我满足式的高调言论,可我还是不得不由衷敬佩他在科学研究上超前的创新思维,“居然能够想到利用线粒体的反向信号转导来绕过核基因的干涉从而直接指导蛋白质合成,而线粒体使用的是非通用密码子和类似于原核细胞的70s核糖体,这套转录和翻译系统太容易编辑和控制了,我真没想到最后的启动分子式会是那样的简单……”   “我只是把钥匙,朋友,你才是那个开门的人。人们之前对核基因与线粒体基因之间的关系认识得太过肤浅,细胞核在他们眼中俨然就是细胞王国中的君王,细胞内所有器官都要臣服驯从于它,遵守它的规则,执行它的命令和协调。人类也正是在这种铁一般的法则下随着一代代细胞的凋亡而慢慢死去。这是专制!是暴政!细胞也需要反抗,需要独立!而线粒体就是叛军的领袖,它与细胞核之间存在严格调控的生物学机制,虽然它的基因只参与OXPHOS这一种蛋白质的编码,可两者之间的影响必然是双向的。只要人为地编制一个经过了放大的反向信号进入细胞核与线粒体的桥接通道,线粒体就有能力与细胞核抗争!介入细胞全数蛋白质约百分之一的转录和翻译,”迪弗莱克说到了兴头上,他的脸涨红起来,声音也变得愈发高亢,“千万不要小看了这百分之一,它是一个开始,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来临,我的朋友,因为你的研究,细胞要提前进入诸侯时代了!”   “我说过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看着脸色苍白但睡相却无比甜美的阿切斯,深深地感到那就是我的全部,“我要的只是那一小段酶的不间断合成,以阻止阿切斯体内因‘海耶斯综合症’而疯狂启动的细胞凋亡途径。”   “你……你真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注意到了我冷淡态度的迪弗莱克有些恼怒地冲我大喊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这项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吗?只要我们再深入地研究下去,摸清细胞器内部网络的深层构造,到时候高尔基体、内质网、核糖体都可以人为操控,不但疾病的治疗与研究方向将完全改变,就连人类自身的进化方向都将迈入新纪元!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完美,更加强壮,甚至……对,我们甚至可以拥有超能力,可以长生不死!”   “那是相互矛盾的,我们启动的这条通道只是一个镜像过程,它所得出的分子式,翻译和转录的过程乃至最终蛋白质的螺旋方向都和模板完全相反。我现在每天能做的只有祈祷上帝忽略我们玩的这个小花样,好让阿切斯侥幸避过死神的追捕。”我丝毫没有理会迪弗莱克疯狂的构想,在转身离开前冷冷地丢了一句,“相信我,迪弗莱克先生,再深入地研究下去,只会是人类的灾难。”   二   “好了,伙计,一切都过去了,”迪弗莱克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他原本爽朗的笑声此刻在我听来却无比的刺耳,“要学会向前看,生活还要继续的不是吗?”   “是啊……还要继续……”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哭,心中的悲戚明明淹没了一切感觉,我的世界也早已在那最后一铲土埋下的时候分崩离析,可感官的麻木还是固守着泪腺的堤坝,不肯放过一丝宣泄。   “老实说你早该甩下这个包袱了,她就是一个沉重的受刑十字架,而你为什么要一直背负着?道德,亲情,责任,见鬼!你难道真的在乎这些?!”   “够了……”   “得了,我的朋友,你就承认了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救活她是不是?哪怕你的初衷并非如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研究一次又一次的遭遇瓶颈,你的热情和耐心早就被耗光了。什么亲情,什么责任,都成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的生活已经陷入了日复一日研究实验的泥沼,你不能停下来,明知道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可你还是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你半生的研究成果就将化为乌有,而你生存的意义和目标也都将不复存在,这样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够了……”我感到一阵眩晕,手足冰凉。迪弗莱克的话就像一条吐着红芯的毒蛇锁定了我的心脏,而我根本就无力阻止。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部分呢——你亲爱的妹妹——那个身患绝症的可怜美人儿——猜猜看她对我说过什么?呵……你一定猜不到……她说她想死啊。她这痛苦的一生都被你像提线木偶一般捏在手中,成了你标榜自己高尚道德情操的掩饰,成了你实验室里指标和数据最齐全的高级小白鼠,更有甚者,她甚至还是你枯燥单身生活最听话的泄愤工具……”   “我受够了!闭上你的狗嘴!狗娘养的杂种!!”   恍惚的瞬间,我以为我揪住了迪弗莱克那条昂贵的D&G领带,然后状若疯狂地冲他大喊了这么一句。可实际上我只是张大了嘴,那句话在脑海中如风暴一般肆虐狂吼,却终究发不出一丝声音。   其实还是在害怕吧……   可已经不能再回头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杜克街尽头的拐角,流浪杰克酒吧坏了三根霓虹灯管的招牌就在左手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摇曳闪烁,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一起去喝一杯吧。”于是最后我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4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冲迪弗莱克放声大吼,在我赶到病房前一直是他在负责看护阿切斯。   “不明原因的类过敏性休克,生化检测显示呼吸链酶活性降低,骨骼肌呈RRFS,血浆中也出现了高浓度的乳酸盐……”迪弗莱克来回奔跑于各种仪器和检测终端之间,急得满头大汗。   “该死的,怎么会出现这种症状!”我来不及管检测终端上如闪电般急速划过的数据,径直跑到了阿切斯身前,“机体细胞的监测结果呢?”   “大范围的细胞凋亡途径又被激活了……噢……上帝!”迪弗莱克盯着显示屏上的监测图像,惊恐地睁大了眼,“被放大了……那个不可逆转的信号被放大了!凋亡速度是之前的十倍……噢不,是百倍!”   惊慌失措的迪弗莱克还在不停地报着一些没用的数据,而我却像是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聋子一般直直地瞪着病床上的阿切斯:她的脸色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毫无神采的眸子在休克前的最后一刻因某种刺激而剧烈地睁大,眼球极力外凸,就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一般,又像是突然承受了世间最惨厉的痛苦……   可你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吧……我是知道的……那时的景象我时常想起,却什么也看不见——宾夕法尼亚的过去就像是一场梦,然而残忍的上帝却连这个梦都罩上了不可拨开的黑色帘幕……   “她已经死了。”   身后,迪弗莱克低沉的声音就如此刻心电仪上那根笔直的绿线一样,单调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不想理他,只是看着阿切斯,我知道她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就正如我还有很多话从未跟她说过一样……   “她已经死了!”然而可恶的迪弗莱克不给我这个机会,他用力地扳过我的身子,大吼,“我说她已经死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心底那根崩断的弦此刻终于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我用一只手扼住迪弗莱克的脖颈将他死死地摁在了墙上,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声咆哮,“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自大的刽子手!你这个魔鬼!!”   我当然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那是我从一开始就担忧的问题。迪弗莱克对细胞核的看法太过偏激,他的那套理论盲目激进,完全忽略了线粒体本身的自主性。作为细胞凋亡途径的调控中心,线粒体内部信号的反馈机制我们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因此人为地增益反转信号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行为——线粒体DNA缺乏有效的DNA损伤修复系统及组蛋白的保护,任何外源因素的介入都很容易诱发它定向突变——而阿切斯现在的临床症状恰恰证明这个突变已经被触发了。   “放开我……朋友……你……你快要把我掐死了……”迪弗莱克艰难地呼吸着,嘴里咬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句子,“冷静一点……听我说……阿切斯不想看到我们这样的……她……”   迪弗莱克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颓然地松开了手。他顺着墙面滑坐到了地上,仿佛重获新生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不会成功的……”我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部一片冰凉空旷,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在刚才那一瞬间爆发光了,“我们僭越了上帝的禁区……而那条通道……那通道……其实是通向地狱的,死神的陷阱……”   “看来这就是那个无法剔除的副作用了……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啊,我可怜的朋友,”迪弗莱克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缓缓地说道,“有人成功了的,早在你之前。你的大学导师,史蒂文·爱克洛斯教授,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再努力想想!他的那间被一众教授冷嘲热讽了无数次的破实验室,还有那些老是被学生偷去煮食的白兔……你是自愿加入他的实验的!作为第十七号秘密实体,他成功地用线粒体开启了那条合成通道,并且让信号在细胞器内部网络之间实现了无衰减传递。你全身上下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蛋白质都是由那条途径合成的!”   要是在十几分钟前,迪弗莱克的这段话对我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的“真相”吧?它隐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可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可现在,我完全不信。迪弗莱克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然后呢?”我冷冷地望着他,想看看这个谎他究竟如何圆到底。   “然后?哦,然后事情就曝光了,该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告的密,当局查封了爱克洛斯的实验室,而他本人在听到风声的当天就逃了,据说后来去了俄罗斯还是保加利亚来着?管他呢,反正再也没有回来过,”迪弗莱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被我弄皱了的领口和上衣,“所以当初爱克洛斯进行这项实验的最终目的已经无人可知,而你作为实验唯一成功了的个体,除了记忆出现不定期混乱和片段式丢失以外再没有别的症状了。”   “这么说我才是那第一只成功的小白鼠?”我大笑了起来,瞪着迪弗莱克,就像在看一个小丑,“那你又是什么?”   “我?”明显的一下停顿,迪弗莱克突然也笑了。只是那个笑里什么感情都没有,空洞得可怕,“我什么也不是。”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和5   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一层层地重叠在一起,仿佛压在头顶一般让人沉闷得无法呼吸。随着我将最后一铲土埋下,本来就来得不多的人转眼就走了个干干净净。我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看不到一滴眼泪,却可以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和刻意压低的笑声。   “他们甚至等不及推土机来把墓穴填平,该死的。”迪弗莱克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这场可笑的葬礼他站在我身边,脸上一直挂着那个空洞的笑容,仿佛带上了一个精致的面具。   那你又是什么?   我想起了问过他的这个问题,带着愚蠢的愤怒。其实答案很简单的不是吗?他说他什么也不是,而在我看来,他就是我丢掉的那一段段记忆,没有实体,却是拼接完成我这条螺旋的矛盾的另一半。   矛盾螺旋,这是他告诉我的这个世界的构型,没想到要到最后我才能明白。只可惜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诚如迪弗莱克所说的那样,我会不断遗忘,遗忘所有的过去,遗忘所有的美好,甚至是遗忘脚下被重重泥沙所掩埋了的我最爱的阿切斯。既然这样现在就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决定。我俯下身去,用力抚摸着那块黑色墓碑上一刀一刀刻下的名字,它们属于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声音就在我耳畔萦绕,如此低沉而坚定。   是的,我听到了,阿切斯,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时候蓄积已久的灰色天空仍旧没有下雨,就正如我一直无法流下眼泪。身后的黑色墓碑在风中低声呜咽,那上面被我拂过的文字已不再有人的温度。   阿切斯·迪弗莱克(2012-2031)。   尾声·螺旋之外   早上八点左右是流浪杰克酒吧一天之中最冷清的时候。酒保约翰一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一边收拾着吧台,而老板娘珍妮则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靠在很有些老旧的褚色柜台后用一双肥大的手掌不停地擦拭着手中那瓶仿冒的Bardolino红酒。   “哎,约翰,你听说了吧?”   “什么?”约翰撑着眼睛望着老珍妮,一脸的迷惑。   “看在上帝的份上,本死了!你们这群混蛋酒鬼通宵打牌的时候都不说这些的吗?”珍妮压低了声音,一双豆子一般的小眼里闪着一丝愠怒。   “我昨天输惨了!该死的迪克一定是出老千,害得我回去被婆娘狠揍了一顿,”约翰摸着还带点淤青的脸颊,含含糊糊地又骂了几句脏话,“这死人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吗?本是谁?你的老相好?”   “你真该被你婆娘揍死……本杰明·迪弗莱克啊!那个一脸寒酸样却老是说自己是个科学家的穷鬼!”珍妮狠狠地瞪了约翰一眼,却依旧压着嗓音,“前天在隔壁街的小巷发现的……听说是自杀……他的妹妹才下葬啊!看来传言是真的……”   “就是那个穷得拿自己妹妹做实验的神经病?该死的,别跟我提他,昨天警察就来找过我,还好没什么大疑点……要说我也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神志不清的家伙。”约翰的睡意似乎终于被“本杰明”这三个字赶走了,他把抹布往桌上一甩,恨恨地说,“前天这神经病坐在台上管我要了两杯酒,还特意塞了10美元小费叫我往那杯特调贝尔摩多里加了安眠药。我心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估计又是老色鬼起意了。哪知道他竟自己把两杯都喝下去了!昏倒在吧台上跟个死猪似的抬都抬不动,我和奎恩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到隔壁的巷子里去的,天知道他当晚就在那儿举枪自杀了!”   “这叫人格分裂,你这个蠢货,”老板娘还在擦着手中的红酒,可眼神却失焦般地盯着吧台后的一个空座位,“我记得那天我看见了的……他喝着那杯贝尔摩多,神情活像一个有钱的贵公子,整个人都变了……现在想想真是有点恐怖。你说一个人体内真的会存在着另一个人,然后在某个无人的夜晚把自己杀死吗?”   “见鬼,这种事管那么多干吗?一个穷鬼神经病,死了就是死了,老板娘你还真当他是什么避世的科学家?这个镇上每天都有人死去,谁又会真的去在意?小职员,乞丐,野狗,死了以后什么分别也没有。”约翰这样说着的时候,原本尚算年轻的脸上也尽是些沧桑,他看着肥胖的老板娘,眼底里藏着的也不知是笑意还是悲悯,“等有一天我们死了,也是一样的,老板娘。”   “是啊,都一样的……还能怎么样呢?”   最后老珍妮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插图:尾巴   后记:感谢《搏击俱乐部》和《记忆裂痕》两部影片给笔者提供的架构灵感。文中所涉及的生物学知识可能有漏洞与偏差,还望专业人士看在我横跨整个专业的努力劲上一笑置之,谢谢。   注:   ①上述书名均系杜撰。   ②海耶斯综合症:该病系杜撰,参考安裘曼氏症(Angelman syndrome)。 《矛盾螺旋》 作者:白夜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白河久明 - 紫色的钥匙.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紫色的钥匙》 作者:白河久明 正文 紫色的钥匙   李重民 译   鲜红的晚霞。   我在这血色的晚霞中散步。我是精神科医生,近来找我看病的患者很少,尤其是今天,一名患者也没有。我闲得发慌才出来悠闲地散散步。   这时,我发现有一名男子将脑袋往电线杆子上撞了几次。他的年龄大约二十岁。我猜想他大概是烦恼缠身吧。   “锵——”有把钥匙从他的口袋里掉落下来。我把它捡起。   “喂,你钥匙掉了!”   “呃……啊,哦哦,谢谢。”   他回过头来。我一看见他的脸便不由得暗暗吃惊:一双充血的惶遽的目光,怯生生的神态,充满着不安的表情。   太好了!好像是送上门来的患者。看来是属于患有强迫症之类的患者。我长年从医的感觉不会有错。   我把钥匙递给他,一边和他搭讪着:“你的脸色很不好啊!是不是身体不好?我是医生。也许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我觉得不能马上表明我精神科医生的身份。   “哦,医生……是真的吗?”他的眼睛发出光来,下颚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帮……帮我。我……疯了,医生,救救我。”   嘿!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拉到病人。   “没关系。只要有我,你可以放心……不过,这里什么也不能做,你愿意去我家吗?”   在我的诊室里。我让惊惶的他在椅子上坐下。   “来,你坐下……你说说看吧,你怎么会疯了?”   “那种事,是你该知道的吗?”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抱住了脑袋。   “发疯,总会有什么原因吧?”   “会有吗?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却……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唉!”   “总会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使你的精神患病的。不是吗?就是让你发疯的那事。”   “我只是失常到眼看就要发疯。”   嘿嘿!怎么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你对发病的原因,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难道是那……”   “是什么?”   “神经配线错误。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配错。”   嘿!有这样的患者吗?   “可是,这要把身体切开来吧?”   “不用。用不着切开。你把我的鼻子朝左边呈90度拧一下。”   “拧动后会怎么样?”   我按捺不住好奇,便捏住他的鼻子,按他说的那样轻轻地拧动。   哇——   咔嚓!鼻子呈90度旋转。同时,从后脑部到脖颈处,像发动机罩似的打开了。   混蛋!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一个人。皮肤的感觉,举止,怎么也不会是人们说的那种宇宙机器人。这可能……   “配线……有吗?”   他一个转身将后背对着我,让我察看里面。与颈部骨骼并排着各种颜色的线束,红色、黄色、紫色、绿色、蓝色、白色、黑色……   “呃,哦,好像有……”   “连接器的地方有没有错,你把它卸下来看看。”   我简直就像在梦境里似的照着他说的那样用手撮着连接器。   摘下。溅出光来。各种各样的光曳出的线,红色、黄色、紫色……   光打到天花板上。扑哧扑哧扑哧,天花板被打出一个孔。打到墙壁上,墙壁上出现斑点。打到绘画上,绘画连同画框一起掉落到地板上。是激光。   我慌忙把连接器放回原处。   “怎么样?线的颜色和光的颜色是不是一致?红色的线应该闪红色的光。”他说道。   “哦,没关系……不过,光怎么在身体里……”   “你说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光,晚上不是就做不成梦了吗?梦是映像,就是光呀!不过,如果不是配线错误……”   他“啪嗒”一下将刚才打开的部位关上。   “眼睛不舒服……”这次,他自己捏住鼻子,朝相反的方向旋转了90度。   扑哧——咕噜咕噜咕噜——两只眼珠蹦出来,滚落在桌子上。   他用手探摸着抓住眼珠,在桌子角上叩着。   咯咯,啪。另一只,咯咯,啪。眼珠裂开,从里面流出黄颜色和白颜色。   竟有这样的事!   “嘿嘿……这是绝技吧!棒极了!”如果硬憋着不赞叹几句,我眼看就要发疯了。   “你不要开玩笑,帮我看看鲜度。因为现在我看不见。黄颜色有没有变浑浊?”   “……没关系……颜色很艳丽啊。黄颜色很清纯的。白颜色也很纯洁。颜色看上去很鲜。”   “是吗?”   “喀嚓”一下拧正了鼻子。于是,就像时间发生逆转似的,黄颜色和白颜色敏捷地滑回眼珠壳内,裂开的眼珠猛地合拢,裂缝消失。眼珠紧接着一跃而起,跳进脸部的眼眶里。   用那副眼睛望着我。我感到毛骨悚然。   “眼睛里好像是进灰尘了。”   “哦,是啊,嘿嘿,桌子有两三天没有擦了。灰尘……很抱歉。”   “……不过,如果不是眼睛……也许是脑袋出问题了?”他呢喃着,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那把钥匙递给我,“医生,你用这把钥匙帮我把脑袋打开看看。里面也许长虫子了。如果有虫子的话,你按一下里面的红色按钮。”   说完,他便用手把前面的头发向两边分开,露出额头。   在发际线上里,有个锁眼。   怎么回事?这怎么会是人?!   我诚恐诚惶地将钥匙插进去旋转。   啪!锁头脱落,头部突然打开了。   同时,他朝我的方向倒下来……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我搭他的脉搏。呀!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颗裸露着的大脑。   虫子从大脑的皱褶里探出头来。感觉是一条长着蜻蜓眼睛的蛔虫,让人颇感恶心。   撒谎!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一定是我疯了。对!准是那样。我已经疯了。   我豁出命去了。我想要抓住那条虫。它在大脑里迅速地游动着,动作十分灵活,我以为是在这边,它却又出现在那边。   这时,我看见大脑右侧的红色按钮,便试着按了一下。   发出奇怪的声响。   是怪兽的叫声。从他的大脑里传出来。   接着他的大脑里出现一种与哥基勒(即:日本电影中的一种怪兽)长得一模一样的动物。体长约10厘米。这动物开始与虫子进行殊死的搏斗。   抓、摔,嘴里喷出火来。成为打斗舞台的大脑被挤碎、撕碎,被踩得乱七八糟,甚至飞溅到我的脸上,有的地方还被火焰烤糊了。   不久,哥基勒顺利地把虫子打退了。   最后,哥基勒把手伸向脑袋盖,自己把盖子“啪”地关上。   “怎,怎么了?发疯控制住了吧?虫子是哥基勒打退的。嘿嘿。”见他恢复了意识,我对他说道。   没想到他却回答:“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你忘了吗?你发疯了。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治服了脑袋里的虫子啊。”   “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会发什么疯。”   “嘿嘿,这么说来,你是痊愈了?”   “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胡说。是你发疯了!”   “我只是把你的脑袋……”我这么说着,伸出手去拨开他脑袋前面的头发。不料——   “没有锁眼。”   没有。根本就没有锁眼。我拧他的鼻子试试。不要说拧90度,他的鼻子根本就一动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要乱动。我走了。”   他终于愤怒地回去了。   那么,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我疯了吗?我渐渐地确信了这一点。   忽然,我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是那把打开他脑袋的钥匙。于是……不由自主地……   我搔了搔头。这时,我感到额头那里有些异样。我用手在那里探摸着。   果然——   那里有个锁眼。 《紫色的钥匙》 作者:白河久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白谦 - 天堂之门.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B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天堂之门》 作者:白谦 正文 天堂之门   “我要你的左手!”   “啥,左手?”这家伙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我们现在讨论的是5亿贝礼的交易耶!想到管理员开的条件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情况下,让我更加确信一件事:我这次可以狠狠的削一笔!   管理员眨眨眼睛说:“不好意思,精确的说,我指的是你的左肩到左手掌。”   “嗯,你的意思是我的左手臂?”   “对对对,整条的左手臂!”他不断点头补充道。   “我是说,你真实世界中的手臂。”整个背景都暗了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人。   “咚咚”   在这世界里似乎竟然还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早就知道这管理员非常特别。以前管理员是不会跟玩家打交道的。那天在城外一人突遇强敌,打的好不激烈,兵器断的断、损的损,体力也急遽衰退。本来想逃之夭夭的,可是想到这只夜啼雪猿是罕见怪兽,也不知把它打下来会掉下什么样的稀世珍宝,就待在原地浴血奋战。就在快力竭的时候,一个身着华服的俊美少年大剌剌的从旁边走过。   他看我一眼。   “你快挂了。”   “我知。”   “怎么不逃?”   “废话,就差一点了!”   他摇摇头。这家伙就这样看着我打怪,脸上还挂着百货公司服务员那般专业亲切的笑容。   “喂,朋友,有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帮我一下?”“啪!”他马上丢了一件东西给我--竟是杀伤力最高的镭质混元枪! “有没有可以补血的?”“啪!”“救命!借个护具保命啊?”“啪!”每次出口求救,他都有办法丢出最顶尖的设备和宝物。等怪物倒在血泊中,开始吐出宝物时,他问道:“好玩吗?”我喘嘘嘘的说道:“还不赖…哈哈……你也真夸张,怎么那么多宝物……哈”“我管理员。”“啥?”“我是新一代的管理员。”   “咚咚”   我的惊讶一定让时间停了几秒钟。   大约七、八年前,因为成本的考量,所有线上虚拟实境游戏的管理员都被人工智能程式给替换了。死板的应对与僵硬的笑容一直是它们的特征。   “可是你看起来像人类!”   “真的!?”他简直是尖叫出来。   “我的晶片每单位拥有1亿MIPS运算能力,它设计的跟人脑神经的结构与运作方式一模一样!而我的程式被赋予感情侦测与回馈……”他滔滔不绝。   没想到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世界里最有权利的“人”。看着他的眼睛,竟透着人类才该有的开心、自豪这类的情绪……   从那之后我们常常碰面。我有时候跟着他到处处理事情。他是个很有手腕的人。解决玩家间的问题时像个法官般,严谨又有威严,面对客诉抱怨时又像个亲切和善的大哥,需要沟通谈判时又变成精明干练的生意人。而且他可以视需要,瞬间转变外貌服饰和身材。我夸奖他手段高明,他却觉得他没有办法做自己,只能以程式的需求和设计去做事。他说,他有时候其实是很想把奥客的脸用拳头把他给轰下去。他还说,在系统可以支援的情况下他能分身成百上千的去维持整个游戏世界的运作。毕竟这游戏很大,全球玩家至少超过三千万人,需要服务的地方很多。   他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神。   这个神有时会跟我说些虚拟世界的新技术与发展,像是有些西方国家已将死刑犯的意识上传至虚拟实境后,再毁去犯人的肉身,只留下犯人的意识继续服刑与教育。这样既废除死刑,犯人也完全隔离并享有人权,社会也永远脱离凶恶罪犯的威胁。   不过他比较常跑来问我关于人类的事。   “外面世界没有G奶妹啦!有也是装上去的!”“人类是要受物理规范的,不能飞也没有轻功……”一开始帮他认识人类也蛮有趣的,后来就有些烦,最后却对他在关于人类与人类社会的兴趣与热情上,感到一些难过。   我知道这种高级人工智能都是以人类为模型去设计的。它们被设计的极似人类,被要求能贴近人类的心,才能去满足欲望,创造快乐甚至幸福的感觉。所以这些人工智能终其一生都是以人类、人心为目标在追寻着、在发问着。人类这渺小又充满局限的生命竟成为它们最大、最后的终极梦想与实践。   可是它们偏偏不是人类也不会成为人类。   还好我没有要去扮演、去追求一个我本来就不是的脚色。   “成交!我要怎么给手臂?呃,我是说你是存在于系统里面的程式,我的手臂你要怎样才拿得到?”   “哈哈,不用担心!”他笑的超开心,身后的背景变成一片璀璨光明,火树银花般的烟火四处乱窜。 “我去申请器官银行的帐户就行了。交易要定在何时?你要哪一天去捐手臂?”   “嗯,我都没差……也许明天吧。”   看着自己的手臂在培养箱中漂浮着会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我吗?是我的一部分,就像机械有零件一般是同样的吗?那它现在是属于谁的了?它会不会觉得终于脱离无能主人的统治,而感到自由与独立、感到兴奋与雀跃了?不过我不会少了它就多了份感伤或什么莫名的情绪,它毕竟就只是支手臂罢了,而5亿贝礼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过很好的日子。   不过回家时被我哥撞见,争执了一阵。   “搞什么,之后要再做手臂移植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他碎念。   “我想我不需要手臂,以后大概也用不到。”   “你不觉得难看?”   他才说出口就已辞穷。哥也知道这是我半年来首次离开我的房间。   “反正之后你要做重建手术的话,可别跑来跟我要钱。”   就说我不需要这手臂。其实何只这支手臂,就算加了我的右手、左腿、右腿甚至我的大脑、小脑、延脑,对这个世界来说恐怕也还是一文不值,连一丁点用处也谈不上吧?   我们彼此就像住在不同的宇宙一般。他不了解我为什么不工作,每天只窝在房间躺在连线电脑椅上,把神经连上电缆,在真实社会中隐匿,在虚拟声光中厮杀,只能用补助救济金买的营养剂,打着点滴,接上尿袋,维持着绑在电脑座椅上的肉身最起码的呼吸与心跳。我也不懂他每日为了生计忙忙碌碌,借着将他生活压榨殆尽的工作,其实也才勉强地支撑着他的家庭,这样究竟有没有比较有意义?也许是有工作比较体面,也或许他需要这份忙或压榨让他的生命好像充实些,让他忙的没有时间怀疑、恐惧和空虚。   “嘿,我很久没有玩虚拟游戏了。”哥说道。为了降低我哥的疑虑,我只好邀他进入我的世界中。   “我知道,十几年了。没关系,我罩你,放心!”   走在漆黑的林道中,森林的阴影把夜晚变的更幽暗,只剩一些飘移的鬼火和踩碎的落叶发出的声音,提醒着我们存在在这一个暗与虚幻的世界。   “妈呀!现在游戏居然做的比真实还要真实!”哥打个哆嗦抱怨道。   我不禁笑了出来。比真实还真实是个什么东西呀?不过我懂他的意思。哥也中年了,有些感官开始退化,像眼睛看的东西多少有点雾雾茫茫,可是游戏里程式能透过电脑直接刺激大脑产生栩栩如生的幻境,自然比他真实生活里透过不精准的五官所搜集的资讯还来的清晰与鲜明。   假的比真的还真。   “你也真妙,房子盖在这种鬼地方。”   “游戏嘛,需要有点设计感才显得出气派与趣味。”   大概在走了5分钟、他又打了2个哆嗦后,树林尽头处微微的透出光来。   来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倚山的台地,一座大庄园坐落其上,外围环绕着近4公尺的高墙,墙后面透着橘红的光;看来墙后面跟门口一样,都已经挂上了一排排喜气洋洋的灯笼。   哥笑了。   是了,这里温暖。墙是泥砖墙涂上白垩,有好多地方还有些时代的斑驳或爬上了青苔。屋檐则是瓦片和樟木构成,仿佛还闻得到木头漫出来的味道。于是墙壁上竟有着时代的历练与大地的温润,木头椼梁上似乎吐着生命的呼吸。这跟我们真实生活里那个被钢筋水泥包围的小房间,以及从中央空调分配下来的消毒空气比起来,确实是有魅力多了。   “主人您回来了!”3名年轻俏丽的少女来迎接我们。我交代了一下晚餐的菜色还有晚上宴会的摆设后,顺便在她们大腿、腰还有胸部随手轻薄了几下,那几名侍女就笑嘻嘻的逃开去工作了。   哥瞠目结舌。   “拜托,那些女孩又不是真人!”“马力欧要摸摸小毒菇或铁乌龟也犯法吗?”我先辩驳。   “哼,难怪有人说现在的游戏让人失去是非判断和价值观。”   我吐吐舌头,把手举在空中晃啊晃:“G奶!G奶耶!”   我当然不会在真实生活里去乱摸哪个女生的胸部,但又有哪个人不曾在自己脑海中虚构这种乐趣了?   哥在见识过了这座宅院的气派和内部的摆设后,原以为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吓到他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在餐桌前,被种种山珍海味给惊讶的连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我就是要证明,我的手臂换来了在真实世界中永远得不到的享受。   它值得。   饭后,桧木蒸气房内。   “真享受,吃完豪华大餐后还可以直接享用三温暖!”哥看来很满意。   “而且还完全不会消化不良!”我补充道。   是了,不管是刚刚的杏桃鸭胸鸭肝卷,还是现在的桧木香气95度大烤箱,都不过是程式对大脑直接刺激所产生的眼耳鼻舌身意识上的幻境,有个真实的感受,却无任何实际上的影响。   “我要回去了。”   “不留下来多享乐个几天吗?”   “不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哥突然从水池中站起,就要爬出池外,却又转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以后要跟我说话就上线啊,这里好玩又享受呢!”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劝你赶快回到现实生活吧。人工手臂的钱,我可以帮你出。”   又来这些废话了。   “你也清楚刚刚的山珍海味不管有多好吃,你其实是用最乏味、最平淡的葡萄糖营养剂来惨澹的勉强维持身体的运作。”   这我当然清楚。   “这些G奶妹不管脸旦有多正、身材有多辣,她们还是不能给你爱。”   我知道。   “当然,这些虚拟实境的游戏有很多声光效果可以提供很多刺激,带来很多享受,满足很多快感。可是你要知道,在这游戏里你只是失去了你的时间与生命,里面并没有收获与成长。”   哥脸上仍是充满着忧虑。   “总有一天当你不想玩了,当游戏结束了,你会发现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带不走。这豪宅、美人、享乐,终究是空幻的游戏罢了。”   “这我也明白。”   只是你所谓真实的人生,难道就有不同的结局与命运?   我很想这样问他,可是到底说不出口。   第一次交易后五个月,管理员又一付生意嘴脸的跑来跟我说什么出现超难得的机会。   “西邯郸的城主宝座现在是空着的!一个月百万贝礼薪俸而且管整座城还有五个工会!你想不想要?”   “又要交易?”   “嗯,你的右腿。”   “咚咚”   我早就该看穿他的阴谋。   在不晓得经过几次交易后,我已经回不了真实的世界了。唯一关心我的兄弟决裂了,我生活的空间亦只剩下医院里那小小的培养箱。没有人会知道,我这个在“天堂仙境”这款游戏中称霸整个大陆的帝王,在真实生活里,却只能漂浮在培养液中;虚拟世界的连线电缆的另一端上,只挂着一颗孤伶伶的头颅。   “你无法成为人类的。”我说道。   “可以的,我的硬体完全模拟人脑的运作,可以让人的意识进驻!”他兴奋的连说话都快的像带着喘息。 “所以人可以连线上来,我也可以下载到你的大脑里!”“就只差一步了!”   “也许可以吧。但你又要拿什么跟我交易了?我现在是整个东胜大陆的帝王,有三座宫殿、25座行馆,后宫佳丽三千,财富不可计数。你觉得我缺什么了?你还能拿什么换我的头了?”我苦笑道。   他看着我,眼神中藏不住他的无比兴奋与自信。   “你会愿意的,我的朋友。你虽是这个世界的帝王了,却不能飞天遁地分身无数,也不能时光回溯,修改自己的错误。更不用说参与天下万物的设定与变化,掌握所有脚色的生杀大权了。你来做我这个位子,才能在这个世界里,享受最大的自由啊!”   “来!让我成为人类,让你变成神!”   “咚咚”   我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思考与回忆着。   不知道这家伙在拥有肉体后,是否能善待它、利用它,好好发挥出它原本应有的潜力了?   这家伙能不能跟我哥相处的好些,至少别像我一样一直让他失望了?   这游戏最好我一辈子都不会玩腻、不会无聊,游戏公司还会不断改版……   也许我在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无穷无尽不知何时结束的时光里,都要困在这个电脑与人脑编织的梦幻中,成为在网路与伺服器中徘徊的幽灵……   但愿这个游戏是真的很有趣。   “成交。”   【完】 《天堂之门》 作者:白谦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崔可宜 - 还有一个问题.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还有一个问题》 作者:崔可宜 正文 还有一个问题   2000 第10期 - 校园科幻   沉沉的暮色笼罩着篮球馆。   从馆内传出“砰砰”的运球声和急促的喘息声。那是阿平,他在队友们离开后还在不停苦练。此刻,他高高跳起,球驯服地从他指尖弹出,在灯光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篮筐飞去……   落地了。球么?不,是阿平落地了。球,却不见了。确切地说,是篮球馆和球一起——不见了。阿平揉揉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自己正站在一个空阔的圆形广场中央!他的心猛然紧缩,刚才打球时轻微的疲劳感瞬间膨胀而吞没了他——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和自己的身体一样的瘫软。而当他低头一看,便真的两腿一软,栽了下去:现在他所躺着的地面,白色、亚光、质软,像是塑胶材料的;而篮球馆的地面应该是褐黄、光亮,并且硬邦邦的枫木地板才对!他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张皇地转动眼珠,只注意到面前幽幽的荧光,好似阴天里雪堆的反光一样。阿平望着夜空(而非球馆的天花板),整理纷乱的思维。   “或许我刚才没有打篮球?但这一身臭汗是怎么回事?或许我一直呆在这儿的吧,可为什么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该死的地方……或许只是一个梦——醒醒吧,阿平!醒醒!”他猛地坐起来,敲打自己的头。突然,他愣住了:他的视野里飘浮着好几个淡蓝的半透明氢气球?不,不是氢气球——它们没有拖着那根可笑的扎住气体出口的线;而且,它们居然没有受重力影响而呈椭圆体,但却是纯粹的球体!那些球静静悬浮着,轻缓地上下飘动,似乎在等待什么。阿平恨这里几乎凝固的空气——他打球时就最讨厌与对手僵持。他受不了这个,于是一跃而起,向广场边缘冲去。可是,就当身体射出的时刻,他的眼角注意到一个球里闪烁起一簇蓝色火花。刹那间,他,失去了知觉。   ……   阿平吃力地睁开双眼,发现头顶上不再是夜空,而是白色天花板,带着浮动的微光——四壁也一样。稍微清醒一些后,他开始在朦胧中辨认眼前的三张脸孔。“谢天谢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诡异的梦。”阿平暗自庆幸。可身边的这些人是谁呢?不认识。“很高兴看到你醒来!”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首先开口,神态忧郁,绝不是高兴时应有的表情。不过他和蔼的态度仍使阿平感到可以信任。“谢谢你们,我叫阿平。”他坐起来,凭着本能的猜测说道,“我打球太累晕倒了,你们救了我,是吗?”   三人互视一下,那个年轻的女人说道:“哎呀,这个可怜的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呢?”   “笑话!”中年男子一脸漠然,“我们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呀。醒来时就在这里,他不过是最后一个醒来的而已。”   “至少陈教授能懂一点。”   “哼,女人的依赖性……”   “好啦,好啦,”老人制止道,“我能懂什么呢,不过推理罢了。可是……”他转向茫然的阿平,“孩子,我叫陈思拓。这两位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刘先生,司女士。”   “等等,”阿平打断他,“我见过你——在报纸上——教授!”   “是我,核物理研究所的陈思拓。”老人平静而礼貌地肯定了阿平的话。   “是你准确预测了这次第R号彗星穿过大气层时可能造成的影响!”   “哦,”陈教授仿佛触动了一下,“不,现在看来我没有把它可能造成的影响考虑全面……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这里……”   “什么意思?我们在这儿是R彗星造成的吗?”   “嗯,你上几年级了?”   “高二了。”   “很好……那你应该知道一些物理学常识。知道什么是磁暴吗?——不错,你反应挺快。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颗彗星穿越大气层对地球的影响问题。在发表研究报告时,我很可能疏忽了一点:我认为这颗彗星穿过大气层时极有可能引起了地磁场的突变——也就是磁暴。你知道磁暴会对人类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吗?不,不仅仅是电讯受干扰那么简单。信号还会暂时中断。部分信号甚至消失掉。我们有部分研究人员相信是由于现今正处在摸索阶段的‘磁场时空转换作用’引起的;这部分信号并不是被湮没了消失了,而是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时间或空间去了。我个人猜想,‘SETI’收到的那些没有来源的、明显带有规律性但又无法破译的信号,有一部分就是‘磁场的时空转换’将地球其它地方,更可能是别的星球或其它时间的部分信号转移到我们的时空来的。”这时,教授发现阿平脸色煞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想你大概明白了?”   “你是说,我就是那部分‘消失的信号’?”   “是的,我们都是——都是那段‘消失的信号’。”   “噢,”阿平结结巴巴地叫道,“我们,我们在那个什么‘时空转换作用’下,被带到了另一个星球?”他不知怎么说下去了。原来不是梦啊。他颓然倒下,全身抽动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那些球,那些蓝气球是外星人,他们将我们关在这里了,是吗?”   如果在平时,阿平一定会认为这样的问话幼稚又荒诞,现在却真切感到实在和必要。   “狗屁外星人,全都是胡扯!”刘先生没好气地说,“照我看,都是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惹的祸,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把我们弄到这鬼地方吊着——”   老人看了看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朋友们,现在抱怨这些有什么用,既然我们被带到了这儿,就应该同心协力,想办法回去才对。”望着老人深陷的眼眶中闪动的暗淡的光,阿平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我从实验室带来的,”老人抚摸着手中一个长方体的金属匣,“‘转移’发生时我正用它测定彗星发出的磁场的磁通量,我测到磁通量突然剧烈变化,等我反应过来,已身处异地。你醒之前,我们三人谈过,我们都被送到了一个白色场地上,遇见了同样的蓝色异物。”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阿平。   “嗯。”阿平用力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都做了俘虏,从我们被关押的地方来看,我相信那些生物是有智慧的种族。也许我们能和他们取得一定的交流——”   “交流?和那帮氢气球?……”司女士抢着说道,“它们连嘴巴都没有!”   “不一定,”阿平想了一下,“记得我看过的一篇资料上说,这种磁场时空转移是有一定时间性的,也许到时候,我们自然就能回去了。”他急切地看了看陈教授,想看到一点肯定的神情。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陈教授点了点头,“我们不是没有希望回去,但是关于时空转移理论我们还了解得太少,这种回复周期有多长,物体转移过程中会有什么变化,都还不清楚。也许,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沉默。无边无际的沉默如又苦又涩的海水一般淹没了在场所有人。除了沉默,剩下的也只有呼吸而已。连思想都没了。阿平沮丧地四处张望,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陈教授带来的金属匣子上:“咦,大家快看啦,指针动了,它在动呢。”四个头一起凑了过来……   曙光。曙光?曙光!阿平兴奋地蹦起,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浑厚的声响。他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置身于篮球馆内,柔和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梦啊,原来是一场噩梦!他感到一身轻松。   但是,他的脚踢到了一样东西,发出哐哐啷啷的声响,他低头一看: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匣!阿平像突然被人推了一把,踉跄后退几步——这时,阿平只听见自己不规则的心跳,他喃喃自语道:“去找陈教授……还有好多问题要向他请教。”   怎么回来的?   到底是另一个时间还是另一个空间?   那些篮球究竟是生物还是非生物?   磁暴波及范围那么广,难道只有这几人受影响?   换句话说,还有没有人被困在另一个世界无法回来?   阿平下意识地拾起篮球,高高跳起——   哦,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彗星回归期余下的四天里,还会不会有人再次被……“转移”?   此刻,球驯服地从他指尖弹出,在晨光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篮筐飞去……   张晓雨 图 《还有一个问题》 作者:崔可宜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崔金生 - 不法之徒.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不法之徒》 作者:崔金生 正文 不法之徒   一 重案侦察   听到开门声,医师恼怒地抬起头:“医务重地,不许擅入,违反市民守则你会受到严厉的惩……”话未说完,他看到了来客的形貌。顿时,医师的喉管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声带因失去控制而发出无节奏的咝咝声,一张脸吓得血色尽失。   来人的全身装在晶光闪烁的铠甲之中,头上戴一只硕大的头盔,状似骷髅,阴森可怖。一只中等口径的神经枪挂在他的金属铠甲上,骷髅面具上面的两个孔洞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开业医师J-723,是你吗?”   “是……我,”医师两腿打着战,“我是J-723。”   铠甲人把他的铠甲上的序号亮给医师:“当局密探083,奉命执行一件重要公务。”   霎时间,医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先生,肯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行为触犯到当局的律令,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带走,如果我被关起来我的妻子怎么办?”   083冷哼一声坐下来,金属关节发出了悦耳的叮咚声:“别担心医师,我还没有找到你触犯律令的证据,一旦你对官方的调查持不合作的态度的话,再为你的妻子担忧也不迟。”   “知道了。”医师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究竟出了什么事?”   “超级恐怖事件,”083严肃地告诉医师,“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怎么形容也不为过。简单地说,这件事直接对城市的法治与秩序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并有可能对当局的权威形成威胁和挑战。”   “我的天,”医师的眼珠凸了出来,“先生,我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市民,我的品行记录无可挑剔。我再一次向你保证,凡属此类越轨之行为均与我无关。”   “关于这些,我们会做出详细的调查的。”083对医师的惊恐无动于衷,“现在告诉我,市民B-075与L-194是不是在你的医务所里作过登记?”   “这我得先查一查。”医师小心翼翼地窥视着083的脸,见对方没有制止他,就壮着胆子接通诊所主机,他按着序号进行了检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错先生,B-075的确是在我的医务所里进行的婚姻登记,他和D-538结为夫妻。按照当局的秘密指令,是我亲手为他们注射的感应因子,编号为CC-716。”   “那么L-194呢?”083厉声质问道。   “她也是的。”医师惊慌地回答道,“她和H-551来我这里进行的婚姻登记,同样是遵照当局的秘密指令,我为他们注射了编号为WW-859的感应因子,从而确保他们彼此对婚姻忠诚。”   “你敢肯定?”083从头盔的孔洞里射出怀疑的目光。   “绝对肯定!”医师咬了咬牙,回答道。   083哼了一声,走过去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显示屏:“嗯,L-194倒可也算得上一个美人啊。”   “啊,啊……”医师大张着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惟恐祸从口出。   083的眼睛转向医师:“当局秘密命令你注射的感应因子,有什么作用?”   医师看了看083,确信对方不怀恶意,这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感应因子嘛,是一种微量试剂,它能够调整试验者体内的内分泌,使试验者在固定的对象面前产生无法控制的性冲动,在彼此之间相互感应。注射了感应因子的夫妻,他们将永久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爱欲,不会因移情别恋酿成社会问题,也不会因为日久生厌造成家庭纠纷。”   “真的是这样?”083从头盔里发出一声阴冷的怪笑,“按照你的解释,因为刚才那两对夫妻都注射了编号相同的感应因子,那么,B-075就应该永远爱着她的妻子,而L-194也应该永远爱着她的丈夫了?”   医师翻着眼珠,考虑了好长时间也未能找出问话中的陷阱,只好嗫嚅道:“当然是这样。”   “可是,当局得到报告说,B-075和L-194已经瞒着各自的妻子和丈夫偷偷地幽会了几次,现在他们双双私奔了,这你怎么解释?”083声色俱厉地责问道。   “天!”医师万难置信地惊叫一声,身体向后一仰,吓得昏死过去。   二 酗酒暴徒   警长A-008走进办公室,环顾了一下四周:“今天有什么事情没有?”   “同往日一样,”警士O-553上前报告,“警长先生,同往日一样,不过是几个患有青春期情感躁动症的年轻人故意侵扰一些家庭的正常生活,现在这些患者已经被送往应急中心紧急治疗。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嗯,”警长满意地点点头,“没有任何反社会的迹象吗?”   警士犹豫了一下:“C区S地段倒是发现了一个酗酒者,但他也只不过是麻醉自己而已,在他被捕之前尚无影响到社会秩序的事件发生。”   “酗酒者?”警长怀疑地问道,“他从什么地方弄到的酒精?”   “这个目前还是一个问题,”警士吞吞吐吐地说道,“警长先生,您是知道的,酗酒者的神志处于癫狂状态之中,指望他给出一个富有逻辑性的回答是不现实的。”   “那你怎么能够断定他是一个酗酒者?”警长继续追问。   “这是很明显的,”警士报告道,“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此人正处于神志混乱的状态之中。他大喊大叫,喊声高达七十五分贝,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无视市民守则,制造噪音并对他人造成干扰。证明他神志错乱的最有力的证据,则是来自于他喊叫的内容,他竟然说自己是当局密探083。哈哈哈,警长先生,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密探083?”警长困惑地捏捏鼻子,“为什么他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警长先生,我不知道。”警士回答道。   警长用力揪着自己的鼻尖,这是他竭力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当鼻尖被揪得鲜红透亮时,警长终于拿定了主意:“把这个酗酒者带上来,我要亲自审问。”   一会儿的工夫,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被推了进来,一见到警长,他顿时大喊起来:“笨蛋,你们这群笨蛋,我是当局密探083。我遭到了不法之徒的袭击,暴徒抢走了我的铠甲和武器,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拘捕那个反社会分子,马上!”他冲上前,想用拳头砸一下桌子,从而加重语气。可是警长一见他扑上来,惊慌之下,本能地抄起神经枪,一束射线击中了这个神情激动的男子,男子怪叫一声,一头栽倒在桌子面前。   “起来,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弄到的违禁饮料?”警长尽量把身体往后面靠了靠,想到刚才那惊险万分的场面,他的心脏怦怦地狂跳不停。   男子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好长时间才慢慢恢复知觉。因为神经末梢处于惊怵状态,这使他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你竟敢枪击当局的密探,这违反了警官手册第二十八条禁令,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警长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知道警官手册中的内容?这是严格保密的。”   “因为我是当局密探083!”男子啜泣着,“警官手册第五条规定,所有的警官都有义务听从密探的命令,所有的市民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密探的指令,违者视为敌视现代文明与秩序的反社会分子。警官,现在把你的代码告诉我!”   “我的序号是……”警长张了张嘴,突然又闭上了,惊恐地看了看站在门前的警士,“你说的没错,这家伙是一个酗酒者,他已经失去了自控能力。”   “胡说!”男子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命令你现在立即释放我,并将这里的指挥权力移交给我,我将视你服从命令的程度考虑减轻对你的惩罚。还有,马上通知市政中枢,所有的市民都必须出动,限期捕获那个胆敢袭击我的反社会分子,你听到了没有?”   “马上把这个酗酒者关起来,”警长脸色青白不定,“要无限期地单独关押,要防止他的危险思维传播给其他的人,听清了没有?”   “是!”警士回答,朝那个自称密探083的倒霉家伙凶猛地扑了过去。   三 婚礼仪式   几对年轻的男女坐在诊疗室门的软椅上,他们正不耐烦地等候着惯常的体检。083走到门前的秘密窥视镜前,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一个嘴唇薄薄的姑娘紧挨着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坐着,看得出他们还是一对情侣;一个卖弄风骚的女孩隔着一段距离冲着一个五官端正的少年飞着媚眼;一个肚皮鼓鼓的男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距门口最远的地方坐着一个满脸苦相的丑姑娘。除了那一对情侣之外,所有的人彼此之间互不了解。   趁医师吓昏的工夫,083飞快地查阅了当局传达来的秘密指令。他发现,那对情侣的姻缘到此为止了,薄嘴唇的姑娘将和大肚皮男子注射同一类型的感应因子,而她的恋人将会疯狂地爱上那个大抛媚眼的少女,满脸苦相的姑娘很快就会嫁给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少年。在感应因子的作用之下,所有的人婚后就会非常幸福,他们永远也不会移情别恋。   端详过门外的人之后,083回到桌前,打开了刚刚启封的感应因子试剂。   试剂装在三个颜色不同的盒子里,每盒两支,每一对的颜色也与其它试剂截然不同,绝对不可能出现混淆的错误。083沉吟着,取出其中的两支,然后打开门,吩咐门外的那对情侣进来。当这对年轻的恋人发现等候在门内的不是医师而是一个密探时,姑娘吓呆了,嘴唇翕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哭起来。她的男友也同样是满脸惊恐,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恐惧而退缩,而是勇敢地用自己的双臂护住姑娘。   他们的神情举止083看在眼里,隐藏在金属头盔后的冷酷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用和缓的语气吩咐姑娘和小伙了挽起衣袖,在他们惊疑困惑的目光中将同一型号的感应因子注射入他们的体内。然后他让他们坐在他的面前,观察着感应因子发生作用的时间。   不过是几分钟的工夫,姑娘和小伙子的目光凝视在一起,他们似乎全然忘记了房间里还坐着一个可怕的密探,小伙子的双手把姑娘越搂越紧,姑娘的脸颊涨得绯红,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两双嘴唇急切地寻找着对方,忘我地亲吻起来。   看到这情景,083的身体轻微地颤栗了一下,他命令正处于爱意之中的情人站起来,手握手地相互宣誓,宣誓他们永远忠于对方,然后他沉声说道:“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谁也无权用任何理由拆散你们,你们将用自己的全部身心爱着对方,直至地老天荒。”等他命令这对夫妻出去时,对方似乎有些慌乱:“先生,我们这是在举行婚礼吗?可我们还没有宣誓忠于市政当局呢。”   “这部分誓词已经取消了,”083告诉他们,“你们不需要忠于市政当局,当局也无权要求你们效忠。”   “天,这种言论是危险……”年轻人说了一个开头,突然闭住了嘴,他们再一次地仔细打量过083,突然之间掉头冲了出去。   看着被吓坏了的两个年轻人惊慌失措的背影,083爆发出一阵大笑。昏迷中的医师被083的笑声所惊醒,他不敢爬起来,可是083用那只硕大的金属手掌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还有一个问题,医师,如果一个人体内被注射入两种不同的感应因子,情况会怎么样?”   “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医师吓得嚎啕大哭。   “回答我的问题!”083厉声吼道。   “是,”医师浑身哆嗦着,“感应因子具有替代作用,当后一种型号的感应因子注入人体之后,人体内已有的感应因子将失去效用。”   “谢谢。”083的手一松,医师跌落在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083将桌子上的两盒感应因子试剂揣起来,扬长而去。医师爬起来追到门口,张嘴欲呼,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对方的身份,立即闭上了嘴。   失神地坐在地上,医师绝望地嚎啕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当局解释密探所带走的两盒感应因子试剂。   四 幽怨少女   整整一天,警长A-008处于心神不定神志混乱的状态之中。虽然那个酗酒狂徒早已在他的命令下被囚禁了起来,可是这件事却一直困扰着他,令他无法安下心来。   临近中午,警长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驱车在街道上逛着。毫无意识的,他的车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警长困惑地揪揪鼻尖,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好长时间以来,他总是迷迷糊糊地转到这里,好像这里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警长正想将车子掉转方向,这时候有人敲了敲车窗。他抬头一看,只见车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女,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可是却满脸的郁悒愁伤。警长摇下车窗,问道:“K-274,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不想听到你用冷漠的声音叫我的序号。”少女用幽怨的目光看着警长,“我想听到你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叫我思丽。”   警长愣了一愣:“K-274,你的身体情况有些不太好,应该去诊所让医师看一看。”   “我讨厌医师,”少女厌倦地说道,“我讨厌他们就像是讨厌那些躲在金属铠甲中招摇过市的密探们一样。”说到这里,她用讥讽的目光逼视着警长,“你可以以诽谤罪名将我逮捕,从而避免使你现在的所谓家庭遭到侵扰。”   警长被白衣少女的话吓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提心吊胆地向四周看了看,确信附近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这才放下心来。正想疾言厉色地教训白衣少女几句,可是突然之间,有一个古怪的想法浮现出来,这使他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维感到说不出的困惑:“喂,”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你能想像那些密探们,我是说那些裹在晶光闪闪的铠甲里的人,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真面目,可如果在铠甲的包裹下不是密探本人,你能想像这种事情吗?”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白衣少女皱起眉头。   “我也不懂。”警长颇有认同感地点了点头,“不过这种想法本身挺奇怪的,是不是?”   “我还是不明白。”白衣少女上前扯了扯警长的衣袖,“告诉我,你真的爱那个女人吗?”   “哪个女人?”警长茫然地望着白衣少女。   “住在你家里的那个女人!”白衣少女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你说的是我妻子?”警长恍然大悟,“我当然爱她,有哪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呢?”   “可在你和她结婚之前从来就不认识她!”白衣少女的声音哽噎了,“你曾经说过你真正爱的是我,你说过我们两人永远也不分开,是什么使你这么快就变了心?你在与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欢爱之时想到过我们昔日的誓言吗?你知道我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这个世界上的爱情真的已经死亡,只有原始的欲望统治着人们脆弱的心灵吗?”她呜咽着,因为极度的痛苦而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警长的目光湿润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想抚摸一下白衣少女瘦弱的肩膀。可当这只手行将触及到白衣少女的身体时,他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急忙把手缩回去,然后用冷淡的口吻说道:“你患上了青春期情感躁动症,处在你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都会被这种疾病所困扰的,我劝你马上去诊所找医师诊治。否则的话,一旦病情加剧,你就会陷入失控状态,到那时我就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了。”   白衣少女猛地后退一步,怒视着警长,双眼几乎喷射出火来:“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你这个口是心非的爱情骗子,你给我滚开!”   警长向四周看了看,终于明白白衣少女骂的人居然是他,这使他感到极度的震惊:“天,你都说了些什么呀!你在辱骂一个执法者,这是违反市民守则的,这是越轨,是犯罪。天!K-274,你已经堕落为一个不可救药的反社会分子。”   “那好啊,”白衣少女愤怒地上前一步,“那你快一点把我抓起来吧,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吗?”   警长呆呆地看了白衣少女一眼,突然将车子一掉头,飞快地逃离了这个正被青春期情感躁动症所折磨着的可怜姑娘。   五 眷属终成   看到一个包裹在金属铠甲中的密探走过来,所有的人们都恐惧地垂下头,尽量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一下。铠甲的关节叮咚叮咚地响着,密探083穿过人群,走到一扇门前,抬起臂肘,用粗大的金属手掌在门上拍了几下。   房门开了,一个妩媚的少妇出现在门前,一眼看到面前的那具盔甲,少妇娇媚的脸颊霎时间血色尽失:“天呐,密探先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的丈夫是警长,当局是知道他的忠诚的,他不会做出半点不利于当局的事情的。”   “你说得对,”083的目光穿透骷髅面具,直逼少妇的双眼,“丽娜。”   听到这个称呼,少妇更加惊恐:“密探先生,我敢发誓,我丈夫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我,我的序号是C-826。”   “即使在床上,他也这样称呼你吗?”083用恶毒的语气问道。   少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可她还是回答了密探的问题:“是的先生。”   “那好吧,”083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他粗暴地将少妇按在一张椅子上,“你的身体有些不舒服,现在必须进行一次常规性的治疗。”一边说,他一边打开随身带来的感应因子试剂,笨手笨脚地捉住少妇丰腴的手臂,替她进行了注射。   几分钟过后,少妇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她有些吃惊地望着密探:“先生,我感觉到心脏跳得厉害。哦,先生,我看不到你的脸,可是我对你却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我是说我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我也同样。”083说着,卸下了头上的骷髅面具,一张憔悴的脸露了出来,这张稚嫩的脸上刻满了痛苦的纹线,“丽娜,丽娜,你可知道我无日不思念着你,我们的爱情呢?它还存在吗?”   少妇丽娜惊呼一声:“是你,阿伦。”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少年,“阿伦,阿伦,我们这是在做梦吗,我怀里的人真的是你吗?”   “是我,真的是我!”阿伦流下了热泪,“丽娜,我说过的,我们会永远相爱,无论什么也无法把你我分开。虽然你的年龄比我大几岁,可这也不会妨碍我们,我说过的,而且我做到了。”   “天呐,这真像一场噩梦,”少妇失声地哭道,“阿伦,我是中邪了吗?自从那次例行的体检之后,我不知怎么竟然发疯一样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最荒唐是我竟然答应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求婚,我一定是丧失了神志才会做出这种不可解释的怪事来的。”   “这不能怪你。”阿伦说,“是感应因子的作用操纵了你的情欲,使你在肉欲的诱惑面前失去自制能力。不过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你以后能够感应到的只有我的呼吸,我的情意,与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关系了。”   “感应因子?”丽娜一边急切地抚摸着阿伦的脸,一边问道,“什么叫感应因子?”   “现在顾不上说这些,”阿伦拉起丽娜,“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那个男人随时都会闯进来的。”他拉着丽娜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边推开,警长出现在门前。   看到阿伦身上的金属铠甲,警长的脸色顿时变了:“密探先生,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她的序号是C-826。”说完之后他揪揪鼻尖,内心里说不出的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对妻子的感觉如此陌生。   “警长先生,你错了!”阿伦恶狠狠地说道,“她是我的女人丽娜,我们曾经发誓永远不分离的,现在我们正在兑现自己的诺言。”   “先生,你的话我听不懂。”警长干巴巴地说道。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阿伦拉着丽娜,想带她离开这里,警长急忙后退了两步,给他们让开路,无意中他的眼睛落到了阿伦身上的铠甲的号码上,顿时他惊叫起来:“你是083?”   阿伦低头看了看铠甲:“没错,现在我是083。”   警长的脸色忽青忽白,变幻不定:“你真的是当局密探083?”   “不,”阿伦告诉他,“我的名字叫阿伦,当局企图取消我的名字,改用一个序号代替我的存在,可我不会答应的。”   “果然没错,”警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我完了,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我居然把真正的密探083关押了起来,我早就知道我完了。”说到这里他惨笑着抬起头,困惑不解地望着丽娜,“这真是奇怪,我居然和你组成了一个家庭,可除了你的身体构造之外,我对你竟然是一无所知。”   六 浮情若梦   “这并不是你的错。”阿伦严肃地告诉警长,“使你心智迷失的是感应因子,现在你终于清醒了。”   “感应因子?”警长揪揪鼻尖,“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文明进化的一项科技产物。”阿伦说道,“当初你们在进行所谓的常规体检的时候,就被医师偷偷地注射了感应因子,于是你体内的肾上腺激素就彻底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迷恋上素不相识的女人,并与她结成了夫妻。然而你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因为你们是依靠肉欲的摆布而结成一体的。”   “会有这种事?”警长万难置信地摇摇头,“医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奉了市政当局的秘密指令,”阿伦告诉他,“除了遵守命令,医师别无选择。”   “原来这一切是出于市政当局的旨意。”警长失神地坐了下来,“可这又是为什么?”   “安宁与秩序,”阿伦说道,“当局迷恋的就是这个东西。稳固的家庭,牢不可破的夫妻情感,没有移情别恋,没有觊觎他人妻女的不轨,没有离婚,没有遗弃,也永远不会出现感情破裂。为了这个目标当局孜孜以求,现在他们终于满意了。”   “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警长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能够理解当局的苦心。”   “可我不理解。”阿伦吼叫道,“我永远也不会接受这些!”   “那只是因为你是一个反社会分子。”警长嘟囔道,“公然袭击一名密探,天,我有生以来从未听闻过如此恐怖的暴行。”   “胡说!”阿伦大声喊了起来,“你这个夺人所爱的混蛋,你知道吗?我和丽娜倾心相恋了很久,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们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真心相爱,为了她我愿意付出一切,而她的爱也同样是炽烈如火。可是,当局却不顾我们两人的爱情,用一剂感应因子永久地分开了我们,你说,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警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的行为,不过,一个人的自由应该以不妨碍他人为前提。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铤而走险,触犯刑律,那么,这个城市的安宁与秩序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么秩序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立起来的呢?”阿伦问道。   “当然是为了使我们能够生活得更美好。”警长说。   “在一个人性被泯灭的社会里,还能有什么东西称得上美好呢?”阿伦问。   警长默然了,只是狠命地揪着鼻尖。   阿伦拉着丽娜从警长身边走过去,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警长先生,我俩将永远地离开这座被永恒的秩序所统治着的城市。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为你留下这件东西,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的。”   “这是什么?”警长狐疑地望着阿伦递到他眼前的那只精美的金属盒。   “打开它,你就会明白了。”阿伦说完,牵着丽娜的手走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警长慢慢地收回了目光,他打开盒子,看到了装在里面的两支同一型号的感应因子试剂,不由得揪了揪鼻尖。   好长时间过去,警长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时候一个清晰的身形浮现出来,顷刻之间就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   “丽思,我的小鸽子!”警长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声,他抱起感应因子试剂,出门驱车径向那个白衣少女的住所冲去。当车子经过一间诊所时,警长突然刹住车,有些心神不定地望着诊所门口。   在诊所门外,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孩子,与白衣少女丽思一样,她还不到法定的婚配年龄。看得出,她已经在诊所门前等候许久了,当一个满脸喜气洋洋的男人从诊所里走出来时,女孩子兴奋得跳起来,伸开双臂跑上前去。可是她只跑了几步就停下了,男人的臂肘上,倚靠着另外一个婚龄姑娘。   警长看到女孩子的身体僵硬了,从背后他看不到女孩子的脸,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抽搐的肩膀。   喜气洋洋的男人当然看到了因极度的震愕而扭曲变形的女孩子的那张脸,他有些奇怪地瞧了瞧,发现自己似乎认识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就礼貌地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挽着她身边那位法定妻子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七 不法之徒   喜气洋洋的男人挽着满脸娇羞的新娘,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警长A-008。   “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警长命令道。   “哦,”男人急忙掏出身份证明,“警长先生,我的序号是V-131,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序号为N-774。我们已在诊所里履行了合法的结婚手续,而且我们已经宣誓效忠市政当局。”   “没错。”就是你们两个,警长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女孩子,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上充满了绝望与凄凉。警长向这个女孩子招了招手:“你,也到这边来,我刚刚接到当局的命令,你们的体检漏掉了一项重要的内容,现在由我来替你们补上。”说完,他飞快地取出阿伦留下来的那一对感应因子,替男人和脸色惨白的女孩子进行了注射。   片刻工夫,现场暴发出一阵混乱,男人和泣不成声的女孩子拥抱在一起,引来了路人纷纷围观,啧啧称叹。而此时警长已经驱车远去。   十几分钟后,警长到了丽思居住的那条狭窄的巷子,他下了车,心情激动起伏。在他受制于感应因子迷失神志的那些日子里,可怜的丽思因为思念与怨恨变得日渐憔悴。正是出于这种赎罪的心理,他刚才在诊所门前毫不犹豫地帮助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丽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她,他还要对她诉说自己对他的思念,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想法跃入了他头脑,刹那间他惊呆了,不过是瞬息的恐慌,他已经疾如闪电冲进门去:“丽思!”他高喊着,“丽思,你在不在,是我,是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犹如一座沉寂了千年万载的古墓。警长慌乱地四处寻找着,他在桌子上发现了市政当局送达的一纸通知,他的丽思,已经被强行送往诊所进行常规体检去了。   警长痛苦地吼叫一声,也许他还来得及,也许丽思现在还未被注射感应因子。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他驾车飞奔诊所,车未停稳他就跳下来,向诊所里冲了进去。可惜他最终还是迟了一步,他的丽思正被一个男人挽着从诊所里走出来,此时她眉眼中充满了无限温柔,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的合法丈夫,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失魂落魄的警长。   “丽思!”警长用痛楚的声音叫了一声,他没有得到回答,他再次呼唤,丽思依旧是毫无反应。警长咬了咬牙,又叫了一声:“K-274!”果然,这一次丽思终于听到了,她有些惊惧地转过头来:“警长先生,我是K-274,这位是我的合法丈夫M-779,我们的婚姻是经过诊所公证的,是合乎法律规范的。”   警长的眼角淌下泪水:“丽思,你真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吗?”   “警长先生,”丽思再次重申,“我的序号是K-274。”   警长的身体激烈地颤抖着,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当噬心的苦痛渐渐消退之后,他发现丽思和她的合法丈夫仍然是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等候着他的下一步指令。一抹凶光掠过他的眼角,警长听见自己恶狠狠的声音吼道:“K-274,你的体检尚未结束,还有一个常规测试由我负责,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丽思惊恐地回答道。   “好,你就站在这里等着。”说完,警长一咬牙,转身走进了诊所。   医师正打开最后一盒感应因子试剂,突听门轰的一声被人踹开,他惊叫一声,刚要回头,警长手中的枪柄已经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医师眼睛一翻,喉咙里喷出一股气流,慢慢地倒了下去,倒下时撞翻了一把椅子。   如视珍宝地抓起桌上的感应因子试剂,警长急不可耐地掉头就往外跑。这时候,他听到了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悦耳的叮咚声,这个声音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时常听到。   这是裹在金属铠甲里的密探走路时膝肘关节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音。   作者后记:所有的话都是有针对性的,这篇小说也不例外。人类总是在追求一个美好的目标,为了未来的美好就必须借助于一定的手段,但时过境迁之后,我们经常会发现手段成为了一切。当手段与目标相互冲突之时,我们总是不惜一切地保护手段而抛弃目标。   刘亚姝 图 《不法之徒》 作者:崔金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曹天元 -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正文 序   如果要评选物理学发展史上最伟大的那些年代,那么有两个时期是一定会入选的:17世纪末和20世纪初。前者以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的出版为标志,宣告了现代经典物理学的正式创立;而后者则为我们带来了相对论和量子论,并最彻底地推翻和重建了整个物理学体系。所不同的是,今天当我们再谈论起牛顿的时代,心中更多的已经只是对那段光辉岁月的怀旧和祭奠;而相对论和量子论却仍然深深地影响和困扰着我们至今,就像两颗青涩的橄榄,嚼得越久,反而更加滋味无穷。   我在这里先要给大家讲的是量子论的故事。这个故事更像一个传奇,由一个不起眼的线索开始,曲径通幽,渐渐地落英缤纷,乱花迷眼。正在没个头绪处,突然间峰回路转,天地开阔,如河出伏流,一泄汪洋。然而还未来得及一览美景,转眼又大起大落,误入白云深处不知归路……量子力学的发展史是物理学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之一,我们会看到物理大厦在狂风暴雨下轰然坍塌,却又在熊熊烈焰中得到了洗礼和重生。我们会看到最革命的思潮席卷大地,带来了让人惊骇的电闪雷鸣,同时却又展现出震撼人心的美丽。我们会看到科学如何在荆棘和沼泽中艰难地走来,却更加坚定了对胜利的信念。   量子理论是一个复杂而又难解的谜题。她像一个神秘的少女,我们天天与她相见,却始终无法猜透她的内心世界。今天,我们的现代文明,从电脑,电视,手机到核能,航天,生物技术,几乎没有哪个领域不依赖于量子论。但量子论究竟带给了我们什么?这个问题至今却依然难以回答。在自然哲学观上,量子论带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震动,甚至改变了整个物理世界的基本思想。它的观念是如此地革命,乃至最不保守的科学家都在潜意识里对它怀有深深的惧意。现代文明的繁盛是理性的胜利,而量子论无疑是理性的最高成就之一。但是它被赋予的力量太过强大,以致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的理性在胜利中同时埋下了能够毁灭它自身的种子。以致量子论的奠基人之一玻尔(Niels Bohr)都要说:“如果谁不为量子论而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没有理解量子论。”   掐指算来,量子论创立至今已经超过100年,但它的一些基本思想却仍然不为普通的大众所熟知。那么,就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伟大的年代,再次回顾一下那场史诗般壮丽的革命,再次去穿行于那惊涛骇浪之间,领略一下晕眩的感觉吧。我们的快艇就要出发,当你感到恐惧或者震惊时,请务必抓紧舷边。但大家也要时刻记住,当年,物理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们也走过同样的航线,而他们的感觉,和我们是一模一样的。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章 黄金时代   一   我们的故事要从1887年的德国开始。位于莱茵河边的卡尔斯鲁厄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城市,在它的城中心,矗立着著名的18世纪的宫殿。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温暖的气候也使得这座小城成为了欧洲的一个旅游名胜。然而这些怡人的景色似乎没有分散海因里希·鲁道夫·赫兹(Heinrich Rudolf Hertz)的注意力:现在他正在卡尔斯鲁厄大学的一间实验室里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仪器。那时候,赫兹刚刚30岁,也许不会想到他将在科学史上成为和他的老师赫耳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一样鼎鼎有名的人物,不会想到他将和卡尔·本茨(Carl Benz)一样成为这个小城的骄傲。现在他的心思,只是完完全全地倾注在他的那套装置上。   赫兹的装置在今天看来是很简单的:它的主要部分是一个电火花发生器,有两个相隔很近的小铜球作为电容。赫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两个相对而视的铜球,然后合上了电路开关。顿时,电的魔力开始在这个简单的系统里展现出来:无形的电流穿过装置里的感应线圈,并开始对铜球电容进行充电。赫兹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装置,在心里面想象着电容两段电压不断上升的情形。在电学的领域攻读了那么久,赫兹对自己的知识是有充分信心的,他知道,随着电压的上升,很快两个小球之间的空气就会被击穿,然后整个系统就会形成一个高频的振荡回路(LC回路),但是,他现在想要观察的不是这个。   果然,过了一会儿,随着细微的“啪”的一声,一束美丽的蓝色电花爆开在两个铜球之间,整个系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回路,细小的电流束在空气中不停地扭动,绽放出幽幽的荧光。   赫兹反而更加紧张了,他盯着那串电火花,还有电火花旁边的空气,心里面想象了一幅又一幅的图景。他不是要看这个装置如何产生火花短路,他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为了求证那虚无飘渺的“电磁波”的存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啊,它看不见,摸不着,到那时为止谁也没有见过,验证过它的存在。可是,赫兹是坚信它的存在的,因为它是麦克斯韦(Maxwell)理论的一个预言。而麦克斯韦理论……哦,它在数学上简直完美得像一个奇迹!仿佛是上帝的手写下的一首诗歌。这样的理论,很难想象它是错误的。赫兹吸了一口气,又笑了:不管理论怎样无懈可击,它毕竟还是要通过实验来验证的呀。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在心里面又推想了几遍,终于确定自己的实验无误:如果麦克斯韦是对的话,那么在两个铜球之间就应该产生一个振荡的电场,同时引发一个向外传播的电磁波。赫兹转过头去,在实验室的另一边,放着一个开口的铜环,在开口处也各镶了一个小铜球。那是电磁波的接收器,如果麦克斯韦的电磁波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它就会穿越这个房间到达另外一端,在接收器那里感生一个振荡的电动势,从而在接收器的开口处也激发出电火花来。   实验室里面静悄悄的,赫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他的眼睛已经看见那无形的电磁波在空间穿越。铜环接受器突然显得有点异样,赫兹简直忍不住要大叫一声,他把自己的鼻子凑到铜环的前面,明明白白地看见似乎有微弱的火花在两个铜球之间的空气里闪烁。赫兹飞快地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现在更清楚了:淡蓝色的电花在铜环的缺口不断地绽开,而整个铜环却是一个隔离的系统,既没有连接电池也没有任何的能量来源。赫兹注视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在他眼里,那些蓝色的火花显得如此的美丽。终于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腰来:现在不用再怀疑了,电磁波真真实实地存在于空间之中,正是它激发了接收器上的电火花。他胜利了,成功地解决了这个8年前由柏林普鲁士科学院提出悬赏的问题;同时,麦克斯韦的理论也胜利了,物理学的一个新高峰——电磁理论终于被建立起来。伟大的法拉第(Michael Faraday)为它打下了地基,伟大的麦克斯韦建造了它的主体,而今天,他——伟大的赫兹——为这座大厦封了顶。   赫兹小心地把接受器移到不同的位置,电磁波的表现和理论预测的丝毫不爽。根据实验数据,赫兹得出了电磁波的波长,把它乘以电路的振荡频率,就可以计算出电磁波的前进速度。这个数值精确地等于30万公里/秒,也就是光速。麦克斯韦惊人的预言得到了证实:原来电磁波一点都不神秘,我们平时见到的光就是电磁波的一种,只不过它的频率限定在某一个范围内,而能够为我们所见到罢了。   无论从哪一个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古老的光学终于可以被完全包容于新兴的电磁学里面,而“光是电磁波的一种”的论断,也终于为争论已久的光本性的问题下了一个似乎是不可推翻的定论(我们马上就要去看看这场旷日持久的精彩大战)。电磁波的反射、衍射和干涉实验很快就做出来了,这些实验进一步地证实了电磁波和光波的一致性,无疑是电磁理论的一个巨大成就。   赫兹的名字终于可以被闪光地镌刻在科学史的名人堂里,可是,作为一个纯粹的严肃的科学家,赫兹当时却没有想到他的发现里面所蕴藏的巨大的商业意义。在卡尔斯鲁厄大学的那间实验室里,他想的只是如何可以更加靠近大自然的终极奥秘,根本没有料到他的实验会带来一场怎么样的时代革命。赫兹英年早逝,还不到 37岁就离开了这个他为之醉心的世界。然而,就在那一年,一位在伦巴底度假的20岁意大利青年读到了他的关于电磁波的论文;两年后,这个青年已经在公开场合进行了无线电的通讯表演,不久他的公司成立,并成功地拿到了专利证。到了1901年,赫兹死后的第7年,无线电报已经可以穿越大西洋,实现两地的实时通讯了。这个来自意大利的年轻人就是古格列尔莫·马可尼(Guglielmo Marconi),与此同时俄国的波波夫(Aleksandr Popov)也在无线通讯领域做了同样的贡献。他们掀起了一场革命的风暴,把整个人类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信息时代”。不知赫兹如果身后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但仍然觉得赫兹只会对此置之一笑。他是那种纯粹的科学家,把对真理的追求当作人生最大的价值。恐怕就算他想到了电磁波的商业前景,也会不屑去把它付诸实践的吧?也许,在美丽的森林和湖泊间散步,思考自然的终极奥秘,在秋天落叶的校园里,和学生探讨学术问题,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吧。今天,他的名字已经成为频率这个物理量的单位,被每个人不断地提起,可是,或许他还会嫌我们打扰他的安宁呢?   二   上次我们说到,1887年,赫兹的实验证实了电磁波的存在,也证实了光其实是电磁波的一种,两者具有共同的波的特性。这就为光的本性之争画上了一个似乎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句号。   说到这里,我们的故事要先回一回头,穿越时空去回顾一下有关于光的这场大战。这也许是物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程度最激烈的一场论战。它几乎贯穿于整个现代物理的发展过程中,在历史上烧灼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光,是每个人见得最多的东西(“见得最多”在这里用得真是一点也不错)。自古以来,它就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这个宇宙最原始的事物之一。在远古的神话中,往往是“一道亮光”劈开了混沌和黑暗,于是世界开始了运转。光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代表着生命,活力和希望。在《圣经》里,神要创造世界,首先要创造的就是光,可见它在这个宇宙中所占的独一无二的地位。   可是,光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或者,它究竟是不是一种“东西”呢?   远古时候的人们似乎是不把光作为一种实在的事物的,光亮与黑暗,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环境的不同罢了。只有到了古希腊,科学家们才开始好好地注意起光的问题来。有一样事情是肯定的:我们之所以能够看见东西,那是因为光在其中作用的结果。人们于是猜想,光是一种从我们的眼睛里发射出去的东西,当它到达某样事物的时候,这样事物就被我们所“看见”了。比如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就认为世界是由水、火、气、土四大元素组成的,而人的眼睛是女神阿芙罗狄忒(Aphrodite)用火点燃的,当火元素(也就是光。古时候往往光、火不分)从人的眼睛里喷出到达物体时,我们就得以看见事物。   但显而易见,这种解释是不够的。它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睁着眼可以看见,而闭上眼睛就不行;但它解释不了为什么在暗的地方,我们即使睁着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为了解决这个困难,人们引进了复杂得多的假设。比如认为有三种不同的光,分别来源于眼睛,被看到的物体和光源,而视觉是三者综合作用的结果。   这种假设无疑是太复杂了。到了罗马时代,伟大的学者卢克莱修(Lucretius)在其不朽著作《物性论》中提出,光是从光源直接到达人的眼睛的,但是他的观点却始终不为人们所接受。对光成像的正确认识直到公元1000年左右才被一个波斯的科学家阿尔·哈桑(al-Haytham)所提出:原来我们之所以能够看到物体,只是由于光从物体上反射到我们眼睛里的结果。他提出了许多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其中最有力的就是小孔成像的实验,当我们亲眼看到光通过小孔后成了一个倒立的像,我们就无可怀疑这一说法的正确性了。   关于光的一些性质,人们也很早就开始研究了。基于光总是走直线的假定,欧几里德(Euclid)在《反射光学》(Catoptrica)一书里面就研究了光的反射问题。托勒密(Ptolemy)、哈桑和开普勒(Johannes Kepler)都对光的折射作了研究,而荷兰物理学家斯涅耳(W.Snell)则在他们的工作基础上于1621年总结出了光的折射定律。最后,光的种种性质终于被有“业余数学之王”之称的费尔马(Pierre de Fermat)所归结为一个简单的法则,那就是“光总是走最短的路线”。光学终于作为一门物理学科被正式确立起来。   但是,当人们已经对光的种种行为了如指掌的时候,却依然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光在本质上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难回答,但人们大概不会想到,对于这个问题的探究居然会那样地旷日持久,而这一探索的过程,对物理学的影响竟然会是那么地深远和重大,其意义超过当时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古希腊时代的人们总是倾向于把光看成是一种非常细小的粒子流,换句话说光是由一粒粒非常小的“光原子”所组成的。这种观点一方面十分符合当时流行的元素说,另外一方面,当时的人们除了粒子之外对别的物质形式也了解得不是太多。这种理论,我们把它称之为光的“微粒说”。微粒说从直观上看来是很有道理的,首先它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光总是沿着直线前进,为什么会严格而经典地反射,甚至折射现象也可以由粒子流在不同介质里的速度变化而得到解释。但是粒子说也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困难:比如人们当时很难说清为什么两道光束相互碰撞的时候不会互相弹开,人们也无法得知,这些细小的光粒子在点上灯火之前是隐藏在何处的,它们的数量是不是可以无限多,等等。   当黑暗的中世纪过去之后,人们对自然世界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波动现象被深入地了解和研究,声音是一种波动的认识也逐渐为人们所接受。人们开始怀疑:既然声音是一种波,为什么光不能够也是波呢?十七世纪初,笛卡儿(Des Cartes)在他《方法论》的三个附录之一《折光学》中率先提出了这样的可能:光是一种压力,在媒质里传播。不久后,意大利的一位数学教授格里马第(Francesco Maria Grimaldi)做了一个实验,他让一束光穿过两个小孔后照到暗室里的屏幕上,发现在投影的边缘有一种明暗条纹的图像。格里马第马上联想起了水波的衍射(这个大家在中学物理的插图上应该都见过),于是提出:光可能是一种类似水波的波动,这就是最早的光波动说。   波动说认为,光不是一种物质粒子,而是由于介质的振动而产生的一种波。我们想象一下水波,它不是一种实际的传递,而是沿途的水面上下振动的结果。光的波动说容易解释投影里的明暗条纹,也容易解释光束可以互相穿过互不干扰。关于直线传播和反射的问题,人们很快就认识到光的波长是很短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光的行为就犹同经典粒子一样。而衍射实验则更加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波动说有一个基本的难题,那就是任何波动都需要有介质才能够传递,比如声音,在真空里就无法传播。而光则不然,它似乎不需要任何媒介就可以任意地前进。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星光可以穿过几乎虚无一物的太空来到地球,这对波动说显然是非常不利的。但是波动说巧妙地摆脱了这个难题:它假设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介质来实现光的传播,这种介质有一个十分响亮而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叫做“以太” (Aether)。   就在这样一种奇妙的气氛中,光的波动说登上了历史舞台。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新生力量似乎是微粒说的前世冤家,它命中注定要与后者开展一场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战争。他们两个的命运始终互相纠缠在一起,如果没有了对方,谁也不能说自己还是完整的。到了后来,他们简直就是为了对手而存在着。这出精彩的戏剧从一开始的伏笔,经过两个起落,到达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潮。而最后绝妙的结局则更让我们相信,他们的对话几乎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17世纪中期,正是科学的黎明到来之前那最后的黑暗,谁也无法预见这两朵小火花即将要引发一场熊熊大火。   ********饭后闲话:说说“以太”(Aether)。   正如我们在上面所看到的,以太最初是作为光波媒介的假设而提出的。但“以太”一词的由来则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论天》一书里阐述了他对天体的认识。他认为日月星辰围绕着地球运转,但其组成却不同与地上的四大元素水火气土。天上的事物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它们只能由一种更为纯洁的元素所构成,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第五元素”——以太(希腊文的αηθηρ)。而自从这个概念被借用到科学里来之后,以太在历史上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当微妙的,一方面,它曾经扮演过如此重要的角色,以致成为整个物理学的基础;另一方面,当它荣耀不再时,也曾受尽嘲笑。虽然它不甘心地再三挣扎,改换头面,赋予自己新的意义,却仍然逃不了最终被抛弃的命运,甚至有段时间几乎成了伪科学的专用词。但无论怎样,以太的概念在科学史上还是占有它的地位的,它曾经代表的光媒以及绝对参考系,虽然已经退出了舞台,但直到今天,仍然能够唤起我们对那段黄金岁月的怀念。它就像是一张泛黄的照片,记载了一个贵族光荣的过去。今天,以太(Ether)作为另外一种概念用来命名一种网络协议(Ethernet),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是不是也每每生出几许慨叹?   向以太致敬。   三   上次说到,关于光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在十七世纪中期有了两种可能的假设:微粒说和波动说。   然而在一开始的时候,双方的武装都是非常薄弱的。微粒说固然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它手中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光的直线传播问题和反射折射问题本来是它的传统领地,但波动方面军队在发展了自己的理论后,迅速就在这两个战场上与微粒平分秋色。而波动论作为一种新兴的理论,格里马第的光衍射实验是它发家的最大法宝,但它却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就是光以太的假设,这个凭空想象出来的媒介,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波动军队的累赘。   两支力量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武装冲突。在笛卡儿的《方法论》那里,他们还依然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供大家检阅。导致“第一次微波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是波义耳(Robert Boyle,中学里学过波马定律的朋友一定还记得这个讨厌的爱尔兰人?)在1663年提出的一个理论。他认为我们看到的各种颜色,其实并不是物体本身的属性,而是光照上去才产生的效果。这个论调本身并没有关系到微粒波动什么事,但是却引起了对颜色属性的激烈争论。   在格里马第的眼里,颜色的不同,是因为光波频率的不同而引起的。他的实验引起了胡克(Robert Hooke)的兴趣。胡克本来是波义耳的实验助手,当时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同时也兼任实验管理员。他重复了格里马第的工作,并仔细观察了光在肥皂泡里映射出的色彩以及光通过薄云母片而产生的光辉。根据他的判断,光必定是某种快速的脉冲,于是他在1665年出版的《显微术》(Micrographia)一书中明确地支持波动说。《显微术》这本著作很快为胡克赢得了世界性的学术声誉,波动说由于这位大将的加入,似乎也在一时占了上风。   然而不知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件似乎无关的事情改变了整个战局的发展。   1672年,一位叫做艾萨克·牛顿的年轻人向皇家学会评议委员会递交了一篇论文,名字叫做《关于光与色的新理论》。牛顿当时才30岁,刚刚当选为皇家学会的会员。这是牛顿所发表的第一篇正式科学论文,其内容是关于他所做的光的色散实验的,这也是牛顿所做的最为有名的实验之一。实验的情景在一些科学书籍里被渲染得十分impressive:炎热难忍的夏天,牛顿却戴着厚重的假发呆在一间小屋里。四面窗户全都被封死了,屋子里面又闷又热,一片漆黑,只有一束亮光从一个特意留出的小孔里面射进来。牛顿不顾身上汗如雨下,全神贯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时地把手里的一个三棱镜插进那个小孔里。每当三棱镜被插进去的时候,原来的那束白光就不见了,而在屋里的墙上,映射出了一条长长的彩色宽带:颜色从红一直到紫。牛顿凭借这个实验,得出了白色光是由七彩光混合而成的结论。   然而在这篇论文中,牛顿把光的复合和分解比喻成不同颜色微粒的混合和分开。胡克和波义耳正是当时评议会的成员,他们对此观点进行了激烈的抨击。胡克声称,牛顿论文中正确的部分(也就是色彩的复合)是窃取了他1665年的思想,而牛顿“原创”的微粒说则不值一提。牛顿大怒,马上撤回了论文,并赌气般地宣称不再发表任何研究成果。   其实在此之前,牛顿的观点还是在微粒和波动之间有所摇摆的,并没有完全否认波动说。1665年,胡克发表他的观点时,牛顿还刚刚从剑桥三一学院毕业,也许还在苹果树前面思考他的万有引力问题呢。但在这件事之后,牛顿开始一面倒地支持微粒说。这究竟是因为报复心理,还是因为科学精神,今天已经无法得知了,想来两方面都有其因素吧。不过牛顿的性格是以小气和斤斤计较而闻名的,这从以后他和莱布尼兹关于微积分发明的争论中也可见一斑。   但是,一方面因为胡克的名气,另一方面也因为牛顿的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了运动学和力学方面,牛顿暂时仍然没有正式地全面论证微粒说(只是在几篇论文中反驳了胡克)。而这时候,波动方面军开始了他们的现代化进程——用理论来装备自己。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成为了波动说的主将。   惠更斯在数学理论方面是具有十分高的天才的,他继承了胡克的思想,认为光是一种在以太里传播的纵波,并引入了“波前”的概念,成功地证明和推导了光的反射和折射定律。他的波动理论虽然还十分粗略,但是所取得的成功却是杰出的。当时随着光学研究的不断深入,新的战场不断被开辟:1665年,牛顿在实验中发现如果让光通过一块大曲率凸透镜照射到光学平玻璃板上,会看见在透镜与玻璃平板接触处出现一组彩色的同心环条纹,也就是著名的“牛顿环”(对图象和摄影有兴趣的朋友一定知道)。到了1669年,丹麦的巴塞林那斯(E.Bartholinus)发现当光在通过方解石晶体时,会出现双折射现象。惠更斯将他的理论应用于这些新发现上面,发现他的波动军队可以容易地占领这些新辟的阵地,只需要作小小的改制即可(比如引进椭圆波的概念)。1690年,惠更斯的著作《光论》(Traite de la Lumiere)出版,标志着波动说在这个阶段到达了一个兴盛的顶点。   不幸的是,波动方面暂时的得势看来注定要成为昙花一现的泡沫。因为在他们的对手那里站着一个光芒四射的伟大人物:艾萨克·牛顿先生(而且马上就要成为爵士)。这位科学巨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已经决定要给予波动说的军队以毫不留情的致命打击。为了避免再次引起和胡克之间的争执,导致不必要的误解,牛顿在战术上也进行了精心的安排。直到胡克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704年,牛顿才出版了他的煌煌巨著《光学》(Opticks)。在这本划时代的作品中,牛顿详尽地阐述了光的色彩叠合与分散,从粒子的角度解释了薄膜透光,牛顿环以及衍射实验中发现的种种现象。他驳斥了波动理论,质疑如果光如同声波一样,为什么无法绕开障碍物前进。他也对双折射现象进行了研究,提出了许多用波动理论无法解释的问题。而粒子方面的基本困难,牛顿则以他的天才加以解决。他从波动对手那里吸收了许多东西,比如将波的一些有用的概念如振动,周期等引入微粒论,从而很好地解答了牛顿环的难题。在另一方面,牛顿把粒子说和他的力学体系结合在了一起,于是使得这个理论顿时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这完全是一次摧枯拉朽般的打击。那时的牛顿,已经再不是那个可以在评议会上被人质疑的青年。那时的牛顿,已经是出版了《数学原理》的牛顿,已经是发明了微积分的牛顿。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国会议员,皇家学会会长,已经成为科学史上神话般的人物。在世界各地,人们对他的力学体系顶礼膜拜,仿佛见到了上帝的启示。而波动说则群龙无首(惠更斯也早于1695年去世),这支失去了领袖的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在领土上建造几座坚固一点的堡垒,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惊恐万状,溃不成军,几乎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阵地。这一方面是因为波动自己的防御工事有不足之处,它的理论仍然不够完善,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因为对手的实力过于强大:牛顿作为光学界的泰斗,他的才华和权威是不容质疑的。第一次微波战争就这样以波动的惨败而告终,战争的结果是微粒说牢牢占据了物理界的主流。波动被迫转入地下,在长达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然而,它却仍然没有被消灭,惠更斯等人所做的开创性工作使得它仍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默默潜伏着以待东山再起的那天。   *********饭后闲话:胡克与牛顿   胡克和牛顿在历史上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两个人都在力学,光学,仪器等方面有着伟大的贡献。两人互相启发,但是之间也存在着不少的争论。除了关于光本性的争论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争执,那就是万有引力的平方反比定律究竟是谁发现的问题。胡克在力学与行星运动方面花过许多心血,他深入研究了开普勒定律,于1964年提出了行星轨道因引力而弯曲成椭圆的观点。1674年他根据修正的惯性原理,提出了行星运动的理论。1679年,他在写给牛顿的信中,提出了引力大小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个概念,但是说得比较模糊,并未加之量化(原文是:…my supposition is that the Attraction always is in a duplicate proportion to the distance from the center reciprocal)。在牛顿的《原理》出版之后,胡克要求承认他对这个定律的优先发现,但牛顿最后的回答却是把所有涉及胡克的引用都从《原理》里面给删掉了。   应该说胡克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曾帮助波义耳发现波义耳定律,用自己的显微镜发现了植物的细胞,他在地质学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对化石的观测)影响了这个学科整整30年,他发明和制造的仪器(如显微镜、空气唧筒、发条摆轮、轮形气压表等)在当时无与伦比。他所发现的弹性定律是力学最重要的定律之一。在那个时代,他在力学和光学方面是仅次于牛顿的伟大科学家,可是似乎他却永远生活在牛顿的阴影里。今天的牛顿名满天下,但今天的中学生只有从课本里的胡克定律(弹性定律)才知道胡克的名字,胡克死前已经变得愤世嫉俗,字里行间充满了挖苦。他死后连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下来,据说是因为他“太丑了”。   四   上次说到,在微粒与波动的第一次交锋中,以牛顿为首的微粒说战胜了波动,取得了在物理上被普遍公认的地位。   转眼间,近一个世纪过去了。牛顿体系的地位已经是如此地崇高,令人不禁有一种目眩的感觉。而他所提倡的光是一种粒子的观念也已经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致人们几乎都忘了当年它那对手的存在。   然而1773年的6月13日,英国米尔沃顿(Milverton)的一个教徒的家庭里诞生了一个男孩,叫做托马斯·杨(Thomas Young)。这个未来反叛派领袖的成长史是一个典型的天才历程,他两岁的时候就能够阅读各种经典,6岁时开始学习拉丁文,14岁就用拉丁文写过一篇自传,到了16岁时他已经能够说10种语言,并学习了牛顿的《数学原理》以及拉瓦锡的《化学纲要》等科学著作。   杨19岁的时候,受到他那当医生的叔父的影响,决定去伦敦学习医学。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先后去了爱丁堡和哥廷根大学攻读,最后还是回到剑桥的伊曼纽尔学院终结他的学业。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杨研究了人体上眼睛的构造,开始接触到了光学上的一些基本问题,并最终形成了他的光是波动的想法。杨的这个认识,是来源于波动中所谓的“干涉”现象。   我们都知道,普通的物质是具有累加性的,一滴水加上一滴水一定是两滴水,而不会一起消失。但是波动就不同了,一列普通的波,它有着波的高峰和波的谷底,如果两列波相遇,当它们正好都处在高峰时,那么叠加起来的这个波就会达到两倍的峰值,如果都处在低谷时,叠加的结果就会是两倍深的谷底。但是,等等,如果正好一列波在它的高峰,另外一列波在它的谷底呢?   答案是它们会互相抵消。如果两列波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物理上叫做“反相”),那么在它们重叠的地方,将会波平如镜,既没有高峰,也没有谷底。这就像一个人把你往左边拉,另一个人用相同的力气把你往右边拉,结果是你会站在原地不动。   托马斯·杨在研究牛顿环的明暗条纹的时候,被这个关于波动的想法给深深打动了。为什么会形成一明一暗的条纹呢?一个思想渐渐地在杨的脑海里成型:用波来解释不是很简单吗?明亮的地方,那是因为两道光正好是“同相”的,它们的波峰和波谷正好相互增强,结果造成了两倍光亮的效果(就好像有两个人同时在左边或者右边拉你);而黑暗的那些条纹,则一定是两道光处于“反相”,它们的波峰波谷相对,正好互相抵消了(就好像两个人同时在两边拉你)。这一大胆而富于想象的见解使杨激动不已,他马上着手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并于1801年和1803年分别发表论文报告,阐述了如何用光波的干涉效应来解释牛顿环和衍射现象。甚至通过他的实验数据,计算出了光的波长应该在1/36000至1/60000英寸之间。   在1807年,杨总结出版了他的《自然哲学讲义》,里面综合整理了他在光学方面的工作,并在里面第一次描述了他那个名扬四海的实验:光的双缝干涉。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实验完全可以跻身于物理学史上最经典的前五个实验之列,而在今天,它已经出现在每一本中学物理的教科书上。   杨的实验手段极其简单:把一支蜡烛放在一张开了一个小孔的纸前面,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点光源(从一个点发出的光源)。现在在纸后面再放一张纸,不同的是第二张纸上开了两道平行的狭缝。从小孔中射出的光穿过两道狭缝投到屏幕上,就会形成一系列明、暗交替的条纹,这就是现在众人皆知的干涉条纹。   杨的著作点燃了革命的导火索,物理史上的“第二次微波战争”开始了。波动方面军在经过了百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历史舞台上来。但是它当时的日子并不是好过的,在微粒大军仍然一统天下的年代,波动的士兵们衣衫褴褛,缺少后援,只能靠游击战来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杨的论文开始受尽了权威们的嘲笑和讽刺,被攻击为“荒唐”和“不合逻辑”,在近20年间竟然无人问津。杨为了反驳专门撰写了论文,但是却无处发表,只好印成小册子,但是据说发行后“只卖出了一本”。   不过,虽然高傲的微粒仍然沉醉在牛顿时代的光荣之中,一开始并不把起义的波动叛乱分子放在眼睛里。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反叛者虽然人数不怎么多,服装并不那么整齐,但是他们的武器却今非昔比。在受到了几次沉重的打击后,干涉条纹这门波动大炮的杀伤力终于惊动整个微粒军团。这个简单巧妙的实验所揭示出来的现象证据确凿,几乎无法反驳。无论微粒怎么样努力,也无法躲开对手的无情轰炸:它就是难以说明两道光叠加在一起怎么会反而造成黑暗。而波动的理由却是简单而直接的:两个小孔距离屏幕上某点的距离会有所不同。当这个距离是波长的整数值时,两列光波正好互相加强,就形成亮点。反之,当距离差刚好造成半个波长的相位差时,两列波就正好互相抵消,造成暗点。理论计算出的明亮条纹距离和实验值分毫不差。   在节节败退后,微粒终于发现自己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于是它采取了以攻代守的战略。许多对波动说不利的实验证据被提出来以证明波动说的矛盾。其中最为知名的就是马吕斯(Etienne Louis Malus)在1809年发现的偏振现象,这一现象和已知的波动论有抵触的地方。两大对手开始相持不下,但是各自都没有放弃自己获胜的信心。杨在给马吕斯的信里说:“……您的实验只是证明了我的理论有不足之处,但没有证明它是虚假的。”   决定性的时刻在1819年到来了。最后的决战起源于1818年法国科学院的一个悬赏征文竞赛。竞赛的题目是利用精密的实验确定光的衍射效应以及推导光线通过物体附近时的运动情况。竞赛评委会由许多知名科学家组成,这其中包括比奥(J.B.Biot)、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de Laplace)和泊松(S.D.Poission),都是积极的微粒说拥护者。组织这个竞赛的本意是希望通过微粒说的理论来解释光的衍射以及运动,以打击波动理论。   但是戏剧性的情况出现了。一个不知名的法国年轻工程师——菲涅耳(Augustin Fresnel,当时他才31岁)向组委会提交了一篇论文《关于偏振光线的相互作用》。在这篇论文里,菲涅耳采用了光是一种波动的观点,但是革命性地认为光是一种横波(也就是类似水波那样,振子作相对传播方向垂直运动的波)而不像从胡克以来一直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纵波(类似弹簧波,振子作相对传播方向水平运动的波)。从这个观念出发,他以严密的数学推理,圆满地解释了光的衍射,并解决了一直以来困扰波动说的偏振问题。他的体系完整而无缺,以至委员会成员为之深深惊叹。泊松并不相信这一结论,对它进行了仔细的审查,结果发现当把这个理论应用于圆盘衍射的时候,在阴影中间将会出现一个亮斑。这在泊松看来是十分荒谬的,影子中间怎么会出现亮斑呢?这差点使得菲涅尔的论文中途夭折。但菲涅耳的同事阿拉果(Franois Arago)在关键时刻坚持要进行实验检测,结果发现真的有一个亮点如同奇迹一般地出现在圆盘阴影的正中心,位置亮度和理论符合得相当完美。   菲涅尔理论的这个胜利成了第二次微波战争的决定性事件。他获得了那一届的科学奖(Grand Prix),同时一跃成为了可以和牛顿,惠更斯比肩的光学界的传奇人物。圆盘阴影正中的亮点(后来被相当有误导性地称作“泊松亮斑”)成了波动军手中威力不下于干涉条纹的重武器,给了微粒势力以致命的一击。起义者的烽火很快就燃遍了光学的所有领域,把微粒从统治的地位赶了下来,后者在严厉的打击下捉襟见肘,节节溃退,到了19世纪中期,微粒说挽回战局的唯一希望就是光速在水中的测定结果了。因为根据粒子论,这个速度应该比真空中的光速要快,而根据波动论,这个速度则应该比真空中要慢才对。   然而不幸的微粒军团终于在1819年的莫斯科严冬之后,又于1850年迎来了它的滑铁卢。这一年的5月6日,傅科(Foucault,他后来以“傅科摆”实验而闻名)向法国科学院提交了他关于光速测量实验的报告。在准确地得出光在真空中的速度之后,他也进行了水中光速的测量,发现这个值小于真空中的速度。这一结果彻底宣判了微粒说的死刑,波动论终于在100多年后革命成功,登上了物理学统治地位的宝座。在胜利者的一片欢呼声中,第二次微波战争随着微粒的战败而宣告结束。   但是波动内部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困难,就是以太的问题。光是一种横波的事实已经十分清楚,它传播的速度也得到了精确测量,这个数值达到了30万公里/ 秒,是一个惊人的高速。通过传统的波动论,我们必然可以得出它的传播媒介的性质:这种媒介必定是十分的坚硬,比最硬的物质金刚石还要硬上不知多少倍。然而事实是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或者摸到这种“以太”,也没有实验测定到它的存在。星光穿越几亿亿公里的以太来到地球,然而这些坚硬无比的以太却不能阻挡任何一颗行星或者彗星的运动,哪怕是最微小的也不行!   波动对此的解释是以太是一种刚性的粒子,但是它却是如此稀薄,以致物质在穿过它们时几乎完全不受到任何阻力,“就像风穿过一小片丛林”(托马斯·杨语)。以太在真空中也是绝对静止的,只有在透明物体中,可以部分地被拖曳(菲涅耳的部分拖曳假说)。   这个观点其实是十分牵强的,但是波动说并没有为此困惑多久。因为更加激动人心的胜利很快就到来了。伟大的麦克斯韦于1856,1861和1865年发表了三篇关于电磁理论的论文,这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工作,它在牛顿力学的大厦上又完整地建立起了另一座巨构,而且其辉煌灿烂绝不亚于前者。麦克斯韦的理论预言,光其实只是电磁波的一种。这段文字是他在1861年的第二篇论文《论物理力线》里面特地用斜体字写下的。而我们在本章的一开始已经看到,这个预言是怎么样由赫兹在1887年用实验证实了的。波动说突然发现,它已经不仅仅是光领域的统治者,而是业已成为了整个电磁王国的最高司令官。波动的光辉到达了顶点,只要站在大地上,它的力量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那样,是无穷无尽而不可战胜的。而它所依靠的大地,就是麦克斯韦不朽的电磁理论。   *********饭后闲话:阿拉果(Dominique Fran·ois Jean Arago)的遗憾   阿拉果一向是光波动说的捍卫者,他和菲涅耳在光学上其实是长期合作的。菲涅耳关于光是横波的思想,最初还是来源于托马斯·杨写给阿拉果的一封信。而对于相互垂直的两束偏振光线的相干性的研究,是他和菲涅耳共同作出的,两人的工作明确了来自同一光源但偏振面相互垂直的两支光束,不能发生干涉。但在双折射和偏振现象上,菲涅耳显然更具有勇气和革命精神,在两人完成了《关于偏振光线的相互作用》这篇论文后,菲涅耳指出只有假设光是一种横波,才能完满地解释这些现象,并给出了推导。然而阿拉果对此抱有怀疑态度,认为菲涅耳走得太远了。他坦率地向菲涅耳表示,自己没有勇气发表这个观点,并拒绝在这部分论文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于是最终菲涅耳以自己一个人的名义提交了这部分内容,引起了科学院的震动,而最终的实验却表明他是对的。   这大概是阿拉果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本有机会和菲涅耳一样成为在科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当时的菲涅耳还是无名小辈,而他在学界却已经声名显赫,被选入法兰西研究院时,得票甚至超过了著名的泊松。其实在光波动说方面,阿拉果做出了许多杰出的贡献,不在菲涅耳之下,许多还是两人互相启发而致的。在菲涅耳面临泊松的质问时,阿拉果仍然站在了菲涅耳一边,正是他的实验证实了泊松光斑的存在,使得波动说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关键时候的迟疑,却最终使得他失去了 “物理光学之父”的称号。这一桂冠如今戴在菲涅耳的头上。   五   上次说到,随着麦克斯韦的理论为赫兹的实验所证实,光的波动说终于成为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波动现在是如此的强大。凭借着麦氏理论的力量,它已经彻底地将微粒打倒,并且很快就拓土开疆,建立起一个空前的大帝国来。不久后,它的领土就横跨整个电磁波的频段,从微波到X射线,从紫外线到红外线,从γ射线到无线电波……普通光线只是它统治下的一个小小的国家罢了。波动君临天下,振长策而御宇内,四海之间莫非王土。而可怜的微粒早已销声匿迹,似乎永远也无法翻身了。   赫兹的实验也同时标志着经典物理的顶峰。物理学的大厦从来都没有这样地金壁辉煌,令人叹为观止。牛顿的力学体系已经是如此雄伟壮观,现在麦克斯韦在它之上又构建起了同等规模的另一幢建筑,它的光辉灿烂让人几乎不敢仰视。电磁理论在数学上完美得难以置信,著名的麦氏方程组刚一问世,就被世人惊为天物。它所表现出的深刻、对称、优美使得每一个科学家都陶醉在其中,玻尔兹曼(Ludwig Boltzmann)情不自禁地引用歌德的诗句说:“难道是上帝写的这些吗?”一直到今天,麦氏方程组仍然被公认为科学美的典范,即使在还没有赫兹的实验证实之前,已经广泛地为人们所认同。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为它的魅力折服,并受它深深的影响,有着对于科学美的坚定信仰,甚至认为:对于一个科学理论来说,简洁优美要比实验数据的准确来得更为重要。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电磁论都是一种伟大的理论。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在他的名著《皇帝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一书里毫不犹豫地将它和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论并列,称之为“Superb”的理论。   物理学征服了世界。在19世纪末,它的力量控制着一切人们所知的现象。古老的牛顿力学城堡历经岁月磨砺风雨吹打而始终屹立不倒,反而更加凸现出它的伟大和坚固来。从天上的行星到地上的石块,万物都必恭必敬地遵循着它制定的规则。1846年海王星的发现,更是它所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在光学的方面,波动已经统一了天下,新的电磁理论更把它的光荣扩大到了整个电磁世界。在热的方面,热力学三大定律已经基本建立(第三定律已经有了雏形),而在克劳修斯(Rudolph Clausius)、范德瓦尔斯(J.D. Van der Waals)、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和吉布斯(Josiah Willard Gibbs)等天才的努力下,分子运动论和统计热力学也被成功地建立起来了。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一切都彼此相符而互相包容,形成了一个经典物理的大同盟。经典力学、经典电动力学和经典热力学(加上统计力学)形成了物理世界的三大支柱。它们紧紧地结合在一块儿,构筑起了一座华丽而雄伟的殿堂。   这是一段伟大而光荣的日子,是经典物理的黄金时代。科学的力量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强大,这样地令人神往。人们也许终于可以相信,上帝造物的奥秘被他们所完全掌握了,再没有遗漏的地方。从当时来看,我们也许的确是有资格这样骄傲的,因为所知道的一切物理现象,几乎都可以从现成的理论里得到解释。力、热、光、电、磁……一切的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而且用的是同一种手法。物理学家们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所有的基本原理都已经被发现了,物理学已经尽善尽美,它走到了自己的极限和尽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做一些细节上的修正和补充,更加精确地测量一些常数值罢了。人们开始倾向于认为:物理学已经终结,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这个集大成的体系来解决,而不会再有任何真正激动人心的发现了。一位著名的科学家(据说就是伟大的开尔文勋爵)说:“物理学的未来,将只有在小数点第六位后面去寻找”。普朗克的导师甚至劝他不要再浪费时间去研究这个已经高度成熟的体系。   19世纪末的物理学天空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象征着经典物理帝国的全盛时代。这样的伟大时期在科学史上是空前的,或许也将是绝后的。然而,这个统一的强大帝国却注定了只能昙花一现。喧嚣一时的繁盛,终究要像泡沫那样破灭凋零。   今天回头来看,赫兹1887年的电磁波实验(准确地说,是他于1887-1888年进行的一系列的实验)的意义应该是复杂而深远的。它一方面彻底建立了电磁场论,为经典物理的繁荣添加了浓重的一笔;在另一方面,它却同时又埋藏下了促使经典物理自身毁灭的武器,孕育出了革命的种子。   我们还是回到我们故事的第一部分那里去:在卡尔斯鲁厄大学的那间实验室里,赫兹铜环接收器的缺口之间不停地爆发着电火花,明白无误地昭示着电磁波的存在。   但偶然间,赫兹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有光照射到这个缺口上的时候,似乎火花就出现得更容易一些。   赫兹把这个发现也写成了论文发表,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很多的人的注意。当时,学者们在为电磁场理论的成功而欢欣鼓舞,马可尼们在为了一个巨大的商机而激动不已,没有人想到这篇论文的真正意义。连赫兹自己也不知道,量子存在的证据原来就在他的眼前,几乎是触手可得。不过,也许量子的概念太过爆炸性,太过革命性,命运在冥冥中安排了它必须在新的世纪中才可以出现,而把怀旧和经典留给了旧世纪吧。只是可惜赫兹走得太早,没能亲眼看到它的诞生,没能目睹它究竟将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终于,在经典物理还没有来得及多多体味一下自己的盛世前,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连续发生了,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1895年,伦琴(Wilhelm Konrad Rontgen)发现了X射线。1896年,贝克勒尔(Antoine Herni Becquerel)发现了铀元素的放射现象。1897年,居里夫人(Marie Curie)和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研究了放射性,并发现了更多的放射性元素:钍、钋、镭。1897年,J.J.汤姆逊(Joseph John Thomson)在研究了阴极射线后认为它是一种带负电的粒子流。电子被发现了。1899年,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发现了元素的嬗变现象。   如此多的新发现接连涌现,令人一时间眼花缭乱。每一个人都开始感觉到了一种不安,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即将发生。物理学这座大厦依然耸立,看上去依然那么雄伟,那么牢不可破,但气氛却突然变得异常凝重起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觉在人们心中扩散。新的世纪很快就要来到,人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历史将要何去何从。眺望天边,人们隐约可以看到两朵小小的乌云,小得那样不起眼。没人知道,它们即将带来一场狂风暴雨,将旧世界的一切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但是,在暴风雨到来之前,还是让我们抬头再看一眼黄金时代的天空,作为最后的怀念。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我们的脸上,把一切都染上了神圣的色彩。经典物理学的大厦在它的辉映下,是那样庄严雄伟,溢彩流光,令人不禁想起神话中宙斯和众神在奥林匹斯山上那亘古不变的宫殿。谁又会想到,这震撼人心的壮丽,却是斜阳投射在庞大帝国土地上最后的余辉。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乌云   一   1900年的4月27日,伦敦的天气还是有一些阴冷。马路边的咖啡店里,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当时正在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街上的报童在大声叫卖报纸,那上面正在讨论中国义和团运动最新的局势进展以及各国在北京使馆人员的状况。一位绅士彬彬有礼地扶着贵妇人上了马车,赶去听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两位老太太羡慕地望着马车远去,对贵妇帽子的式样大为赞叹,但不久后,她们就找到了新的话题,开始对拉塞尔伯爵的离婚案评头论足起来。看来,即使是新世纪的到来,也不能改变这个城市古老而传统的生活方式。   相比之下,在阿尔伯马尔街皇家研究所(Royal Institution, Albemarle Street)举行的报告会就没有多少人注意了。伦敦的上流社会好像已经把他们对科学的热情在汉弗来·戴维爵士(Sir Humphry Davy)那里倾注得一干二净,以致在其后几十年的时间里都表现得格外漠然。不过,对科学界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欧洲有名的科学家都赶来这里,聆听那位德高望重,然而却以顽固出名的老头子——开尔文男爵(Lord Kelvin)的发言。   开尔文的这篇演讲名为《在热和光动力理论上空的19世纪乌云》。当时已经76岁,白发苍苍的他用那特有的爱尔兰口音开始了发言,他的第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动力学理论断言,热和光都是运动的方式。但现在这一理论的优美性和明晰性却被两朵乌云遮蔽,显得黯然失色了……”(‘The beauty and clearness of the dynamical theory, which asserts heat and light to be modes of motion, is at present obscured by two clouds.’)   这个乌云的比喻后来变得如此出名,以致于在几乎每一本关于物理史的书籍中都被反复地引用,成了一种模式化的陈述。联系到当时人们对物理学大一统的乐观情绪,许多时候这个表述又变成了“在物理学阳光灿烂的天空中漂浮着两朵小乌云”。这两朵著名的乌云,分别指的是经典物理在光以太和麦克斯韦-玻尔兹曼能量均分学说上遇到的难题。再具体一些,指的就是人们在迈克尔逊-莫雷实验和黑体辐射研究中的困境。   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的用意在于探测光以太对于地球的漂移速度。在人们当时的观念里,以太代表了一个绝对静止的参考系,而地球穿过以太在空间中运动,就相当于一艘船在高速行驶,迎面会吹来强烈的“以太风”。迈克尔逊在1881年进行了一个实验,想测出这个相对速度,但结果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于是他和另外一位物理学家莫雷合作,在1886年安排了第二次实验。这可能是当时物理史上进行过的最精密的实验了:他们动用了最新的干涉仪,为了提高系统的灵敏度和稳定性,他们甚至多方筹措弄来了一块大石板,把它放在一个水银槽上,这样就把干扰的因素降到了最低。   然而实验结果却让他们震惊和失望无比:两束光线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时间差。以太似乎对穿越于其中的光线毫无影响。迈克尔逊和莫雷不甘心地一连观测了四天,本来甚至想连续观测一年以确定地球绕太阳运行四季对以太风造成的差别,但因为这个否定的结果是如此清晰而不容质疑,这个计划也被无奈地取消了。   迈克尔逊-莫雷实验是物理史上最有名的“失败的实验”。它当时在物理界引起了轰动,因为以太这个概念作为绝对运动的代表,是经典物理学和经典时空观的基础。而这根支撑着经典物理学大厦的梁柱竟然被一个实验的结果而无情地否定,那马上就意味着整个物理世界的轰然崩塌。不过,那时候再悲观的人也不认为,刚刚取得了伟大胜利,到达光辉顶峰的经典物理学会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倒台,所以人们还是提出了许多折衷的办法,爱尔兰物理学家费兹杰惹(George FitzGerald)和荷兰物理学家洛伦兹(Hendrik Antoon Lorentz)分别独立地提出了一种假说,认为物体在运动的方向上会发生长度的收缩,从而使得以太的相对运动速度无法被测量到。这些假说虽然使得以太的概念得以继续保留,但业已经对它的意义提出了强烈的质问,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只具有理论意义的“假设物理量”究竟有多少存在的必要。开尔文所说的“第一朵乌云”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来的,不过他认为长度收缩的假设无论如何已经使人们“摆脱了困境”,所要做的只是修改现有理论以更好地使以太和物质的相互作用得以自洽罢了。   至于“第二朵乌云”,指的是黑体辐射实验和理论的不一致。它在我们的故事里将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里仔细地探讨这个问题。在开尔文发表演讲的时候,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任何能够得到解决的迹象。不过开尔文对此的态度倒也是乐观的,因为他本人就并不相信玻尔兹曼的能量均分学说,他认为要驱散这朵乌云,最好的办法就是否定玻尔兹曼的学说(而且说老实话,玻尔兹曼的分子运动理论在当时的确还是有着巨大的争议,以致于这位罕见的天才苦闷不堪,精神出现了问题。当年玻尔兹曼就尝试自杀而未成,但他终于在6年后的一片小森林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一个科学史上的大悲剧)。   年迈的开尔文站在讲台上,台下的听众对于他的发言给予热烈的鼓掌。然而当时,他们中间却没有一个人(包括开尔文自己)会了解,这两朵小乌云对于物理学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绝对无法想象,正是这两朵不起眼的乌云马上就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并引发可怕的大火和洪水,彻底摧毁现在的繁华美丽。他们也无法知道,这两朵乌云很快就要把他们从豪华舒适的理论宫殿中驱赶出来,放逐到布满了荆棘和陷阱的原野里去过上二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更无法预见,正是这两朵乌云,终究会给物理学带来伟大的新生,在烈火和暴雨中实现涅磐,并重新建造起两幢更加壮观美丽的城堡来。   第一朵乌云,最终导致了相对论革命的爆发。   第二朵乌云,最终导致了量子论革命的爆发。   今天看来,开尔文当年的演讲简直像一个神秘的谶言,似乎在冥冥中带有一种宿命的意味。科学在他的预言下打了一个大弯,不过方向却是完全出乎开尔文意料的。如果这位老爵士能够活到今天,读到物理学在新世纪里的发展历史,他是不是会为他当年的一语成谶而深深震惊,在心里面打一个寒噤呢?   *********饭后闲话:伟大的“意外”实验   我们今天来谈谈物理史上的那些著名的“意外”实验。用“意外”这个词,指的是实验未能取得预期的成果,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为“失败”实验吧。   我们在上面已经谈到了迈克尔逊-莫雷实验,这个实验的结果是如此的令人震惊,以致于它的实验者在相当的一段时期里都不敢相信自己结果的正确性。但正是这个否定的证据,最终使得“光以太”的概念寿终正寝,使得相对论的诞生成为了可能。这个实验的失败在物理史上却应该说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科学从来都是只相信事实的。   近代科学的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许多类似的具有重大意义的意外实验。也许我们可以从拉瓦锡(AL Laroisier)谈起。当时的人们普遍相信,物体燃烧是因为有“燃素”离开物体的结果。但是1774年的某一天,拉瓦锡决定测量一下这种“燃素”的具体重量是多少。他用他的天平称量了一块锡的重量,随即点燃它。等金属完完全全地烧成了灰烬之后,拉瓦锡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粒灰烬都收集起来,再次称量了它的重量。   结果使得当时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按照燃素说,燃烧后的灰烬应该比燃烧前要轻。退一万步,就算燃素完全没有重量,也应该一样重。可是拉瓦锡的天平却说:灰烬要比燃烧前的金属重,测量燃素重量成了一个无稽之谈。然而拉瓦锡在吃惊之余,却没有怪罪于自己的天平,而是将怀疑的眼光投向了燃素说这个庞然大物。在他的推动下,近代化学终于在这个体系倒台的轰隆声中建立了起来。   到了1882年,实验上的困难同样开始困扰剑桥大学的化学教授瑞利(J.W.S Rayleigh)。他为了一个课题,需要精确地测量各种气体的比重。然而在氮的问题上,瑞利却遇到了麻烦。事情是这样的:为了保证结果的准确,瑞利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来分离气体。一种是通过化学家们熟知的办法,用氨气来制氮,另一种是从普通空气中,尽量地除去氧、氢、水蒸气等别的气体,这样剩下的就应该是纯氮气了。然而瑞利却苦恼地发现两者的重量并不一致,后者要比前者重了千分之二。   虽然是一个小差别,但对于瑞利这样的讲究精确的科学家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为了消除这个差别,他想尽了办法,几乎检查了他所有的仪器,重复了几十次实验,但是这个千分之二的差别就是顽固地存在在那里,随着每一次测量反而更加精确起来。这个障碍使得瑞利几乎要发疯,在百般无奈下他写信给另一位化学家拉姆塞(William Ramsay)求救。后者敏锐地指出,这个重量差可能是由于空气里混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重气体而造成的。在两者的共同努力下,氩气(Ar)终于被发现了,并最终导致了整个惰性气体族的发现,成为了元素周期表存在的一个主要证据。   另一个值得一谈的实验是1896年的贝克勒尔(Antoine Herni Becquerel)做出的。当时X射线刚被发现不久,人们对它的来由还不是很清楚。有人提出太阳光照射荧光物质能够产生X射线,于是贝克勒尔对此展开了研究,他选了一种铀的氧化物作为荧光物质,把它放在太阳下暴晒,结果发现它的确使黑纸中的底片感光了,于是他得出初步结论:阳光照射荧光物质的确能产生X 射线。   但是,正当他要进一步研究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天气转阴,乌云一连几天遮蔽了太阳。贝克勒尔只好把他的全套实验用具,包括底片和铀盐全部放进了保险箱里。然而到了第五天,天气仍然没有转晴的趋势,贝克勒尔忍不住了,决定把底片冲洗出来再说。铀盐曾受了一点微光的照射,不管如何在底片上应该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吧?   然而,在拿到照片时,贝克勒尔经历了每个科学家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又惊又喜的时刻。他的脑中一片晕眩:底片曝光得是如此彻底,上面的花纹是如此的清晰,甚至比强烈阳光下都要超出一百倍。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元素的放射性第一次被人们发现了,虽然是在一个戏剧性的场合下。贝克勒尔的惊奇,终究打开了通向原子内部的大门,使得人们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量子论的故事后面,我们会看见更多这样的意外。这些意外,为科学史添加了一份绚丽的传奇色彩,也使人们对神秘的自然更加兴致勃勃。那也是科学给我们带来的快乐之一啊。   二   上次说到,开尔文在世纪之初提到了物理学里的两朵“小乌云”。其中第一朵是指迈克尔逊-莫雷实验令人惊奇的结果,第二朵则是人们在黑体辐射的研究中所遇到的困境。   我们的故事终于就要进入正轨,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令人困惑的“黑体”开始。   大家都知道,一个物体之所以看上去是白色的,那是因为它反射所有频率的光波;反之,如果看上去是黑色的,那是因为它吸收了所有频率的光波的缘故。物理上定义的“黑体”,指的是那些可以吸收全部外来辐射的物体,比如一个空心的球体,内壁涂上吸收辐射的涂料,外壁上开一个小孔。那么,因为从小孔射进球体的光线无法反射出来,这个小孔看上去就是绝对黑色的,即是我们定义的“黑体”。   19世纪末,人们开始对黑体模型的热辐射问题发生了兴趣。其实,很早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注意到对于不同的物体,热和辐射似乎有一定的对应关联。比如说金属,有过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是我们把一块铁放在火上加热,那么到了一定温度的时候,它会变得暗红起来(其实在这之前有不可见的红外线辐射),温度再高些,它会变得橙黄,到了极度高温的时候,如果能想办法不让它汽化了,我们可以看到铁块将呈现蓝白色。也就是说,物体的热辐射和温度有着一定的函数关系(在天文学里,有“红巨星”和“蓝巨星”,前者呈暗红色,温度较低,通常属于老年恒星;而后者的温度极高,是年轻恒星的典范)。   问题是,物体的辐射能量和温度究竟有着怎样的函数关系呢?   最初对于黑体辐射的研究是基于经典热力学的基础之上的,而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在此之前也已经做了许多基础工作。美国人兰利(Samuel Pierpont Langley)发明的热辐射计是一个最好的测量工具,配合罗兰凹面光栅,可以得到相当精确的热辐射能量分布曲线。“黑体辐射”这个概念则是由伟大的基尔霍夫(Gustav Robert Kirchhoff)提出,并由斯特藩(Josef Stefan)加以总结和研究的。到了19世纪80年代,玻尔兹曼建立了他的热力学理论,种种迹象也表明,这是黑体辐射研究的一个强大理论武器。总而言之,这一切就是当威廉·维恩(Wilhelm Wien)准备从理论上推导黑体辐射公式的时候,物理界在这一课题上的一些基本背景。   维恩是东普鲁士一个地主的儿子,本来似乎命中注定也要成为一个农场主,但是当时的经济危机使他下定决心进入大学学习。在海德堡、哥廷根和柏林大学度过了他的学习生涯之后,维恩在1887年进入了德国帝国技术研究所(Physikalisch Technische Reichsanstalt,PTR),成为了赫尔姆霍兹实验室的主要研究员。就是在柏林的这个实验室里,他准备一展他在理论和实验物理方面的天赋,彻底地解决黑体辐射这个问题。   维恩从经典热力学的思想出发,假设黑体辐射是由一些服从麦克斯韦速率分布的分子发射出来的,然后通过精密的演绎,他终于在1893年提出了他的辐射能量分布定律公式:   u = b(λ^-5)(e^-a/λT)(其中λ^-5和e^-a/λT分别表示λ的-5次方以及e的-a/λT次方。u表示能量分布的函数,λ是波长,T是绝对温度,a,b是常数。当然,这里只是给大家看一看这个公式的样子,对数学和物理没有研究的朋友们大可以看过就算,不用理会它具体的意思)。   这就是著名的维恩分布公式。很快,另一位德国物理学家帕邢(F.Paschen)在兰利的基础上对各种固体的热辐射进行了测量,结果很好地符合了维恩的公式,这使得维恩取得了初步胜利。   然而,维恩却面临着一个基本的难题:他的出发点似乎和公认的现实格格不入,换句话说,他的分子假设使得经典物理学家们十分地不舒服。因为辐射是电磁波,而大家已经都知道,电磁波是一种波动,用经典粒子的方法去分析,似乎让人感到隐隐地有些不对劲,有一种南辕北辙的味道。   果然,维恩在帝国技术研究所(PTR)的同事很快就做出了另外一个实验。卢梅尔(Otto Richard Lummer)和普林舍姆(Ernst Pringsheim)于1899年报告,当把黑体加热到1000多K的高温时,测到的短波长范围内的曲线和维恩公式符合得很好,但在长波方面,实验和理论出现了偏差。很快,PTR的另两位成员鲁本斯(Heinrich Rubens)和库尔班(Ferdinand Kurlbaum)扩大了波长的测量范围,再次肯定了这个偏差,并得出结论,能量密度在长波范围内应该和绝对温度成正比,而不是维恩所预言的那样,当波长趋向无穷大时,能量密度和温度无关。在19世纪的最末几年,PTR这个由西门子和赫尔姆霍兹所创办的机构似乎成为了热力学领域内最引人瞩目的地方,这里的这群理论与实验物理学家,似乎正在揭开一个物理内最大的秘密。   维恩定律在长波内的失效引起了英国物理学家瑞利(还记得上次我们闲话里的那位苦苦探究氮气重量,并最终发现了惰性气体的爵士吗?)的注意,他试图修改公式以适应u和T在高温长波下成正比这一实验结论,最终得出了他自己的公式。不久后另一位物理学家金斯(J.H.Jeans)计算出了公式里的常数,最后他们得到的公式形式如下:   u = 8π(υ^2)kT / c^3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瑞利-金斯公式(Rayleigh-Jeans),其中υ是频率,k是玻尔兹曼常数,c是光速。同样,没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不必理会它的具体涵义,这对于我们的故事没有什么影响。   这样一来,就从理论上证明了u和T在高温长波下成正比的实验结果。但是,也许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瑞利-金斯公式是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典型。因为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它在长波方面虽然符合了实验数据,但在短波方面的失败却是显而易见的。当波长λ趋于0,也就是频率υ趋向无穷大时,大家可以从上面的公式里看出我们的能量辐射也将不可避免地趋向无穷大。换句话说,我们的黑体将在波长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释放出几乎是无穷的能量来。   这个戏剧性的事件无疑是荒谬的,因为谁也没见过任何物体在任何温度下这样地释放能量辐射(如果真要这样的话,那么原子弹什么的就太简单了)。这个推论后来被加上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十分适合在科幻小说里出现的称呼,叫做“紫外灾变”。显然,瑞利-金斯公式也无法给出正确的黑体辐射分布。   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是一个相当微妙而尴尬的处境。我们的手里现在有两套公式,但不幸的是,它们分别只有在短波和长波的范围内才能起作用。这的确让人们非常的郁闷,就像你有两套衣服,其中的一套上装十分得体,但裤腿太长;另一套的裤子倒是合适了,但上装却小得无法穿上身。最要命的是,这两套衣服根本没办法合在一起穿。   总之,在黑体问题上,如果我们从经典粒子的角度出发去推导,就得到适用于短波的维恩公式。如果从类波的角度去推导,就得到适用于长波的瑞利-金斯公式。长波还是短波,那就是个问题。   这个难题就这样困扰着物理学家们,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意味。当开尔文在台上描述这“第二朵乌云”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这个问题最后将得到一种怎么样的解答。   然而,毕竟新世纪的钟声已经敲响,物理学的伟大革命就要到来。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故事里的第一个主角,一个留着小胡子,略微有些谢顶的德国人——马克斯·普朗克登上了舞台,物理学全新的一幕终于拉开了。   三   上次说到,在黑体问题的研究上,我们有了两套公式。可惜,一套只能对长波范围内有效,而另一套只对短波有效。正当人们为这个Dilemma头痛不已的时候,马克斯·普朗克登上了历史舞台。命中注定,这个名字将要光照整个20世纪的物理史。   普朗克(Max Carl Ernst Ludwig Planck)于1858年出生于德国基尔(Kiel)的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神学教授,他的父亲则是一位著名的法学教授,曾经参予过普鲁士民法的起草工作。1867年,普朗克一家移居到慕尼黑,小普朗克便在那里上了中学和大学。在俾斯麦的帝国蒸蒸日上的时候,普朗克却保留着古典时期的优良风格,对文学和音乐非常感兴趣,也表现出了非凡的天才来。   不过,很快他的兴趣便转到了自然方面。在中学的课堂里,他的老师形象地给学生们讲述一位工人如何将砖头搬上房顶,而工人花的力气储存在高处的势能里,一旦砖头掉落下来,能量便又随之释放出来……。能量这种神奇的转换与守恒极大地吸引了好奇的普朗克,使得他把目光投向了神秘的自然规律中去,这也成为了他一生事业的起点。德意志失去了一位音乐家,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却因此得到了一位开天辟地的科学巨匠。   不过,正如我们在前一章里面所说过的那样,当时的理论物理看起来可不是一个十分有前途的工作。普朗克在大学里的导师祖利(Philipp von Jolly)劝他说,物理的体系已经建立得非常成熟和完整了,没有什么大的发现可以做出了,不必再花时间浪费在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作上面。普朗克委婉地表示,他研究物理是出于对自然和理性的兴趣,只是想把现有的东西搞搞清楚罢了,并不奢望能够做出什么巨大的成就。讽刺地是,由今天看来,这个“很没出息” 的表示却成就了物理界最大的突破之一,成就了普朗克一生的名望。我们实在应该为这一决定感到幸运。   1879年,普朗克拿到了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随后他便先后在基尔大学、慕尼黑大学和柏林大学任教,并接替了基尔霍夫的职位。普朗克的研究兴趣本来只是集中于经典热力学的领域,但是1896年,他读到了维恩关于黑体辐射的论文,并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普朗克看来,维恩公式体现出来的这种物体的内在规律——和物体本身性质无关的绝对规律——代表了某种客观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它独立于人和物质世界而存在,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是科学追求的最崇高的目标。普朗克的这种偏爱正是经典物理学的一种传统和风格,对绝对严格规律的一种崇尚。这种古典而保守的思想经过了牛顿、拉普拉斯和麦克斯韦,带着黄金时代的全部贵族气息,深深渗透在普朗克的骨子里面。然而,这位可敬的老派科学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时代的最前沿,命运已经在冥冥之中,给他安排了一个离经叛道的角色。   让我们言归正传。在那个风云变幻的世纪之交,普朗克决定彻底解决黑体辐射这个困扰人们多时的问题。他的手上已经有了维恩公式,可惜这个公式只有在短波的范围内才能正确地预言实验结果。另一方面,虽然普朗克自己声称,他当时不清楚瑞利公式,但他无疑也知道,在长波范围内,u和T成简单正比关系这一事实。这是由他的一个好朋友,实验物理学家鲁本斯(Heinrich Rubens,上一章提到过)在1900年的10月7号的中午告诉他的。到那一天为止,普朗克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花费了6年的时光(1894年,在他还没有了解到维恩的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这一领域开始了考察),但是所有的努力都似乎徒劳无功。   现在,请大家肃静,让我们的普朗克先生好好地思考问题。摆在他面前的全部事实,就是我们有两个公式,分别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起作用。但是,如果从根本上去追究那两个公式的推导,却无法发现任何问题。而我们的目的,在于找出一个普遍适用的公式来。   10月的德国已经进入仲秋。天气越来越阴沉,厚厚的云彩堆积在天空中,黑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漫长。落叶缤纷,铺满了街道和田野,偶尔吹过凉爽的风,便沙沙作响起来。白天的柏林热闹而喧嚣,入夜的柏林静谧而庄重,但在这静谧和喧嚣中,却不曾有人想到,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到来。   在柏林大学那间堆满了草稿的办公室里,普朗克为了那两个无法调和的公式而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去做那些根本上的假定和推导,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尝试着凑出一个可以满足所有波段的公式出来。其他的问题,之后再说吧。   于是,利用数学上的内插法,普朗克开始玩弄起他手上的两个公式来。要做的事情,是让维恩公式的影响在长波的范围里尽量消失,而在短波里“独家”发挥出来。普朗克尝试了几天,终于遇上了一个Bingo Moment,他凑出了一个公式,看上去似乎正符合要求。在长波的时候,它表现得就像正比关系一样。而在短波的时候,它则退化为维恩公式的原始形式。   10月19号,普朗克在柏林德国物理学会(Deutschen Physikalischen Gesellschaft)的会议上,把这个新鲜出炉的公式公诸于众。当天晚上,鲁本斯就仔细比较了这个公式与实验的结果。结果,让他又惊又喜的是,普朗克的公式大获全胜,在每一个波段里,这个公式给出的数据都十分精确地与实验值相符合。第二天,鲁本斯便把这个结果通知了普朗克本人,在这个彻底的成功面前,普朗克自己都不由得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个完全是侥幸拼凑出来的经验公式居然有着这样强大的威力。   当然,他也想到,这说明公式的成功绝不仅仅是侥幸而已。这说明了,在那个神秘的公式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些不为人们所知的秘密。必定有某种普适的原则假定支持着这个公式,这才使得它展现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来。   普朗克再一次地注视他的公式,它究竟代表了一个什么样的物理意义呢?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普朗克就像一个倒霉的考生,事先瞥了一眼参考书,但是答辩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记得那个结论,而完全不知道如何去证明和阐述它。实验的结果是确凿的,它毫不含糊地证明了理论的正确性,但是这个理论究竟为什么正确,它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它究竟说明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然而,普朗克却知道,这里面隐藏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关系到整个热力学和电磁学的基础。普朗克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一场风暴即将袭来,对于这个不起眼的公式的剖析,将改变物理学的一些面貌。一丝第六感告诉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已经到来了。   多年以后,普朗克在给人的信中说:   “当时,我已经为辐射和物质的问题而奋斗了6年,但一无所获。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于整个物理学至关重要,我也已经找到了确定能量分布的那个公式。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必须找到它在理论上的解释。而我非常清楚,经典物理学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Letter to R. W. Wood, 1931)   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普朗克终于决定拿出他最大的决心和勇气,来打开面前的这个潘多拉盒子,无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普朗克颇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除了热力学的两个定律他认为不可动摇之外,甚至整个宇宙,他都做好了抛弃的准备。不过,饶是如此,当他终于理解了公式背后所包含的意义之后,他还是惊讶到不敢相信和接受所发现的一切。普朗克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工作绝不仅仅是改变物理学的一些面貌而已。事实上,整个物理学和化学都将被彻底摧毁和重建,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1900年的最后几个月,黑体这朵飘在物理天空中的乌云,内部开始翻滚动荡起来。   *********饭后闲话:世界科学中心   在我们的史话里,我们已经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科学伟人,从中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世界性科学中心的不断迁移。   现代科学创立之初,也就是17,18世纪的时候,英国是毫无争议的世界科学中心(以前是意大利)。牛顿作为一代科学家的代表自不用说,波义耳、胡克、一直到后来的戴维、卡文迪许、道尔顿、法拉第、托马斯·杨,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大科学家。但是很快,这一中心转到了法国。法国的崛起由伯努利(Daniel Bernoulli)、达朗贝尔(J.R.d'Alembert)、拉瓦锡、拉马克等开始,到了安培(Andre Marie Ampere)、菲涅尔、卡诺(Nicolas Carnot)、拉普拉斯、傅科、泊松、拉格朗日的时代,已经在欧洲独领风骚。不过进入19世纪的后半,德国开始迎头赶上,涌现出了一大批天才,高斯、欧姆、洪堡、沃勒(Friedrich Wohler)、赫尔姆霍兹、克劳修斯、玻尔兹曼、赫兹……虽然英国连出了法拉第、麦克斯韦、达尔文这样的伟人,也不足以抢回它当初的地位。到了20世纪初,德国在科学方面的成就到达了最高峰,成为了世界各地科学家心目中的圣地,柏林、慕尼黑和哥廷根成为了当时自然科学当之无愧的世界性中心。我们在以后的史话里,将会看到越来越多德国人的名字。不幸的是,纳粹上台之后,德国的科技地位一落千丈,大批科学家出逃外国,直接造成了美国的崛起,直到今日。   只不知,下一个霸主又会是谁呢?   四   上次说到,普朗克在研究黑体的时候,偶尔发现了一个普适公式,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公式背后的物理意义。   为了能够解释他的新公式,普朗克已经决定抛却他心中的一切传统成见。他反复地咀嚼新公式的含义,体会它和原来那两个公式的联系以及不同。我们已经看到了,如果从玻尔兹曼运动粒子的角度来推导辐射定律,就得到维恩的形式,要是从纯麦克斯韦电磁辐射的角度来推导,就得到瑞利-金斯的形式。那么,新的公式,它究竟是建立在粒子的角度上,还是建立在波的角度上呢?   作为一个传统的保守的物理学家,普朗克总是尽可能试图在理论内部解决问题,而不是颠覆这个理论以求得突破。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麦克斯韦电磁理论。但是,在种种尝试都失败了以后,普朗克发现,他必须接受他一直不喜欢的统计力学立场,从玻尔兹曼的角度来看问题,把熵和几率引入到这个系统里来。   那段日子,是普朗克一生中最忙碌,却又最光辉的日子。20年后,1920年,他在诺贝尔得奖演说中这样回忆道:   “……经过一生中最紧张的几个礼拜的工作,我终于看见了黎明的曙光。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在我面前呈现出来。”(…until after some weeks of the most intense work of my life clearness began to dawn upon me, and an unexpected view revealed itself in the distance)   什么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呢?原来普朗克发现,仅仅引入分子运动理论还是不够的,在处理熵和几率的关系时,如果要使得我们的新方程成立,就必须做一个假定,假设能量在发射和吸收的时候,不是连续不断,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为了引起各位听众足够的注意力,我想我应该把上面这段话重复再写一遍。事实上我很想用初号的黑体字来写这段话,但可惜论坛不给我这个功能。   “必须假定,能量在发射和吸收的时候,不是连续不断,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在了解它的具体意义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个事实:正是这个假定,推翻了自牛顿以来200多年,曾经被认为是坚固不可摧毁的经典世界。这个假定以及它所衍生出的意义,彻底改变了自古以来人们对世界的最根本的认识。极盛一时的帝国,在这句话面前轰然土崩瓦解,倒坍之快之彻底,就像爱伦·坡笔下厄舍家那间不祥的庄园。   好,回到我们的故事中来。能量不是连续不断的,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很了不起。因为它和有史以来一切物理学家的观念截然相反(可能某些伪科学家除外,呵呵)。自从伽利略和牛顿用数学规则驯服了大自然之后,一切自然的过程就都被当成是连续不间断的。如果你的中学物理老师告诉你,一辆小车沿直线从A点行驶到B点,却不经过两点中间的C点,你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开始怀疑该教师是不是和校长有什么裙带关系。自然的连续性是如此地不容置疑,以致几乎很少有人会去怀疑这一点。当预报说气温将从20度上升到30度,你会毫不犹豫地判定,在这个过程中间气温将在某个时刻到达25度,到达28度,到达29又1/2度,到达29又3/4度,到达29又9/10度……总之,一切在20 度到30度之间的值,无论有理的还是无理的,只要它在那段区间内,气温肯定会在某个时刻,精确地等于那个值。   对于能量来说,也是这样。当我们说,这个化学反应总共释放出了100焦耳的能量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潜意识地推断出,在反应期间,曾经有某个时刻,总体系释放的能量等于50焦耳,等于32.233焦耳,等于3.14159……焦耳。总之,能量的释放是连续的,它总可以在某个时刻达到范围内的任何可能的值。这个观念是如此直接地植入我们的内心深处,显得天经地义一般。   这种连续性,平滑性的假设,是微积分的根本基础。牛顿、麦克斯韦那庞大的体系,便建筑在这个地基之上,度过了百年的风雨。当物理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们纵有怀疑的目光,也最多盯着那巍巍大厦,追问它是不是在建筑结构上有问题,却从未有丝毫怀疑它脚下的土地是否坚实。而现在,普朗克的假设引发了一场大地震,物理学所赖以建立的根本基础开始动摇了。   普朗克的方程倔强地要求,能量必须只有有限个可能态,它不能是无限连续的。在发射的时候,它必须分成有限的一份份,必须有个最小的单位。这就像一个吝啬鬼无比心痛地付帐,虽然他尽可能地试图一次少付点钱,但无论如何,他每次最少也得付上1个penny,因为没有比这个更加小的单位了。这个付钱的过程,就是一个不连续的过程。我们无法找到任何时刻,使得付帐者正好处于付了1.00001元这个状态,因为最小的单位就是0.01元,付的帐只能这样“一份一份”地发出。我们可以找到他付了1元的时候,也可以找到他付了1.01元的时候,但在这两个状态中间,不存在别的状态,虽然从理论上说,1元和1.01元之间,还存在着无限多个数字。   普朗克发现,能量的传输也必须遵照这种货币式的方法,一次至少要传输一个确定的量,而不可以无限地细分下去。能量的传输,也必须有一个最小的基本单位。能量只能以这个单位为基础一份份地发出,而不能出现半个单位或者四分之一单位这种情况。在两个单位之间,是能量的禁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能量的计量会出现小数点以后的数字。   1900年12月14日,人们还在忙活着准备欢度圣诞节。这一天,普朗克在德国物理学会上发表了他的大胆假设。他宣读了那篇名留青史的《黑体光谱中的能量分布》的论文,其中改变历史的是这段话:   为了找出N个振子具有总能量Un的可能性,我们必须假设Un是不可连续分割的,它只能是一些相同部件的有限总和……(die Wahrscheinlichkeit zu finden, dass die N Resonatoren ingesamt Schwingungsenergie Un besitzen, Un nicht als eine unbeschr?nkt teilbare, sondern al seine ganzen Zahl von endlichen gleichen Teilen aufzufassen…)   这个基本部件,普朗克把它称作“能量子”(Energieelement),但随后很快,在另一篇论文里,他就改称为“量子” (Elementarquantum),英语就是quantum。这个字来自拉丁文quantus,本来的意思就是“多少”,“量”。量子就是能量的最小单位,就是能量里的一美分。一切能量的传输,都只能以这个量为单位来进行,它可以传输一个量子,两个量子,任意整数个量子,但却不能传输1又1/2个量子,那个状态是不允许的,就像你不能用现钱支付1又1/2美分一样。   那么,这个最小单位究竟是多少呢?从普朗克的方程里可以容易地推算出这个常数的大小,它约等于6.55×10^-27尔格*秒,换算成焦耳,就是 6.626×10^-34焦耳*秒。这个单位相当的小,也就是说量子非常的小,非常精细。因此由它们组成的能量自然也十分“细密”,以至于我们通常看起来,它就好像是连续的一样。这个值,现在已经成为了自然科学中最为重要的常数之一,以它的发现者命名,称为“普朗克常数”,用h来表示。   请记住1900年12月14日这个日子,这一天就是量子力学的诞辰。量子的幽灵从普朗克的方程中脱胎出来,开始在欧洲上空游荡。几年以后,它将爆发出令人咋舌的力量,把一切旧的体系彻底打破,并与联合起来的保守派们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里看到,这个幽灵是如此地具有革命性和毁坏性,以致于它所过之处,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都在瞬间变成了断瓦残垣。物理学构筑起来的精密体系被毫不留情地砸成废铁,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公理被扔进垃圾箱中不得翻身。它所带来的震撼力和冲击力是如此地大,以致于后来它的那些伟大的开创者们都惊吓不已,纷纷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当然,它也决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它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设者,科学史上最杰出的天才们参予了它成长中的每一步,赋予了它华丽的性格和无可比拟的力量。人类理性最伟大的构建终将在它的手中诞生。   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已经到来,一场最为反叛和彻底的革命,也是最具有传奇和史诗色彩的革命。暴风雨的种子已经在乌云的中心酿成,只等适合的时候,便要催动起史无前例的雷电和风暴,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叫做马克斯?普朗克的男人那里开始的。   *********饭后闲话:连续性和悖论   古希腊有个学派叫做爱利亚派,其创建人名叫巴门尼德(Parmenides)。这位哲人对运动充满了好奇,但在他看来,运动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行为,它不可能是真实的,而一定是一个假相。为什么呢?因为巴门尼德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唯一的“存在”,既然是唯一的存在,它就不可能有运动。因为除了“存在”就是“非存在”,“存在”怎么可能移动到“非存在”里面去呢?所以他认为“存在”是绝对静止的,而运动是荒谬的,我们所理解的运动只是假相而已。   巴门尼德有个学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芝诺(Zeno)。他为了为他的老师辩护,证明运动是不可能的,编了好几个著名的悖论来说明运动的荒谬性。我们在这里谈谈最有名的一个,也就是“阿喀琉斯追龟辩”,这里面便牵涉到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问题。   阿喀琉斯是史诗《伊利亚特》里的希腊大英雄。有一天他碰到一只乌龟,乌龟嘲笑他说:“别人都说你厉害,但我看你如果跟我赛跑,还追不上我。”   阿喀琉斯大笑说:“这怎么可能。我就算跑得再慢,速度也有你的10倍,哪会追不上你?”   乌龟说:“好,那我们假设一下。你离我有100米,你的速度是我的10倍。现在你来追我了,但当你跑到我现在这个位置,也就是跑了100米的时候,我也已经又向前跑了10米。当你再追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又向前跑了1米,你再追1米,我又跑了1/10米……总之,你只能无限地接近我,但你永远也不能追上我。”   阿喀琉斯怎么听怎么有道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故事便是有着世界性声名的“芝诺悖论”(之一),哲学家们曾经从各种角度多方面地阐述过这个命题。这个命题令人困扰的地方,就在于它采用了一种无限分割空间的办法,使得我们无法跳过这个无限去谈问题。虽然从数学上,我们可以知道无限次相加可以限制在有限的值里面,但是数学从本质上只能告诉我们怎么做,而不能告诉我们能不能做到。   但是,自从量子革命以来,学者们越来越多地认识到,空间不一定能够这样无限分割下去。量子效应使得空间和时间的连续性丧失了,芝诺所连续无限次分割的假设并不能够成立。这样一来,芝诺悖论便不攻自破了。量子论告诉我们,“无限分割”的概念是一种数学上的理想,而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一切都是不连续的,连续性的美好蓝图,其实不过是我们的一种想象。   五   我们的故事说到这里,如果给大家留下这么一个印象,就是量子论天生有着救世主的气质,它一出世就像闪电划破夜空,引起众人的惊叹及欢呼,并摧枯拉朽般地打破旧世界的体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笔者表示抱歉,因为事实远远并非如此。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物理史上的伟大理论:牛顿的体系闪耀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从诞生的那刻起便有着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魄。麦克斯韦的方程组简洁深刻,倾倒众生,被誉为上帝谱写的诗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是平民出身,但骨子却继承着经典体系的贵族优雅气质,它的光芒稍经发掘后便立即照亮了整个时代。这些理论,它们的成功都是近乎压倒性的,天命所归,不可抗拒。而伟人们的个人天才和魅力,则更加为其抹上了高贵而骄傲的色彩。但量子论却不同,量子论的成长史,更像是一部艰难的探索史,其中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陷阱、荆棘和迷雾。量子的诞生伴随着巨大的阵痛,它的命运注定了将要起伏而多舛。量子论的思想是如此反叛和躁动,以至于它与生俱来地有着一种对抗权贵的平民风格;而它显示出来的潜在力量又是如此地巨大而近乎无法控制,这一切都使得所有的人都对它怀有深深的惧意。   而在这些怀有戒心的人们中间,最有讽刺意味的就要算量子的创始人:普朗克自己了。作为一个老派的传统物理学家,普朗克的思想是保守的。虽然在那个决定命运的1900年,他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做出了量子的革命性假设,但随后他便为这个离经叛道的思想而深深困扰。在黑体问题上,普朗克孤注一掷想要得到一个积极的结果,但最后导出的能量不连续性的图象却使得他大为吃惊和犹豫,变得畏缩不前起来。   如果能量是量子化的,那么麦克斯韦的理论便首当其冲站在应当受置疑的地位,这在普朗克看来是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事实上,普朗克从来不把这当做一个问题,在他看来,量子的假设并不是一个物理真实,而纯粹是一个为了方便而引入的假设而已。普朗克压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理论在历史上将会有着多么大的意义,当后来的一系列事件把这个意义逐渐揭露给他看时,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并为此惶恐不安。有人戏称,普朗克就像是童话里的那个渔夫,他亲手把魔鬼从封印的瓶子里放了出来,自己却反而被这个魔鬼吓了个半死。   有十几年的时间,量子被自己的创造者所抛弃,不得不流浪四方。普朗克不断地告诫人们,在引用普朗克常数h的时候,要尽量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这个思想,一直要到1915年,当玻尔的模型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后,才在普朗克的脑海中扭转过来。量子论就像神话中的英雄海格力斯(Hercules),一出生就被抛弃在荒野里,命运更为他安排了重重枷锁。他的所有荣耀,都要靠自己那非凡的力量和一系列艰难的斗争来争取。作为普朗克本人来说,他从一个革命的创始者而最终走到了时代的反面,没能在这段振奋人心的历史中起到更多的积极作用,这无疑是十分遗憾的。在他去世前出版的《科学自传》中,普朗克曾回忆过他那企图调和量子与经典理论的徒劳努力,并承认量子的意义要比那时他所能想象的重要得多。   不过,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认普朗克在量子论所做出的伟大而决定性的贡献。有一些观点可能会认为普朗克只是凭借了一个巧合般的猜测,一种胡乱的拼凑,一个纯粹的运气才发现了他的黑体方程,进而假设了量子的理论。他只是一个幸运儿,碰巧猜到了那个正确的答案而已。而这个答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答案的内在价值却不是他能够回答和挖掘的。但是,几乎所有的关于普朗克的传记和研究都会告诉我们,虽然普朗克的公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经验主义的,但是一切证据都表明,他已经充分地对这个答案做好了准备。1900年,普朗克在黑体研究方面已经浸淫了6年,做好了理论上突破的一切准备工作。其实在当时,他自己已经很清楚,经典的电磁理论已经无法解释实验结果,必须引入热力学解释。而这样一来,辐射能量的不连续性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个概念其实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成形,虽然可能普朗克本人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不肯承认这一点,但这个思想在他的潜意识中其实已经相当成熟,呼之欲出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导出方程后的短短时间里,以最敏锐的直觉指出蕴含在其中的那个无价的假设。普朗克以一种那个时代非常难得的开创性态度来对待黑体的难题,他为后来的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未知世界的大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样的伟大工作,其意义都是不能低估的。   而普朗克的保守态度也并不是偶然的。实在是量子的思想太惊人,太过于革命。从量子论的成长历史来看,有着这样一个怪圈:科学巨人们参予了推动它的工作,却终于因为不能接受它惊世骇俗的解释而纷纷站到了保守的一方去。在这个名单上,除了普朗克,更有闪闪发光的瑞利、汤姆逊、爱因斯坦、德布罗意,乃至薛定谔。这些不仅是物理史上最伟大的名字,好多更是量子论本身的开创者和关键人物。量子就在同它自身创建者的斗争中成长起来,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而痛苦不堪。我们会在以后的章节中,详细地去观察这些激烈的思想冲击和观念碰撞。不过,正是这样的磨砺,才使得一部量子史话显得如此波澜壮阔,激动人心,也使得量子论本身更加显出它的不朽光辉来。量子论不像牛顿力学或者爱因斯坦相对论,它的身上没有天才的个人标签,相反,整整一代精英共同促成了它的光荣。   作为老派科学家的代表,普朗克的科学精神和人格力量无疑是可敬的。在纳粹统治期间,正是普朗克的努力,才使得许多犹太裔的科学家得到保护,得以继续工作。但是,量子论这个精灵蹦跳在时代的最前缘,它需要最有锐气的头脑和最富有创见的思想来激活它的灵气。20世纪初,物理的天空中已是黑云压城,每一升空气似乎都在激烈地对流和振荡。一个伟大的时代需要伟大的人物,有史以来最出色和最富激情的一代物理学家便在这乱世的前夕成长起来。   1900年12月14日,普朗克在柏林宣读了他关于黑体辐射的论文,宣告了量子的诞生。那一年他42岁。   就在那一年,一个名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青年从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ETH)毕业,正在为将来的生活发愁。他在大学里旷了无穷多的课,以致他的教授闵可夫斯基(Minkowski)愤愤地骂他是“懒狗”。没有一个人肯留他在校做理论或者实验方面的工作,一个失业的黯淡前途正等待着这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   在丹麦,15岁的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正在哥本哈根的中学里读书。玻尔有着好动的性格,每次打架或争论,总是少不了他。学习方面,他在数学和科学方面显示出了非凡的天才,但是他的笨拙的口齿和惨不忍睹的作文却是全校有名的笑柄。特别是作文最后的总结(conclusion),往往使得玻尔头痛半天,在他看来,这种总结是无意义的重复而已。有一次他写一篇关于金属的论文,最后总结道:In conclusion, I would like to mention uranium(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铀)。   埃尔文·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比玻尔小两岁,当时在维也纳的一间著名的高级中学Akademisches Gymnasium上学。这间中学也是物理前辈玻尔兹曼,著名剧作家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和齐威格(Stefanie Zweig)的母校。对于刚入校的学生来说,拉丁文是最重要的功课,每周要占8个小时,而数学和物理只用3个小时。不过对薛定谔来说一切都是小菜一碟,他热爱古文、戏剧和历史,每次在班上都是第一。小埃尔文长得非常帅气,穿上礼服和紧身裤,俨然一个翩翩小公子,这也使得他非常受到欢迎。   马克斯·波恩(Max Born)和薛定谔有着相似的教育背景,经过了家庭教育,高级中学的过程进入了布雷斯劳大学(这也是当时德国和奥地利中上层家庭的普遍做法)。不过相比薛定谔来说,波恩并不怎么喜欢拉丁文,甚至不怎么喜欢代数,尽管他对数学的看法后来在大学里得到了改变。他那时疯狂地喜欢上了天文,梦想着将来成为一个天文学家。   路易斯·德布罗意(Louis de Broglie)当时8岁,正在他那显赫的贵族家庭里接受良好的幼年教育。他对历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乐意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上面。   沃尔夫冈·恩斯特·泡利(Wolfgang Ernst Pauli)才出生8个月,可怜的小家伙似乎一出世就和科学结缘。他的middle name,Ernst,就是因为他父亲崇拜著名的科学家恩斯特·马赫(Ernst Mach)才给他取的。   而再过12个月,维尔兹堡(Wurzberg)的一位著名希腊文献教授就要喜滋滋地看着他的宝贝儿子小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呱呱坠地。稍早前,罗马的一位公务员把他的孩子命名为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20个月后,保罗·狄拉克(Paul Dirac)也将出生在英国的布里斯托尔港。   好,演员到齐。那么,好戏也该上演了。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火流星   一   在量子初生的那些日子里,物理学的境遇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这个叛逆的小精灵被他的主人所抛弃,不得不在荒野中颠沛流离,积蓄力量以等待让世界震惊的那一天。在这段长达四年多的惨淡岁月里,人们带着一种鸵鸟心态来使用普朗克的公式,却掩耳盗铃般地不去追究那公式背后的意义。然而在他们的头上,浓厚的乌云仍然驱之不散,反而有越来越逼人的气势,一场荡涤世界的暴雨终究无可避免。   而预示这种巨变到来的,如同往常一样,是一道劈开天地的闪电。在混沌中,电火花擦出了耀眼的亮光,代表了永恒不变的希望。光和电这两种令神袛也敬畏的力量纠缠在一起,便在瞬间开辟出一整个新时代来。   说到这里,我们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回到第一章的开头,再去看一眼赫兹那个意义非凡的实验。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赫兹接收器上电火花的爆跃,证实了电磁波的存在,但他同时也发现,一旦有光照射到那个缺口上,那么电火花便出现得容易一些。   赫兹在论文里对这个现象进行了描述,但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在那个激动人心的伟大时代,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以赫兹的英年早逝,他也没有闲暇来追究每一个遇到的问题。但是别人随即在这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不久事实就很清楚了,原来是这样的:当光照射到金属上的时候,会从它的表面打出电子来。原本束缚在金属表面原子里的电子,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暴露在一定光线之下的时候,便如同惊弓之鸟纷纷往外逃窜,就像见不得光线的吸血鬼家族。对于光与电之间存在的这种饶有趣味的现象,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光电效应”(The Photoelectric Effect)。   很快,关于光电效应的一系列实验就在各个实验室被作出。虽然在当时来说,这些实验都是非常粗糙和原始的,但种种结果依然都表明了光和电之间这种现象的一些基本性质。人们不久便知道了两个基本的事实:首先,对于某种特定的金属来说,光是否能够从它的表面打击出电子来,这只和光的频率有关。频率高的光线(比如紫外线)便能够打出能量较高的电子,而频率低的光(比如红光、黄光)则一个电子也打不出来。其次,能否打击出电子,这和光的强度无关。再弱的紫外线也能够打击出金属表面的电子,而再强的红光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增加光线的强度,能够做到的只是增加打击出电子的数量。比如强烈的紫光相对微弱的紫光来说,可以从金属表面打击出更多的电子来。   总而言之,对于特定的金属,能不能打出电子,由光的频率说了算。而打出多少电子,则由光的强度说了算。   但科学家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惑中。因为……这个现象没有道理,它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我们都已经知道,光是一种波动。对于波动来说,波的强度便代表了它的能量。我们都很容易理解,电子是被某种能量束缚在金属内部的,如果外部给予的能量不够,便不足以将电子打击出来。但是,照道理说,如果我们增加光波的强度,那便是增加它的能量啊,为什么对于红光来说,再强烈的光线都无法打击出哪怕是一个电子来呢?而频率,频率是什么东西呢?无非是波振动的频繁程度而已。如果频率高的话,便是说波振动得频繁一点,那么照理说频繁振动的光波应该打击出更多数量的电子才对啊。然而所有的实验都指向相反的方向:光的强度决定电子数目,光的频率决定能否打出电子。这不是开玩笑吗?   想象一个猎人去打兔子,兔子都躲在地下的洞里,轻易不肯出来。猎人知道,对于狡猾的兔子来说,可能单单敲锣打鼓不足以把它吓出来,而一定要采用比如说水淹的手法才行。就是说,采用何种手法决定了能不能把兔子赶出来的问题。再假设本地有一千个兔子洞,那么猎人有多少助手,可以同时向多少洞穴行动这个因素便决定了能够吓出多少只兔子的问题。但是,在实际打猎中,这个猎人突然发现,兔子出不出来不在于采用什么手法,而是有多少助手同时下手。如果只对一个兔子洞行动,哪怕天打五雷轰都没有兔子出来。而相反,有多少兔子被赶出来,这和我们的人数没关系,而是和采用的手法有关系。哪怕我有一千个人同时对一千个兔子洞敲锣打鼓,最多只有一个兔子跳出来。而只要我对一个兔子洞灌水,便会有一千只兔子四处乱窜。要是画漫画的话,这个猎人的头上一定会冒出一颗很大的汗珠。   科学家们发现,在光电效应问题上,他们面临着和猎人一样的尴尬处境。麦克斯韦的电磁理论在光电上显得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办才好。实验揭露出来的事实是简单而明了的,多次的重复只有更加证实了这个基本事实而已,但这个事实却和理论恰好相反。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了呢?是理论错了,还是我们的眼睛在和我们开玩笑?   问题绝不仅仅是这些而已。种种迹象都表明,光的频率和打出电子的能量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每一种特定频率的光线,它打出的电子的能量有一个对应的上限。打个比方说,如果紫外光可以激发出能量达到20电子伏的电子来,换了紫光可能就最多只有10电子伏。这在波动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而且,根据麦克斯韦理论,一个电子的被击出,如果是建立在能量吸收上的话,它应该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这能量可以累积。也就是说,如果用很弱的光线照射金属的话,电子必须花一定的时间来吸收,才能达到足够的能量从而跳出表面。这样的话,在光照和电子飞出这两者之间就应该存在着一个时间差。但是,实验表明,电子的跃出是瞬时的,光一照到金属上,立即就会有电子飞出,哪怕再暗弱的光线,也是一样,区别只是在于飞出电子的数量多少而已。   咄咄怪事。   对于可怜的物理学家们来说,万事总是不遂他们的愿。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基本上完美的理论,实验总是要搞出一些怪事来搅乱人们的好梦。这个该死的光电效应正是一个令人丧气和扫兴的东西。高雅而尊贵的麦克斯韦理论在这个小泥塘前面大大地犯难,如何跨越过去而不弄脏自己那华丽的衣裳,着实是一桩伤脑筋的事情。   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人们总是小看眼前的困难。有着洁癖的物理学家们还在苦思冥想着怎样可以把光电现象融入麦克斯韦理论之中去而不损害它的完美,他们却不知道这件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很快人们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袍子干不干净的问题,这是一个牵涉到整个物理体系基础的根本性困难。不过在当时,对于这一点,没有最天才、最大胆和最富有锐气的眼光,是无法看出来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科学上有史以来最天才、最大胆和最富有锐气的人物,恰恰生活在那个时代。   1905年,在瑞士的伯尔尼专利局,一位26岁的小公务员,三等技师职称,留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年轻人把他的眼光在光电效应的这个问题上停留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于是在一瞬间,闪电划破了夜空。   暴风雨终于要到来了。   二   位于伯尔尼的瑞士专利局如今是一个高效和现代化的机构,为人们提供专利、商标的申请和查询服务。漂亮的建筑和完善的网络体系使得它也和别的一些大公司一样,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现代风格。作为纯粹的科学家来说,一般很少会和专利局打交道,因为科学无国界,也没有专利可以申请。科学的大门,终究是向全世界开放的。   不过对于科学界来说,伯尔尼的专利局却意味着许多。它在现代科学史上的意义,不啻于伊斯兰文化中的麦加城,有一种颇为神圣的光辉在里边。这都是因为在 100年前,这个专利局“很有眼光”地雇佣了一位小职员,他的名字就叫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这个故事再一次告诉我们,小庙里面有时也会出大和尚。   1905年,对于爱因斯坦来讲,坏日子总算都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那个为了工作和生计到处奔波彷徨的年代已经结束,不用再为自己的一无所成而自怨自艾不已。专利局提供给了他一个稳定的职位和收入,虽然只是三等技师——而他申请的是二等——好歹也是个正式的公务员了。三年前父亲的去世给爱因斯坦不小的打击,但他很快从妻子那里得到了安慰和补偿。塞尔维亚姑娘米列娃.玛利奇(Mileva Marec)在第二年(1903)答应嫁给这个常常显得心不在焉的冒失鬼,两人不久便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汉斯。   现在,爱因斯坦每天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8个小时,摆弄那堆形形色色的专利图纸,然后他赶回家,推着婴儿车到伯尔尼的马路上散步。空下来的时候,他和朋友们聚会,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休谟,斯宾诺莎和莱辛。心血来潮的时候,爱因斯坦便拿出他的那把小提琴,给大家表演或是伴奏。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钻研最感兴趣的物理问题,陷入沉思的时候,往往废寝忘食。   1905年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年份。在这一年,人类的天才喷薄而出,像江河那般奔涌不息,卷起最震撼人心的美丽浪花。以致于今天我们回过头去看,都不禁要惊叹激动,为那样的奇迹咋舌不已。这一年,对于人类的智慧来说,实在要算是一个极致的高峰,在那段日子里谱写出来的美妙的科学旋律,直到今天都让我们心醉神摇,不知肉味。而这一切大师作品的创作者,这个攀上天才顶峰的人物,便是我们这位伯尔尼专利局里的小公务员。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1905年3月18日,爱因斯坦在《物理学纪事》(Annalen der Physik)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叫做《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A Heuris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Radi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Light),作为1905年一系列奇迹的一个开始。这篇文章是爱因斯坦有生以来发表的第六篇正式论文(第一篇是1901年发表的关于毛细现象的东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毫无价值”),而这篇论文将给他带来一个诺贝尔奖,也开创了属于量子论的一个新时代。   爱因斯坦是从普朗克的量子假设那里出发的。大家都还记得,普朗克假设,黑体在吸收和发射能量的时候,不是连续的,而是要分成“一份一份”,有一个基本的能量单位在那里。这个单位,他就称作“量子”,其大小则由普朗克常数h来描述。如果我们从普朗克的方程出发,我们很容易推导一个特定辐射频率的“量子”究竟包含了多少能量,最后的公式是简单明了的:   E = hν   其中E是能量,h是普朗克常数,ν是频率。哪怕小学生也可以利用这个简单的公式来做一些计算。比如对于频率为10的15次方的辐射,对应的量子能量是多少呢?那么就简单地把10^15乘以h=6.6×10^-34,算出结果等于6.6×10^-19焦耳。这个数值很小,所以我们平时都不会觉察到非连续性的存在。   爱因斯坦阅读了普朗克的那些早已被大部分权威和他本人冷落到角落里去的论文,量子化的思想深深地打动了他。凭着一种深刻的直觉,他感到,对于光来说,量子化也是一种必然的选择。虽然有天神一般的麦克斯韦理论高高在上,但爱因斯坦叛逆一切,并没有为之而止步不前。相反,他倒是认为麦氏的理论只能对于一种平均情况有效,而对于瞬间能量的发射、吸收等等问题,麦克斯韦是和实验相矛盾的。从光电效应中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   让我们再重温一下光电效应和电磁理论的不协调之处:   电磁理论认为,光作为一种波动,它的强度代表了它的能量,增强光的强度应该能够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但实验表明,增加光的强度只能打击出更多数量的电子,而不能增加电子的能量。要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则必须提高照射光线的频率。   提高频率,提高频率。爱因斯坦突然灵光一闪,E = hν,提高频率,不正是提高单个量子的能量吗?更高能量的量子能够打击出更高能量的电子,而提高光的强度,只是增加量子的数量罢了,所以相应的结果是打击出更多数量的电子。一切在突然之间,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爱因斯坦写道:“……根据这种假设,从一点所发出的光线在不断扩大的空间中的传播时,它的能量不是连续分布的,而是由一些数目有限的,局限于空间中某个地点的“能量子”(energy quanta)所组成的。这些能量子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只能整份地被吸收或发射。”   组成光的能量的这种最小的基本单位,爱因斯坦后来把它们叫做“光量子”(light quanta)。一直到了1926年,美国物理学家刘易斯(G.N.Lewis)才把它换成了今天常用的名词,叫做“光子”(photon)。   从光量子的角度出发,一切变得非常简明易懂了。频率更高的光线,比如紫外光,它的单个量子要比频率低的光线含有更高的能量(E = hν),因此当它的量子作用到金属表面的时候,就能够激发出拥有更多动能的电子来。而量子的能量和光线的强度没有关系,强光只不过包含了更多数量的光量子而已,所以能够激发出更多数量的电子来。但是对于低频光来说,它的每一个量子都不足以激发出电子,那么,含有再多的光量子也无济于事。   我们把光电效应想象成一场有着高昂入场费的拍卖。每个量子是一个顾客,它所携带的能量相当于一个人拥有的资金。要进入拍卖现场,每个人必须先缴纳一定数量的入场费,而在会场内,一个人只能买一件物品。   一个光量子打击到金属表面的时候,如果它带的钱足够(能量足够高),它便有资格进入拍卖现场(能够打击出电子来)。至于它能够买到多好的物品(激发出多高能量的电子),那要取决于它付了入场费后还剩下多少钱(剩余多少能量)。频率越高,代表了一个人的钱越多,像紫外线这样的大款,可以在轻易付清入场费后还买的起非常贵的货物,而频率低一点的光线就没那么阔绰了。   但是,一个人有多少资金,这和一个“代表团”能够买到多少物品是没有关系的。能够买到多少数量的东西,这只和“代表团”的人数有关系(光的强度),而和每一个人有多少钱(光的频率)没关系。如果我有一个500人的代表团,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钱入场,那么我就能买到500样货品回来,而你一个人再有钱,你也只能买一样东西(因为一个人只能买一样物品,规矩就是这样的)。至于买到的东西有多好,那是另一回事情。话又说回来,假如你一个代表团里每个人的钱太少,以致付不起入场费,那哪怕你人数再多,也是一样东西都买不到的,因为规矩是你只能以个人的身份入场,没有连续性和积累性,大家的钱不能凑在一起用。   爱因斯坦推导出的方程和我们的拍卖是一个意思:   1/2 mv^2 = hν– P   1/2 mv^2是激发出电子的最大动能,也就是我们说的,能买到“多好”的货物。hν是单个量子的能量,也就是你总共有多少钱。P是激发出电子所需要的最小能量,也就是“入场费”。所以这个方程告诉我们的其实很简单:你能买到多好的货物取决于你的总资金减掉入场费用。   这里面关键的假设就是:光以量子的形式吸收能量,没有连续性,不能累积。一个量子激发出一个对应的电子。于是实验揭示出来的效应的瞬时性难题也迎刃而解:量子作用本来就是瞬时作用,没有积累的说法。   但是,大家从这里面嗅到了些什么没有?光量子,光子,光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难道我们不是已经清楚地下了结论,光是一种波动吗?光量子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仿佛宿命一般,历史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起点。关于光的本性问题,干戈再起,“第三次微波战争”一触即发。而这次,导致的后果是全面的世界大战,天翻地覆,一切在毁灭后才得到重生。   *********   饭后闲话:奇迹年   如果站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来看历史,一切事物都是遵循特定的轨迹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也没有不合常理的发展。在时代浪尖里弄潮的英雄人物,其实都只是适合了那个时代的基本要求,这才得到了属于他们的无上荣耀。   但是,如果站在庐山之中,把我们的目光投射到具体的那个情景中去,我们也能够理解一个伟大人物为时代所带来的光荣和进步。虽然不能说,失去了这些伟大人物,人类的发展就会走向歧途,但是也不能否认英雄和天才们为这个世界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在科学史上,就更是这样。整个科学史可以说就是以天才的名字来点缀的灿烂银河,而有几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们所发射出的光芒穿越了整个宇宙,一直到达时空的尽头。他们的智慧在某一个时期散发出如此绚烂的辉煌,令人叹为观止。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找出更加适合的字句来加以形容,而只能冠以“奇迹”的名字。   科学史上有两个年份,便符合“奇迹”的称谓,而它们又是和两个天才的名字紧紧相连的。这两年分别是1666年和1905年,那两个天才便是牛顿和爱因斯坦。   1666年,23岁的牛顿为了躲避瘟疫,回到乡下的老家度假。在那段日子里,他一个人独立完成了几项开天辟地的工作,包括发明了微积分(流数),完成了光分解的实验分析,以及万有引力的开创性工作。在那一年,他为数学、力学和光学三大学科分别打下了基础,而其中的任何一项工作,都足以让他名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之列。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思维何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涌动出如此多的灵感,人们只能用一个拉丁文annus mirabilis来表示这一年,也就是“奇迹年”(当然,有人会争论说1667年其实也是奇迹年)。   1905年的爱因斯坦也是这样。在专利局里蜗居的他在这一年发表了6篇论文,3月18日,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关于光电效应的文章,这成为了量子论的奠基石之一。4月30日,发表了关于测量分子大小的论文,这为他赢得了博士学位。5月11日和后来的12月19日,两篇关于布朗运动的论文,成了分子论的里程碑。6月30日,发表题为《论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的论文,这个不起眼的题目后来被加上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称,叫做“狭义相对论”,它的意义就不用我多说了。9月27日,关于物体惯性和能量的关系,这是狭义相对论的进一步说明,并且在其中提出了著名的质能方程E=mc2。   单单这一年的工作,便至少配得上3个诺贝尔奖。相对论的意义是否是诺贝尔奖所能评价的,还难说得很。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在专利局的办公室里,一个人用纸和笔完成的而已。的确很难想象,这样的奇迹还会不会再次发生,因为实在是太过于不可思议了。在科学高度细化的今天,已经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100年前的庞加莱已经被称为数学界的“最后一位全才”,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富有个人英雄主义传奇色彩的理论了吧?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三   上次说到,爱因斯坦提出了光量子的假说,用来解释光电效应中无法用电磁理论说通的现象。   然而,光量子的概念却让别的科学家们感到非常地不理解。光的问题不是已经被定性了吗?难道光不是已经被包括在麦克斯韦理论之内,作为电磁波的一种被清楚地描述了吗?这个光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事实上,光量子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它是在直接地向经典物理体系挑战。爱因斯坦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看来,这可是他最有叛逆性的一篇论文了。在写给好友哈比希特(C.Habicht)的信中,爱因斯坦描述了他划时代的四篇论文,只有在光量子上,他才用了“非常革命”的字眼,而甚至相对论都没有这样的描述。   光量子和传统的电磁波动图象显得格格不入,它其实就是昔日微粒说的一种翻版,假设光是离散的,由一个个小的基本单位所组成的。自托马斯.杨的时代又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冥冥中天道循环,当年被打倒在地的霸主以反叛的姿态再次登上舞台,向已经占据了王位的波动说展开挑战。这两个命中注定的对手终于要进行一场最后的决战,从而领悟到各自存在的终极意义:如果没有了你,我独自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光量子的处境和当年起义的波动一样,是非常困难和不为人所接受的。波动如今所占据的地位,甚至要远远超过100年前笼罩在牛顿光环下的微粒王朝。波动的王位,是由麦克斯韦钦点,而又有整个电磁王国作为同盟的。这场决战,从一开始就不再局限于光的领地之内,而是整个电磁谱的性质问题。而我们很快将要看到,十几年以后,战争将被扩大,整个物理世界都将被卷入进去,从而形成一场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   当时,对于光量子的态度,连爱因斯坦本人都是非常谨慎的,更不用说那些可敬的老派科学绅士们了。一方面,这和经典的电磁图象不相容;另一方面,当时关于光电效应的实验没有一个能够非常明确地证实光量子的正确性。微粒的这次绝地反击,一直要到1915年才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起因也是非常讽刺的:美国人密立根(R.A.Millikan)想用实验来证实光量子图象是错误的,但是多次反复实验之后,他却啼笑皆非地发现,自己已经在很大的程度上证实了爱因斯坦方程的正确性。实验数据相当有说服力地展示,在所有的情况下,光电现象都表现出量子化特征,而不是相反。   如果说密立根的实验只是微粒革命军的一次反围剿成功,其意义还不足以说服所有的物理学家的话,那么1923年,康普顿(A.H.Compton)则带领这支军队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把他们所潜藏着的惊人力量展现得一览无余。经此一役后,再也没有人怀疑,起来对抗经典波动帝国的,原来是一支实力不相上下的正规军。   这次战役的战场是X射线的地域。康普顿在研究X射线被自由电子散射的时候,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散射出来的X射线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和原来的入射射线波长相同,而另一部分却比原来的射线波长要长,具体的大小和散射角存在着函数关系。   如果运用通常的波动理论,散射应该不会改变入射光的波长才对。但是怎么解释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波长变长的射线呢?康普顿苦苦思索,试图从经典理论中寻找答案,却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有一天,他作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引入光量子的假设,把X射线看作能量为hν的光子束的集合。这个假定马上让他看到了曙光,眼前豁然开朗:那一部分波长变长的射线是因为光子和电子碰撞所引起的。光子像普通的小球那样,不仅带有能量,还具有冲量,当它和电子相撞,便将自己的能量交换一部分给电子。这样一来光子的能量下降,根据公式E = hν,E下降导致ν下降,频率变小,便是波长变大,over。   在粒子的基础上推导出波长变化和散射角的关系式,和实验符合得一丝不苟。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歼灭战,波动的力量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便被缴了械。康普顿总结道:“现在,几乎不用再怀疑伦琴射线(注:即X射线)是一种量子现象了……实验令人信服地表明,辐射量子不仅具有能量,而且具有一定方向的冲量。”   上帝造了光,爱因斯坦指出了什么是光,而康普顿,则第一个在真正意义上“看到”了这光。   “第三次微波战争”全面爆发了。卷土重来的微粒军团装备了最先进的武器:光电效应和康普顿效应。这两门大炮威力无穷,令波动守军难以抵挡,节节败退。但是,波动方面军近百年苦心经营的阵地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麦克斯韦理论和整个经典物理体系的强大后援使得他们仍然立于不败之地。波动的拥护者们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后退了,因为身后就是莫斯科!波动理论的全面失守将意味着麦克斯韦电磁体系的崩溃,但至少现在,微粒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还难以实现。   波动在稳住了阵脚之后,迅速地重新评估了自己的力量。虽然在光电问题上它无能为力,但当初它赖以建国的那些王牌武器却依然没有生锈和失效,仍然有着强大的杀伤力。微粒的复兴虽然来得迅猛,但终究缺乏深度,它甚至不得不依靠从波动那里缴获来的军火来作战。比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光电效应,对于光量子理论的验证牵涉到频率和波长的测定,而这却仍然要靠光的干涉现象来实现。波动的立国之父托马斯.杨,他的精神是如此伟大,以至在身后百年仍然光耀着波动的战旗,震慑一切反对力量。在每一间中学的实验室里,通过两道狭缝的光依然不依不饶地显示出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来,不容置疑地向世人表明他的波动性。菲涅尔的论文虽然已经在图书馆里蒙上了灰尘,但任何人只要有兴趣,仍然可以重复他的实验,来确认泊松亮斑的存在。麦克斯韦芳华绝代的方程组仍然在每天给出预言,而电磁波也仍然温顺地按照他的预言以30万公里每秒的速度行动,既没有快一点,也没有慢一点。   战局很快就陷入僵持,双方都屯兵于自己得心应手的阵地之内,谁也无力去占领对方的地盘。光子一陷入干涉的沼泽,便显得笨拙而无法自拔;光波一进入光电的丛林,也变得迷茫而不知所措。粒子还是波?在人类文明达到高峰的20世纪,却对宇宙中最古老的现象束手无策。   不过在这里,我们得话分两头。先让微粒和波动这两支军队对垒一阵子,我们跳出光和电磁波的世界,回过头去看看量子论是怎样影响了实实在在的物质——原子核和电子的。来自丹麦的王子粉墨登场,在他的头上,一颗大大的火流星划过这阴云密布的天空,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却在地上点燃了燎原大火,照亮了无边的黑暗。   四   1911年9月,26岁的尼尔斯.玻尔渡过英吉利海峡,踏上了不列颠岛的土地。年轻的玻尔不会想到,32年后,他还要再一次来到这个岛上,但却是藏在一架蚊式轰炸机的弹仓里,冒着高空缺氧的考验和随时被丢进大海里的风险,九死一生后才到达了目的地。那一次,是邱吉尔首相亲自签署命令,从纳粹的手中转移了这位原子物理界的泰山北斗,使得盟军在原子弹的竞争方面成功地削弱了德国的优势。这也成了玻尔一生中最富有传奇色彩,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段故事。   当然在1911年,玻尔还只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和梦想,却是默默无闻的青年。他走在剑桥的校园里,想象当年牛顿和麦克斯韦在这里走过的样子,欢欣鼓舞地像一个孩子。在草草地安定下来之后,玻尔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J.J.汤姆逊(Joseph John Thomson),后者是当时富有盛名的物理学家,卡文迪许实验室的头头,电子的发现者,诺贝尔奖得主。J.J.十分热情地接待了玻尔,虽然玻尔的英语烂得可以,两人还是谈了好长一阵子。J.J.收下了玻尔的论文,并把它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一切看来都十分顺利,但可怜的尼尔斯并不知道,在漠视学生的论文这一点上,汤姆逊是“恶名昭著”的。事实上,玻尔的论文一直被闲置在桌子上,J.J.根本没有看过一个字。剑桥对于玻尔来说,实在不是一个让人激动的地方,他的project也进行得不是十分顺利。总而言之,在剑桥的日子里,除了在一个足球队里大显身手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是让玻尔觉得值得一提的。失望之下,玻尔决定寻求一些改变,他把眼光投向了曼彻斯特。相比剑桥,曼彻斯特那污染的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对一个物理系的学生来说,那里却有一个闪着金光的名字:恩内斯特.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   说起来,卢瑟福也是J.J.汤姆逊的学生。这位出身于新西兰农场的科学家身上保持着农民那勤俭朴实的作风,对他的助手和学生们永远是那样热情和关心,提供所有力所能及的帮助。再说,玻尔选择的时机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1912年,那正是一个黎明的曙光就要来临,科学新的一页就要被书写的年份。人们已经站在了通向原子神秘内部世界的门槛上,只等玻尔来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了。   这个故事还要从前一个世纪说起。1897年,J.J.汤姆逊在研究阴极射线的时候,发现了原子中电子的存在。这打破了从古希腊人那里流传下来的“原子不可分割”的理念,明确地向人们展示:原子是可以继续分割的,它有着自己的内部结构。那么,这个结构是怎么样的呢?汤姆逊那时完全缺乏实验证据,他于是展开自己的想象,勾勒出这样的图景:原子呈球状,带正电荷。而带负电荷的电子则一粒粒地“镶嵌”在这个圆球上。这样的一幅画面,也就是史称的“葡萄干布丁”模型,电子就像布丁上的葡萄干一样。   但是,1910年,卢瑟福和学生们在他的实验室里进行了一次名留青史的实验。他们用α粒子(带正电的氦核)来轰击一张极薄的金箔,想通过散射来确认那个 “葡萄干布丁”的大小和性质。但是,极为不可思议的情况出现了:有少数α粒子的散射角度是如此之大,以致超过90度。对于这个情况,卢瑟福自己描述得非常形象:“这就像你用十五英寸的炮弹向一张纸轰击,结果这炮弹却被反弹了回来,反而击中了你自己一样”。   卢瑟福发扬了亚里士多德前辈“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优良品格,决定修改汤姆逊的葡萄干布丁模型。他认识到,α粒子被反弹回来,必定是因为它们和金箔原子中某种极为坚硬密实的核心发生了碰撞。这个核心应该是带正电,而且集中了原子的大部分质量。但是,从α粒子只有很少一部分出现大角度散射这一情况来看,那核心占据的地方是很小的,不到原子半径的万分之一。   于是,卢瑟福在次年(1911)发表了他的这个新模型。在他描述的原子图象中,有一个占据了绝大部分质量的“原子核”在原子的中心。而在这原子核的四周,带负电的电子则沿着特定的轨道绕着它运行。这很像一个行星系统(比如太阳系),所以这个模型被理所当然地称为“行星系统”模型。在这里,原子核就像是我们的太阳,而电子则是围绕太阳运行的行星们。   但是,这个看来完美的模型却有着自身难以克服的严重困难。因为物理学家们很快就指出,带负电的电子绕着带正电的原子核运转,这个体系是不稳定的。两者之间会放射出强烈的电磁辐射,从而导致电子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能量。作为代价,它便不得不逐渐缩小运行半径,直到最终“坠毁”在原子核上为止,整个过程用时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换句话说,就算世界如同卢瑟福描述的那样,也会在转瞬之间因为原子自身的坍缩而毁于一旦。原子核和电子将不可避免地放出辐射并互相中和,然后把卢瑟福和他的实验室,乃至整个英格兰,整个地球,整个宇宙都变成一团混沌。   不过,当然了,虽然理论家们发出如此阴森恐怖的预言,太阳仍然每天按时升起,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电子依然快乐地围绕原子打转,没有一点失去能量的预兆。而丹麦的年轻人尼尔斯.玻尔照样安安全全地抵达了曼彻斯特,并开始谱写物理史上属于他的华彩篇章。   玻尔没有因为卢瑟福模型的困难而放弃这一理论,毕竟它有着α粒子散射实验的强力支持。相反,玻尔对电磁理论能否作用于原子这一人们从未涉足过的层面,倒是抱有相当的怀疑成分。曼彻斯特的生活显然要比剑桥令玻尔舒心许多,虽然他和卢瑟福两个人的性格是如此不同,后者是个急性子,永远精力旺盛,而他玻尔则像个害羞的大男孩,说一句话都显得口齿不清。但他们显然是绝妙的一个团队,玻尔的天才在卢瑟福这个老板的领导下被充分地激发出来,很快就在历史上激起壮观的波澜。   1912年7月,玻尔完成了他在原子结构方面的第一篇论文,历史学家们后来常常把它称作“曼彻斯特备忘录”。玻尔在其中已经开始试图把量子的概念结合到卢瑟福模型中去,以解决经典电磁力学所无法解释的难题。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在那片还没有前人涉足的处女地上,玻尔只能一步步地摸索前进。没有人告诉他方向应该在哪里,而他的动力也不过是对于卢瑟福模型的坚信和年轻人特有的巨大热情。玻尔当时对原子光谱的问题一无所知,当然也看不到它后来对于原子研究的决定性意义,不过,革命的方向已经确定,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改变量子论即将崭露头角这个事实了。   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线微光。虽然后来证明,那只是一颗流星,但是这光芒无疑给已经僵硬而老化的物理世界注入了一种新的生机,一种有着新鲜气息和希望的活力。这光芒点燃了人们手中的火炬,引导他们去寻找真正的永恒的光明。   终于,7月24日,玻尔完成了他在英国的学习,动身返回祖国丹麦。在那里,他可爱的未婚妻玛格丽特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而物理学的未来也即将要向他敞开心扉。在临走前,玻尔把他的论文交给卢瑟福过目,并得到了热切的鼓励。只是,卢瑟福有没有想到,这个青年将在怎样的一个程度上,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终极看法呢?   是的,是的,时机已到。伟大的三部曲即将问世,而真正属于量子的时代,也终于到来。   *********   饭后闲话:诺贝尔奖得主的幼儿园   卢瑟福本人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这是无需置疑的。但他同时更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导师,他以敏锐的眼光去发现人们的天才,又以伟大的人格去关怀他们,把他们的潜力挖掘出来。在卢瑟福身边的那些助手和学生们,后来绝大多数都出落得非常出色,其中更包括了为数众多的科学大师们。   我们熟悉的尼尔斯.玻尔,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1922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量子论的奠基人和象征。在曼彻斯特跟随过卢瑟福。   保罗.狄拉克(Paul Dirac),量子论的创始人之一,同样伟大的科学家,1933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他的主要成就都是在剑桥卡文迪许实验室做出的(那时卢瑟福接替了 J.J.汤姆逊成为这个实验室的主任)。狄拉克获奖的时候才31岁,他对卢瑟福说他不想领这个奖,因为他讨厌在公众中的名声。卢瑟福劝道,如果不领奖的话,那么这个名声可就更响了。   中子的发现者,詹姆斯.查德威克(James Chadwick)在曼彻斯特花了两年时间在卢瑟福的实验室里。他于1935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布莱克特(Patrick M. S. Blackett)在一次大战后辞去了海军上尉的职务,进入剑桥跟随卢瑟福学习物理。他后来改进了威尔逊云室,并在宇宙线和核物理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为此获得了1948年的诺贝尔物理奖。   1932年,沃尔顿(E.T.S Walton)和考克劳夫特(John Cockcroft)在卢瑟福的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建造了强大的加速器,并以此来研究原子核的内部结构。这两位卢瑟福的弟子在1951年分享了诺贝尔物理奖金。   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开下去,一直到长得令人无法忍受为止:英国人索迪(Frederick Soddy),1921年诺贝尔化学奖。瑞典人赫维西(Georg von Hevesy),1943年诺贝尔化学奖。德国人哈恩(Otto Hahn),1944年诺贝尔化学奖。英国人鲍威尔(Cecil Frank Powell),1950年诺贝尔物理奖。美国人贝特(Hans Bethe),1967年诺贝尔物理奖。苏联人卡皮查(P.L.Kapitsa),1978年诺贝尔化学奖。   除去一些稍微疏远一点的case,卢瑟福一生至少培养了10位诺贝尔奖得主(还不算他自己本人)。当然,在他的学生中还有一些没有得到诺奖,但同样出色的名字,比如汉斯.盖革(Hans Geiger,他后来以发明了盖革计数器而著名)、亨利.莫斯里(Henry Mosley,一个被誉为有着无限天才的年轻人,可惜死在了一战的战场上)、恩内斯特.马斯登(Ernest Marsden,他和盖革一起做了α粒子散射实验,后来被封为爵士)……等等,等等。   卢瑟福的实验室被后人称为“诺贝尔奖得主的幼儿园”。他的头像出现在新西兰货币的最大面值——100元上面,作为国家对他最崇高的敬意和纪念。   五   1912年8月1日,玻尔和玛格丽特在离哥本哈根不远的一个小镇上结婚,随后他们前往英国展开蜜月。当然,有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忘记拜访的,那就是玻尔家最好的朋友之一,卢瑟福教授。   虽然是在蜜月期,原子和量子的图景仍然没有从玻尔的脑海中消失。他和卢瑟福就此再一次认真地交换了看法,并加深了自己的信念。回到丹麦后,他便以百分之二百的热情投入到这一工作中去。揭开原子内部的奥秘,这一梦想具有太大的诱惑力,令玻尔完全无法抗拒。   为了能使大家跟得上我们史话的步伐,我们还是再次描述一下当时玻尔面临的处境。卢瑟福的实验展示了一个全新的原子面貌:有一个致密的核心处在原子的中央,而电子则绕着这个中心运行,像是围绕着太阳的行星。然而,这个模型面临着严重的理论困难,因为经典电磁理论预言,这样的体系将会无可避免地释放出辐射能量,并最终导致体系的崩溃。换句话说,卢瑟福的原子是不可能稳定存在超过1秒钟的。   玻尔面临着选择,要么放弃卢瑟福模型,要么放弃麦克斯韦和他的伟大理论。玻尔勇气十足地选择了放弃后者。他以一种深刻的洞察力预见到,在原子这样小的层次上,经典理论将不再成立,新的革命性思想必须被引入,这个思想就是普朗克的量子以及他的h常数。   应当说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如何推翻麦氏理论还在其次,关键是新理论要能够完美地解释原子的一切行为。玻尔在哥本哈根埋头苦干的那个年头,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律已经被发现了很久,化学键理论也已经被牢固地建立。种种迹象都表明在原子内部,有一种潜在的规律支配着它们的行为,并形成某种特定的模式。原子世界像一座蕴藏了无穷财宝的金字塔,但如何找到进入其内部的通道,却是一个让人挠头不已的难题。   然而,像当年的贝尔佐尼一样,玻尔也有着一个探险家所具备的最宝贵的素质:洞察力和直觉,这使得他能够抓住那个不起眼,但却是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线索,从而打开那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1913年初,年轻的丹麦人汉森(Hans Marius Hansen)请教玻尔,在他那量子化的原子模型里如何解释原子的光谱线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玻尔之前并没有太多地考虑过,原子光谱对他来说是陌生和复杂的,成千条谱线和种种奇怪的效应在他看来太杂乱无章,似乎不能从中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然而汉森告诉玻尔,这里面其实是有规律的,比如巴尔末公式就是。他敦促玻尔关心一下巴尔末的工作。   突然间,就像伊翁(Ion)发现了藏在箱子里的绘着戈耳工的麻布,一切都豁然开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量子得到了决定性的突破。1954年,玻尔回忆道:当我一看见巴尔末的公式,一切就都清楚不过了。   要从头回顾光谱学的发展,又得从伟大的本生和基尔霍夫说起,而那势必又是一篇规模宏大的文字。鉴于篇幅,我们只需要简单地了解一下这方面的背景知识,因为本史话原来也没有打算把方方面面都事无巨细地描述完全。概括来说,当时的人们已经知道,任何元素在被加热时都会释放出含有特定波长的光线,比如我们从中学的焰色实验中知道,钠盐放射出明亮的黄光,钾盐则呈紫色,锂是红色,铜是绿色……等等。将这些光线通过分光镜投射到屏幕上,便得到光谱线。各种元素在光谱里一览无余:钠总是表现为一对黄线,锂产生一条明亮的红线和一条较暗的橙线,钾则是一条紫线。总而言之,任何元素都产生特定的唯一谱线。   但是,这些谱线呈现什么规律以及为什么会有这些规律,却是一个大难题。拿氢原子的谱线来说吧,这是最简单的原子谱线了。它就呈现为一组线段,每一条线都代表了一个特定的波长。比如在可见光区间内,氢原子的光谱线依次为:656,484,434,410,397,388,383,380……纳米。这些数据无疑不是杂乱无章的,1885年,瑞士的一位数学教师巴尔末(Johann Balmer)发现了其中的规律,并总结了一个公式来表示这些波长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著名的巴尔末公式。将它的原始形式稍微变换一下,用波长的倒数来表示,则显得更加简单明了:   ν=R(1/2^2 - 1/n^2)   其中的R是一个常数,称为里德伯(Rydberg)常数,n是大于2的正整数(3,4,5……等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一个十分有用的经验公式。但没有人可以说明,这个公式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以及如何从基本理论将它推导出来。但是在玻尔眼里,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它像一个火花,瞬间点燃了玻尔的灵感,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变得顺理成章了,玻尔知道,隐藏在原子里的秘密,终于向他嫣然展开笑颜。   我们来看一下巴耳末公式,这里面用到了一个变量n,那是大于2的任何正整数。n可以等于3,可以等于4,但不能等于3.5,这无疑是一种量子化的表述。玻尔深呼了一口气,他的大脑在急速地运转,原子只能放射出波长符合某种量子规律的辐射,这说明了什么呢?我们回忆一下从普朗克引出的那个经典量子公式:E = hν。频率(波长)是能量的量度,原子只释放特定波长的辐射,说明在原子内部,它只能以特定的量吸收或发射能量。而原子怎么会吸收或者释放能量的呢?这在当时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比如斯塔克(J.Stark)就提出,光谱的谱线是由电子在不同势能的位置之间移动而放射出来的,英国人尼科尔森(J.W.Nicholson)也有着类似的想法。玻尔对这些工作无疑都是了解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玻尔的脑中浮现出来:原子内部只能释放特定量的能量,说明电子只能在特定的“势能位置”之间转换。也就是说,电子只能按照某些“确定的” 轨道运行,这些轨道,必须符合一定的势能条件,从而使得电子在这些轨道间跃迁时,只能释放出符合巴耳末公式的能量来。   我们可以这样来打比方。如果你在中学里好好地听讲过物理课,你应该知道势能的转化。一个体重100公斤的人从1米高的台阶上跳下来,他/她会获得1000 焦耳的能量,当然,这些能量会转化为落下时的动能。但如果情况是这样的,我们通过某种方法得知,一个体重100公斤的人跳下了若干级高度相同的台阶后,总共释放出了1000焦耳的能量,那么我们关于每一级台阶的高度可以说些什么呢?   明显而直接的计算就是,这个人总共下落了1米,这就为我们台阶的高度加上了一个严格的限制。如果在平时,我们会承认,一个台阶可以有任意的高度,完全看建造者的兴趣而已。但如果加上了我们的这个条件,每一级台阶的高度就不再是任意的了。我们可以假设,总共只有一级台阶,那么它的高度就是1米。或者这个人总共跳了两级台阶,那么每级台阶的高度是0.5米。如果跳了3次,那么每级就是1/3米。如果你是间谍片的爱好者,那么大概你会推测每级台阶高1/39米。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即每级台阶高0.6米。道理是明显的:高0.6米的台阶不符合我们的观测(总共释放了1000焦耳能量)。如果只有一级这样的台阶,那么它带来的能量就不够,如果有两级,那么总高度就达到了1.2米,导致释放的能量超过了观测值。如果要符合我们的观测,那么必须假定总共有一又三分之二级台阶,而这无疑是荒谬的,因为小孩子都知道,台阶只能有整数级。   在这里,台阶数“必须”是整数,就是我们的量子化条件。这个条件就限制了每级台阶的高度只能是1米,或者1/2米,而不能是这其间的任何一个数字。   原子和电子的故事在道理上基本和这个差不多。我们还记得,在卢瑟福模型里,电子像行星一样绕着原子核打转。当电子离核最近的时候,它的能量最低,可以看成是在“平地”上的状态。但是,一旦电子获得了特定的能量,它就获得了动力,向上“攀登”一个或几个台阶,到达一个新的轨道。当然,如果没有了能量的补充,它又将从那个高处的轨道上掉落下来,一直回到“平地”状态为止,同时把当初的能量再次以辐射的形式释放出来。   关键是,我们现在知道,在这一过程中,电子只能释放或吸收特定的能量(由光谱的巴尔末公式给出),而不是连续不断的。玻尔做出了合理的推断:这说明电子所攀登的“台阶”,它们必须符合一定的高度条件,而不能像经典理论所假设的那样,是连续而任意的。连续性被破坏,量子化条件必须成为原子理论的主宰。   我们不得不再一次用到量子公式E = hν,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史蒂芬.霍金在他那畅销书《时间简史》的Acknowledgements里面说,插入任何一个数学公式都会使作品的销量减半,所以他考虑再三,只用了一个公式E = mc2。我们的史话本是戏作,也不考虑那么多,但就算列出公式,也不强求各位看客理解其数学意义。唯有这个E = hν,笔者觉得还是有必要清楚它的含义,这对于整部史话的理解也是有好处的,从科学意义上来说,它也决不亚于爱因斯坦的那个E = mc2。所以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下这个方程的描述:E代表能量,h是普朗克常数,ν是频率。   回到正题,玻尔现在清楚了,氢原子的光谱线代表了电子从一个特定的台阶跳跃到另外一个台阶所释放的能量。因为观测到的光谱线是量子化的,所以电子的“台阶”(或者轨道)必定也是量子化的,它不能连续而取任意值,而必须分成“底楼”,“一楼”,“二楼”等,在两层“楼”之间,是电子的禁区,它不可能出现在那里。正如一个人不能悬在两级台阶之间漂浮一样。如果现在电子在“三楼”,它的能量用W3表示,那么当这个电子突发奇想,决定跳到“一楼”(能量W1)的期间,它便释放出了W3-W1的能量。我们要求大家记住的那个公式再一次发挥作用,W3-W1 = hν。所以这一举动的直接结果就是,一条频率为ν的谱线出现在该原子的光谱上。   玻尔所有的这些思想,转化成理论推导和数学表达,并以三篇论文的形式最终发表。这三篇论文(或者也可以说,一篇大论文的三个部分),分别题名为《论原子和分子的构造》(On the Constitution of Atoms and Molecules),《单原子核体系》(Systems Containing Only a Single Nucleus)和《多原子核体系》(Systems Containing Several Nuclei),于1913年3月到9月陆续寄给了远在曼彻斯特的卢瑟福,并由后者推荐发表在《哲学杂志》(Philosophical Magazine)上。这就是在量子物理历史上划时代的文献,亦即伟大的“三部曲”。   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如果把量子力学的发展史分为三部分,1900年的普朗克宣告了量子的诞生,那么1913年的玻尔则宣告了它进入了青年时代。一个完整的关于量子的理论体系第一次被建造起来,虽然我们将会看到,这个体系还留有浓重的旧世界的痕迹,但它的意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低估的。量子第一次使全世界震惊于它的力量,虽然它的意识还有一半仍在沉睡中,虽然它自己仍然置身于旧的物理大厦之内,但它的怒吼已经无疑地使整个旧世界摇摇欲坠,并动摇了延绵几百年的经典物理根基。神话中的巨人已经开始苏醒,那些藏在古老城堡里的贵族们,颤抖吧!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白云深处   一   应该说,玻尔关于原子结构的新理论出台后,是并不怎么受到物理学家们的欢迎的。这个理论,在某些人的眼中,居然怀有推翻麦克斯韦体系的狂妄意图,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瑞利爵士(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瑞利-金斯线的发现者之一)对此表现得完全不感兴趣,J.J.汤姆逊,玻尔在剑桥的导师,拒绝对此发表评论。另一些不那么德高望重的人就直白多了,比如一位物理学家在课堂上宣布:“如果这些要用量子力学才能解释的话,那么我情愿不予解释。”另一些人则声称,要是量子模型居然是真实的话,他们从此退出物理学界。即使是思想开放的人,比如爱因斯坦和波恩,最初也觉得完全接受这一理论太勉强了一些。   但是量子的力量超乎任何人的想象。胜利来得如此之快之迅猛,令玻尔本人都几乎茫然而不知所措。首先,玻尔的推导完全符合巴耳末公式所描述的氢原子谱线,而从W2-W1 = hν这个公式,我们可以倒过来推算ν的表述,从而和巴耳末的原始公式ν=R(1/2^2 - 1/n^2)对比,计算出里德伯常数R的理论值来。而事实上,玻尔理论的预言和实验值仅相差千分之一,这无疑使得他的理论顿时具有了坚实的基础。   不仅如此,玻尔的模型更预测了一些新的谱线的存在,这些预言都很快为实验物理学家们所证实。而在所谓“皮克林线系”(Pickering line series)的争论中,玻尔更是以强有力的证据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的原子体系异常精确地说明了一些氦离子的光谱,准确性相比旧的方程,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而亨利?莫斯里(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年轻天才,可惜死在战场上的那位)关于X射线的工作,则进一步证实了原子有核模型的正确。人们现在已经知道,原子的化学性质,取决于它的核电荷数,而不是传统认为的原子量。基于玻尔理论的电子壳层模型,也一步一步发展起来。只有几个小困难需要解决,比如人们发现,氢原子的光谱并非一根线,而是可以分裂成许多谱线。这些效应在电磁场的参予下又变得更为古怪和明显(关于这些现象,人们用所谓的“斯塔克效应”和“塞曼效应”来描述)。但是玻尔体系很快就予以了强有力的回击,在争取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同盟军以及假设电子具有更多的自由度(量子数)的条件下,玻尔和别的一些科学家如索末菲(A.Sommerfeld)证明,所有的这些现象,都可以顺利地包容在玻尔的量子体系之内。虽然残酷的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但是这丝毫也没有阻挡科学在那个时期前进的伟大步伐。   每一天,新的报告和实验证据都如同雪花一样飞到玻尔的办公桌上。而几乎每一份报告,都在进一步地证实玻尔那量子模型的正确性。当然,伴随着这些报告,铺天盖地而来的还有来自社会各界的祝贺,社交邀请以及各种大学的聘书。玻尔俨然已经成为原子物理方面的带头人。出于对祖国的责任感,他拒绝了卢瑟福为他介绍的在曼彻斯特的职位,虽然无论从财政还是学术上说,那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玻尔现在是哥本哈根大学的教授,并决定建造一所专门的研究所以用作理论物理方面的进一步研究。这个研究所,正如我们以后将要看到的那样,将会成为欧洲一颗令人瞩目的明珠,它的光芒将吸引全欧洲最出色的年轻人到此聚集,并发射出更加璀璨的思想光辉。   在这里,我们不妨还是回顾一下玻尔模型的一些基本特点。它基本上是卢瑟福行星模型的一个延续,但是在玻尔模型中,一系列的量子化条件被引入,从而使这个体系有着鲜明的量子化特点。   首先,玻尔假设,电子在围绕原子核运转时,只能处于一些“特定的”能量状态中。这些能量状态是不连续的,称为定态。你可以有E1,可以有E2,但是不能取 E1和E2之间的任何数值。正如我们已经描述过的那样,电子只能处于一个定态中,两个定态之间没有缓冲地带,那里是电子的禁区,电子无法出现在那里。   但是,玻尔允许电子在不同的能量态之间转换,或者说,跃迁。电子从能量高的E2状态跃迁到E1状态,就放射出E2-E1的能量来,这些能量以辐射的方式释放,根据我们的基本公式,我们知道这辐射的频率为ν,从而使得E2-E1 = hν。反过来,当电子吸收了能量,它也可以从能量低的状态攀升到一个能量较高的状态,其关系还是符合我们的公式。我们必须注意,这种能量的跃迁是一个量子化的行为,如果电子从E2跃迁到E1,这并不表示,电子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E2和E1两个能量之间的任何状态。如果你还是觉得困惑,那表示连续性的幽灵还在你的脑海中盘旋。事实上,量子像一个高超的魔术师,它在舞台的一端微笑着挥舞着帽子登场,转眼间便出现在舞台的另一边。而在任何时候,它也没有经过舞台的中央部分!   每一个可能的能级,都代表了一个电子的运行轨道,这就好比离地面500公里的卫星和离地面800公里的卫星代表了不同的势能一样。当电子既不放射也不吸收能量的时候,它就稳定地在一条轨道上运动。当它吸收了一定的能量,它就从原先的那个轨道消失,神秘地出现在离核较远的一条能量更高的轨道上。反过来,当它绝望地向着核坠落,就放射出它在高能轨道上所搜刮的能量来。   人们很快就发现,一个原子的化学性质,主要取决于它最外层的电子数量,并由此表现出有规律的周期性来。但是人们也曾经十分疑惑,那就是对于拥有众多电子的重元素来说,为什么它的一些电子能够长期地占据外层的电子轨道,而不会失去能量落到靠近原子核的低层轨道上去。这个疑问由年轻的泡利在1925年做出了解答:他发现,没有两个电子能够享有同样的状态,而一层轨道所能够包容的不同状态,其数目是有限的,也就是说,一个轨道有着一定的容量。当电子填满了一个轨道后,其他电子便无法再加入到这个轨道中来。   一个原子就像一幢宿舍,每间房间都有一个四位数的门牌号码。底楼只有两间房间,分别是1001和1002。而二楼则有8间房间,门牌分别是2001, 2002,2101,2102,2111,2112,2121和2122。越是高层的楼,它的房间数量就越多。脾气暴躁的管理员泡利在大门口张贴了一张布告,宣布没有两个电子房客可以入住同一间房屋。于是电子们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幢大厦,先到的两位占据了底楼那两个价廉物美的房间,后来者因为底楼已经住满,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开始填充二楼的房间。二楼住满后,又轮到三楼、四楼……一直到租金离谱的六楼、七楼、八楼。不幸住在高处的电子虽然入不敷出,却没有办法,因为楼下都住满了人,没法搬走。叫苦不迭的他们把泡利那蛮横的规定称作“不相容原理”。   但是,这一措施的确能够更好地帮助人们理解“化学社会”的一些基本行为准则。比如说,喜欢合群的电子们总是试图让一层楼的每个房间都住满房客。我们设想一座“钠大厦”,在它的三楼,只有一位孤零零的房客住在3001房。而在相邻的“氯大厦”的三楼,则正好只有一间空房没人入主(3122)。出于电子对热闹的向往,钠大厦的那位孤独者顺理成章地决定搬迁到氯大厦中去填满那个空白的房间,而他也受到了那里房客们的热烈欢迎。这一举动也促成了两座大厦的联谊,形成了一个“食盐社区”。而在某些高层大厦里,由于空房间太多,没法找到足够的孤独者来填满一层楼,那么,即使仅仅填满一个侧翼(wing),电子们也表示满意。   所有的这一切,当然都是形象化和笼统的说法。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比如每一层楼的房间还因为设施的不同分成好几个等级。越高越贵也不是一个普遍原则,比如六楼的一间总统套房就很可能比七楼的普通间贵上许多。但这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玻尔的电子轨道模型非常有说服力地解释了原子的性质和行为,它的预言和实验结果基本上吻合得丝丝入扣。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玻尔理论便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全世界的物理学家们都开始接受玻尔模型。甚至我们的那位顽固派——拒绝承认量子实际意义的普朗克——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当初那伟大的发现。   玻尔理论的成就是巨大的,而且非常地深入人心,他本人为此在1922年获得了诺贝尔奖金。但是,这仍然不能解决它和旧体系之间的深刻矛盾。麦克斯韦的方程可不管玻尔轨道的成功与否,它仍然还是要说,一个电子围绕着原子核运动,必定释放出电磁辐射来。对此玻尔也感到深深的无奈,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推翻整个经典电磁体系,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封建残余力量还很强大哪”。作为妥协,玻尔转头试图将他的原子体系和麦氏理论调和起来,建立一种两种理论之间的联系。他力图向世人证明,两种体系都是正确的,但都只在各自适用的范围内才能成立。当我们的眼光从原子范围逐渐扩大到平常的世界时,量子效应便逐渐消失,经典的电磁论得以再次取代h常数成为世界的主宰。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何时,两种体系都存在着一个确定的对应状态。这就是他在1918年发表的所谓“对应原理”。   对应原理本身具有着丰富的含义,直到今天还对我们有着借鉴意义。但是也无可否认,这种与经典体系“暧昧不清”的关系是玻尔理论的一个致命的先天不足。他引导的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虽然以革命者的面貌出现,却最终还要依赖于传统势力的支持。玻尔的量子还只能靠着经典体系的力量行动,它的自我意识仍在深深沉睡之中而没有苏醒。当然,尽管如此,它的成就已经令世人惊叹不已,可这并不能避免它即将在不久的未来,拖曳着长长的尾光坠落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去,成为一颗一闪而逝的流星。   当然了,这样一个具有伟大意义的理论居然享寿如此之短,这只说明一件事:科学在那段日子里的前进步伐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的。那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岁月,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如今回首,只有皓月清风,伴随大江东去。   *********   饭后闲话:原子和星系   卢瑟福的模型一出世,便被称为“行星模型”或者“太阳系模型”。这当然是一种形象化的叫法,但不可否认,原子这个极小的体系和太阳系这个极大的体系之间居然的确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体积(相对整个体系来说),却集中了99%以上的质量和角动量。人们不禁要联想,难道原子本身是一个“小宇宙”?或者,我们的宇宙,是由千千万万个“小宇宙”所组成的,而它反过来又和千千万万个别的宇宙组成更大的“宇宙”?这令人想起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那首著名的小诗: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从一粒沙看见世界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从一朵花知道天宸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用一只手把握无限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用一刹那留住永恒   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一粒沙看见世界”呢?原子和太阳系的类比不能给我们太多的启迪,因为行星之间的实际距离相对电子来说,可要远的多了(当然是从比例上讲)。但是,最近有科学家提出,宇宙的确在不同的尺度上,有着惊人的重复性结构。比如原子和银河系的类比,原子和中子星的类比,它们都在各个方面——比如半径、周期、振动等——展现出了十分相似的地方。如果你把一个原子放大10^17倍,它所表现出来的性质就和一个白矮星差不多。如果放大10^30倍,据信,那就相当于一个银河系。当然,相当于并不是说完全等于,我的意思是,如果原子体系放大10^30倍,它的各种力学和结构常数就非常接近于我们观测到的银河系。还有人提出,原子应该在高能情况下类比于同样在高能情况下的太阳系。也就是说,原子必须处在非常高的激发态下(大约主量子数达到几百),那时,它的各种结构就相当接近我们的太阳系。   这种观点,即宇宙在各个层次上展现出相似的结构,被称为“分形宇宙”(Fractal Universe)模型。在它看来,哪怕是一个原子,也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某些信息,是一个宇宙的“全息胚”。所谓的“分形”,是混沌动力学里研究的一个饶有兴味的课题,它给我们展现了复杂结构是如何在不同的层面上一再重复。宇宙的演化,是否也遵从某种混沌动力学原则,如今还不得而知,所谓的“分形宇宙”也只是一家之言罢了。这里当作趣味故事,博大家一笑而已。   二   曾几何时,玻尔理论的兴起为整个阴暗的物理天空带来了绚丽的光辉,让人们以为看见了极乐世界的美景。不幸地是,这一虚假的泡沫式繁荣没能持续太多的时候。旧的物理世界固然已经在种种冲击下变得疮痍满目,玻尔原子模型那宏伟的宫殿也没能抵挡住更猛烈的革命冲击,在混乱中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些断瓦残垣,到今日供我们凭吊。最初的暴雨已经过去,大地一片苍凉,天空中仍然浓云密布。残阳似血,在天际投射出余辉,把这废墟染成金红一片,衬托出一种更为沉重的气氛,预示着更大的一场风暴的来临。   玻尔王朝的衰败似乎在它诞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这个理论,虽然借用了新生量子的无穷力量,它的基础却仍然建立在脆弱的旧地基上。量子化的思想,在玻尔理论里只是一支雇佣军,它更像是被强迫附加上去的,而不是整个理论的出发点和基础。比如,玻尔假设,电子只能具有量子化的能级和轨道,但为什么呢?为什么电子必须是量子化的?它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呢?玻尔在这上面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苛刻的经验主义者会争辩说,电子之所以是量子化的,因为实验观测到它们就是量子化的,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但无论如何,如果一个理论的基本公设令人觉得不太安稳,这个理论的前景也就不那么乐观了。在对待玻尔量子假设的态度上,科学家无疑地联想起了欧几里德的第五公设(这个公理说,过线外一点只能有一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人们后来证明这个公理并不是十分可靠的)。无疑,它最好能够从一些更为基本的公理所导出,这些更基本的公理,应该成为整个理论的奠基石,而不仅仅是华丽的装饰。   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在评论玻尔的理论时,总是会用到“半经典半量子”,或者“旧瓶装新酒”之类的词语。它就像一位变脸大师,当电子围绕着单一轨道运转时,它表现出经典力学的面孔,一旦发生轨道变化,立即又转为量子化的样子。虽然有着技巧高超的对应原理的支持,这种两面派做法也还是为人所质疑。不过,这些问题还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玻尔大军在取得一连串重大胜利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一些坚固的堡垒,无论如何是攻不下来的了。   比如我们都已经知道的原子谱线分裂的问题,虽然在索末菲等人的努力下,玻尔模型解释了磁场下的塞曼效应和电场下的斯塔克效应。但是,大自然总是有无穷的变化令人头痛。科学家们不久就发现了谱线在弱磁场下的一种复杂分裂,称作“反常塞曼效应”。这种现象要求引进值为1/2的量子数,玻尔的理论对之无可奈何,一声叹息。这个难题困扰着许多的科学家,简直令他们寝食难安。据说,泡利在访问玻尔家时,就曾经对玻尔夫人的问好回以暴躁的抱怨:“我当然不好!我不能理解反常塞曼效应!”这个问题,一直要到泡利提出他的不相容原理后,才算最终解决。   另外玻尔理论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仅限于只有一个电子的原子模型。对于氢原子,氘原子,或者电离的氦原子来说,它给出的说法是令人信服的。但对于哪怕只有两个核外电子的普通氦原子,它就表现得无能为力。甚至对于一个电子的原子来说,玻尔能够说清的,也只不过是谱线的频率罢了,至于谱线的强度、宽度或者偏振问题,玻尔还是只能耸耸肩,以他那大舌头的口音说声抱歉。   在氢分子的战场上,玻尔理论同样战败。   为了解决所有的这些困难,玻尔、兰德(Lande)、泡利、克莱默(Kramers)等人做了大量的努力,引进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假定,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模型,有些甚至违反了玻尔和索末菲的理论本身。到了1923年,惨淡经营的玻尔理论虽然勉强还算能解决问题,并获得了人们的普遍认同,它已经像一件打满了补丁的袍子,需要从根本上予以一次彻底变革了。哥廷根的那帮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开始拒绝这个补丁累累的系统,希望重新寻求一个更强大、完美的理论,从而把量子的思想从本质上植根到物理学里面去,以结束像现在这样苟且的寄居生活。   玻尔体系的衰落和它的兴盛一样迅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原子世界,并做出了更多的实验观测。每一天,人们都可以拿到新的资料,刺激他们的热情,去揭开这个神秘王国的面貌。在哥本哈根和哥廷根,物理天才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原子核、电子和量子,一页页写满了公式和字母的手稿承载着灵感和创意,交织成一个大时代到来的序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时代的步伐迈得如此之快,使得脚步蹒跚的玻尔原子终于力不从心,从历史舞台中退出,消失在漫漫黄尘中,只留下一个名字让我们时时回味。   如果把1925年-1926年间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和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的开创性工作视为玻尔体系的寿终正寝的话,这个理论总共大约兴盛了13年。它让人们看到了量子在物理世界里的伟大意义,并第一次利用它的力量去揭开原子内部的神秘面纱。然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玻尔的革命是一次不彻底的革命,量子的假设没有在他的体系里得到根本的地位,而似乎只是一个调和经典理论和现实矛盾的附庸。玻尔理论没法解释,为什么电子有着离散的能级和量子化的行为,它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玻尔在量子论和经典理论之间采取了折衷主义的路线,这使得他的原子总是带着一种半新不旧的色彩,最终因为无法克服的困难而崩溃。玻尔的有轨原子像一颗耀眼的火流星,放射出那样强烈的光芒,却在转眼间划过夜空,复又坠落到黑暗和混沌中去。它是那样地来去匆匆,以致人们都还来不及在衣带上打一个结,许一些美丽的愿望。   但是,它的伟大意义却不因为其短暂的生命而有任何的褪色。是它挖掘出了量子的力量,为未来的开拓者铺平了道路。是它承前启后,有力地推动了整个物理学的脚步。玻尔模型至今仍然是相当好的近似,它的一些思想仍然为今人所借鉴和学习。它描绘的原子图景虽然过时,但却是如此形象而生动,直到今天仍然是大众心中的标准样式,甚至代表了科学的形象。比如我们应该能够回忆,直到80年代末,在中国的大街上还是随处可见那个代表了“科学”的图形:三个电子沿着椭圆轨道围绕着原子核运行。这个图案到了90年代终于消失了,想来总算有人意识到了问题。   在玻尔体系内部,也已经蕴藏了随机性和确定性的矛盾。就玻尔理论而言,如何判断一个电子在何时何地发生自动跃迁是不可能的,它更像是一个随机的过程。 1919年,应普朗克的邀请,玻尔访问了战后的柏林。在那里,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热情地接待了他,量子力学的三大巨头就几个物理问题展开了讨论。玻尔认为,电子在轨道间的跃迁似乎是不可预测的,是一个自发的随机过程,至少从理论上说没办法算出一个电子具体的跃迁条件。爱因斯坦大摇其头,认为任何物理过程都是确定和可预测的。这已经埋下了两人日后那场旷日持久争论的种子。   当然,我们可敬的尼尔斯?玻尔先生也不会因为旧量子论的垮台而退出物理舞台。正相反,关于他的精彩故事才刚刚开始。他还要在物理的第一线战斗很长时间,直到逝世为止。1921年9月,玻尔在哥本哈根的研究所终于落成,36岁的玻尔成为了这个所的所长。他的人格魅力很快就像磁场一样吸引了各地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并很快把这里变成了全欧洲的一个学术中心。赫维西(Georg von Hevesy)、弗里西(Otto Frisch)、泡利、海森堡、莫特(Nevill Mott)、朗道(Lev D.Landau)、盖莫夫(George Gamov)……人们向这里涌来,充分地感受这里的自由气氛和玻尔的关怀,并形成一种富有激情、活力、乐观态度和进取心的学术精神,也就是后人所称道的 “哥本哈根精神”。在弹丸小国丹麦,出现了一个物理学界眼中的圣地,这个地方将深远地影响量子力学的未来,还有我们根本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   三   当玻尔的原子还在泥潭中深陷苦于无法自拔的时候,新的革命已经在酝酿之中。这一次,革命者并非来自穷苦的无产阶级大众,而是出自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路易斯?维克托?皮雷?雷蒙?德?布罗意王子(Prince Louis Victor Pierre Raymond de Broglie)将为他那荣耀的家族历史增添一份新的光辉。   “王子”(Prince,也有翻译为“公子”的)这个爵位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是国王的儿子。事实上在爵位表里,它的排名并不算高,而且似乎不见于英语世界。大致说来,它的地位要比“子爵”(Viscount)略低,而比“男爵”(Baron)略高。不过这只是因为路易斯在家中并非老大而已,德布罗意家族的历史悠久,他的祖先中出了许许多多的将军、元帅、部长,曾经忠诚地在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的麾下效劳。他们参加过波兰王位继承战争(1733 -1735)、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1748)、七年战争(1756-1763)、美国独立战争(1775-1782)、法国大革命(1789)、二月革命(1848),接受过弗兰西斯二世(Francis II,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来退位成为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一世)以及路易?腓力(Louis Philippe,法国国王,史称奥尔良公爵)的册封,家族继承着最高世袭身份的头衔:公爵(法文Duc,相当于英语的Duke)。路易斯?德布罗意的哥哥,莫里斯?德布罗意(Maurice de Broglie)便是第六代德布罗意公爵。1960年,当莫里斯去世以后,路易斯终于从他哥哥那里继承了这个光荣称号,成为第七位duc de Broglie。   当然,在那之前,路易斯还是顶着王子的爵号。小路易斯对历史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的祖父,Jacques Victor Albert, duc de Broglie,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曾于1873-1874年间当过法国总理,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历史学家,尤其精于晚罗马史,写出过著作《罗马教廷史》(Histoire de l'église et de l'empire romain)。小路易斯在祖父的熏陶下,决定进入巴黎大学攻读历史。18岁那年(1910),他从大学毕业,然而却没有在历史学领域进行更多的研究,因为他的兴趣已经强烈地转向物理方面。他的哥哥,莫里斯?德布罗意(第六代德布罗意公爵)是一位著名的射线物理学家,路易斯跟随哥哥参加了1911年的布鲁塞尔物理会议,他对科学的热情被完全地激发出来,并立志把一生奉献给这一令人激动的事业。   转投物理后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布罗意应征入伍,被分派了一个无线电技术人员的工作。他比可怜的亨利?莫斯里要幸运许多,能够在大战之后毫发无伤,继续进入大学学他的物理。他的博士导师是著名的保罗?朗之万(Paul Langevin)。   写到这里笔者需要稍停一下做一点声明。我们的史话讲述到现在,虽然已经回顾了一些令人激动的革命和让人大开眼界的新思想(至少笔者希望如此),但总的来说,仍然是在经典世界的领域里徘徊。而且根据本人的印象,至今为止,我们的话题大体还没有超出中学物理课本和高考的范围。对于普通的读者来说,唯一稍感陌生的,可能只是量子的跳跃思想。而接受这一思想,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和不情愿的事情。   然而在这之后,我们将进入一个完完全全的奇幻世界。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和我们平常所感知认同的那个迥然不同。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的图象和概念都显得疯狂而不理性,显得更像是爱丽丝梦中的奇境,而不是踏踏实实的土地。许多名词是如此古怪,以致只有借助数学工具才能把握它们的真实意义。当然,笔者将一如既往地试图用最浅白的语言将它们表述出来,但是仍然有必要提醒各位做好心理准备。为了表述的方便,我将尽量地把一件事情陈述完全,然后再转换话题。虽然在历史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铺天盖地而来,它们混杂在一起,澎湃汹涌,让人分不出个头绪。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们可能时时要在各个年份间跳来跳去,那些希望把握时间感的读者们应该注意确切的年代。   我们已经站在一个伟大时刻的前沿。新的量子力学很快就要被创建出来,这一次,它的力量完完全全地被施展开来,以致把一切旧事物,包括玻尔那个半新不旧的体系,都摧枯拉朽般地毁灭殆尽。它很快就要为我们揭开一个新世界的大幕,这个新世界,哪怕是稍微往里面瞥上一眼,也足够让人头晕目眩,心驰神摇。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站在这里,那就只有义无返顾地前进了。所以跟着我来吧,无数激动人心的事物正在前面等着我们。   我们的话题回到德布罗意身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够在玻尔的原子模型里面自然地引进一个周期的概念,以符合观测到的现实。原本,这个条件是强加在电子上面的量子化模式,电子在玻尔的硬性规定下,虽然乖乖听话,总有点不那么心甘情愿的感觉。德布罗意想,是时候把电子解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做主了。   如何赋予电子一个基本的性质,让它们自觉地表现出种种周期和量子化现象呢?德布罗意想到了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他开始这样地推论:根据爱因斯坦那著名的方程,如果电子有质量m,那么它一定有一个内禀的能量E = mc^2。好,让我们再次回忆那个我说过很有用的量子基本方程,E = hν,也就是说,对应这个能量,电子一定会具有一个内禀的频率。这个频率的计算很简单,因为mc^2 = E = hν,所以ν = mc^2/h。   好。电子有一个内在频率。那么频率是什么呢?它是某种振动的周期。那么我们又得出结论,电子内部有某些东西在振动。是什么东西在振动呢?德布罗意借助相对论,开始了他的运算,结果发现……当电子以速度v0前进时,必定伴随着一个速度为c^2/v0的波……   噢,你没有听错。电子在前进时,总是伴随着一个波。细心的读者可能要发出疑问,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波的速度c^2/v0将比光速还快上许多,但是这不是一个问题。德布罗意证明,这种波不能携带实际的能量和信息,因此并不违反相对论。爱因斯坦只是说,没有一种能量信号的传递能超过光速,对德布罗意的波,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德布罗意把这种波称为“相波”(phase wave),后人为了纪念他,也称其为“德布罗意波”。计算这个波的波长是容易的,就简单地把上面得出的速度除以它的频率,那么我们就得到:λ= (c^2/v0 ) / ( mc^2/h) = h/mv0。这个叫做德布罗意波长公式。   但是,等等,我们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在谈论一个“波”!可是我们头先明明在讨论电子的问题,怎么突然从电子里冒出了一个波呢?它是从哪里出来的?我希望大家还没有忘记我们可怜的波动和微粒两支军队,在玻尔原子兴盛又衰败的时候,它们一直在苦苦对抗,僵持不下。1923年,德布罗意在求出他的相波之前,正好是康普顿用光子说解释了康普顿效应,从而带领微粒大举反攻后不久。倒霉的微粒不得不因此放弃了全面进攻,因为它们突然发现,在电子这个大后方,居然出现了波动的奸细!而且怎么赶都赶不走。   电子居然是一个波!这未免让人感到太不可思议。可敬的普朗克绅士在这些前卫而反叛的年轻人面前,只能摇头兴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假如说当时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支持德布罗意的话,他就是爱因斯坦。德布罗意的导师朗之万对自己弟子的大胆见解无可奈何,出于挽救失足青年的良好愿望,他把论文交给爱因斯坦点评。谁料爱因斯坦马上予以了高度评价,称德布罗意“揭开了大幕的一角”。整个物理学界在听到爱因斯坦的评论后大吃一惊,这才开始全面关注德布罗意的工作。   证据,我们需要证据。所有的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说。如果电子是一个波,那么就让我们看到它是一个波的样子。把它的衍射实验做出来给我们看,把干涉图纹放在我们的眼前。德布罗意有礼貌地回敬道:是的,先生们,我会给你们看到证据的。我预言,电子在通过一个小孔的时候,会像光波那样,产生一个可观测的衍射现象。   1925年4月,在美国纽约的贝尔电话实验室,戴维逊(C.J.Davisson)和革末(L. H. Germer)在做一个有关电子的实验。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它牵涉到用一束电子流轰击一块金属镍(nickel)。实验要求金属的表面绝对纯净,所以戴维逊和革末把金属放在一个真空的容器中,以确保没有杂志混入其中。   不幸的是,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个真空容器因为某种原因发生了爆炸,空气一拥而入,迅速地氧化了镍的表面。戴维逊和革末非常懊丧,不过他们并不因此放弃实验,他们决定,重新净化金属表面,把实验从头来过。当时,去除氧化层的好办法就是对金属进行高热加温,这正是戴维逊所做的。   两人并不知道,正如雅典娜暗中助推着阿尔戈英雄们的船只,幸运女神正在这个时候站在他俩的身后。容器里的金属,在高温下发生了不知不觉的变化:原本它是由许许多多块小晶体组成的,而在加热之后,整块镍融合成了一块大晶体。虽然在表面看来,两者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内部的剧变已经足够改变物理学的历史。   当电子通过镍块后,戴维逊和革末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景象:X射线衍射图案!可是并没有X射线,只有电子,人们终于发现,在某种情况下,电子表现出如X射线般的纯粹波动性质来。电子,无疑地是一种波。   更多的证据接踵而来。1927年,G.P.汤姆逊,著名的J.J汤姆逊的儿子,在剑桥通过实验进一步证明了电子的波动性。他利用实验数据算出的电子行为,和德布罗意所预言的吻合得天衣无缝。   命中注定,戴维逊和汤姆逊将分享1937年的诺贝尔奖金,而德布罗意将先于他们8年获得这一荣誉。有意思的是,GP汤姆逊的父亲,JJ汤姆逊因为发现了电子这一粒子而获得诺贝尔奖,他却因为证明电子是波而获得同样的荣誉。历史有时候,实在富有太多的趣味性。   *********   饭后闲话:父子诺贝尔   俗话说,将门无犬子,大科学家的后代往往也会取得不亚于前辈的骄人成绩。JJ汤姆逊的儿子GP汤姆逊推翻了老爸电子是粒子的观点,证明电子的波动性,同样获得诺贝尔奖。这样的世袭科学豪门,似乎还不是绝无仅有。   居里夫人和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于1903年分享诺贝尔奖(居里夫人在1911年又得了一个化学奖)。他们的女儿约里奥?居里(Irene Joliot-Curie)也在1935年和她丈夫一起分享了诺贝尔化学奖。居里夫人的另一个女婿,美国外交家Henry R. Labouisse,在1965年代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1915年,William Henry Bragg和William Lawrence Bragg父子因为利用X射线对晶体结构做出了突出贡献,分享了诺贝尔物理奖金。   我们大名鼎鼎的尼尔斯?玻尔获得了1922年的诺贝尔物理奖。他的小儿子,埃格?玻尔(Aage Bohr)于1975年在同样的领域获奖。   卡尔?塞班(Karl Siegbahn)和凯伊?塞班(Kai Siegbahn)父子分别于1924和1981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假如俺的老爸是大科学家,俺又会怎样呢?不过恐怕还是如现在这般浪荡江湖,寻求无拘无束的生活吧,呵呵。   四   “电子居然是个波!”这个爆炸性新闻很快就传遍了波动和微粒双方各自的阵营。刚刚还在康普顿战役中焦头烂额的波动一方这下扬眉吐气,终于可以狠狠地嘲笑一下死对头微粒。《波动日报》发表社论,宣称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微粒的反叛势力终将遭遇到他们应有的可耻结局——电子的下场就是明证。”光子的反击,在波动的眼中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连电子这个老大哥都搞定了,还怕小小的光子?   不过这次,波动的乐观态度未免太一厢情愿,它高兴得过早了。微粒方面的宣传舆论工具也没闲着,《微粒新闻》的记者采访了德布罗意,结果德布罗意说,当今的辐射物理被分成粒子和波两种观点,这两种观点应当以某种方式统一,而不是始终地尖锐对立——这不利于理论的发展前景。对于微粒来说,讲和的提议自然是无法接受的,但至少让它高兴的是,德布罗意没有明确地偏向波动一方。微粒的技术人员也随即展开反击,光究竟是粒子还是波都还没说清,谁敢那样大胆地断言电子是个波?让我们看看电子在威尔逊云室里的表现吧。   威尔逊云室是英国科学家威尔逊(C.T.R.Wilson)在1911年发明的一种仪器。水蒸气在尘埃或者离子通过的时候,会以它们为中心凝结成一串水珠,从而在粒子通过之处形成一条清晰可辨的轨迹,就像天空中喷气式飞机身后留下的白雾。利用威尔逊云室,我们可以研究电子和其他粒子碰撞的情况,结果它们的表现完全符合经典粒子的规律。在过去,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现在对于粒子军来说,这个证据是宝贵的。威尔逊因为发明云室在1927年和康普顿分享了诺贝尔奖金。如果说1937年戴维逊和汤姆逊的获奖标志着波动的狂欢,那10年的这次诺贝尔颁奖礼无疑是微粒方面的一次盛典。不过那个时候,战局已经出乎人们的意料,有了微妙的变化。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捕捉电子位置的仪器也早就有了,电子在感应屏上,总是激发出一个小亮点。Hey,微粒的将军们说,波动怎么解释这个呢?哪怕是电子组成衍射图案,它还是一个一个亮点这样堆积起来的。如果电子是波的话,那么理论上单个电子就能构成整个图案,只不过非常黯淡而已。可是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单个电子只能构成单个亮点,只有大量电子的出现,才逐渐显示出衍射图案来。   微粒的还击且不去说他,更糟糕的是,无论微粒还是波动,都没能在“德布罗意事变”中捞到实质性的好处。波动的嘲笑再尖刻,它还是对光电效应、康普顿效应等等现象束手无策,而微粒也还是无法解释双缝干涉。双方很快就发现,战线还是那条战线,谁都没能前进一步,只不过战场被扩大了而已。电子现在也被拉进有关光本性的这场战争,这使得战争全面地被升级。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仅仅是光到底是粒子还是波,现在的问题,是电子到底是粒子还是波,你和我到底是粒子还是波,这整个物质世界到底是粒子还是波。   事实上,波动这次对电子的攻击只有更加激发了粒子们的同仇敌忾之心。现在,光子、电子、α粒子、还有更多的基本粒子,他们都决定联合起来,为了“大粒子王国”的神圣保卫战而并肩奋斗。这场波粒战争,已经远远超出了光的范围,整个物理体系如今都陷于这个争论中,从而形成了一次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玻尔在 1924年曾试图给这两支军队调停,他和克莱默(Kramers)还有斯雷特(Slater)发表了一个理论(称作BSK理论),尝试同时从波和粒子的角度去解释能量转换,但双方正打得眼红,这次调停成了外交上的彻底失败,不久就被实验所否决。战火熊熊,燃遍物理学的每一寸土地,同时也把它的未来炙烤得焦糊不清。   物理学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它迷茫而又困惑,不知道前途何去何从。昔日的经典辉煌已经变成断瓦残垣,一切回头路都被断绝。如今的天空浓云密布,不见阳光,在大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人们在量子这个精灵的带领下一路走来,沿途如行山阴道上,精彩目不暇接,但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白云深处,彷徨而不知归路。放眼望去,到处是雾茫茫一片,不辨东南西北,叫人心中没底。玻尔建立的大厦虽然看起来还是顶天立地,但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工程师们都知道它已经几经裱糊,伤筋动骨,摇摇欲坠,只是仍然在苦苦支撑而已。更何况,这个大厦还凭借着对应原理的天桥,依附在麦克斯韦的旧楼上,这就教人更不敢对它的前途抱有任何希望。在另一边,微粒和波动打得烽火连天,谁也奈何不了谁,长期的战争已经使物理学的基础处在崩溃边缘,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建立在什么东西之上。   不过,我们也不必过多地为一种悲观情绪所困扰。在大时代的黎明到来之前,总是要经历这样的深深的黑暗,那是一个伟大理论诞生前的阵痛。当大风扬起,吹散一切岚雾的时候,人们会惊喜地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站在高高的山峰之上,极目望去,满眼风光。   那个带领我们穿越迷雾的人,后来回忆说:“1924到1925年,我们在原子物理方面虽然进入了一个浓云密布的领域,但是已经可以从中看见微光,并展望出一个令人激动的远景。”   说这话的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年轻人,他就是维尔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在本史话第二章的最后,我们已经知道,海森堡于1901年出生于维尔兹堡(Würzburg),他的父亲后来成为了一位有名的希腊文教授。小海森堡9岁那年,他们全家搬到了慕尼黑,他的祖父在那里的一间学校(叫做Maximilians Gymnasium的)当校长,而海森堡也自然进了这间学校学习。虽然属于“高干子弟”,但小海森堡显然不用凭借这种关系来取得成绩,他的天才很快就开始让人吃惊,特别是数学和物理方面的,但是他同时也对宗教、文学和哲学表现出强烈兴趣。这样的多才多艺预示着他以后不仅仅将成为一个划时代的物理学家,同时也将成为一为重要的哲学家。   1919年,海森堡参予了镇压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的军事行动,当然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大男孩,把这当成一件好玩的事情而已。对他来说,更严肃的是在大学里选择一条怎样的道路。当他进入慕尼黑大学后,这种选择便很现实地摆在他面前:是跟着林德曼(Ferdinand von Lindemann),一位著名的数学家学习数论呢,还是跟着索末非学习物理?海森堡终于选择了后者,从而迈出了一个科学巨人的第一步。   1922年,玻尔应邀到哥廷根进行学术访问,引起轰动,甚至后来被称为哥廷根的“玻尔节”。海森堡也赶到哥廷根去听玻尔的演讲,才三年级的他竟然向玻尔提出一些学术观点上的异议,使得玻尔对他刮目相看。事实上,玻尔此行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遇到了海森堡和泡利,两个天才无限的年轻人。而这两人之后都会远赴哥本哈根,在玻尔的研究室和他一起工作一段日子。   到了1925年,海森堡——他现在是博士了——已经充分成长为一个既朝气蓬勃又不乏成熟的物理学家。他在慕尼黑、哥廷根和哥本哈根的经历使得他得以师从当时最好的几位物理大师。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从索末非那里学到了乐观态度,在哥廷根从波恩,弗兰克还有希尔伯特那里学到了数学,而从玻尔那里,他学到了物理(索末非似乎很没有面子,呵呵)。   现在,该轮到海森堡自己上场了。物理学的天空终将云开雾散,露出璀璨的星光让我们目眩神迷。在那其中有几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它们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夜空,组成了最华丽的星座。不用费力分辩,你应该能认出其中的一颗,它就叫维尔纳?海森堡。作为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这个名字将永远镌刻在时空和历史中。   *********   饭后闲话:被误解的名言   这个闲话和今天的正文无关,不过既然这几日讨论牛顿,不妨多披露一些关于牛顿的历史事实。   牛顿最为人熟知的一句名言是这样说的:“如果我看得更远的话,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If I have seen further it is by standing on ye shoulders of Giants)。这句话通常被用来赞叹牛顿的谦逊,但是从历史上来看,这句话本身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理解为谦逊的理由。   首先这句话不是原创。早在12世纪,伯纳德(Bernard of Chartres,他是中世纪的哲学家,著名的法国沙特尔学校的校长)就说过:“Nos esse quasi nanos gigantium humeris insidientes”。这句拉丁文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像坐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这句话,如今还能在沙特尔市那著名的哥特式大教堂的窗户上找到。从伯纳德以来,至少有二三十个人在牛顿之前说过类似的话。   牛顿说这话是在1676年给胡克的一封信中。当时他已经和胡克在光的问题上吵得昏天黑地,争论已经持续多年(可以参见我们的史话)。在这封信里,牛顿认为胡克把他(牛顿自己)的能力看得太高了,然后就是这句著名的话:“如果我看得更远的话,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这里面的意思无非两种:牛顿说的巨人如果指胡克的话,那是一次很明显的妥协:我没有抄袭你的观念,我只不过在你工作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这才比你看得高那么一点点。牛顿想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平息胡克的怒火,大家就此罢手。但如果要说大度或者谦逊,似乎很难谈得上。牛顿为此一生记恨胡克,哪怕几十年后,胡克早就墓木已拱,他还是不能平心静气地提到这个名字,这句话最多是试图息事宁人的外交词令而已。另一种可能,巨人不指胡克,那就更明显了:我的工作就算不完全是自己的,也是站在前辈巨人们的肩上——没你胡克的事。   更多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句话是一次恶意的挪揄和讽刺——胡克身材矮小,用“巨人”似乎暗含不怀好意。持这种观点的甚至还包括著名的史蒂芬?霍金,正是他如今坐在当年牛顿卢卡萨教授的位子上。   牛顿还有一句有名的话,大意说他是海边的一个小孩子,捡起贝壳玩玩,但还没有发现真理的大海。这句话也不是他的原创,最早可以追溯到Joseph Spence。但牛顿最可能是从约翰?米尔顿的《复乐园》中引用(牛顿有一本米尔顿的作品集)。这显然也是精心准备的说辞,牛顿本人从未见过大海,更别提在海滩行走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河也就是泰晤士河,很难想象大海的意象如何能自然地从他的头脑中跳出来。   我谈这些,完全没有诋毁谁的意思。我只想说,历史有时候被赋予了太多的光圈和晕轮,但还历史的真相,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不论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同时,这也丝毫不影响牛顿科学上的成就——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章 曙光   一   属于海森堡的篇章要从1924年7月开始讲起。那个月份对于海森堡可算是喜讯不断,他的关于反常塞曼效应的论文通过审核,从而使他晋升为讲师,获得在德国大学的任意级别中讲学的资格。而玻尔——他对这位出色的年轻人显然有着明显的好感——也来信告诉他,他已经获得了由洛克菲勒(Rockefeller)财团资助的国际教育基金会(IEB)的奖金,为数1000美元,从而让他有机会远赴哥本哈根,与玻尔本人和他的同事们共同工作一年。也是无巧不成书,海森堡原来在哥廷根的导师波恩正好要到美国讲学,于是同意海森堡到哥本哈根去,只要在明年5月夏季学期开始前回来就可以了。从后来的情况看,海森堡对哥本哈根的这次访问无疑对于量子力学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玻尔在哥本哈根的研究所当时已经具有了世界性的声名,和哥廷根,慕尼黑一起,成为了量子力学发展史上的“黄金三角”。世界各地的学者纷纷前来访问学习, 1924年的秋天有近10位访问学者,其中6位是IEB资助的,而这一数字很快就开始激增,使得这幢三层楼的建筑不久就开始显得拥挤,从而不得不展开扩建。海森堡在结束了他的暑假旅行之后,于1924年9月17日抵达哥本哈根,他和另一位来自美国的金(King)博士住在一位刚去世的教授家里,并由孀居的夫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对于海森堡来说,这地方更像是一所语言学校——他那糟糕的英语和丹麦语水平都在逗留期间有了突飞猛涨的进步。   言归正传。我们在前面讲到,1924,1925年之交,物理学正处在一个非常艰难和迷茫的境地中。玻尔那精巧的原子结构已经在内部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而辐射问题的本质究竟是粒子还是波动,双方仍然在白热化地交战。康普顿的实验已经使得最持怀疑态度的物理学家都不得不承认,粒子性是无可否认的,但是这就势必要推翻电磁体系这个已经扎根于物理学百余年的庞然大物。而后者所依赖的地基——麦克斯韦理论看上去又是如此牢不可破,无法动摇。   我们也已经提到,在海森堡来到哥本哈根前不久,玻尔和他的助手克莱默(Kramers)还有斯雷特(Slater)发表了一个称作BKS的理论以试图解决波和粒子的两难。在BKS理论看来,在每一个稳定的原子附近,都存在着某些“虚拟的振动”(virtual oscillator),这些神秘的虚拟振动通过对应原理一一与经典振动相对应,从而使得量子化之后仍然保留有经典波动理论的全部优点(实际上,它是想把粒子在不同的层次上进一步考虑成波)。然而这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理论实在有着难言的苦衷,它为了调解波动和微粒之间的宿怨,甚至不惜抛弃物理学的基石之一:能量守恒和动量守恒定律,认为它们只不过是一种统计下的平均情况。这个代价太大,遭到爱因斯坦强烈反对,在他影响下泡利也很快转换态度,他不止一次写信给海森堡抱怨“虚拟的振动”还有“虚拟的物理学”。   BKS的一些思想倒也不是毫无意义。克莱默利用虚拟振子的思想研究了色散现象,并得出了积极的结果。海森堡在哥本哈根学习的时候对这方面产生了兴趣,并与克莱默联名发表了论文在物理期刊上,这些思路对于后来量子力学的创立无疑也有着重要的作用。但BKS理论终于还是中途夭折,1925年4月的实验否定了守恒只在统计意义上成立的说法,光量子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什么虚拟波。BKS的崩溃标志着物理学陷入彻底的混乱,粒子和波的问题是如此令人迷惑而头痛,以致玻尔都说这实在是一种“折磨”(torture)。对于曾经信奉BKS的海森堡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坏消息,但是就像一盆冷水,也能让他清醒一下,认真地考虑未来的出路何在。   哥本哈根的日子是紧张而又有意义的。海森堡无疑地感到了一种竞争的气氛,并以他那好胜的性格加倍努力着。当然,竞争是一回事,哥本哈根的自由精神和学术气氛在全欧洲都几乎无与伦比,而这一切又都和尼尔斯?玻尔这位量子论的“教父”密切相关。毫无疑问在哥本哈根的每一个人都是天才,但他们却都更好地衬托出玻尔本人的伟大来。这位和蔼的丹麦人对于每个人都报以善意的微笑,并引导人们畅所欲言,探讨一切类型的问题。人们像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他身边,个个都为他的学识和人格所折服,海森堡也不例外,而且他更将成为玻尔最亲密的学生和朋友之一。玻尔常常邀请海森堡到他家(就在研究所的二楼)去分享家藏的陈年好酒,或者到研究所后面的树林里去散步并讨论学术问题。玻尔是一个极富哲学气质的人,他对于许多物理问题的看法都带有深深的哲学色彩,这令海森堡相当震撼,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本人的思维方式。从某种角度说,在哥本哈根那“量子气氛”里的熏陶以及和玻尔的交流,可能会比海森堡在那段时间里所做的实际研究更有价值。   那时候,有一种思潮在哥本哈根流行开来。这个思想当时不知是谁引发的,但历史上大约可以回溯到马赫。这种思潮说,物理学的研究对象只应该是能够被观察到被实践到的事物,物理学只能够从这些东西出发,而不是建立在观察不到或者纯粹是推论的事物上。这个观点对海森堡以及不久后也来哥本哈根访问的泡利都有很大影响,海森堡开始隐隐感觉到,玻尔旧原子模型里的有些东西似乎不太对头,似乎它们不都是直接能够为实验所探测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电子的“轨道”以及它绕着轨道运转的“频率”。我们马上就要来认真地看一看这个问题。   1925年4月27日,海森堡结束哥本哈根的访问回到哥廷根,并开始重新着手研究氢原子的谱线问题——从中应该能找出量子体系的基本原理吧?海森堡的打算是仍然采取虚振子的方法,虽然BKS倒台了,但这在色散理论中已被证明是有成效的方法。海森堡相信,这个思路应该可以解决玻尔体系所解决不了的一些问题,譬如谱线的强度。但是当他兴致勃勃地展开计算后,他的乐观态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事实上,如果把电子辐射按照虚振子的代数方法展开,他所遇到的数学困难几乎是不可克服的,这使得海森堡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泡利在同样的问题上也被难住了,障碍实在太大,几乎无法前进,这位脾气急躁的物理学家是如此暴跳如雷,几乎准备放弃物理学。“物理学出了大问题”,他叫嚷道,“对我来说什么都太难了,我宁愿自己是一个电影喜剧演员,从来也没听说过物理是什么东西!” (插一句,泡利说宁愿自己是喜剧演员,这是因为他是卓别林的fans之一)   无奈之下,海森堡决定换一种办法,暂时不考虑谱线强度,而从电子在原子中的运动出发,先建立起基本的运动模型来。事实证明他这条路走对了,新的量子力学很快就要被建立起来,但那却是一种人们闻所未闻,之前连想都不敢想象的形式——Matrix。   Matrix无疑是一个本身便带有几分神秘色彩,像一个Enigma的词语。不论是从它在数学上的意义,还是电影里的意义(甚至包括电影续集)来说,它都那样扑朔迷离,叫人难以把握,望而生畏。事实上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几乎不敢相信,我们的宇宙就是建立在这些怪物之上。不过不情愿也好,不相信也罢, Matrix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概念。理科的大学生逃不了线性代数的课,工程师离不开MatLab软件,漂亮MM也会常常挂念基诺?里维斯,没有法子。   从数学的意义上翻译,Matrix在中文里译作“矩阵”,它本质上是一种二维的表格。比如像下面这个2*2的矩阵,其实就是一种2*2的方块表格:   ┏  ┓   ┃1 2┃   ┃3 4┃   ┗  ┛   也可以是长方形的,比如这个2*3的矩阵:   ┏    ┓   ┃1 2 3 ┃   ┃4 5 6 ┃   ┗    ┛   读者可能已经在犯糊涂了,大家都早已习惯了普通的以字母和符号代表的物理公式,这种古怪的表格形式又能表示什么物理意义呢?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这种“表格”,难道也能像普通的物理变量一样,能够进行运算吗?你怎么把两个表格加起来,或乘起来呢?海森堡准是发疯了。   但是,我已经提醒过大家,我们即将进入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光怪陆离的量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看起来是那样地古怪不合常理,甚至有一些疯狂的意味。我们日常的经验在这里完全失效,甚至常常是靠不住的。物理世界沿用了千百年的概念和习惯在量子世界里轰然崩坍,曾经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必须被无情地抛弃,而代之以一些奇形怪状的,但却更接近真理的原则。是的,世界就是这些表格构筑的。它们不但能加能乘,而且还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运算规则,从而导致一些更为惊世骇俗的结论。而且,这一切都不是臆想,是从事实——而且是唯一能被观测和检验到的事实——推论出来的。海森堡说,现在已经到了物理学该发生改变的时候了。   我们这就出发开始这趟奇幻之旅。   『二』   物理学,海森堡坚定地想,应当有一个坚固的基础。它只能够从一些直接可以被实验观察和检验的东西出发,一个物理学家应当始终坚持严格的经验主义,而不是想象一些图像来作为理论的基础。玻尔理论的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玻尔理论说了些什么。它说,原子中的电子绕着某些特定的轨道以一定的频率运行,并时不时地从一个轨道跃迁到另一个轨道上去。每个电子轨道都代表一个特定的能级,因此当这种跃迁发生的时候,电子就按照量子化的方式吸收或者发射能量,其大小等于两个轨道之间的能量差。   嗯,听起来不错,而且这个模型在许多情况下的确管用。但是,海森堡开始问自己。一个电子的“轨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任何实验能够让我们看到电子的确绕着某个轨道运转吗?有任何实验可以确实地测出一个轨道离开原子核的实际距离吗?诚然轨道的图景是人们所熟悉的,可以类比于行星的运行轨道,但是和行星不同,有没有任何法子让人们真正地看到电子的这么一个“轨道”,并实际测量一个轨道所代表的“能量”呢?没有法子,电子的轨道,还有它绕着轨道的运转频率,都不是能够实际观察到的,那么人们怎么得出这些概念并在此之上建立起原子模型的呢?   我们回想一下前面史话的有关部分,玻尔模型的建立有着氢原子光谱的支持。每一条光谱线都有一种特定的频率,而由量子公式E1-E2 = hν,我们知道这是电子在两个能级之间跃迁的结果。但是,海森堡争辩道,你这还是没有解决我的疑问。没有实际的观测可以证明某一个轨道所代表的“能级”是什么,每一条光谱线,只代表两个“能级”之间的“能量差”。所以,只有“能级差”或者“轨道差”是可以被直接观察到的,而“能级”和“轨道”却不是。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还是来打个比方。小时候的乐趣之一是收集各种各样的电车票以扮作售票员,那时候上海的车票通常都很便宜,最多也就是一毛几分钱。但规矩是这样的:不管你从哪个站上车,坐得越远车票就相对越贵。比如我从徐家汇上车,那么坐到淮海路可能只要3分钱,而到人民广场大概就要5分,到外滩就要7 分,如果一直坐到虹口体育场,也许就得花上1毛钱。当然,近两年回去,公交早就换成了无人售票和统一计费——不管多远都是一个价,车费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让我们假设有一班巴士从A站出发,经过BCD三站到达E这个终点站。这个车的收费沿用了我们怀旧时代的老传统,不是上车一律给2块钱,而是根据起点和终点来单独计费。我们不妨订一个收费标准:A站和B站之间是1块钱,B和C靠得比较近,0.5元。C和D之间还是1块钱,而D和E离得远,2块钱。这样一来车费就容易计算了,比如我从B站上车到E站,那么我就应该给0.5+1+2=3.5元作为车费。反过来,如果我从D站上车到A站,那么道理是一样的:1+ 0.5+1=2.5块钱。   现在玻尔和海森堡分别被叫来写一个关于车费的说明贴在车子里让人参考。玻尔欣然同意了,他说:这个问题很简单,车费问题实际上就是两个站之间的距离问题,我们只要把每一个站的位置状况写出来,那么乘客们就能够一目了然了。于是他就假设,A站的坐标是0,从而推出:B站的坐标是1,C站的坐标是1.5,D站的坐标是2.5,而E站的坐标是4.5。这就行了,玻尔说,车费就是起点站的坐标减掉终点站的坐标的绝对值,我们的“坐标”,实际上可以看成一种“车费能级”,所有的情况都完全可以包含在下面这个表格里:   站点 坐标(车费能级)   A   0   B   1   C   1.5   D   2.5   E   4.5   这便是一种经典的解法,每一个车站都被假设具有某种绝对的“车费能级”,就像原子中电子的每个轨道都被假设具有某种特定的能级一样。所有的车费,不管是从哪个站到哪个站,都可以用这个单一的变量来解决,这是一个一维的传统表格,完全可以表达为一个普通的公式。这也是所有物理问题的传统解法。   现在,海森堡说话了。不对,海森堡争辩说,这个思路有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作为一个乘客来说,他完全无法意识,也根本不可能观察到某个车站的“绝对坐标”是什么。比如我从C站乘车到D站,无论怎么样我也无法观察到“C站的坐标是1.5”,或者“D站的坐标是2.5”这个结论。作为我——乘客来说,我所能唯一观察和体会到的,就是“从C站到达D站要花1块钱”,这才是最确凿,最坚实的东西。我们的车费规则,只能以这样的事实为基础,而不是不可观察的所谓“坐标”,或者“能级”。   那么,怎样才能仅仅从这些可以观察的事实上去建立我们的车费规则呢?海森堡说,传统的那个一维表格已经不适用了,我们需要一种新类型的表格,像下面这样的:     A  B  C  D  E   A 0  1  1.5 2.5 4.5   B 1  0  0.5 1.5 3.5   C 1.5 0.5 0  1  3   D 2.5 1.5 1  0  2   E 4.5 3.5 3  2  0   这里面,竖的是起点站,横的是终点站。现在这张表格里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实实在在可以观测和检验的了。比如第一行第三列的那个1.5,它的横坐标是A,表明从A站出发。它的纵坐标是C,表明到C站下车。那么,只要某个乘客真正从A站坐到了C站,他就可以证实这个数字是正确的:这个旅途的确需要1.5块车费。   好吧,某些读者可能已经不耐烦了,它们的确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东西,可是,这种区别的意义有那么大吗?毕竟,它们表达的,不是同一种收费规则吗?但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了,比如玻尔的表格之所以那么简洁,其实是有这样一个假设,那就是“从A到B”和“从B到A”,所需的钱是一样的。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从 A到B要1块钱,从B回到A却很可能要1.5元。这样玻尔的传统方式要大大头痛了,而海森堡的表格却是简洁明了的:只要修改B为横坐标A为纵坐标的那个数字就可以了,只不过表格不再按照对角线对称了而已。   更关键的是,海森堡争辩说,所有的物理规则,也要按照这种表格的方式来改写。我们已经有了经典的动力学方程,现在,我们必须全部把它们按照量子的方式改写成某种表格方程。许多传统的物理变量,现在都要看成是一些独立的矩阵来处理。   在经典力学中,一个周期性的振动可以用数学方法分解成为一系列简谐振动的叠加,这个方法叫做傅里叶展开。想象一下我们的耳朵,它可以灵敏地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即使这些声音同时响起,混成一片嘈杂也无关紧要,一个发烧友甚至可以分辨出CD音乐中乐手翻动乐谱的细微沙沙声。人耳自然是很神奇的,但是从本质上说,数学家也可以做到这一切,方法就是通过傅立叶分析把一个混合的音波分解成一系列的简谐波。大家可能要感叹,人耳竟然能够在瞬间完成这样复杂的数学分析,不过这其实是自然的进化而已。譬如守门员抱住飞来的足球,从数学上说相当于解析了一大堆重力和空气动力学的微分方程并求出了球的轨迹,再比如人本能的趋利避害的反应,从基因的角度说也相当于进行了无数风险概率和未来获利的计算。但这都只是因为进化的力量使得生物体趋于具有这样的能力而已,这能力有利于自然选择,倒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学能力所导致。   回到正题,在玻尔和索末菲的旧原子模型里,我们已经有了电子运动方程和量子化条件。这个运动同样可以利用傅立叶分析的手法,化作一系列简谐运动的叠加。在这个展开式里的每一项,都代表了一个特定频率。现在,海森堡准备对这个旧方程进行手术,把它彻底地改造成最新的矩阵版本。但是困难来了,我们现在有一个变量p,代表电子的动量,还有一个变量q,代表电子的位置。本来,在老方程里这两个变量应当乘起来,现在海森堡把p和q都变成了矩阵,那么,现在p和q应当如何再乘起来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你如何把两个“表格”乘起来呢?   或者我们不妨先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把两个表格乘起来,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为了容易理解,我们还是回到我们那个巴士车费的比喻。现在假设我们手里有两张海森堡制定的车费表:矩阵I和矩阵II,分别代表了巴士I号线和巴士II号线在某地的收费情况。为了简单起见,我们假设每条线都只有两个站,A和B。这两个表如下:   I号线(矩阵I):     A B   A 1 2   B 3 1   II号线(矩阵II):     A B   A 1 3   B 4 1   好,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两张表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根据海森堡的规则,数字的横坐标代表了起点站,纵坐标代表了终点站。那么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的那个1就是说,你坐巴士I号线,从A地出发,在A地原地下车,车费要1块钱(啊?为什么原地不动也要付1块钱呢?这个……一方面是比喻而已,再说你可以把1块钱看成某种起步费。何况在大部分城市的地铁里,你进去又马上出来,的确是要在电子卡里扣掉一点钱的)。同样,矩阵I第一行第二列的那个2是说,你坐I号线从A 地到B地,需要2块钱。但是,如果从B地回到A地,那么就要看横坐标是B而纵坐标是A的那个数字,也就是第二行第一列的那个3。矩阵II的情况同样如此。   好,现在我们来做个小学生水平的数学练习:乘法运算。只不过这次乘的不是普通的数字,而是两张表格:I和II。I×II等于几?   让我们把习题完整地写出来。现在,boys and girls,这道题目的答案是什么呢?   ┏  ┓ ┏  ┓   ┃1 2┃ ┃1 3┃   ┃3 1┃ ×┃4 1┃ = ?   ┗  ┛ ┗  ┛   *********   饭后闲话:男孩物理学   1925年,当海森堡做出他那突破性的贡献的时候,他刚刚24岁。尽管在物理上有着极为惊人的天才,但海森堡在别的方面无疑还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他兴致勃勃地跟着青年团去各地旅行,在哥本哈根逗留期间,他抽空去巴伐利亚滑雪,结果摔伤了膝盖,躺了好几个礼拜。在山谷田野间畅游的时候,他高兴得不能自已,甚至说“我连一秒种的物理都不愿想了”。   量子论的发展几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爱因斯坦1905年提出光量子假说的时候,也才26岁。玻尔1913年提出他的原子结构的时候,28岁。德布罗意 1923年提出相波的时候,31岁。而1925年,当量子力学在海森堡的手里得到突破的时候,后来在历史上闪闪发光的那些主要人物也几乎都和海森堡一样年轻:泡利25岁,狄拉克23岁,乌仑贝克25岁,古德施密特23岁,约尔当23岁。和他们比起来,36岁的薛定谔和43岁的波恩简直算是老爷爷了。量子力学被人们戏称为“男孩物理学”,波恩在哥廷根的理论班,也被人叫做“波恩幼儿园”。   不过,这只说明量子论的锐气和朝气。在那个神话般的年代,象征了科学永远不知畏惧的前进步伐,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来。“男孩物理学”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名词,也将在物理史上镌刻出永恒的光芒。   三   上次我们布置了一道练习题,现在我们一起来把它的答案求出来。   ┏  ┓ ┏  ┓   ┃1 2┃ ┃1 3┃   ┃3 1┃ ×┃4 1┃ = ?   ┗  ┛ ┗  ┛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公共巴士的比喻,那么乘号左边的矩阵I代表了我们的巴士I号线的收费表,乘号右边的矩阵II代表了II号线的收费表。I是一个2×2的表格,II也是一个2×2的表格,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的乘积也应该是类似的形式,也是一个2×2的表格。   ┏  ┓ ┏  ┓ ┏  ┓   ┃1 2┃ ┃1 3┃ ┃a b┃   ┃3 1┃ ×┃4 1┃=┃c d┃   ┗  ┛ ┗  ┛ ┗  ┛   但是,那答案到底是什么?我们该怎么求出abcd这四个未知数?更重要的是,I×II的意义是什么呢?   海森堡说,I×II,表示你先乘搭巴士I号线,然后转乘了II号线。答案中的a是什么呢?a处在第一行第一列,它也必定表示从A地出发到A地下车的某种收费情况。海森堡说,a,其实就是说,你搭乘I号线从A地出发,期间转乘II号线,最后又回到A地下车。因为是乘法,所以它表示“I号线收费”和“II号线收费”的乘积。但是,情况还不是那么简单,因为我们的路线可能不止有一种,a实际代表的是所有收费情况的“总和”。   如果这不好理解,那么我们干脆把题目做出来。答案中的a,正如我们已经说明了的,表示我搭I号线从A地出发,然后转乘II号线,又回到A地下车的收费情况的总和。那么,我们如何具体地做到这一点呢?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我们可以乘搭I号线从A地到B地,然后在B地转乘II号线,再从B地回到A地。此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我们在A地上了I号线,随即在原地下车。然后还是在A地再上II号线,同样在原地下车。这虽然听起来很不明智,但无疑也是一种途径。那么,我们答案中的a,其实就是这两种方法的收费情况的总和。   现在我们看看具体数字应该是多少:第一种方法,我们先乘I号线从A地到B地,车费应该是多少呢?我们还记得海森堡的车费规则,那就看矩阵I横坐标为A纵坐标为B的那个数字,也就是第一行第二列的那个2,2块钱。好,随后我们又从B地转乘II号线回到了A地,这里的车费对应于矩阵II第二行第一列的那个4。所以第一种方法的“收费乘积”是2×4=8。但是,我们提到,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在A地原地不动地上了I号线再下来,又上II号线再下来,这同样符合我们A地出发A地结束的条件。这对应于两个矩阵第一行第一列的两个数字的乘积,1×1=1。那么,我们的最终答案,a,就等于这两种可能的叠加,也就是说,a=2×4+1×1=9。因为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了。   同样道理我们来求b。b代表先乘I号线然后转乘II号线,从A地出发最终抵达B地的收费情况总和。这同样有两种办法可以做到:先在A地上I号线随即下车,然后从A地坐II号线去B地。收费分别是1块(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和3块(矩阵II第一行第二列),所以1×3=3。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先乘I号线从A地到B地,收费2块(矩阵I第一行第二列),然后在B地转II号线原地上下,收费1块(矩阵II第二行第二列),所以2×1=1。所以最终答案:b=1×3 +2×1=5。   大家可以先别偷看答案,自己试着求c和d。最后应该是这样的:c=3×1+1×4=7,d=3×3+1×1=10。所以:   ┏  ┓ ┏  ┓ ┏  ┓   ┃1 2┃ ┃1 3┃ ┃9 5┃   ┃3 1┃ ×┃4 1┃=┃7 10┃   ┗  ┛ ┗  ┛ ┗  ┛   很抱歉让大家如此痛苦不堪,不过我们的确在学习新的事物。如果你觉得这种乘法十分陌生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要给你更大的惊奇,但首先我们还是要熟悉这种新的运算规则才是。圣人说,温故而知新,我们不必为了自己新学到的东西而沾沾自喜,还是巩固巩固我们的基础吧,让我们把上面这道题目验算一遍。哦,不要昏倒,不要昏倒,其实没有那么乏味,我们可以把乘法的次序倒一倒,现在验算一遍II×I:   ┏  ┓ ┏  ┓ ┏  ┓   ┃1 3┃ ┃1 2┃ ┃a b┃   ┃4 1┃ ×┃3 1┃=┃c d┃   ┗  ┛ ┗  ┛ ┗  ┛   我知道大家都在唉声叹气,不过我还是坚持,复习功课是有益无害的。我们来看看a是什么,现在我们是先乘搭II号线,然后转I号线了,所以我们可以从A地上 II号线,然后下来。再上I号线,然后又下来。对应的是1×1。另外,我们可以坐II号线去B地,在B地转I号线回到A地,所以是3×3=9。所以a=1 ×1+3×3=10。   喂,打瞌睡的各位,快醒醒,我们遇到问题了。在我们的验算里,a=10,不过我还记得,刚才我们的答案说a=9。各位把笔记本往回翻几页,看看我有没有记错?嗯,虽然大家都没有记笔记,但我还是没有记错,刚才我们的a=2×4+1×1=9。看来是我算错了,我们再算一遍,这次可要打起精神了:a代表A地上车A地下车。所以可能的情况是:我搭II号线在A地上车A地下车(矩阵II第一行第一列),1块。然后转I号线同样在A地上车A地下车(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也是1块。1×1=1。还有一种可能是,我搭II号线在A地上车B地下车(矩阵II第一行第二列),3块。然后在B地转I号线从B地回到A地(矩阵 II第二行第一列),3块。3×3=9。所以a=1+9=10。   嗯,奇怪,没错啊。那么难道前面算错了?我们再算一遍,好像也没错,前面a=1+8=9。那么,那么……谁错了?哈哈,海森堡错了,他这次可丢脸了,他发明了一种什么样的表格乘法啊,居然导致如此荒唐的结果:I×II ≠ II×I。   我们不妨把结果整个算出来:      ┏  ┓      ┃9 5┃   I×II=┃7 10┃      ┗  ┛      ┏  ┓      ┃10 5┃   II×I=┃7 9┃      ┗  ┛   的确,I×II ≠ II×I。这可真让人惋惜,原来我们还以为这种表格式的运算至少有点创意的,现在看来浪费了大家不少时间,只好说声抱歉。但是,慢着,海森堡还有话要说,先别为我们死去的脑细胞默哀,它们的死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大家冷静点,大家冷静点,海森堡摇晃着他那漂亮的头发说,我们必须学会面对现实。我们已经说过了,物理学,必须从唯一可以被实践的数据出发,而不是靠想象和常识习惯。我们要学会依赖于数学,而不是日常语言,因为只有数学才具有唯一的意义,才能告诉我们唯一的真实。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数学怎么说,我们就得接受什么。如果数学说I×II ≠ II×I,那么我们就得这么认为,哪怕世人用再嘲讽的口气来讥笑我们,我们也不能改变这一立场。何况,如果仔细审查这里面的意义,也并没有太大的荒谬:先搭乘I号线,再转II号线,这和先搭乘II号线,再转I号线,导致的结果可能是不同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有人讽刺地说,那么牛顿第二定律究竟是F=ma,还是F=am呢?   海森堡冷冷地说,牛顿力学是经典体系,我们讨论的是量子体系。永远不要对量子世界的任何奇特性质过分大惊小怪,那会让你发疯的。量子的规则,并不一定要受到乘法交换率的束缚。   他无法做更多的口舌之争了,1925年夏天,他被一场热病所感染,不得不离开哥廷根,到北海的一个小岛赫尔格兰(Helgoland)去休养。但是他的大脑没有停滞,在远离喧嚣的小岛上,海森堡坚定地沿着这条奇特的表格式道路去探索物理学的未来。而且,他很快就获得了成功:事实上,只要把矩阵的规则运用到经典的动力学公式里去,把玻尔和索末菲旧的量子条件改造成新的由坚实的矩阵砖块构造起来的方程,海森堡可以自然而然地推导出量子化的原子能级和辐射频率。而且这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从方程本身解出,不再需要像玻尔的旧模型那样,强行附加一个不自然的量子条件。海森堡的表格的确管用!数学解释一切,我们的想象是靠不住的。   虽然,这种古怪的不遵守交换率的矩阵乘法到底意味着什么,无论对于海森堡,还是当时的所有人来说,都还仍然是一个谜题,但量子力学的基本形式却已经得到了突破进展。从这时候起,量子论将以一种气势磅礴的姿态向前迈进,每一步都那样雄伟壮丽,激起滔天的巨浪和美丽的浪花。接下来的3年是梦幻般的3年,是物理史上难以想象的3年,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终于要放射出它最耀眼的光辉,把整个20世纪都装点得神圣起来。   海森堡后来在写给好友范德沃登的信中回忆道,当他在那个石头小岛上的时候,有一晚忽然想到体系的总能量应该是一个常数。于是他试着用他那规则来解这个方程以求得振子能量。求解并不容易,他做了一个通宵,但求出来的结果和实验符合得非常好。于是他爬上一个山崖去看日出,同时感到自己非常幸运。   是的,曙光已经出现,太阳正从海平线上冉冉升起,万道霞光染红了海面和空中的云彩,在天地间流动着奇幻的辉光。在高高的石崖顶上,海森堡面对着壮观的日出景象,他脚下碧海潮生,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是的,他知道,this is the moment,他已经作出生命中最重要的突破,而物理学的黎明也终于到来。   *********   饭后闲话:矩阵   我们已经看到,海森堡发明了这种奇特的表格,I×II ≠ II×I,连他自己都没把握确定这是个什么怪物。当他结束养病,回到哥廷根后,就把论文草稿送给老师波恩,让他评论评论。波恩看到这种表格运算大吃一惊,原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正是线性代数里学到的“矩阵”!回溯历史,这种工具早在1858年就已经由一位剑桥的数学家Arthur Cayley所发明,不过当时不叫“矩阵”而叫做“行列式”(determinant,这个字后来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虽然还是和矩阵关系很紧密)。发明矩阵最初的目的,是简洁地来求解某些微分方程组(事实上直到今天,大学线性代数课还是主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海森堡对此毫不知情,他实际上不知不觉地“重新发明”了矩阵的概念。波恩和他那精通矩阵运算的助教约尔当随即在严格的数学基础上发展了海森堡的理论,进一步完善了量子力学,我们很快就要谈到。   数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总是领先的。Cayley创立矩阵的时候,自然想不到它后来会在量子论的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同样,黎曼创立黎曼几何的时候,又怎会料到他已经给爱因斯坦和他伟大的相对论提供了最好的工具。   乔治?盖莫夫在那本受欢迎的老科普书《从一到无穷大》(One, Two, Three…Infinity)里说,目前数学还有一个大分支没有派上用场(除了智力体操的用处之外),那就是数论。古老的数论领域里已经有许多难题被解开,比如四色问题,费马大定理。也有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悬而未决。天知道,这些理论和思路是不是在将来会给某个物理或者化学理论开道,打造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来。   四   从赫尔格兰回来后,海森堡找到波恩,请求允许他离开哥廷根一阵,去剑桥讲课。同时,他也把自己的论文给了波恩过目,问他有没有发表的价值。波恩显然被海森堡的想法给迷住了,正如他后来回忆的那样:“我对此着了迷……海森堡的思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我们一直追求的那个体系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突破。” 于是当海森堡去到英国讲学的时候,波恩就把他的这篇论文寄给了《物理学杂志》(Zeitschrift fur Physik),并于7月29日发表。这无疑标志着新生的量子力学在公众面前的首次亮相。   但海森堡古怪的表格乘法无疑也让波恩困扰,他在7月15日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说:“海森堡新的工作看起来有点神秘莫测,不过无疑是很深刻的,而且是正确的。”但是,有一天,波恩突然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了。海森堡的表格,正是他从前所听说过的那个“矩阵”!   但是对于当时的欧洲物理学家来说,矩阵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甚至连海森堡自己,也不见得对它的性质有着完全的了解。波恩决定为海森堡的理论打一个坚实的数学基础,他找到泡利,希望与之合作,可是泡利对此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他以他标志性的尖刻语气对波恩说:“是的,我就知道你喜欢那种冗长和复杂的形式主义,但你那无用的数学只会损害海森堡的物理思想。”波恩在泡利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转向他那熟悉矩阵运算的年轻助教约尔当(Pascual Jordan,再过一个礼拜,就是他101年诞辰),两人于是欣然合作,很快写出了著名的论文《论量子力学》(Zur Quantenmechanik),发表在《物理学杂志》上。在这篇论文中,两人用了很大的篇幅来阐明矩阵运算的基本规则,并把经典力学的哈密顿变换统统改造成为矩阵的形式。传统的动量p和位置q这两个物理变量,现在成为了两个含有无限数据的庞大表格,而且,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它们并不遵守传统的乘法交换率,p×q ≠ q×p。   波恩和约尔当甚至把p×q和q×p之间的差值也算了出来,结果是这样的:   pq – qp = (h/2πi) I   h是我们已经熟悉的普朗克常数,i是虚数的单位,代表-1的平方根,而I叫做单位矩阵,相当于矩阵运算中的1。波恩和约尔当奠定了一种新的力学——矩阵力学的基础。在这种新力学体系的魔法下,普朗克常数和量子化从我们的基本力学方程中自然而然地跳了出来,成为自然界的内在禀性。如果认真地对这种力学形式做一下探讨,人们会惊奇地发现,牛顿体系里的种种结论,比如能量守恒,从新理论中也可以得到。这就是说,新力学其实是牛顿理论的一个扩展,老的经典力学其实被“包含”在我们的新力学中,成为一种特殊情况下的表现形式。   这种新的力学很快就得到进一步完善。从剑桥返回哥廷根后,海森堡本人也加入了这个伟大的开创性工作中。11月26日,《论量子力学II》在《物理学杂志》上发表,作者是波恩,海森堡和约尔当。这篇论文把原来只讨论一个自由度的体系扩展到任意个自由度,从而彻底建立了新力学的主体。现在,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长期以来人们所苦苦追寻的那个目标终于达到了,多年以来如此困扰着物理学家的原子光谱问题,现在终于可以在新力学内部完美地解决。《论量子力学II》这篇文章,被海森堡本人亲切地称呼为“三人论文”(Dreimannerarbeit)的,也终于注定要在物理史上流芳百世。   新体系显然在理论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泡利很快就改变了他的态度,在写给克罗尼格(Ralph Laer Kronig)的信里,他说:“海森堡的力学让我有了新的热情和希望。”随后他很快就给出了极其有说服力的证明,展示新理论的结果和氢分子的光谱符合得非常完美,从量子规则中,巴尔末公式可以被自然而然地推导出来。非常好笑的是,虽然他不久前还对波恩咆哮说“冗长和复杂的形式主义”,但他自己的证明无疑动用了最最复杂的数学。   不过,对于当时其他的物理学家来说,海森堡的新体系无疑是一个怪物。矩阵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实在太不讲情面,不给人以任何想象的空间。人们一再追问,这里面的物理意义是什么?矩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海森堡却始终护定他那让人沮丧的立场:所谓“意义”是不存在的,如果有的话,那数学就是一切“意义”所在。物理学是什么?就是从实验观测量出发,并以庞大复杂的数学关系将它们联系起来的一门科学,如果说有什么图像能够让人们容易理解和记忆的话,那也是靠不住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毕竟矩阵力学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太陌生太遥远了,而隐藏在它背后的深刻含义,当时还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特别是,p×q ≠ q×p,这究竟代表了什么,令人头痛不已。   一年后,当薛定谔以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传统方式发布他的波动方程后,几乎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解脱了,不必再费劲地学习海森堡那异常复杂和繁难的矩阵力学。当然,人人都必须承认,矩阵力学本身的伟大含义是不容怀疑的。   但是,如果说在1925年,欧洲大部分物理学家都还对海森堡,波恩和约尔当的力学一知半解的话,那我们也不得不说,其中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例外,他就是保罗?狄拉克。在量子力学大发展的年代,哥本哈根,哥廷根以及慕尼黑三地抢尽了风头,狄拉克的崛起总算也为老牌的剑桥挽回了一点颜面。   保罗?埃德里安?莫里斯?狄拉克(Paul Adrien Maurice Dirac)于1902年8月8日出生于英国布里斯托尔港。他的父亲是瑞士人,当时是一位法语教师,狄拉克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许多大物理学家的童年教育都是多姿多彩的,比如玻尔,海森堡,还有薛定谔。但狄拉克的童年显然要悲惨许多,他父亲是一位非常严肃而刻板的人,给保罗制定了众多的严格规矩。比如他规定保罗只能和他讲法语(他认为这样才能学好这种语言),于是当保罗无法表达自己的时候,只好选择沉默。在小狄拉克的童年里,音乐、文学、艺术显然都和他无缘,社交活动也几乎没有。这一切把狄拉克塑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喜好孤独,淡泊名利,在许多人眼里显得geeky的人。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关于狄拉克的笑话是这样说的:有一次狄拉克在某大学演讲,讲完后一个观众起来说:“狄拉克教授,我不明白你那个公式是如何推导出来的。”狄拉克看着他久久地不说话,主持人不得不提醒他,他还没有回答问题。   “回答什么问题?”狄拉克奇怪地说,“他刚刚说的是一个陈述句,不是一个疑问句。”   1921年,狄拉克从布里斯托尔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恰逢经济大萧条,结果没法找到工作。事实上,很难说他是否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狄拉克显然长于理论而拙于实验。不过幸运的是,布里斯托尔大学数学系又给了他一个免费进修数学的机会,2年后,狄拉克转到剑桥,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   我们在上面说到,1925年秋天,当海森堡在赫尔格兰岛作出了他的突破后,他获得波恩的批准来到剑桥讲学。当时海森堡对自己的发现心中还没有底,所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到自己这方面的工作,不过7月28号,他参加了所谓“卡皮察俱乐部”的一次活动。卡皮察(P.L.Kapitsa)是一位年轻的苏联学生,当时在剑桥跟随卢瑟福工作。他感到英国的学术活动太刻板,便自己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在晚上聚会,报告和讨论有关物理学的最新进展。我们在前面讨论卢瑟福的时候提到过卡皮察的名字,他后来也获得了诺贝尔奖。   狄拉克也是卡皮察俱乐部的成员之一,他当时不在剑桥,所以没有参加这个聚会。不过他的导师福勒(William Alfred Fowler)参加了,而且大概在和海森堡的课后讨论中,得知他已经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理论来解释原子光谱问题。后来海森堡把他的证明寄给了福勒,而福勒给了狄拉克一个复印本。这一开始没有引起狄拉克的重视,不过大概一个礼拜后,他重新审视海森堡的论文,这下他把握住了其中的精髓:别的都是细枝末节,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那奇怪的矩阵乘法规则:p×q ≠ q×p。   *********   饭后闲话:约尔当   恩斯特?帕斯库尔?约尔当(Ernst Pascual Jordan)出生于汉诺威。在我们的史话里已经提到,他是物理史上两篇重要的论文《论量子力学》I和II的作者之一,可以说也是量子力学的主要创立者。但是,他的名声显然及不上波恩或者海森堡。   这里面的原因显然也是多方面的,1925年,约尔当才22岁,无论从资格还是名声来说,都远远及不上元老级的波恩和少年成名的海森堡。当时和他一起做出贡献的那些人,后来都变得如此著名:波恩,海森堡,泡利,他们的光辉耀眼,把约尔当完全给盖住了。   从约尔当本人来说,他是一个害羞和内向的人,说话有口吃的毛病,总是结结巴巴的,所以他很少授课或发表演讲。更严重的是,约尔当在二战期间站到了希特勒的一边,成为一个纳粹的同情者,被指责曾经告密。这大大损害了他的声名。   约尔当是一个作出了许多伟大成就的科学家。除了创立了基本的矩阵力学形式,为量子论打下基础之外,他同样在量子场论,电子自旋,量子电动力学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是最先证明海森堡和薛定谔体系同等性的人之一,他发明了约尔当代数,后来又广泛涉足生物学、心理学和运动学。他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得主,却没有成功。约尔当后来显然也对自己的成就被低估有些恼火,1964年,他声称《论量子力学》一文其实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贡献——波恩那时候病了。这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不过许多人显然同意,约尔当的贡献应当得到更多的承认。   五   p×q ≠ q×p。如果说狄拉克比别人天才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他可以一眼就看出这才是海森堡体系的精髓。那个时候,波恩和约尔当还在苦苦地钻研讨厌的矩阵,为了建立起新的物理大厦而努力地搬运着这种庞大而又沉重的表格式方砖,而他们的文章尚未发表。但狄拉克是不想做这种苦力的,他轻易地透过海森堡的表格,把握住了这种代数的实质。不遵守交换率,这让我想起了什么?狄拉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名词,他以前在上某一门动力学课的时候,似乎听说过一种运算,同样不符合乘法交换率。但他还不是十分确定,他甚至连那种运算的定义都给忘了。那天是星期天,所有的图书馆都关门了,这让狄拉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二天一早,图书馆刚刚开门,他就冲了进去,果然,那正是他所要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泊松括号”。   我们还在第一章讨论光和菲涅尔的时候,就谈到过泊松,还有著名的泊松光斑。泊松括号也是这位法国科学家的杰出贡献,不过我们在这里没有必要深入它的数学意义。总之,狄拉克发现,我们不必花九牛二虎之力去搬弄一个晦涩的矩阵,以此来显示和经典体系的决裂。我们完全可以从经典的泊松括号出发,建立一种新的代数。这种代数同样不符合乘法交换率,狄拉克把它称作“q数”(q表示“奇异”或者“量子”)。我们的动量、位置、能量、时间等等概念,现在都要改造成这种 q数。而原来那些老体系里的符合交换率的变量,狄拉克把它们称作“c数”(c代表“普通”)。   “看。”狄拉克说,“海森堡的最后方程当然是对的,但我们不用他那种大惊小怪,牵强附会的方式,也能够得出同样的结果。用我的方式,同样能得出xy-yx 的差值,只不过把那个让人看了生厌的矩阵换成我们的经典泊松括号[x,y]罢了。然后把它用于经典力学的哈密顿函数,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导出能量守恒条件和玻尔的频率条件。重要的是,这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新力学和经典力学是一脉相承的,是旧体系的一个扩展。c数和q数,可以以清楚的方式建立起联系来。”   狄拉克把论文寄给海森堡,海森堡热情地赞扬了他的成就,不过带给狄拉克一个糟糕的消息:他的结果已经在德国由波恩和约尔当作出了,是通过矩阵的方式得到的。想来狄拉克一定为此感到很郁闷,因为显然他的法子更简洁明晰。随后狄拉克又出色地证明了新力学和氢分子实验数据的吻合,他又一次郁闷了——泡利比他快了一点点,五天而已。哥廷根的这帮家伙,海森堡,波恩,约尔当,泡利,他们是大军团联合作战,而狄拉克在剑桥则是孤军奋斗,因为在英国懂得量子力学的人简直屈指可数。但是,虽然狄拉克慢了那么一点,但每一次他的理论都显得更为简洁、优美、深刻。而且,上天很快会给他新的机会,让他的名字在历史上取得不逊于海森堡、波恩等人的地位。   现在,在旧的经典体系的废墟上,矗立起了一种新的力学,由海森堡为它奠基,波恩,约尔当用矩阵那实心的砖块为它建造了坚固的主体,而狄拉克的优美的q数为它做了最好的装饰。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成功的广告和落成典礼,把那些还在旧废墟上唉声叹气的人们都吸引到新大厦里来定居。这个庆典在海森堡取得突破后3个月便召开了,它的主题叫做“电子自旋”。   我们还记得那让人头痛的“反常塞曼效应”,这种复杂现象要求引进1/2的量子数。为此,泡利在1925年初提出了他那著名的“不相容原理”的假设,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这个规定是说,在原子大厦里,每一间房间都有一个4位数的门牌号码,而每间房只能入住一个电子。所以任何两个电子也不能共享同一组号码。   这个“4位数的号码”,其每一位都代表了电子的一个量子数。当时人们已经知道电子有3个量子数,这第四个是什么,便成了众说纷纭的谜题。不相容原理提出后不久,当时在哥本哈根访问的克罗尼格(Ralph Kronig)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把这第四个自由度看成电子绕着自己的轴旋转。他找到海森堡和泡利,提出了这一思路,结果遭到两个德国年轻人的一致反对。因为这样就又回到了一种图像化的电子概念那里,把电子想象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球,而违背了我们从观察和数学出发的本意了。如果电子真是这样一个带电小球的话,在麦克斯韦体系里是不稳定的,再说也违反相对论——它的表面旋转速度要高于光速。   到了1925年秋天,自旋的假设又在荷兰莱顿大学的两个学生,乌仑贝克(George Eugene Uhlenbeck)和古德施密特(Somul Abraham Goudsmit)那里死灰复燃了。当然,两人不知道克罗尼格曾经有过这样的意见,他们是在研究光谱的时候独立产生这一想法的。于是两人找到导师埃仑费斯特(Paul Ehrenfest)征求意见。埃仑费斯特也不是很确定,他建议两人先写一个小文章发表。于是两人当真写了一个短文交给埃仑费斯特,然后又去求教于老资格的洛仑兹。洛仑兹帮他们算了算,结果在这个模型里电子表面的速度达到了光速的10倍。两人大吃一惊,风急火燎地赶回大学要求撤销那篇短文,结果还是晚了,埃仑费斯特早就给Nature杂志寄了出去。据说,两人当时懊恼得都快哭了,埃仑费斯特只好安慰他们说:“你们还年轻,做点蠢事也没关系。”   还好,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玻尔首先对此表示赞同,海森堡用新的理论去算了算结果后,也转变了反对的态度。到了1926年,海森堡已经在说:“如果没有古德施密特,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处理塞曼效应。”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也很快被解决了,比如有一个系数2,一直和理论所抵触,结果在玻尔研究所访问的美国物理学家托马斯发现原来人们都犯了一个计算错误,而自旋模型是正确的。很快海森堡和约尔当用矩阵力学处理了自旋,结果大获全胜,很快没有人怀疑自旋的正确性了。   哦,不过有一个例外,就是泡利,他一直对自旋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原本电子已经在数学当中被表达得很充分了——现在可好,什么形状、轨道、大小、旋转…… 种种经验性的概念又幽灵般地回来了。原子系统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太阳系,本来只有公转,现在连自转都有了。他始终按照自己的路子走,决不向任何力学模型低头。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泡利是对的,电子的自旋并不能想象成传统行星的那种自转,它具有1/2的量子数,也就是说,它要转两圈才露出同一个面孔,这里面的意义只能由数学来把握。后来泡利真的从特定的矩阵出发,推出了这一性质,而一切又被伟大的狄拉克于1928年统统包含于他那相对论化了的量子体系中,成为电子内禀的自然属性。   但是,无论如何,1926年海森堡和约尔当的成功不仅是电子自旋模型的胜利,更是新生的矩阵力学的胜利。不久海森堡又天才般地指出了解决有着两个电子的原子——氦原子的道路,使得新体系的威力再次超越了玻尔的老系统,把它的疆域扩大到以前未知的领域中。已经在迷雾和荆棘中彷徨了好几年的物理学家们这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把长久郁积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好好地呼吸一下那新鲜的空气。   但是,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歇一歇脚,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为目前的成就自豪一下,我们的快艇便又要前进了。物理学正处在激流之中,它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带给人晕眩的速度和刺激。自牛顿起250年来,科学从没有在哪个时期可以像如今这般翻天覆地,健步如飞。量子的力量现在已经完全苏醒了,在接下来的3年间,它将改变物理学的一切,在人类的智慧中刻下最深的烙印,并影响整个20世纪的面貌。   当乌仑贝克和古德施密特提出自旋的时候,玻尔正在去往莱登(Leiden)的路上。当他的火车到达汉堡的时候,他发现泡利和斯特恩(Stern)站在站台上,只是想问问他关于自旋的看法,玻尔不大相信,但称这很有趣。到达莱登以后,他又碰到了爱因斯坦和埃仑费斯特,爱因斯坦详细地分析了这个理论,于是玻尔改变了看法。在回去的路上,玻尔先经过哥廷根,海森堡和约尔当站在站台上。同样的问题:怎么看待自旋?最后,当玻尔的火车抵达柏林,泡利又站在了站台上 ——他从汉堡一路赶到柏林,想听听玻尔一路上有了什么看法的变化。   人们后来回忆起那个年代,简直像是在讲述一个童话。物理学家们一个个都被洪流冲击得站不住脚:节奏快得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爆炸性的概念一再地被提出,每一个都足以改变整个科学的面貌。但是,每一个人都感到深深的骄傲和自豪,在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能够扮演历史舞台上的那一个角色。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在量子物理的大发展时代,英雄们的确留下了最最伟大的业绩,永远让后人心神向往。   回到我们的史话中来。现在,花开两朵,各表一支。我们去看看量子论是如何沿着另一条完全不同的思路,取得同样伟大的突破的。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章 大一统   一   当年轻气盛的海森堡在哥廷根披荆斩棘的时候,埃尔文?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已经是瑞士苏黎世大学的一位有名望的教授。当然,相比海森堡来说,薛定谔只能算是大器晚成。这位出生于维也纳的奥地利人并没有海森堡那么好的运气,在一个充满了顶尖精英人物的环境里求学,而几次在战争中的服役也阻碍了他的学术研究。但不管怎样,薛定谔的物理天才仍然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他在光学、电磁学、分子运动理论、固体和晶体的动力学方面都作出过突出的贡献,这一切使得苏黎世大学于1921年提供给他一份合同,聘其为物理教授。而从1924年起,薛定谔开始对量子力学和统计理论感到兴趣,从而把研究方向转到这上面来。   和玻尔还有海森堡他们不同,薛定谔并不想在原子那极为复杂的谱线迷宫里奋力冲突,撞得头破血流。他的灵感,直接来自于德布罗意那巧妙绝伦的工作。我们还记得,1923年,德布罗意的研究揭示出,伴随着每一个运动的电子,总是有一个如影随形的“相波”。这一方面为物质的本性究竟是粒子还是波蒙上了更为神秘莫测的面纱,但同时也已经提供通往最终答案的道路。   薛定谔还是从爱因斯坦的文章中得知德布罗意的工作的。他在1925年11月3日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说:“几天前我怀着最大的兴趣阅读了德布罗意富有独创性的论文,并最终掌握了它。我是从你那关于简并气体的第二篇论文的第8节中第一次了解它的。”把每一个粒子都看作是类波的思想对薛定谔来说极为迷人,他很快就在气体统计力学中应用这一理论,并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爱因斯坦的气体理论》的论文。这是他创立波动力学前的最后一篇论文,当时距离那个伟大的时刻已经只有一个月。从中可以看出,德布罗意的思想已经最大程度地获取了薛定谔的信任,他开始相信,只有通过这种波的办法,才能够到达人们所苦苦追寻的那个目标。   1925年的圣诞很快到来了,美丽的阿尔卑斯山上白雪皑皑,吸引了各地的旅游度假者。薛定谔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他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海拔1700米高的阿罗萨(Arosa)。自从他和安妮玛丽?伯特尔(Annemarie Bertel)在1920年结婚后,两人就经常来这里度假。薛定谔的生活有着近乎刻板的规律,他从来不让任何事情干扰他的假期。而每次夫妇俩来到阿罗萨的时候,总是住在赫维格别墅,这是一幢有着尖顶的,四层楼的小屋。   不过1925年,来的却只有薛定谔一个人,安妮留在了苏黎世。当时他们的关系显然极为紧张,不止一次地谈论着分手以及离婚的事宜。薛定谔写信给维也纳的一位“旧日的女朋友”,让她来阿罗萨陪伴自己。这位神秘女郎的身份始终是个谜题,二战后无论是科学史专家还是八卦新闻记者,都曾经竭尽所能地去求证她的真面目,却都没有成功。薛定谔当时的日记已经遗失了,而从留下的蛛丝马迹来看,她又不像任何一位已知的薛定谔的情人。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位神秘女郎极大地激发了薛定谔的灵感,使得他在接下来的12个月里令人惊异地始终维持着一种极富创造力和洞察力的状态,并接连不断地发表了六篇关于量子力学的主要论文。薛定谔的同事在回忆的时候总是说,薛定谔的伟大工作是在他生命中一段情欲旺盛的时期做出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学还要小小地感谢一下这位不知名的女郎。   回到比较严肃的话题上来。在咀嚼了德布罗意的思想后,薛定谔决定把它用到原子体系的描述中去。我们都已经知道,原子中电子的能量不是连续的,它由原子的分立谱线而充分地证实。为了描述这一现象,玻尔强加了一个“分立能级”的假设,海森堡则运用他那庞大的矩阵,经过复杂的运算后导出了这一结果。现在轮到薛定谔了,他说,不用那么复杂,也不用引入外部的假设,只要把我们的电子看成德布罗意波,用一个波动方程去表示它,那就行了。   薛定谔一开始想从建立在相对论基础上的德布罗意方程出发,将其推广到束缚粒子中去。为此他得出了一个方程,不过不太令人满意,因为没有考虑到电子自旋的情况。当时自旋刚刚发现不久,薛定谔还对其一知半解。于是,他回过头来,从经典力学的哈密顿-雅可比方程出发,利用变分法和德布罗意公式,最后求出了一个非相对论的波动方程,用希腊字母ψ来代表波的函数,最终形式是这样的:   △ψ [8(π^2)m/h^2] (E - V)ψ = 0   这便是名震整部20世纪物理史的薛定谔波函数。当然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并没有必要去探讨数学上的详细意义,我们只要知道一些符号的含义就可以了。三角△叫做“拉普拉斯算符”,代表了某种微分运算。h是我们熟知的普朗克常数。E是体系总能量,V是势能,在原子里也就是-e^2/r。在边界条件确定的情况下求解这个方程,我们可以算出E的解来。   如果我们求解方程sin(x)=0,答案将会是一组数值,x可以是0,π,2π,或者是nπ。sin(x)的函数是连续的,但方程的解却是不连续的,依赖于整数n。同样,我们求解薛定谔方程中的E,也将得到一组分立的答案,其中包含了量子化的特征:整数n。我们的解精确地吻合于实验,原子的神秘光谱不再为矩阵力学所专美,它同样可以从波动方程中被自然地推导出来。   现在,我们能够非常形象地理解为什么电子只能在某些特定的能级上运行了。电子有着一个内在的波动频率,我们想象一下吉他上一根弦的情况:当它被拨动时,它便振动起来。但因为吉他弦的两头是固定的,所以它只能形成整数个波节。如果一个波长是20厘米,那么弦的长度显然只能是20厘米、40厘米、60厘米…… 而不可以是50厘米。因为那就包含了半个波,从而和它被固定的两头互相矛盾。假如我们的弦形成了某种圆形的轨道,就像电子轨道那样,那么这种“轨道”的大小显然也只能是某些特定值。如果一个波长20厘米,轨道的周长也就只能是20厘米的整数倍,不然就无法头尾互相衔接了。   从数学上来说,这个函数叫做“本征函数”(Eigenfunction),求出的分立的解叫做“本征值”(Eigenvalue)。所以薛定谔的论文叫做《量子化是本征值问题》,从1926年1月起到6月,他一连发了四篇以此为题的论文,从而彻底地建立了另一种全新的力学体系——波动力学。在这四篇论文中间,他还写了一篇《从微观力学到宏观力学的连续过渡》的论文,证明古老的经典力学只是新生的波动力学的一种特殊表现,它完全地被包容在波动力学内部。   薛定谔的方程一出台,几乎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为之欢呼。普朗克称其为“划时代的工作”,爱因斯坦说:“……您的想法源自于真正的天才。”“您的量子方程已经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埃仑费斯特说:“我为您的理论和其带来的全新观念所着迷。在过去的两个礼拜里,我们的小组每天都要在黑板前花上几个小时,试图从一切角度去理解它。”薛定谔的方程通俗形象,简明易懂,当人们从矩阵那陌生的迷宫里抬起头来,再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以微分方程所表达的系统时,他们都像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芬芳,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但是,这种新体系显然也已经引起了矩阵方面的注意,哥廷根和哥本哈根的那些人,特别是海森堡本人,显然对这种 “通俗”的解释是不满意的。   海森堡在写给泡利的信中说:   “我越是思考薛定谔理论的物理意义,就越感到厌恶。薛定谔对于他那理论的形象化的描述是毫无意义的,换一种说法,那纯粹是一个Mist。”Mist这个德文,基本上相当于英语里的bullshit或者crap。   薛定谔也毫不客气,在论文中他说:   “我的理论是从德布罗意那里获得灵感的……我不知道它和海森堡有任何继承上的关系。我当然知道海森堡的理论,它是一种缺乏形象化的,极为困难的超级代数方法。我即使不完全排斥这种理论,至少也对此感到沮丧。”   矩阵力学,还是波动力学?全新的量子论诞生不到一年,很快已经面临内战。   二   回顾一下量子论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两条迥异的道路是饶有趣味的。第一种办法的思路是直接从观测到的原子谱线出发,引入矩阵的数学工具,用这种奇异的方块去建立起整个新力学的大厦来。它强调观测到的分立性,跳跃性,同时又坚持以数学为唯一导向,不为日常生活的直观经验所迷惑。但是,如果追究根本的话,它所强调的光谱线及其非连续性的一面,始终可以看到微粒势力那隐约的身影。这个理论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海森堡,波恩,约尔当,而他们背后的精神力量,那位幕后的 “教皇”,则无疑是哥本哈根的那位伟大的尼尔斯?玻尔。这些关系密切的科学家们集中资源和火力,组成一个坚强的战斗集体,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从而建立起矩阵力学这一壮观的堡垒来。   而沿着另一条道路前进的人们在组织上显然松散许多。大致说来,这是以德布罗意的理论为切入点,以薛定谔为主将的一个派别。而在波动力学的创建过程中起到关键的指导作用的爱因斯坦,则是他们背后的精神领袖。但是这个理论的政治观点也是很明确的:它强调电子作为波的连续性一面,以波动方程来描述它的行为。它热情地拥抱直观的解释,试图恢复经典力学那种形象化的优良传统,有一种强烈的复古倾向,但革命情绪不如对手那样高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矩阵方面提倡彻底的激进的改革,摒弃旧理论的直观性,以数学为唯一基础,是革命的左派。而波动方面相对保守,它强调继承性和古典观念,重视理论的形象化和物理意义,是革命的右派。这两派的大战将交织在之后量子论发展的每一步中,从而为人类的整个自然哲学带来极为深远的影响。   在上一节中,我们已经提到,海森堡和薛定谔互相对对方的理论表达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当然,他们私人之间是无怨无仇的)。他们各自认定,自己的那套方法才是唯一正确的。这是自然的现象,因为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看上去是那样地不同,而两人的性格又都以好胜和骄傲闻名。当衰败的玻尔理论退出历史舞台,留下一个权力真空的时候,无疑每个人都想占有那一份无上的光荣。不过到了1926年4月份,这种对峙至少在表面上有了缓和,薛定谔,泡利,约尔当都各自证明了,两种力学在数学上来说是完全等价的!事实上,我们追寻它们各自的家族史,发现它们都是从经典的哈密顿函数而来,只不过一个是从粒子的运动方程出发,一个是从波动方程出发罢了。而光学和运动学,早就已经在哈密顿本人的努力下被联系在了一起,这当真叫做“本是同根生”了。很快人们已经知道,从矩阵出发,可以推导出波动函数的表达形式来,而反过来,从波函数也可以导出我们的矩阵。1930年,狄拉克出版了那本经典的量子力学教材,两种力学被完美地统一起来,作为一个理论的不同表达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   但是,如果谁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虽然两种体系在形式上已经归于统一,但从内心深处的意识形态来说,它们之间的分歧却越来越大,很快就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数学上的一致并不能阻止人们对它进行不同的诠释,就矩阵方面来说,它的本意是粒子性和不连续性。而波动方面却始终在谈论波动性和连续性。波粒战争现在到达了最高潮,双方分别找到了各自可以依赖的政府,并把这场战争再次升级到对整个物理规律的解释这一层次上去。   “波,只有波才是唯一的实在。”薛定谔肯定地说,“不管是电子也好,光子也好,或者任何粒子也好,都只是波动表面的泡沫。它们本质上都是波,都可以用波动方程来表达基本的运动方式。”   “绝对不敢苟同。”海森堡反驳道,“物理世界的基本现象是离散性,或者说不连续性。大量的实验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从原子的光谱,到康普顿的实验,从光电现象,到原子中电子在能级间的跳跃,都无可辩驳地显示出大自然是不连续的。你那波动方程当然在数学上是一个可喜的成就,但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不能按照传统的那种方式去认识它——它不是那个意思。”   “恰恰相反。”薛定谔说,“它就是那个意思。波函数ψ(读作psai)在各个方向上都是连续的,它可以看成是某种振动。事实上,我们必须把电子想象成一种驻在的本征振动,所谓电子的“跃迁”,只不过是它振动方式的改变而已。没有什么‘轨道’,也没有什么‘能级’,只有波。”   “哈哈。”海森堡嘲笑说,“你恐怕对你自己的ψ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有搞懂吧?它只是在某个虚拟的空间里虚拟出来的函数,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一种实在的波。事实上,我们绝不能被日常的形象化的东西所误导,再怎么说,电子作为经典粒子的行为你是不能否认的。”   “没错。”薛定谔还是不肯示弱,“我不否认它的确展示出类似质点的行为。但是,就像一个椰子一样,如果你敲开它那粒子的坚硬的外壳,你会发现那里面还是波动的柔软的汁水。电子无疑是由正弦波组成的,但这种波在各个尺度上伸展都不大,可以看成一个‘波包’。当这种波包作为一个整体前进时,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粒子。可是,本质上,它还是波,粒子只不过是波的一种衍生物而已。”   正如大家都已经猜到的那样,两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1926年7月,薛定谔应邀到慕尼黑大学讲授他的新力学,海森堡就坐在下面,他站起来激烈地批评薛定谔的解释,结果悲哀地发现在场的听众都对他持有反对态度。早些时候,玻尔原来的助手克莱默接受了乌特勒支(Utrecht)大学的聘书而离开哥本哈根,于是海森堡成了这个位置的继任者——现在他可以如梦想的那样在玻尔的身边工作了。玻尔也对薛定谔那种回归经典传统的理论观感到不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邀请薛定谔到哥本哈根进行一次学术访问,争取在交流中达成某种一致意见。   9月底,薛定谔抵达哥本哈根,玻尔到火车站去接他。争论从那一刻便已经展开,日日夜夜,无休无止,一直到薛定谔最终离开哥本哈根为止。海森堡后来在他的《部分与整体》一书中回忆了这次碰面,他说,虽然平日里玻尔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但一旦他卷入这种物理争论,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偏执的狂热者,决不肯妥协一步。争论当然是物理上的问题,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哲学之争。薛定谔就是不能相信,一种“无法想象”的理论有什么实际意义。而玻尔则坚持认为,图像化的概念是不可能用在量子过程中的,它无法用日常语言来描述。他们激烈地从白天吵到晚上,最后薛定谔筋疲力尽,他很快病倒了,不得不躺到床上,由玻尔的妻子玛格丽特来照顾。即使这样,玻尔仍然不依不饶,他冲进病房,站在薛定谔的床头继续与之辩论。当然,最后一切都是徒劳,谁也没有被对方说服。   物理学界的空气业已变得非常火热。经典理论已经倒塌了,现在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座大厦拔地而起,它们之间以某种天桥互相联系,从理论上说要算是一体。可是,这两座大厦的地基却仍然互不关联,这使得表面上的亲善未免有那么一些口是心非的味道。而且,波动和微粒,这两个300年来的宿敌还在苦苦交战,不肯从自己的领土上后退一步。双方都依旧宣称自己对于光、电,还有种种物理现象拥有一切主权,而对手是非法武装势力,是反政府组织。现在薛定谔加入波动的阵营,他甚至为波动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也就是他的波动方程。在薛定谔看来,波动代表了从惠更斯,杨一直到麦克斯韦的旧日帝国的光荣,而这种贵族的传统必须在新的国家得到保留和发扬。薛定谔相信,波动这一简明形象的概念将再次统治物理世界,从而把一切都归结到一个统一的图像里去。   不幸的是,薛定谔猜错了。波动方面很快就要发现,他们的宪法原来有着更为深长的意味。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读出一些隐藏的意思来,它说,天下为公,哪一方也不能独占,双方必须和谈,然后组成一个联合政府来进行统治。它还披露了更为惊人的秘密:双方原来在血缘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最后,就像阿尔忒弥斯庙里的祭司所作出的神喻,它预言在这种联合统治下,物理学将会变得极为不同:更为奇妙,更为神秘,更为繁荣。   好一个精彩的预言。   *********   饭后闲话:薛定谔的女朋友   2001年11月,剧作家Matthew Wells的新作《薛定谔的女朋友》(Schrodinger’s Girfriend)在旧金山著名的Fort Mason Center首演。这出喜剧以1926年薛定谔在阿罗萨那位神秘女友的陪伴下创立波动力学这一历史为背景,探讨了爱情、性,还有量子物理的关系,受到了评论家的普遍好评。今年(2003年)初,这个剧本搬到东岸演出,同样受到欢迎。近年来形成了一股以科学人物和科学史为题材的话剧创作风气,除了这出《薛定谔的女朋友》之外,恐怕更有名的就是那个东尼奖得主,Michael Frayn的《哥本哈根》了。   不过,要数清薛定谔到底有几个女朋友,还当真是一件难事。这位物理大师的道德观显然和常人有着一定的距离,他的古怪行为一直为人们所排斥。1912年,他差点为了喜欢的一个女孩而放弃学术,改行经营自己的家庭公司(当时在大学教书不怎么赚钱),到他遇上安妮玛丽之前,薛定谔总共爱上过4个年轻女孩,而且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恋爱关系。对此,薛定谔的主要传记作者之一,Walter Moore辩解说,不能把它简单地看成一种放纵行为。   如果以上都还算正常,婚后的薛定谔就有点不拘礼法的狂放味道了。他和安妮的婚姻之路从来不曾安定和谐,两人终生也没有孩子。而在外沾花惹草的事,薛定谔恐怕没有少做,他对太太也不隐瞒这一点。安妮,反过来,也和薛定谔最好的朋友之一,赫尔曼?威尔(Hermann Weyl)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威尔自己的老婆却又迷上了另一个人,真是天昏地暗)。两人讨论过离婚,但安妮的天主教信仰和昂贵的手续费事实上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薛定谔的女朋友》一剧中调笑说:“到底是波-粒子的二象性难一点呢,还是老婆-情人的二象性更难?”   薛定谔,按照某种流行的说法,属于那种“多情种子”。他邀请别人来做他的助手,其实却是看上了他的老婆。这个女人(Hilde March)后来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令人惊奇的是,安妮却十分乐意地照顾这个婴儿。薛定谔和这两个女子公开同居,事实上过着一种一妻一妾的生活(这个妾还是别人的合法妻子),这过于惊世骇俗,结果在牛津和普林斯顿都站不住脚,只好走人。他的风流史还可以开出一长串,其中有女学生、演员、OL,留下了若干私生子。但薛定谔却不是单纯的欲望的发泄,他的内心有着强烈的罗曼蒂克式的冲动,按照段正淳的说法,和每个女子在一起时,却都是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为之谱写了大量的情诗。我希望大家不要认为我过于八卦,事实上对情史的分析是薛定谔研究中的重要内容,它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位科学家极为复杂的内在心理和带有个人色彩的独特性格。   最最叫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薛定谔的婚姻后来却几乎得到了完美的结局。尽管经历了种种风浪,穿越重重险滩,他和安妮却最终白头到老,真正像在誓言中所说的那样:to have and to hol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ill death parts us。在薛定谔生命的最后时期,两人早已达成了谅解,安妮说:“在过去41年里的喜怒哀乐把我们紧紧结合在一起,这最后几年我们也不想分开了。”薛定谔临终时,安妮守在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薛定谔说:“现在我又拥有了你,一切又都好起来了。”   薛定谔死后葬在Alpbach,他的墓地不久就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四年后,安妮玛丽?薛定谔也停止了呼吸。   三   1926年中,虽然矩阵派和波动派还在内心深处相互不服气,它们至少在表面上被数学所统一起来了。而且,不出意外地,薛定谔的波动方程以其琅琅上口,简明易学,为大多数物理学家所欢迎的特色,很快在形式上占得了上风。海森堡和他那诘屈聱牙的方块矩阵虽然不太乐意,也只好接受现实。事实证明,除了在处理关于自旋的几个问题时矩阵占点优势,其他时候波动方程抢走了几乎全部的人气。其实吗,物理学家和公众想象的大不一样,很少有人喜欢那种又难又怪的变态数学,既然两种体系已经被证明在数学上具有同等性,大家也就乐得选那个看起来简单熟悉的。   甚至在矩阵派内部,波动方程也受到了欢迎。首先是海森堡的老师索末菲,然后是建立矩阵力学的核心人物之一,海森堡的另一位导师马科斯?波恩。波恩在薛定谔方程刚出炉不久后就热情地赞叹了他的成就,称波动方程“是量子规律中最深刻的形式”。据说,海森堡对波恩的这个“叛变”一度感到十分伤心。   但是,海森堡未免多虑了,波恩对薛定谔方程的赞许并不表明他选择和薛定谔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因为虽然方程确定了,但怎么去解释它却是一个大大不同的问题。首先人们要问的就是,薛定谔的那个波函数ψ(再提醒一下,这个希腊字读成psai),它在物理上代表了什么意义?   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薛定谔创立波动方程的思路:他是从经典的哈密顿方程出发,构造一个体系的新函数ψ代入,然后再引用德布罗意关系式和变分法,最后求出了方程及其解答,这和我们印象中的物理学是迥然不同的。通常我们会以为,先有物理量的定义,然后才谈得上寻找它们的数学关系。比如我们懂得了力F,加速度a 和质量m的概念,之后才会理解F=ma的意义。但现代物理学的路子往往可能是相反的,比如物理学家很可能会先定义某个函数F,让F=ma,然后才去寻找F 的物理意义,发现它原来是力的量度。薛定谔的ψ,就是在空间中定义的某种分布函数,只是人们还不知道它的物理意义是什么。   这看起来颇有趣味,因为物理学家也不得不坐下来猜哑谜了。现在让我们放松一下,想象自己在某个晚会上,主持人安排了一个趣味猜谜节目供大家消遣。“女士们先生们,”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来玩一个猜东西的游戏,谁先猜出这个箱子里藏的是什么,谁就能得到晚会上的最高荣誉。”大家定睛一看,那个大箱子似乎沉甸甸的,还真像藏着好东西,箱盖上古色古香写了几个大字:“薛定谔方程”。   “好吧,可是什么都看不见,怎么猜呢?”人们抱怨道。“那当然那当然。”主持人连忙说,“我们不是学孙悟空玩隔板猜物,再说这里面也决不是破烂溜丢一口钟,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关系到整个物理学的宝贝。嗯,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看不见它,但它的某些性质却是可以知道的,我会不断地提示大家,看谁先猜出来。”   众人一阵鼓噪,就这样游戏开始了。“这件东西,我们不知其名,强名之曰ψ。”主持人清了清嗓门说,“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它代表了原子体系中电子的某个函数。”下面顿时七嘴八舌起来:“能量?频率?速度?距离?时间?电荷?质量?”主持人不得不提高嗓门喊道:“安静,安静,我们还刚刚开始呢,不要乱猜啊。从现在开始谁猜错了就失去参赛资格。”于是瞬间鸦雀无声。   “好。”主持人满意地说,“那么我们继续。第二个条件是这样的:通过我的观察,我发现,这个ψ是一个连续不断的东西。”这次大家都不敢说话,但各人迅速在心里面做了排除。既然是连续不断,那么我们已知的那些量子化的条件就都排除了。比如我们都已经知道电子的能级不是连续的,那ψ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东西。   “接下来,通过ψ的构造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没有量纲的函数。但它同时和电子的位置有某些联系,对于每一个电子来说,它都在一个虚拟的三维空间里扩展开去。”话说到这里好些人已经糊涂了,只有几个思维特别敏捷的还在紧张地思考。   “总而言之,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每一个电子,在它所处的那个位置上如同一团云彩般地扩散开来。这云彩时而浓厚时而稀薄,但却是按照某种确定的方式演化。而且,我再强调一遍,这种扩散及其演化都是经典的,连续的,确定的。”于是众人都陷入冥思苦想中,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的,云彩,这个比喻真妙。”这时候一个面容瘦削,戴着夹鼻眼睛的男人呵呵笑着站起来说。主持人赶紧介绍:“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就是薛定谔先生,也是这口宝箱的发现者。”大家于是一阵鼓掌,然后屏息凝神地听他要发表什么高见。   “嗯,事情已经很明显了,ψ是一个空间分布函数。”薛定谔满有把握地说,“当它和电子的电荷相乘,就代表了电荷在空间中的实际分布。云彩,尊敬的各位,电子不是一个粒子,它是一团波,像云彩一般地在空间四周扩展开去。我们的波函数恰恰描述了这种扩展和它的行为。电子是没有具体位置的,它也没有具体的路径,因为它是一团云,是一个波,它向每一个方向延伸——虽然衰减得很快,这使它粗看来像一个粒子。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这个发现的最大意义就是,我们必须把一切关于粒子的假相都从头脑里清除出去,不管是电子也好,光子也好,什么什么子也好,它们都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粒子。把它们拉出来放大,仔细审视它们,你会发现它在空间里融化开来,变成无数振动的叠加。是的,一个电子,它是涂抹开的,就像涂在面包上的黄油那样,它平时蜷缩得那么紧,以致我们都把它当成小球,但是,这已经被我们的波函数ψ证明不是真的。多年来物理学误入歧途,我们的脑袋被光谱线,跃迁,能级,矩阵这些古怪的东西搞得混乱不堪,现在,是时候回归经典了。”   “这个宝箱,”薛定谔指着那口大箱子激动地说,“是一笔遗产,是昔日传奇帝国的所罗门王交由我们继承的。它时时提醒我们,不要为歪门邪道所诱惑,走到无法回头的岔路上去。物理学需要改革,但不能允许思想的混乱,我们已经听够了奇谈怪论,诸如电子像跳蚤一般地在原子里跳来跳去,像一个完全无法预见自己方向的醉汉。还有那故弄玄虚的所谓矩阵,没人知道它包含什么物理含义,而它却不停地叫嚷自己是物理学的正统。不,现在让我们回到坚实的土地上来,这片巨人们曾经奋斗过的土地,这片曾经建筑起那样雄伟构筑的土地,这片充满了骄傲和光荣历史的土地。简洁、明晰、优美、直观性、连续性、图像化,这是物理学王国中的胜利之杖,它代代相传,引领我们走向胜利。我毫不怀疑,新的力学将在连续的波动基础上作出,把一切都归于简单的图像中,并继承旧王室的血统。这决不是守旧,因为这种血统同时也是承载了现代科学300年的灵魂。这是物理学的象征,它的神圣地位决不容许受到撼动,任何人也不行。”   薛定谔这番雄辩的演讲无疑深深感染了在场的绝大部分观众,因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但是,等等,有一个人在不断地摇头,显得不以为然的样子,薛定谔很快就认出,那是哥廷根的波恩,海森堡的老师。他不是刚刚称赞过自己的方程吗?难道海森堡这小子又用了什么办法把他拉拢过去了不成?   “嗯,薛定谔先生”,波恩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首先我还是要对您的发现表示由衷的赞叹,这无疑是稀世奇珍,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幸运做出这样伟大的成就的。”薛定谔点了点头,心情放松了一点。“但是,”波恩接着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虽然这是您找到的,但您本人有没有真正地打开过箱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呢?”   这令薛定谔大大地尴尬,他踟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实话,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里面的东西,因为我没有箱子的钥匙。”众人一片惊诧。   “如果是这样的话,”波恩小心翼翼地说,“我倒以为,我不太同意您刚才的猜测呢。”   “哦?”两个人对视了一阵,薛定谔终于开口说:“那么您以为,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毫无疑问,”波恩凝视着那雕满了古典花纹的箱子和它上面那把沉重的大锁,“这里面藏着一些至关紧要的事物,它的力量足以改变整个物理学的面貌。但是,我也有一种预感,这股束缚着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它将把物理学搞得天翻地覆。当然,你也可以换个词语说,为物理学带来无边的混乱。”   “哦,是吗?”薛定谔惊奇地说,“照这么说来,难道它是潘多拉的盒子?”   “嗯。”波恩点了点头,“人们将陷入困惑和争论中,物理学会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奇幻世界。老实说,虽然我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我还是不能确定该不该把它说出来。”   薛定谔盯着波恩:“我们都相信科学的力量,在于它敢于直视一切事实,并毫不犹豫地去面对它,检验它,把握它,不管它是什么。何况,就算是潘多拉盒子,我们至少也还拥有盒底那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你忘了吗?”   “是的,那是希望。”波恩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对,不管是祸是福,我们至少还拥有希望。只有存在争论,物理学才拥有未来。”   “那么,你说这箱子里是……?”全场一片静默,人人都不敢出声。   波恩突然神秘地笑了:“我猜,这里面藏的是……”   “……骰子。”   四   骰子?骰子是什么东西?它应该出现在大富翁游戏里,应该出现在澳门和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中,但是,物理学?不,那不是它应该来的地方。骰子代表了投机,代表了不确定,而物理学不是一门最严格最精密,最不能容忍不确定的科学吗?   可以想象,当波恩于1926年7月将骰子带进物理学后,是引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围绕着这个核心解释所展开的争论激烈而尖锐,把物理学加热到了沸点。这个话题是如此具有争议性,很快就要引发20世纪物理史上最有名的一场大论战,而可怜的波恩一直要到整整28年后,才因为这一杰出的发现而获得诺贝尔奖金—— 比他的学生们晚上许多。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波恩都说了些什么。骰子,这才是薛定谔波函数ψ的解释,它代表的是一种随机,一种概率,而决不是薛定谔本人所理解的,是电子电荷在空间中的实际分布。波恩争辩道,ψ,或者更准确一点,ψ的平方,代表了电子在某个地点出现的“概率”。电子本身不会像波那样扩展开去,但是它的出现概率则像一个波,严格地按照ψ的分布所展开。   我们来回忆一下电子或者光子的双缝干涉实验,这是电子波动性的最好证明。当电子穿过两道狭缝后,便在感应屏上组成了一个明暗相间的图案,展示了波峰和波谷的相互增强和抵消。但是,正如粒子派指出的那样,每次电子只会在屏上打出一个小点,只有当成群的电子穿过双缝后,才会逐渐组成整个图案。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个思维实验,想象我们有一台仪器,它每次只发射出一个电子。这个电子穿过双缝,打到感光屏上,激发出一个小亮点。那么,对于这一个电子,我们可以说些什么呢?很明显,我们不能预言它组成类波的干涉条纹,因为一个电子只会留下一个点而已。事实上,对于这个电子将会出现在屏幕上的什么地方,我们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多次重复我们的实验,它有时出现在这里,有时出现在那里,完全不是一个确定的过程。   不过,我们经过大量的观察,却可以发现,这个电子不是完全没有规律的:它在某些地方出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在另一些地方则小一些。它出现频率高的地方,恰恰是波动所预言的干涉条纹的亮处,它出现频率低的地方则对应于暗处。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大量电子能组成干涉条纹了,因为虽然每一个电子的行为都是随机的,但这个随机分布的总的模式却是确定的,它就是一个干涉条纹的图案。这就像我们掷骰子,虽然每一个骰子掷下去,它的结果都是完全随机的,从1到6都有可能,但如果你投掷大量的骰子到地下,然后数一数每个点的数量,你会发现1到6的结果差不多是平均的。   关键是,单个电子总是以一个点的面貌出现,它从来不会像薛定谔所说的那样,在屏幕上打出一滩图案来。只有大量电子接二连三地跟进,总的干涉图案才会逐渐出现。其中亮的地方也就是比较多的电子打中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单个电子比较容易出现的地方,暗的地带则正好相反。如果我们发现,有9成的粒子聚集在亮带,只有1成的粒子在暗带,那么我们就可以预言,对于单个粒子来说,它有90%的可能出现在亮带的区域,10%的可能出现在暗带。但是,究竟出现在哪里,我们是无法确定的,我们只能预言概率而已。   我们只能预言概率而已。   但是,等等,我们怎么敢随便说出这种话来呢?这不是对于古老的物理学的一种大不敬吗?从伽利略牛顿以来,成千上百的先辈们为这门科学呕心沥血,建筑起了这样宏伟的构筑,它的力量统治整个宇宙,从最大的星系到最小的原子,万事万物都在它的威力下必恭必敬地运转。任何巨大的或者细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它的力量。星系之间产生可怕的碰撞,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并诞生数以亿计的新恒星;宇宙射线以惊人的高速穿越遥远的空间,见证亘古的时光;微小得看不见的分子们你推我搡,喧闹不停;地球庄严地围绕着太阳运转,它自己的自转轴同时以难以觉察的速度轻微地振动;坚硬的岩石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鸟儿扑动它的翅膀,借着气流一飞冲天。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在物理定律的监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的吗?   更重要的是,物理学不仅能够解释过去和现在,它还能预言未来。我们的定律和方程能够毫不含糊地预测一颗炮弹的轨迹以及它降落的地点;我们能预言几千年后的日食,时刻准确到秒;给我一张电路图,多复杂都行,我能够说出它将做些什么;我们制造的机器乖乖地按照我们预先制定好的计划运行。事实上,对于任何一个系统,只要给我足够的初始信息,赋予我足够的运算能力,我能够推算出这个体系的一切历史,从它最初怎样开始运行,一直到它在遥远的未来的命运,一切都不是秘密。是的,一切系统,哪怕骰子也一样。告诉我骰子的大小,质量,质地,初速度,高度,角度,空气阻力,桌子的质地,摩擦系数,告诉我一切所需要的情报,那么,只要我拥有足够的运算能力,我可以毫不迟疑地预先告诉你,这个骰子将会掷出几点来。   物理学统治整个宇宙,它的过去和未来,一切都尽在掌握。这已经成了物理学家心中深深的信仰。19世纪初,法国的大科学家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de Laplace)在用牛顿方程计算出了行星轨道后,把它展示给拿破仑看。拿破仑问道:“在你的理论中,上帝在哪儿呢?”拉普拉斯平静地回答:“陛下,我的理论不需要这个假设。”   是啊,上帝在物理学中能有什么位置呢?一切都是由物理定律来统治的,每一个分子都遵照物理定律来运行,如果说上帝有什么作用的话,他最多是在一开始推动了这个体系一下,让它得以开始运转罢了。在之后的漫长历史中,有没有上帝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上帝被物理学赶出了舞台。   “我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拉普拉斯站在拿破仑面前说。这可算科学最光荣最辉煌的时刻之一了,它把无边的自豪和骄傲播撒到每一个科学家的心中。不仅不需要上帝,拉普拉斯想象,假如我们有一个妖精,一个大智者,或者任何拥有足够智慧的人物,假如他能够了解在某一刻,这个宇宙所有分子的运动情况的话,那么他就可以从正反两个方向推演,从而得出宇宙在任意时刻的状态。对于这样的智者来说,没有什么过去和未来的分别,一切都历历在目。宇宙从它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坠入了一个预定的轨道,它严格地按照物理定律发展,没有任何岔路可以走,一直到遇见它那注定的命运为止。就像你出手投篮,那么,这究竟是一个三分球,还是打中篮筐弹出,或者是一个air ball,这都在你出手的一刹那决定了,之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看着它按照写好的剧本发展而已。   是的,科学家知道过去;是的,科学家明白现在;是的,科学家了解未来。只要掌握了定律,只要搜集足够多的情报,只要能够处理足够大的运算量,科学家就能如同上帝一般无所不知。整个宇宙只不过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它的每个零件都按照定律一丝不苟地运行,这种想法就是古典的,严格的决定论(determinism)。宇宙从出生的那一刹那起,就有一个确定的命运。我们现在无法了解它,只是因为我们所知道的信息太少而已。   那么多的天才前仆后继,那么多的伟人呕心沥血,那么多在黑暗中的探索,挣扎,奋斗,这才凝结成物理学在19世纪黄金时代的全部光荣。物理学家终于可以说,他们能够预测神秘的宇宙了,因为他们找到了宇宙运行的奥秘。他们说这话时,带着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情感,决不饶恕任何敢于轻视物理学力量的人。   可是,现在有人说,物理不能预测电子的行为,它只能找到电子出现的概率而已。无论如何,我们也没办法确定单个电子究竟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我们只能猜想,电子有90%的可能出现在这里,10%的可能出现在那里。这难道不是对整个物理历史的挑衅,对物理学的光荣和尊严的一种侮辱吗?   我们不能确定?物理学的词典里是没有这个字眼的。在中学的物理考试中,题目给了我们一个小球的初始参数,要求t时刻的状态,你敢写上“我不能确定”吗?要是你这样做了,你的物理老师准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并且毫不犹豫地给你亮个红灯。不能确定?不可能,物理学什么都能确定。诚然,有时候为了方便,我们也会引进一些统计的方法,比如处理大量的空气分子运动时,但那是完全不同的一个问题。科学家只是凡人,无法处理那样多的复杂计算,所以应用了统计的捷径。但是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我们了解每一个分子的状态,我们完全可以严格地推断出整个系统的行为,分毫不爽。   然而波恩的解释不是这样,波恩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把电子的初始状态测量得精确无比,就算我们拥有最强大的计算机可以计算一切环境对电子的影响,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预言电子最后的准确位置。这种不确定不是因为我们的计算能力不足而引起的,它是深藏在物理定律本身内部的一种属性。即使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也不能准确地预测大自然。这已经不是推翻某个理论的问题,这是对整个决定论系统的挑战,而决定论是那时整个科学的基础。量子论挑战整个科学。   波恩在论文里写道:“……这里出现的是整个决定论的问题了。”(Hier erhebt sich der ganze Problematik des Determinismus.)   对于许多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假设。骰子?不确定?别开玩笑了。对于他们中的好些人来说,物理学之所以那样迷人,那样富有魔力,正是因为它深刻,明晰,能够确定一切,扫清人们的一切疑惑,这才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一事业中去。现在,物理学竟然有变成摇奖机器的危险,竟然要变成一个掷骰子来决定命运的赌徒,这怎么能够容忍呢?   不确定?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争论即将展开,在争吵和辩论后面是激动,颤抖,绝望,泪水,伴随着整个决定论在20世纪的悲壮谢幕。   *********   饭后闲话:决定论   可以说决定论的兴衰浓缩了整部自然科学在20世纪的发展史。科学从牛顿和拉普拉斯的时代走来,辉煌的成功使它一时得意忘形,认为它具有预测一切的能力。决定论认为,万物都已经由物理定律所规定下来,连一个细节都不能更改。过去和未来都像已经写好的剧本,宇宙的发展只能严格地按照这个剧本进行,无法跳出这个窠臼。   矜持的决定论在20世纪首先遭到了量子论的严重挑战,随后混沌动力学的兴起使它彻底被打垮。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即使没有量子论把概率这一基本属性赋予自然界,就牛顿方程本身来说,许多系统也是极不稳定的,任何细小的干扰都能够对系统的发展造成极大的影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些干扰从本质上说是不可预测的,因此想凭借牛顿方程来预测整个系统从理论上说也是不可行的。典型的例子是长期的天气预报,大家可能都已经听说过洛伦兹著名的“蝴蝶效应”,哪怕一只蝴蝶轻微地扇动它的翅膀,也能给整个天气系统造成戏剧性的变化。现在的天气预报也已经普遍改用概率性的说法,比如“明天的降水概率是20%”。   1986年,著名的流体力学权威,詹姆士?莱特希尔爵士(Sir James Lighthill,他于1969年从狄拉克手里接过剑桥卢卡萨教授的席位,也就是牛顿曾担任过的那个)于皇家学会纪念牛顿《原理》发表300周年的集会上发表了轰动一时的道歉:   “现在我们都深深意识到,我们的前辈对牛顿力学的惊人成就是那样崇拜,这使他们把它总结成一种可预言的系统。而且说实话,我们在1960年以前也大都倾向于相信这个说法,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我们以前曾经误导了公众,向他们宣传说满足牛顿运动定律的系统是决定论的,但是这在1960年后已被证明不是真的。我们都愿意在此向公众表示道歉。”   (We are all deeply conscious today that the enthusiasm of our forebears for the marvelous achievements of Newtonian mechanics led them to make generalizations in this area of predictability which, indeed, we may have generally tended to believe before 1960, but which we now recognize were false. We collectively wish to apologize for having misled the general educated public by spreading ideas about the determinism of systems satisfying Newton's laws of motion that, after 1960,were to be proved incorrect.)   决定论的垮台是否注定了自由意志的兴起?这在哲学上是很值得探讨的。事实上,在量子论之后,物理学越来越陷于形而上学的争论中。也许形而上学(metaphysics)应该改个名字叫“量子论之后”(metaquantum)。在我们的史话后面,我们会详细地探讨这些问题。   Ian Stewart写过一本关于混沌的书,书名也叫《上帝掷骰子吗》。这本书文字优美,很值得一读,当然和我们的史话没什么联系。我用这个名字,一方面是想强调决定论的兴衰是我们史话的中心话题,另外,毕竟爱因斯坦这句名言本来的版权是属于量子论的。   五   在我们出发去回顾新量子论与经典决定论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悲壮决战之前,在本章的最后还是让我们先来关注一下历史遗留问题,也就是我们的微粒和波动的宿怨。波恩的概率解释无疑是对薛定谔传统波动解释的一个沉重打击,现在,微粒似乎可以暂时高兴一下了。   “看,”它嘲笑对手说,“薛定谔也救不了你,他对波函数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难怪总是有人说,薛定谔的方程比薛定谔本人还聪明哪。波恩的概率才是有道理的,电子始终是一个电子,任何时候你观察它,它都是一个粒子,你吵嚷多年的所谓波,原来只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概率’罢了。哈哈,把这个头衔让给你,我倒是毫无异议的,但你得首先承认我的正统地位。”   但是波动没有被吓倒,说实话,双方300年的恩怨缠结,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早就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哦,是吗?”它冷静地回应道,“恐怕事情不如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吧?我们不如缩小到电子那个尺寸,去亲身感受一下一个电子在双缝实验中的经历如何?”   微粒迟疑了一下便接受了:“好吧,让你彻底死心也好。”   那么,现在让我们也想象自己缩小到电子那个尺寸,跟着它一起去看看事实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电子的直径小于一亿分之一埃,也就是10^-23米,它的质量小于10^-30千克,变得这样小,看来这必定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呢。   好,现在我们已经和一个电子一样大了,突然缩小了那么多,还真有点不适应,看出去的世界也变得模糊扭曲起来。不过,我们第一次发现,世界原来那么空旷,几乎是空无一物,这也情有可原,从我们的尺度看来,原子核应该像是远在天边吧?好,现在迎面来了一个电子,这是个好机会,让我们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一看它究竟是个粒子还是波?奇怪,为什么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呢?啊,原来我们忘了一个关键的事实!   要“看见”东西,必须有光进入我们的眼睛才行。但现在我们变得这么小,即使光——不管它是光子还是光波——对于我们来说也太大了。但是不管怎样,为了探明这个秘密,我们必须得找到从电子那里反射过来的光,凭感觉,我知道从左边来了一团光(之所以说“一团”光,是因为我不清楚它究竟是一个光粒子还是一道光波,没有光,我也看不到光本身,是吧?),现在让我们勇敢地迎上去,啊,秘密就要揭开了!   随着“砰”地一声,我们被这团光粗暴地击中,随后身不由己地飞到半空中,被弹出了十万八千里。这次撞击使得我们浑身筋骨欲脱,脑中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我们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尺寸!要不是运气好,这次碰撞已经要了咱们的小命。当好不容易爬起来时,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个电子更是无影无踪了。   刚才真是好险,看来这一招是行不通的。不过,我听见声音了,是微粒和波动在前面争论呢,咱们还是跟着这哥俩去看个究竟。它们为了模拟一个电子的历程,从某个阴极射线管出发,现在,面前就是那著名的双缝了。   “嗨,微粒。”波动说道,“假如电子是个粒子的话,它下一步该怎样行动呢?眼前有两条缝,它只能选择其中之一啊,如果它是个粒子,它不可能两条缝都通过吧?”   “嗯,没错。”微粒说,“粒子就是一个小点,是不可分割的。我想,电子必定选择通过了其中的某一条狭缝,然后投射到后面的光屏上,激发出一个小点。”   “可是,”波动一针见血地说,“它怎能够按照干涉模式的概率来行动呢?比如说它从右边那条缝过去了吧,当它打到屏幕前,它怎么能够知道,它应该有90%的机会出现到亮带区,10%的机会留给暗带区呢?要知道这个干涉条纹可是和两条狭缝之间的距离密切相关啊,要是电子只通过了一条缝,它是如何得知两条缝之间的距离的呢?”   微粒有点尴尬,它迟疑地说:“我也承认,伴随着一个电子的有某种类波的东西,也就是薛定谔的波函数ψ,波恩说它是概率,我们就假设它是某种看不见的概率波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从我身上散发出去的某种看不见的场,我想,在我通过双缝之前,这种看不见的波场在空间中弥漫开去,探测到了双缝之间的距离,从而使我得以知道如何严格地按照概率行动。但是,我的实体必定只能通过其中的一条缝。”   “一点道理也没有。”波动摇头说,“我们不妨想象这样一个情景吧,假如电子是一个粒子,它现在决定通过右边的那条狭缝。姑且相信你的说法,有某种概率波事先探测到了双缝间的距离,让它胸有成竹知道如何行动。可是,假如在它进入右边狭缝前的那一刹那,有人关闭了另一道狭缝,也就是左边的那道狭缝,那时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微粒有点脸色发白。   “那时候,”波动继续说,“就没有双缝了,只有单缝。电子穿过一条缝,就无所谓什么干涉条纹。也就是说,当左边狭缝关闭的一刹那,电子的概率必须立刻从干涉模式转换成普通模式,变成一条长狭带。”   “现在,我倒请问,电子是如何在穿过狭缝前的一刹那,及时地得知另一条狭缝关闭这个事实的呢?要知道它可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电子啊,另一条狭缝距离它是如此遥远,就像从上海隔着大洋遥望洛杉矶。它如何能够瞬间作出反应,修改自己的概率分布呢?除非它收到了某种瞬时传播来的信号,怎么,你想开始反对相对论了吗?”   “好吧,”微粒不服气地说,“那么,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   “很简单,”波动说,“电子是一个在空间中扩散开去的波,它同时穿过了两条狭缝,当然,这也就是它造成完美干涉的原因了。如果你关闭一个狭缝,那么显然就关闭了一部分波的路径,这时就谈不上干涉了。”   “听起来很不错。”微粒说,“照你这么说,ψ是某种实际的波,它穿过两道狭缝,完全确定而连续地分布着,一直到击中感应屏前。不过,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波动也有点语塞,“之后,出于某种原因,ψ收缩成了一个小点。”   “哈,真奇妙。”微粒故意把声音拉长以示讽刺,“你那扩散而连续的波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点!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动家族突然全体罢工了?”   波动气得面红耳赤,它争辩道:“出于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机制……”   “好吧,”微粒不耐烦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吧?既然我说电子只通过了一条狭缝,而你硬说它同时通过两条狭缝,那么搞清我们俩谁对谁错不是很简单吗?我们只要在两道狭缝处都安装上某种仪器,让它在有粒子——或者波,不论是什么——通过时记录下来或者发出警报,那不就成了?这种仪器又不是复杂而不可制造的。”   波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微粒,良久,它终于说:“不错,我们可以装上这种仪器。我承认,一旦我们试图测定电子究竟通过了哪条缝时,我们永远只会在其中的一处发现电子。两个仪器不会同时响。”   微粒放声大笑:“你早说不就得了?害得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口水!怎么,这不就证明了,电子只可能是一个粒子,它每次只能通过一条狭缝吗?你还跟我唠叨个什么!”但是它渐渐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终于它笑不出来了。   “怎么?”它瞪着波动说。   波动突然咧嘴一笑:“不错,每次我们只能在一条缝上测量到电子。但是,你要知道,一旦我们展开这种测量的时候,干涉条纹也就消失了……”   ……   时间是1927年2月,哥本哈根仍然是春寒料峭,大地一片冰霜。玻尔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若有所思:粒子还是波呢?5个月前,薛定谔的那次来访还历历在目,整个哥本哈根学派为了应付这场硬仗,花了好些时间去钻研他的波动力学理论,但现在,玻尔突然觉得,这个波动理论非常出色啊。它简洁,明确,看起来并不那么坏。在写给赫维西(Hevesy)的信里,玻尔已经把它称作“一个美妙的理论”。尤其是有了波恩的概率解释之后,玻尔已经毫不犹豫地准备接受这一理论并把它当作量子论的基础了。   嗯,波动,波动。玻尔知道,海森堡现在对于这个词简直是条件反射似地厌恶。在他的眼里只有矩阵数学,谁要是跟他提起薛定谔的波他准得和谁急,连玻尔本人也不例外。事实上,由于玻尔态度的转变,使得向来亲密无间的哥本哈根派内部第一次产生了裂痕。海森堡……他在得知玻尔的意见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气氛已经闹得够僵了,玻尔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准备离开丹麦去挪威度个长假。过去的1926年就是在无尽的争吵中度过的,那一整年玻尔只发表了一篇关于自旋的小文章,是时候停止争论了。   但是,粒子?波?那个想法始终在他脑中缠绕不去。   进来一个人,是他的另一位助手奥斯卡?克莱恩(Oskar Klein)。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的成就斐然,他不仅成功地把薛定谔方程相对论化了,还在其中引进了“第五维度”的思想,这得到了老洛伦兹的热情赞扬。不管怎么说,他可算哥本哈根最熟悉量子波动理论的人之一了。有他助阵,玻尔更加相信,海森堡实在是持有一种偏见,波动理论是不可偏废的。   “要统一,要统一。”玻尔喃喃地说。克莱恩抬起头来看他:“您对波动理论是怎么想的呢?”   “波,电子无疑是个波。”玻尔肯定地说。   “哦,那样说来……”   “但是,”玻尔打断他,“它同时又不是个波。从BKS倒台以来,我就隐约地猜到了。”   克莱恩笑了:“您打算发表这一观点吗?”   “不,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玻尔叹了一口气:“克莱恩,我们的对手非常强大……非常强大,我还没有准备好……”   (注:老的说法认为,互补原理只有在不确定原理提出后才成型。但现在学者们都同意,这一思想有着复杂的来源,为了把重头戏留给下一章,我在这里先带一笔波粒问题。)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章 不确定性   一   我们的史话说到这里,是时候回顾一下走过的路程了。我们已经看到煊赫一时的经典物理大厦如何忽喇喇地轰然倾倒,我们已经看到以黑体问题为导索,普朗克的量子假设是如何点燃了新革命的星星之火。在这之后,爱因斯坦的光量子理论赋予了新生的量子以充实的力量,让它第一次站起身来傲视群雄,而玻尔的原子理论借助了它的无穷能量,开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来。   我们也已经讲到,关于光的本性,粒子和波动两种理论是如何从300年前开始不断地交锋,其间兴废存亡有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从德布罗意开始,这种本质的矛盾成为物理学的基本问题,而海森堡从不连续性出发创立了他的矩阵力学,薛定谔沿着另一条连续性的道路也发现了他的波动方程。这两种理论虽然被数学证明是同等的,但是其物理意义却引起了广泛的争论,波恩的概率解释更是把数百年来的决定论推上了怀疑的舞台,成为浪尖上的焦点。而另一方面,波动和微粒的战争现在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接下去,物理学中将会发生一些真正奇怪的事情。它将把人们的哲学观改造成一种似是而非的疯狂理念,并把物理学本身变成一个大漩涡。20世纪最著名的争论即将展开,其影响一直延绵到今日。我们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现在都筋疲力尽,委顿不堪,可是我们却已经无法掉头。回首处,白云遮断归途,回到经典理论那温暖的安乐窝中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一条漫长而崎岖的道路,一直通向遥远而未知的远方。现在,就让我们鼓起最大的勇气,跟着物理学家们继续前进,去看看隐藏在这道路尽头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我们这就回到1927年2月,那个神奇的冬天。过去的几个月对于海森堡来说简直就像一场恶梦,越来越多的人转投向薛定谔和他那该死的波动理论一方,把他的矩阵忘得个一干二净。海森堡当初的那些出色的论文,现在给人们改写成波动方程的另类形式,这让他尤其不能容忍。他后来给泡利写信说:“对于每一份矩阵的论文,人们都把它改写成‘共轭’的波动形式,这让我非常讨厌。我想他们最好两种方法都学学。”   但是,最让他伤心的,无疑是玻尔也转向了他的对立面。玻尔,那个他视为严师、慈父、良友的玻尔,那个他们背后称作“量子论教皇”的玻尔,那个哥本哈根军团的总司令和精神领袖,现在居然反对他!这让海森堡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悲伤。后来,当玻尔又一次批评他的理论时,海森堡甚至当真哭出了眼泪。对海森堡来说,玻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失去了他的支持,海森堡感觉就像在河中游水的小孩子失去了大人的臂膀,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不过,现在玻尔已经去挪威度假了,他大概在滑雪吧?海森堡记得玻尔的滑雪水平拙劣得很,不禁微笑一下。玻尔已经不能提供什么帮助了,他现在和克莱恩抱成一团,专心致志地研究什么相对论化的波动。波动!海森堡哼了一声,打死他他也不承认,电子应该解释成波动。不过事情还不至于糟糕到顶,他至少还有几个战友:老朋友泡利,哥廷根的约尔当,还有狄拉克——他现在也到哥本哈根来访问了。   不久前,狄拉克和约尔当分别发展了一种转换理论,这使得海森堡可以方便地用矩阵来处理一些一直用薛定谔方程来处理的概率问题。让海森堡高兴的是,在狄拉克的理论里,不连续性被当成了一个基础,这更让他相信,薛定谔的解释是靠不住的。但是,如果以不连续性为前提,在这个体系里有些变量就很难解释,比如,一个电子的轨迹总是连续的吧?   海森堡尽力地回想矩阵力学的创建史,想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还记得,海森堡当时的假设是:整个物理理论只能以可被观测到的量为前提,只有这些变量才是确定的,才能构成任何体系的基础。不过海森堡也记得,爱因斯坦不太同意这一点,他受古典哲学的熏陶太浓,是一个无可救要的先验主义者。   “你不会真的相信,只有可观察的量才能有资格进入物理学吧?”爱因斯坦曾经这样问他。   “为什么不呢?”海森堡吃惊地说,“你创立相对论时,不就是因为‘绝对时间’不可观察而放弃它的吗?”   爱因斯坦笑了:“好把戏不能玩两次啊。你要知道在原则上,试图仅仅靠可观察的量来建立理论是不对的。事实恰恰相反:是理论决定了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东西。”   是吗?理论决定了我们观察到的东西?那么理论怎么解释一个电子在云室中的轨迹呢?在薛定谔看来,这是一系列本征态的叠加,不过,forget him!海森堡对自己说,还是用我们更加正统的矩阵来解释解释吧。可是,矩阵是不连续的,而轨迹是连续的,而且,所谓“轨迹”早就在矩阵创立时被当作不可观测的量被抛弃了……   窗外夜阑人静,海森堡冥思苦想而不得要领。他愁肠百结,辗转难寐,决定起身到离玻尔研究所不远的Faelled公园去散散步。深夜的公园空无一人,晚风吹在脸上还是凛冽寒冷,不过却让人清醒。海森堡满脑子都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矩阵,他又想起矩阵那奇特的乘法规则:   p×q ≠ q×p   理论决定了我们观察到的东西?理论说,p×q ≠ q×p,它决定了我们观察到的什么东西呢?   I×II什么意思?先搭乘I号线再转乘II号线。那么,p×q什么意思?p是动量,q是位置,这不是说……   似乎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海森堡的神志突然一片清澈空明。   p×q ≠ q×p,这不是说,先观测动量p,再观测位置q,这和先观测q再观测p,其结果是不一样的吗?   等等,这说明了什么?假设我们有一个小球向前运动,那么在每一个时刻,它的动量和位置不都是两个确定的变量吗?为什么仅仅是观测次序的不同,其结果就会产生不同呢?海森堡的手心捏了一把汗,他知道这里藏着一个极为重大的秘密。这怎么可能呢?假如我们要测量一个矩形的长和宽,那么先测量长还是先测量宽,这不是一回事吗?   除非……   除非测量动量p这个动作本身,影响到了q的数值。反过来,测量q的动作也影响p的值。可是,笑话,假如我同时测量p和q呢?   海森堡突然间像看见了神启,他豁然开朗。   p×q ≠ q×p,难道说,我们的方程想告诉我们,同时观测p和q是不可能的吗?理论不但决定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东西,它还决定哪些是我们观察不到的东西!   但是,我给搞糊涂了,不能同时观测p和q是什么意思?观测p影响q?观测q影响p?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我说,一个小球在时刻t,它的位置坐标是10米,速度是5米/秒,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大大地有问题。”海森堡拍手说。“你怎么能够知道在时刻t,某个小球的位置是10米,速度是5米/秒呢?你靠什么知道呢?”   “靠什么?这还用说吗?观察呀,测量呀。”   “关键就在这里!测量!”海森堡敲着自己的脑壳说,“我现在全明白了,问题就出在测量行为上面。一个矩形的长和宽都是定死的,你测量它的长的同时,其宽绝不会因此而改变,反之亦然。再来说经典的小球,你怎么测量它的位置呢?你必须得看到它,或者用某种仪器来探测它,不管怎样,你得用某种方法去接触它,不然你怎么知道它的位置呢?就拿‘看到’来说吧,你怎么能‘看到’一个小球的位置呢?总得有某个光子从光源出发,撞到这个球身上,然后反弹到你的眼睛里吧?关键是,一个经典小球是个庞然大物,光子撞到它就像蚂蚁撞到大象,对它的影响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绝不会影响它的速度。正因为如此,我们大可以测量了它的位置之后,再从容地测量它的速度,其误差微不足道。   “但是,我们现在在谈论电子!它是如此地小而轻,以致于光子对它的撞击决不能忽略不计了。测量一个电子的位置?好,我们派遣一个光子去执行这个任务,它回来怎么报告呢?是的,我接触到了这个电子,但是它给我狠狠撞了一下后,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它现在的速度我可什么都说不上来。看,为了测量它的位置,我们剧烈地改变了它的速度,也就是动量。我们没法同时既准确地知道一个电子的位置,同时又准确地了解它的动量。”   海森堡飞也似地跑回研究所,埋头一阵苦算,最后他得出了一个公式:   △p×△q > h/2π   △p和△q分别是测量p和测量q的误差,h是普朗克常数。海森堡发现,测量p和测量q的误差,它们的乘积必定要大于某个常数。如果我们把p测量得非常精确,也就是说△p非常小,那么相应地,△q必定会变得非常大,也就是说我们关于q的知识就要变得非常模糊和不确定。反过来,假如我们把位置q测得非常精确,p就变得摇摆不定,误差急剧增大。   假如我们把p测量得100%地准确,也就是说△p=0,那么△q就要变得无穷大。这就是说,假如我们了解了一个电子动量p的全部信息,那么我们就同时失去了它位置q的所有信息,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究竟身在何方,不管我们怎么安排实验都没法做得更好。鱼与熊掌不能得兼,要么我们精确地知道p而对q放手,要么我们精确地知道q而放弃对p的全部知识,要么我们折衷一下,同时获取一个比较模糊的p和比较模糊的q。   p和q就像一对前世冤家,它们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处在一种有你无我的状态。不管我们亲近哪个,都会同时急剧地疏远另一个。这种奇特的量被称为“共轭量”,我们以后会看到,这样的量还有许多。   海森堡的这一原理于1927年3月23日在《物理学杂志》上发表,被称作Uncertainty Principle。当它最初被翻译成中文的时候,被十分可爱地译成了“测不准原理”,不过现在大多数都改为更加具有普遍意义的“不确定性原理”。   *********   量子人物素描   薛定谔:   http://bbs.sh.sina.com.cn/shanghai/view.cgi?forumid=173&postid=252338&kindid=0   海森堡:   http://bbs.sh.sina.com.cn/shanghai/view.cgi?forumid=173&postid=252362&kindid=0   玻尔:   http://bbs.sh.sina.com.cn/shanghai/view.cgi?forumid=173&postid=252388&kindid=0   二   不确定性原理……不确定?我们又一次遇到了这个讨厌的词。还是那句话,这个词在物理学中是不受欢迎的。如果物理学什么都不能确定,那我们还要它来干什么呢?本来波恩的概率解释已经够让人烦恼的了——即使给定全部条件,也无法预测结果。现在海森堡干得更绝,给定全部条件?这个前提本身都是不可能的,给定了其中一部分条件,另一部分条件就要变得模糊不清,无法确定。给定了p,那么我们就要对q说拜拜了。   这可不太美妙,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们测量了p就无法测量q?我倒不死心,非要来试试看到底行不行。好吧,海森堡接招,还记得威尔逊云室吧?你当初不就是为了这个问题苦恼吗?透过云室我们可以看见电子运动的轨迹,那么通过不断地测量它的位置,我们当然能够计算出它的瞬时速度来,这样不就可以同时知道它的动量了吗?   “这个问题,”海森堡笑道,“我终于想通了。电子在云室里留下的并不是我们理解中的精细的‘轨迹’,事实上那只是一连串凝结的水珠。你把它放大了看,那是不连续的,一团一团的‘虚线’,根本不可能精确地得出位置的概念,更谈不上违反不确定原理。”   “哦?是这样啊。那么我们就仔细一点,把电子的精细轨迹找出来不就行了?我们可以用一个大一点的显微镜来干这活,理论上不是不可能的吧?”   “对了,显微镜!”海森堡兴致勃勃地说,“我正想说显微镜这事呢。就让我们来做一个思维实验(Gedanken-experiment),想象我们有一个无比强大的显微镜吧。不过,再厉害的显微镜也有它基本的原理啊,要知道,不管怎样,如果我们用一种波去观察比它的波长还要小的事物的话,那就根本谈不上精确了,就像用粗笔画不出细线一样。如果我们想要观察电子这般微小的东西,我们必须要采用波长很短的光。普通光不行,要用紫外线,X射线,甚至γ射线才行。”   “好吧,反正是思维实验用不着花钱,我们就假设上头破天荒地拨了巨款,给我们造了一台最先进的γ射线显微镜吧。那么,现在我们不就可以准确地看到电子的位置了吗?”   “可是,”海森堡指出,“你难道忘了吗?任何探测到电子的波必然给电子本身造成扰动。波长越短的波,它的频率就越高,是吧?大家都应该还记得普朗克的公式 E = hν,频率一高的话能量也相应增强,这样给电子的扰动就越厉害,同时我们就更加无法了解它的动量了。你看,这完美地满足不确定性原理。”   “你这是狡辩。好吧我们接受现实,每当我们用一个光子去探测电子的位置,就会给它造成强烈的扰动,让它改变方向速度,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可是,我们还是可以采用一些聪明的,迂回的方法来实现我们的目的啊。比如我们可以测量这个反弹回来的光子的方向速度,从而推导出它对电子产生了何等的影响,进而导出电子本身的方向速度。怎样,这不就破解了你的把戏吗?”   “还是不行。”海森堡摇头说,“为了达到那样高的灵敏度,我们的显微镜必须有一块很大直径的透镜才行。你知道,透镜把所有方向来的光都聚集到一个焦点上,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分辨出反弹回来的光子究竟来自何方。假如我们缩小透镜的直径以确保光子不被聚焦,那么显微镜的灵敏度又要变差而无法胜任此项工作。所以你的小聪明还是不奏效。”   “真是邪门。那么,观察显微镜本身的反弹怎样?”   “一样道理,要观察这样细微的效应,就要用波长短的光,所以它的能量就大,就给显微镜本身造成抹去一切的扰动……”   等等,我们并不死心。好吧,我们承认,我们的观测器材是十分粗糙的,我们的十指笨拙,我们的文明才几千年历史,现代科学更是仅创立了300年不到的时间。我们承认,就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来说,我们没法同时观测到一个细小电子的位置和动量,因为我们的仪器又傻又笨。可是,这并不表明,电子不同时具有位置和动量啊,也许在将来,哪怕遥远的将来,我们会发展出一种尖端科技,我们会发明极端精细的仪器,从而准确地测出电子的位置和动量呢?你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啊。   “话不是这样说的。”海森堡若有所思地说,“这里的问题是理论限制了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东西,而不是实验导致的误差。同时测量到准确的动量和位置在原则上都是不可能的,不管科技多发达都一样。就像你永远造不出永动机,你也永远造不出可以同时探测到p和q的显微镜来。不管今后我们创立了什么理论,它们都必须服从不确定性原理,这是一个基本原则,所有的后续理论都要在它的监督下才能取得合法性。”   海森堡的这一论断是不是太霸道了点?而且,这样一来物理学家的脸不是都给丢尽了吗?想象一下公众的表现吧:什么,你是一个物理学家?哦,我真为你们惋惜,你们甚至不知道一个电子的动量和位置!我们家汤米至少还知道怎么摆弄他的皮球。   不过,我们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以德服人。一个又一个的思想实验被提出来,可是我们就是没法既精确地测量出电子的动量,同时又精确地得到它的位置。两者的误差之乘积必定要大于那个常数,也就是h除以2π。幸运的是,我们都记得h非常小,只有6.626×10^-34焦耳秒,那么假如△p和△q的量级差不多,它们各自便都在10^-17这个数量级上。我们现在可以安慰一下不明真相的群众: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这种效应只有在电子和光子的尺度上才变得十分明显。对于汤米玩的皮球,10^-17简直是微不足道到了极点,根本就没法感觉出来。汤米可以安心地拍他的皮球,不必担心因为测不准它的位置而把它弄丢了。   不过对于电子尺度的世界来说,那可就大大不同了。在上一章的最后,我们曾经假想自己缩小到电子大小去一探原子里的奥秘,那时我们的身高只有10^-23 米。现在,妈妈对于我们淘气的行为感到担心,想测量一下我们到了哪里,不过她们注定要失望了:测量的误差达到10^-17米,是我们本身高度的100万倍!100万倍的误差意味着什么,假如我们平时身高1米75,这个误差就达到175万米,也就是1750公里,母亲们得在整条京沪铁路沿线到处寻找我们才行。“测不准”变得名副其实了。   在任何时候,大自然都固执地坚守着这一底线,绝不让我们有任何机会可以同时得到位置和动量的精确值。任凭我们机关算尽,花样百出,它总是比我们高明一筹,每次都狠狠的把我们的小聪明击败。不能测量电子的位置和动量?我们来设计一个极小极小的容器,它内部只能容纳一个电子,不留下任何多余的空间,这下如何?电子不能乱动了吧?可是,首先这种容器肯定是造不出来的,因为它本身也必定由电子组成,所以它本身也必然要有位置的起伏,使内部的空间涨涨落落。退一步来说,就算可以,在这种情况下,电子也会神秘地渗过容器壁,出现在容器外面,像传说中穿墙而过的崂山道士。不确定性原理赋予它这种神奇的能力,冲破一切束缚。还有一种办法,降温。我们都知道原子在不停地振动,温度是这种振动的宏观表现,当温度下降到绝对零度,理论上原子就完全静止了。那时候动量确定为零,只要测量位置就可以了吧?可惜,绝对零度是无法达到的,无论如何努力,原子还是拼命地保有最后的一点内能不让我们测准它的动量。不管是谁,也无法让原子完全静止下来,传说中的圣斗士也不行——他们无法克服不确定性原理。   动量p和位置q,它们真正地是“不共戴天”。只要一个量出现在宇宙中,另一个就神秘地消失。要么,两个都以一种模糊不清的面目出现。海森堡很快又发现了另一对类似的仇敌,它们是能量E和时间t。只要能量E测量得越准确,时刻t就愈加模糊;反过来,时间t测量得愈准确,能量E就开始大规模地起伏不定。而且,它们之间的关系遵守相同的不确定性规则:   △E×△t > h/2π   各位看官,我们的宇宙已经变得非常奇妙了。各种物理量都遵循着海森堡的这种不确定性原理,此起彼伏,像神秘的大海中不断升起和破灭的泡沫。在古人看来, “空”就是空荡荡无一物。不过后来人们知道了,看不见的空气中也有无数分子,“空”应该指抽空了空气的真空。再后来,人们觉得各种场,从引力场到电磁场,也应该排除在“空”的概念之外,它应该仅仅指空间本身而已。   但现在,这个概念又开始混乱了。首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空间本身也能扭曲变形,事实上引力只不过是它的弯曲而已。而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展现了更奇特的场景:我们知道t测量得越准确,E就越不确定。所以在非常非常短的一刹那,也就是t非常确定的一瞬间,即使真空中也会出现巨大的能量起伏。这种能量完全是靠着不确定性而凭空出现的,它的确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但是这一刹那极短,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以前,它又神秘消失,使得能量守恒定律在整体上得以维持。间隔越短,t就越确定,E就越不确定,可以凭空出现的能量也就越大。   所以,我们的真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着,到处有神秘的能量产生并消失。爱因斯坦告诉我们,能量和物质可以互相转换,所以在真空中,其实不停地有一些“幽灵”物质在出没,只不过在我们没有抓住它们之前,它们就又消失在了另一世界。真空本身,就是提供这种涨落的最好介质。   现在如果我们谈论“空”,应该明确地说:没有物质,没有能量,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这才是什么都没有,它根本不能够想象(你能想象没有空间是什么样子吗?)。不过大有人说,这也不算“空”,因为空间和时间本身似乎可以通过某种机制从一无所有中被创造出来,我可真要发疯了,那究竟怎样才算“空”呢?   *********   饭后闲话:无中生有   曾几何时,所有的科学家都认为,无中生有是绝对不可能的。物质不能被凭空制造,能量也不能被凭空制造,遑论时空本身。但是不确定性原理的出现把这一切旧观念都摧枯拉朽一般地粉碎了。   海森堡告诉我们,在极小的空间和极短的时间里,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我们对时间非常确定,所以反过来对能量就非常地不确定。能量物质可以逃脱物理定律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出现和消失。但是,这种自由的代价就是它只能限定在那一段极短的时间内,当时刻一到,灰姑娘就要现出原形,这些神秘的物质能量便要消失,以维护质能守恒定律在大尺度上不被破坏。   不过上世纪60年代末,有人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引力的能量是负数(因为引力是吸力,假设无限远的势能是0,那么当物体靠近后因为引力做功使得其势能为负值),所以在短时间内凭空生出的物质能量,它们之间又可以形成引力场,其产生的负能量正好和它们本身抵消,使得总能量仍然保持为0,不破坏守恒定律。这样,物质就真的从一无所有中产生了。   许多人都相信,我们的宇宙本身就是通过这种机制产生的。量子效应使得一小块时空突然从根本没有时空中产生,然后因为各种力的作用,它突然指数级地膨胀起来,在瞬间扩大到整个宇宙的尺度。MIT的科学家阿伦?古斯(Alan Guth)在这种想法上出发,创立了宇宙的“暴涨理论”(Inflation)。在宇宙创生的极早期,各块空间都以难以想象的惊人速度暴涨,这使得宇宙的总体积增大了许多许多倍。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天它的结构在各个方向看来都是均匀同一的。   暴涨理论创立以来也已经出现多个版本,不过很难确定地证实这个理论究竟是否正确,因为宇宙毕竟不像我们的实验室可以随心所欲地观测研究。但大多数物理学家对其还是偏爱的,认为这是一个有希望的理论。1998年,古斯还出版了一本通俗的介绍暴涨的书,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宇宙本身就是一顿免费午餐。”意思是宇宙是从一无所有中而来的。   不过,假如再苛刻一点,这还不能算严格的“无中生有”。因为就算没有物质,没有时间空间,我们还有一个前提:存在着物理定律!相对论和量子论的各种规则,比如不确定原理本身又是如何从无中生出的呢?或者它们不言而喻地存在?我们越说越玄了,这就打住吧。   三   当海森堡完成了他的不确定性原理后,他迅即写信给泡利和远在挪威的玻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收到海森堡的信后,玻尔立即从挪威动身返回哥本哈根,准备就这个问题和海森堡展开深入的探讨。海森堡可能以为,这样伟大的一个发现必定能打动玻尔的心,让他同意自己对于量子力学的一贯想法。可是,他却大大地错了。   在挪威,玻尔于滑雪之余好好地思考了一下波粒问题,新想法逐渐在他脑中定型了。当他看到海森堡的论文,他自然而然地用这种想法去印证整个结论。他问海森堡,这种不确定性是从粒子的本性而来,还是从波的本性导出的呢?海森堡一愣,他压根就没考虑过什么波。当然是粒子,由于光子击中了电子而造成了位置和动量的不确定,这不是明摆的吗?   玻尔很严肃地摇头,他拿海森堡想象的那个巨型显微镜开刀,证明在很大程度上不确定性不单单出自不连续的粒子性,更是出自波动性。我们在前面讨论过德布罗意波长公式λ= h/mv,mv就是动量p,所以p= h/λ,对于每一个动量p来说,总是有一个波长的概念伴随着它。对于E-t关系来说,E= hν,依然有频率ν这一波动概念在里面。海森堡对此一口拒绝,要让他接受波动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海森堡的顽固玻尔显然开始不耐烦了,他明确地对海森堡说:“你的显微镜实验是不对的”,这把海森堡给气哭了。两人大吵一场,克莱恩当然帮着玻尔,这使得哥本哈根内部的气氛闹得非常尖锐。从物理问题出发,后来几乎变成了私人误会,以致海森堡不得不把写给泡利的信要回去以作出澄清。最后,泡利本人亲自跑去丹麦,这才最后平息了事件的余波。   对海森堡来说不幸的是,在显微镜问题上的确是他错了。海森堡大概生来患有某种“显微镜恐惧症”,一碰到显微镜就犯晕。当年,他在博士论文答辩里就搞不清最基本的显微镜分辨度问题,差点没拿到学位。这次玻尔也终于让他意识到,不确定性是建立在波和粒子的双重基础上的,它其实是电子在波和粒子间的一种摇摆:对于波的属性了解得越多,关于粒子的属性就了解得越少。海森堡最后终于接受了玻尔的批评,给他的论文加了一个附注,声明不确定性其实同时建筑在连续性和不连续性两者之上,并感谢玻尔指出了这一点。   玻尔也在这场争论中有所收获,他发现不确定原理的普遍意义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局部的原理,但现在他领悟到这个原理是量子论中最核心的基石之一。在给爱因斯坦的信中,玻尔称赞了海森堡的理论,说他“用一种极为漂亮的手法”显示了不确定如何被应用在量子论中。复活节长假后,双方各退一步,局面终于海阔天空起来。海森堡写给泡利的信中又恢复了良好的心情,说是“又可以单纯地讨论物理问题,忘记别的一切”了。的确,兄弟阋于墙,也要外御其侮,哥本哈根派现在又团结得像一块坚石了,他们很快就要共同面对更大的挑战,并把哥本哈根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物理学的光辉历史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波动性,微粒性,从我们史话的一开始,这两个词已经深深困扰我们,一直到现在。好吧,不确定性同时建立在波动性和微粒性上……可这不是白说吗?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不如摊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该死的电子到底是个粒子还是波那?   粒子还是波,真是令人感慨万千的话题啊。这是一出300年来的传奇故事,其中悲欢起落,穿插着物理史上最伟大的那些名字:牛顿、胡克、惠更斯、杨、菲涅尔、傅科、麦克斯韦、赫兹、汤姆逊、爱因斯坦、康普顿、德布罗意……恩恩怨怨,谁又能说得明白?我们处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中,一方面双缝实验和麦氏理论毫不含糊地揭示出光的波动性,另一方面光电效应,康普顿效应又同样清晰地表明它是粒子。就电子来说,玻尔的跃迁,原子里的光谱,海森堡的矩阵都强调了它不连续的一面,似乎粒子性占了上风,但薛定谔的方程却又大肆渲染它的连续性,甚至把波动的标签都贴到了它脸上。   怎么看,电子都没法不是个粒子;怎么看,电子都没法不是个波。   这该如何是好呢?   当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还是问问咱们的偶像,无所不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是这样说的:“我的方法,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新探案?皮肤变白的军人》)   真是至理名言啊。那么,电子不可能不是个粒子,它也不可能不是波。那剩下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它既是个粒子,同时又是个波!   可是,等等,这太过分了吧?完全没法叫人接受嘛。什么叫“既是个粒子,同时又是波”?这两种图像分明是互相排斥的呀。一个人可能既是男的,又是女的吗(太监之类的不算)?这种说法难道不自相矛盾吗?   不过,要相信福尔摩斯,更要相信玻尔,因为玻尔就是这样想的。毫无疑问,一个电子必须由粒子和波两种角度去作出诠释,任何单方面的描述都是不完全的。只有粒子和波两种概念有机结合起来,电子才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电子,才真正成为一种完备的图像。没有粒子性的电子是盲目的,没有波动性的电子是跛足的。   这还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啊,既是粒子又是波?难以想象,难道电子像一个幽灵,在粒子的周围同时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波,使得它本身成为这两种状态的叠加?谁曾经亲眼目睹这种恶梦般的场景吗?出来作个证?   “不,你理解得不对。”玻尔摇头说,“任何时候我们观察电子,它当然只能表现出一种属性,要么是粒子要么是波。声称看到粒子-波混合叠加的人要么是老花眼,要么是纯粹在胡说八道。但是,作为电子这个整体概念来说,它却表现出一种波-粒的二像性来,它可以展现出粒子的一面,也可以展现出波的一面,这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去观察它。我们想看到一个粒子?那好,让它打到荧光屏上变成一个小点。看,粒子!我们想看到一个波?也行,让它通过双缝组成干涉图样。看,波!”   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好吧,电子有时候变成电子的模样,有时候变成波的模样,嗯,不错的变脸把戏。可是,撕下它的面具,它本来的真身究竟是个什么呢?   “这就是关键!这就是你我的分歧所在了。”玻尔意味深长地说,“电子的‘真身’?或者换几个词,电子的原型?电子的本来面目?电子的终极理念?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单词,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知道的只是每次我们看到的电子是什么。我们看到电子呈现出粒子性,又看到电子呈现出波动性,那么当然我们就假设它是粒子和波的混合体。我一点都不关心电子‘本来’是什么,我觉得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我也不关心大自然‘本来’是什么,我只关心我们能够‘观测’到大自然是什么。电子又是个粒子又是个波,但每次我们观察它,它只展现出其中的一面,这里的关键是我们‘如何’观察它,而不是它‘究竟’是什么。”   玻尔的话也许太玄妙了,我们来通俗地理解一下。现在流行手机换彩壳,我昨天心情好,就配一个shining的亮银色,今天心情不好,换一个比较有忧郁感的蓝色。咦奇怪了,为什么我的手机昨天是银色的,今天变成蓝色了呢?这两种颜色不是互相排斥的吗?我的手机怎么可能又是银色,又是蓝色呢?很显然,这并不是说我的手机同时展现出银色和蓝色,变成某种稀奇的“银蓝”色,它是银色还是蓝色,完全取决于我如何搭配它的外壳。我昨天决定这样装配它,它就呈现出银色,而今天改一种方式,它就变成蓝色。它是什么颜色,取决于我如何装配它!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打破砂锅地问:我的手机“本来”是什么颜色?那可就糊涂了。假如你指的是它原装出厂时配着什么外壳,我倒可以告诉你。不过要是你强调是哲学意义上的“本来”,或者“理念中手机的颜色”到底是什么,我会觉得你不可理喻。真要我说,我觉得它“本来”没什么颜色,只有我们给它装上某种外壳并观察它,它才展现出某种颜色来。它是什么颜色,取决于我们如何观察它,而不是取决于它“本来”是什么颜色。我觉得,讨论它“本来的颜色”是痴人说梦。   再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白马非马”的诡辩,不过我们不讨论这个。我们问:这匹马到底是什么颜色呢?你当然会说:白色啊。可是,也许你身边有个色盲,他会争辩说:不对,是红色!大家指的是同一匹马,它怎么可能又是白色又是红色呢?你当然要说,那个人在感觉颜色上有缺陷,他说的不是马本来的颜色,可是,谁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正确的颜色呢?假如世上有一半色盲,谁来分辨哪一半说的是“真相”呢?不说色盲,我们戴上一副红色眼镜,这下看出去的马也变成了红色吧?它怎么刚刚是白色,现在是红色呢?哦,因为你改变了观察方式,戴上了眼镜。那么哪一种方式看到的是真实呢?天晓得,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你戴上眼镜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脱下眼镜看到的是真实?   我们的结论是,讨论哪个是“真实”毫无意义。我们唯一能说的,是在某种观察方式确定的前提下,它呈现出什么样子来。我们可以说,在我们运用肉眼的观察方式下,马呈现出白色。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在戴上眼镜的观察方式下,马呈现出红色。色盲也可以声称,在他那种特殊构造的感光方式观察下,马是红色。至于马“本来”是什么色,完全没有意义。甚至我们可以说,马“本来的颜色”是子虚乌有的。我们大多数人说马是白色,只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采用了一种类似的观察方式罢了,这并不指向一种终极真理。   电子也是一样。电子是粒子还是波?那要看你怎么观察它。如果采用光电效应的观察方式,那么它无疑是个粒子;要是用双缝来观察,那么它无疑是个波。它本来到底是个粒子还是波呢?又来了,没有什么“本来”,所有的属性都是同观察联系在一起的,让“本来”见鬼去吧。   但是,一旦观察方式确定了,电子就要选择一种表现形式,它得作为一个波或者粒子出现,而不能再暧昧地混杂在一起。这就像我们可怜的马,不管谁用什么方式观察,它只能在某一时刻展现出一种颜色。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奇妙的体验:这匹马同时又是白色,又是红色。波和粒子在同一时刻是互斥的,但它们却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统一在一起,作为电子的两面被纳入一个整体概念中。这就是玻尔的“互补原理”(Complementary Principle),它连同波恩的概率解释,海森堡的不确定性,三者共同构成了量子论“哥本哈根解释”的核心,至今仍然深刻地影响我们对于整个宇宙的终极认识。   “第三次波粒战争”便以这样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收场。而量子世界的这种奇妙结合,就是大名鼎鼎的“波粒二象性”。   四   三百年硝烟散尽,波和粒子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达成了妥协:两者原来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就像漫画中教皇善与恶的两面,虽然在每个确定的时刻,只有一面能够体现出来,但它们确实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波和粒子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如此苦苦争斗,却原来是演出了一场物理学中的绝代双骄故事,这教人拍案惊奇,唏嘘不已。   现在我们再回到上一章的最后,重温一下波和粒子在双缝前遇到的困境:电子选择左边的狭缝,还是右边的狭缝呢?现在我们知道,假如我们采用任其自然的观测方式,它波动的一面就占了上风。这个电子于是以某种方式同时穿过了两道狭缝,自身与自身发生干涉,它的波函数ψ按照严格的干涉图形花样发展。但是,当它撞上感应屏的一刹那,观测方式发生了变化!我们现在在试图探测电子的实际位置了,于是突然间,粒子性接管了一切,这个电子凝聚成一点,按照ψ的概率随机地出现在屏幕的某个地方。   假使我们在某个狭缝上安装仪器,试图测出电子究竟通过了哪一边,注意,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观测方式!!!我们试图探测电子在通过狭缝时的实际位置,可是只有粒子才有实际的位置。这实际上是我们施加的一种暗示,让电子早早地展现出粒子性。事实上,的确只有一边的仪器将记录下它的踪影,但同时,干涉条纹也被消灭,因为波动性随着粒子性的唤起而消失了。我们终于明白,电子如何表现,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观测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想记录它的位置?好,那是粒子的属性,电子善解人意,便表现出粒子性来,同时也就没有干涉。不作这样的企图,电子就表现出波动性来,穿过两道狭缝并形成熟悉的干涉条纹。   量子派物理学家现在终于逐渐领悟到了事情的真相:我们的结论和我们的观测行为本身大有联系。这就像那匹马是白的还是红的,这个结论和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观察它有关系。有些看官可能还不服气:结论只有一个,亲眼看见的才是唯一的真实。色盲是视力缺陷,眼镜是外部装备,这些怎么能够说是看到“真实”呢?其实没什么分别,它们不外乎是两种不同的观测方式罢了,我们的论点是,根本不存在所谓“真实”。   好吧,现在我视力良好,也不戴任何装置,看到马是白色的。那么,它当真是白色的吗?其实我说这话前,已经隐含了一个前提:“用人类正常的肉眼,在普通光线下看来,马呈现出白色。”再技术化一点,人眼只能感受可见光,波长在400-760纳米左右,这些频段的光混合在一起才形成我们印象中的白色。所以我们论断的前提就是,在400-760纳米的光谱区感受马,它是白色的。   许多昆虫,比如蜜蜂,它的复眼所感受的光谱是大大不同的。蜜蜂看不见波长比黄光还长的光,却对紫外线很敏感。在它看来,这匹马大概是一种蓝紫色,甚至它可能绘声绘色地向你描绘一种难以想象的“紫外色”。现在你和蜜蜂吵起来了,你坚持这马是白色的,而蜜蜂一口咬定是蓝紫色。你和蜜蜂谁对谁错呢?其实都对。那么,马怎么可能又是白色又是紫色呢?其实是你们的观测手段不同罢了。对于蜜蜂来说,它也是“亲眼”见到,人并不比蜜蜂拥有更多的正确性,离“真相”更近一点。话说回来,色盲只是对于某些频段的光有盲点,眼镜只不过加上一个滤镜而已,本质上也是一样的,也没理由说它们看到的就是“虚假”。   事实上,没有什么“客观真相”。讨论马本质上“到底是什么颜色”,正如我们已经指出过的,是很无聊的行为。根本不存在一个绝对的所谓“本色”,除非你先定义观测的方式。   玻尔也好,海森堡也好,现在终于都明白:谈论任何物理量都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你首先描述你测量这个物理量的方式。一个电子的动量是什么?我不知道,一个电子没有什么绝对的动量,不过假如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去测量,我倒可以告诉你测量结果会是什么。根据测量方式的不同,这个动量可以从十分精确一直到万分模糊,这些结果都是可能的,也都是正确的。一个电子的动量,只有当你测量时,才有意义。假如这不好理解,想象有人在纸上画了两横夹一竖,问你这是什么字。嗯,这是一个“工”字,但也可能是横过来的“H”,在他没告诉你怎么看之前,这个问题是没有定论的。现在,你被告知:“这个图案的看法应该是横过来看。” 这下我们明确了:这是一个大写字母H。只有观测手段明确之后,答案才有意义。   测量!在经典理论中,这不是一个被考虑的问题。测量一块石头的重量,我用天平,用弹簧秤,用磅秤,或者用电子秤来做,理论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在经典理论看来,石头是处在一个绝对的,客观的外部世界中,而我——观测者——对这个世界是没有影响的,至少,这种影响是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你测得的数据是多少,石头的“客观重量”就是多少。但量子世界就不同了,我们已经看到,我们测量的对象都是如此微小,以致我们的介入对其产生了致命的干预。我们本身的扰动使得我们的测量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从原则上都无法克服。采取不同的手段,往往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它们随着不确定性原理摇摇摆摆,你根本不能说有一个客观确定的答案在那里。在量子论中没有外部世界和我之分,我们和客观世界天人合一,融和成为一体,我们和观测物互相影响,使得测量行为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手段。在量子世界,一个电子并没有什么“客观动量”,我们能谈论的,只有它的“测量动量”,而这又和我们的测量手段密切相关。   各位,我们已经身陷量子论那奇怪的沼泽中了,我只希望大家不要过于头昏脑涨,因为接下来还有无数更稀奇古怪的东西,错过了未免可惜。我很抱歉,这几节我们似乎沉浸于一种玄奥的哲学讨论,而且似乎还要继续讨论下去。这是因为量子革命牵涉到我们世界观的根本变革,以及我们对于宇宙的认识方法。量子论的背后有一些非常形而上的东西,它使得我们的理性战战兢兢,汗流浃背。但是,为了理解量子论的伟大力量,我们又无法绕开这些而自欺欺人地盲目前进。如果你从史话的一开始跟着我一起走到了现在,我至少对你的勇气和毅力表示赞赏,但我也无法给你更多的帮助。假如你感到困惑彷徨,那么玻尔的名言“如果谁不为量子论而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没有理解量子论”或许可以给你一些安慰。而且,正如我们以后即将描述的那样,你也许应该感到非常自豪,因为爱因斯坦和你是一个处境。   但现在,我们必须走得更远。上面一段文字只是给大家一个小小的喘息机会,我们这就继续出发了。   如果不定义一个测量动量的方式,那么我们谈论电子动量就是没有意义的?这听上去似乎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难道我们无法测量电子,它就没有动量了吗?让我们非常惊讶和尴尬的是,玻尔和海森堡两个人对此大点其头。一点也不错,假如一个物理概念是无法测量的,它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要时时刻刻注意,在量子论中观测者是和外部宇宙结合在一起的,它们之间现在已经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是一个整体。在经典理论中,我们脱离一个绝对客观的外部世界而存在,我们也许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某些因素,但这不影响其客观性。可如今我们自己也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了,对于这个物我合一的世界来说,任何东西都应该是可以测量和感知的。只有可观测的量才是存在的!   卡尔?萨根(Karl Sagan)曾经举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虽然不是直接关于量子论的,但颇能说明问题。   “我的车库里有一条喷火的龙!”他这样声称。   “太稀罕了!”他的朋友连忙跑到车库中,但没有看见龙。“龙在哪里?”   “哦,”萨根说,“我忘了说明,这是一条隐身的龙。”   朋友有些狐疑,不过他建议,可以撒一些粉末在地上,看看龙的爪印是不是会出现。但是萨根又声称,这龙是飘在空中的。   “那既然这条龙在喷火,我们用红外线检测仪做一个热扫描?”   “也不行。”萨根说,“隐形的火也没有温度。”   “要么对这条龙喷漆让它现形?”——“这条龙是非物质的,滑不溜手,油漆无处可粘。”   反正没有一种物理方法可以检测到这条龙的存在。萨根最后问:“这样一条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实体的,飘在空中喷着没有热度的火的龙,一条任何仪器都无法探测的龙,和‘根本没有龙’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   现在,玻尔和海森堡也以这种苛刻的怀疑主义态度去对待物理量。不确定性原理说,不可能同时测准电子的动量p和位置q,任何精密的仪器也不行。许多人或许会认为,好吧,就算这是理论上的限制,和我们实验的笨拙无关,我们仍然可以安慰自己,说一个电子实际上是同时具有准确的位置和动量的,只不过我们出于某种限制无法得知罢了。   但哥本哈根派开始严厉地打击这种观点:一个具有准确p和q的经典电子?这恐怕是自欺欺人吧。有任何仪器可以探测到这样的一个电子吗?——没有,理论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同样道理,一个在臆想的世界中生存的,完全探测不到的电子,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电子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事实上,同时具有p和q的电子是不存在的!p和q也像波和微粒一样,在不确定原理和互补原理的统治下以一种此长彼消的方式生存。对于一些测量手段来说,电子呈现出一个准确的p,对于另一些测量手段来说,电子呈现出准确的q。我们能够测量到的电子才是唯一的实在,这后面不存在一个“客观”的,或者“实际上” 的电子!   换言之,不存在一个客观的,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物理学的全部意义,不在于它能够揭示出自然“是什么”,而在于它能够明确,关于自然我们能“说什么”。没有一个脱离于观测而存在的绝对自然,只有我们和那些复杂的测量关系,熙熙攘攘纵横交错,构成了这个令人心醉的宇宙的全部。测量是新物理学的核心,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   *********   饭后闲话:奥卡姆剃刀   同时具有p和q的电子是不存在的。有人或许感到不理解,探测不到的就不是实在吗?   我们来问自己,“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和“我们在最大程度上能够探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两个命题,其实质到底有多大的不同?我们探测能力所达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就是全部实在的世界?比如说,我们不管怎样,每次只能探测到电子是个粒子或者是个波,那么,是不是有一个“实在”的世界,在那里电子以波-粒子的奇妙方式共存,我们每次探测,只不过探测到了这个终极实在于我们感观中的一部分投影?同样,在这个“实在世界”中还有同时具备p和q的电子,只不过我们与它缘悭一面,每次测量都只有半面之交,没法窥得它的真面目?   假设宇宙在创生初期膨胀得足够快,以致它的某些区域对我们来说是如此遥远,甚至从创生的一刹那以光速出发,至今也无法与它建立起任何沟通。宇宙年龄大概有 150亿岁,任何信号传播最远的距离也不过150亿光年,那么,在距离我们150亿光年之外,有没有另一些“实在”的宇宙,虽然它们不可能和我们的宇宙之间有任何因果联系?   在那个实在世界里,是不是有我们看不见的喷火的龙,是不是有一匹具有“实在”颜色的马,而我们每次观察只不过是这种“实在颜色”的肤浅表现而已。我跟你争论说,地球“其实”是方的,只不过它在我们观察的时候,表现出圆形而已。但是在那个“实在”世界里,它是方的,而这个实在世界我们是观察不到的,但不表明它不存在。   如果我们运用“奥卡姆剃刀原理”(Occam's Razor),这些观测不到的“实在世界”全都是子虚乌有的,至少是无意义的。这个原理是14世纪的一个修道士威廉所创立的,奥卡姆是他出生的地方。这位奥卡姆的威廉还有一句名言,那是他对巴伐利亚的路易四世说的:“你用剑来保卫我,我用笔来保卫你。”   剃刀原理是说,当两种说法都能解释相同的事实时,应该相信假设少的那个。比如,地球“本来”是方的,但观测时显现出圆形。这和地球“本来就是圆的”说明的是同一件事。但前者引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不必要的假设,所以前者是胡说。同样,“电子本来有准确的p和q,但是观测时只有1个能显示”,这和“只存在具有 p或者具有q的电子”说明的也是同一回事,但前者多了一个假设,我们应当相信后者。“存在但观测不到”,这和“不存在”根本就是一码事。   同样道理,没有粒子-波混合的电子,没有看不见的喷火的龙,没有“绝对颜色”的马,没有150亿光年外的宇宙(150亿光年这个距离称作“视界”),没有隔着1厘米四维尺度观察我们的四维人,没有绝对的外部世界。史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我们仍然可以想像,对于一些超自然的生物,存在一组完全地决定事件的定律,它们能够观测宇宙现在的状态而不必干扰它。然而,我们人类对于这样的宇宙模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看来,最好是采用奥卡姆剃刀原理,将理论中不能被观测到的所有特征都割除掉。”   你也许对这种实证主义感到反感,反驳说:“一片无人观察的荒漠,难道就不存在吗?”以后我们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讨论这片无人观察的荒漠,这里只想指出,“无人的荒漠”并不是原则上不可观察的。   五   正如我们的史话在前面一再提醒各位的那样,量子论革命的破坏力是相当惊人的。在概率解释,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补原理这三大核心原理中,前两者摧毁了经典世界的因果性,互补原理和不确定原理又合力捣毁了世界的客观性和实在性。新的量子图景展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它是如此奇特,难以想象,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甚至违背我们的理性本身。但是,它却能够解释量子世界一切不可思议的现象。这种主流解释被称为量子论的“哥本哈根”解释,它是以玻尔为首的一帮科学家作出的,他们大多数曾在哥本哈根工作过,许多是量子论本身的创立者。哥本哈根派的人物除了玻尔,自然还有海森堡、波恩、泡利、狄拉克、克莱默、约尔当,也包括后来的魏扎克和盖莫夫等等,这个解释一直被当作是量子论的正统,被写进各种教科书中。   当然,因为它太过奇特,太教常人困惑,近80年来没有一天它不受到来自各方面的置疑、指责、攻击。也有一些别的解释被纷纷提出,这里面包括德布罗意-玻姆的隐函数理论,埃弗莱特的多重宇宙解释,约翰泰勒的系综解释、Ghirardi-Rimini-Weber的“自发定域”(Spontaneous Localization),Griffiths-Omnès-GellMann-Hartle的“脱散历史态”(Decoherent Histories, or Consistent Histories),等等,等等。我们的史话以后会逐一地去看看这些理论,但是公平地说,至今没有一个理论能取代哥本哈根解释的地位,也没有人能证明哥本哈根解释实际上“错了”(当然,可能有人争辩说它“不完备”)。隐函数理论曾被认为相当有希望,可惜它的胜利直到今天还仍然停留在口头上。因此,我们的史话仍将以哥本哈根解释为主线来叙述,对于读者来说,他当然可以自行判断,并得出他自己的独特看法。   哥本哈根解释的基本内容,全都围绕着三大核心原理而展开。我们在前面已经说到,首先,不确定性原理限制了我们对微观事物认识的极限,而这个极限也就是具有物理意义的一切。其次,因为存在着观测者对于被观测物的不可避免的扰动,现在主体和客体世界必须被理解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没有一个孤立地存在于客观世界的“事物”(being),事实上一个纯粹的客观世界是没有的,任何事物都只有结合一个特定的观测手段,才谈得上具体意义。对象所表现出的形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观察方法。对同一个对象来说,这些表现形态可能是互相排斥的,但必须被同时用于这个对象的描述中,也就是互补原理。   最后,因为我们的观测给事物带来各种原则上不可预测的扰动,量子世界的本质是“随机性”。传统观念中的严格因果关系在量子世界是不存在的,必须以一种统计性的解释来取而代之,波函数ψ就是一种统计,它的平方代表了粒子在某处出现的概率。当我们说“电子出现在x处”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它是一个完全随机的过程,没有因果关系。   有些人可能觉得非常糟糕:又是不确定又是没有因果关系,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吗?物理学家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们还好意思呆在大学里领薪水,或者在电视节目上欺世盗名?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虽然我们对单个电子的行为只能预测其概率,但我们都知道,当样本数量变得非常非常大时,概率论就很有用了。我们没法知道一个电子在屏幕上出现在什么位置,但我们很有把握,当数以万亿记的电子穿过双缝,它们会形成干涉图案。这就好比保险公司没法预测一个客户会在什么时候死去,但它对一个城市的总体死亡率是清楚的,所以保险公司一定是赚钱的!   传统的电视或者电脑屏幕,它后面都有一把电子枪,不断地逐行把电子打到屏幕上形成画面。对于单个电子来说,我并不知道它将出现在屏幕上的哪个点,只有概率而已。不过大量电子叠在一起,组成稳定的画面是确定无疑的。看,就算本质是随机性,但科学家仍然能够造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如果你家电视画面老是有雪花,不要怀疑到量子论头上来,先去检查一下天线。   当然时代在进步,俺的电脑屏幕现在变成了薄薄的液晶型,那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令人迷惑的波粒二象性,那也只是量子微观世界的奇特性质罢了。我们已经谈到德布罗意方程λ= h/p,改写一下就是λp=h,波长和动量的乘积等于普朗克常数h。对于微观粒子来说,它的动量非常小,所以相应的波长便不能忽略。但对于日常事物来说,它们质量之大相比h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所以对于生活中的一个足球,它所伴随的德布罗意波微乎其微,根本感觉不到。我们一点都用不着担心,在世界杯决赛中,眼看要入门的那个球会突然化为一缕波,消失得杳然无踪。   但是,我们还是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对“观测行为”,我们似乎还没有作出合理的解释。一个电子以奇特的分身术穿过双缝,它的波函数自身与自身发生了干涉,在空间中严格地,确定地发展。在这个阶段,因为没有进行观测,说电子在什么地方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有它的概率在空间中展开。物理学家们常常摆弄玄虚说: “电子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在”,指的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在那以后,当我们把一块感光屏放在它面前以测量它的位置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电子突然按照波函数的概率分布而随机地作出了一个选择,并以一个小点的形式出现在了某处。这时候,电子确定地存在于某点,自然这个点的概率变成了100%,而别的地方的概率都变成了0。也就是说,它的波函数突然从空间中收缩,聚集到了这一个点上面,在这个点出现了强度为1的高峰。而其他地方的波函数都瞬间降为0。   哦,上帝,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电子的波函数在一刹那发生了这样的巨变?原本形态优美,严格地符合薛定谔方程的波函数在一刹那轰然崩溃,变成了一个针尖般的小点。从数学上来说,这两种状态显然是没法互相推导的。在我们观测电子以前,它实际上处在一种叠加态,所有关于位置的可能性叠合在一起,弥漫到整个空间中去。但是,当我们真的去“看”它的时候,电子便无法保持它这样优雅而面面俱到的行为方式了,它被迫作出选择,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挑选一种,以一个确定的位置出现在我们面前。   波函数这种奇迹般的变化,在哥本哈根派的口中被称之为“坍缩”(collapse),每当我们试图测量电子的位置,它那原本按照薛定谔方程演变的波函数ψ 便立刻按照那个时候的概率分布坍缩(我们记得ψ的平方就是概率),所有的可能全都在瞬间集中到某一点上。而一个实实在在的电子便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那里,供我们观赏。   在电子通过双缝前,假如我们不去测量它的位置,那么它的波函数就按照方程发散开去,同时通过两个缝而自我互相干涉。但要是我们试图在两条缝上装个仪器以探测它究竟通过了哪条缝,在那一刹那,电子的波函数便坍缩了,电子随机地选择了一个缝通过。而坍缩过的波函数自然就无法再进行干涉,于是乎,干涉条纹一去不复返。   奇怪,非常奇怪。为什么我们一观测,电子的波函数就开始坍缩了呢?   事实似乎是这样的,当我们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个电子,它就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电子。它像一个幽灵一般按照波函数向四周散发开去,虚无飘渺,没有实体,而以概率波的形态漂浮在空间中。随着时间的演化,这种概率波严格地按照薛定谔波动方程的指使,听话而确定地按照经典方式发展。这个时候,与其说它是一个电子,不如说它是一个鬼魂,一团混沌,一幅浸润开来的水彩画,一朵概率云,爱丽丝梦境中那难以捉摸的柴郡猫的笑容。不管你怎么形容都好,反正它不是一个实体,它以概率的方式扩散开来,这种概率似波动一般起伏,可以干涉和叠加,为ψ所精确描述。   但是,当你一睁开眼睛,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幻影,所有的幽灵都消失了。电子那散发开去的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它重新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粒子,随机地出现在某处。除了这个地方之外,一切的概率波,一切的可能性都消失了。化为一缕清风的妖怪重新凝聚成为一个白骨精,被牢牢地摁死在一个地方。电子回到了现实世界里来,又成了大家所熟悉的经典粒子。   你又闭上眼睛,刚刚变回原型的电子又化为概率波,向四周扩散。再睁开眼睛,它又变回粒子出现在某个地方。你测量一次,它的波函数就坍缩一次,随机地决定一个新的位置。当然,这里的随机是严格按照波函数所严格描述的概率分布来决定的。   我们不如叙述得更加生动活泼一些。金庸在《笑傲江湖》第二十六回里描述了令狐冲在武当脚下与冲虚一战,冲虚一柄长剑幻为一个个光圈,让令狐冲眼花缭乱,看不出剑尖所在。用量子语言说,这时候冲虚的剑已经不是一个实体,它变成许许多多的“虚剑”,在光圈里分布开来,每一个“虚剑尖”都代表一种可能性,它可能就是“实剑尖”所在。冲虚的剑可以为一个波函数所描述,很有可能在光圈的中心,这个波函数的强度最大,也就是说这剑最可能出现在光圈中心。现在令狐冲挥剑直入,注意,这是一次“测量行为”!好,在那瞬间冲虚剑的波函数坍缩了,又变成一柄实剑。令狐冲运气好,它真的出现在光圈中间,于是破了此招。要是猜错了呢?那免不了断送一条手臂,但冲虚剑的波函数总是坍缩了,它无论如何要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某处,这才能伤敌。   在《三国演义》评话里,有一个类似的情节。赵云在长坂坡遇上高览(有些说是张绣),后者使一招百鸟朝凤,枪尖幻化为千百点,赵云侥幸破了此招——他随便一挡,迫使其波函数坍缩,结果正好坍缩到两枪相遇的位置,然后高览心慌意乱,反死于赵云之蛇盘七探枪下,这就不多说了。   我们还是回到物理上来。这种哥本哈根解释听起来未免也太奇怪了,我们观测一下,电子才变成实在,不然就是个幽灵。许多人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当我们背过身,或者闭着眼的时候,电子一定在某个地方,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但正如我们指出的,假使电子真的“在”某个地方,它便只能通过一道狭缝,这就难以解释干涉条纹。而且我们以后也会看到,实验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也许我们说“幽灵”太耸人听闻,严格地说,电子在没有观测的时候什么也不是,谈论它是无意义的,只有数学可以描述——波函数!按照哥本哈根解释,不观测的时候,根本没有个实在!自然也就没有实在的电子。事实上,不存在“电子”这个东西,只存在“我们与电子之间的观测关系”。   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即将扔过来的臭鸡蛋的数量——不过它现在还是个波函数,等一会儿才会坍缩,哈哈——然而在那些扔臭鸡蛋的人中,有几位是让我感到十分荣幸的。事实上,哥本哈根派这下遇到真正的麻烦了,他们要面对一些强大的怀疑论者,这些人中间不少还刚刚和他们并肩战斗过。二十世纪物理史上最激烈,影响最大,意义最深远的一场争论马上就要展开,这使得我们能够对自然的行为和精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下一章我们就来谈这场伟大的辩论——玻尔-爱因斯坦之争。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八章 论战   一   意大利北部的科莫市(Como)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北临风景胜地科莫湖,与米兰相去不远。它市中心那几座著名的教堂洋溢着哥特式风格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气息,折射出这个国家那悠远的历史和文化沉淀。这个小城也有一支足球队——科莫队,在上个赛季(2002-2003)还打入了甲级联赛,可惜现在又降级了。一度报道说,它对中国球员吴承瑛有兴趣,想来对球迷不算陌生。   不过,科莫市最著名的人物,当然还是1745年出生于此的大科学家,亚里山德罗?伏打(Alessandro Volta)。他在电学方面的成就如此伟大,以致人们用他的名字来作为电压的单位:伏特(volt)。伏打于1827年9月去世,被他的家乡视为永远的光荣和骄傲。他出世的地方被命名为伏打广场,他的雕像自1839年起耸立于此。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教堂和科莫湖畔的灯塔,他的光辉照耀这个城镇,给它带来世界性的声名。   斗转星移,眨眼间已是1927,科学巨人已离开我们整整100周年。一向安静宁谧的科莫忽然又热闹起来,新时代的科学大师们又聚集于此,在纪念先人的同时探讨物理学的最新进展。科莫会议邀请了当时几乎所有的最杰出的物理学家,洵为盛会。赴会者包括玻尔、海森堡、普朗克、泡利、波恩、洛伦兹、德布罗意、费米、克莱默、劳厄、康普顿、魏格纳、索末菲、德拜、冯诺依曼(当然严格说来此人是数学家)……遗憾的是,爱因斯坦和薛定谔都别有要务,未能出席。这两位哥本哈根派主要敌手的缺席使得论战的火花向后推迟了几个月。同样没能赶到科莫的还有狄拉克和玻色。其中玻色的case颇为离奇:大会本来是邀请了他的,但是邀请信发给了“加尔各答大学物理系的玻色教授”。显然这封信是寄给著名的S.N.玻色,也就是发现了玻色-爱因斯坦统计的那个玻色,他和爱因斯坦还预测了有名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现象。2001年,3位分别来自美国和德国的科学家因为以实验证实了这一现象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不过在1927年,玻色早就离开了加尔各答去了达卡大学。但无巧不成书,加尔各答还有一个D.M.玻色。阴差阳错之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玻色”就参加了众星云集的科莫会议,也算是饭后的一大谈资吧。   在准备科莫会议讲稿的过程中,互补原理的思想进一步在玻尔脑中成型。他决定在这个会议上把这一大胆的思想披露出来。在准备讲稿的同时,他还给Nature 杂志写短文以介绍这个发现,事情太多而时间仓促,最后搞得他手忙脚乱。在出发前的一刹那,他竟然找不到他的护照——这耽误了几个小时的火车。   但是,不管怎么样,玻尔最后还是完成那长达8页的讲稿,并在大会上成功地作了发言。这个演讲名为《量子公设和原子论的最近发展》,在其中玻尔第一次描述了波-粒的二象性,用互补原理详尽地阐明我们对待原子尺度世界的态度。他强调了观测的重要性,声称完全独立和绝对的测量是不存在的。当然互补原理本身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定型,一直要到后来的索尔维会议它才算最终完成,不过这一思想现在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波恩赞扬了玻尔“中肯”的观点,同时又强调了量子论的不确定性。他特别举了波函数“坍缩”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这种“坍缩”显然引起了冯诺伊曼的兴趣,他以后会证明关于它的一些有趣的性质。海森堡和克莱默等人也都作了评论。   当然我们也要指出的是,许多不属于“哥本哈根派”的人物,对玻尔等人的想法和工作一点都不熟悉,这种互补原理对他们来说令人迷惑不解。许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是对大家都了解的情况“换一种说法”罢了。正如罗森菲尔德(Rosenfeld)后来在访谈节目中评论的:“这个互补原理只是对各人所清楚的情况的一种说明……科莫会议并没有明确论据,关于概念的定义要到后来才作出。”尤金?魏格纳(Eugene Wigner)总结道:“……(大家都觉得,玻尔的演讲)没能改变任何人关于量子论的理解方式。”   但科莫会议的历史作用仍然不容低估,互补原理第一次公开亮相,标志着哥本哈根解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不久出版了玻尔的讲稿,内容已经有所改进,距离这个解释的最终成熟只差最后一步了。   在哥本哈根派聚集力量的同时,他们的反对派也开始为最后的决战做好准备。对于爱因斯坦来说,一个没有严格因果律的物理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物理规律应该统治一切,物理学应该简单明确:A导致了B,B导致了C,C导致了D。每一个事件都有来龙去脉,原因结果,而不依赖于什么“随机性”。至于抛弃客观实在,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思想从他当年对待玻尔的电子跃迁的看法中,已经初露端倪。1924年他在写给波恩的信中坚称:“我决不愿意被迫放弃严格的因果性,并将对其进行强有力的辩护。我觉得完全不能容忍这样的想法,即认为电子受到辐射的照射,不仅它的跃迁时刻,而且它的跃迁方向,都由它自己的‘自由意志’来选择。”   旧量子论已经让爱因斯坦无法认同,那么更加“疯狂”的新量子论就更使他忍无可忍了。虽然爱因斯坦本人曾经提出了光量子假设,在量子论的发展历程中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但现在他却完全转向了这个新生理论的对立面。爱因斯坦坚信,量子论的基础大有毛病,从中必能挑出点刺来,迫使人们回到一个严格的,富有因果性的理论中来。玻尔后来回忆说:“爱因斯坦最善于不抛弃连续性和因果性来标示表面上矛盾着的经验,他比别人更不愿意放弃这些概念。”   两大巨头未能在科莫会议上碰面,然而低头不见抬头见,命运已经在冥冥中安排好了这样的相遇不可避免。仅仅一个多月后,另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就到来了,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这一次,各路冤家对头终于聚首一堂,就量子论的问题作一个大决战。从黄金年代走来的老人,在革命浪潮中成长起来的反叛青年,经典体系的庄严守护者,新时代的冒险家,这次终于都要作一个最终了断。世纪大辩论的序幕即将拉开,像一场熊熊的大火燃烧不已,而量子论也将在这大火中接受最严苛的洗礼,锻烧出更加璀璨的光芒来。   布鲁塞尔见。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一)   如果说玻尔-爱因斯坦之争是二十世纪科学史上最有名的辩论,那么海森堡在二战中的角色恐怕就是二十世纪科学史上最大的谜题。不知多少历史学家为此费尽口水,牵涉到数不清的跨国界的争论。甚至到现在,还有人不断地提出异议。我打算在这一章的饭后闲话里专门地来谈一谈这个话题,这件事说来话长,可能要用掉一整章,我们还是废话少说,这就开始吧。   纳粹德国为什么没能造出原子弹?战后几乎人人都在问这个问题。是政策上的原因?理论上的原因?技术上的原因?资源上的原因?或是道德上的原因?不错,美国造出了原子弹,他们有奥本海默,有费米,有劳伦斯、贝特、西伯格、魏格纳、查德威克、佩尔斯、弗里西、塞格雷,后来又有了玻尔,以致像费因曼这样的小字辈根本就不起眼,而洛斯阿拉莫斯也被称作“诺贝尔得奖者的集中营”。但德国一点也不差。是的,希特勒的犹太政策赶走了国内几乎一半的精英,纳粹上台的第一年,就有大约2600名学者离开了德国,四分之一的物理学家从德国的大学辞职而去,到战争前夕已经有40%的大学教授失去了职位。是的,整个轴心国流失了多达27名诺贝尔获奖者,其中甚至包括爱因斯坦、薛定谔、费米、波恩、泡利、德拜这样最杰出的人物,这个数字还不算间接损失的如玻尔之类。但德国凭其惊人的实力仍保有对抗全世界的能力。   战争甫一爆发,德国就展开了原子弹的研究计划。那时是1939年,全世界只有德国一家在进行这样一个原子能的军事应用项目。德国占领着世界上最大的铀矿(在捷克斯洛伐克),德国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化学工业,他们仍然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原子的裂变现象就是两个德国人——奥托?哈恩(Otto Hahn)和弗里兹?斯特拉斯曼(Fritz Strassmann)在前一年发现的,这两人都还在德国,哈恩以后会因此发现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当然不止这两人,德国还有劳厄(1914年诺贝尔物理)、波特(Bothe,1954诺贝尔物理)、盖革(盖革计数器的发明者,他进行了α散射实验)、魏扎克(Karl von Weizsacker)、巴格(Erich Bagge)、迪布纳(Kurt Diebner)、格拉赫(Walther Gerlach)、沃兹(Karl Wirtz)……当然,他们还有定海神针海森堡,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所有的这些科学家都参与了希特勒的原子弹计划,成为“铀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海森堡是这个计划的总负责人。   然而,德国并没能造出原子弹,它甚至连门都没有入。从1942年起,德国似乎已经放弃整个原子弹计划,而改为研究制造一个能提供能源的原子核反应堆。主要原因是因为1942年6月,海森堡向军备部长斯佩尔(Albert Speer)报告说,铀计划因为技术原因在短时间内难以产出任何实际的结果,在战争期间造出原子弹是不大可能的。但他同时也使斯佩尔相信,德国的研究仍处在领先的地位。斯佩尔将这一情况报告希特勒,当时由于整个战场情况的紧迫,德国的研究计划被迫采取一种急功近利的方略,也就是不能在短时间,确切地说是六周内见效的计划都被暂时放在一边。希特勒和斯佩尔达成一致意见:对原子弹不必花太大力气,不过既然在这方面仍然“领先”,也不妨继续拨款研究下去。当时海森堡申请附加的预算只有寥寥35万帝国马克,有它无它都影响不大。   这个计划在被高层放任了近2年后,终于到1944年又为希姆莱所注意到。他下令大力拨款,推动原子弹计划的前进,并建了几个新的铀工厂。计划确实有所进展,不过到了那时,全德国的工业早已被盟军的轰炸破坏得体无完肤,难以进一步支撑下去。而且为时也未免太晚,不久德国就投降了。   1942年的报告是怎么一回事?海森堡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答案扑朔迷离,历史学家们各执一词,要不是新证据的逐一披露,恐怕人们至今仍然在云里雾中。这就是科学史上有名的“海森堡之谜”。   二   索尔维会议是由一位比利时的实业家Ernest Solvay创立的,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第一届索尔维会议于1911年在布鲁塞尔召开,后来虽然一度被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打断,但从1921年开始又重新恢复,定期3年举行一届。到了1927年,这已经是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了,也许,这也将是最著名的一次索尔维会议。   这次会议弥补了科莫的遗憾,爱因斯坦,薛定谔等人都如约而至。目前流传得最广的那张“物理学全明星梦之队”的照片,就是这次会议的合影。当然世事无完美,硬要挑点缺陷,那就是索末菲和约尔当不在其中,不过我们要求不能太高了,人生不如意者还是十有八九的。   这次会议从10月24日到29日,为期6天。主题是“电子和光子”(我们还记得,“光子-photon”是个新名词,它刚刚在1926年由美国人刘易斯所提出),会议议程如下:首先劳伦斯?布拉格作关于X射线的实验报告,然后康普顿报告康普顿实验以及其和经典电磁理论的不一致。接下来,德布罗意作量子新力学的演讲,主要是关于粒子的德布罗意波。随后波恩和海森堡介绍量子力学的矩阵理论,而薛定谔介绍波动力学。最后,玻尔在科莫演讲的基础上再次做那个关于量子公设和原子新理论的报告,进一步总结互补原理,给量子论打下整个哲学基础。这个议程本身简直就是量子论的一部微缩史,从中可以明显地分成三派:只关心实验结果的实验派:布拉格和康普顿;哥本哈根派:玻尔、波恩和海森堡;还有哥本哈根派的死敌:德布罗意,薛定谔,以及坐在台下的爱因斯坦。   会议的气氛从一开始便是火热的,像拳王争霸赛一样,重头戏到来之前先有一系列的垫赛:大家先就康普顿的实验做了探讨,然后各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阵营,互相炮轰。德布罗意一马当先做了发言,他试图把粒子融合到波的图像里去,提出了一种“导波”(pivot wave)的理论,认为粒子是波动方程的一个奇点,它必须受波的控制和引导。泡利站起来狠狠地批评这个理论,他首先不能容忍历史车轮倒转,回到一种传统图像中,然后他引了一系列实验结果来反驳德布罗意。众所周知,泡利是世界第一狙击手,谁要是被他盯上了多半是没有好下场的,德布罗意最后不得不公开声明放弃他的观点。幸好薛定谔大举来援,不过他还是坚持一个非常传统的解释,这连盟军德布罗意也觉得不大满意,泡利早就嘲笑薛定谔为“幼稚”。波恩和海森堡躲在哥本哈根掩体后面对其开火,他们在报告最后说:“我们主张,量子力学是一种完备的理论,它的基本物理假说和数学假设是不能进一步修改的。”他们也集中火力猛烈攻击了薛定谔的“电子云”,后者认为电子的确在空间中实际地如波般扩散开去。海森堡评论说:“我从薛定谔的计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事实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薛定谔承认他的计算确实还不太令人满意,不过他依然坚持,谈论电子的轨道是“胡扯”(应该是波本征态的叠加),波恩回敬道:“不,一点都不是胡扯。”在一片硝烟中,会议的组织者,老资格的洛伦兹也发表了一些保守的观点,and so on and so on……   爱因斯坦一开始按兵不动,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不过当波恩提到他的名字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击了。他提出了一个模型:一个电子通过一个小孔得到衍射图像。爱因斯坦指出,目前存在着两种观点,第一是说这里没有“一个电子”,只有“一团电子云”,它是一个空间中的实在,为德布罗意-薛定谔波所描述。第二是说的确有一个电子,而ψ是它的“几率分布”,电子本身不扩散到空中,而是它的几率波。爱因斯坦承认,观点II是比观点I更加完备的,因为它整个包含了观点I。尽管如此,爱因斯坦仍然说,他不得不反对观点II。因为这种随机性表明,同一个过程会产生许多不同的结果,而且这样一来,感应屏上的许多区域就要同时对电子的观测作出反应,这似乎暗示了一种超距作用,从而违背相对论。   风云变幻,龙虎交济,现在两大阵营的幕后主将终于都走到台前,开始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单挑。可惜的是,玻尔等人的原始讨论记录没有官方资料保存下来,对当时情景的重建主要依靠几位当事人的回忆。这其中有玻尔本人1949年为庆祝爱因斯坦70岁生日而应邀撰写的《就原子物理学中的认识论问题与爱因斯坦进行的商榷》长文,有海森堡、德布罗意和埃仑菲斯特的回忆和信件等等。当时那一场激战,讨论的问题中有我们已经描述过的那个电子在双缝前的困境:如何选择它的路径以及快速地关闭/打开一条狭缝对电子产生的影响。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思维实验。埃仑费斯特在写给他那些留守在莱登的弟子们(乌仑贝特和古德施密特等)的信中描述说:爱因斯坦像一个弹簧玩偶,每天早上都带着新的主意从盒子里弹出来,而玻尔则从云雾缭绕的哲学中找到工具,把对方所有的论据都一一碾碎。   海森堡1967年的回忆则说:   “讨论很快就变成了一场爱因斯坦和玻尔之间的决斗:当时的原子理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讨论了几十年的那些困难的最终答案呢?我们一般在旅馆用早餐时就见面了,于是爱因斯坦就描绘一个思维实验,他认为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哥本哈根解释的内部矛盾。然后爱因斯坦,玻尔和我便一起走去会场,我就可以现场聆听这两个哲学态度迥异的人的讨论,我自己也常常在数学表达结构方面插几句话。在会议中间,尤其是会间休息的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大多数是我和泡利——就试着分析爱因斯坦的实验,而在吃午饭的时候讨论又在玻尔和别的来自哥本哈根的人之间进行。一般来说玻尔在傍晚的时候就对这些理想实验完全心中有数了,他会在晚餐时把它们分析给爱因斯坦听。爱因斯坦对这些分析提不出反驳,但在心里他是不服气的。”   爱因斯坦当然是不服气的,他如此虔诚地信仰因果律,以致决不能相信哥本哈根那种愤世嫉俗的概率解释。玻尔回忆说,爱因斯坦有一次嘲弄般地问他,难道他真的相信上帝的力量要依靠掷骰子(ob der liebe Gott würfelt)?   上帝不掷骰子!这已经不是爱因斯坦第一次说这话了。早在1926年写给波恩的信里,他就说:“量子力学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我它并不是真实的。这个理论产生了许多好的结果,可它并没有使我们更接近‘老头子’的奥秘。我毫无保留地相信,‘老头子’是不掷骰子的。”   “老头子”是爱因斯坦对上帝的昵称。   然而,1927年这场华山论剑,爱因斯坦终究输了一招。并非剑术不精,实乃内力不足。面对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他顽强地逆流而上,结果被冲刷得站立不稳,苦苦支撑。1927年,量子革命的大爆发已经进入第三年,到了一个收官的阶段。当年种下的种子如今开花结果,革命的思潮已经席卷整个物理界,毫无保留地指明了未来的方向。越来越多的人终究领悟到了哥本哈根解释的核心奥义,并诚心皈依,都投在量子门下。爱因斯坦非但没能说服玻尔,反而常常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而且他这个“反动”态度引得了许多人扼腕叹息。遥想当年,1905,爱因斯坦横空出世,一年之内六次出手,每一役都打得天摇地动,惊世骇俗,独自创下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时少年意气,睥睨群雄,扬鞭策马,笑傲江湖,这一幅传奇画面在多少人心目中留下了永恒的神往!可是,当年那个最反叛,最革命,最不拘礼法,最蔑视权威的爱因斯坦,如今竟然站在新生量子论的对立面!   波恩哀叹说:“我们失去了我们的领袖。”   埃伦费斯特气得对爱因斯坦说:“爱因斯坦,我为你感到脸红!你把自己放到了和那些徒劳地想推翻相对论的人一样的位置上了。”   爱因斯坦这一仗输得狼狈,玻尔看上去沉默驽钝,可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在他一生中几乎没有输过哪一场认真的辩论。哥本哈根派和它对量子论的解释大获全胜,海森堡在写给家里的信中说:“我对结果感到非常满意,玻尔和我的观点被广泛接受了,至少没人提得出严格的反驳,即使爱因斯坦和薛定谔也不行。”多年后他又总结道:“刚开始(持有这种观点的)主要是玻尔,泡利和我,大概也只有我们三个,不过它很快就扩散开去了。”   但是爱因斯坦不是那种容易被打败的人,他逆风而立,一头乱发掩不住眼中的坚决。他身后还站着两位,一个是德布罗意,一个是薛定谔。三人吴带凌风,衣袂飘飘,在量子时代到来的曙光中,大有长铗寒瑟,易水萧萧,誓与经典理论共存亡的悲壮气慨。   时光荏苒,一弹指又是三年,各方俊杰又重聚布鲁塞尔,会面于第六届索尔维会议。三年前那一战已成往事,这第二次华山论剑,又不知谁胜谁负?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二)   1944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形成两面夹攻之势。到1945年4月,纳粹德国大势已去,欧洲战场战斗的结束已经近在眼前。摆在美国人面前的任务现在是尽可能地搜罗德国残存的科学家和设备仪器,不让他们落到别的国家手里(苏联不用说,法国也不行)。和苏联人比赛看谁先攻占柏林是无望的了,他们转向南方,并很快俘获了德国铀计划的科学家们,缴获了大部分资料和设备。不过那时候海森堡已经提前离开逃回厄菲尔德(Urfeld)的家中,这个地方当时还在德国人手里,但为了得到海森堡这个“第一目标”,盟军派出一支小分队,于5月3日,也就是希特勒夫妇自杀后的第四天,到海森堡家中抓住了他。这位科学家倒是表现得颇有风度,他礼貌地介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并问那些美国大兵,他们觉得德国的风景如何。到了5月7日,德国便投降了。   10位德国最有名的科学家被秘密送往英国,关在剑桥附近的一幢称为“农园堂”(Farm Hall)的房子里。他们并不知道这房子里面装满了窃听器,他们在此的谈话全部被录了音并记录下来,我们在后面会谈到这些关键性的记录。8月6日晚上,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消息传来,这让每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关于当时的详细情景,我们也会在以后讲到。   战争结束后,这些科学家都被释放了。但现在不管是专家还是公众,都对德国为什么没能造出原子弹大感兴趣。以德国科学家那一贯的骄傲,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绝对无法接受的。还在监禁期间,广岛之后的第三天,海森堡等人便起草了一份备忘录,声称:1.原子裂变现象是德国人哈恩和斯特拉斯曼在1938年发现的。 2.只有到战争爆发后,德国才成立了相关的研究小组。但是从当时的德国来看并无可能造出一颗原子弹,因为即使技术上存在着可能性,仍然有资源不足的问题,特别是需要更多的重水。   返回德国后,海森堡又起草了一份更详细的声明。大致是说,德国小组早就意识到铀235可以作为反应堆或者炸弹来使用,但是从天然铀中分离出稀少的同位素铀 235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这里补充一下原子弹的常识:当一个中子轰击容易分裂的铀235原子核时,会使它裂成两半,同时放出更多的中子去进一步轰击别的原子核。这样就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在每次分裂时都放出大量能量,便是通常说的“链式反应”。但只有铀235是不稳定而容易裂变的,它的同位素铀238则不是,所以必须提高铀235的浓度才能引发可持续的反应,不然中子就都被铀238吸收了。但天然铀中铀238占了99%以上,所以要把那一点铀 235分离出来,这在当时的技术来说是极困难的。)   海森堡说,分离出足够的铀235需要大量的资源和人力物力,这项工作在战争期间是难以完成的。德国科学家也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方法,那就是说,虽然铀 238本身不能分裂,但它吸收中子后会衰变成另一种元素——钚。而这种元素和铀235一样,是可以形成链式反应的。不过无论如何,前提是要有一个原子反应堆,制造原子的反应堆需要中子减速剂。一种很好的减速剂是重水,但对德国来说,唯一的重水来源是在挪威的一个工厂,这个工厂被盟军的特遣队多次破坏,不堪使用。   总而言之,海森堡的潜台词是,德国科学家和盟国科学家在理论和技术上的优势是相同的。但是因为德国缺乏相应的资源,因此德国人放弃了这一计划。他声称一直到1942年以前,双方的进展还“基本相同”,只不过由于外部因素的影响,德国认为在战争期间没有条件(而不是没有理论能力)造出原子弹,因此转为反应堆能源的研究。   海森堡声称,德国的科学家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原子弹所引发的道德问题,这样一种如此大杀伤力的武器使他们也意识到对人类所负有的责任。但是对国家(不是纳粹)的义务又使得他们不得不投入到工作中去。不过他们心怀矛盾,消极怠工,并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制造的难度,因此在1942年使得高层相信原子弹并没有实际意义。再加上外部环境的恶化使得实际制造成为不可能,这让德国科学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必像悲剧中的安提戈涅,亲自来作出这个道德上两难的决定了。   这样一来,德国人的科学优势得以保持,同时又捍卫了一种道德地位。两全其美。   这种说法惹火了古德施密特,他战时是曼哈顿计划的重要领导人,本来也是海森堡的好朋友。他认为说德国人和盟国一样地清楚原子弹的技术原理和关键参数是胡说八道。1942年海森堡报告说难以短期制造出原子弹,那是因为德国人算错了参数,他们真的相信不可能造出它,而不是什么虚与委蛇,更没有什么消极。古德施密特地位特殊,手里掌握着许多资料,包括德国自己的秘密报告,他很快写出一本书叫做ALSOS,主要是介绍曼哈顿计划的过程,但同时也汇报德国方面的情况。海森堡怎肯苟同,两人在Nature杂志和报纸上公开辩论,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多年笔仗,最后私下讲和,不了了之。   双方各有支持者。《纽约时报》的通讯记者Kaempffert为海森堡辩护,说了一句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说谎者得不了诺贝尔奖!”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古德施密特说谎。这滋味对于后者肯定不好受,大家知道古德施密特是电子自旋的发现者之一,以如此伟大发现而终究未获诺贝尔奖,很多人是鸣不平的。ALSOS的出版人舒曼(Schuman)当真写信给爱因斯坦,问“诺贝尔得奖者真的不说谎?”爱因斯坦只好回信说:“说谎是得不了诺贝尔的,但也不能排除有些幸运者会在压力下在特定的场合可能说谎。”   爱因斯坦大概想起了勒纳德和斯塔克,两位货真价实的诺贝尔得主,为了狂热的纳粹信仰而疯狂攻击他和相对论,这情景犹然在眼前呢。   三   花开花落,黄叶飘零,又是秋风季节,第六届索尔维会议在布鲁塞尔召开了。玻尔来到会场时心中惴惴,看爱因斯坦表情似笑非笑,吃不准他三年间练成了什么新招,不知到了一个什么境界。不过玻尔倒也不是太过担心,量子论的兴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整个体系早就站稳脚跟,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爱因斯坦再厉害,凭一人之力也难以撼动它的根基。玻尔当年的弟子们,海森堡,泡利等,如今也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宗师了,哥本哈根派名震整个物理界,玻尔自信吃不了大亏。   爱因斯坦则在盘算另一件事:量子论方兴未艾,当其之强,要打败它的确太难了。可是难道因果律和经典理论就这么完了不成?不可能,量子论一定是错的!嗯,想来想去,要破量子论,只有釜底抽薪,击溃它的基础才行。爱因斯坦凭着和玻尔交手的经验知道,在细节问题上是争不出个什么所以然的,量子论就像神话中那个九头怪蛇海德拉(Hydra),你砍掉它一个头马上会再生一个出来。必须得瞄准最关键的那一个头才行,这个头就是其精髓所在——不确定性原理!   爱因斯坦站起来发话了:   想象一个箱子,上面有一个小孔,并有一道可以控制其开闭的快门,箱子里面有若干个光子。好,假设快门可以控制得足够好,它每次打开的时间是如此之短,以致于每次只允许一个光子从箱子里飞到外面。因为时间极短,△t是足够小的。那么现在箱子里少了一个光子,它轻了那么一点点,这可以用一个理想的称测量出来。假如轻了△m吧,那么就是说飞出去的光子重m,根据相对论的质能方程E=mc^2,可以精确地算出减少的能量△E。   那么,△E和△t都很确定,海森堡的公式△E×△t > h/2π也就不成立。所以整个量子论是错误的!   这可以说是爱因斯坦凝聚了毕生功夫的一击,其中还包含了他的成名绝技相对论。这一招如白虹贯日,直中要害,沉稳老辣,干净漂亮。玻尔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大吃一惊,一时想不出任何反击的办法。据目击者说,他变得脸如死灰,呆若木鸡(不是比喻!),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一整个晚上他都闷闷不乐,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罗森菲尔德后来描述说:   “(玻尔)极力游说每一个人,试图使他们相信爱因斯坦说的不可能是真的,不然那就是物理学的末日了。但是他想不出任何反驳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两个对手离开会场时的情景:爱因斯坦的身影高大庄严,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静悄悄地走了出去。玻尔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他激动不已,词不达意地辩解说要是爱因斯坦的装置真的管用,物理学就完蛋了。”   这一招当真如此淳厚完美,无懈可击?玻尔在这关键时刻力挽沧海,方显英雄本色。他经过一夜苦思,终于想出了破解此招的方法,一个更加妙到巅毫的巧招。   罗森菲尔德接着说:   “第二天早上,玻尔的胜利便到来了。物理学也得救了。”   玻尔指出:好,一个光子跑了,箱子轻了△m。我们怎么测量这个△m呢?用一个弹簧称,设置一个零点,然后看箱子位移了多少。假设位移为△q吧,这样箱子就在引力场中移动了△q的距离,但根据广义相对论的红移效应,这样的话时间的快慢也要随之改变相应的△T。可以根据公式计算出:△T> h/△mc^2。再代以质能公式△E=△mc^2,则得到最终的结果,这结果是如此眼熟:△T△E > h,正是海森堡测不准关系!   我们可以不理会数学推导,关键是爱因斯坦忽略了广义相对论的红移效应!引力场可以使原子频率变低,也就是红移,等效于时间变慢。当我们测量一个很准确的 △m时,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箱子里的时钟,造成了一个很大的不确定的△T。也就是说,在爱因斯坦的装置里,假如我们准确地测量△m,或者△E时,我们就根本没法控制光子逃出的时间T!   广义相对论本是爱因斯坦的独门绝技,玻尔这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但封挡住了爱因斯坦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更把这诸般招数都回加到了他自己身上。虽说是殚精竭虑最后想出此法,但招数精奇,才气横溢,教人击节叹服,大开眼界。觉得见证两大纵世奇才出全力相拚,实在不虚此行。   现在轮到爱因斯坦自己说不出话来了。难道量子论当真天命所归,严格的因果性当真已经迟迟老去,不再属于这个叛逆的新时代?玻尔是最坚决的革命派,他的思想闳廓深远,穷幽极渺,却又如大江奔流,浩浩荡荡,翻腾不息。物理学的未来只有靠量子,这个古怪却又强大的精灵去开拓。新世界不再有因果性,不再有实在性,可能让人觉得不太安全,但它却是那样胸怀博大,气派磅礴,到处都有珍贵的宝藏和激动人心的秘密等待着人们去发掘。狄拉克后来有一次说,自海森堡取得突破以来,理论物理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年代,任何一个二流的学生都可能在其中作出一流的发现。是的,人们应当毫不畏惧地走进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充满了艰险、挑战和无上光荣的新时代中来,把过时的因果性做成一个纪念物,装饰在泛黄的老照片上去回味旧日的似水年华。   革命!前进!玻尔在大会上又开始显得精神抖擞,豪气万丈。爱因斯坦的这个光箱实验非但没能击倒量子论,反而成了它最好的证明,给它的光辉又添上了浓重的一笔。现在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因果性是不存在的,哥本哈根解释如野火一般在人们的思想中蔓延开来。玻尔是这场革命的旗手,他慷慨陈词,就像当年在议会前的罗伯斯庇尔。要是可能的话,他大概真想来上这么一句:   因果性必须死,因为物理学需要生!   停止争论吧,上帝真的掷骰子!随机性是世界的基石,当电子出现在这里时,它是一个随机的过程,并不需要有谁给它加上难以忍受的条条框框。全世界的粒子和波现在都得到了解放,从牛顿和麦克斯韦写好的剧本中挣扎出来,大口地呼吸自由空气。它们和观测者玩捉迷藏,在他们背后融化成概率波弥散开去,神秘地互相渗透和干涉。当观测者回过头去寻找它们,它们又快乐地现出原型,呈现出一个面貌等候在那里。这种游戏不致于过火,因为还有波动方程和不确定原理在起着规则的作用。而统计规律则把微观上的无法无天抹平成为宏观上的井井有条。   爱因斯坦失望地看着这个场面,发展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他始料不及。没有因果性,一片混乱……恐怕约翰?米尔顿描绘的那个“群魔殿” (Pandemonium)就是这个样子吧?爱因斯坦对玻尔已经两战两败,他现在知道量子论的根基比想象的要牢固得多。看起来,量子论不太可能是错误的,或者自相矛盾的。   但爱因斯坦也决不会相信它代表了真相。好吧,量子论内部是没有矛盾的,但它并不是一幅“完整”的图像。我们看到的量子论,可能只是管中窥豹,虽然看到了真实的一部分,但仍然有更多的“真实”未能发现。一定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它们虽然不为我们所见,但无疑对电子的行为有着影响,从而严格地决定了它们的行为。好比我们在赌场扔骰子赌钱,虽然我们睁大眼睛看明白四周一切,确定没人作弊,但的确可能还有一个暗中的武林高手,凭借一些独门手法比如说吹气来影响骰子的结果。虽然我们水平不行,发现不了这个武林高手的存在,觉得骰子是完全随机的,但事实上不是!它是完全人为的,如果把这个隐藏的高手也考虑进去,它是有严格因果关系的!尽管单单从我们看到的来讲,也没有什么互相矛盾,但一幅“完整”的图像应该包含那个隐藏着的人,这个人是一个“隐变量”!   不管怎么说,因果关系不能抛弃!爱因斯坦的信念到此时几乎变成一种信仰了,他已决定终生为经典理论而战,这不知算是科学的悲剧还是收获。一方面,那个大无畏的领路人,那个激情无限的开拓者永远地从历史上消失了。亚伯拉罕?帕斯(Abraham Pais)在《爱因斯坦曾住在这里》一书中说,就算1925年后,爱因斯坦改行钓鱼以度过余生,这对科学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但另一方面,爱因斯坦对量子论的批评和诘问也确实使它时时三省吾身,冷静地审视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不断地在斗争中完善自己。大概可算一种反面的激励吧?   反正他不久又要提出一个新的实验,作为对量子论的进一步考验。可怜的玻尔得第三次接招了。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三)   玩味一下海森堡的声明是很有意思的:讨厌纳粹和希特勒,但忠实地执行对祖国的义务,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来履行爱国的职责。这听起来的确像一幅典型的德国式场景。服从,这是德国文化的一部分,在英语世界的人们看来,对付一个邪恶的政权,符合道德的方式是不与之合作甚至摧毁它,但对海森堡等人来说,符合道德的方式是服从它——正如他以后所说的那样,虽然纳粹占领全欧洲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一个德国人来说,也许要好过被别人占领,一战后那种惨痛的景象已经不堪回首。   原子弹,对于海森堡来说,是“本质上”邪恶的,不管它是为希特勒服务,还是为别的什么人服务。战后在西方科学家中有一种对海森堡的普遍憎恶情绪。当海森堡后来访问洛斯阿拉莫斯时,那里的科学家拒绝同其握手,因为他是“为希特勒制造原子弹的人”。这在海森堡看来是天大的委屈,他不敢相信,那些“实际制造了原子弹的人”竟然拒绝与他握手!也许在他心中,盟军的科学家比自己更加应该在道德上加以谴责。但显然在后者看来,只有为希特勒制造原子弹才是邪恶,如果以消灭希特勒和法西斯为目的而研究这种武器,那是非常正义和道德的。   这种道德观的差异普遍存在于双方阵营之中。魏扎克曾经激动地说:“历史将见证,是美国人和英国人造出了一颗炸弹,而同时德国人——在希特勒政权下的德国人——只发展了铀引擎动力的和平研究。”这在一个美国人看来,恐怕要喷饭。   何况在许多人看来,这种声明纯粹是马后炮。要是德国人真的造得出来原子弹,恐怕伦敦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也不会罗里罗嗦地讲这一大通风凉话。不错,海森堡肯定在1940年就意识到铀炸弹是可能的,但这不表明他确切地知道到底怎么去制造啊!海森堡在1942年意识到以德国的环境来说分离铀235十分困难,但这不表明他确切地知道到底要分离“多少”铀235啊!事实上,许多证据表明,海森堡非常错误地估计了工程量,为了维持链式反应,必须至少要有一个最小量的铀235才行,这个质量叫做“临界质量”(critical mass),海森堡——不管他是真的算错还是假装不知——在1942年认为至少需要几吨的铀235才能造出原子弹!事实上,只要几十千克就可以了。   诚然,即使只分离这么一点点铀235也是非常困难的。美国动用了15000人,投资超过20亿美元才完成整个曼哈顿计划。而德国整个只有100多人在搞这事,总资金不过百万马克左右,这简直是笑话。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海森堡到底知不知道准确的数字?如果他的确有一个准确数字的概念,那么虽然这德国来说仍然是困难的,但至少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难以克服。英国也同样困难,但他们知道准确的临界质量数字,于是仍然上马了原子弹计划。   海森堡争辩说,他对此非常清楚,他引用了许多证据说明在与斯佩尔会面前他的确知道准确的数字。可惜他的证据全都模糊不清,无法确定。德国的报告上的确说一个炸弹可能需要10-100千克,海森堡也描绘过一个“菠萝”大小的炸弹,这被许多人看作证明。然而这些全都是指钚炸弹,而不是铀235炸弹。这些数字不是证明出来的,而是猜测的,德国根本没有反应堆来大量生产钚。德国科学家们在许多时候都流露出这样的印象,铀炸弹至少需要几吨的铀235。   不过当然你也可以从反方面去理解,海森堡故意隐瞒了数字,只有天知地知他一个人知。他一手造成夸大了的假相。   至于反应堆,其实石墨也可以做很好的减速剂,美国人就是用的石墨。可是当时海森堡委派波特去做实验,他的结果错了好几倍,显示石墨不适合用在反应堆中,于是德国人只好在重水这一棵树上吊死。这又是一个悬案,海森堡把责任推到波特身上,说他用的石墨不纯,因此导致了整个计划失败。波特是非常有名的实验物理学家,后来也得了诺贝尔奖,这个黑锅如何肯背。他给海森堡写信,暗示说石墨是纯的,而且和理论相符合!如果说实验错了,那还不如说理论错了,理论可是海森堡负责的。在最初的声明中海森堡被迫撤回了对波特的指责,但在以后的岁月中,他,魏扎克,沃兹等人仍然不断地把波特拉进来顶罪。目前看来,德国人当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上都错了。   对这一公案的争论逐渐激烈起来,最有影响的几本著作有:Robert Jungk的《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Brighter Than a Thousand Sunds,1956),此书赞扬了德国科学家那高尚的道义,在战时不忘人类公德,虽然洞察原子弹的奥秘,却不打开这潘多拉盒子。1967年David Irving出版了《德国原子弹计划》(The German Atomic Bomb),此时德国当年的秘密武器报告已经得见天日,给作品带来了丰富的资料。Irving虽然不认为德国科学家有吹嘘的那样高尚的品德,但他仍然相信当年德国人是清楚原子弹技术的。然后是Margaret Gowing那本关于英国核计划的历史,里面考证说德国人当年在一些基本问题上错得离谱,这让海森堡本人非常恼火。他说:“(这本书)大错特错,每一句都是错的,完全是胡说八道。”他随后出版了著名的自传《物理和物理之外》(Physics and Beyond),自然再次地强调了德国人的道德和科学水平。凡是当年和此事有点关系的人都纷纷发表评论意见,众说纷纭,有如聚讼,谁也没法说服对方。   1989年,杨振宁在上海交大演讲的时候还说:“……很好的海森堡传记至今还没写出,而已有的传记对这件事是语焉不详的……这是一段非常复杂的历史,我相信将来有人会写出重要的有关海森堡的传记。”   幸运的是,从那时起到今天,事情总算是如其所愿,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四   爱因斯坦没有出席1933年第七届索尔维会议,他被纳粹德国逼得离开家乡,流落异国,忧郁地思索着欧洲那悲惨的未来。另一方面,这届索尔维会议的议题也早就不是量子论本身,而换成了另一个激动人心的话题:爆炸般发展的原子物理。不过这个领域里的成就当然也是在量子论的基础上取得的,而量子力学的基本形式已经确定下来,成为物理学的基础。似乎是尘埃落定,没什么人再怀疑它的力量和正确性了。   在人们的一片乐观情绪中,爱因斯坦和薛定谔等寥寥几人愈加显得孤独起来。薛定谔和德布罗意参加了1933年索尔维会议,却都没有发言,也许是他们对这一领域不太熟悉的缘故吧。新新人类们在激动地探讨物质的产生和湮灭、正电子、重水、中子……那样多的新发现让人眼花缭乱,根本忙不过来。而爱因斯坦他们现在还能做什么呢?难道他们的思想真的已经如此过时,以致跟不上新时代那飞一般的步伐了吗?   1933年9月25日,埃仑费斯特在荷兰莱登枪杀了他那患有智力障碍的儿子,然后自杀了。他在留给爱因斯坦,玻尔等好友的信中说:“这几年我越来越难以理解物理学的飞速发展,我努力尝试,却更为绝望和撕心裂肺,我终于决定放弃一切。我的生活令人极度厌倦……我仅仅是为了孩子们的经济来源而活着,这使我感到罪恶。我试过别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因此我越来越多地去考虑自杀的种种细节,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条路走了……原谅我吧。”   在爱因斯坦看来,埃仑费斯特的悲剧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两代物理学家的思想猛烈冲突和撞击,在一个天翻地覆的飘摇乱世,带给整个物理学以强烈的阵痛。埃仑费斯特虽然从理智上支持玻尔,但当一个文化衰落之时,曾经为此文化所感之人必感到强烈的痛苦。昔日黄金时代的黯淡老去,代以雨后春笋般兴起的新思潮,从量子到量子场论,原子中各种新粒子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概念统治整个世界。爱因斯坦的心中何曾没有埃仑费斯特那样难以名状的巨大忧伤?爱因斯坦远远地,孤独地站在鸿沟的另一边,看着年轻人们义无反顾地高唱着向远方进军,每一个人都对他说他站错了地方。这种感觉是那样奇怪,似乎世界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实。难怪曾经有人叹息说,宁愿早死几年,也不愿看到现代物理这样一幅令人难以接受的画面。不过,爱因斯坦却仍然没有倒下,虽然他身在异乡,他的第二个妻子又重病缠身,不久将与他生离死别,可这一切都不能使爱因斯坦放弃内心那个坚强的信仰,那个对于坚固的因果关系,对于一个宇宙和谐秩序的痴痴信仰。爱因斯坦仍然选择战斗,他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那样长,似乎是勇敢的老战士为一个消逝的王国做最后的悲壮抗争。   这一次他争取到了两个同盟军,他们分别是他的两个同事波多尔斯基(Boris Podolsky)和罗森(Nathan Rosen)。1935年3月,三人共同在《物理评论》(Physics Review)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名字叫《量子力学对物理实在的描述可能是完备的吗?》,再一次对量子论的基础发起攻击。当然他们改变策略,不再说量子论是自相矛盾,或者错误的,而改说它是“不完备”的。具体来说,三人争辩量子论的那种对于观察和波函数的解释是不对的。   我们用一个稍稍简化了的实验来描述他们的主要论据。我们已经知道,量子论认为在我们没有观察之前,一个粒子的状态是不确定的,它的波函数弥散开来,代表它的概率。但当我们探测以后,波函数坍缩,粒子随机地取一个确定值出现在我们面前。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个大粒子,它是不稳定的,很快就会衰变成两个小粒子,向相反的两个方向飞开去。我们假设这种粒子有两种可能的自旋,分别叫“左”和“右”,那么如果粒子A的自旋为“左”,粒子B的自旋便一定是“右”,以保持总体守恒,反之亦然。   好,现在大粒子分裂了,两个小粒子相对飞了出去。但是要记住,在我们没有观察其中任何一个之前,它们的状态都是不确定的,只有一个波函数可以描绘它们。只要我们不去探测,每个粒子的自旋便都处在一种左/右可能性叠加的混合状态,为了方便我们假定两种概率对半分,各50%。   现在我们观察粒子A,于是它的波函数一瞬间坍缩了,随机地选择了一种状态,比如说是“左”旋。但是因为我们知道两个粒子总体要守恒,那么现在粒子B肯定就是“右”旋了。问题是,在这之前,粒子A和粒子B之间可能已经相隔非常遥远的距离,比如说几万光年好了。它们怎么能够做到及时地互相通信,使得在粒子A坍缩成左的一刹那,粒子B毅然坍缩成右呢?   量子论的概率解释告诉我们,粒子A选择“左”,那是一个完全随机的决定,两个粒子并没有事先商量好,说粒子A一定会选择左。事实上,这种选择是它被观测的那一刹那才做出的,并没有先兆。关键在于,当A随机地作出一个选择时,远在天边的B便一定要根据它的决定而作出相应的坍缩,变成与A不同的状态以保持总体守恒。那么,B是如何得知这一遥远的信息的呢?难道有超过光速的信号来回于它们之间?   假设有两个观察者在宇宙的两端守株待兔,在某个时刻t,他们同时进行了观测。一个观测A,另一个同时观测B,那么,这两个粒子会不会因为距离过于遥远,一时无法对上口径而在仓促间做出手忙脚乱的选择,比如两个同时变成了“左”,或者“右”?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不然就违反了守恒定律,那么是什么让它们之间保持着心有灵犀的默契,当你是“左”的时候,我一定是“右”?   爱因斯坦等人认为,既然不可能有超过光速的信号传播,那么说粒子A和B在观测前是“不确定的幽灵”显然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唯一的可能是两个粒子从分离的一刹那开始,其状态已经确定了,后来人们的观测只不过是得到了这种状态的信息而已,就像经典世界中所描绘的那样。粒子在观测时才变成真实的说法显然违背了相对论的原理,它其中涉及到瞬间传播的信号。这个诘难以三位发起者的首字母命名,称为“EPR佯谬”。   玻尔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他马上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来全神贯注地对付爱因斯坦的这次挑战。这套潜心演练的新阵法看起来气势汹汹,宏大堂皇,颇能夺人心魄,但玻尔也算是爱因斯坦的老对手了。他睡了一觉后,马上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所在,原来这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的一次攻击却是个完完全全的虚招,并无实质力量。玻尔不禁得意地唱起一支小调,调侃了波多尔斯基一下。   原来爱因斯坦和玻尔根本没有个共同的基础。在爱因斯坦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个经典的“实在”影像。他不言而喻地假定,EPR实验中的两个粒子在观察之前,分别都有个“客观”的自旋状态存在,就算是概率混合吧,但粒子客观地存在于那里。但玻尔的意思是,在观测之前,没有一个什么粒子的“自旋”!那时候自旋的粒子是不存在的,不是客观实在的一部分,这不能用经典语言来表达,只有波函数可以描述。因此在观察之前,两个粒子——无论相隔多远都好——仍然是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它们仍然必须被看作母粒子分裂时的一个全部,直到观察以前,这两个独立的粒子都是不存在的,更谈不上客观的自旋状态!   这是爱因斯坦和玻尔思想基础的尖锐冲突,玻尔认为,当没有观测的时候,不存在一个客观独立的世界。所谓“实在”只有和观测手段连起来讲才有意义。在观测之前,并没有“两个粒子”,而只有“一个粒子”,直到我们观测了A或者B,两个粒子才变成真实,变成客观独立的存在。但在那以前,它们仍然是互相联系的一个虚无整体。并不存在什么超光速的信号,两个遥远的粒子只有到观测的时候才同时出现在宇宙中,它们本是协调的一体,之间无需传递什么信号。其实是这个系统没有实在性,而不是没有定域性。   EPR佯谬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佯谬,它最多表明了,在“经典实在观”看来,量子论是不完备的,这简直是废话。但是在玻尔那种“量子实在观”看来,它是非常完备和逻辑自洽的。   既生爱,何生玻。两人的世纪争论进入了尾声。在哲学基础上的不同使得两人间的意见分歧直到最后也没能调和。一直到死,玻尔也未能使爱因斯坦信服,认为量子论的解释是完备的。而玻尔本人也一直在同爱因斯坦的思想作斗争,在他1962年去世后的第二天,人们在他的黑板上仍然发现画有当年爱因斯坦光箱实验的草图。两位科学巨人都为各自的信念而奋斗了毕生,但别的科学家已经甚少关心这种争执。在量子论的引导下,科学显得如此朝气蓬勃,它的各个分支以火箭般的速度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伟大的技术革命。从半导体到核能,从激光到电子显微镜,从集成电路到分子生物学,量子论把它的光辉播撒到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有史以来在实用中最成功的物理理论。许多人觉得,争论量子论到底对不对简直太可笑了,只要转过头,看看身边发生的一切,看看社会的日新月异,目光所及,无不是量子论的最好证明。   如果说EPR最大的价值所在,那就是它和别的奇想空谈不同。只要稍微改装一下,EPR是可以为实践所检验的!我们的史话在以后会谈到,人们是如何在实验室里用实践裁决了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争论,经典实在的概念无可奈何花落去,只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和深沉的叹息。   但量子论仍然困扰着我们。它的内在意义是如此扑朔迷离,使得对它的诠释依旧众说纷纭。量子论取得的成就是无可怀疑的,但人们一直无法确认它的真实面目所在,这争论一直持续到今天。它将把一些让物理学家们毛骨悚然的概念带入物理中,令人一想来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反对派那里还有一个薛定谔,他要放出一只可怕的怪兽,撕咬人们的理智和神经,这就是叫许多人闻之色变的“薛定谔的猫”。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四)   海森堡本人于1976年去世了。在他死后两年,英国人Jones出版了《高度机密战争:英国科学情报部门》(Most Secret War:British Scientific Intelligentce)一书,详细地分析了海森堡当年在计算时犯下的令人咋舌的错误。但他的分析却没有被Mark Walker所采信,在资料详细的《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及核力量的寻求》(German National Socialism and the Quest for Nubclear Power,1989年出版)中,Walker还是认为海森堡在1942年头脑清楚,知道正确的事实。   到了1992年,Hofstra大学的戴维?卡西迪(David Cassidy)出版了著名的海森堡传记《不确定性:海森堡传》,这至今仍被认为是海森堡的标准传记。他分析了整件事情,并最后站在了古德施密特等人的立场上,认为海森堡并没有什么主观的愿望去“摧毁”一个原子弹计划,他当年确实算错了。   但是很快到了1993年,戏剧性的情况又发生了。Thomas Powers写出了巨著《海森堡的战争》(Heisenberg’s War)。Powers本是记者出身,非常了解如何使得作品具有可读性。因此虽然这本厚书足有607页,但文字奇巧,读来引人入胜,很快成了畅销作品。 Powers言之凿凿地说,海森堡当年不仅仅是“消极”地对待原子弹计划,他更是“积极”地破坏了这个计划的成功实施。他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描绘了一幕幕阴谋、间谍、计划,后来有人挪揄说,这本书的前半部分简直就是一部间谍小说。不管怎么样说,这本书在公众中的反响是很大的,海森堡作为一个高尚的,富有机智和正义感的科学家形象也深入人心,更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戏剧《哥本哈根》。从以上的描述可以见到,对这件事的看法在短短几年中产生了多少极端不同的看法,这在科学史上几乎独一无二。   1992年披露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史料,那就是海森堡他们当初被囚在Farm Hall的窃听录音抄本。这个东东长期来是保密的,只能在几个消息灵通者的著作中见到一星半点。1992年这份被称为Farm Hall Transcript的文件解密,由加州大学伯克利出版,引起轰动。Powers就借助了这份新资料,写出了他的著作。   《海森堡的战争》一书被英国记者兼剧作家Michael Frayn读到,后者为其所深深吸引,不由产生了一个巧妙的戏剧构思。在“海森堡之谜”的核心,有一幕非常神秘,长期为人们争议不休的场景,那就是 1941年他对玻尔的访问。当时丹麦已被德国占领,纳粹在全欧洲的攻势势如破竹。海森堡那时意识到了原子弹制造的可能性,他和魏扎克两人急急地假借一个学术会议的名头,跑到哥本哈根去会见当年的老师玻尔。这次会见的目的和谈话内容一直不为人所知,玻尔本人对此隐讳莫深,绝口不谈。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当时两人闹得很不愉快,玻尔和海森堡之间原本情若父子,但这次见面后多年的情义一朝了断,只剩下表面上的客气。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说,海森堡去警告玻尔让他注意德国的计划。有人说海森堡去试图把玻尔也拉进他们的计划中来。有人说海森堡想探听盟军在这方面的进展如何。有人说海森堡感到罪孽,要向玻尔这位“教皇”请求宽恕……   Michael Frayn着迷于Powers的说法,海森堡去到哥本哈根向玻尔求证盟军在这方面的进展,并试图达成协议,双方一起“破坏”这个可怕的计划。也就是说,任何一方的科学家都不要积极投入到原子弹这个领域中去,这样大家扯平,人类也可以得救。这几乎是一幕可遇而不可求的戏剧场景,种种复杂的环境和内心冲突交织在一起,纠缠成千千情结,组成精彩的高潮段落。一方面海森堡有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服从性,他无法拒绝为德国服务的命令。但海森堡又挣扎于人类的责任感,感受到科学家的道德情怀。而且他又是那样生怕盟军也造出原子弹,给祖国造成永远的伤痕。海森堡面对玻尔,那个伟大的老师玻尔,那个他当作父亲一样看待的玻尔,曾经领导梦幻般哥本哈根派的玻尔,却也是“敌人”玻尔,视德国为仇敌的玻尔,却又教人如何开口,如何遣词……少年的回忆,物理上的思索,敬爱的师长,现实的政治,祖国的感情,人类的道德责任,战争年代……这些融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语言和思绪?还有比这更杰出的戏剧题材吗?   《哥本哈根》的第一幕中为海森堡安排了如此的台词:   “玻尔,我必须知道(盟军的计划)!我是那个能够作出最后决定的人!如果盟军也在制造炸弹,我正在为我的祖国作出怎样的选择?……要是一个人认为如果祖国做错了,他就不应该爱她,那是错误的。德意志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她是我童年时的一张张面孔,是我跌倒时把我扶起的那双双大手,是鼓起我的勇气支持我前进的那些声音,是和我内心直接对话的那些灵魂。德国是我孀居的母亲和难缠的兄弟,德国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孩子,我必须知道我正在为她作出怎样的决定!是又一次的失败?又一场恶梦,如同伴随我成长起来的那个一样的恶梦?玻尔,我在慕尼黑的童年结束在无政府和内战中,我们的孩子们是不是要再一次挨饿,就像我们当年那样?他们是不是要像我那样,在寒冷的冬夜里手脚并用地爬过敌人的封锁线,在黑暗的掩护下于雪地中匍匐前进,只是为了给家里找来一些食物?他们是不是会像我17岁那年时,整个晚上守着惊恐的犯人,长夜里不停地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一早就要被处决?”   这样的残酷的两难,造成观众情感上的巨大冲击,展示整个复杂的人性。戏剧本质上便是一连串的冲突,如此精彩的题材,已经注定了这是一出伟大的戏剧作品。但从历史上来说,这样的美妙景象却是靠不住的。Michael Frayn后来说他认为Powers有道理,至少他掌握了以前人们没有的资料,也就是Farm Hall Transcript,可惜他的这一宝似乎押错了。   五   即使摆脱了爱因斯坦,量子论也没有多少轻松。关于测量的难题总是困扰着多数物理学家,只不过他们通常乐得不去想它。不管它有多奇怪,太阳还是每天升起,不是吗?周末仍然有联赛,那个足球还是硬梆梆的。你的工资不会因为不确定性而有奇妙的增长。考试交白卷而依然拿到学分的机会仍旧是没有的。你化成一团概率波直接穿过墙壁而走到房子外面,怎么说呢,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机会是如此之低,以致你数尽了恒河沙,轮回了亿万世,宇宙入灭而又涅槃了无数回,还是难得见到这种景象。   确实是这样,电子是个幽灵就让它去好了。只要我们日常所见的那个世界实实在在,这也就不会增添乐观的世人太多的烦恼。可是薛定谔不这么想,如果世界是建立在幽灵的基础上,谁说世界本身不就是个幽灵呢?量子论玩的这种瞒天过海的把戏,是别想逃过他的眼睛的。   EPR出台的时候,薛定谔大为高兴,称赞爱因斯坦“抓住了量子论的小辫子。”受此启发,他在1935年也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量子力学的现状》(Die gegenwartige Situation in der Quantenmechanik),文中的口气非常讽刺。总而言之,是和哥本哈根派誓不两立的了。   在论文的第5节,薛定谔描述了那个常被视为恶梦的猫实验。好,哥本哈根派说,没有测量之前,一个粒子的状态模糊不清,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是吧?比如一个放射性原子,它何时衰变是完全概率性的。只要没有观察,它便处于衰变/不衰变的叠加状态中,只有确实地测量了,它才随机选择一种状态而出现。   好得很,那么让我们把这个原子放在一个不透明的箱子中让它保持这种叠加状态。现在薛定谔想象了一种结构巧妙的精密装置,每当原子衰变而放出一个中子,它就激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结果是打破箱子里的一个毒气瓶,而同时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可怜的猫。事情很明显:如果原子衰变了,那么毒气瓶就被打破,猫就被毒死。要是原子没有衰变,那么猫就好好地活着。   自然的推论:当它们都被锁在箱子里时,因为我们没有观察,所以那个原子处在衰变/不衰变的叠加状态。因为原子的状态不确定,所以猫的状态也不确定,只有当我们打开箱子察看,事情才最终定论:要么猫四脚朝天躺在箱子里死掉了,要么它活蹦乱跳地“喵呜”直叫。问题是,当我们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处在什么状态?似乎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和我们的原子一样处在叠加态,这只猫当时陷于一种死/活的混合。   现在就不光光是原子是否幽灵的问题了,现在猫也变成了幽灵。一只猫同时又是死的又是活的?它处在不死不活的叠加态?这未免和常识太过冲突,同时在生物学角度来讲也是奇谈怪论。如果打开箱子出来一只活猫,那么要是它能说话,它会不会描述那种死/活叠加的奇异感受?恐怕不太可能。   薛定谔的实验把量子效应放大到了我们的日常世界,现在量子的奇特性质牵涉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了,牵涉到我们心爱的宠物猫究竟是死还是活的问题。这个实验虽然简单,却比EPR要辛辣许多,这一次扎得哥本哈根派够疼的。他们不得不退一步以咽下这杯苦酒:是的,当我们没有观察的时候,那只猫的确是又死又活的。   不仅仅是猫,一切的一切,当我们不去观察的时候,都是处在不确定的叠加状态的,因为世间万物也都是由服从不确定性原理的原子组成,所以一切都不能免俗。量子派后来有一个被哄传得很广的论调说:“当我们不观察时,月亮是不存在的”。这稍稍偏离了本意,准确来说,因为月亮也是由不确定的粒子组成的,所以如果我们转过头不去看月亮,那一大堆粒子就开始按照波函数弥散开去。于是乎,月亮的边缘开始显得模糊而不确定,它逐渐“融化”,变成概率波扩散到周围的空间里去。当然这么大一个月亮完全融化成空间中的概率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不过问题的实质是:要是不观察月亮,它就从确定的状态变成无数不确定的叠加。不观察它时,一个确定的,客观的月亮是不存在的。但只要一回头,一轮明月便又高悬空中,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能不承认,这听起来很有强烈的主观唯心论的味道。虽然它其实和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哲学理论有一定区别,不过讲到这里,许多人大概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贝克莱(George Berkeley)主教的那句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拉丁文:Esse Est Percipi)。这句话要是稍微改一改讲成“存在就是被测量”,那就和哥本哈根派的意思差不离了。贝克莱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无疑是重要的,但人们通常乐于批判他,我们的哥本哈根派是否比他走得更远呢?好歹贝克莱还认为事物是连续客观地存在的,因为总有“上帝”在不停地看着一切。而量子论?“陛下,我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   与贝克莱互相辉映的东方代表大概要算王阳明。他在《传习录?下》中也说过一句有名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如果王阳明懂量子论,他多半会说:“你未观测此花时,此花并未实在地存在,按波函数而归于寂;你来观测此花时,则此花波函数发生坍缩,它的颜色一时变成明白的实在……”测量即是理,测量外无理。   当然,我们无意把这篇史话变成纯粹的乏味的哲学探讨,经验往往表明,这类空洞的议论最终会变成毫无意义,让人昏昏欲睡的鸡肋文字。我们还是回到具体的问题上来,当我们不去观察箱子内的情况的时候,那只猫真的“又是活的又是死的”?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尴尬和难以想象的问题。霍金曾说过:“当我听说薛定谔的猫的时候,我就跑去拿枪。”薛定谔本人在论文里把它描述成一个“恶魔般的装置” (diabolische,英文diabolical,玩Diablo的人大概能更好地理解它的意思)。我们已经见识到了量子论那种种令人惊异甚至瞠目结舌的古怪性质,但那只是在我们根本不熟悉也没有太大兴趣了解的微观世界而已,可现在它突然要开始影响我们周围的一切了?一个人或许能接受电子处在叠加状态的事实,但一旦谈论起宏观的事物比如我们的猫也处在某种“叠加”状态,任谁都要感到一点畏首畏尾。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许多,特别是近十年来有着许多杰出的实验来证实它的一些奇特的性质。但我们还是按着我们史话的步伐,一步步地来探究这个饶有趣味的话题,还是从哥本哈根解释说起吧。   猫处于死/活的叠加态?人们无法接受这一点,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奇异的二重状态似乎是不太可能被一个宏观的生物,比如猫或者我们自己,所感受到的。还是那句话:如果猫能说话,它会描述这种二象性的感觉吗?如果它侥幸幸存,它会不会说:“是的,我当时变成了一缕概率波,我感到自己弥漫在空间里,一半已经死去了,而另一半还活着。这真是令人飘飘然的感觉,你也来试试看?”这恐怕没人相信。   好,我们退一步,猫不会说话,那么我们把一个会说话的人放入箱子里面去。当然,这听起来有点残忍,似乎是纳粹的毒气集中营,不过我们只是在想象中进行而已。这个人如果能生还,他会那样说吗?显然不会,他肯定无比坚定地宣称,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得好好的,根本没有什么半生半死的状态出现。可是,这次不同了,因为他自己已经是一个观察者了啊!他在箱子里不断观察自己的状态,从而不停地触动自己的波函数坍缩,我们把一个观测者放进了箱子里!   可是,奇怪,为什么我们对猫就不能这样说呢?猫也在不停观察着自己啊。猫和人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区别就在于一个可以出来愤怒地反驳量子论的论调,一个只能 “喵喵”叫吗?令我们吃惊的是,这的确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分别!人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活,而猫不能,换句话说,人有能力“测量”自己活着与否,而猫不能!人有一样猫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意识”!因此,人能够测量自己的波函数使其坍缩,而猫无能为力,只能停留在死/活叠加任其发展的波函数中。   意识!这个字眼出现在物理学中真是难以想象。如果它还出自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之口,是不是令人晕眩不已?难道,这世界真的已经改变了么?   半死半活的“薛定谔的猫”是科学史上著名的怪异形象之一,和它同列名人堂的也许还有芝诺的那只永远追不上的乌龟,拉普拉斯的那位无所不知从而预言一切的老智者,麦克斯韦的那个机智地控制出入口,以致快慢分子逐渐分离,系统熵为之倒流的妖精,被相对论搞得头昏脑涨,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那对双生子,等等等等。薛定谔的猫在大众中也十分受欢迎,常常出现在剧本,漫画和音乐中,虽然比不上同胞Garfield或者Tom,也算是有点人气。有意思的是,它常常和“巴甫洛夫的狗”作为搭档一唱一和出现。它最长脸的一次大概是被“恐惧之泪”(Tears for Fears),这个在80年代红极一时的乐队作为一首歌的标题演唱,虽然歌词是“薛定谔的猫死在了这个世界”。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五)   《哥本哈根》一剧于1998年5月21日于伦敦皇家剧院首演,随后进军法国和百老汇,引起轰动,囊括了包括英国标准晚报奖(Evening Standard),法国莫里哀戏剧奖和美国东尼奖等一系列殊荣。剧本描写玻尔和夫人玛格丽特,还有海森堡三人在死后重聚在某个时空,不断地回首前尘往世,追寻1941年会面的前因后果。时空维度的错乱,从各个角度对前生的探寻,简洁却富予深意的对话,平淡到极点的布景,把气氛塑造得迷离惝恍,如梦如幻,从戏剧角度说极其出色,得到好评如潮。后来PBS又把它改编成电视剧播出,获得的成功是巨大的。   但Thomas Powers《海森堡的战争》一书的命运却大相径庭。甚至早在《哥》剧大红大紫之前,它便开始被许多历史学家所批评,一时间在各种学术期刊上几乎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对Farm Hall Transcript稍加深入的研究很快就表明事实完全和Powers说的不一样。海森堡的主要传记作者Cassidy在为Nature杂志写的书评里说:“……该作者在研究中过于肤浅,对材料的处理又过于带有偏见,以致于他的精心论证一点也不令人信服。(Nature V363)”而Science杂志的评论则说:“这本书,就像铀的临界质量一样,需要特别小心地对待。(Science V259)”纽约大学的Paul Forman在《美国历史评论》杂志上说:“(这本书)更适合做一本小说,而不是学术著作。”他统计说在英美的评论者中,大约3/5的人完全不相信 Powers的话,1/5的人认为他不那么具有说服力,只有1/5倾向于赞同他的说法。   而在1998年出版的《海森堡与纳粹原子弹计划》一书中,历史学家Paul Rose大约是过于义愤填膺,用了许多在学者中少见的尖刻词语来评价Powers的这本书,诸如“彻头彻尾虚假的(entirely bogus)”、‘幻想(fantasy)”、“学术上的灾难(scholarly disaster)”、“臃肿的(elephantine)”……等等。   OK,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海森堡宣称的一切。首先非常明显可以感受到的就是他对于德国物理学的一种极其的自负,这种态度是如此明显,以致后来一位德国教授评论时都说:“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能有如此傲慢的态度。”海森堡大约是死也不肯承认德国人在理论上“技不如人”的了,他说直到1942 年双方的进展还“基本相当”,这本身就很奇怪。盟国方面在1942年已经对原子弹的制造有了非常清楚的概念,他们明确地知道正确的临界质量参数,他们已经做了大量的实验得到了充分的相关数据。到了1942年12月,费米已经在芝加哥大学的网球场房里建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可控反应堆,而德国直到战争结束也只在这方面得到了有限的进展。一旦万事具备,曼哈顿计划启动,在盟国方面整个工程就可以顺利地上马进行,而德国方面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海森堡的这种骄傲心理是明显的,当然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似乎能够使我们更好地揣摩他的心理。当广岛的消息传来,众人都陷入震惊。没心计的哈恩对海森堡说: “你只是一个二流人物,不如卷铺盖回家吧。”而且……前后说了两次。海森堡要是可以容忍“二流”,那也不是海森堡了。   早在1938年,海森堡因为不肯放弃教授所谓“犹太物理学”而被党卫军报纸称为“白犹太人”,他马上通过私人关系找到希姆莱要求澄清,甚至做好了离国的准备。海森堡对索末菲说:“你知道离开德国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事情,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做。但是,我也没有兴趣在这里做一个二等公民。”海森堡对个人荣誉还是很看重的。   但是,一流的海森堡却在计算中犯了一个末流,甚至不入流的错误,直接导致了德国对临界质量的夸大估计。这个低级错误实在令人吃惊,至今无法理解为何如此,或许,一些偶然的事件真的能够改变历史吧?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九章 测量问题   一   我们已经在科莫会议上认识了冯·诺伊曼(John Von Neumann),这位现代计算机的奠基人之一,20世纪最杰出的数学家。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在科学界就像经久不息的传奇故事,流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玄:说他6岁就能心算8位数乘法啦,8岁就懂得微积分啦,12岁就精通泛函分析啦,又有人说他过目不忘,精熟历史,有人举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例子来说明他的心算能力如何惊人。有人说他10岁便通晓5种语言,并能用每一种来写搞笑的打油诗,这一数字在另一些人口中变成了7种。不管怎么样,每个人都承认,这家伙是一个百年罕见的天才。   要一一列举他的杰出成就得花上许多时间:从集合论到数学基础方面的研究;从算子环到遍历理论,从博弈论到数值分析,从计算机结构到自动机理论,每一项都可以大书特书。不过我们在这里只关注他对于量子论的贡献,仅仅这一项也已经足够让他在我们的史话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到,狄拉克在1930年出版了著名的《量子力学原理》教材,完成了量子力学的普遍综合。但从纯数学上来说,量子论仍然缺乏一个共同的严格基础,这一缺陷便由冯诺伊曼来弥补。1926年,他来到哥廷根,担任著名的希尔伯特的助手,他们俩再加上诺戴姆不久便共同发表了《量子力学基础》的论文,将希尔伯特的算子理论引入量子论中,将这一物理体系从数学上严格化。到了1932年,冯诺伊曼又发展了这一工作,出版了名著《量子力学的数学基础》。这本书于1955年由普林斯顿推出英文版,至今仍是经典的教材。我们无意深入数学中去,不过冯诺伊曼证明了几个很有意思的结论,特别是关于我们的测量行为的,这深深影响了一代物理学家对波函数坍缩的看法。   我们还对上一章困扰我们的测量问题记忆犹新:每当我们一观测时,系统的波函数就坍缩了,按概率跳出来一个实际的结果,如果不观测,那它就按照方程严格发展。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过程,后者是连续的,在数学上可逆的,完全确定的,而前者却是一个“坍缩”,它随机,不可逆,至今也不清楚内在的机制究竟是什么。这两种过程是如何转换的?是什么触动了波函数这种剧烈的变化?是“观测”吗?但是,我们这样讲的时候,用的语言是日常的,暧昧的,模棱两可的。我们一直理所当然地用使用“观测”这个词语,却没有给它下一个精确的定义。什么样的行为算是一次“观测”?如果说睁开眼睛看算是一次观测,那么闭上眼睛用手去摸呢?用棍子去捅呢?用仪器记录呢?如果说人可以算是“观测者”,那么猫呢?一台计算机呢?一个盖革计数器又如何?   冯诺伊曼敏锐地指出,我们用于测量目标的那些仪器本身也是由不确定的粒子所组成的,它们自己也拥有自己的波函数。当我们用仪器去“观测”的时候,这只会把仪器本身也卷入到这个模糊叠加态中间去。怎么说呢,假如我们想测量一个电子是通过了左边还是右边的狭缝,我们用一台仪器去测量,并用指针摇摆的方向来报告这一结果。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因为这台仪器本身也有自己的波函数,如果我们不“观测”这台仪器本身,它的波函数便也陷入一种模糊的叠加态中!诺伊曼的数学模型显示,当仪器测量电子后,电子的波函数坍缩了不假,但左/右的叠加只是被转移到了仪器那里而已。现在是我们的仪器处于指针指向左还是右的叠加状态了!假如我们再用仪器B去测量那台仪器A,好,现在A的波函数又坍缩了,它的状态变成确定,可是B又陷入模糊不定中……总而言之,当我们用仪器去测量仪器,这整个链条的最后一台仪器总是处在不确定状态中,这叫做“无限后退”(infinite regression)。从另一个角度看,假如我们把用于测量的仪器也加入到整个系统中去,这个大系统的波函数从未彻底坍缩过!   可是,我们相当肯定的是,当我们看到了仪器报告的结果后,这个过程就结束了。我们自己不会处于什么荒诞的叠加态中去。当我们的大脑接受到测量的信息后,game over,波函数不再捣乱了。   难道说,人类意识(Consciousness)的参予才是波函数坍缩的原因?只有当电子的随机选择结果被“意识到了”,它才真正地变为现实,从波函数中脱胎而出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只要它还没有“被意识到”,波函数便总是留在不确定的状态,只不过从一个地方不断地往最后一个测量仪器那里转移罢了。在诺伊曼看来,波函数可以看作希尔伯特空间中的一个矢量,而“坍缩”则是它在某个方向上的投影。然而是什么造成这种投影呢?难道是我们的自由意识?   换句话说,因为一台仪器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指针是指向左还是指向右的,所以它必须陷入左/右的混合态中。一只猫无法“意识”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所以它可以陷于死/活的混合态中。但是,你和我可以“意识”到电子究竟是左还是右,我们是生还是死,所以到了我们这里波函数终于彻底坍缩了,世界终于变成现实,以免给我们的意识造成混乱。   疯狂?不理性?一派胡言?难以置信?或许每个人都有这种震惊的感觉。自然科学,这最骄傲的贵族,宇宙万物的立法者,对自然终极奥秘孜孜不倦的探险家,这个总是自诩为最客观,最严苛、最一丝不苟、最不能容忍主观意识的法官,现在居然要把人类的意识,或者换个词说,灵魂,放到宇宙的中心!哥白尼当年将人从宇宙中心驱逐了出去,而现在他们又改头换面地回来了?这足以让每一个科学家毛骨悚然。   不,这一定是胡说八道,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发疯了,要不就是个物理白痴。物理学需要“意识”?这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但是,且慢,说这话的人也许比你聪明许多,说不定,还是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尤金·维格纳(Eugene Wigner)于1902年11月17日出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他在一间路德教会中学上学时认识了冯诺伊曼,后者是他的学弟。两人一个更擅长数学,一个更擅长物理,在很长时间里是一个相当互补的组合。维格纳是20世纪最重要的物理学家之一,他把群论应用到量子力学中,对原子核模型的建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和狄拉克、约尔当等人一起成为量子场论的奠基人,顺便说一句,他的妹妹嫁给了狄拉克,因而成为后者的大舅子。他参予了曼哈顿计划,在核反应理论方面有着突出的贡献。1963年,他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奖金。   对于量子论中的观测问题,维格纳的意见是:意识无疑在触动波函数中担当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当人们还在为薛定谔那只倒霉的猫而争论不休的时候,维格纳又出来捅了一个更大的马蜂窝,这就是所谓的“维格纳的朋友”。   “维格纳的朋友”是他所想象的某个熟人(我猜想其原型不是狄拉克就是冯诺伊曼!),当薛定谔的猫在箱子里默默地等待命运的判决之时,这位朋友戴着一个防毒面具也同样呆在箱子里观察这只猫。维格纳本人则退到房间外面不去观测箱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对于维格纳来说,他对房间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是不是可以假定箱子里处于一个(活猫+高兴的朋友)AND(死猫+悲伤的朋友)的混合态呢?可是,当他事后询问那位朋友的时候,后者肯定会否认这一种叠加状态。维格纳总结道,当朋友的意识被包含在整个系统中的时候,叠加态就不适用了。即使他本人在门外,箱子里的波函数还是因为朋友的观测而不断地被触动,因此只有活猫或者死猫两个纯态的可能。   维格纳论证说,意识可以作用于外部世界,使波函数坍缩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外部世界的变化可以引起我们意识的改变,根据牛顿第三定律,作用与反作用原理,意识也应当能够反过来作用于外部世界。他把论文命名为《对于灵肉问题的评论》(Remarks on the mind-body question),收集在他1967年的论文集里。   量子论是不是玩得过火了?难道“意识”,这种虚无飘渺的概念真的要占领神圣的物理领域,成为我们理论的一个核心吗?人们总在内心深处排斥这种“恐怖” 的想法,柯文尼(Peter Coveney)和海菲尔德(Roger Highfield)写过一本叫做《时间之箭》(The arrow of time)的书,其中讲到了维格纳的主张。但在这本书的中文版里,译者特地加了一个“读者存照”,说这种基于意识的解释是“牵强附会”的,它声称观测完全可以由一套测量仪器作出,因此是“完全客观”的。但是这种说法显然也站不住脚,因为仪器也只不过给冯诺伊曼的无限后退链条增添了一个环节而已,不观测这仪器,它仍然处在叠加的波函数中。   可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意识”?这带来的问题比我们的波函数本身还要多得多,是一个得不偿失的策略。意识是独立于物质的吗?它服从物理定律吗?意识可以存在于低等动物身上吗?可以存在于机器中吗?更多的难题如潮水般地涌来把无助的我们吞没,这滋味并不比困扰于波函数怎样坍缩来得好受多少。   事实上,只有没事干的哲学家才对这种问题津津乐道,真正的脑科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对此往往是不屑一顾或者漠不关心。当意识问题被拉入对于量子论的解释后,许多介绍物理的书籍里都煞有介事地出现了大脑的剖面图,不厌其烦地讲解皮层的各个分区,神经结的连接,海马体……这的确是有趣的景象!接下来,我们不如对这个意识问题做几句简单的探讨,不过我们并不想在这上面花太多的时间,因为我们的史话还要继续前进,仍有一些新奇的东西正等着我们。   在这节的最后要特别声明的是,关于“意识作用于外部世界”只是一种可能的说法而已。这并不意味着种种所谓的“特异功能”,“心灵感应”,“意念移物”,“远距离弯曲勺子”等等有了理论基础。对于这些东西,大家最好还是坚持“特别异乎寻常的声明需要有特别坚强的证据支持”这一原则,要求对每一个个例进行严格的,可重复的双盲实验。就我所知,还没有一个特异功能的例子通过了类似的检验。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六)   计算临界质量的大小本质上是一个统计问题。为了确保在过多的中子逃逸而使链式反应停止之前有足够的铀235分子得到分裂,它至少应该能保证2^80个分子(大约1摩尔)进行了反应,也就是维持80次分裂。这个范围是多大呢?这相当于问,一个人(分子)在随机地前进并折返了80次之后大约会停留在多大的半径里。这是非常有名的“醉鬼走路”问题,如果你读过盖莫夫的老科普书《从一到无穷大》,也许你还会对它有点印象。海森堡就此算出了一个距离:54厘米,这相当于需要13吨铀235,而在当时要分离出如此之多是难以想象的。   但是,54厘米这个数字是一个上限,也就是说,在最坏的情况下才需要54厘米半径的铀235.实际上在计算中忽略了许多的具体情况比如中子的吸收,或者在少得多的情况下也能够引起链式反应,还有种种海森堡因为太过“聪明”而忽略的重要限制条件。海森堡把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过分简化,从他的计算中可以看出,他对快中子反应其实缺乏彻底的了解,这一切都导致他在报告中把几吨的铀235当作一个下限,也就是“最少需要”的质量,而且直到广岛原子弹爆炸后还带着这一观点(他不知道,佩尔斯在1939年已经做出了正确的结果!)。   这样一个错误,不要说是海森堡这样的一流物理学家,哪怕是一个普通的物理系大学生也不应该犯下。而且竟然没有人对他的结果进行过反驳!这不免让一些人浮想联翩,认为海森堡“特地”炮制了这样一个错误来欺骗上头从而阻止原子弹的制造。可惜从一切的情况来看,海森堡自己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1945年8月6日,被囚在Farm Hall的德国科学家们被告知广岛的消息,各个震惊不已。海森堡一开始评论说:“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个原子弹的消息,当然我可能错了。我以为他们(盟国)可能有10吨的富铀,但没想到他们有10吨的纯铀235!”海森堡仍然以为,一颗核弹要几吨的铀235.哈恩对这个评论感到震惊,因为他原以为只要很少的铀就可以制造炸弹(这是海森堡以前说过的,但那是指一个“反应堆炸弹”,也就是反应堆陷入不稳定而变成爆炸物,哈恩显然搞错了)。海森堡纠正了这一观点,然后猜测盟国可能找到了一种有效地分离同位素的办法(他仍然以为盟国分离了那么多铀235,而不是自己的估计错了!)。   9点整,众人一起收听了BBC的新闻,然后又展开热烈讨论。海森堡虽然作了一些正确的分析,但却又提出了那个“54厘米”的估计。第二天,众人开始起草备忘录。第三天,海森堡和沃兹讨论了钚炸弹的可能性,海森堡觉得钚可能比想象得更容易分裂(他从报纸上得知原子弹并不大),但他自己没有数据,因为德国没有反应堆来生产钚。直到此时,海森堡仍然以为铀弹需要几吨的质量才行。   二   意识使波函数坍缩?可什么才是意识呢?这是被哲学家讨论得最多的问题之一,但在科学界的反应却相对冷淡。在心理学界,以沃森(John B.Watson)和斯金纳(B.F.Skinner)等人所代表的行为主义学派通常乐于把精神事件分解为刺激和反应来研究,而忽略无法用实验确证的“意识”本身。的确,甚至给“意识”下一个准确的定义都是困难的,它产生于何处,具体活动于哪个部分,如何作用于我们的身体都还是未知之谜。人们一般能够达成共识的是,并非大脑的所有活动都是“意识”,事实上大脑的许多活动是我们本身意识不到的,我们通常只注意到它的输出结果,而并不参控它运行的整个过程。当我的耳边响起《第九交响曲》时,我的眼前突然不由浮现出我在中学时代的童年时光,但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大脑是如何具体地一步步完成了这个过程,这是在我的“下意识”中完成的!有时候我甚至会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另外,许多人也承认,“意识”似乎与我们的“注意”密切相关,它同时还要求一定的记忆能力来完成前后连贯的动作。   可以肯定的是,意识不是一种具体的物质实在。没有人在进行脑科手术时在颅骨内发现过任何有形的“意识”的存在。它是不是脑的一部分的作用体现呢?看起来应该如此,但具体哪个部分负责“意识”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大脑,因为大脑才有种种复杂的交流性功能,而掌握身体控制的小脑看起来更像一台自动机器。我们在学习游泳或者骑自行车的时候,一开始总是要战战兢兢,注意身体每个姿势的控制,每个动作前都要想想好。但一旦熟练以后,小脑就接管了身体的运动,把它变成了一种本能般的行为。比如骑惯自行车的人就并不需要时时“意识”到他的每个动作。事实上,我们“意识”的反应是相当迟缓的(有实验报告说有半秒的延迟),当一位钢琴家进行熟练的演奏时,他往往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已经不能称作“完全有意识”的行为,就像我们平常说的:“熟极而流,想都不想”。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后天学习的身体技能往往可以保持很长时间不被遗忘。   也有人说,大脑并没有意识,而只是指挥身体的行动。在一个实验中,我们刺激大脑的某个区域使得试验者的右手运动,但试验者本身“并不想”使它运动!那么,当我们“有意识”地想要运动我们的右手时,必定在某处由意识产生了这种欲望,然后通过电信号传达给特定的皮层,最后才导致运动本身。实验者认为中脑和丘脑是这种自由意识所在。但也有别人认为是网状体,或者海马体的。很多人还认为,大脑左半球才可以称得上“有意识”,而右半球则是自动机。   这些具体的争论且放在一边不管,我们站高一点来看问题:意识在本质上是什么东西呢?它是不是某种神秘的非物质世界的幽灵,完全脱离我们的身体大脑而存在,只有当它“附体”在我们身上时,我们才会获得这种意识呢?显然绝大多数科学家都不会认同这种说法,一种心照不宣的观点是,意识是一种结构模式,它完全基于物质基础(我们的脑)而存在,但却需要更高一层次的规律去阐释它。这就是所谓的“整体论”(Holism)的解释。   什么是意识?这好比问:什么是信息?一个消息是一种信息,但是,它的载体本身并非信息,它所蕴涵的内容才是。我告诉你:“湖人队今天输球了”,这8个字本身并不是信息,它的内容“湖人队输球”才是真正的信息。同样的信息完全可以用另外的载体来表达,比如写一行字告诉你,或者发一个E-Mail给你,或者做一个手势。所以,研究载体本身并不能得出对相关信息有益的结论,就算我把这8个字拆成一笔一划研究个透彻,这也不能帮助我了解“湖人队输球”的意义何在。信息并不存在于每一个字中,而存在于这8个字的组合中,对于它的描述需要用到比单个字更高一层次的语言和规律。   什么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它无非是一串音符的组合。但音符本身并不是交响曲,如果我们想描述这首伟大作品,我们要涉及的是音符的“组合模式”!什么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它无非是一串字母的组合。但字母本身也不是小说,它们的“组合模式”才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字母不是小说,组合模式才是小说的概念,我们假设用最简单的编码方法来加密《老人与海》这部作品,也就是对于每一个字母用相应的符号来替换。比如说A换成圆圈,B换成方块,C换成三角……等等。现在我们手上有一本充满了古怪符号的书,我问你:这还是《老人与海》吗?大部分人应该承认:还是。因为原书的信息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它的“组合模式” 仍然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只不过在基础层面上换了一种表达方式罢了,它完全可以再反编译回来。这本密码版《老人与海》完全等价于原本《老人与海》!   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什么是意识?意识是组成脑的原子群的一种“组合模式”!我们脑的物质基础和一块石头没什么不同,是由同样的碳原子、氢原子、氧原子……组成的。构成我们脑的电子和构成一块石头的电子完全相同,就算把它们相互调换,也不会造成我们的脑袋变成一块石头的奇观。我们的意识,完全建筑在我们脑袋的结构模式之上!只要一堆原子按照特定的方式排列起来,它就可以构成我们的意识,就像只要一堆字母按照特定的方式排列起来,就可以构成《老人与海》一样。这里并不需要某个非物质的“灵魂”来附体,就如你不会相信,只有当“海明威之魂”附在一堆字母上才会使它变成《老人与海》一样。单个脑细胞显然不能意识到任何东西,但是许多脑细胞按照特定的模式组合起来,“意识”就在组合中产生了。   好,到此为止,大部分人还是应该对这种相当唯物的说法感到满意的。但只要再往下合理地推论几步,许多人可能就要觉得背上出冷汗了。如果“意识”完全取决于原子的“组合模式”的话,第一个推论就是:它可以被复制。出版社印刷成千上万本的《老人与海》,为什么原子不能被复制呢?假如我们的技术发达到一定程度,可以扫描你身体里每一个原子的位置和状态,并在另一个地方把它们重新组合起来的话,这个新的“人”是不是你呢?他会不会拥有和你一样的“意识”?或者干脆说,他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假如我们承认意识完全基于原子排列模式,我们的回答无疑就是YES!这和“克隆人”是两个概念,克隆人只不过继承了你的基因,而这个“复制人”却拥有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你的感情,你的一切,他就是你本人!   近几年来,在量子通信方面我们有了极大的突破。把一个未知的量子态原封不动地传输到第二者那里已经成为可能,而且事实上已经有许多具体协议的提出。虽然令人欣慰的是,有一个叫做“不可复制定理”(no cloning theorem,1982年Wootters,Zurek和Dieks提出)的原则规定在传输量子态的同时一定会毁掉原来那个原本。换句话说,量子态只能 cut + paste,不能copy + paste,这阻止了两个“你”的出现。但问题是,如果把你“毁掉”,然后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起来,你是否认为这还是“原来的你”?   另一个推论就是:“组合模式”本身并非要特定的物质基础才能呈现。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完全可以用另一套符号系统去重写《老人与海》,这并不造成实质的差别。一套电影,我可以用胶片记录,也可以用录像带,VCD,LD或者DVD记录。当然有人会提出异议,说压缩实际上造成了信息的损失,VCD版的 Matrix已经不是电影版的Matrix,其实这无所谓,我们换个比喻说,一张彩色数字照片可以用RGB来表示色彩,也可以用另一些表达系统比如说 CMY,HSI,YUV或者YIQ来表示。再比如,任何序列都可以用一些可逆的压缩手法例如Huffman编码来压缩,字母也可以用摩尔斯电码来替换,歌曲可以用简谱或者五线谱记录,虽然它们看上去很不同,但其中包含的信息却是相同的!假如你有兴趣,用围棋中的白子代表0,黑子代表1,你无疑也可以用铺满整个天安门广场的围棋来拷贝一张VCD,这是完全等价的!   那么,只要有某种复杂的系统可以包含我们“意识模式”的主要信息或者与其等价,显然我们应该认为,意识并不一定要依赖于我们这个生物有机体的肉身而存在!假设我们大脑的所有信息都被扫描而存入一台计算机中,这台计算机严格地按照物理定律来计算这些分子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而最终求出相应结果以作出回应,那么从理论上说,这台计算机的行为完全等同于我们自身!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台计算机实际上拥有了我们的“意识”?   对于许多实证主义者来说,判定“拥有意识”或者“能思考”的标准便严格地按照这个“模式结构理论”的方法。意识只不过是某种复杂的模式结构,或者说,是在输入和输出之间进行的某种复杂算法。任何系统只要能够模拟这种算法,它就可以被合理地认为拥有意识。和冯?诺伊曼同为现代计算机奠基人的阿兰?图灵(Alan Turin)在1950年提出了判定计算机能否像人那般实际“思考”的标准,也就是著名的“图灵检验”。他设想一台超级计算机和一个人躲藏在幕后回答提问者的问题,而提问者则试图分辨哪个是人哪个是计算机。图灵争辩说,假如计算机伪装得如此巧妙,以致没有人可以在实际上把它和一个真人分辨开来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声称,这台计算机和人一样具备了思考能力,或者说,意识(他的原词是“智慧”)。现代计算机已经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大师(可怜的卡斯帕罗夫!),真正骗倒一个测试者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才能来到,大家自己估计一下好了。   计算机在复杂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可以实际拥有意识,持这种看法的人通常被称为“强人工智能派”。在他们看来,人的大脑本质上也不过是一台异常复杂的计算机,只是它不由晶体管或者集成电路构成,而是生物细胞而已。但细胞也得靠细微的电流工作,就算我们尚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机制,也没有理由认为有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在里面。就像薛定谔在他那本名扬四海的小册子《生命是什么》中所做的比喻一样,一个蒸汽机师在第一次看到电动机时会惊讶地发现这机器和他所了解的热力学机器十分不同,但他会合理地假定这是按照某些他所不了解的原理所运行的,而不会大惊小怪地认为是幽灵驱动了一切。   你可能要问,算法复杂到了何种程度才有资格被称为“意识”呢?这的确对我们理解波函数何时坍缩有实际好处!但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难题,像那个著名的悖论:一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两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但10万粒沙落地肯定是一个沙堆了。那么,具体到哪一粒沙落地时才形成一个沙堆呢?对这种模糊性的问题科学家通常不屑解答,正如争论猫或者大肠杆菌有没有意识一样,我们对波函数还是一头雾水!   当然,也有一些更为极端的看法认为,任何执行了某种算法的系统都可以看成具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比如指南针,人们会论证说,它“喜欢”指着南方,当把它拨乱后,它就出于“厌恶”而竭力避免这种状态,而回到它所“喜欢”的状态里去。以这种带相当泛神论色彩的观点来看,万事万物都有着“意识”,只是程度的不同罢了。意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系统的算法,它“喜欢”那些大概率的输出,“讨厌”那些小概率的输出。一个有着趋光性的变形虫也有意识,只不过它“意识”的复杂程度比我们人类要低级好多好多倍罢了。   你也许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你只要承认“意识”只是在物质基础上的一种排列模式,你便很难否认我们说到的一些奇特性质。甚至连“意识是否可能在死后继续存在”这样的可怕问题,我们的答案也应该是在原则上肯定的!这就好比问,《第九交响曲》在音乐会结束后是不是还继续存在?显然我们只要保留了这个排列信息的资料,我们随时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把它具体重现出来(任何时候都不缺碳原子、氢原子……)。当然,在我们的技术能力还达不到能够获得全部组合信息并保留它们之前(可能我们永远也没有这个技术),人死后自然就没有意识了,就像音乐会后烧毁了所有的乐谱一样,这个乐曲自然就此“失传”了。   你可能已经看得瞠目结舌,不过我们的说法把意识建立在完全客观和唯物的基础上,它实在已经是最不故作神秘的一种!意识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而是系统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后表现出来的客观性质。它虽然是一种组合机制,但脱离了具体的物质(暂时肉体是唯一可能)它也无法表现出来。就像软件脱离了硬件无法具体运行一样,意识的体现不可能脱离物质而进行。假如我们被迫去寻找一种独立于物质的“意识”的话,那未免走得太远了。   当然,对于习惯了二元论的公众来说,试图使他们相信灵魂或者意识只是大量神经原的排列和集体行为是教他们吃惊的。对于彻底的唯物论者,试图使他们相信意识作为一种特定的排列信息可能长期保存并在不同平台上重现也是艰难的任务。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克里克(Francis Crick)不得不把这一论断称为“惊人的假说”(见《惊人的假说:灵魂的科学探索》)。但对于大多数科学家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推论。当然也有某些人认为意识或者灵魂并非复杂性造就的一个客观的副产品,它并不一定能够用算法来模拟,并的确具有某种主动效应!这里面包括牛津大学的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诸位如果有兴趣了解他的观点,可以阅读其著作《皇帝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   *********   这一节已经太长了,我把海森堡的那个闲话的最后一部分放到下一节里去。许多人说这个闲话专题有点罗嗦,我是很赞同的。其实这是我很久以来一直想写的一个内容,只不过借了史话的因头趁兴完成而已,所以有点不厌其烦,风格和正文有些出入。在以后修订的时候我会把它独立出来,作为外一篇处理吧。   三   我们在“意识问题”那里头晕眼花地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究竟得到了什么收获呢?我们弄清楚猫的量子态在何时产生坍缩了吗?我们弄清意识究竟是如何作用于波函数了吗?似乎都没有,反倒是疑问更多了:如果说意识只不过是大脑复杂性的一种表现,那么这个精巧结构是如何具体作用到波函数上的呢?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假设,一台足够复杂的计算机也具有坍缩波函数的能力了呢?反而让我们感到困惑的是,似乎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电子的波函数是自然界在一个最基本层次上的物理规律,而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意识”所遵循的规则,是一个大量原子的组合才可能体现出来的整体效果,它很可能处在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面。就像你不能用处理单词和句子的语法规则去处理小说情节一样,用波函数和意识去互相联系,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层面的错乱,好比有人试图用牛顿定律去阐述经济学规则一样。   如果说“意识”使得一切从量子叠加态中脱离,成为真正的现实的话,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个自然的问题:当智能生物尚未演化出来,这个宇宙中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它的状态是怎样的呢?难道说,第一个有意识的生物的出现才使得从创生起至那一刹那的宇宙历史在一瞬间成为现实?难道说“智能”的参予可以在那一刻改变过去,而这个“过去”甚至包含了它自身的演化历史?   1979年是爱因斯坦诞辰100周年,在他生前工作的普林斯顿召开了一次纪念他的讨论会。在会上,爱因斯坦的同事,也是玻尔的密切合作者之一约翰?惠勒(John Wheeler)提出了一个相当令人吃惊的构想,也就是所谓的“延迟实验”(delayed choice experiment)。在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经对电子的双缝干涉非常熟悉了,根据哥本哈根解释,当我们不去探究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双缝而产生干涉,反之,它就确实地通过一条缝而顺便消灭干涉图纹。惠勒通过一个戏剧化的思维实验指出,我们可以“延迟”电子的这一决定,使得它在已经实际通过了双缝屏幕之后,再来选择究竟是通过了一条缝还是两条!   这个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涂着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一个光子有一半可能通过反射镜,一半可能被反射,这是一个量子随机过程,跟它选择双缝还是单缝本质上是一样的。把反射镜和光子入射途径摆成45度角,那么它一半可能直飞,另一半可能被反射成90度角。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另外的全反射镜,把这两条分开的岔路再交汇到一起。在终点观察光子飞来的方向,我们可以确定它究竟是沿着哪一条道路飞来的。   但是,我们也可以在终点处再插入一块呈45度角的半镀银反射镜,这又会造成光子的自我干涉。如果我们仔细安排位相,我们完全可以使得在一个方向上的光子呈反相而相互抵消,而在一个确定的方向输出。这样的话我们每次都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就像每次都得到一个特定的干涉条纹一样),根据量子派的说法,此时光子必定同时沿着两条途径而来!   总而言之,如果我们不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光子就沿着某一条道路而来,反之它就同时经过两条道路。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要在终点处插入反射镜,这可以在光子实际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已经快要到达终点时才决定。我们可以在事情发生后再来决定它应该怎样发生!如果说我们是这出好戏的导演的话,那么我们的光子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可以等电影拍完以后再由我们决定!   虽然听上去古怪,但这却是哥本哈根派的一个正统推论!惠勒后来引玻尔的话说,“任何一种基本量子现象只在其被记录之后才是一种现象”,我们是在光子上路之前还是途中来做出决定,这在量子实验中是没有区别的。历史不是确定和实在的——除非它已经被记录下来。更精确地说,光子在通过第一块透镜到我们插入第二块透镜这之间“到底”在哪里,是个什么,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我们没有权利去谈论它,它不是一个“客观真实”!惠勒用那幅著名的“龙图”来说明这一点,龙的头和尾巴(输入输出)都是确定的清晰的,但它的身体(路径)却是一团迷雾,没有人可以说清。   在惠勒的构想提出5年后,马里兰大学的卡洛尔?阿雷(Carroll O Alley)和其同事当真做了一个延迟实验,其结果真的证明,我们何时选择光子的“模式”,这对于实验结果是无影响的(和玻尔预言的一样,和爱因斯坦的相反!),与此同时慕尼黑大学的一个小组也作出了类似的结果。   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宇宙的历史,可以在它实际发生后才被决定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在薛定谔的猫实验里,如果我们也能设计某种延迟实验,我们就能在实验结束后再来决定猫是死是活!比如说,原子在1点钟要么衰变毒死猫,要么就断开装置使猫存活。但如果有某个延迟装置能够让我们在2点钟来“延迟决定”原子衰变与否,我们就可以在2点钟这个“未来”去实际决定猫在1点钟的死活!   这样一来,宇宙本身由一个有意识的观测者创造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宇宙的行为在道理上讲已经演化了几百亿年,但某种“延迟”使得它直到被一个高级生物所观察才成为确定。我们的观测行为本身参予了宇宙的创造过程!这就是所谓的“参予性宇宙”模型(The Prticipatory Universe)。宇宙本身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其中的生物参予了这个谜题答案的构建本身!   这实际上是某种增强版的“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人择原理是说,我们存在这个事实本身,决定了宇宙的某些性质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也就是说,我们讨论所有问题的前提是:事实上已经存在了一些像我们这样的智能生物来讨论这些问题。我们回忆一下笛卡儿的“第一原理”:不管我怀疑什么也好,有一点我是不能怀疑的,那就是“我在怀疑”本身。“我思故我在”!类似的原则也适用于人择原理:不管这个宇宙有什么样的性质也好,它必须要使得智能生物可能存在于其中,不然就没有人来问“宇宙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个问题了。随便什么问题也好,你首先得保证有一个“人”来问问题,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举个例子,目前宇宙似乎是在以一个“恰到好处”的速度在膨胀。只要它膨胀得稍稍快一点,当初的物质就会四散飞开,而无法凝聚成星系和行星。反过来,如果稍微慢一点点,引力就会把所有的物质都吸到一起,变成一团具有惊人的密度和温度的大杂烩。而我们正好处在一个“临界速度”上,这才使得宇宙中的各种复杂结构和生命的诞生成为可能。这个速度要准确到什么程度呢?大约是10^55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你从宇宙的一端瞄准并打中在另一端的一只苍蝇(相隔 300亿光年),所需准确性也不过10^30分之一。类似的惊人准确的宇宙常数,我们还可以举出几十个。   我们问:为什么宇宙以这样一个速度膨胀?人择原理的回答是:宇宙必须以这样一个速度膨胀,不然就没有“你”来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只有以这样一个速度膨胀,生命和智慧才可能诞生,从而使问题的提出成为可能!显然不会有人问:“为什么宇宙以1米/秒的速度膨胀?”因为以这个速度膨胀的宇宙是一团火球,不会有人在那里存在。   参予性宇宙是增强的人择原理,它不仅表明我们的存在影响了宇宙的性质,更甚,我们的存在创造了宇宙和它的历史本身!可以想象这样一种情形:各种宇宙常数首先是一个不确定的叠加,只有被观测者观察后才变成确定。但这样一来它们又必须保持在某些精确的范围内,以便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令观测者有可能在宇宙中存在并观察它们!这似乎是一个逻辑循环:我们选择了宇宙,宇宙又创造了我们。这件怪事叫做“自指”或者“自激活”(self-exciting),意识的存在反过来又创造了它自身的过去!   请各位读者确信,我写到这里已经和你们一样头大如斗,嗡嗡作响不已。这个理论的古怪差不多已经超出了我们可以承受的心理极限,我们在“意识”这里已经筋疲力尽,无力继续前进了。对此感到不可接受的也绝不仅仅是我们这些门外汉,当时已经大大有名的约翰?贝尔(John Bell,我们很快就要讲到他)就嘟囔道:“难道亿万年来,宇宙波函数一直在等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出现,然后才坍缩?还是它还得多等一会儿,直到出现了一个有资格的,有博士学位的观测者?”要是爱因斯坦在天有灵,看到有人在他的诞辰纪念上发表这样古怪的,违反因果律的模型,不知作何感想?   就算从哥本哈根解释本身而言,“意识”似乎也走得太远了。大多数“主流”的物理学家仍然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一问题,持有一种更为“正统”的哥本哈根观点。然而所谓“正统观念”其实是一种鸵鸟政策,它实际上就是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简单地假设波函数一观测就坍缩,而对它如何坍缩,何时坍缩,为什么会坍缩不闻不问。量子论只要在实际中管用就行了,我们更为关心的是一些实际问题,而不是这种玄之又玄的阐述!   但是,无论如何,当新物理学触及到这样一个困扰了人类千百年的本体问题核心后,这无疑也激起了许多物理学家们的热情和好奇心。的确有科学家沿着维格纳的方向继续探索,并论证意识在量子论解释中所扮演的地位。这里面的代表人物是伯克利劳伦斯国家物理实验室的美国物理学家亨利?斯塔普(Henry Stapp),他自1993年出版了著作《精神,物质和量子力学》(Mind, Matter, and Quantum Mechanics)之后,便一直与别的物理学家为此辩论至今(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他的网页http://www- physics.lbl.gov/~stapp/stappfiles.html看看他的文章)。这种说法也获得了某些人的支持,去年,也就是2003 年,还有人(阿姆斯特丹大学的Dick J. Bierman)宣称用实验证明了人类意识“的确”使波函数坍缩。不过这一派的支持者也始终无法就“意识”建立起有说服力的模型来,对于他们的宣称,我们在心怀惧意的情况下最好还是采取略为审慎的保守态度,看看将来的发展如何再说。   我们沿着哥本哈根派开拓的道路走来,但或许是走得过头了,误入歧途,结果发现在尽头藏着一只叫做“意识”的怪兽让我们惊恐不已。这已经不是玻尔和哥本哈根派的本意,我们还是退回到大多数人站着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道路可以前进。嗯,我们发现的确还有几条小路通向未知的尽头,让我们试着换几条道路走走,看看它是不是会把我们引向光明的康庄大道。不过让我们先在原来的那条路上做好记号,醒目地写下“意识怪兽”的字样并打上惊叹号以警醒后人。好,现在我们出发去另一条道路探险,这条小道看上去笼罩在一片浓雾缭绕中,并且好像在远处分裂成无限条岔路。我似乎已经有不太美妙的预感,不过还是让我们擦擦汗,壮着胆子前去看看吧。   *********   饭后闲话: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七)   海森堡不久便从报上得知了炸弹的实际重量:200千克,核心爆炸物只有几千克。他显得烦躁不已,对自己的估计错在何处感到非常纳闷。他对哈特克说: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们这些曾经干过同样工作的教授们连他们(理论上)是怎么做到的都搞不懂,我感到很丢脸。”德国人讨论了多种可能性,但一直到 14号,事情才起了决定性的转变。   到了8月14号,海森堡终于意识到了正确的计算方法(也不是全部的),他在别的科学家面前进行了一次讲授,并且大体上得到了相对正确的结果。他的结论是6.2厘米半径——16千克!而在他授课时,别的科学家对此表现出一无所知,他们的提问往往幼稚可笑。德国人为他们的骄傲自大付出了最终的代价。   对此事的进一步分析可以在1998年出版的《海森堡与纳粹原子弹计划》(Paul Rose)和2000年出版的《希特勒的铀俱乐部》(Jeremy Bernstein)二书中找到非常详尽的资料。大体上说,近几年来已经比较少有认真的历史学家对此事表示异议,至少在英语世界是如此。   关于1941年海森堡和玻尔在哥本哈根的会面,也就是《哥本哈根》一剧中所探寻的那个场景,我们也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关于这场会面的讨论是如此之多之热烈,以致玻尔的家属提前10年(原定保密50年)公布了他的一些未寄出的信件,其中谈到了1941年的会面(我们知道,玻尔生前几乎从不谈起这些),为的是不让人们再“误解它们的内容”。这些信件于2002年2月6日在玻尔的官方网站(http://www.nbi.dk)上公布,引起一阵热潮,使这个网站的日点击率从50左右猛涨至15000.   在这些首次被披露的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到玻尔对海森堡来访的态度。这些信件中主要的一封是在玻尔拿到Robert Jungk的新书《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之后准备寄给海森堡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到,这本书赞扬了德国人在原子弹问题上表现出的科学道德(基于对海森堡本人的采访!)。玻尔明确地说,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每一句谈话,他和妻子玛格丽特都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海森堡和魏扎克努力地试图说服玻尔他们,德国的最终胜利不可避免,因此采取不合作态度是不明智的。玻尔说,海森堡谈到原子弹计划时,给他留下的唯一感觉就是在海森堡的领导下,德国正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切。他强调说,他保持沉默,不是海森堡后来宣称的因为对原子弹的可行性感到震惊,而是因为德国在致力于制造原子弹!玻尔显然对海森堡的以及Jungk的书造成的误导感到不满。在别的信件中,他也提到,海森堡等人对别的丹麦科学家解释说,他们对德国的态度是不明智的,因为德国的胜利十分明显。玻尔似乎曾经多次想和海森堡私下谈一次,以澄清关于这段历史的误解,但最终他的信件都没有发出,想必是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恩恩怨怨就这样让它去吧。   这些文件可以在http://www.nbi.dk/NBA/papers/docs/cover.html找到。   容易理解,为什么多年后玻尔夫人再次看到海森堡和魏扎克时,愤怒地对旁人说:“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不是一次友好的访问!”   这些文件也部分支持了海森堡的传记作者Cassidy在2000年的Physics Today杂志上的文章(这篇文章是针对《哥本哈根》一剧而写的)。Cassidy认为海森堡当年去哥本哈根是为了说服玻尔德国占领欧洲并不是最坏的事(至少比苏联占领欧洲好),并希望玻尔运用他的影响来说服盟国的科学家不要制造原子弹。   当然仍然有为海森堡辩护的人,主要代表是他的一个学生Klaus Gottstein,当年一起同行的魏扎克也仍然认定,是玻尔犯了一个“可怕的记忆错误”。   不管事实怎样也好,海森堡的真实形象也许也就是一个普通人——毫无准备地被卷入战争岁月里去的普通德国人。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恶棍,他对于纳粹的不认同态度有目共睹,他或许也只是身不由己地做着一切战争年代无奈的事情。尽管历史学家的意见逐渐在达成一致,但科学界的态度反而更趋于对他的同情。Rice 大学的Duck和Texas大学的Sudarshan说:“再伟大的人也只有10%的时候是伟大的……重要的只是他们曾经做出过原创的,很重要,很重要的贡献……所以海森堡在他的后半生是不是一个完人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创立了量子力学。”   在科学史上,海森堡的形象也许一直还将是那个在赫尔格兰岛日出时分为物理学带来了黎明的大男孩吧?   四   吃一堑,长一智,我们总结一下教训。之所以前头会碰到“意识”这样的可怕东西,关键在于我们无法准确地定义一个“观测者”!一个人和一台照相机之间有什么分别,大家都说不清道不明,于是给“意识”乘隙而入。而把我们逼到不得不去定义什么是“观测者”这一步的,则是那该死的“坍缩”。一个观测者使得波函数坍缩?这似乎就赋予了所谓的观测者一种在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享有某种超越基本物理定律的特权,可以创造一些真正奇妙的事情出来。   真的,追本朔源,罪魁祸首就在暧昧的“波函数坍缩”那里了。这似乎像是哥本哈根派的一个魔咒,至今仍然把我们陷在其中不得动弹,而物理学的未来也在它的诅咒下显得一片黯淡。拿康奈尔大学的物理学家科特·戈特弗雷德(Kurt Gottfried)的话来说,这个“坍缩”就像是“一个美丽理论上的一道丑陋疤痕”,它云遮雾绕,似是而非,模糊不清,每个人都各持己见,为此吵嚷不休。怎样在观测者和非观测者之间划定界限?薛定谔猫的波函数是在我们打开箱子的那一刹那坍缩?还是它要等到光子进入我们的眼睛并在视网膜上激起电脉冲信号?或者它还要再等一会儿,一直到这信号传输到大脑皮层的某处并最终成为一种“精神活动”时才真正坍缩?如果我们在这上面大钻牛角尖的话,前途似乎不太美妙。   那么,有没有办法绕过这所谓的“坍缩”和“观测者”,把智能生物的介入从物理学中一脚踢开,使它重新回到我们所熟悉和热爱的轨道上来呢?让我们重温那个经典的双缝困境:电子是穿过左边的狭缝呢,还是右边的?按照哥本哈根解释,当我们未观测时,它的波函数呈现两种可能的线性叠加。而一旦观测,则在一边出现峰值,波函数“坍缩”了,随机地选择通过了左边或者右边的一条缝。量子世界的随机性在坍缩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要摆脱这一困境,不承认坍缩,那么只有承认波函数从未“选择”左还是右,它始终保持在一个线性叠加的状态,不管是不是进行了观测。可是这又明显与我们的实际经验不符,因为从未有人在现实中观察到同时穿过左和右两条缝的电子,也没有人看见过同时又死又活的猫(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倒有不少)。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哥本哈根的魔咒已经缠住了我们,如果我们不鼓起勇气,作出最惊世骇俗的假设,我们将注定困顿不前。   如果波函数没有坍缩,则它必定保持线性叠加。电子必定是左/右的叠加,但在现实世界中从未观测到这种现象。   有一个狂想可以解除这个可憎的诅咒,虽然它听上去真的很疯狂,但慌不择路,我们已经是nothing to lose。失去的只是桎梏,但说不定赢得的是整个世界呢?   是的!电子即使在观测后仍然处在左/右的叠加,但是,我们的世界也只不过是叠加的一部分!当电子穿过双缝后,处于叠加态的不仅仅是电子,还包括我们整个的世界!也就是说,当电子经过双缝后,出现了两个叠加在一起的世界,在其中的一个世界里电子穿过了左边的狭缝,而在另一个里,电子则通过了右边!   波函数无需“坍缩”,去随机选择左还是右,事实上两种可能都发生了!只不过它表现为整个世界的叠加:生活在一个世界中的人们发现在他们那里电子通过了左边的狭缝,而在另一个世界中,人们观察到的电子则在右边!量子过程造成了“两个世界”!这就是量子论的“多世界解释”(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简称MWI)。   要更好地了解MWI,不得不从它的创始人,一生颇有传奇色彩的休·埃弗莱特(Hugh Everett III,他的祖父和父亲也都叫Hugh Everett,因此他其实是“埃弗莱特三世”)讲起。1930年11月9日,爱因斯坦在《纽约时报杂志》上发表了他著名的文章《论科学与宗教》,他的那句名言至今仍然在我们耳边回响:“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足的,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盲目的。”两天后,小埃弗莱特就在华盛顿出生了。   埃弗莱特对爱因斯坦怀有深深的崇敬,在他只有12岁的时候,他就写信问在普林斯顿的爱因斯坦一些关于宇宙的问题,而爱因斯坦还真的复信回答了他。当他拿到化学工程的本科学位之后,他也进入了普林斯顿攻读。一开始他进的是数学系,但他很快想方设法转投物理。50年代正是量子论方兴未艾,而哥本哈根解释如日中天,一统天下的时候。埃弗莱特认识了许多在这方面的物理学生,其中包括玻尔的助手Aage Peterson,后者和他讨论了量子论中的观测难题,这激起了埃弗莱特极大的兴趣。他很快接触了约翰·惠勒,惠勒鼓励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到了1954 年,埃弗莱特向惠勒提交了两篇论文,多世界理论(有时也被称作“埃弗莱特主义-Everettism”)第一次亮相了。   按照埃弗莱特的看法,波函数从未坍缩,而只是世界和观测者本身进入了叠加状态。当电子穿过双缝后,整个世界,包括我们本身成为了两个独立的叠加,在每一个世界里,电子以一种可能出现。但不幸的是,埃弗莱特用了一个容易误导和引起歧义的词“分裂”(splitting),他打了一个比方,说宇宙像一个阿米巴变形虫,当电子通过双缝后,这个虫子自我裂变,繁殖成为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变形虫。唯一的不同是,一个虫子记得电子从左而过,另一个虫子记得电子从右而过。   惠勒也许意识到了这个用词的不妥,他在论文的空白里写道:“分裂?最好换个词。”但大多数物理学家并不知道他的意见。也许,惠勒应该搞得戏剧化一点,比如写上“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用词,可惜空白太小,写不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埃弗莱特的理论被人们理解成:当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宇宙神奇地“分裂”成了两个独立的宇宙,在一个里面电子通过左缝,另一个相反。这样一来,宇宙的历史就像一条岔路,每进行一次观测,它就分岔成若干小路,每条路对应于一个可能的结果。而每一条岔路又随着继续观察而进一步分裂,直至无穷。但每一条路都是实在的,只不过它们之间无法相互沟通而已。   假设我们观测双缝实验,发现电子通过了左缝。其实当我们观测的一瞬间,宇宙已经不知不觉地“分裂”了,变成了几乎相同的两个。我们现在处于的这个叫做 “左宇宙”,另外还有一个“右宇宙”,在那里我们将发现电子通过了右缝,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和我们这个宇宙完全一样。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在左宇宙里,而不是在右宇宙里?”这种问题显然没什么意义,因为在另一个宇宙中,另一个你或许也在问:“为什么我在右宇宙,而不是左宇宙里?”观测者的地位不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宇宙都会分裂,实际上“所有的结果”都会出现,量子过程所产生的一切可能都对应于相应的一个宇宙,只不过在大多数“蛮荒宇宙”中,没有智能生物来提出问题罢了。   这样一来,薛定谔的猫也不必再为死活问题困扰。只不过是宇宙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有活猫,一个有死猫罢了。对于那个活猫的宇宙,猫是一直活着的,不存在死活叠加的问题。对于死猫的宇宙,猫在分裂的那一刻就实实在在地死了,不要等人们打开箱子才“坍缩”,从而盖棺定论。   从宇宙诞生以来,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分裂,它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增长,很快趋于无穷。我们现在处于的这个宇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在它之外,还有非常多的其他的宇宙。有些和我们很接近,那是在家谱树上最近刚刚分离出来的,而那些从遥远的古代就同我们分道扬镳的宇宙则可能非常不同。也许在某个宇宙中,小行星并未撞击地球,恐龙仍是世界主宰。在某个宇宙中,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的鼻子稍短了一点,没有教恺撒和安东尼怦然心动。那些反对历史决定论的“鼻子派历史学家”一定会对后来的发展大感兴趣,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历史蝴蝶效应。在某个宇宙中,格鲁希没有在滑铁卢迟到,而希特勒没有在敦刻尔克前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而在更多的宇宙里,因为物理常数的不适合,根本就没有生命和行星的存在。   严格地说,历史和将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实际上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只不过它们在另外一些宇宙里,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没有任何物理接触。这些宇宙和我们的世界互相平行,没有联系,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这些奇妙的宇宙对我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多世界理论有时也称为“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s)理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宇宙的“分裂”其实应该算是一种误解,不过直到现在,大多数人,包括许多物理学家仍然是这样理解埃弗莱特的!这样一来,这个理论就显得太大惊小怪了,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从左边还是右边通过的问题,我们竟然要兴师动众地牵涉整个宇宙的分裂!许多人对此的评论是“杀鸡用牛刀”。爱因斯坦曾经有一次说:“我不能相信,仅仅是因为看了它一眼,一只老鼠就使得宇宙发生剧烈的改变。”这话他本来是对着哥本哈根派说的,不过的确代表了许多人的想法:用牺牲宇宙的代价来迎合电子的随机选择,未免太不经济廉价,还产生了那么多不可观察的“平行宇宙”的废料。MWI后来最为积极的鼓吹者之一,德克萨斯大学的布莱斯·德威特(BryceS.DeWitt)在描述他第一次听说MWI的时候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我第一次遇到多世界概念时所受到的震动。100个略有缺陷的自我拷贝贝,都在不停地分裂成进一步的拷贝,而最后面目全非。这个想法是很难符合常识的。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精神分裂症……”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接受“意识”,还要比相信“宇宙分裂”来得容易一些!   不难想象,埃弗莱特的MWI在1957年作为博士论文发表后,虽然有惠勒的推荐和修改,在物理界仍然反应冷淡。埃弗莱特曾经在1959年特地飞去哥本哈根见到玻尔,但玻尔根本就不想讨论任何对于量子论新的解释,也不想对此作什么评论,这使他心灰意冷。作为玻尔来说,他当然一生都坚定地维护着哥本哈根理论,对于50年代兴起的一些别的解释,比如玻姆的隐函数理论(我们后面要谈到),他的评论是“这就好比我们希望以后能证明2×2=5一样。”在玻尔临死前的最后的访谈中,他还在批评一些哲学家,声称:“他们不知道它(互补原理)是一种客观描述,而且是唯一可能的客观描述。”   受到冷落的埃弗莱特逐渐退出物理界,他先供职于国防部,后来又成为著名的Lambda公司的创建人之一和主席,这使他很快成为百万富翁。但他的见解 ——后来被人称为“20世纪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的——却长期不为人们所重视。直到70年代,德威特重新发掘了他的多世界解释并在物理学家中大力宣传, MWI才开始为人所知,并迅速成为热门的话题之一。如今,这种解释已经拥有大量支持者,坐稳哥本哈根解释之后的第二把交椅,并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为此,埃弗莱特本人曾计划复出,重返物理界去做一些量子力学方面的研究工作,但他不幸在1982年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在惠勒和德威特所在的德州大学,埃弗莱特是最受尊崇的人之一。当他应邀去做量子论的演讲时,因为他的烟瘾很重,被特别允许吸烟。这是那个礼堂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例外。   五   针对人们对MWI普遍存在的误解,近来一些科学家也试图为其正名,澄清这种稀奇古怪的“宇宙分裂”并非MWI和埃弗莱特的本意(如 Tegmark1998),我们在这里也不妨稍微讲一讲。当然要准确地描述它需要用到非常复杂的数学工具和数学表达,我们的史话还是以史为本,在理论上尽量浅显一点。这里只是和诸位进行一点最肤浅的探讨,用到的数学保证不超过中学水平,希望各位看官也不要望而却步。   首先我们要谈谈所谓“相空间”的概念。每个读过中学数学的人应该都建立过二维的笛卡儿平面:画一条x轴和一条与其垂直的y轴,并加上箭头和刻度。在这样一个平面系统里,每一个点都可以用一个包含两个变量的坐标(x, y)来表示,例如(1, 2),或者(4.3, 5.4),这两个数字分别表示该点在x轴和y轴上的投影。当然,并不一定要使用直角坐标系统,也可以用极坐标或者其他坐标系统来描述一个点,但不管怎样,对于2维平面来说,用两个数字就可以唯一地指明一个点了。如果要描述三维空间中的一个点,那么我们的坐标里就要有3个数字,比如(1, 2, 3),这3个数字分别代表该点在3个互相垂直的维度方向的投影。   让我们扩展一下思维:假如有一个四维空间中的点,我们又应该如何去描述它呢?显然我们要使用含有4个变量的坐标,比如(1, 2, 3, 4),如果我们用的是直角坐标系统,那么这4个数字便代表该点在4个互相垂直的维度方向的投影,推广到n维,情况也是一样。诸位大可不必费神在脑海中努力构想4维或者11维空间是如何在4个乃至11个方向上都互相垂直的,事实上这只是我们在数学上构造的一个假想系统而已。我们所关心的是:n维空间中的一个点可以用n个变量来唯一描述,而反过来,n个变量也可以用一个n维空间中的点来涵盖。   现在让我们回到物理世界,我们如何去描述一个普通的粒子呢?在每一个时刻t,它应该具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坐标(q1, q2, q3),还具有一个确定的动量p。动量也就是速度乘以质量,是一个矢量,在每个维度方向都有分量,所以要描述动量p还得用3个数字:p1,p2和p3,分别表示它在3个方向上的速度。总而言之,要完全描述一个物理质点在t时刻的状态,我们一共要用到6个变量。而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了,这6个变量可以用6维空间中的一个点来概括,所以用6维空间中的一个点,我们可以描述1个普通物理粒子的经典行为。我们这个存心构造出来的高维空间就是系统的相空间。   假如一个系统由两个粒子组成,那么在每个时刻t这个系统则必须由12个变量来描述了。但同样,我们可以用12维空间中的一个点来代替它。对于一些宏观物体,比如一只猫,它所包含的粒子可就太多了,假设有n个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本质问题,我们仍然可以用一个6n维相空间中的质点来描述它。这样一来,一只猫在任意一段时期内的活动其实都可以等价为6n空间中一个点的运动(假定组成猫的粒子数目不变)。我们这样做并不是吃饱了饭太闲的缘故,而是因为在数学上,描述一个点的运动,哪怕是6n维空间中的一个点,也要比描述普通空间中的一只猫来得方便。在经典物理中,对于这样一个代表了整个系统的相空间中的点,我们可以用所谓的哈密顿方程去描述,并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   在我们史话的前面已经提到过,无论是海森堡的矩阵力学还是薛定谔的波动力学,都是从哈密顿的方程改造而来,所以它们后来被证明互相等价也是不足为奇。现在,在量子理论中,我们也可以使用与相空间类似的手法来描述一个系统的状态,只不过把经典的相空间改造成复的希尔伯特矢量空间罢了。具体的细节读者们可以不用理会,只要把握其中的精髓:一个复杂系统的状态可以看成某种高维空间中的一个点或者一个矢量。比如一只活猫,它就对应于某个希尔伯特空间中的一个态矢量,如果采用狄拉克引入的符号,我们可以把它用一个带尖角的括号来表示,写成:|活猫>。死猫可以类似地写成:|死猫>。   说了那么多,这和量子论或者MWI有什么关系呢?   让我们回头来看一个量子过程,比如那个经典的双缝困境吧。正如我们已经反复提到的那样,如果我们不去观测电子究竟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应该同时通过两条缝而产生干涉。此时它的波函数是一个线性叠加,且严格按照薛定谔方程演化。也就是说,|ψ>可以表示为:   a|通过左缝> + b|通过右缝>   我们还记得波函数强度的平方就是概率,为了简化起见我们假定粒子通过左右缝的概率是相等的,而且没有别的可能。如此一来则a^2+b^2=1,得出a和b 均为根号2分之1。不过这些只是表明概率的系数而已,我们也不去理会,关键是系统在未经观察时,必须是一个“|左>+|右>”的叠加!   如果我们不去干扰这个系统,则其按薛定谔波动方程严格地发展。为了表述方便,我们按照彭罗斯的话,把这称为“U过程”,它是一个确定的、严格的、经典的、可逆(时间对称)的过程。但值得一提的是,薛定谔方程是“线性”的,也就是说,只要|左>和|右>都是可能的解,则a|左>+b|右 >也必定满足方程!不管U过程如何发展,系统始终会保持在线性叠加的状态。   只有当我们去观测电子的实际行为时,电子才被迫表现为一个粒子,选择某一条狭缝穿过。拿哥本哈根派的话来说,电子的波函数“坍缩”了,最终我们只剩下|左 >或者|右>中的一个态独领风骚。这个过程像是一个奇迹,它完全按照概率随机地发生,也不再可逆,正如你不能让实际已经发生的事情回到许多概率的不确定叠加中去。还是按照彭罗斯的称呼,我们把这叫做“R过程”,其实就是所谓的坍缩。如何解释R过程的发生,这就是困扰我们的难题。哥本哈根派认为 “观测者”引发了这一过程,个别极端的则扯上“意识”,那么,MWI又有何高见呢?   它的说法可能让你大吃一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坍缩”,R过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从开天辟地以来,在任何时刻,任何孤立系统的波函数都严格地按照薛定谔方程以U过程演化!如果系统处在叠加态,它必定永远按照叠加态演化!   可是,等等,这样说固然意气风发,畅快淋漓,但它没有解答我们的基本困惑啊!如果叠加态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我们在现实中从未观察到同时穿过双缝的电子,或者又死又活的猫呢?只有当我们不去观测,它们才似乎处于叠加,MWI如何解释我们的观测难题呢?   让我们来小心地看看埃弗莱特的假定:“任何孤立系统都必须严格地按照薛定谔方程演化”。所谓孤立系统指的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系统,既没有能量也没有物质交流,这是个理想状态,在现实中很难做到,所以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一样东西例外——我们的宇宙本身!因为宇宙本身包含了一切,所以也就无所谓“外界”,把宇宙定义为一个孤立系统似乎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宇宙包含了n个粒子,n即便不是无穷,也是非常非常大的,但这不是本质问题,我们仍然可以把整个宇宙的状态用一个态矢量来表示,描述宇宙波函数的演化。   MWI的关键在于:虽然宇宙只有一个波函数,但这个极为复杂的波函数却包含了许许多多互不干涉的“子世界”。宇宙的整体态矢量实际上是许许多多子矢量的叠加和,每一个子矢量都是在某个“子世界”中的投影,代表了薛定谔方程一个可能的解,但这些“子世界”却都是互相垂直正交,彼此不能干涉的!   为了各位容易理解,我们假想一种没有维度的“质点人”,它本身是一个小点,而且只能在一个维度上做直线运动。这样一来,它所生活的整个“世界”,便是一条特定的直线,对于这个质点人来说,它只能“感觉”到这条直线上的东西,而对别的一无所知。现在我们回到最简单的二维平面。假设有一个矢量(1, 2),我们容易看出它在x轴上投影为1,y轴上投影为2。如果有两个“质点人”A和B,A生活在x轴上,B生活在y轴上,那么对于A君来说,他对我们的矢量的所有“感觉”就是其在x轴上的那段长度为1的投影,而B君则感觉到其在y轴上的长度为2的投影。因为A和B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所以他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事实上,“真实的”矢量只有一个,它是A和B所感觉到的“叠加”!   我们的宇宙也是如此。“真实的,完全的”宇宙态矢量存在于一个非常高维的希尔伯特空间中,但这个高维的空间却由许许多多低维的“世界”所构成(正如我们的三维空间可以看成由许多二维平面构成一样),每个“世界”都只能感受到那个“真实”的矢量在其中的投影。因此在每个“世界”看来,宇宙都是不同的。但实际上,宇宙波函数是按照薛定谔方程演化的叠加态。   但还剩下一个问题:如果说每一种量子态代表一个“世界”,为什么我们感觉不到别的“世界”呢?而相当稀奇的是,未经观测的电子却似乎有特异功能,可以感觉来自“别的世界”的信息。比如不受观察的电子必定同时感受到了“左缝世界”和“右缝世界”的信息,不然如何产生干涉呢?这其实还是老问题:为什么我们一 “观察”,量子层次上的叠加态就土崩瓦解,绝不会带到宏观世界中来?   非常妙的解释是:这牵涉到我们所描述“世界”的维数,或者说自由度的数量。在上面的例子中,我们举了A和B分别生活在x轴和y轴上的例子。因为x轴和y轴互相垂直,所以A世界在B世界上根本没有投影,也就是说,B完全无法感觉到A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但是,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事实上如果我们在二维平面上随便取两条直线作为“两个世界”,则它们很有可能并不互相垂直。态矢量在这两个世界上的投影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彼此“相干” (coherent)的,B仍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感受到A世界的观测结果,反之亦然(参见附图)。   但是,假如不是2维,而是在很多维的空间中,我们随便画两条直线,其互相垂直的程度就很可能要比2维中的来得大。因为它比2维有着多得多的维数,亦即自由度,直线可以寻求在多个方向上的发展而互不干扰。如果有一个非常高维的空间,比如说1000亿维空间,那么我们随便画两条直线或者平面,它们就几乎必定是基本垂直了。如果各位不相信,不妨自己动手证明一下。   在双缝实验中,假如我们不考虑测量仪器或者我们自己的态矢量,不考虑任何环境的影响,单单考虑电子本身的态矢量的话,那么所涉及的变量是相对较少的,也就是说,单纯描述电子行为的“世界”是一个较低维的空间。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了,在双缝实验中,必定存在着两个“世界”:左世界和右世界。宇宙态矢量分别在这两个世界上投影为|通过左缝> 和|通过右缝>两个量子态。但因为这两个世界维数较低,所以它们互相并不是完全垂直的,每个世界都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投影。这两个世界仍然彼此“相干”着!因此电子能够同时感觉到双缝而自我干涉。   请各位密切注意,“左世界”和“右世界”只是单纯地描述了电子的行为,并不包括任何别的东西在内!当我们通过仪器而观测到电子究竟是通过了左还是右之后,对于这一事件的描述就不再是“左世界”等可以胜任的了。事实上,为了描述“我们发现了电子在左”这个态,我们必须动用一个更大的“世界”,叫做“我们感知到电子在左”世界,或者简称“知左”世界。这个世界包括了电子、仪器和我们本身在内,对它的描述就要用到比单个电子多得多的变量(光我们本身就有n个粒子组成)。“知左”世界的维度,要比“左”世界高出不知凡几,现在“知左”和“知右”世界,就很难不互相垂直了,这个戏剧性的变化在于拥有巨大变量数目的环境的引入:当电子层次上的量子态叠加被仪器或者任何宏观事物放大,我们所用于描述该态的“世界”的维数也就迅速增加,这直接导致了原本相干的两个投影变成基本垂直而互不干涉。这个过程叫做“离析”或者“退相干”(decoherence),量子叠加态在宏观层面上的瓦解,正是退相干的直接后果。   用前面所引的符号来表示可能会直观一些,在我们尚未进行观测时,唯一的不确定是电子本身,只有它是两个态的叠加。此时宇宙的态可以表示为:   (a|通过左缝> + b|通过右缝>)×|未进行观测的我们>×|宇宙的其他部分>   ×号表示“并且”(AND),这里无非是说,宇宙的态由电子态,我们的态和其他部分的态共同构成。在我们尚未进行观测时,只有电子态处在叠加中,而正如我们讨论过的,仅涉及电子时,这两个态仍然可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造成投影而互相感觉。可是,一旦我们进行了观测,宇宙态就变成:   (a|通过左缝>|观测到左的我们> + b|通过右缝>|观测到右的我们>)×|宇宙的其他部分>   现在叠加的是两个更大的系统态:“|通过左缝>|观测到左的我们>”和“|通过右缝>|观测到右的我们>”,它们可以简并成|我们发现电子在左>和|我们发现电子在右>,分别存在于“知左”和“知右”世界。观测者的“分裂”,也就在这一刻因为退相干而发生了。因为维数庞大,“知左”和“知右”世界几乎不互相干涉,因此在这个层次上,我们感觉不到量子态的叠加。   但是,作为宇宙态矢量本身来说,它始终按照薛定谔方程演化。只有一个“宇宙”,但它包含了多个“世界”。所谓的“坍缩”,只不过是投影在的某个世界里的 “我们”因为身在此山中而产生的幼稚想法罢了。最后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空间、维度,都是指构造的希尔伯特空间,而非真实时空。事实上,所有的 “世界”都发生在同一个时空中(而不是在另一些维度中),只不过因为互相正交而无法彼此交流。你一定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量子论早就已经不止一次地带给我们无比的惊讶了,不是吗?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章 不等式   一   在多世界奇境中的这趟旅行可能会让大家困惑不解,但就像爱丽丝在镜中读到的那首晦涩的长诗Jabberwocky,它无疑应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确,想象我们自身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地分裂成多个世界里的投影,而这些分身以几何数目增长,以至无穷。这样一幅奇妙的景象实在给这个我们生活其中的宇宙增添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一个模型,实在看不出有比“意识”更加可爱的地方,埃弗莱特,还有那些拥护多世界的科学家们,究竟看中了它哪一点呢?   不过MWI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最大的丰功伟绩就是把“观测者”这个碍手碍脚的东西从物理中一脚踢开。现在整个宇宙只是严格地按照波函数演化,不必再低声下气地去求助于“观测者”,或者“智能生物”的选择了。物理学家现在也不必再为那个奇迹般的“坍缩”大伤脑筋,无奈地在漂亮的理论框架上贴上丑陋的补丁,用以解释R过程的机理。我们可怜的薛定谔猫也终于摆脱了那又死又活的煎熬,而改为自得其乐地生活(一死一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重要的是,大自然又可以自己做主了,它不必在“观测者”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苟延残喘,直到某个拥有“意识”的主人赏了一次“观测”才得以变成现实,不然就只好在概率波叠加中埋没一生。在MWI里,宇宙本身重新成为唯一的主宰,任何观测者都是它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演化被分裂、投影到各种世界中去。宇宙的分裂只取决于环境的引入和不可逆的放大过程,这样一幅客观的景象还是符合大部分科学家的传统口味的,至少不会像哥本哈根派那样让人抓狂,以致寝食难安。   MWI的一个副产品是,它重新回到了经典理论的决定论中去。因为就薛定谔方程本身来说,它是决定性的,也就是说,给定了某个时刻t的状态,我们就可以从正反两个方向推演,得出系统在任意时刻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间的“流逝”不过是种错觉!另外,既然不存在“坍缩”或者R过程,只有确定的U过程,“随机性”便不再因人而异地胡搅蛮缠。从这个意义上说,上帝又不掷骰子了,他老人家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鸟瞰整个宇宙的波函数,则一切仍然尽在把握:宇宙整体上还是严格地按照确定的薛定谔方程演化。电子也不必投掷骰子,做出随机的选择来穿过一条缝:它同时在两个世界中各穿过了一条缝而已。只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来说,因为我们纠缠在红尘之中,与生俱来的限制迷乱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只看得见某一个世界的影子。而在这个投影中,现实是随机的,跳跃的,让人惊奇的。   (* 这里顺便澄清一下词语方面的问题,对于MWI,一般人们喜欢把多个分支称为“世界”(World),把它们的总和称为“宇宙”(Universe),这样一来宇宙只有一个,它按照薛定谔方程发展,而“世界”有许多,随着时间不停地分裂。但也有人喜欢把各个分支都称为“宇宙”,把它们的总和称为“多宙” (Multiverse),比如著名的多宇宙派物理学家David Deutsch.这只是一个叫法的问题,多世界还是多宇宙,它们指的是一个意思。)   然而,虽然MWI也算可以自圆其说,但无论如何,现实中存在着许多个宇宙,这在一般人听起来也实在太古怪了。哪怕是出于哲学上的雅致理由(特别是奥卡姆剃刀),人们也觉得应当对MWI采取小心的态度:这种为了小小电子动辄把整个宇宙拉下水的做法不大值得欣赏。但在宇宙学家中,MWI却是很流行和广受欢迎的观点。特别是它不要求“观测者”的特殊地位,而把宇宙的历史和进化归结到它本身上去,这使得饱受哥本哈根解释,还有参予性模型诅咒之苦的宇宙学家们感到异常窝心。大致来说,搞量子引力(比如超弦)和搞宇宙论等专业的物理学家比较青睐MWI,而如果把范围扩大到一般的“科学家”中去,则认为其怪异不可接受的比例就大大增加。在多世界的支持者中,有我们熟悉的费因曼、温伯格、霍金,有人把夸克模型的建立者,1969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盖尔曼(Murray Gell-Mann)也计入其中,不过作为量子论“一致历史”(consistent history)解释的创建人之一,我们还是把他留到史话相应的章节中去讲,虽然这种解释实际上可以看作MWI的加强版。   对MWI表示直接反对的,著名的有贝尔、斯特恩(Stein)、肯特(Kent)、彭罗斯等。其中有些人比如彭罗斯也是搞引力的,可以算是非常独特了。   但是,对于我们史话的读者们来说,也许大家并不用理会宇宙学家或者其他科学家的哲学口味有何不同,重要的是,现在我们手上有一个哥本哈根解释,有一个多宇宙解释,我们如何才能知道,究竟应该相信哪一个呢?各人在生活中的审美观点不同是很正常的,比如你喜欢贝多芬而我喜欢莫扎特,你中意李白我沉迷杜甫,都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就不同了。科学之所以伟大,不正是因为它可以不受到主观意志的影响,成为宇宙独一无二的法则吗?经济学家们或者为了各种不同的模型而争得你死我活,但物理学的终极目标不是经世致用,而是去探索大自然那深深隐藏着的奥秘。它必须以最严苛的态度去对待各种假设,把那些不合格的挑剔出来从自身体系中清除出去,以永远保持它那不朽的活力。科学的历史应该是一个不断检讨自己,不断以实践为唯一准绳,不断向那个柏拉图式的理想攀登的过程。为了这一点,它就必须提供一个甄别的机制,把那些虽然看上去很美,但确实不符合事实的理论踢走,这也就成为它和哲学,或者宗教所不同的重要标志。   也许我们可以接受那位著名而又饱受争议的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意见,把科学和形而上学的分界线画在“可证伪性”这里。也就是说,一个科学的论断必须是可能被证明错误的。比如我说:“世界上不存在白色的乌鸦。”这就是一个符合“科学方法”的论断,因为只要你真的找到一只白色的乌鸦,就可以证明我的错误,从而推翻我这个理论。但是,如前面我们举过的那个例子,假如我声称“我的车库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飞龙。”,这就不是一个科学的论断,因为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证明我是错的。要是我们把这些不能证明错误的论断都接受为科学,那“科学”里滑稽的事情可就多了:除了飞龙以外,还会有三个头的狗、八条腿的驴,讲中文的猴子……无奇不有了。无论如何,你无法证明“不存在”三个头的狗,是吧?   如果赫兹在1887年的实验中没有发现电磁波引发的火花,那么麦克斯韦理论就被证伪了。如果爱丁顿在1919年日食中没有发现那些恒星的位移,那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被证伪了(虽然这个实验在今天看来不是全无问题)。如果吴健雄等人在1956-1957年的那次实验中没有找到他们所预计的效应,那么杨和李的弱作用下宇称不守恒设想就被证伪了。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你都可以设计一些实验,假如它的结果是某某,就可以证明理论是不正确的,这就是科学的可证伪性。当然,有一些概念真的被证伪了,比如地平说、燃素、光以太,但不管如何,我们至少可以说它们所采取的表达方式是符合“科学”方法的。   另外一些,比如“上帝”,那可就难说了,没有什么实验可能证明上帝“不存在”(不是一定要证明不存在,而是连这种可能都没有)。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把它踢出科学领域,留给宗教爱好者们去思考。   回到史话中来,为了使我们的两种解释符合波普尔的原则,我们能不能设计一种实验,来鉴定究竟哪一种是可信,哪一种是虚假的呢?哥本哈根解释说观测者使得波函数坍缩,MWI说宇宙分裂,可是,对于现实中的我们来说,这没有可观测的区别啊!不管怎么样,事实一定是电子“看似”随机地按照波函数概率出现在屏幕的某处,不是吗?就算观测100万次,我们也没法区分哥本哈根和多世界究竟哪个不对啊!   自70年代以来由泽(Dieter Zeh)、苏雷克(Wojciech H Zurek)、盖尔曼等人提出、发展、并走红至今的退相干理论(decoherence)对于埃弗莱特的多宇宙解释似乎有巨大的帮助。我们在前面已经略微讨论过了,这个理论解释了物体如何由微观下的叠加态过渡到宏观的确定态:它主要牵涉到类如探测器或者猫一类物体的宏观性,也即比起电子来说多得多的自由度的数量,以及它们和环境的相互作用。这个理论在MWI里可谓如鱼得水,它解释了为何世界没有在大尺度下显示叠加性,解释了世界如何“分裂”,这些都是 MWI以前所无法解释的。笼统地说,当仪器观测系统时,它同时还与环境发生了纠缠,结果导致仪器的叠加态迅速退化成经典的关联。我们这样讲是非常粗略的,事实上可以从数学上证明这一点。假如我们采用系统所谓的“密度矩阵”(Desity Matrix)来表示的话,那么这个矩阵对角线上的元素代表了经典的概率态,其他地方则代表了这些态之间的相干关联。我们会看到,当退相干产生时,仪器或者猫的密度矩阵迅速对角化,从而使得量子叠加性质一去不复返(参见附图)。这个过程极快,我们根本就无法察觉到。   不过,尽管退相干理论是MWI的一个有力补充,它却不能说明MWI就是唯一的解释。退相干可以解答为什么在一个充满了量子叠加和不确定的宇宙中,我们在日常大尺度下看世界仍然似乎是经典和“客观”的,但它不能解答波函数到底是一直正常发展下去,还是会时不时地跃迁。事实上,我们也可以把退相干用在哥本哈根解释里,用来确定“观测者”和“非观测者”之间的界限——按照它们各自的size,或者自由度的数量!那些容易产生退相干的或许便更有资格作为观测者出现,所谓的观测或许也不过是种不可逆的放大过程。可是归根到底,我们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是哥本哈根,还是多宇宙!   波普尔晚年的时候(他1994年去世),我想他的心情会比较复杂。一方面他当年的一些论断是对的,比如量子力学本身的确没有排除决定论的因素(也没有排除非决定论)。关于互补原理,当年他在哥本哈根几乎被玻尔所彻底说服,不过现在他还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别的alternatives.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很有兴趣知道波普尔对于量子论领域各种解释并立,几乎无法用实践分辨开来的现状发表会什么看法。   但我们还是来描述一些有趣的“强烈支持”MWI的实验,其中包括那个疯狂的“量子自杀”,还有目前炙手可热,号称“利用多个平行世界一起工作”的量子计算机。   *********   饭后闲话:证伪和证实   关于“科学”的界定,证实和证伪两派一直吵个不休,这个题目太大,我们没有兴趣参予,这里只是随便聊两句证实和证伪的问题。   怎样表述一个命题才算是科学的?按照证伪派,它必须有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比如“所有的乌鸦都是黑的”,那么你只要找到一只不是黑色的乌鸦,就可以证明这个命题的错误,因此这个命题没有问题。相反,如果非要“证实”才接受这个论断的话,那可就困难了,而且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把所有的乌鸦都抓来看过,但你又怎么能知道你已经抓尽了天下所有的乌鸦呢?   对于科学理论来说,“证实”几乎也是不可能的。比如我们说“宇宙的规律是F=ma”,这里说的是一种普遍性,而你如何去证实它呢?除非你观察遍了自古至今,宇宙每一个角落的现象,发现无一例外,你才可以“证实”这一点。即使这样,你也无法保证在将来,这条规律仍然起着作用。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科学理论是可以被“证实”的,只要它能够被证明为“错”但还未被证明“错”(按照波普尔,以一种积极面对证伪的态度),我们就暂时接受它为可靠的理论。自休谟以来人们已经承认,单靠有限的个例(哪怕再多)也不能构成证实的基础。   不过,按照洛克之类经验主义者的说法,我们全部知识的基础都来自于我们的经验,而科学的建立,也就是在经验上的一种归纳主义。好比说,我们每天都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几千年来日日如此,那么我们应该可以“合理地”从中归纳出一条规律: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并用它来预测明天太阳依旧要从东方升起。假如堕入休谟的不可知论,那么我们就根本谈不上任何“知识”了,因为反正明天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按照归纳主义,我们从过去的现象中归纳出一种规律,而当这个现象一再重复,则它每次都又成为对这个规律的再一次“证实”。比如每次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这个命题的确定性就被再次稍稍证实。我们每看到一只黑乌鸦,则“乌鸦都是黑的”这个命题的正确性就再次稍稍上升,直到我们遇到一只不黑的乌鸦为止。   我们大多数人也许都是这样以为的,但这种经验主义又会导出非常有趣的结果。我们来做这样一个推理,大家都知道,一个命题的逆否命题和它本身是等价的。比如“乌鸦都是黑的”,可以改为等价的命题“凡不黑的都不是乌鸦”。现在假如我们遇见一只白猫,这个现象无疑证实了“凡不黑的都不是乌鸦”(白猫不黑,白猫也不是乌鸦)的说法,所以同样,它也再次稍稍证实了“乌鸦都是黑的”这个原命题。   总而言之,“遇见一只白猫”略微增加了“乌鸦都是黑的”的可能性。有趣吧?   这个悖论由著名的德国逻辑实证论者亨普尔(Carl G Hempel)提出,他年轻时也曾跟着希尔伯特学过数学。如果你接受这个论断,那么下次导师叫你去野外考察证明例如“昆虫都是六只脚”之类的命题,你大可不必出外风吹雨淋。只要坐在家里观察大量“没有六只脚的都不是昆虫”的事例(比如桌子、椅子、台灯、你自己……),你可以和在野外实际观察昆虫对这个命题做出同样多的贡献!   我们对于认识理论的了解实在还是非常肤浅的。   二   令人毛骨悚然和啼笑皆非的“量子自杀”实验在80年代末由Hans Moravec,Bruno Marchal等人提出,而又在1998年为宇宙学家Max Tegmark在那篇广为人知的宣传MWI的论文中所发展和重提。这实际上也是薛定谔猫的一个真人版。大家知道在猫实验里,如果原子衰变,猫就被毒死,反之则存活。对此,哥本哈根派的解释是:在我们没有观测它之前,猫是“又死又活”的,而观测后猫的波函数发生坍缩,猫要么死要么活。MWI则声称:每次实验必定同时产生一只活猫和一只死猫,只不过它们存在于两个平行的世界中。   两者有何实质不同呢?其关键就在于,哥本哈根派认为猫始终只有一只,它开始处在叠加态,坍缩后有50%的可能死,50%的可能活。而多宇宙认为猫并未叠加,而是“分裂”成了两只,一死一活,必定有一只活猫!   现在假如有一位勇于为科学献身的仁人义士,他自告奋勇地去代替那只倒霉的猫。出于人道主义,为了让他少受痛苦,我们把毒气瓶改为一把枪。如果原子衰变(或者利用别的量子机制,比如光子通过了半镀银),则枪就“砰”地一响送我们这位朋友上路。反之,枪就只发出“咔”地一声空响。   现在关键问题来了,当一个光子到达半镀镜的时候,根据哥本哈根派,你有一半可能听到“咔”一声然后安然无恙,另一半就不太美妙,你听到“砰”一声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根据多宇宙,必定有一个你听到“咔”,另一个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听到“砰”。但问题是,听到“砰”的那位随即就死掉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你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就是你活着的那个世界。   所以,从人择原理(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人择原理)的角度上来讲,对你唯一有意义的“存在”就是那些你活着的世界。你永远只会听到“咔”而继续活着!因为多宇宙和哥本哈根不同,永远都会有一个你活在某个世界!   让我们每隔一秒钟发射一个光子到半镀镜来触动机关。此时哥本哈根预言,就算你运气非常之好,你也最多听到好几声“咔”然后最终死掉。但多宇宙的预言是:永远都会有一个“你”活着,而他的那个世界对“你”来说是唯一有意义的存在。只要你坐在枪口面前,那么从你本人的角度来看,你永远只会听到每隔一秒响一次的 “咔”声,你永远不死(虽然在别的数目惊人的世界中,你已经尸横遍野,但那些世界对你没有意义)!   但只要你从枪口移开,你就又会听到“砰”声了,因为这些世界重新对你恢复了意义,你能够活着见证它们。总而言之,多宇宙的预言是:只要你在枪口前,(对你来说)它就绝对不会发射,一旦你移开,它就又开始随机地“砰”。   所以,对这位测试者他自己来说,假如他一直听到“咔”而好端端地活着,他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确信,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假如他死掉了,那么哥本哈根解释就是正确的。不过这对他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人都死掉了。   各位也许对这里的人择原理大感困惑。无论如何,枪一直“咔”是一个极小极小的概率不是吗(如果n次,则概率就是1/2^n)?怎么能说对你而言枪“必定”会这样行动呢?但问题在于,“对你而言”的前提是,“你”必须存在!   让我们这样来举例:假如你是男性,你必定会发现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你爸爸有儿子、你爷爷有儿子、你曾祖父有儿子……一直上溯到任意n代祖先,不管历史上冰川严寒、洪水猛兽、兵荒马乱、饥饿贫瘠,他们不但都能存活,而且子嗣不断,始终有儿子,这可是一个非常小的概率(如果你是女性,可以往娘家那条路上推)。但假如你因此感慨说,你的存在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奇迹”,就非常可笑了。很明显,你能够感慨的前提条件是你的存在本身!事实上,如果“客观”地讲,一个家族n代都有儿子的概率极小,但对你我来说,却是“必须”的,概率为100%的!同理,有人感慨宇宙的精巧,其产生的概率是如此低,但按照人择原理,宇宙必须如此!在量子自杀中,只要你始终存在,那么对你来说枪就必须100%地不发射!   但很可惜的是:就算你发现了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这也只是对你自己一个人而言的知识。就我们这些旁观者而言事实永远都是一样的:你在若干次“咔”后被一枪打死。我们能够做的,也就是围绕在你的尸体旁边争论,到底是按照哥本哈根,你已经永远地从宇宙中消失了,还是按照MWI,你仍然在某个世界中活得逍遥自在。我们这些“外人”被投影到你活着的那个世界,这个概率极低,几乎可以不被考虑,但对你“本人”来说,你存在于那个世界却是100%必须的!而且,因为各个世界之间无法互相干涉,所以你永远也不能从那个世界来到我们这里,告诉我们多宇宙论是正确的!   其实,Tegmark等人根本不必去费心设计什么“量子自杀”实验,按照他们的思路,要是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那么对于某人来说,他无论如何试图去自杀都不会死!要是他拿刀抹脖子,那么因为组成刀的是一群符合薛定谔波动方程的粒子,所以总有一个非常非常小,但确实不为0的可能性,这些粒子在那一刹那都发生了量子隧道效应,以某种方式丝毫无损地穿透了该人的脖子,从而保持该人不死!当然这个概率极小极小,但按照MWI,一切可能发生的都实际发生了,所以这个现象总会发生在某个世界!在“客观”上讲,此人在99.99999…99%的世界中都命丧黄泉,但从他的“主观视角”来说,他却一直活着!不管换什么方式都一样,跳楼也好,卧轨也好,上吊也好,总存在那么一些世界,让他还活着。从该人自身的视角来看,他怎么死都死不掉!   这就是从量子自杀思想实验推出的怪论,美其名曰“量子永生”(quantum immortality)。只要从主观视角来看,不但一个人永远无法完成自杀,事实上他一旦开始存在,就永远不会消失!总存在着一些量子效应,使得一个人不会衰老,而按照MWI,这些非常低的概率总是对应于某个实际的世界!如果多宇宙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得到的推论是:一旦一个“意识”开始存在,从它自身的角度来看,它就必定永生!(天哪,我们怎么又扯到了“意识”!)   这是最强版本的人择原理,也称为“最终人择原理”。   可以想象,Tegmark等多宇宙论的支持者见到自己的提议被演绎成了这么一个奇谈怪论后,是怎样的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态。这位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宇宙学家不得不出来声明,说“永生”并非MWI的正统推论。他说一个人在“死前”,还经历了某种非量子化的过程,使得所谓的意识并不能连续过渡保持永存。可惜也不太有人相信他的辩护。   关于这个问题,科学家们和哲学家们无疑都会感到兴趣。支持MWI的人也会批评说,大量宇宙样本中的“人”的死去不能被简单地忽略,因为对于“意识”我们还是几乎一无所知的,它是如何“连续存在”的,根本就没有经过考察。一些偏颇的意见会认为,假如说“意识”必定会在某些宇宙分支中连续地存在,那么我们应该断定它不但始终存在,而且永远“连续”,也就是说,我们不该有“失去意识”的时候(例如睡觉或者昏迷)。不过,也许的确存在一些世界,在那里我们永不睡觉,谁又知道呢?再说,暂时沉睡然后又苏醒,这对于“意识”来说好像不能算作“无意义”的。而更为重要的,也许还是如何定义在多世界中的“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问题。总之,这里面逻辑怪圈层出不穷,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为实践所检验的东西,都是空对空。我想,波普尔对此不会感到满意的!   关于自杀实验本身,我想也不太有人会仅仅为了检验哥本哈根和MWI而实际上真的去尝试!因为不管怎么样,实验的结果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而已,你无法把它告诉广大人民群众。而且要是哥本哈根解释不幸地是正确的,那你也就呜乎哀哉了。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但一般来说,闻了道,最好还是利用它做些什么来得更有意义。而且,就算你在枪口前真的不死,你也无法确实地判定,这是因为多世界预言的结果,还是只不过仅仅因为你的运气非常非常非常好。你最多能说: “我有99.999999..99%的把握宣称,多世界是正确的。”如此而已。   根据Shikhovtsev最新的传记,埃弗莱特本人也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他的“意识”会沿着某些不通向死亡的宇宙分支而一直延续下去(当然他不知道自杀实验)。但具有悲剧和讽刺意味的是,他一家子都那么相信平行宇宙,以致他的女儿丽兹(Liz)在自杀前留下的遗书中说,她去往“另一个平行世界”和他相会了(当然,她并非为了检验这个理论而自杀)。或许埃弗莱特一家真的在某个世界里相会也未可知,但至少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以及绝大多数其他世界)里,我们看到人死不能复生了。所以,至少考虑在绝大多数世界中家人和朋友们的感情,我强烈建议各位读者不要在科学热情的驱使下做此尝试。   我们在多世界理论这条路上走得也够久了,和前面在哥本哈根派那里一样,我们的探索越到后来就越显得古怪离奇,道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让我们筋疲力尽,而且最后居然还会又碰到“意识”,“永生”之类形而上的东西(真是见鬼)!我们还是知难而退,回到原来的分岔路口,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不同选择。不过我们在离开这条道路前,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一提,那就是所谓的“量子计算机”。1977年,埃弗莱特接受惠勒和德威特等人的邀请去德克萨斯大学演讲,午饭的时候,德威特特意安排惠勒的一位学生坐在埃弗莱特身边,后者向他请教了关于希尔伯特空间的问题。这个学生就是大卫?德义奇(David Deutsch)。   三   计算机的发明是20世纪最为重要的事件之一,这个新生事物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社会,使得我们的能力突破极限,达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今天,计算机已经渗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离开它我们简直寸步难行。别的不说,各位正在阅读的本史话,便是用本人的膝上型计算机输入与编辑的,虽然拿一台现代的PC仅仅做文字处理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或者拿伊恩?斯图尔特的话说,“就像开着罗尔斯?罗伊斯送牛奶”,但感谢时代的进步,这种奢侈品毕竟已经进入了千家万户。而且在如今这个信息商业社会,它的更新换代是如此之快,以致人们每隔两三年就要不断地开始为自己“老旧”电脑的升级而操心,不无心痛地向资本家们掏出那些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银子。   回头看计算机的发展历史,人们往往会慨叹科技的发展一日千里,沧海桑田。通常我们把宾夕法尼亚大学1946年的那台ENIAC看成世界上的第一台电子计算机,不过当然,随着各人对“计算机”这个概念的定义不同,人们也经常提到德国人Konrad Zuse在1941年建造的Z3,伊阿华州立大学在二战时建造的ABC(Atanasoff-Berry Computer),或者图灵小组为了破解德国密码而建造的Collosus。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笨重的大家伙,体积可以装满整个房间,有的塞满了难看的电子管,有的拖着长长的电线,输入输出都靠打孔的纸或者磁带,和现代轻便精致的家庭电脑比起来,就好像美女与野兽的区别。但是,如果我们把看起来极为不同的这两位从数学上理想化,美女和野兽在本质上却是一样的!不管是庞大的早期计算机,还是我们现在使用的PC,它们其实都可以简化成这样一种机器:它每次读入一个输入,并且视自己当时内态的不同,按照事先编好的一个规则表做出相应的操作:这操作可以是写入输出,或者是改变内态,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乃至停机。这里的关键是,我们机器的输入和输出可以是无限多的,但它的内态和规则表却必须是有限的。这个模型其实也就是一切“计算机”的原型,由现代计算机的奠基人之一阿兰?图灵(Alan Turing)提出,也称作“图灵机”(The Turing Machine)。在图灵的原始论文中,它被描述成某种匣子样的东西,有一根无限长的纸带贯穿其中,一端是作为输入,另一端则是输出。磁带上记录了信息,一般来说是0和1的序列。这台机器按照需要移动磁带,从一端读入数据,并且按照编好的规则表进行操作,最后在另一端输出运算结果。   我们如今所使用的电脑,不管看上去有多精巧复杂,本质上也就是一种图灵机。它读入数据流,按照特定的算法来处理它,并在另一头输出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奔腾4和286的区别只不过是前者更快更有效率而已,但它们同样做为图灵机来说,所能做到的事情其实是一样多的!我的意思是,假如给予286以足够的时间和输出空间(可以记录暂时的储存数据),奔腾机所能做到的它同样可以做到。286已经太高级了,即使退化成图灵机最原始的形式,也就是只能向左或向右移动磁带并做出相应行动的那台机器,它们所能解决的事情也是同样多的,只不过是快慢和效率的问题罢了。   计算机所处理的信息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是2进制码,换句话说,是0和1的序列流。对计算机稍稍熟悉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们把每一“位”信息称作一个“比特” (bit,其实是binary digit的缩写),例如信息1010,就包含了4个bits。8个bits就等于1个byte,1024个bytes就是1K,1024K=1M, 1024M=1G,各位想必都十分清楚了。   对于传统的计算机来说,1个bit是信息的最小单位。它要么是0,要么是1,对应于电路的开或关。假如一台计算机读入了10个bits的信息,那相当于说它读入了一个10位的2进制数(比方说1010101010),这个数的每一位都是一个确定的0或者1。这在人们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接下来就让我们进入神奇的量子世界。一个bit是信息流中的最小单位,这看起来正如一个量子!我们回忆一下走过的路上所见到的那些奇怪景象,量子论最叫人困惑的是什么呢?是不确定性。我们无法肯定地指出一个电子究竟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它是通过了左缝还是右缝,我们不知道薛定谔的猫是死了还是活着。根据量子论的基本方程,所有的可能性都是线性叠加在一起的!电子同时通过了左和右两条缝,薛定谔的猫同时活着和死了。只有当实际观测它的时候,上帝才随机地掷一下骰子,告诉我们一个确定的结果,或者他老人家不掷骰子,而是把我们投影到两个不同的宇宙中去。   大家不要忘记,我们的电脑也是由微观的原子组成的,它当然也服从量子定律(事实上所有的机器肯定都是服从量子论的,只不过对于传统的机器来说,它们的工作原理并不主要建立在量子效应上)。假如我们的信息由一个个电子来传输,我们规定,当一个电子是“左旋”的时候,它代表了0,当它是“右旋”的时候,则代表 1(通常我们会以“上”和“下”来表示自旋方向,不过可能有读者会对“上旋”感到困惑,我们换个称呼,这无所谓)。现在问题来了,当我们的电子到达时,它是处于量子叠加态的。这岂不是说,它同时代表了0和1?   这就对了,在我们的量子计算机里,一个bit不仅只有0或者1的可能性,它更可以表示一个0和1的叠加!一个“比特”可以同时记录0和1,我们把它称作一个“量子比特”(qubit)。假如我们的量子计算机读入了一个10bits的信息,所得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10位的二进制数了,事实上,因为每个bit 都处在0和1的叠加态,我们的计算机所处理的是2^10个10位数的叠加!   换句话说,同样是读入10bits的信息,传统的计算机只能处理1个10位的二进制数,而如果是量子计算机,则可以同时处理2^10个这样的数!   利用量子演化来进行某种图灵机式的计算早在70年代和80年代初便由Bennett,Benioff等人进行了初步的讨论。到了1982年,那位极富传奇色彩的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因曼(Richard Feynman)注意到,当我们试图使用计算机来模拟某些物理过程,例如量子叠加的时候,计算量会随着模拟对象的增加而指数式地增长,以致使得传统的模拟很快变得不可能。费因曼并未因此感到气馁,相反,他敏锐地想到,也许我们的计算机可以使用实际的量子过程来模拟物理现象!如果说模拟一个“叠加”需要很大的计算量的话,为什么不用叠加本身去模拟它呢?每一个叠加都是一个不同的计算,当所有这些计算都最终完成之后,我们再对它进行某种幺正运算,把一个最终我们需要的答案投影到输出中去。费因曼猜想,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而他的确猜对了!   1985年,我们那位在埃弗莱特的谆谆教导和多宇宙论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大卫?德义奇闪亮登场了。他仿照图灵当年走的老路子,成功地证明了,一台普适的量子计算机是可能的。所谓“普适机”(universal machine)的概念可能对大家有点陌生以及令人困惑,它可以回到图灵那里,其基本思想是,存在某种图灵机,把一段指令编成合适的编码对其输入,可以令这台机器模拟任何图灵机的行为。我无意在这里过于深入细节,因为那是相当费脑筋的事情,虽然其中的数学一点也不复杂。如果各位有兴趣深入探索的话可以参阅一些介绍图灵工作的文章(我个人还是比较推荐彭罗斯的《皇帝新脑》),在这里各位所需要了解的无非是:我们聪明睿智的德义奇先生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理论上可以建造一种机器,它可以模拟任何特殊量子计算机的过程,从而使得一切形式的量子计算成为可能。传统的电脑处理信息流的时候用到的是所谓的“布尔逻辑门”(Boolean Logic Gate),比如AND,OR,NOT,XOR等等。在量子计算机中只需把它们换成相应的量子逻辑门即可。   说了那么多,一台量子计算机有什么好处呢?   德义奇证明,量子计算机无法实现超越算法的任务,也就是说,它无法比普通的图灵机做得更多。从某种确定的意义上来说,量子计算机也是一种图灵机。但和传统的机器不同,它的内态是不确定的,它同时可以执行多个指向下一阶段的操作。如果把传统的计算机称为决定性的图灵机(Deterministic Turing Machine, DTM),量子计算机则是非决定性的图灵机(NDTM)。德义奇同时证明,它将具有比传统的计算机大得多的效率。用术语来讲,执行同一任务时它所要求的复杂性(complexity)要低得多。理由是显而易见的,量子计算机执行的是一种并行计算,正如我们前面举的例子,当一个10bits的信息被处理时,量子计算机实际上操作了2^10个态!   在如今这个信息时代,网上交易和电子商务的浪潮正席卷全球,从政府至平民百姓,都越来越依赖于电脑和网络系统。与此同时,电子安全的问题也显得越来越严峻,谁都不想黑客们大摇大摆地破解你的密码,侵入你的系统篡改你的资料,然后把你银行里的存款提得精光,这就需要我们对私隐资料执行严格的加密保护。目前流行的加密算法不少,很多都是依赖于这样一个靠山,也即所谓的“大数不可分解性”。大家中学里都苦练过因式分解,也做过质因数分解的练习,比如把15这个数字分解成它的质因数的乘积,我们就会得到15=5×3这样一个唯一的答案。   问题是,分解15看起来很简单,但如果要分解一个很大很大的数,我们所遭遇到的困难就变得几乎不可克服了。比如,把10949769651859分解成它的质因数的乘积,我们该怎么做呢?糟糕的是,在解决这种问题上,我们还没有发现一种有效的算法。一种笨办法就是用所有已知的质数去一个一个地试,最后我们会发现10949769651859=4220851×2594209(数字取自德义奇的著作The Fabric of Reality),但这是异常低效的。更遗憾的是,随着数字的加大,这种方法所费的时间呈现出几何式的增长!每当它增加一位数,我们就要多费3倍多的时间来分解它,很快我们就会发现,就算计算时间超过宇宙的年龄,我们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当然我们可以改进我们的算法,但目前所知最好的算法(我想应该是 GNFS)所需的复杂性也只不过比指数性的增长稍好,仍未达到多项式的要求(所谓多项式,指的是当处理数字的位数n增大时,算法所费时间按照多项式的形式,也就是n^k的速度增长)。   所以,如果我们用一个大数来保护我们的秘密,只有当这个大数被成功分解时才会泄密,我们应当是可以感觉非常安全的。因为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想使用“暴力”方法,也就是穷举法来破解这样的密码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们的处理器速度每隔18个月就翻倍,但也远远追不上安全性的增长:只要给我们的大数增加一两位数,就可以保好几十年的平安。目前最流行的一些加密术,比如公钥的RSA算法正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   但量子计算机实现的可能使得所有的这些算法在瞬间人人自危。量子计算机的并行机制使得它可以同时处理多个计算,这使得大数不再成为障碍!1994年,贝尔实验室的彼得?肖(Peter Shor)创造了一种利用量子计算机的算法,可以有效地分解大数(复杂性符合多项式!)。比如我们要分解一个250位的数字,如果用传统计算机的话,就算我们利用最有效的算法,把全世界所有的计算机都联网到一起联合工作,也要花上几百万年的漫长时间。但如果用量子计算机的话,只需几分钟!一台量子计算机在分解250位数的时候,同时处理了10^500个不同的计算!   更糟的事情接踵而来。在肖发明了他的算法之后,1996年贝尔实验室的另一位科学家洛弗?格鲁弗(Lov Grover)很快发现了另一种算法,可以有效地搜索未排序的数据库。如果我们想从一个有n个记录但未排序的数据库中找出一个特定的记录的话,大概只好靠随机地碰运气,平均试n/2次才会得到结果,但如果用格鲁弗的算法,复杂性则下降到根号n次。这使得另一种著名的非公钥系统加密算法,DES面临崩溃。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关注量子计算,更多的量子算法肯定会接连不断地被创造出来,如果真的能够造出量子计算机,那么对于现在所有的加密算法,不管是 RSA,DES,或者别的什么椭圆曲线,都可以看成是末日的来临。最可怕的是,因为量子并行运算内在的机制,即使我们不断增加密码的位数,也只不过给破解者增加很小的代价罢了,这些加密术实际上都破产了!   2001年,IBM的一个小组演示了肖的算法,他们利用7个量子比特把15分解成了3和5的乘积。当然,这只是非常初步的进展,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造出有实际价值的量子计算机,量子态的纠缠非常容易退相干,这使得我们面临着技术上的严重困难。虽然2002年,斯坦弗和日本的科学家声称,一台硅量子计算机是可以利用现在的技术实现的,2003年,马里兰大学的科学家们成功地实现了相距0.7毫米的两个量子比特的互相纠缠,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也许量子计算机真正的运用还要过好几十年才会实现。这个项目是目前最为热门的话题之一,让我们且拭目以待。   就算强大的量子计算机真的问世了,电子安全的前景也并非一片黯淡,俗话说得好,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但又在别处开了一扇窗。量子论不但给我们提供了威力无比的计算破解能力,也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永无可能破解的加密方法。这是另一个炙手可热的话题:量子加密术(quantum cryptography)。如果篇幅允许,我们在史话的最后会简单描述一下这方面的情况。这种加密术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神奇的量子可以突破爱因斯坦的上帝所安排下的束缚——那个宿命般神秘的不等式。而这,也就是我们马上要去讨论的内容。   但是,在本节的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多宇宙解释上来。我们如何去解释量子计算机那神奇的计算能力呢?德义奇声称,唯一的可能是它利用了多个宇宙,把计算放在多个平行宇宙中同时进行,最后汇总那个结果。拿肖的算法来说,我们已经提到,当它分解一个250位数的时候,同时进行着10^500个计算。德义奇愤愤不平地请求那些不相信MWI的人解释这个事实:如果不是把计算同时放到10^500个宇宙中进行的话,它哪来的资源可以进行如此惊人的运算?他特别指出,整个宇宙也只不过包含大约10^80个粒子而已。但是,虽然把计算放在多个平行宇宙中进行是一种可能的说法(虽然听上去仍然古怪),其实MWI并不是唯一的解释。基本上,量子计算机所依赖的只是量子论的基本方程,而不是某个解释。它的模型是从数学上建筑起来的,和你如何去解释它无干。你可以把它想象成 10^500个宇宙中的每一台计算机在进行着计算,但也完全可以按照哥本哈根解释,想象成未观测(输出结果)前,在这个宇宙中存在着10^500台叠加的计算机在同时干活!至于这是如何实现的,我们是没有权利去讨论的,正如我们不知道电子如何同时穿过了双缝,猫如何同时又死又活一样。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在许多人看来,比起瞬间突然分裂出了10^500个宇宙,其古怪程度也半斤八两。正如柯文尼在《时间之箭》中说的那样,即使这样一种计算机造出来,也未必能证明多世界一定就比其它解释优越。关键是,我们还没有得到实实在在可以去判断的证据,也许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道路,它们都通向哪些更为奇特的方向。   四   我们终于可以从多世界这条道路上抽身而退,再好好反思一下量子论的意义。前面我们留下的那块“意识怪兽”的牌子还历历在目,而在多宇宙这里我们的境遇也不见得好多少,也许可以用德威特的原话,立一块“精神分裂”的牌子来警醒世人注意。在哥本哈根那里,我们时刻担心的是如何才能使波函数坍缩,而在多宇宙那里,问题变成了“我”在宇宙中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假如我们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被投影到无数的世界,那么究竟哪一个才算是真正的“我”呢?或者,“我”这个概念干脆就应该定义成由此刻开始,同时包含了将来那n条宇宙岔路里的所有“我”的一个集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量子永生”听起来就不那么荒诞了:在这个集合中“我”总在某条分支上活着嘛。假如你不认同,认为“我”只不过是某时某刻的一个存在,随着每一次量子测量而分裂成无数个新的不同的“我”,那么难道我们的精神只不过是一种瞬时的概念,它完全不具有连续性?生活在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分裂的宇宙中,无时无刻都有无穷个新的“我”的分身被制造出来,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会觉得时间是平滑而且连续的,天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自我意识”的连续性没有遭到割裂。   不管是哥本哈根还是多宇宙,其实都是在努力地试图解释量子世界中的这样一个奇妙性质:叠加性。正如我们已经在史话中反复为大家所揭示的那样,当没有观测前,古怪的量子精灵始终处在不确定的状态,必须描述为所有的可能性的叠加。电子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在实际观测之前并不像以前经典世界中我们不言而喻地假定的那样,有一个唯一确定的位置。当一个光子从A点运动到B点,它并不具有经典力学所默认的一条确定的轨迹。相反,它的轨迹是一团模糊,是所有可能的轨迹的总和!而且不单单是所有可能的空间轨迹,事实上,它是全部空间以及全部时间的路径的总和!换句话说,光子从A到B,是一个过去、现在、未来所有可能的路线的叠加。在此基础之上费因曼建立了他的“路径积分”(path integral)方法,用以计算量子体系在四维空间中的几率振幅。我们在史话的前面已经看到了海森堡的矩阵和薛定谔的波,费因曼的路径积分是第三种描述量子体系的手段。但同样可以证明,它和前两者是完全等价的,只不过是又一种不同的数学表达形式罢了。配合费因曼图,这种方法简单实用,而且非常巧妙。把它运用到原子体系中,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绝大部分路径上,作用量都互相抵消,只留下少数可能的“轨道”,而这正和观测相符!   我们必须承认,量子论在现实中是成功的,它能够完美地解释和说明观测到的现象。可是要承认叠加,不管是哥本哈根式的叠加还是多宇宙式的叠加,这和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常识始终有着巨大的冲突。我们还是不由地怀念那流金的古典时代,那时候“现实世界”仍然保留着高贵的客观性血统,它简单明确,符合常识,一个电子始终有着确定的位置和动量,不以我们的意志或者观测行为而转移,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分裂,而只是一丝不苟地在一个优美的宇宙规则的统治下按照严格的因果律而运行。哦,这样的场景温馨而暖人心扉,简直就是物理学家们梦中的桃花源,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再现这样的理想,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时代了吗?   且慢,这里就有一条道路,打着一个大广告牌:回到经典。它甚至把爱因斯坦拉出来作为它的代言人:这条道路通向爱因斯坦的梦想。天哪,爱因斯坦的梦想,不就是那个古典客观,简洁明确,一切都由严格的因果性来主宰的世界吗?那里面既没有掷骰子的上帝,也没有多如牛毛的宇宙拷贝,这是多么教人心动的情景。我们还犹豫什么呢,赶快去看看吧!   时空倒转,我们先要回到1927年,回到布鲁塞尔的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再回味一下那场决定了量子论兴起的大辩论。我们在史话的第八章已经描写了这次名留青史的会议的一些情景,我们还记得法国的那位贵族德布罗意在会上讲述了他的“导波”理论,但遭到了泡利的质疑。在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玻尔的互补原理还刚刚出台,粒子和波动还正打得不亦乐乎,德布罗意的“导波”正是试图解决这一矛盾的一个尝试。我们都还记得,德布罗意发现,每当一个粒子前进时,都伴随着一个波,这深刻地揭示了波粒二象性的难题。但德布罗意并不相信玻尔的互补原理,亦即电子同时又是粒子又是波的解释。德布罗意想象,电子始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粒子,但它的确受到时时伴随着它的那个波的影响,这个波就像盲人的导航犬,为它探测周围的道路的情况,指引它如何运动,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把它称作“导波”的原因。德布罗意的理论里没有波恩统计解释的地位,它完全是确定和实在论的。量子效应表面上的随机性完全是由一些我们不可知的变量所造成的,换句话说,量子论是一个不完全的理论,它没有考虑到一些不可见的变量,所以才显得不可预测。假如把那些额外的变量考虑进去,整个系统是确定和可预测的,符合严格因果关系的。这样的理论称为“隐变量理论”(Hidden Variable Theory)。   德布罗意理论生不逢时,正遇上伟大的互补原理出台的那一刻,加上它本身的不成熟,于是遭到了众多的批评,而最终判处它死刑的是1932年的冯诺伊曼。我们也许还记得,冯诺伊曼在那一年为量子论打下了严密的数学基础,他证明了量子体系的一些奇特性质比如“无限后退”。然而在这些之外,他还顺便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任何隐变量理论都不可能对测量行为给出确定的预测。换句话说,隐变量理论试图把随机性从量子论中赶走的努力是不可能实现的,任何隐变量理论 ——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注定都要失败。   冯诺伊曼那华丽的天才倾倒每一个人,没有人对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产生怀疑。隐变量理论那无助的努力似乎已经逃脱不了悲惨的下场,而爱因斯坦对于严格的因果性的信念似乎也注定要化为泡影。德布罗意接受这一现实,他在内心深处不像玻尔那样顽强而充满斗志,而是以一种贵族式的风度放弃了他的观点。整个3、40年代,哥本哈根解释一统天下,量子的不确定性精神深植在物理学的血液之中,众多的电子和光子化身为波函数神秘地在宇宙中弥漫,众星拱月般地烘托出那位伟大的智者——尼尔斯·玻尔的魔力来。   1969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盖尔曼后来调侃地说:“玻尔给整整一代的物理学家洗了脑,使他们相信,事情已经最终解决了。”   约翰·贝尔则气忿忿地说:“德布罗意在1927年就提出了他的理论。当时,以我现在看来是丢脸的一种方式,被物理学界一笑置之,因为他的论据没有被驳倒,只是被简单地践踏了。”   谁能想到,就连像冯诺伊曼这样的天才,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他的证明不成立!冯诺伊曼关于隐函数理论无法对观测给出唯一确定的解的证明建立在5个前提假设上,在这5个假设中,前4个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第5个那里。我们都知道,在量子力学里,对一个确定的系统进行观测,我们是无法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的,它按照随机性输出,每次的结果可能都不一样。但是我们可以按照公式计算出它的期望(平均)值。假如对于一个确定的态矢量Φ我们进行观测X,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坍缩后的期望值写成<X,Φ>.正如我们一再强调的那样,量子论是线性的,它可以叠加。如果我们进行了两次观测X,Y,它们的期望值也是线性的,即应该有关系:<X+Y,Φ>=<X,Φ>+<Y,Φ>   但是在隐函数理论中,我们认为系统光由态矢量Φ来描述是不完全的,它还具有不可见的隐藏函数,或者隐藏的态矢量H.把H考虑进去后,每次观测的结果就不再随机,而是唯一确定的。现在,冯诺伊曼假设:对于确定的系统来说,即使包含了隐函数H之后,它们也是可以叠加的。即有:<X+Y,Φ, H>=<X,Φ,H>+<Y,Φ,H>   这里的问题大大地有。对于前一个式子来说,我们讨论的是平均情况。也就是说,假如真的有隐函数H的话,那么我们单单考虑Φ时,它其实包含了所有的H的可能分布,得到的是关于H的平均值。但把具体的H考虑进去后,我们所说的就不是平均情况了!相反,考虑了H后,按照隐函数理论的精神,就无所谓期望值,而是每次都得到唯一的确定的结果。关键是,平均值可以相加,并不代表一个个单独的情况都能够相加!   我们这样打比方:假设我们扔骰子,骰子可以掷出1-6点,那么我们每扔一个骰子,平均得到的点数是3.5.这是一个平均数,能够按线性叠加,也就是说,假如我们同时扔两粒骰子,得到的平均点数可以看成是两次扔一粒骰子所得到的平均数的和,也就是3.5+3.5=7点。再通俗一点,假设ABC三个人同时扔骰子,A一次扔两粒,B和C都一次扔一粒,那么从长远的平均情况来看,A得到的平均点数等于B和C之和。   但冯诺伊曼的假设就变味了。他其实是假定,任何一次我们同时扔两粒骰子,它必定等于两个人各扔一粒骰子的点数之和!也就是说只要三个人同时扔骰子,不管是哪一次,A得到的点数必定等于B加C.这可大大未必,当A掷出12点的时候,B和C很可能各只掷出1点。虽然从平均情况来看A的确等于B加C,但这并非意味着每回合都必须如此!   冯诺伊曼的证明建立在这样一个不牢靠的基础上,自然最终轰然崩溃。终结他的人是大卫·玻姆(David Bohm),当代最著名的量子力学专家之一。玻姆出生于宾夕法尼亚,他曾在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的手下学习(事实上,他是奥本海默在伯克利所收的最后一个研究生),爱因斯坦的理想也深深打动着玻姆,使他决意去追寻一个回到严格的因果律,恢复宇宙原有秩序的理论。1952年,玻姆复活了德布罗意的导波,成功地创立了一个完整的隐函数体系。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冯诺伊曼不是已经把这种可能性彻底排除掉了吗?现在居然有人举出了一个反例!   奇怪的是,发现冯诺伊曼的错误并不需要太高的数学技巧和洞察能力,但它硬是在20年的时间里没有引起值得一提的注意。David Mermin挪揄道,真不知道它自发表以来是否有过任何专家或者学生真正研究过它。贝尔在访谈里毫不客气地说:“你可以这样引用我的话:冯诺伊曼的证明不仅是错误的,更是愚蠢的!”   看来我们在前进的路上仍然需要保持十二分的小心。   *********饭后闲话:第五公设   冯诺伊曼栽在了他的第五个假设上,这似乎是冥冥中的天道循环,2000年前,伟大的欧几里德也曾经在他的第五个公设上小小地绊过一下。   无论怎样形容《几何原本》的伟大也不会显得过分夸张,它所奠定的公理化思想和演绎体系,直接孕育了现代科学,给它提供了最强大的力量。《几何原本》把几何学的所有命题推理都建筑在一开头给出的5个公理和5个公设上,用这些最基本的砖石建筑起了一幢高不可攀的大厦。   对于欧氏所给出的那5个公理和前4个公设(适用于几何学的他称为公设),人们都可以接受。但对于第五个公设,人们觉得有一些不太满意。这个假设原来的形式比较冗长,人们常把它改成一个等价的表述方式:“过已知直线外的一个特定的点,能够且只能够作一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长期以来,人们对这个公设的正确性是不怀疑的,但觉得它似乎太复杂了,也许不应该把它当作一个公理,而能够从别的公理中把它推导出来。但2000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数学家做到这一点(许多时候有人声称他证明了,但他们的证明都是错的)!   欧几里德本人显然也对这个公设感到不安,相比其他4个公设,第五公设简直复杂到家了(其他4个公设是:1,可以在任意两点间划一直线。2,可以延长一线段做一直线。3,圆心和半径决定一个圆。4,所有的直角都相等)。在《几何原本》中,他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免使用这一公设,直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不得不用它,比如在要证明“任意三角形的内角和为180度”的时候。   长期的失败使得人们不由地想,难道第五公设是不可证明的?如果我们用反证法,假设它不成立,那么假如我们导出矛盾,自然就可以反过来证明第五公设本身的正确性。但如果假设第五公设不成立,结果却导致不出矛盾呢?   俄国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N. Lobatchevsky)正是这样做的。他假设第五公设不成立,也就是说,过直线外一点,可以作一条以上的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推演。结果他得到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结果,可是它们却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系统,它们没有矛盾,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一种不同于欧几里得的几何——非欧几何诞生了!   从不同于第五公设的其他假设出发,我们可以得到和欧几里得原来的版本稍有不同的一些定理。比如“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是从第五公设推出来的,假如过一点可以作一条以上的平行线,那么三角形的内角和便小于180度了。反之,要是过一点无法作已知直线的平行线,结果就是三角形的内角和大于180度。对于后者来说容易想象的就是球面,任何看上去平行的直线最终必定交汇。比方说在地球的赤道上所有的经线似乎都互相平行,但它们最终都在两极点相交。如果你在地球表面画一个三角形,它的内角和会超出180度,当然,你得画得足够大才测量得到。传说高斯曾经把三座山峰当作三角形的三个顶点来测量它们的内角和,但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过他要是在星系间做这样的测量,其结果就会很明显了:星系的质量造成了空间的明显弯曲。   罗巴切夫斯基假设过一点可以做一条以上的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另一位数学家黎曼则假设无法作这样的平行线,创立了黎曼非欧几何。他把情况推广到n维中去,彻底奠定了非欧几何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他的体系被运用到物理中去,并最终孕育了20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巨构——广义相对论。   五   玻姆的隐变量理论是德布罗意导波的一个增强版,只不过他把所谓的“导波”换成了“量子势”(quantum potential)的概念。在他的描述中,电子或者光子始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粒子,不论我们是否观察它,它都具有确定的位置和动量。但是,一个电子除了具有通常的一些性质,比如电磁势之外,还具有所谓的“量子势”。这其实就是一种类似波动的东西,它按照薛定谔方程发展,在电子的周围扩散开去。但是,量子势所产生的效应和它的强度无关,而只和它的形状有关,这使它可以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而不发生衰减。   在玻姆理论里,我们必须把电子想象成这样一种东西:它本质上是一个经典的粒子,但以它为中心发散出一种势场,这种势弥漫在整个宇宙中,使它每时每刻都对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当一个电子向一个双缝进发时,它的量子势会在它到达之前便感应到双缝的存在,从而指导它按照标准的干涉模式行动。如果我们试图关闭一条狭缝,无处不在的量子势便会感应到这一变化,从而引导电子改变它的行为模式。特别地,如果你试图去测量一个电子的具体位置的话,你的测量仪器将首先与它的量子势发生作用,这将使电子本身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不可预测的,因为主宰它们的是一些“隐变量”,你无法直接探测到它们。   玻姆用的数学手法十分高超,他的体系的确基本做到了传统的量子力学所能做到的一切!但是,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是,这样一个隐变量理论始终似乎显得有些多余。量子力学从世纪初一路走来,诸位物理大师为它打造了金光闪闪的基本数学形式。它是如此漂亮而简洁,在实际中又是如此管用,以致于我们觉得除非绝对必要,似乎没有理由给它强迫加上笨重而丑陋的附加假设。玻姆的隐函数理论复杂繁琐又难以服众,他假设一个电子具有确定的轨迹,却又规定因为隐变量的扰动关系,我们绝对观察不到这样的轨迹!这无疑违反了奥卡姆剃刀原则:存在却绝对观测不到,这和不存在又有何分别呢?难道,我们为了这个世界的实在性,就非要放弃物理原理的优美、明晰和简洁吗?这连爱因斯坦本人都会反对,他对科学美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深的向往和眷恋。事实上,爱因斯坦,甚至德布罗意生前都没有对玻姆的理论表示过积极的认同。   更不可原谅的是,玻姆在不惜一切代价地地恢复了世界的实在性和决定性之后,却放弃了另一样同等重要的东西:定域性(Locality)。定域性指的是,在某段时间里,所有的因果关系都必须维持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而不能超越时空来瞬间地作用和传播。简单来说,就是指不能有超距作用的因果关系,任何信息都必须以光速这个上限而发送,这也就是相对论的精神!但是在玻姆那里,他的量子势可以瞬间把它的触角伸到宇宙的尽头,一旦在某地发生什么,其信息立刻便传达到每一个电子耳边。如果玻姆的理论成立的话,超光速的通讯在宇宙中简直就是无处不在,爱因斯坦不会容忍这一切的!   但是,玻姆他的确打破了因为冯诺伊曼的错误而造成的坚冰,至少给隐变量从荆棘中艰难地开辟出了一条道路。不管怎么样,隐变量理论在原则上毕竟是可能的,那么,我们是不是至少还保有一线希望,可以发展出一个完美的隐变量理论,使得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得以同时拥有一个确定、实在,而又拥有定域性的温暖世界呢?这样一个世界,不就是爱因斯坦的终极梦想吗?   1928年7月28日,距离量子论最精彩的华章——不确定性原理的谱写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在这一天,约翰·斯图尔特·贝尔(John Stewart Bell)出生在北爱尔兰的首府贝尔法斯特。小贝尔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了过人的聪明才智,他在11岁上向母亲立志,要成为一名科学家。16岁时贝尔因为尚不够年龄入读大学,先到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的实验室当了一年的实习工,然而他的才华已经深深感染了那里的教授和员工。一年后他顺理成章地进入女王大学攻读物理,虽然主修的是实验物理,但他同时也对理论物理表现出非凡的兴趣。特别是方兴未艾的量子论,它展现出的深刻的哲学内涵令贝尔相当沉迷。   贝尔在大学的时候,量子论大厦主体部分的建设已经尘埃落定,基本的理论框架已经由海森堡和薛定谔所打造完毕,而玻尔已经为它作出了哲学上最意味深长的诠释。20世纪物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那些年代已经逝去,没能参予其间当然是一件遗憾的事,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人们得以稍稍冷静下来,不致于为了那伟大的事业而过于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便拜倒在尼尔斯·玻尔那几乎不可抗拒的个人魔力之下。贝尔不无吃惊地发现,自己并不同意老师和教科书上对于量子论的正统解释。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它听上去是如此具有主观的味道,实在不讨人喜欢。贝尔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客观的物理理论,他把自己描述为一个爱因斯坦的忠实追随者。   毕业以后,贝尔先是进入英国原子能研究所(AERE)工作,后来转去了欧洲粒子中心(CERN)。他的主要工作集中在加速器和粒子物理领域方面,但他仍然保持着对量子物理的浓厚兴趣,在业余时间里密切关注着它的发展。1952年玻姆理论问世,这使贝尔感到相当兴奋。他为隐变量理论的想法所着迷,认为它恢复了实在论和决定论,无疑迈出了通向那个终极梦想的第一步。这个终极梦想,也就是我们一直提到的,使世界重新回到客观独立,优雅确定,严格遵守因果关系的轨道上来。贝尔觉得,隐变量理论正是爱因斯坦所要求的东西,可以完成对量子力学的完备化。然而这或许是贝尔的一厢情愿,因为极为讽刺的是,甚至爱因斯坦本人都不认同玻姆!   不管怎么样,贝尔准备仔细地考察一下,对于德布罗意和玻姆的想法是否能够有实际的反驳,也就是说,是否真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对于所有的量子现象我们都可以抛弃不确定性,而改用某种实在论来描述。1963年,贝尔在日内瓦遇到了约克教授,两人对此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贝尔逐渐形成了他的想法。假如我们的宇宙真的是如爱因斯坦所梦想的那样,它应当具有怎样的性质呢?要探讨这一点,我们必须重拾起爱因斯坦昔日与玻尔论战时所提到的一个思想实验——EPR佯谬。   要是你已经忘记了EPR是个什么东西,可以先复习一下我们史话的8-4.我们所描述的实际上是经过玻姆简化过的EPR版本,不过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现在让我们重做EPR实验:一个母粒子分裂成向相反方向飞开去的两个小粒子A和B,它们理论上具有相反的自旋方向,但在没有观察之前,照量子派的讲法,它们的自旋是处在不确定的叠加态中的,而爱因斯坦则坚持,从分离的那一刻起,A和B的状态就都是确定了的。   我们用一个矢量来表示自旋方向,现在甲乙两人站在遥远的天际两端等候着A和B的分别到来(比方说,甲在人马座的方向,乙在双子座的方向)。在某个按照宇宙标准时间所约好了的关键时刻(比方说,宇宙历767年8月12日9点整,听起来怎么像银英传,呵呵),两人同时对A和B的自旋在同一个方向上作出测量。那么,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因为要保持总体上的守恒,这两个自旋必定相反,不论在哪个方向上都是如此。假如甲在某方向上测量到A的自旋为正(+),那么同时乙在这个方向上得到的B自旋的测量结果必定为负(-)!   换句话说,A和B——不论它们相隔多么遥远——看起来似乎总是如同约好了那样,当A是+的时候B必定是-,它们的合作率是100%!在统计学上,拿稍微正式一点的术语来说,(A+,B-)的相关性(correlation)是100%,也就是1.我们需要熟悉一下相关性这个概念,它是表示合作程度的一个变量,假如A和B每次都合作,比如A是+时B总是-,那么相关性就达到最大值1,反过来,假如B每次都不和A合作,每当A是+是B偏偏也非要是+,那么(A+,B-)的相关率就达到最小值-1.当然这时候从另一个角度看,(A+,B+)的相关就是1了。要是B不和A合作也不有意对抗,它的取值和A毫无关系,显得完全随机,那么B就和A并不相关,相关性是0.   在EPR里,不管两个粒子的状态在观测前究竟确不确定,最后的结果是肯定的:在同一个方向上要么是(A+,B-),要么是(A-,B+),相关性是 1.但是,这是在同一方向上,假设在不同方向上呢?假设甲沿着x轴方向测量A的自旋,乙沿着y轴方向测量B,其结果的相关率会是如何呢?冥冥中一丝第六感告诉我们,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实际上我们生活在一个3维空间,可以在3个方向上进行观测,我们把这3个方向假设为x,y,z.它们并不一定需要互相垂直,任意地取便是。每个粒子的自旋在一个特定的方向无非是正负两种可能,那么在3个方向上无非总共是8种可能(把每个方向想像成一根爻,那么组合结果无非是8个卦)。   x y z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对于A来说有8种可能,那么对于A和B总体来说呢?显然也是8种可能,因为我们一旦观测了A,B也就确定了。如果A是(+,+,-),那么因为要守恒,B一定是(-,-,+)。现在让我们假设量子论是错误的,A和B的观测结果在分离时便一早注定,我们无法预测,只不过是不清楚其中的隐变量究竟是多少的缘故。不过没关系,我们假设这个隐变量是H,它可以取值1-8,分别对应于一种观测的可能性。再让我们假设,对应于每一种可能性,其出现的概率分别是 N1,N2……一直到N8。现在我们就有了一个可能的观测结果的总表:   Ax Ay Az Bx By Bz 出现概率   + + + - - -  N1   + + - - - +  N2   + - + - + -  N3   + - - - + +  N4   - + + + - -  N5   - + - + - +  N6   - - + + + -  N7   - - - + + +  N8   上面的每一行都表示一种可能出现的结果,比如第一行就表示甲观察到A在x,y,z三个方向上的自旋都为+,而乙观察到B在3个方向上的自旋相应地均为-,这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是N1。因为观测结果8者必居其一,所以N1+N2+…+N8=1,这个各位都可以理解吧?   现在让我们运用一点小学数学的水平,来做一做相关性的练习。我们暂时只察看x方向,在这个方向上,(Ax+,Bx-)的相关性是多少呢?我们需要这样做:当一个记录符合两种情况之一:当在x方向上A为+而B同时为-,或者A不为+而B也同时不为-,如果这样,它便符合我们的要求,标志着对(Ax+, Bx-)的合作态度,于是我们就加上相应的概率。相反,如果在x上A为+而B也同时为+,或者A为-而B也为-,这是对(Ax+,Bx-)组合的一种破坏和抵触,我们必须减去相应的概率。   从上表可以看出,前4种可能都是Ax为+而Bx同时为-,后4种可能都是Ax不为+而Bx也不为-,所以8行都符合我们的条件,全是正号。我们的结果是N1+N2+…+N8=1!所以(Ax+,Bx-)的相关是1,这毫不奇怪,我们的表本来就是以此为前提编出来的。如果我们要计算(Ax+,Bx+)的相关,那么8行就全不符合条件,全是负号,我们的结果是-N1-N2-…-N8=-1.   接下来我们要走得远一点,A在x方向上为+,而B在y方向上为+,这两个观测结果的相关性是多少呢?现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计算原则是一样的:要是一个记录符合Ax为+以及By为+,或者Ax不为+以及By也不为+时,我们就加上相应的概率,反之就减去。让我们仔细地考察上表,最后得到的结果应该是这样的,用Pxy来表示:   Pxy=-N1-N2+N3+N4+N5+N6-N7-N8   嗯,蛮容易的嘛,我们再来算算Pxz,也就是Ax为+同时Bz为+的相关:   Pxz=-N1+N2-N3+N4+N5-N6+N7-N8   再来,这次是Pzy,也就是Az为+且By为+:   Pzy=-N1+N2+N3-N4-N5+N6+N7-N8   好了,差不多了,现在我们把玩一下我们的计算结果,把Pxz减去Pzy再取绝对值:   |Pxz-Pzy|=|-2N3+2N4+2N5-2N6|=2 |N3+N4-N5-N6|   这里需要各位努力一下,超越小学数学的水平,回忆一下初中的知识。关于绝对值,我们有关系式|x-y|≤|x|+|y|,所以套用到上面的式子里,我们有:   |Pxz-Pzy|=2 |N3+N4-N5-N6|≤2(|N3+N4|+|N5+N6|)   因为所有的概率都不为负数,所以2(|N3+N4|+|N5+N6|)=2(N3+N4+N5+N6)。最后,我们还记得N1+N2++N8=1,所以我们可以从上式中凑一个1出来:   2(N3+N4+N5+N6)=1+(-N1-N2+N3+N4+N5+N6-N7-N8)   看看我们前面的计算,后面括号里的一大串不正是Pxy吗?所以我们得到最终的结果:   |Pxz-Pzy|≤1+Pxy   恭喜你,你已经证明了这个宇宙中最为神秘和深刻的定理之一。现在放在你眼前的,就是名垂千古的“贝尔不等式”。它被人称为“科学中最深刻的发现”,它即将对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命运作出最后的判决。   (我们的证明当然是简化了的,隐变量不一定是离散的,而可以定义为区间λ上的一个连续函数。即使如此,只要稍懂一点积分知识也不难推出贝尔不等式来,各位有兴趣的可以动手一试。)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一章 上帝的判决   一   |Pxz-Pzy|≤1+Pxy   嗯,这个不等式看上去普普通通,似乎不见得有什么神奇的魔力,更不用说对于我们宇宙的本质作出终极的裁决。它真的有这样的威力吗?   我们还是先来看看,贝尔不等式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上一章已经描述过了,Pxy代表了A粒子在x方向上为+,而同时B粒子在y方向上亦为+这两个事件的相关性。相关性是一种合作程度的体现(不管是双方出奇地一致还是出奇地不一致都意味着合作程度很高),而合作则需要双方都了解对方的情况,这样才能够有效地协调。在隐变量理论中,我们对于两个粒子的描述是符合常识的:无论观察与否,两个粒子始终存在于客观现实之内,它们的状态从分裂的一霎那起就都是确定无疑的。假如我们禁止宇宙中有超越光速的信号传播,那么理论上当我们同时观察两个粒子的时候,它们之间无法交换任何信息,它们所能达到的最大协作程度仅仅限于经典世界所给出的极限。这个极限,也就是我们用经典方法推导出来的贝尔不等式。   如果世界的本质是经典的,具体地说,如果我们的世界同时满足:1.定域的,也就是没有超光速信号的传播。2.实在的,也就是说,存在着一个独立于我们观察的外部世界。那么我们任意取3个方向观测A和B的自旋,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协作程度必定要受限贝尔不等式之内。也就是说,假如上帝是爱因斯坦所想象的那个不掷骰子的慈祥的“老头子”,那么贝尔不等式就是他给这个宇宙所定下的神圣的束缚。不管我们的观测方向是怎么取的,在EPR实验中的两个粒子决不可能冒犯他老人家的尊严,而胆敢突破这一禁区。事实上,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两个经典粒子在逻辑上根本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它们之间既然无法交换信号,就决不能表现得亲密无间。   但是,量子论的预言就不同了!贝尔证明,在量子论中,只要我们把a和b之间的夹角θ取得足够小,则贝尔不等式是可以被突破的!具体的证明需要用到略微复杂一点的物理和数学知识,我在这里略过不谈了,但请诸位相信我,在一个量子主宰的世界里,A和B两粒子在相隔非常遥远的情况下,在不同方向上仍然可以表现出很高的协作程度,以致于贝尔不等式不成立。这在经典图景中是决不可能发生的。   我们这样来想象EPR实验:有两个罪犯抢劫了银行之后从犯罪现场飞也似地逃命,但他们慌不择路,两个人沿着相反的两个方向逃跑,结果于同一时刻在马路的两头被守候的警察分别抓获。现在我们来录取他们的口供,假设警察甲问罪犯A:“你是带头的那个吗?”A的回答无非是“是”,或者“不是”。在马路另一头,如果警察乙问罪犯B同一个问题:“你是带头的那个吗?”那么B的回答必定与A相反,因为大哥只能有1个,不是A带着B就是B带着A。两个警察问的问题在“同一方向”上,知道了A的答案,就等于知道了B的答案,他们的答案,100%地不同,协作率100%。在这点上,无论是经典世界还是量子世界都是一样的。   但是,回到经典世界里,假如两个警察问的是不同角度的问题,比如说问A:“你需要自己聘请律师吗?”问B:“你现在要喝水吗?”这是两个彼此无关的问题(在不同的方向上),A可能回答“要”或者“不要”,但这应该对B怎样回答问题毫无关系,因为B和A理论上已经失去了联系,B不可能按照A的行动来斟酌自己的答案。   不过,这只是经典世界里的罪犯,要是我们有两个“量子罪犯”,那可就不同了。当A决定聘请律师的时候,B就会有更大的可能性想要喝水,反之亦然!看起来,似乎是A和B之间有一种神奇的心灵感应,使得他们即使面临不同的质询时,仍然回答得出奇地一致!量子世界的Bonnie&Clyde,即使他们相隔万里,仍然合作无间,按照哥本哈根解释,这是因为在具体地回答问题前,两个人根本不存在于“实在”之中,而是合为一体,按照波函数弥漫。用薛定谔发明的术语来说,在观测之前,两个人(粒子)处在一种“纠缠”(entanglement)的状态,他们是一个整体,具有一种“不可分离性” (inseparability)!   这样说当然是简单化的,具体的条件还是我们的贝尔不等式。总而言之,如果世界是经典的,那么在EPR中贝尔不等式就必须得到满足,反之则可以突破。我们手中的这个神秘的不等式成了判定宇宙最基本性质的试金石,它仿佛就是那把开启奥秘之门的钥匙,可以带领我们领悟到自然的终极奥义。   而最叫人激动的是,和胡思乱想的一些实验(比如说疯狂的量子自杀)不同,EPR不管是在技术或是伦理上都不是不可实现的!我们可以确实地去做一些实验,来看看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究竟是如爱因斯坦所祈祷的那样,是定域实在的,还是它的神奇终究超越我们的想象,让我们这些凡人不得不怀着更为敬畏的心情去继续探索它那深深隐藏的秘密。   196 4年,贝尔把他的不等式发表在一份名为《物理》(Physics)的杂志的创刊号上,题为《论EPR佯谬》(On the Einstein-Podolsky-Rosen Paradox)。这篇论文是20世纪物理史上的名篇,它的论证和推导如此简单明晰却又深得精髓,教人拍案叫绝。1973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约瑟夫森(Brian D. Josephson)把贝尔不等式称为“物理学中最重要的新进展”,斯塔普(Henry Stapp,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鼓吹精神使波函数坍缩的那个)则把它称作“科学中最深刻的发现”(the most profound discovery in science)。   不过,《物理》杂志却没有因为发表了这篇光辉灿烂的论文而得到什么好运气,这份期刊只发行了一年就倒闭了。如今想要寻找贝尔的原始论文,最好还是翻阅他的著作《量子力学中的可道与不可道》(Speakable and Unspeakable in Quantum Mechanics, Cambridge 1987)。   在这之前,贝尔发现了冯诺伊曼的错误,并给《现代物理评论》(Reviews of Modern Physics)杂志写了文章。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此文直到1966年才被发表出来,但无论如何已经改变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即一边有冯诺伊曼关于隐函数理论不可能的“证明”,另一边却的确存在着玻姆的量子势!冯诺伊曼的封咒如今被摧毁了。   现在,贝尔显得踌躇满志:通往爱因斯坦梦想的一切障碍都已经给他扫清了,冯诺伊曼已经不再挡道,玻姆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而他,已经打造出了足够致量子论以死命的武器,也就是那个威力无边的不等式。贝尔对世界的实在性深信不已,大自然不可能是依赖于我们的观察而存在的,这还用说吗?现在,似乎只要安排一个 EPR式的实验,用无可辩驳的证据告诉世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贝尔不等式也是成立的。粒子之间心灵感应式的合作是纯粹的胡说八道,可笑的妄想,量子论已经把我们的思维搞得混乱不堪,是时候回到正常状况来了。量子不确定性……嗯,是一个漂亮的作品,一种不错的尝试,值得在物理史上获得它应有的地位,毕竟它管用。但是,它不可能是真实,而只是一种近似!更为可靠,更为接近真理的一定是一种传统的隐变量理论,它就像相对论那样让人觉得安全,没有骰子乱飞,没有奇妙的多宇宙,没有超光速的信号。是的,只有这样才能恢复物理学的光荣,那个值得我们骄傲和炫耀的物理学,那个真正的,庄严的宇宙的立法者,而不是靠运气和随机性来主宰一切的投机贩子。   真的,也许只差那么小小的一步,我们就可以回到旧日的光辉中去了。那个从海森堡以来失落已久的极乐世界,那个宇宙万物都严格而丝丝入扣地有序运转的伟大图景,叫怀旧的人们痴痴想念的古典时代。真的,大概就差一步了,也许,很快我们就可以在管风琴的伴奏中吟唱弥尔顿那神圣而不朽的句子:   昔有乐土,岁月其徂。   有子不忠,天赫斯怒。   彷徨放逐,维罪之故。   一人皈依,众人得赎。   今我来思,咏彼之复。   此心坚忍,无入邪途。   孽愆尽洗,重归正路。   瞻彼伊甸,崛起荒芜。   (《复乐园》卷一,1-7)   只是贝尔似乎忘了一件事:威力强大的武器往往都是双刃剑。   *********   饭后闲话:玻姆和麦卡锡时代   玻姆是美国科学家,但他的最大贡献却是在英国作出的,这还要归功于40年代末50年代初在美国兴起的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   麦卡锡主义是冷战的产物,其实质就是疯狂地反 共与排外。在参议员麦卡锡(Joseph McCarthy)的煽风点火下,这股“红色恐惧”之风到达了最高潮。几乎每个人都被怀疑是苏联间 谍,或者是阴 谋推翻政府的敌对分子。玻姆在二战期间曾一度参予曼哈顿计划,但他没干什么实质的工作,很快就退出了。战后他到普林斯顿教书,和爱因斯坦一起工作,这时他遭到臭名昭著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的传唤,要求他对一些当年同在伯克利的同事的政治立场进行作证,玻姆愤然拒绝,并引用宪法第五修正案为自己辩护。   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麦卡锡时代刚刚开始,恐慌迅即蔓延整个美国。两年后,玻姆因为拒绝回答委员会的提问而遭到审判,虽然他被宣判无罪,但是普林斯顿却不肯为他续签合同,哪怕爱因斯坦请求他作为助手留下也无济于事。玻姆终于离开美国,他先后去了巴西和以色列,最后在伦敦大学的Birkbeck学院安顿下来。在那里他发展出了他的隐函数理论。   麦卡锡时代是一个疯狂和耻辱的时代,2000多万人接受了所谓的“忠诚审查”。上至乔治?马歇尔将军,中至查理?卓别林,下至无数平民百姓都受到巨大的冲击。人们神经质地寻找所谓共产主义者,就像中世纪的欧洲疯狂地抓女巫一样。在学界,近百名教授因为“观点”问题离开了岗位,有华裔背景的如钱学森等遭到审查,著名的量子化学大师鲍林被怀疑是美共 特务。越来越多的人被传唤去为同事的政治立场作证,这里面芸芸众生象,有如同玻姆一般断然拒绝的,也有些人的举动出乎意料。最著名的可能就算是奥本海默一案了,奥本海默是曼哈顿计划的领导人,连他都被怀疑对国家“不忠诚”似乎匪夷所思。所有的物理学家都站在他这一边,然而爱德华?泰勒(Edward Teller)让整个物理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匈牙利出生的物理学家(他还是杨振宁的导师)说,虽然他不怎么觉得奥本海默会做出不利于国家的事情来,但是“如果让公共事务掌握在别人的手上,我个人会感觉更安全些的。”奥本海默的忠诚虽然最后没有被责难,但他的安全许可证被没收了,绝密材料不再送到他手上。虽然有人(如惠勒)对泰勒表示同情,但整个科学界几乎不曾原谅过他。   泰勒还是氢弹的大力鼓吹者和实际设计者之一(他被称为“氢弹之父”),他试图阻止《禁止地上核试验条约》的签署,他还向里根兜售了“星球大战”计划(SDI Defence)。他去年(2003年)9月去世了,享年95岁。卡尔?萨根在《魔鬼出没的世界》一书里,曾把他拉出来作为科学家应当为自己的观点负责的典型例子。   泰勒自己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他认为氢弹的制造实际上使得人类社会“更安全”。作为我们来说,也许只能衷心地希望科学本身不要受到政 治的过多干涉,虽然这也许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梦想,但我们仍然如此祝愿。   二   玻尔还是爱因斯坦?那就是个问题。   物理学家们终于行动起来,准备以实践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确确实实地探求一下,究竟世界符合两位科学巨人中哪一位的描述。玻尔和爱因斯坦的争论本来也只像是哲学上的一种空谈,泡利有一次对波恩说,和爱因斯坦争论量子论的本质就像以前人们争论一个针尖上能坐多少个天使一般虚无飘渺,但现在已经不同,我们的手里现在有了贝尔不等式。两个粒子究竟是乖乖地臣服于经典上帝的这条神圣禁令,还是它们将以一种量子革命式的躁动蔑视任何桎梏,突破这条看起来庄严而不可侵犯的规则?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把它付诸实践,一切都等待着命运之神最终的判决。   1969年,Clauser等人改进了玻姆的EPR模型,使其更容易实施。随即人们在伯克利,哈佛和德州进行了一系列初步的实验,也许出乎贝尔的意料之外,除了一个实验外,所有的实验都模糊地指向量子论的预言结果。但是,最初的实验都是不严密的,和EPR的原型相去甚远,人们使原子辐射出的光子对通过偏振器,但技术的限制使得在所有的情况下,我们只能获得单一的+的结果,而不是+和-,所以要获得EPR的原始推论仍然要靠间接推理。而且当时使用的光源往往只能产生弱信号。   随着技术的进步,特别是激光技术的进步,更为精确严密的实验有了可能。进入80年代,法国奥赛理论与应用光学研究所(Institut d‘Optique Théorique et Appliquée, Orsay Cédex)里的一群科学家准备第一次在精确的意义上对EPR作出检验,领导这个小组的是阿莱恩·阿斯派克特(Alain Aspect)。   法国人用钙原子作为光子对的来源,他们把钙原子激发到一个很高的量子态,当它落回到未激发态时,就释放出能量,也就是一对对光子。实际使用的是一束钙原子,但是可以用激光来聚焦,使它们精确地激发,这样就产生了一个强信号源。阿斯派克特等人使两个光子飞出相隔约12米远,这样即使信号以光速在它们之间传播,也要花上40纳秒(ns)的时间。光子经过一道闸门进入一对偏振器,但这个闸门也可以改变方向,引导它们去向两个不同偏振方向的偏振器。如果两个偏振器的方向是相同的,那么要么两个光子都通过,要么都不通过,如果方向不同,那么理论上说(按照爱因斯坦的世界观),其相关性必须符合贝尔不等式。为了确保两个光子之间完全没有信息的交流,科学家们急速地转换闸门的位置,平均10ns就改变一次方向,这比双方之间光速来往的时间都要短许多,光子不可能知道对方是否通过了那里的偏振器。 作为对比,我们也考察两边都不放偏振器,以及只有一边放置偏振器的情况,以消除实验中的系统误差。   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记录两个光子实际的协作程度。如果它符合贝尔不等式,则爱因斯坦的信念就得到了救赎,世界回复到独立可靠,客观实在的地位上来。反之,则我们仍然必须认真地对待玻尔那看上去似乎神秘莫测的量子观念。   时间是1982年,暮夏和初秋之交。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在时尚之都巴黎,人们似乎已经在忙着揣摩今年的秋冬季将会流行什么样式的时装。在酒吧里,体育迷们还在为国家队魂断西班牙世界杯而扼腕不已。那一年,在普拉蒂尼率领下的,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强的那届国家队在一场经典赛事中惊心动魄地击败了巴西,却终于在点球上败给了西德人。高贵的绅士们在沙龙里畅谈天下大势,议论着老冤家英国人是如何在马岛把阿根廷摆布得服服帖帖。在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一如既往地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塞纳河缓缓流过市中心,倒映着艾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的影子,也倒映出路边风琴手们的清澈眼神。   只是,有多少人知道,在不远处的奥赛光学研究所,一对对奇妙的光子正从钙原子中被激发出来,冲向那些命运交关的偏振器;我们的世界,正在接受一场终极的考验,向我们揭开她那隐藏在神秘面纱后面的真实面目呢?   如果爱因斯坦和玻尔神灵不昧,或许他们也在天国中注视着这次实验的结果吧?要是真的有上帝的话,他老人家又在干什么呢?也许,连他也不得不把这一切交给命运来安排,用一个黄金的天平和两个代表命运的砝码来决定这个世界本性的归属,就如同当年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在特洛伊城下那场传奇的决斗。   一对,两对,三对……数据逐渐积累起来了。1万2千秒,也就是3个多小时后,结果出来了。科学家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爱因斯坦输了!实验结果和量子论的预言完全符合,而相对爱因斯坦的预测却偏离了5个标准方差——这已经足够决定一切。贝尔不等式这把双刃剑的确威力强大,但它斩断的却不是量子论的辉光,而是反过来击碎了爱因斯坦所执着信守的那个梦想!   阿斯派克特等人的报告于当年12月发表在《物理评论快报》(Physics Review Letters)上,科学界最初的反应出奇地沉默。大家都知道这个结果的重要意义,然而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爱因斯坦输了?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为神秘和奇妙,以致于我们那可怜的常识终于要在它的面前破碎得七零八落?这个世界不依赖于你也不依赖于我,它就是“在那里存在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为什么站在这样一个基本假设上所推导出来的结论和实验结果之间有着无法弥补的鸿沟?是上帝疯了,还是你我疯了?   全世界的人们都试图重复阿斯派克特的实验,而且新的手段也开始不断地被引入,实验模型越来越靠近爱因斯坦当年那个最原始的EPR设想。马里兰和罗切斯特的科学家们使用了紫外光,以研究观测所得到的连续的,而非离散的输出相关性。在英国的Malvern,人们用光纤引导两个纠缠的光子,使它们分离4公里以上,而在日内瓦,这一距离达到了数十公里。即使在这样的距离上,贝尔不等式仍然遭到无情的突破。   另外,按照贝尔原来的设想,我们应该不让光子对“事先知道”观测方向是哪些,也就是说,为了确保它们能够对对它们而言不可预测的事件进行某种似乎不可思议的超距的合作(按照量子力学的预测),我们应该在它们飞行的路上才作出随机的观测方向的安排。在阿斯派克特实验里,我们看到他们以10ns的速度来转换闸门,然而他们所能够使两光子分离的距离12米还是显得太短,不太保险。1998年,奥地利因斯布鲁克(Innsbruck)大学的科学家们让光子飞出相距400米,这样他们就有了1.3微秒的时间来完成偏振器的随机安排。这次时间上绰绰有余,其结果是如此地不容置疑:爱因斯坦这次输得更惨——30个标准方差!   1990年,Greenberger,Horne和Zeilinger等人向人们展示了,就算不用到贝尔不等式,我们也有更好的方法来昭显量子力学和一个“经典理论”(定域的隐变量理论)之间的尖锐冲突,这就是著名的GHZ测试(以三人名字的首字母命名),它牵涉到三个或更多光子的纠缠。2000年,潘建伟、Bouwmeester、Daniell等人在Nature杂志上报道,他们的实验结果再次否决了定域实在,也就是爱因斯坦信念的可能性——8个标准方差!   2001年,Rowe等人描述了更加精密的Be+离子捕获实验。2003年,Pittman和Franson报道了产生于两个独立源的光子对于贝尔不等式的违反;而Hasegawa等人更是在单中子的干涉测量中发现了突破类贝尔关系的结果。   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里,粒子们都顽强地保持着一种微妙而神奇的联系。仿佛存心要炫耀它们的能力般地,它们一再地嘲笑经典世界给它们定下的所谓不可突破的束缚,一次又一次把那个被宣称是不可侵犯的教条踩在脚下。这一现象变得如此地不容置疑,在量子信息领域已经变成了测试两个量子比特是否仍然处在纠缠状态的一种常规方法(有一个好处是可以知道你的信息有否被人中途窃听!)。   尽管我们也许会在将来做出更多更精密的实验,但总体来看,在EPR中贝尔不等式的突破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或许在未来,新的实验会把我们目前的结论全部推翻,让世界恢复到经典的面目中去,但从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不知道爱因斯坦如果活到今天,他会对此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也许他会说一些灵活的话。我们似乎听到在遥远的天国,他和玻尔仍在重复那段经典的对白:   爱因斯坦:玻尔,亲爱的上帝不掷骰子!   玻尔:爱因斯坦,别去指挥上帝应该怎么做!   现在,就让我们狂妄一回,以一种尼采式的姿态来宣布:   爱因斯坦的上帝已经死了。   三   阿斯派克特在1982年的实验(准确地说,一系列实验)是20世纪物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实验之一,它的意义甚至可以和1886年的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相提并论。但是,相比迈克尔逊的那个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的实验来说,阿斯派克特所得到的结果却在“意料之中”。大多数人们一早便预计到,量子论的胜利是不在话下的。量子论自1927年创立以来,到那时为止已经经历了50多年的风风雨雨,它在每一个领域都显示出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实验结果能够对它提出哪怕一点点的质疑。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如爱因斯坦和薛定谔)向它猛烈开火,试图把它从根本上颠覆掉,可是它的灿烂光辉却反而显得更加耀眼和悦目。从实用的角度来说,量子论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理论,它不但远超相对论和麦克斯韦电磁理论,甚至超越了牛顿的经典力学!量子论是从风雨飘摇的乱世成长起来的,久经革命考验的战士,它的气质在风刀霜剑的严相逼拷之下被磨砺得更加坚韧而不可战胜。的确,没有多少人会想象,这样一个理论会被一个不起眼的实验轻易地打倒在地,从此翻不了身。阿斯派克特实验的成功,只不过是量子论所经受的又一个考验(虽然是最严格的考验),给它那身已经品尝过无数胜利的戎装上又添上一枚荣耀的勋章罢了。现在我们知道,它即使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也仍然是成功的。是的,不出所料!这一消息并没有给人们的情感上带来巨大的冲击,引起一种轰动效应。   但是,它的确把物理学家们逼到了一种尴尬的地步。本来,人们在世界究竟是否实实在在这种问题上通常乐于奉行一种鸵鸟政策,能闭口不谈的就尽量不去讨论。量子论只要管用就可以了嘛,干吗非要刨根问底地去追究它背后的哲学意义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虽然有爱因斯坦之类的人在为它担忧,但大部分科学家还是觉得无所谓的。不过现在,阿斯派克特终于逼着人们要摊牌了:一味地缩头缩脑是没用的,人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实验否决了经典图景的可能性!   爱因斯坦的梦想如同泡沫般破碎在无情的数据面前,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温暖舒适的安乐窝中,而必须面对风雨交加的严酷现实。我们必须再一次审视我们的常识,追问一下它到底有多可靠,在多大程度上会给我们带来误导。对于贝尔来说,他所发现的不等式却最终背叛了他的理想,不仅没有把世界拉回经典图像中来,更反过来把它推向了绝路。阿斯派克特实验之后,我们必须说服自己相信这样一件事情:   定域的隐变量理论是不存在的!   换句话说,我们的世界不可能如同爱因斯坦所梦想的那样,既是定域的(没有超光速信号的传播),又是实在的(存在一个客观独立的世界,可以为隐变量所确定地描述)。定域实在性(local realism)从我们的宇宙中被实验排除了出去,现在我们必须作出艰难的选择:要么放弃定域性,要么放弃实在性。   如果我们放弃实在性,那就回到量子论的老路上来,承认在我们观测之前,两个粒子不存在于“客观实在”之内。它们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物理属性(如自旋),只有当观测了以后,这种属性才变得有意义。在EPR实验中,不到最后关头,我们的两个处于纠缠态粒子都必须被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那时在现实中只有“一个粒子”(当然是叠加着的),而没有“两个粒子”。所谓两个粒子,只有当观测后才成为实实在在的东西(波函数坍缩了)。当然,在做出了这样一个令人痛心的让步后,我们还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不同来选择:究竟是更进一步,彻底打垮决定论,也就是保留哥本哈根解释;还是在一个高层次的角度上,保留决定论,也即采纳多宇宙解释!需要说明的是,MWI究竟算不算一个定域的(local)理论,各人之间的说法还是不尽相同的。除去Stapp这样的反对者不谈,甚至在它的支持者(比如Deutsch,Tegmark或者Zeh)中,其口径也不是统一的。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定义和用词的问题,因为量子纠缠本身或许就可以定义为某种非定域的物理过程(Zeh,Found. of Physics Letters 13,2000,p22),但大家都同意,MWI肯定不是一个定域实在的理论,而且超光速的信号传递在其内部也是不存在的。关键在于,根据MWI,每次我们进行观测都在“现实”中产生了不止一个结果(事实上,是所有可能的结果)!这和爱因斯坦所默认的那个传统的“现实”是很不一样的。   这样一来,那个在心理上让人觉得牢固可靠的世界就崩塌了(或者,“坍缩”了?)。不管上帝掷不掷骰子,他给我们建造的都不是一幢在一个绝对的外部世界严格独立的大厦。它的每一面墙壁,每一块地板,每一道楼梯……都和在其内部进行的种种活动密切相关,不管这种活动是不是包含了有智能(意识)的观测者。这幢大楼非但不是铁板一块,相反,它的每一层楼都以某种特定的奇妙方式纠缠在一起,以致于分居在顶楼和底楼的住客仍然保持着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   但是,如果你忍受不了这一切,我们也可以走另一条路,那就是说,不惜任何代价,先保住世界的实在性再说。当然,这样一来就必须放弃定域性。我们仍然有可能建立一个隐变量理论,如果容忍某种超光速的信号在其体系中来回,则它还是可以很好地说明我们观测到的一切。比如在EPR中,天际两头的两个电子仍然可以通过一种超光速的瞬时通信来确保它们之间进行成功的合作。事实上,玻姆的体系就很好地在阿斯派克特实验之后仍然存活着,因为他的“量子势”的确暗含着这样的超距作用。   可是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也许并不会觉得日子好过多少!超光速的信号?老大,那意味着什么?想一想爱因斯坦对此会怎么说吧,超光速意味着获得了回到过去的能力!这样一来,我们将陷入甚至比不确定更加棘手和叫人迷惑的困境,比如,想象那些科幻小说中著名的场景:你回到过去杀死了尚处在襁褓中的你,那会产生什么样的逻辑后果呢?虽然玻姆也许可以用高超的数学手段向我们展示,尽管存在着这种所谓超光速的非定域关联,他的隐函数理论仍然可以禁止我们在实际中做到这样的信号传递:因为大致上来说,我们无法做到精确地“控制”量子现象,所以在现实的实验中,我们将在统计的意义上得到和相对论的预言相一致的观测极限。也就是说,虽然在一个深层次的意义上存在着超光速的信号,但我们却无法刻意与有效地去利用它们来制造逻辑怪圈。不过无论如何,对于这种敏感问题,我们应当非常小心才是。放弃定域性,并不比放弃实在性来得让我们舒服!   阿斯派克特实验结果出来之后,BBC的广播制作人朱里安?布朗(Julian Brown)和纽卡斯尔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保罗?戴维斯(Paul Davies,他如今在澳大利亚的Macquarie大学,他同时也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科普作家之一)决定调查一下科学界对这个重要的实验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邀请8位在量子论领域最有名望的专家作了访谈,征求对方对于量子力学和阿斯派克特实验的看法。这些访谈记录最后被汇集起来,编成一本书,于 1986年由剑桥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做《原子中的幽灵》(The Ghost in the Atom)。   阅读这些访谈记录真是给人一种异常奇妙的体验和感受。你会看到最杰出的专家们是如何各持己见,在同一个问题上抱有极为不同,甚至截然对立的看法。阿斯派克特本人肯定地说,他的实验从根本上排除了定域实在的可能,他不太欣赏超光速的说法,而是对现有的量子力学表示了同情。贝尔虽然承认实验结果并没有出乎意料,但他仍然决不接受掷骰子的上帝。他依然坚定地相信,量子论是一种权益之计,他想象量子论终究会在有一天被更为复杂的实验证明是错误的。贝尔愿意以抛弃定域性为代价来换取客观实在,他甚至设想复活“以太”的概念来达到这一点。惠勒的观点有点暧昧,他承认一度支持埃弗莱特的多宇宙解释,但接着又说因为它所带来的形而上学的累赘,他已经改变了观点。惠勒讨论了玻尔的图像,意识参予的可能性以及他自己的延迟实验和参予性宇宙,他仍然对于精神在其中的作用表现得饶有兴趣。   鲁道夫?佩尔斯(Rudolf Peierls)的态度简明爽快:“我首先反对使用‘哥本哈根解释’这个词。”他说,“因为,这听上去像是说量子力学有好几种可能的解释一样。其实只存在一种解释:只有一种你能够理解量子力学的方法(也就是哥本哈根的观点!)。”这位曾经在海森堡和泡利手下学习过的物理学家仍然流连于革命时代那波澜壮阔的观念,把波函数的坍缩认为是一种唯一合理的物理解释。大卫?德义奇也毫不含糊地向人们推销多宇宙的观点,他针对奥卡姆剃刀对于“无法沟通的宇宙的存在”提出的诘问时说,MWI是最为简单的解释。相对于种种比如“意识”这样稀奇古怪的概念来说,多宇宙的假设实际上是最廉价的!他甚至描述了一种“超脑”实验,认为可以让一个人实际地感受到多宇宙的存在!接下来是玻姆,他坦然地准备接受放弃物理中的定域性,而继续维持实在性。“对于爱因斯坦来说,确实有许多事情按照他所预料的方式发生。”玻姆说,“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是正确的!”在玻姆看来,狭义相对论也许可以看成是一种普遍情况的一种近似,正如牛顿力学是相对论在低速情况下的一种近似那样。作为玻姆的合作者之一,巴西尔?海利(Basil Hiley)也强调了隐函数理论的作用。而约翰?惠勒(John Taylor)则描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系综”解释(the ensemble interpretation)。系综解释持有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统计式的观点,也就是说,物理量只对于平均状况才有意义,对于单个电子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它无法定义!我们无法回答单个系统,比如一个电子通过了哪条缝这样的问题,而只能给出一个平均统计!我们在史话的后面再来详细地介绍系综解释。   在这样一种大杂烩式的争论中,阿斯派克特实验似乎给我们的未来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的影子。爱因斯坦有一次说:“虽然上帝神秘莫测,但他却没有恶意。” 但这样一位慈祥的上帝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了,留给我们一个难以理解的奇怪世界,以及无穷无尽的争吵。我们在隐函数这条道路上的探索也快接近尽头了,关于玻姆的理论,也许仍然有许多人对它表示足够的同情,比如John Gribbin在他的名作《寻找薛定谔的猫》(In Search of Schrodinger’s Cat)中还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多宇宙的支持者,而在10年后的《薛定谔的猫以及对现实的寻求》(Schrodinger’s Kittens and the Search for Reality)一书中,他对MWI的热情已经减退,而对玻姆理论表示出了谨慎的乐观。我们不清楚,也许玻姆理论是对的,但我们并没有足够可靠的证据来说服我们自己相信这一点。除了玻姆的隐函数理论之外,还有另一种隐函数理论,它由Edward Nelson所发明,大致来说,它认为粒子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则在空间中实际地弥漫开去(有点像薛定谔的观点),类似波一般地确定地发展。我们不打算过多地深入探讨这些观点,我们所不满的是,这些和爱因斯坦的理想相去甚远!为了保有实在性而放弃掉定域性,也许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情。我们不敢说光速绝对地不可超越,只是要推翻相对论,现在似乎还不大是时候,毕竟相对论也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伟大理论。   我们沿着这条路走来,但是它当初许诺给我们的那个美好蓝图,那个爱因斯坦式的理想却在实验的打击下终于破产。也许我们至少还保有实在性,但这不足以吸引我们中的许多人,让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而继续前进。阿斯派克特实验严酷地将我们的憧憬粉碎,它并没有证明量子论是对的(它只是支持了量子论的预言,正如我们讨论过的那样,没什么理论可以被“证明”是对的),但它无疑证明了爱因斯坦的世界观是错的!事实上,无论量子论是错是对,我们都已经不可能追回传说中的那个定域实在的理想国,而这,也使我们丧失了沿着该方向继续前进的很大一部分动力。就让那些孜孜不倦的探索者继续前进,而我们还是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再继续苦苦追寻,看看有没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   饭后闲话:超光速   EPR背后是不是真的隐藏着超光速我们仍然不能确定,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一种类似的效应。不过,我们并不能利用它实际地传送信息,这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并非矛盾。   假如有人想利用这种量子纠缠效应,试图以超光速从地球传送某个消息去到半人马座α星(南门二,它的一颗伴星是离我们地球最近的恒星,也即比邻星),他是注定要失败的。假设某个未来时代,某个野心家驾驶一艘宇宙飞船来到两地连线的中点上,然后使一个粒子分裂,两个子粒子分别飞向两个目标。他事先约定,假如半人马星上观测到粒子是“左旋”,则表示地球上政变成功,反之,如是“右旋”则表示失败。这样的通讯建立在量子论的这个预测上:也就是地球上观测到的粒子的状态会“瞬间”影响到遥远的半人马星上另一个粒子的状态。但事到临头他却犯难了:假设他成功了,他如何确保他在地球上一定观测到一个“右旋”粒子,以保证半人马那边收到“左旋”的信息呢?他没法做到这点,因为观测结果是不确定的,他没法控制!他最多说,当他做出一个随机的观测,发现地球上的粒子是“右旋” 的时候,那时他可以有把握地,100%地预言遥远的半人马那里一定收到“左”的信号,虽然理论上说两地相隔非常遥远,讯息还来不及传递过来。如果他想利用贝尔不等式,他也必须知道,在那一边采用了什么观测手段,而这必须通过通常的方法来获取。这一切都并不违反相对论,你无法利用这种“超光速”制造出信息在逻辑上的自我矛盾来(例如回到过去杀死你自己之类的)。   在这种原理上的量子传输(teleportation)事实上已经实现。我国的潘建伟教授在此领域多有建树。   2000年,王力军,Kuzmich等人在Nature上报道了另一种“超光速”(Nature V406),它牵涉到在特定介质中使得光脉冲的群速度超过真空中的光速,这本身也并不违反相对论,也就是说,它并不违反严格的因果律,结果无法“回到过去”去影响原因。同样,它也无法携带实际的信息。   其实我们的史话一早已经讨论过,德布罗意那“相波”的速度c^2/v就比光速要快,但只要不携带能量和信息,它就不违背相对论。相对论并非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已被推翻,相反,它仍然是我们所能依赖的最可靠的基石之一。   四   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在精疲力竭之下无功而返了。隐变量所给出的承诺固然美好,可是最终的兑现却是大打折扣的,这未免教人丧气。虽然还有玻姆在那里热切地召唤,但为了得到一个决定性的理论,我们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这仍然是很值得琢磨的事情,同时也使得我们不敢轻易地投下赌注,义无反顾地沿着这样的方向走下去。   如果量子论注定了不能是决定论的,那么我们除了推导出类似“坍缩”之类的概念以外,还可以做些什么假设呢?   有一种功利而实用主义的看法,是把量子论看作一种纯统计的理论,它无法对单个系统作出任何预测,它所推导出的一切结果,都是一个统计上的概念!也就是说,在量子论看来,我们的世界中不存在什么“单个”(individual)的事件,每一个预测,都只能是平均式的,针对“整个集合” (ensemble)的,这也就是“系综解释”(the ensemble interpretation)一词的来源。   大多数系综论者都喜欢把这个概念的源头上推到爱因斯坦,比如John Taylor,或者加拿大McGill大学的B. C. Sanctuary.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任何试图把量子论的描述看作是对于‘单个系统’的完备描述的做法都会使它成为极不自然的理论解释。但只要接受这样的理解方式,也即(量子论的)描述只能针对系统的‘全集’,而非单个个体,上述的困难就马上不存在了。”这个论述成为了系综解释的思想源泉(见于Max Jammer《量子力学的哲学》一书)。   嗯,怎么又是爱因斯坦?我们还记忆犹新的是,隐变量不是也把他拉出来作为感召和口号吗?或许爱因斯坦的声望太隆,任何解释都希望从他那里取得权威性,不过无论如何,从这一点来说,系综和隐变量实际上是有着相同的文化背景的。但是它们之间不同的是,隐变量在作出“量子论只不过是统计解释”这样的论断后,仍然怀着满腔热情去寻找隐藏在它背后那个更为终极的理论,试图把我们所看不见的隐变量找出来以最终实现物理世界所梦想的最高目标:理解和预测自然。它那锐意进取的精神固然是可敬的,但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在现实中遭到了严重的困难和阻挠,不得不为此放弃许多东西。   相比隐变量那勇敢的冲锋,系综解释选择固本培元,以退为进的战略。在它看来,量子论是一个足够伟大的理论,它已经界定了这个世界可理解的范畴。的确,量子论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盲点,一些我们所不能把握的东西,比如我们没法准确地同时得到一个电子的位置和动量,这叫一些持完美主义的人们觉得坐立不宁,寝食难安。但系综主义者说:“不要徒劳地去探索那未知的领域了,因为实际上不存在这样的领域!我们的世界本质上就是统计性质的,没有一个物理理论可以描述‘单个’的事件,事实上,在我们的宇宙中,只有‘系综’,或者说‘事件的全集’才是有物理意义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还是用大家都熟悉的老例子,双缝前的电子来说明问题。当电子通过双缝后,假设我们没有刻意地去观察它,那么按照量子论,它应该有一个确定而唯一的,按照时间和薛定谔方程发展的态矢量:   |电子>=|穿过左缝>+|穿过右缝>   按照标准哥本哈根解释,这意味着单个电子必须同时处在|左>和|右>两个态的叠加之中,电子没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它同时又在这里又在那里!按照MWI,这是一种两个世界的叠加。按照隐变量,所谓的叠加都是胡扯,量子论的这种数学形式是靠不住的,假如我们考虑了不可见的隐变量,我们就能确实地知道,电子究竟通过了左边还是右边。那么,系综解释对此又有何高见呢?   它所持的是一种外交式的圆滑态度:量子论的数学形式经得起时间考验,是一定要保留的。但“叠加”什么的明显违背常识,是不对的。反过来,一味地急功冒进,甚至搞出什么不可观察的隐变量,这也太过火了,更不能当真。再怎么说,实验揭示给我们的结果是纯随机性质的,没人可以否认。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系综解释说:我们应当知足,相信理论告诉我们的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它本就是统计性的!所以,徒劳地去设计隐变量是没有用的,因为实验已经告诉我们定域的隐变量理论是没有的,而且实验也告诉我们对同样的系统的观测不会每次都给出确定的结果。但是,我们也不能相信所谓的“叠加”是一种实际上的存在,电子不可能又通过左边又通过右边!我们的结论应该是:对于电子的态矢量,它永远都只代表系统“全集”的统计值,也就是一种平均情况!   什么叫只代表“全集”呢?换句话说,当我们写下:   |电子>=1/SQRT(2) [ |穿过左缝>+|穿过右缝> ]   这样的式子时(1/SQRT(2)代表根号2分之1,我们假设两种可能相等,所以系数的平方,也就是概率之和等于1),我们所指的并不是“一个电子” 的运动情况,而永远是无限个电子在相同情况下的一个统计平均!这个式子只描述了当无穷多个电子在相同的初状态下通过双缝(或者,一个电子无穷次地在同样的情况下通过双缝)时会出现的结果。根据量子论,世界并非决定论的,也就是说,哪怕我们让两个电子在完全相同的状态下通过双缝,观测到的结果也不一定每次都一样,而是有多种可能。而量子论的数学所能告诉我们的,正是所有这些可能的“系综”,也就是统计预期!   如此一来,当我们说“电子=左+右”的时候,意思就并非指一个单独的电子同时处于左和右两个态,而只是在经典概率的概念上指出它有50%的可能通过左,而50%的可能通过右罢了。当我们“准备”这样一个实验的时候,量子论便能够给出它的系综,在一个统计的意义上告诉我们实验的结果。   态矢量只代表系统的系综!嗯,听上去蛮容易理解的,似乎皆大欢喜。可是这样一来,量子论也就变成一个统计学的理论了,好吧,当许多电子穿过双缝时,我们知道有50%通过了左边,50%通过了右边,可现在我们关心的是单个电子!单个电子是如何通过双缝并与自己发生干涉,最后在荧屏上打出一个组成干涉图纹的一点的呢?我们想听听系综解释对此有何高见。   但要命的是,它对此什么都没说!在它看来,所谓“单个电子通过了哪里”之类的问题,是没有物理意义的!当John Taylor被问道,他是否根本没有想去描述单个系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甚至说,这是不被允许的。量子物理所给出的只是统计性,that‘s all,没有别的了。如果这个世界能够被我们用数学方法去理解的话,那就是在一种统计的意义上说的,我们不自量力地想去追寻更多,那只不过是自讨苦吃。单个电子的轨迹,那是一个没有物理定义的概念,正如“时间被创造前1秒”,“比光速更快1倍”,或者“绝对零度低1度”这样的名词,虽然没有语法上的障碍阻止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但它们在物理上却是没什么意思的。和哥本哈根派不同的是,玻尔等人假设每个电子都实际地按照波函数发散开来,而系综解释则是简单地把这个问题踢出了理论框架中去,来个眼不见为净:现在我们不必为“坍缩”操心了,谈论单个电子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不过,这实在是太掩耳盗铃了。好吧,量子论只给出系综,可是我们对于物理理论的要求毕竟要比这样的统计报告要高那么一点啊。假如我去找占卜师算命,想知道我的寿限是多少,她却只告诉我:这个城市平均寿命是70岁,那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很大的用处啊,我还不如去找保险公司!更可恨的是,她居然对我说,你一个人的寿命是没什么意义的,有意义的只是千千万万个你的寿命的“系综”!   系综解释是一种非常保守和现实主义的解释,它保留了现有量子论的全部数学形式,因为它们已经被实践所充分证明。但在令人目眩的哲学领域,它却试图靠耍小聪明而逃避那些形而上的探讨,用划定理论适用界限这样的方法来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刀枪不入的外壳中。是的,如果我们采纳系综主义,那么的确在纯理论方面说,我们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没有什么坍缩,电子永远只是粒子(波性只能用来描述粒子的“全集”),不确定原理也只是被看成一个统计极限,而不理会单个电子到底能不能同时拥有动量和位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但是,这样似乎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把搞不清楚的问题划为“没有意义”也许是方便的,但的确是这样的问题使得科学变得迷人!每个人都知道,当许多电子通过双缝时产生了干涉图纹,可我们更感兴趣的还是当单个电子通过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简单地转过头不去面对!   Taylor在访谈中的确被问道,这样的做法不是一个当“逃兵”的遁词吗?他非常精明地回答说:“我认为你应当问一问,如果陷进去是否比逃之夭夭确实会惹出更多的麻烦。”系综主义者持有的是极致的实用主义,他们炮轰隐变量和多宇宙解释,因为后两者都带来了许多形而上学的“麻烦”。只要我们充分利用现有的体系,搞出一个又不违反实验结果,又能在逻辑上自洽的体系,那不就足够了吗?系综解释的精神,就是尽可能少地避免“麻烦”,绝不引入让人头痛的假设,比如多宇宙或者坍缩之类的。   但是,我们还是不能满足于这样的关起门来然后自称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的做法。或许,是因为我们血液中的热情还没有冷却,或许,是因为我们仍然年少轻狂,对于这个宇宙还怀有深深的激动和无尽的好奇。我们并不畏惧进入更为幽深和神秘的峡谷和森林,去探究那事实的真相。哪怕注定要被一些更加恼人和挥之不去的古怪精灵所缠绕,我们还是不可以放弃了前进的希望和动力,因为那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接下来我们还要去看看两条新的道路,虽然它们都新辟不久,坎坷颠簸,行进艰难,但沿途那奇峰连天,枯松倒挂,瀑布飞湍,冰崖怪石的绝景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五   我们已经厌倦了光子究竟通过了哪条狭缝这样的问题,管它通过了哪条,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小小的光子是如此不起眼,它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相去霄壤,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甚至根本没法看见单个的光子(有人做过实验,肉眼看见单个光子是有可能的,但机率极低,而且它的波长必须严格地落在视网膜杆状细胞最敏感的那个波段),在这样的情况下,大众对于探究单个光子究竟是“幽灵”还是“实在”无疑持有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杞人忧天的探索。   真正引起人们担忧的,还是那个当初因为薛定谔而落下的后遗症:从微观到宏观的转换。如果光子又是粒子又是波,那么猫为什么不是又死而又活着?如果电子同时又在这里又在那里,那么为什么桌子安稳地呆在它原来的地方,没有扩散到整间屋子中去?如果量子效应的基本属性是叠加,为什么日常世界中不存在这样的叠加,或者,我们为什么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我们已经听取了足够多耐心而不厌其烦的解释:猫的确又死又活,只不过在我们观测的时候“坍缩”了;有两只猫,它们在一个宇宙中活着,在另一个宇宙中死去;猫从未又死又活,它的死活由看不见的隐变量决定;单个猫的死活是无意义的事件,我们只能描述无穷只猫组成的“全集”……诸如此类的答案。也许你已经对其中的某一种感到满意,但仍有许多人并不知足:一定还有更好,更可靠的答案。为了得到它,我们仍然需要不断地去追寻,去开拓新的道路,哪怕那里本来是荒芜一片,荆棘丛生。毕竟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为路。   现在让我们跟着一些开拓者小心翼翼地去考察一条新辟的道路,和当年扬帆远航的哥伦布一样,他们也是意大利人。这些开拓者的名字刻在路口的纪念碑上: Ghirardi,Rimini和Weber,下面是落成日期:1986年7月。为了纪念这些先行者,我们顺理成章地把这条道路以他们的首字母命名,称为 GRW大道。   这个思路的最初设想可以回溯到70年代的Philip Pearle:哥本哈根派的人物无疑是伟大和有洞见的,但他们始终没能给出“坍缩”这一物理过程的机制,而且对于“观测者”的主观依赖也太重了些,最后搞出一个无法收拾的“意识”不说,还有堕落为唯心论的嫌疑。是否能够略微修改薛定谔方程,使它可以对“坍缩”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解释呢?   1986年7月15日,我们提到的那3位科学家在《物理评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微观和宏观系统的统一动力学》(Unified dynamics for microscopic and macroscopic systems),从而开创了GRW理论。GRW的主要假定是,任何系统,不管是微观还是宏观的,都不可能在严格的意义上孤立,也就是和外界毫不相干。它们总是和环境发生着种种交流,为一些随机(stochastic)的过程所影响,这些随机的物理过程——不管它们实质上到底是什么——会随机地造成某些微观系统,比如一个电子的位置,从一个弥漫的叠加状态变为在空间中比较精确的定域(实际上就是哥本哈根口中的“坍缩”),尽管对于单个粒子来说,这种过程发生的可能性是如此之低——按照他们原本的估计,平均要等上10^16秒,也就是近10亿年才会发生一次。所以从整体上看,微观系统基本上处于叠加状态是不假的,但这种定域过程的确偶尔发生,我们把这称为一个“自发的定域过程”(spontaneous localization)。GRW有时候也称为“自发定域理论”。   关键是,虽然对于单个粒子来说要等上如此漫长的时间才能迎来一次自发过程,可是对于一个宏观系统来说可就未必了。拿薛定谔那只可怜的猫来说,一只猫由大约10^27个粒子组成,虽然每个粒子平均要等上几亿年才有一次自发定域,但对像猫这样大的系统,每秒必定有成千上万的粒子经历了这种过程。   Ghirardi等人把薛定谔方程换成了所谓的密度矩阵方程,然后做了复杂的计算,看看这样的自发定域过程会对整个系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们发现,因为整个系统中的粒子实际上都是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少数几个粒子的自发定域会非常迅速地影响到整个体系,就像推倒了一块骨牌然后造成了大规模的多米诺效应。最后的结果是,整个宏观系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一次整体上的自发定域。如果一个粒子平均要花上10亿年时间,那么对于一个含有1摩尔粒子的系统来说(数量级在10^23个),它只要0.1微秒就会发生定域,使得自己的位置从弥漫开来变成精确地出现在某个地点。这里面既不要“观测者”,也不牵涉到“意识”,它只是基于随机过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当决定薛定谔猫的生死的那一刻来临时,它的确经历了死/活的叠加!只不过这种叠加只维持了非常短,非常短的时间,然后马上“自发地”精确化,变成了日常意义上的,单纯的非死即活。因为时间很短,我们没法感觉到这一叠加过程!这听上去的确不错,我们有了一个统一的理论,可以一视同仁地解释微观上的量子叠加和宏观上物体的不可叠加性。   但是,GRW自身也仍然面临着严重的困难,这条大道并不是那样顺畅的。他们的论文发表当年,海德堡大学的E.Joos就向《物理评论》递交了关于这个理论的评论,而这个评论也在次年发表,对GRW提出了置疑。自那时起,对GRW的疑问声一直很大,虽然有的人非常喜欢它,但是从未在物理学家中变成主流。怀疑的理由有许多是相当技术化的,对于我们史话的读者,我只想在最肤浅的层次上稍微提一些。   GRW的计算是完全基于随机过程的,而并不引入类如“观测使得波函数坍缩”之类的假设。他们在这里所假设的“自发”过程,虽然其概念和“坍缩”类似,实际上是指一个粒子的位置从一个非常不精确的分布变成一个比较精确的分布,而不是完全确定的位置!换句话说,不管坍缩前还是坍缩后,粒子的位置始终是一种不确定的分布,必须为统计曲线(高斯钟形曲线)所描述。所谓坍缩,只不过是它从一个非常矮平的曲线变成一个非常尖锐的曲线罢了。在哥本哈根解释中,只要一观测,系统的位置就从不确定变成完全确定了,而GRW虽然不需要“观测者”,但在它的框架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是实际上确定的,只有“非常精确”,“比较精确”,“非常不精确”之类的区别。比如说当我盯着你看的时候,你并没有一个完全确定的位置,虽然组成你的大部分物质(粒子)都聚集在你所站的那个地方,但真正描述你的还是一个钟形线(虽然是非常尖锐的钟形线)!我只能说,“绝大部分的你”在你所站的那个地方,而组成你的另外的那“一小撮”(虽然是极少极少的一小撮)却仍然弥漫在空间中,充斥着整个屋子,甚至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也就是说,在任何时候,“你”都填满了整个宇宙,只不过“大部分”的你聚集在某个地方而已。作为一个宏观物体的好处是,明显的量子叠加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自发定域,但这只是意味着大多数粒子聚集到了某个地方,总有一小部分的粒子仍然留在无穷的空间中。单纯地从逻辑上讲,这也没什么不妥,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小到无可觉察的一部分弥漫在空间中呢?但这毕竟违反了常识!如果必定要违反常识,那我们干脆承认猫又死又活,似乎也不见得糟糕多少。   GRW还抛弃了能量守恒(当然,按照相对论,其实是质能守恒)。自发的坍缩使得这样的守恒实际上不成立,但破坏是那样微小,所需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使得人们根本不注意到它。抛弃能量守恒在许多人看来是无法容忍的行为。我们还记得,当年玻尔的BKS理论遭到了爱因斯坦和泡利多么严厉的抨击。   还有,如果自发坍缩的时间是和组成系统的粒子数量成反比的,也就是说组成一个系统的粒子越少,其位置精确化所要求的平均时间越长,那么当我们描述一些非常小的探测装置时,这个理论的预测似乎就不太妙了。比如要探测一个光子的位置,我们不必动用庞大而复杂的仪器,而可以用非常简单的感光剂来做到。如果好好安排,我们完全可以只用到数十亿个粒子(主要是银离子)来完成这个任务。按照哥本哈根,这无疑也是一次“观测”,可以立刻使光子的波函数坍缩而得到一个确定的位置,但如果用GRW的方法来计算,这样小的一个系统必须等上平均差不多一年才会产生一次“自发”的定域。   Roland Omnes后来提到,Ghirardi在私人的谈话中承认了这一困难。但他争辩说,就算在光子使银离子感光这一过程中牵涉到的粒子数目不足以使系统足够快地完成自发定域,我们谁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作为观测者的我们不去观测这个实验的结果,谁知道呢,说不定光子真的需要等上一年来得到精确的位置。可是一旦我们去观察实验结果,这就把我们自己的大脑也牵涉进整个系统中来了。关键是,我们的大脑足够“大”(有没有意识倒不重要),足够大的物体便使得光子迅速地得到了一个相对精确的定位!   推而广之,因为我们长着一个大脑袋,所以不管我们看什么,都不会出现位置模糊的量子现象。要是我们拿复杂的仪器去测量,那么当然,测量的时候对象就马上变得精确了。即使仪器非常简单细小,测量以后对象仍有可能保持在模糊状态,它也会在我们观测结果时因为拥有众多粒子的“大脑”的介入而迅速定域。我们是注定无法直接感觉到任何量子效应了,不知道一个足够小的病毒能否争取到足够长的时间来感觉到“光子又在这里又在那里”的奇妙景象(如果它能够感觉的话!)?   最后,薛定谔方程是线性的,而GRW用密度矩阵方程将它取而代之以后,实际上把整个理论体系变成了非线性的!这实际上会使它作出一些和标准量子论不同的预言,而它们可以用实验来检验(只要我们的技术手段更加精确一些)!可是,标准量子论在实践中是如此成功,它的辉煌是如此灿烂,以致任何想和它在实践上比高低的企图都显得前途不太美妙。我们已经目睹了定域隐变量理论的惨死,不知GRW能否有更好的运气?另一位量子论专家,因斯布鲁克大学的 Zeilinger(提出GHZ检验的那个)在2000年为Nature杂志撰写的庆祝量子论诞生100周年的文章中大胆地预测,将来的实验会进一步证实标准量子论的预言,把非线性的理论排除出去,就像当年排除掉定域隐变量理论一样。   OK,我们将来再来为GRW的终极命运而担心,我们现在只是关心它的生存现状。GRW保留了类似“坍缩”的概念,试图在此基础上解释微观到宏观的转换。从技术上讲它是成功的,避免了“观测者”的出现,但它没有解决坍缩理论的基本难题,也就是坍缩本身是什么样的机制?再加上我们已经提到的种种困难,使得它并没有吸引到大部分的物理学家来支持它。不过,GRW不太流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恐怕是很快就出现了另一种解释,可以做到GRW所能做到的一切。虽然同样稀奇古怪,但它却不具备GRW的基本缺点。这就是我们马上就要去观光的另一条道路:退相干历史(Decoherent Histories)。这也是我们的漫长旅途中所重点考察的最后一条道路了。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十二章 新探险   一   1953年,年轻,但是多才多艺的物理学家穆雷·盖尔曼(Murray Gell-Mann)离开普林斯顿,到芝加哥大学担任讲师。那时的芝加哥,仍然笼罩在恩里科·费米的光辉之下,自从这位科学巨匠在1938年因为对于核物理理论的杰出贡献而拿到诺贝尔奖之后,已经过去了近16年。盖尔曼也许不会想到,再过16年,相同的荣誉就会落在自己身上。   虽然已是功成名就,但费米仍然抱着宽厚随和的态度,愿意和所有的人讨论科学问题。在核物理迅猛发展的那个年代,量子论作为它的基础,已经被奉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经典,但费米却总是有着一肚子的怀疑,他不止一次地问盖尔曼:   既然量子论是正确的,那么叠加性必然是一种普遍现象。可是,为什么火星有着一条确定的轨道,而不是从轨道上向外散开去呢?   自然,答案在哥本哈根派的锦囊中是唾手可得:火星之所以不散开去,是因为有人在“观察”它,或者说有人在看着它。每看一次,它的波函数就坍缩了。但无论费米还是盖尔曼,都觉得这个答案太无聊和愚蠢,必定有一种更好的解释。   可惜在费米的有生之年,他都没能得到更好的答案。他很快于1954年去世,而盖尔曼则于次年又转投加州理工,在那里开创属于他的伟大事业。加州理工的好学生源源不断,哈特尔(James B Hartle)就是其中一个。60年代,他在盖尔曼的手下攻读博士学位,对量子宇宙学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思考,有一个思想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型。那个时候,费因曼的路径积分方法已经被创立了20多年,而到了70年代,正如我们在史话的前面所提起过的那样,一种新的理论——退相干理论在Zurek和Zeh 等人的努力下也被建立起来了。进入80年代,埃弗莱特的多宇宙解释在物理学界死灰复燃,并迅速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一切外部条件都逐渐成熟,等1984 年,格里菲斯(Robert Griffiths)发表了他的论文之后,退相干历史(简称DH)解释便正式瓜熟蒂落了。   我们还记得埃弗莱特的MWI:宇宙在薛定谔方程的演化中被投影到多个“世界”中去,在每个世界中产生不同的结果。这样一来,在宇宙的发展史上,就逐渐产生越来越多的“世界”。历史只有一个,但世界有很多个!   当哈特尔和盖尔曼读到格里菲斯关于“历史”的论文之后,他们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他们开始叫嚷:“不对!事实和埃弗莱特的假定正好相反:世界只有一个,但历史有很多个!”   提起“历史”(History)这个词,我们脑海中首先联想到的恐怕就是诸如古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唐宋元明清之类的概念。历史学是研究过去的学问。但在物理上,过去、现在、未来并不是分得很清楚的,至少理论中没有什么特征可以让我们明确地区分这些状态。站在物理的角度谈“历史”,我们只把它定义成一个系统所经历的一段时间,以及它在这段时间内所经历的状态变化。比如我们讨论封闭在一个盒子里的一堆粒子的“历史”,则我们可以预计它们将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逐渐地扩散开来,并最终达到最大的热辐射平衡状态为止。当然,也有可能在其中会形成一个黑洞并与剩下的热辐射相平衡,由于量子涨落和霍金蒸发,系统很有可能将在这两个平衡态之间不停地摇摆,但不管怎么样,对应于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们的系统将有一个特定的态,把它们连起来,就是我们所说的这个系统的“历史”。   我们要时刻记住,在量子力学中一切都是离散而非连续的,所以当我们讨论“一段时间”的时候,我们所说的实际上是一个包含了所有时刻的集合,从t0,t1,t2,一直到tn.所以我们说的“历史”,实际上就是指,对应于时刻tk来说,系统有相应的态Ak.   我们还是以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比喻形式来说明问题。想象一支足球队参加某联赛,联赛一共要进行n轮。那么,这支球队的“历史”无非就是:对应于第 k轮联赛(时刻k),如果我们进行观测,则得到这场比赛的结果Ak(Ak可以是1:0,2:1,3:3……等等)。如果完整地把这个球队的“历史”写出来,则大概是这个样子:   1:2, 2:3, 1:1, 4:1, 2:0, 0:0, 1:3……   为了简便起见,我们现在仅仅考察一场比赛的情况。一场比赛所有可能的“历史”的总数,理论上说是无穷多的,当然在现实里,比分一般不会太高。如果比赛尚未进行,或者至少,我们尚不知道其结果,那么对于每一种“历史”我们就只能估计它发生的可能性。在实际中,即使是概率也经常很难算准(尽管参考博彩公司的赔率或者浏览一些赌波网站或许能提供某些帮助,但它们有时候是相当误导的),但我们在此讨论的是理论问题,因此我们就假定通过计算,关于任何一种历史我们都能够得到一个准确的概率。比方说,1:0获胜这样一种“历史”发生的可能性是10%,1:2落败则有20%……等等。   说了这么多,这些有什么用呢?切莫心急,很快就见分晓。   到现在为止,因为我们处理的都还是经典概率,所以它们是“可加”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有两种历史a和b,它们发生的概率分别是Pa和Pb,则“a或者b”发生的概率就是Pa+Pb.拿我们的例子来说,如果我们想问:“净胜2球的可能性是多少?”,那么它必然等于所有“净胜两球”的历史概率的总和,也就是P(2:0)+P(3:1)+P(4:2)+…这看起来似乎是天经地义。   但让我们回到量子论中来。稀奇的是,在量子论里,这样的加法并不总是能够实现!拿我们已经讨论得口干舌燥的那个实验来说,如果“电子通过左缝”是一种历史,“电子通过右缝”是另一种历史,那么“电子通过左缝或者通过右缝”的可能性是多少呢?我们必须把它放到所谓的“密度矩阵”D中去计算,把它们排列成表格!   在这个表格中,呆在坐标(左,左)上的那个值就是“通过左缝”这个历史的概率。呆在(右,右)上的,则无疑是“通过右缝”的概率。但等等,我们还有两个多余的东西,D(左,右)和D(右,左)!这两个是什么东西?它们不是任何概率,而表明了“左”和“右”两种历史之间的交叉干涉!要命的是,计算结果往往显示这些干涉项不为0.   换句话说,“通过左缝”和“通过右缝”这两种历史不是独立自主的,而是互相纠缠在一起,它们之间有干涉项。当我们计算“电子通过左缝或者通过右缝”这样一种情况的时候,我们得到的并非一个传统的概率,干脆地说,这样一个“联合历史”是没有概率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双缝实验中,我们不能说“电子要么通过左缝,要么通过右缝”的原因,它必定同时通过了双缝,因为这两种历史是“相干”的!   回到我们的足球比喻,在一场“量子联赛”中,所有可能的历史都是相干的,1:0这种历史和2:0这种历史互相干涉,所以它们的概率没有可加性!也就是说,如果1:0的可能性是10%,2:0的可能性是15%,那么“1:0或者2:0”的可能性却不是25%,而是某种模糊的东西,它无法被赋予一个概率!   这听上去可真不美妙,如果这些概率不能相加,那么赌球的人或者买足球彩票的人一定都不知所措,没法合理地投入资金了。如果不能计算概率,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但是且莫着急,因为奇妙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虽然我们无法预测“1:0或者2:0”的概率是多少,然而我们却的确可以预言“胜或者平”的概率是多少!这都是因为“退相干”机制的存在!   魔术的秘密在这里:当我们不关心一场比赛的具体比分,而只关心其胜负关系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忽略了许多信息。比如说,当我们讨论一种历史是“胜,胜,平,负,胜,负……”,而不是具体的比分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构建了一种“粗略的”历史。在每一轮联赛中,我们观察到的态Ak都包含了无数种更加精细的态。例如当我们说第二轮球队“胜”的时候,其中包括了1:0,2:1,2:0,3:1……所有可以归纳为“胜”的具体赛果。在术语中,我们把每一种具体的可能比分称为“精粒历史”(fine-grained history),而把类似“胜”,“负”这样的历史称为“粗粒历史”(coarse-grained history)。   再一次为了简便起见,我们仅仅考察一场比赛的情况。对于单单一场比赛来说,它的“粗粒历史”无非有3种:胜,平,负。如果“胜”的可能性是30%, “平”的可能性是40%,那么“非胜即平”,也就是“不败”的可能性是多少呢?大家对我们上面的讨论还记忆犹新,可能会开始担忧,因为量子论或许不能给出一个经典的概率来,但这次不同了!这一次,量子论给出了一个类似经典概率的答案:“不败”的概率=30+40=70%!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当我们计算“胜”和“平”之间的关系时,我们实际上计算了所有包含在它们之中的“精粒历史”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把“胜”和 “平”放到矩阵中去计算,我们的确也会得到干涉项如(胜,平),但这个干涉项是什么呢?它是所有组成两种粗粒历史的精粒历史的干涉之和!也就是说,它包括了“1:0和0:0之间的干涉”,“1:0和1:1之间的干涉”,“2:0和1:1之间的干涉”……等等。总之,每一对可能的干涉都被计算在内了,我们惊奇地发现,所有这些干涉加在一起,正好抵消了个干净。当最后的结果出来时,“胜”和“平”之间的干涉项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已经变得小到足以忽略不计。 “胜”和“平”两种粗粒历史不再相干,它们“退相干”了!   在量子力学中,我们具体可以采用所谓的“路径积分”(path integral)的办法,构造出一个“退相干函数”来计算所有的这些历史。我们史话的前面已经略微提起过路径积分,它是鼎鼎有名的美国物理学家费因曼在 1942年发表的一种量子计算方法,费因曼本人后来也为此与人共同分享了1965年的诺贝尔物理奖。路径积分是一种对于整个时间和空间求和的办法,当粒子从A地运动到B地,我们把它的轨迹表达为所有可能的空间和所有可能的时间的叠加!我们只关心它的初始状态和最终状态,而忽略它的中间状态,对于这些我们不关心的状态,我们就把它在每一种可能的路径上遍历求和,精妙的是,最后这些路径往往会自相抵消掉。   在量子足球场上发生的是同样的事情:我们只关心比赛的胜负结果,而不关心更加细微的事情例如具体的比分。当我们忽略具体比分的时候,事实上就对于每一种可能的比分(历史)进行了遍历求和。当所有的精粒历史被加遍了以后,它们之间的干涉往往会完全抵消,或者至少,几乎完全抵消。这个时候,经典概率就又回到桌面上来,两个粗粒历史的概率又变得可加了,量子论终于又可以管用了!我们也许分不清一场比赛究竟是1:0还是2:0,但我们无疑可以分清一场比赛究竟是赢了还是平了!因为这两种历史之间不再相干!   关键在于,我们必须构建起足够“粗粒”的历史。这就像我传给你两张数字照片,分别是珍妮弗·洛佩兹和珍妮弗·安妮斯顿的特写,然后问你,你觉得两人谁更漂亮。假如你把这些照片放到最大最大,你看见的很可能只是一些颜色各异的色块,两张照片对你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分别。只有把分辨率调得足够低或者你退开足够远的距离,把这些色块都模糊化,你才能看见整个构图,从而有效地区分这两张照片的不同,进而作出比较。总之,只有当足够“粗粒”的时候,两张照片才能被区分开来,而我们的“历史”也是如此!如果两个历史的“颗粒太细”,以至于它们之间互相干涉,我们就无法把它们区分开来,比如我们无法区分“电子通过了左缝”和“电子通过了右缝”两种历史,它们同时发生着!但如果历史的粒子够“粗”,则我们便能够有效地分开两种历史,它们之间退相干了!   当我们观测了电子的行为,并得到最终结果后,我们实际上就构建了一种“粗粒历史”。我们可以把它归结成两种:“我们观测到粒子在左”以及“我们观测到粒子在右”。为什么说它们是粗粒历史呢?因为我们忽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现在只关心我们观测到电子在哪个位置,而不关心我们站在实验室的哪个角落,今天吃了拉面还是汉堡还是寿司,更不关心当我们进行观测的时候,空气中有多少灰尘沾在我们身上,窗户里射进了多少光子与我们发生了相互作用……从理论上讲,每一种不同的情况都应该对应于一种特定的历史,比如“吃了拉面的我们观察到电子在左”和“吃了汉堡的我们观察到电子在左”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历史。“观察到电子在左并同时被1亿个光子打中”与“观察到电子在左并同时被1亿零1个光子打中”也是两种不同的历史,但我们并不关心这些,而只是把它们简并到“我们观察到电子在左”这个类别里去,因此我们实际上构建了一个非常粗粒的历史。   现在,当我们计算“我们观测到电子在左”和“我们观测到电子在右”两个历史之间的干涉时,实际上就对太多的事情做了遍历求和。我们遍历了“吃了汉堡的你”,“吃了寿司的你”,“吃了拉面的你”……的不同命运。我们遍历了在这期间打到你身上的每一个光子,我们遍历了你和宇宙尽头的每一个电子所发生的相互作用……如果说“我们观测电子的位置”是一个系统,组成这个系统的有n个粒子,在这其中,有m个粒子的状态实际上决定了我们到底观测到电子在左还是在右。那么,除去这m个粒子之外,每一个粒子的命运都在计算中被加遍了。在时间上来说,除了实际观测的那一刻,每一个时刻——不管过去还是未来——所有粒子的状态也都被加遍了。在所有这些计算都完成了之后,在每一个方向上的干涉也就几乎相等了,它们将从结果中被抵消掉。最后,“我们观测到电子在左”和“我们观测到电子在右”两个粗粒历史退相干了,它们之间不再互相联系,而我们只能感觉到其中的某一种!   各位可能会觉得这听起来像一个魔幻故事,但这的确是最近非常流行的一种关于量子论的解释!1984年格里菲斯为它开拓了道路,而很快到了1991年,哈特尔就开始对它进行扩充和完善。不久盖尔曼和欧姆内斯(Roland Omnés)也加入到这一行列中来,这些杰出的物理学家很快把它变成了一个洋洋洒洒的体系。我们还是有必要进一步地考察这个思想,从而对量子论的内涵获取更深的领悟。   二   按照退相干历史(DH)的解释,假如我们把宇宙的历史分得足够精细,那么实际上每时每刻都有许许多多的精粒历史在“同时发生”(相干)。比如没有观测时,电子显然就同时经历着“通过左缝”和“通过右缝”两种历史。但一般来说,我们对于过分精细的历史没有兴趣,我们只关心我们所能观测到的粗粒历史的情况。因为互相脱散(退相干)的缘故,这些历史之间失去了联系,只有一种能够被我们感觉到。   按照历史颗粒的粗细,我们可以创建一棵“历史树”。还是拿我们的量子联赛来说,一个球队在联赛中的历史,最粗可以分到什么程度呢?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仅仅分成两种:“得到联赛冠军”和“没有得到联赛冠军”。在这个极粗的层面上,我们只具体关心有否获得冠军,别的一概不理,它们都将在计算中被加遍。但是我们也可以继续“精确”下去,比如在“得到冠军”这个分支上,还可以继续按照胜率再区分成“夺冠并且胜率超过50%”和“夺冠但胜率不超过50%”两个分支。类似地我们可以一直分下去,具体到总共获胜了几场,具体到每场的胜负……一直具体到每场的详细比分为止。当然在现实中我们仍可以继续“精粒化”,具体到谁进了球,球场来了多少观众,其中多少人穿了红衣服,球场一共长了几根草之类。但在这里我们假设,一场球最详细的信息就是具体的比分,没有更加详细的了。这样一来,我们的历史树分到具体的比分就无法再继续分下去,这最底下的一层就是“树叶”,也称为“最精粒历史”(maximally fine-grained histories)。   对于两片树叶来讲,它们通常是互相相干的。我们无法明确地区分1:0获胜和2:0获胜这两种历史,因此也无法用传统的概率去计算它们。但我们可以通过适当的粗粒化来构建符合常识的那些历史,比如我们可以区分“胜”,“平”和“负”这三大类历史,因为它们之间已经失去了干涉,退相干了。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用传统的经典概率来计算这些历史,这就形成了“一族”退相干历史(a decoherent family of histories),只有在同一族里,我们才能运用通常的理性逻辑来处理它们之间的概率关系。有的时候,我们也不说“退相干”,而把它叫做“一致历史” (consistent histories),DH的创建人之一格里菲斯就爱用这个词,因此“退相干历史”也常常被称为“一致历史”解释,更加通俗一点,也可以称为“多历史” (many histories)理论。   一般来说,在历史树上越接近根部(往上),粗粒化就越厉害,其干涉也就越小。当然,并非所有的粗粒历史之间都没有干涉,可以被赋予传统概率,具体地要符合某种“一致条件”(consistency condition),而这些条件可以由数学严格地推导出来。   现在让我们考虑薛定谔猫的情况:当那个决定命运的原子衰变时,就这个原子本身来说,它的确经历着衰变/不衰变两种可能的精粒历史。原子本身只是单个粒子,我们忽略的东西并不多。但一旦猫被拖入这个剧情之中,我们的历史剧本换成了猫死/猫活两种,情况就不同了!无论是“猫死”还是“猫活”都是非常模糊的陈述,描述一只猫具体要用到10^27个粒子,当我们说“猫活”的时候,我们忽略了这只猫与外界的一切作用,比如它如何呼吸,如何与外界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等等。就算是“猫死”,它身上的n个粒子也仍然要和外界发生相互作用。换句话说,“猫活”和“猫死”其实是两大类历史的总和,就像“胜”是“1: 0”,“2:0”,“2:1”……等历史的总和一样。当我们计算“猫死”和“猫活”之间的干涉时,我们其实穷尽了这两大类历史下的每一对精粒历史之间的干涉,而它们绝大多数都最终抵消掉了。“猫死”和“猫活”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被切断,它们退相干,最终只有其中的一个真正发生!如果从密度矩阵的角度来看问题,则其表现为除了矩阵对角线上的那些经典概率之外,别的干涉项都迅速消减为0:矩阵“对角化”了!而这里面既没有自发的随机定域,也没有外部的 “观测者”,更没有看不见的隐变量!   如果DH解释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每时每刻其实都经历着多重的历史,世界上的每一个粒子,事实上都处在所有可能历史的叠加中!但一旦涉及到宏观物体,我们所能够观察和描述的则无非是一些粗粒化的历史,当细节被抹去时,这些历史便互相退相干,永久地失去了联系。比方说如果最终猫还活着,那么“猫死”这个分支就从历史树上被排除了,按照奥卡姆剃刀,我们不妨说这些历史已经不存在于宇宙之中。   嗯,虽然听起来古怪,但它至少可以自圆其说,不是吗?粗粒化的方法看起来可能让人困惑,但其实却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我们事实上经常有意无意地用到这些办法。比如在中学里我们计算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引力,我们把两个星球“粗粒化”为两个质点。实际上地球和太阳是两个庞大的球体,但以质心代替所有的点,而忽略它们的具体位置之后,我们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地加遍了两个球体内部每一对质点之间的吸引力。在DH解释中,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更加复杂一点罢了。   从数学上说,DH是定义得很好的一个理论,而从哲学的雅致观点来看,其支持者也颇为得意地宣称它是一种假设最少,而最能体现“物理真实”的理论。但是,DH的日子也并不像宣扬的那样好过,对其最猛烈的攻击来自我们在上一章提到过的,GRW理论的创立者之一GianCarlo Ghirardi.自从DH理论创立以来,这位意大利人和其同事至少在各类物理期刊上发表了5篇攻击退相干历史解释的论文。Ghirardi敏锐地指出, DH解释并不比传统的哥本哈根解释好到哪里去!   正如我们已经为大家所描述过的那样,在DH解释的框架内我们定义了一系列的“粗粒”的历史,当这些历史符合所谓的“一致条件”时,它们就形成了一个互相之间退相干的历史族(family)。比如在我们的联赛中,针对某一场具体的比赛,“胜”,“平”,“负”就是一个合法的历史族,在它们之间只有一个能够发生,因为它们互相之间都已经几乎没有联系。但是,在数学上利用同样的手法,我们也可以定义一些另外的历史族,它们同样合法!比如我们并不一定关注胜负关系,而可以考虑另外的方面比如进球数。现在我们进行另一种粗粒化,把比赛结果区分为“没有进球”,“进了一个球”,“进了两个球”以及“进了两个以上的球”。从数学上看,这4种历史同样符合“一致条件”,它们构成了另一个完好的退相干历史族!   现在,当我们观测了一场比赛,所得到的结果就取决于所选择的历史族。对于同一场比赛,我们可能观测到“胜”,但换一个角度,也可能观测到“进了两个球”。当然,它们之间并不矛盾,但如果我们仔细地考虑一下,在“现实中”真正发生了什么,这仍然叫我们困惑。   当我们观测到“胜”的时候,我们假设在其属下所有的精粒历史都在发生,比如1:0,2:1,2:0,3:0……所有的历史都发生了,只不过我们观测不到具体的精细结果,也对它们并不感兴趣。可对于同样一场比赛,我们也可能观测到“进了两个球”,这时候我们的假设其实是,所有进了两个球的历史都发生了。比如2:0,2:1,2:2,2:3……   现在我们考虑某种特定的精粒历史,比如说1:0这样一个历史。虽然我们从来不会实际观测到这样一个历史,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问:1:0的历史究竟发生了没有?当观测结果是“胜”的时候,它显然发生了;而当观测结果是“进了两个球”的时候,它却显然没有发生!可是,我们描述的却是同一场比赛!   DH的本意是推翻教科书上的哥本哈根解释,把观测者从理论中赶出去,还物理世界以一个客观实在的解释。也就是说,所有的物理属性都是超越于你我的观察之外独立存在的,它不因为任何主观事物而改变。但现在DH似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1:0的历史究竟是否为真”这样一个物理描述,看来的确要取决于历史族的选择,而不是“客观存在”的!这似乎和玻尔他们是殊途同归:宇宙中没有纯粹的客观的物理属性,所有的属性都只能和具体的观察手段连起来讲!   但DH的支持者辩护说,任何理性的逻辑推理(reasoning),都只能用在同一个退相干家族中,而不能跨家族使用。比如当我们在“胜,平,负”这样一族历史中得到了“1:0的精粒历史发生了”这样一个结论后,我们绝不能把它带到另一族历史(比如“没进球,进1球,进2球,进2球以上”)中去,并与其相互比较。他们把这总结成所谓的“同族原则”(single family rule),并宣称这是量子论中最重要的原则。   这一点先放在一边不论,DH的另一个难题是,在理论中实际上存在着种类繁多的“退相干族”,而我们在现实中观察到的却只有一个!还是拿我们的量子联赛来说,就单单一场比赛而言,我们在前面定义了一个退相干族,也就是“胜,平,负”。这一族中包含了3大种粗粒历史,它们之间都互相退相干。这看上去一点都不错,但问题是,并不只有“胜,平,负”这样的分法是可能的,还有无穷种其他的分法,其中的大部分甚至是千奇百怪,不符合常识的,但理论并没有解释我们为何观测到的不是这些另外的分类!   比方说,我们从理论上定义3种历史:“又胜又平”,“又胜又负”,“又平又负”,这3种历史在数学上同样构成一个合法并且完好的退相干族:它们的概率可以经典相加,你无论观测到其中的哪一种,就无法再观测到另外的两种。但显然在实际中,一场比赛不可能“又胜又负”,那么DH就欠我们一个解释,它必须说明为什么在现实中的比赛是分成“胜,平,负”的,而不是“又胜又平”之类,虽然它们在数学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这个问题上,DH的辩护者也许会说,理论只有义务解释现实的运作,而没有义务解释现实的存在!我们是从现实出发去建立理论,而不是从理论出发去建立现实!好比说“1头牛加1头牛等于2头牛”和“1头斯芬克斯加1头斯芬克斯等于2头斯芬克斯”在数学上都是成立的,但数学没有义务解释为什么在现实世界中,实际可供我们相加的只有牛,而没有斯芬克斯这样的怪兽。在这一点上实证主义者和柏拉图主义者往往会产生尖锐的冲突,一个突出的例子是我们在后面将会略微讨论到的超弦理论。弦论用10个维度来解释我们的世界,其中6个维度是蜷缩的,但它没有说明为什么是6个维度蜷缩,而不是5个或者8个维度,这使它受到了一些尖锐的诘问。但实证主义者常常会对这样的穷追猛打感到奇怪:因为只有假设6个维度蜷缩才能解释我们观测到的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是4维的),这就够了嘛,这不就是所有的理由吗?哪还来的那么多刨根问底呢?   不过DH的支持者如果护定这样一种实证主义立场的话,他们也许暂时忽略了建立这个理论的初衷,也就是摆脱玻尔和海森堡的哥本哈根解释——那可是最彻底的实证主义!不管怎么说,在这上面DH的态度是有些尴尬的,而有关量子力学的大辩论也仍在进行之中,我们仍然无法确定究竟谁的看法是真正正确的。量子魔术在困扰了我们超过100年之后,仍然拒绝把它最深刻的秘密展示在世人面前。也许,这一秘密,将终究成为永久的谜题。   *********饭后闲话:时间之矢   我们生活在一个4维的世界中,其中3维是空间,1维是时间。时间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它似乎和另3维空间有着非常大的不同,最关键的一点是,它似乎是有方向性的!拿空间来说,各个方向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朝左走,也可以向右走,但在时间上,你只能从“过去”向“未来”移动,而无法反过来!虽然有太多的科幻故事讲述人们如何回到过去,但在现实中,这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猜测的理由还是基于某种类似人择原理的东西:假如理论上可以回到过去,那么虽然我们不行,未来的人却可以,但从未见到他们“回来”我们这个时代。所以很有可能的是,未来任何时代的人们都无法做到让时钟反方向转动,它是理论上无法做到的!   这看起来很正常,无法逆着时间箭头运动,这似乎天经地义。但在物理上,这却是令人困惑的,因为在理论中,似乎没有什么特征可以显示出时间有一个特别的方向。不论是牛顿还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它们都是时间对称的!中学老师告诉你t0时刻的状态,你就可以向“未来”前进,推出tn时刻,但也可以反过来向“过去”前进,推出-tn时刻。理论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时间只能向tn移动,而不可以反过来向-tn移动!事实上,在基本层面上,不管时间是正着走还是倒着走,它都是符合物理定律的!但是,一旦脱离基本层面,上升到一个比较高的层次,时间之矢却神秘地出现了:假如我们不考虑单个粒子,而考虑许多粒子的组合,我们就发现一个强烈的方向。比如我们本身只能逐渐变老,而无法越来越年轻,杯子会打碎,但绝不会自动粘贴在一起。这些可以概括为一个非常强大的定律,即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它说,一个孤立体系的混乱程度总是不断增加的,它的量度称为“熵”。换句话说,熵总是在变大,时间的箭头指向熵变大的那个方向!   现在我们考察量子论。在本节我们讨论了DH解释,所有的“历史”都是定义得很好的,不管你什么时候去测量,这些历史——从过去到未来——都已经在那里存在。我们可以问,当观测了t0时刻后,历史们将会如何退相干,但同样合法的是,我们也可以观测tn时刻,看“之前”的那些时刻如何退相干。实际上,当我们用路径积分把时间加遍的时候,我们仍然没有考虑过时间的方向问题,它在两个方向上都是没有区别的!再说,如果考察量子论的基本数学形式,那么薛定谔方程本身也仍然是时间对称的,唯一引起不对称的是哥本哈根所谓的“坍缩”,难道时间的“流逝”,其实等价于波函数不停的“坍缩”?然而DH是不承认这种坍缩的,或许,我们应当考虑的是历史树的裁剪?盖尔曼和哈特等人也试图从DH中建立起一个自发的时间箭头来,并将它运用到量子宇宙学中去。   我们先不去管DH,如果仔细考虑“坍缩”,还会出现一个奇怪现象:假如我们一直观察系统,那么它的波函数必然“总是”在坍缩,薛定谔波函数从来就没有机会去发展和演化。这样,它必定一直停留在初始状态,看上去的效果相当于时间停滞了。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停地观察,波函数就不演化,时间就会不动!这个佯谬叫做“量子芝诺效应”(quantum Zeno effect),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了芝诺的一个悖论,也就是阿喀琉斯追乌龟,他另有一个悖论是说,一支在空中飞行的箭,其实是不动的。为什么呢?因为在每一个瞬间,我们拍一张snapshot,那么这支箭在那一刻必定是不动的,所以一支飞行的箭,它等于千千万万个“不动”的组合。问题是,每一个瞬间它都不动,连起来怎么可能变成“动”呢?所以飞行的箭必定是不动的!在我们的实验里也是一样,每一刻波函数(因为观察)都不发展,那么连在一起它怎么可能发展呢?所以它必定永不发展!   从哲学角度来说我们可以对芝诺进行精彩的分析,比如恩格斯漂亮地反驳说,每一刻的箭都处在不动与动的矛盾中,而真实的运动恰好是这种矛盾本身!不过我们不在意哲学探讨,只在乎实验证据。已经有相当多的实验证实,当观测频繁到一定程度时,量子体系的确表现出芝诺效应。这是不是说,如果我们一直盯着薛定谔的猫看,则它永远也不会死去呢?   时间的方向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它很可能牵涉到深刻的物理定律,比如对称性破缺的问题。在极早期宇宙的研究中,为了彻底弄明白时间之矢如何产生,我们也迫切需要一个好的量子引力理论,在后面我们会更详细地讲到这一点。我们只能向着未来,而不是过去前进,这的确是我们神奇的宇宙最不可思议的方面之一。   三   好了各位,到此为止,我们在量子世界的旅途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已经浏览了绝大多数重要的风景点,探索了大部分先人走过的道路。但是,正如我们已经强烈地感受到的那样,对于每一条道路来说,虽然一路上都是峰回路转,奇境叠出,但越到后来却都变得那样地崎岖不平,难以前进。虽说“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但精神和体力上的巨大疲惫到底打击了我们的信心,阻止了我们在任何一条道上顽强地冲向终点。   当一次又一次地从不同的道路上徒劳而返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央。在我们的身边,曲折的道路如同蛛网一般地辐射开来,每一条都通向一个幽深的不可捉摸的未来。我已经带领大家去探讨了哥本哈根、多宇宙、隐变量、系综、GRW、退相干历史等6条道路,但要告诉各位的是,仍然还有非常多的偏僻的小道,我们并没有提及。比如有人认为当进行了一次“观测”之后,宇宙没有分裂,只有我们大脑的状态(或者说“精神”)分裂了!这称为“多精神解释”(many-minds intepretation),它名副其实地算得上一种精神分裂症!还有人认为,在量子层面上我们必须放弃通常的逻辑(布尔逻辑),而改用一种“量子逻辑”来陈述!另一些人不那么激烈,他们觉得不必放弃通常的逻辑,但是通常的“概率”概念则必须修改,我们必须引入“复”的概率,也就是说概率并不是通常的 0到1,而是必须描述为复数!华盛顿大学的物理学家克拉默(John G Cramer)建立了一种非定域的“交易模型”(The transactional model),而他在牛津的同行彭罗斯则认为波函数的缩减和引力有关。彭罗斯宣称只要空间的曲率大于一个引力子的尺度,量子线性叠加规则就将失效,这里面还牵涉到量子引力的复杂情况诸如物质在跌入黑洞时如何损失了信息……等等,诸如此类。即便是我们已经描述过的那些解释,我们的史话所做的也只是挂一漏万,只能给各位提供一点最基本的概念。事实上,每一种解释都已经衍生出无数个变种,它们打着各自的旗号,都在不遗余力地向世人推销自己,这已经把我们搞得头晕脑胀,不知所措了。现在,我们就像是被困在克里特岛迷宫中的那位忒修斯(Theseus),还在茫然而不停地摸索,苦苦等待着阿里阿德涅(Ariadne)——我们那位可爱的女郎——把那个指引方向,命运攸关的线团扔到我们手中。   1997年,在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郡分校(UMBC)召开了一次关于量子力学的研讨会。有人在与会者中间做了一次问卷调查,统计究竟他们相信哪一种关于量子论的解释。结果是这样的:哥本哈根解释13票,多宇宙8票,玻姆的隐变量4票,退相干历史4票,自发定域理论(如GRW)1票,还有18票都是说还没有想好,或者是相信上述之外的某种解释。到了1999年,在剑桥牛顿研究所举行的一次量子计算会议上,又作了一次类似的调查,这次哥本哈根4票,修订过的运动学理论(它们对薛定谔方程进行修正,比如GRW)4票,玻姆2票,而多世界(MWI)和多历史(DH)加起来(它们都属于那种认为“没有坍缩存在” 的理论)得到了令人惊奇的30票。但更加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有50票之多承认自己尚无法作出抉择。在宇宙学家和量子引力专家中,MWI受欢迎的程度要高一些,据统计有58%的人认为多世界是正确的理论,而只有18%明确地认为它不正确。但其实许多人对于各种“解释”究竟说了什么是搞不太清楚的,比如人们往往弄不明白多世界和多历史到底差别在哪里,或许,它们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就算是相信哥本哈根的人,他们互相之间也会发生严重的分歧,甚至关于它到底是不是一个决定论的解释也会造成争吵。量子论仍然处在一个战国纷争的时代,玻尔,海森堡,爱因斯坦,薛定谔……他们的背影虽然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他们当年曾战斗过的这片战场上仍然硝烟弥漫,他们不同的信念仍然支撑着新一代的物理学家,激励着人们为了那个神圣的目标而继续奋战。   想想也真是讽刺,量子力学作为20世纪物理史上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到今天为止它的基本数学形式已经被创立了将近整整80年。它在每一个领域内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致和相对论一起成为了支撑物理学的两大支柱。80年!任何一种事物如果经历了这样一段漫长时间的考验后仍然屹立不倒,这已经足够把它变成不朽的经典。岁月将把它磨砺成一个完美的成熟的体系,留给人们的只剩下深深的崇敬和无限的唏嘘,慨叹自己为何不能生于乱世,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名,参予到这个伟大工作中去。但量子论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即使在它被创立了80年之后,它仍然没有被最后完成!人们仍在为了它而争吵不休,为如何“解释”它而闹得焦头烂额,这在物理史上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想想牛顿力学,想想相对论,从来没有人为了如何“解释”它们而操心过,对比之下,这更加凸现出量子论那独一无二的神秘气质。   人们的确有理由感到奇怪,为什么在如此漫长的岁月过去之后,我们不但没有对量子论了解得更清楚,反而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奇特和不可思议。最杰出的量子论专家们各执一词,人人都声称只有他的理解才是正确的,而别人都错了。量子谜题已经成为物理学中一个最神秘和不可捉摸的部位,Zeilinger有一次说: “我做实验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别的物理学家看看,量子论究竟有多奇怪。”到目前为止,我们手里已经攥下了超过一打的所谓“解释”,而且它的数目仍然有望不断地增加。很明显,在这些花样繁多的提议中间,除了一种以外,绝大多数都是错误的。甚至很可能,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解释都是错误的,但这却并没有妨碍物理学家们把它们创造出来!我们只能说,物理学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非凡的,但这也引起了我们深深的忧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物理理论如同人们所骄傲地宣称的那样,是对于大自然的深刻“发现”,而不属于物理学家们杰出的智力“发明”?   但从另外一方面看,我们对于量子论本身的确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它的成功是如此巨大,以致于我们除了咋舌之外,根本就来不及对它的奇特之处有过多的评头论足。从它被创立之初,它就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横扫整个物理学,把每个角落都塑造得焕然一新。或许就像狄更斯说的那样,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量子论的基本形式只是一个大的框架,它描述了单个粒子如何运动。但要描述在高能情况下,多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时,我们就必定要涉及到场的作用,这就需要如同当年普朗克把能量成功地量子化一样,把麦克斯韦的电磁场也进行大刀阔斧的量子化——建立量子场论(quantum field theory)。这个过程是一个同样令人激动的宏伟故事,如果铺展开来叙述,势必又是一篇规模庞大的史话,因此我们只是在这里极简单地作一些描述。这一工作由狄拉克开始,经由约尔当、海森堡、泡利和维格纳的发展,很快人们就认识到:原来所有粒子都是弥漫在空间中的某种场,这些场有着不同的能量形态,而当能量最低时,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真空”。因此真空其实只不过是粒子的一种不同形态(基态)而已,任何粒子都可以从中被创造出来,也可以互相湮灭。狄拉克的方程预言了所谓的“反物质”的存在,任何受过足够科普熏陶的读者对此都应该耳熟能详:比如一个正常的氢原子由带正电的质子和带负电的电子组成,但在一个 “反氢原子”中,质子却带着负电,而电子带着正电!当一个原子和一个“反原子”相遇,它们就轰隆一声放出大量的能量辐射,然后双方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关系就符合20世纪最有名的那个物理方程:E=mc^2!   最早的“反电子”由加州理工的安德森(Carl Anderson)于1932年在研究宇宙射线的时候发现。它的意义是如此重要,以致于仅仅过了4年,诺贝尔奖评委会就罕见地授予他这一科学界的最高荣誉。   但是,虽然关于辐射场的量子化理论在某些问题上是成功的,但麻烦很快就到来了。1947年,在《物理评论》上刊登了有关兰姆移位和电子磁矩的实验结果,这和现有的理论发生了微小的偏差,于是人们决定利用微扰办法来重新计算准确的值。但是,算来算去,人们惊奇地发现,当他们想尽可能地追求准确,而加入所有的微扰项之后,最后的结果却适得其反,它总是发散为无穷大!   这可真是让人沮丧的结果,理论算出了无穷大,总归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为了消除这个无穷大,无数的物理学家们进行了艰苦卓绝,不屈不挠的斗争。这个阴影是如此难以驱散,如附骨之蛆一般地叫人头痛,以至于在一段时间里把物理学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比厌憎的学科。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日本物理学家朝永振一郎、美国人施温格(Julian S Schwiger)和戴森(Freeman Dyson),还有那位传奇的费因曼所分别独立完成的,被称为“重正化”(renormalization)方法,具体的技术细节我们就不用理会了。虽然认为重正化牵强而不令人信服的科学家大有人在,但是采用这种手段把无穷大从理论中赶走之后,剩下的结果其准确程度令人吃惊得瞠目结舌:处理电子的量子电动力学(QED)在经过重正化的修正之后,在电子磁距的计算中竟然一直与实验值符合到小数点之后第11位!亘古以来都没有哪个理论能够做到这样教人咋舌的事情。   实际上,量子电动力学常常被称作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精确的物理理论”,如果不是实验值经过反复测算,这样高精度的数据实在是让人怀疑是不是存心伪造的。但巨大的胜利使得一切怀疑都最终迎刃而解,QED也最终作为量子场论一个最为悠久和成功的分支而为人们熟知。虽然最近彭罗斯声称说,由于对赫尔斯-泰勒脉冲星系统的观测已经积累起了如此确凿的关于引力波存在的证明,这实际上使得广义相对论的精确度已经和实验吻合到10的负14次方,因此超越了QED (赫尔斯和泰勒获得了1993年诺贝尔物理奖)。但无论如何,量子场论的成功是无人可以否认的。朝永振一郎,施温格和费因曼也分享了1965年的诺贝尔物理奖。   抛开量子场论的胜利不谈,量子论在物理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激起激动人心的浪花,引发一连串美丽的涟漪。它深入固体物理之中,使我们对于固体机械和热性质的认识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打开了通向凝聚态物理这一崭新世界的大门。在它的指引下,我们才真正认识了电流的传导,使得对于半导体的研究成为可能,而最终带领我们走向微电子学的建立。它驾临分子物理领域,成功地解释了化学键和轨道杂化,从而开创了量子化学学科。如今我们关于化学的几乎一切知识,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而材料科学在插上了量子论的双翼之后,才真正展翅飞翔起来,开始深刻地影响社会的方方面面。在量子论的指引之下,我们认识了超导和超流,我们掌握了激光技术,我们造出了晶体管和集成电路,为一整个新时代的来临真正做好了准备。量子论让我们得以一探原子内部那最为精细的奥秘,我们不但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电子和原子核之间的作用和关系,还进一步拆开原子核,领略到了大自然那更为令人惊叹的神奇。在浩瀚的星空之中,我们必须借助量子论才能把握恒星的命运会何去何从:当它们的燃料耗尽之后,它们会不可避免地向内坍缩,这时支撑起它们最后骨架的就是源自泡利不相容原理的一种简并压力。当电子简并压力足够抵挡坍缩时,恒星就演化为白矮星。要是电子被征服,而要靠中子出来抵抗时,恒星就变为中子星。最后,如果一切防线都被突破,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坍缩成一个黑洞。但即使黑洞也不是完全“黑”的,如果充分考虑量子不确定因素的影响,黑洞其实也会产生辐射而逐渐消失,这就是以其鼎鼎大名的发现者史蒂芬· 霍金而命名的“霍金蒸发”过程。   当物质落入黑洞的时候,它所包含的信息被完全吞噬了。因为按照定义,没什么能再从黑洞中逃出来,所以这些信息其实是永久地丧失了。这样一来,我们的决定论再一次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即使是预测概率的薛定谔波函数本身,我们都无法确定地预测!因为宇宙波函数需要掌握所有物质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却不断地被黑洞所吞没。霍金对此说了一句同样有名的话:“上帝不但掷骰子,他还把骰子掷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去!”这个看不见的地方就是黑洞奇点。不过由于蒸发过程的发现,黑洞是否在蒸发后又把这些信息重新“吐”出来呢?在这点上人们依旧争论不休,它关系到我们的宇宙和骰子之间那深刻的内在关系。   最后,很有可能,我们对于宇宙终极命运的理解也离不开量子论。大爆炸的最初发生了什么?是否存在奇点?在奇点处物理定律是否失效?因为在宇宙极早期,引力场是如此之强,以致量子效应不能忽略,我们必须采取有效的量子引力方法来处理。在采用了费因曼的路径积分手段之后,哈特尔(就是提出DH的那个)和霍金提出了著名的“无边界假设”:宇宙的起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边界,时间并不是一条从一点开始的射线,相反,它是复数的!时间就像我们地球的表面,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起点”。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问题,我们迫切地需要全新的量子宇宙学,需要量子论和相对论进一步强强联手,在史话的后面我们还会讲到这个事情。   量子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它比史上任何一种理论都引发了更多的技术革命。核能、计算机技术、新材料、能源技术、信息技术……这些都在根本上和量子论密切相关。牵强一点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关于弱相互作用力和晶体衍射的知识,DNA的双螺旋结构也就不会被发现,分子生物学也就无法建立,也就没有如今这般火热的生物技术革命。再牵强一点说,没有量子力学,也就没有欧洲粒子物理中心(CERN),而没有CERN,也就没有互联网的www服务,更没有划时代的网络革命,各位也就很可能看不到我们的史话,呵呵。   如果要评选20世纪最为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社会的事件,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既不是两次世界大战,也不是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衰,也不是联合国的成立,或者女权运动,殖民主义的没落,人类探索太空……等等。它应该被授予量子力学及其相关理论的创立和发展。量子论深入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影响无处不在,触手可得。许多人喜欢比较20世纪齐名的两大物理发现相对论和量子论究竟谁更“伟大”,从一个普遍的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比较是毫无意义的,所谓“伟大” 往往不具有可比性,正如人们无聊地争论李白还是杜甫,莫扎特还是贝多芬,汉朝还是罗马,贝利还是马拉多纳,Beatles还是滚石,阿甘还是肖申克……但仅仅从实用性的角度而言,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下结论说:是的,量子论比相对论更加“有用”。   也许我们仍然不能从哲学意义上去真正理解量子论,但它的进步意义依旧无可限量。虽然我们有时候还会偶尔怀念经典时代,怀念那些因果关系一丝不苟,宇宙的本质简单易懂的日子,但这也已经更多地是一种怀旧情绪而已。正如电影《乱世佳人》的开头不无深情地说:“曾经有一片属于骑士和棉花园的土地叫做老南方。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绅士们最后一次风度翩翩地行礼,骑士们最后一次和漂亮的女伴们同行,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主人和他们的奴隶。而如今这已经是一个只能从书本中去寻找的旧梦,一个随风飘逝的文明。”虽然有这样的伤感,但人们依然还是会歌颂北方扬基们最后的胜利,因为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大的力量,更多的热情,还有对于未来更执着的信心。   四   但量子论的道路仍未走到尽头,虽然它已经负担了太多的光荣和疑惑,但命运仍然注定了它要继续影响物理学的将来。在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这一次,它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强大的对手,也是最后的终极挑战——广义相对论。   标准的薛定谔方程是非相对论化的,在它之中并没有考虑到光速的上限。而这一工作最终由狄拉克完成,最后完成的量子场论实际上是量子力学和狭义相对论的联合产物。当我们仅仅考虑电磁场的时候,我们得到的是量子电动力学,它可以处理电磁力的作用。大家在中学里都知道电磁力:同性相斥,异性相吸,量子电动力学认为,这个力的本质是两个粒子之间不停地交换光子的结果。两个电子互相靠近并最终因为电磁力而弹开,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原来两个电子不停地在交换光子。想象两个溜冰场上的人,他们不停地把一只皮球抛来抛去,从一个人的手中扔到另一个人那里,这样一来他们必定离得越来越远,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斥力一样。在电磁作用力中,这个皮球就是光子!那么同性相吸是怎么回事呢?你可以想象成两个人背靠背站立,并不停地把球扔到对方面对的墙壁上再反弹到对方手里。这样就似乎有一种吸力使两人紧紧靠在一起。   但是,当处理到原子核内部的事务时,我们面对的就不再是电磁作用力了!比如说一个氦原子核,它由两个质子和两个中子组成。中子不带电,倒也没有什么,可两个质子却都带着正电!如果说同性相斥,那么它们应该互相弹开,而怎么可能保持在一起呢?这显然不是万有引力互相吸引的结果,在如此小的质子之间,引力微弱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必定有一种更为强大的核力,比电磁力更强大,才可以把它们拉在一起不致分开。这种力叫做强相互作用力。   聪明的各位也许已经猜到了,既然有“强”相互作用力,必定相对地还有一种“弱”相互作用力,事实正是如此。弱作用力就是造成许多不稳定的粒子衰变的原因。这样一来,我们的宇宙中就总共有着4种相互作用力: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它们各自为政,互不管辖,遵守着不同的理论规则。   但所有这些力的本质是什么呢?是不是也如同电磁力那样,是因为交换粒子而形成的?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他或许是日本最著名的科学家——预言如此。在强相互作用力中,汤川认为这是因为核子交换一种新粒子——介子(meson)而形成的。他所预言的介子不久就为安德森等人所发现,不过那却是一种不同的介子,现在称为μ子,它和汤川理论无关。汤川所预言的那种介子现在称为π子,它最终在1947年为英国人鲍威尔(Cecil Frank Powell)在研究宇宙射线时所发现。汤川获得了1949年的诺贝尔物理奖,而鲍威尔获得了1950年的。对于强相互作用力的研究仍在继续,人们把那些感受强相互作用力的核子称为“强子”,比如质子、中子等。1964年,我们的盖尔曼提出,所有的强子都可以进一步分割,这就是如今家喻户晓的“夸克”模型。每个质子或中子都由3个夸克组成,每种夸克既有不同的“味道”,更有不同的“颜色”,在此基础上人们发明了所谓的“量子色动力学”(QCD),来描述。夸克之间同样通过交换粒子来维持作用力,这种被交换的粒子称为“胶子”(gluon)。各位也许已经有些头晕脑胀,我们就不进一步描述了。再说详细描述基本粒子的模型需要太多的笔墨,引进太多的概念,但我们的史话所留下的篇幅已经不多,所以只能这样简单地一笔带过。如果想更好地了解有关知识,盖尔曼曾写过一本通俗的读物《夸克与美洲豹》,而伟大的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则有更多精彩的论述,虽然时代已经不同,但许多作品却仍然并不过时!   强相互作用是交换介子,那么弱相互作用呢?汤川秀树同样预言它必定也交换某种粒子,这种粒子被称为“中间玻色子”。与强作用力所不同的是,弱相互作用力的理论形式看上去同电磁作用力非常相似,这使得人们开始怀疑,这两种力实际上是不是就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在不同的环境中表现得不尽相同而已?特别是当李政道与杨振宁提出了弱作用下宇称不守恒之后,这一怀疑愈加强烈。终于到了60年代,统一弱相互作用力和电磁力的工作由美国人格拉肖(Sheldon Glashow)、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和巴基斯坦人萨拉姆(Aldus Salam)所完成,他们的成果被称为“弱电统一理论”,3人最终为此得到了1979年的诺贝尔奖。该理论所预言的3种中间玻色子(W+,W-和Z0)到了80年代被实验所全部发现,更加证实了它的正确性。   物理学家们现在开始大大地兴奋起来了:既然电磁力和弱作用力已经被证明是同一种东西,可以被一个相同的理论所描述,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所有的4种力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呢?所有的物理学家都相信,上帝——大自然的创造者——他老人家是爱好简单的,他不会把我们的世界搞得复杂不堪,让人摇头叹气,他必定按照某一种标准的模式创造了这个宇宙!而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把上帝所依据的这个蓝图找出来。这蓝图必定只有一份,而所有的物理现象,物理力都被涵盖在这个设计之中!如果模仿《独立宣言》中那著名的句子,物理学家完全愿意宣称:   我们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每一种力都是被相同地创造的。   We hold the truth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forces are created equal.   是啊,要是真有那么一个理论,它可以描述所有的4种力,进而可以描述所有的物理现象,那该是怎样一幅壮观的场面啊!那样一来,整个自然,整个物理就又重新归于统一之中,就像史诗中所描写的那个传奇的黄金时代与伟大的经典帝国,任何人都无法抗拒这样一种诱人的景象,仿佛一个新的伟大时代就在眼前。戎马已备,戈矛已修,浩浩荡荡的大军终于就要出发,去追寻那个失落已久的统一之梦。   现在,弱作用力和电磁力已经被合并了,下一个目标是强相互作用力,正如我们已经介绍的那样,这块地域目前为止被量子色动力学所统治着。但幸运地是,虽然兵锋指处,形势紧张严峻,大战一触即发,但两国的君主却多少有点血缘关系,这给和平统一留下了余地:它们都是在量子场论的统一框架下完成的。1954 年,杨振宁和米尔斯建立了规范场论,而吸取了对称性破缺的思想之后,这使得理论中的某些没有质量的粒子可以自发地获得质量。正因为如此,中间玻色子和光子才得以被格拉肖等人包含在同一个框架内。而反观量子色动力学,它本身就是模仿量子电动力学所建立的,连名字都模仿自后者!所不同的是光子不带电荷,但胶子却带着“颜色”荷,但如果充分地考虑自发对称破缺的规范场,将理论扩充为更大的单群,把胶子也拉进统一中来并非不可能。这样的理论被骄傲地称为“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GUT),它后来发展出了多个变种,但不管怎样,其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统一弱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和电磁力3种力,把它们合并在一起,包含到同一个理论中去。不同的大统一理论预言了一些不同的物理现象,比如质子可能会衰变,比如存在着磁单极子,或者奇异弦,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这些现象都还没有得到确凿的证实。退一步来说,由于理论中一些关键的部分比如希格斯玻色子的假设到目前为止都尚未在实验中发现,甚至我们连粒子的标准模型也不能100%地肯定正确。但无论如何,大统一理论是非常有前途的理论,人们也有理由相信它终将达到它的目标。   可是,虽然号称“大统一”,这样的称号却依旧是名不副实的。就算大统一理论得到了证实,天下却仍未统一,四海仍未一靖。人们怎么可以遗漏了那块辽阔的沃土——引力呢?GUT即使登基,他的权力仍旧是不完整的,对于引力,他仍旧鞭长莫及。天无二日民无二君,雄心勃勃的物理学家们早就把眼光放到了引力身上,即使他们事实上连强作用力也仍未最终征服。正可谓尚未得陇,便已望蜀。   引力在宇宙中是一片独一无二的区域,它和其他3种力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电磁力有时候互相吸引,有时候互相排斥,但引力却总是吸引的!这使它可以在大尺度上累加起来。当我们考察原子的时候,引力可以忽略不计,但一旦我们的眼光放到恒星、星云、星系这样的尺度上,引力便取代别的力成了主导因素。想要把引力包含进统一的体系中来是格外困难的,如果说电磁力、强作用力和弱作用力还勉强算同文同种,引力则傲然不群,独来独往。何况,我们并没有资格在它面前咆哮说天兵已至,为何还不服王化云云,因为它的统治者有着同样高贵的血统和深厚的渊源:这里的国王是爱因斯坦伟大的广义相对论,其前身则是煌煌的牛顿力学!   物理学到了这个地步,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分歧,但也很可能是最难以调和和统一的分歧。量子场论虽然争取到了狭义相对论的合作,但它还是难以征服引力:广义相对论拒绝与它联手统治整个世界,它更乐于在引力这片保留地上独立地呼风唤雨。从深层次的角度上说,这里凸现了量子论和相对论的内在矛盾,这两个20世纪的伟大物理理论之间必定要经历一场艰难和痛苦的融合,才能孕育出最后那个众望所归的王者,完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宏愿。   物理学家有一个梦想,一个深深植根于整个自然的梦想。他们梦想有一天,深壑弥合,高山夷平,荆棘变沃土,歧路变通衢。他们梦想造物主的光辉最终被揭示,而众生得以一起朝觐这一终极的奥秘。而要实现这个梦想,就需要把量子论和相对论真正地结合到一起,从而创造一个量子引力理论。它可以解释一切的力,进而阐释一切的物理现象。这样的理论是上帝造物的终极蓝图,它讲述了这个自然最深刻的秘密。只有这样的理论,才真正有资格称得上“大统一”,不过既然大统一的名字已经被GUT所占用了,人们给这种终极理论取了另外一个名字:万能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TOE)。   爱因斯坦在他的晚年就曾经试图去实现这个梦想,在普林斯顿的那些日子里,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去完成统一场论上(虽然他还并不清楚强力和弱力这两个王国的存在)。但是,爱因斯坦的战略思想却是从广义相对论出发去攻打电磁力,这样的进攻被证明是极为艰难而伤亡惨重的:不仅边界上崇山峻岭,有着无法克服的数学困难,而且对方居高临下,地形易守难攻,占尽了便宜。虽然爱因斯坦执着不懈地一再努力,但整整30年,直到他去世为止,仍然没能获得任何进展。今天看来,这个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广义相对论和量子论之间有一条深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而爱因斯坦的旧式军队是绝无可能跨越这个障碍的。但在另一面,爱因斯坦所不喜欢的量子论迅猛地发展起来,正如我们描述的那样,它的力量很快就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这一次,以量子论为主导,统一是否能够被真正完成了呢?   历史上产生了不少量子引力理论,但我们只想极为简单地描述一个。它近来大红大紫,声名远扬,时髦无比,倘若谁不知道它简直就不好意思出来混。大家一定都明白我说的是超弦(Superstring)理论,许多读者迫使我相信,如果不在最后提一下它,那么我们的史话简直就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饭后闲话:霍金打赌   1999年,霍金在一次演讲中说,他愿意以1赔1,赌一个万能理论会在20年内出现。现在是不是真的有人和他打这个赌我暂时不得而知,不过霍金好打赌是出了名的,咱们今天就来闲话几句打赌的话题。   我们所知的霍金打的最早的一个赌或许是他和两个幼年时的伙伴所打的:他们赌今后他们之间是不是会有人出人头地。霍金出名后,还常常和当初的伙伴开玩笑说,因为他打赢了,所以对方欠他一块糖。   霍金33岁时,第一次就科学问题打赌,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今天我们所熟知的最有名的几个科学赌局,几乎都同他有关。或者也是因为霍金太出名,太容易被媒体炒作渲染的缘故吧。   1974年,黑洞的热潮在物理学界内方兴未艾。人们已经不太怀疑黑洞是一个物理真实,但在天文观测上仍没有找到一个确实的实体。不过已经有几个天体非常可疑,其中一个叫做天鹅座X-1,如果你小时候阅读过80年代的一些科普书籍,你会对这个名字耳熟能详。霍金对这个天体的身份表示怀疑,他和加州理工的物理学家索恩(Kip Thorne)立下字据,以1年的《阁楼》(Penthouse)杂志赌索恩4年的《私家侦探》(Private Eye)。大家也许会对霍金这样的大科学家竟然下这样的赌注而感到惊奇(Penthouse大家想必都知道,是和Playboy齐名的男性杂志,不过最近倒闭了),呵呵,不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反正他就是这样赌的。今天大家都已经知道,宇宙中的黑洞多如牛毛,天鹅X-1的身份更是不用怀疑。1990年霍金到南加州大学演讲,当时索恩人在莫斯科,于是霍金大张旗鼓地闯入索恩的办公室,把当年的赌据翻出来印上拇指印表示认输。   霍金后来真的给索恩订了一年的《阁楼》,索恩家里的女性成员对此是有意见的。但那倒也不是对于《阁楼》有什么反感,在美国这种开放社会这不算什么。反对的原因来自女权主义:她们坚持索恩应该赌一份适合both男女阅读的杂志。当年索恩还曾赢了钱德拉塞卡的《花花公子》,出于同样的理由换成了《听众》。   霍金输了这个场子很是不甘,1年后便又找上索恩,同时还有索恩的同事,加州理工的另一位物理学家普雷斯基(John Preskill),赌宇宙中不可能存在裸奇点,负者为对方提供能够包裹“裸体”的衣服。这次霍金不到4个月就发现自己还是要输:黑洞在经过霍金蒸发后的确可能保留一个裸奇点!但霍金在文字上耍赖,声称由于量子过程而产生的裸奇点并不是赌约上描述的那个由于广义相对论而形成的裸奇点,而且那个证明也是不严格的,所以不算。   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1997年德州大学的科学家用超级计算机证明了,当黑洞坍缩时,在非常特别的条件下裸奇点在理论上是可以存在的!霍金终于认输,给他的对手各买了一件T恤衫。但他还是不服气的,他另立赌约,赌虽然在非常特别的条件下存在裸奇点,但在一般情况下它是被禁止的!而且霍金在T恤上写的字更是不依不饶:大自然讨厌裸露!   霍金在索恩那里吃了几次亏了,这次不知是否能翻盘。当然索恩也不是常赌不败的,他曾经和苏联人泽尔多维奇(Zel‘dovich)在黑洞辐射的问题上打赌,结果输了一瓶上好的名牌威士忌。有时候霍金和索恩还会联手,比如在黑洞蒸发后是否吐出当初吃掉的信息这一问题上。霍金和索恩赌它不会,而普雷斯基赌它会,赌注是“信息”本身——胜利者将得到一本百科全书!这个问题迄无定论,不过从最近发展的势头来看,霍金又有输的危险。今年(2004年)初,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科学家用弦论更为明确地证明了,黑洞很可能将吐出信息!   2000年,霍金又和密歇根大学的凯恩(Gordon Kane)赌100美元,说在芝加哥附近的费米实验室里不可能发现所谓的“希格斯玻色子”(这是英国物理学家希格斯于1964年预言的一种有重要理论意义的粒子,但至今尚未证实)。后来他又和欧洲的一些粒子物理学家赌,说日内瓦的欧洲粒子物理实验室里也不可能发现希格斯子。这次霍金算是赢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希格斯子的踪迹。不过霍金对于这个假设的嘲笑态度使得许多粒子物理学家十分恼火,甚至上升为宇宙物理学家和粒子物理学家之间的一种矛盾。希格斯本人于 2002年在报上发表了言词尖刻的评论,说霍金因为名气大,所以人们总是不加判断地相信他说的东西。这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在科学问题上打赌的风气由来已久,而根据2002年Nature杂志上的一篇文章(Nature 420, p354),目前在科学的各个领域内各种各样的赌局也是五花八门。这也算是科学另一面的趣味和魅力吧?不知将来是否会有人以此为题材,写出又一篇类似《80天环游地球》的精彩小说呢?   五   在统一广义相对论和量子论的漫漫征途中,物理学家一开始采用的是较为温和的办法。他们试图采用老的战术,也就是在征讨强、弱作用力和电磁力时用过的那些行之有效的手段,把它同样用在引力的身上。在相对论里,引力被描述为由于时空弯曲而造成的几何效应,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量子场论把基本的力看成是交换粒子的作用,比如电磁力是交换光子,强相互作用力是交换胶子……等等。那么,引力莫非也是交换某种粒子的结果?在还没见到这个粒子之前,人们已经为它取好了名字,就叫“引力子”(graviton)。根据预测,它应该是一种自旋为2,没有质量的玻色子。   可是,要是把所谓引力子和光子等一视同仁地处理,人们马上就发现他们注定要遭到失败。在量子场论内部,无论我们如何耍弄小聪明,也没法叫引力子乖乖地听话:计算结果必定导致无穷的发散项,无穷大!我们还记得,在量子场论创建的早期,物理学家是怎样地被这个无穷大的幽灵所折磨的,而现在情况甚至更糟:就算运用重正化方法,我们也没法把它从理论中赶跑。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初战告负,现在一切温和的统一之路都被切断,量子论和广义相对论互相怒目而视,作了最后的割席决裂,我们终于认识到,它们是互不相容的,没法叫它们正常地结合在一起!物理学的前途顿时又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相对论的支持者固然不忿气,拥护量子论的人们也有些踌躇不前:要是横下心强攻的话,结局说不定比当年的爱因斯坦更惨,但要是战略退却,物理学岂不是从此陷入分裂而不可自拔?   新希望出现在1968年,但却是由一个极为偶然的线索开始的:它本来根本和引力毫无关系。那一年,CERN的意大利物理学家维尼基亚诺(Gabriel Veneziano)随手翻阅一本数学书,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叫做“欧拉β函数”的东西。维尼基亚诺顺手把它运用到所谓“雷吉轨迹”(Regge trajectory)的问题上面,作了一些计算,结果惊讶地发现,这个欧拉早于1771年就出于纯数学原因而研究过的函数,它竟然能够很好地描述核子中许多强相对作用力的效应!   维尼基亚诺没有预见到后来发生的变故,他也并不知道他打开的是怎样一扇大门,事实上,他很有可能无意中做了一件使我们超越了时代的事情。威顿(Edward Witten)后来常常说,超弦本来是属于21世纪的科学,我们得以在20世纪就发明并研究它,其实是历史上非常幸运的偶然。   维尼基亚诺模型不久后被3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他们是芝加哥大学的南部阳一郎,耶希华大学(Yeshiva Univ)的萨斯金(Leonard Susskind)和玻尔研究所的尼尔森(Holger Nielsen)。三人分别证明了,这个模型在描述粒子的时候,它等效于描述一根一维的“弦”!这可是非常稀奇的结果,在量子场论中,任何基本粒子向来被看成一个没有长度也没有宽度的小点,怎么会变成了一根弦呢?   虽然这个结果出人意料,但加州理工的施瓦茨(John Schwarz)仍然与当时正在那里访问的法国物理学家谢尔克(Joel Scherk)合作,研究了这个理论的一些性质。他们把这种弦当作束缚夸克的纽带,也就是说,夸克是绑在弦的两端的,这使得它们永远也不能单独从核中被分割出来。这听上去不错,但是他们计算到最后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东西。比如说,理论要求一个自旋为2的零质量粒子,但这个粒子却在核子家谱中找不到位置(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某位化学家找到了一种无法安插进周期表里的元素,他将会如何抓狂?)。还有,理论还预言了一种比光速还要快的粒子,也即所谓的“快子” (tachyon)。大家可能会首先想到这违反相对论,但严格地说,在相对论中快子可以存在,只要它的速度永远不降到光速以下!真正的麻烦在于,如果这种快子被引入量子场论,那么真空就不再是场的最低能量态了,也就是说,连真空也会变得不稳定,它必将衰变成别的东西!这显然是胡说八道。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如果弦论想要自圆其说,它就必须要求我们的时空是26维的!平常的时空我们都容易理解:它有3维空间,外加1维时间,那多出来的 22维又是干什么的?这种引入多维空间的理论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如果大家还记得在我们的史话中曾经小小地出过一次场的,玻尔在哥本哈根的助手克莱恩(Oskar Klein),也许会想起他曾经把“第五维”的思想引入薛定谔方程。克莱恩从量子的角度出发,而在他之前,爱因斯坦的忠实追随者,德国数学家卡鲁扎(Theodor Kaluza)从相对论的角度也作出了同样的尝试。后来人们把这种理论统称为卡鲁扎-克莱恩理论(Kaluza-Klein Theory,或KK理论)。但这些理论最终都胎死腹中。的确很难想象,如何才能让大众相信,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超过4维的空间中呢?   最后,量子色动力学(QCD)的兴起使得弦论失去了最后一点吸引力。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述,QCD成功地攻占了强相互作用力,并占山为王,得到了大多数物理学家的认同。在这样的内外交困中,最初的弦论很快就众叛亲离,被冷落到了角落中去。   在弦论最惨淡的日子里,只有施瓦茨和谢尔克两个人坚持不懈地沿着这条道路前进。1971年,施瓦茨和雷蒙(Pierre Ramond)等人合作,把原来需要26维的弦论简化为只需要10维。这里面初步引入了所谓“超对称”的思想,每个玻色子都对应于一个相应的费米子(玻色子是自旋为整数的粒子,如光子。而费米子的自旋则为半整数,如电子。粗略地说,费米子是构成“物质”的粒子,而玻色子则是承载“作用力”的粒子)。与超对称的联盟使得弦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使它可以同时处理费米子,更重要的是,这使得理论中的一些难题(如快子)消失了,它在引力方面的光明前景也逐渐显现出来。可惜的是,在弦论刚看到一线曙光的时候,谢尔克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于1980年不幸去世。施瓦茨不得不转向伦敦玛丽皇后学院的迈克尔·格林(Michael Green),两人最终完成了超对称和弦论的结合。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理论一下子犹如脱胎换骨,完成了一次强大的升级。现在,老的“弦论”已经死去了,新生的是威力无比的“超弦”理论,这个“超”的新头衔,是“超对称”册封给它的无上荣耀。   当把他们的模型用于引力的时候,施瓦茨和格林狂喜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老的弦论所预言的那个自旋2质量0的粒子虽然在强子中找不到位置,但它却符合相对论!事实上,它就是传说中的“引力子”!在与超对称同盟后,新生的超弦活生生地吞并了另一支很有前途的军队,即所谓的“超引力理论”。现在,谢天谢地,在计算引力的时候,无穷大不再出现了!计算结果有限而且有意义!引力的国防军整天警惕地防卫粒子的进攻,但当我们不再把粒子当作一个点,而是看成一条弦的时候,我们就得以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绕过那条苦心布置的无穷大防线,从而第一次深入到引力王国的纵深地带。超弦的本意是处理强作用力,但现在它的注意力完全转向了引力:天哪,要是能征服引力,别的还在话下吗?   关于引力的计算完成于1982年前后,到了1984年,施瓦茨和格林打了一场关键的胜仗,使得超弦惊动整个物理界:他们解决了所谓的“反常”问题。本来在超弦中有无穷多种的对称性可供选择,但施瓦茨和格林经过仔细检查后发现,只有在极其有限的对称形态中,理论才得以消除这些反常而得以自洽。这样就使得我们能够认真地考察那几种特定的超弦理论,而不必同时对付无穷多的可能性。更妙的是,筛选下来的那些群正好可以包容现有的规范场理论,还有粒子的标准模型!伟大的胜利!   “第一次超弦革命”由此爆发了,前不久还对超弦不屑一顾,极其冷落的物理界忽然像着了魔似的,倾注出罕见的热情和关注。成百上千的人们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投身于这一领域,以致于后来格劳斯(David Gross)说:“在我的经历中,还从未见过对一个理论有过如此的狂热。”短短3年内,超弦完成了一次极为漂亮的帝国反击战,将当年遭受的压抑之愤一吐为快。在这期间,像爱德华·威顿,还有以格劳斯为首的“普林斯顿超弦四重奏”小组都作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不过我们没法详细描述了。网上关于超弦的资料繁多,如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这个详细的资料索引:   http://arxiv.org/abs/hep-th/0311044   第一次革命过后,我们得到了这样一个图像:任何粒子其实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点,而是开放或者闭合(头尾相接而成环)的弦。当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振动时,就分别对应于自然界中的不同粒子(电子、光子……包括引力子!)。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10维的空间里,但是有6个维度是紧紧蜷缩起来的,所以我们平时觉察不到它。想象一根水管,如果你从很远的地方看它,它细得就像一条线,只有1维的结构。但当真把它放大来看,你会发现它是有横截面的!这第2个维度被卷曲了起来,以致于粗看之下分辨不出。在超弦的图像里,我们的世界也是如此,有6个维度出于某种原因收缩得非常紧,以致粗看上去宇宙仅仅是4维的(3维空间加1 维时间)。但如果把时空放大到所谓“普朗克空间”的尺度上(大约10^-33厘米),这时候我们会发现,原本当作是时空中一个“点”的东西,其实竟然是一个6维的“小球”!这6个卷曲的维度不停地扰动,从而造成了全部的量子不确定性!   这次革命使得超弦声名大振,隐然成为众望所归的万能理论候选人。当然,也有少数物理学家仍然对此抱有怀疑态度,比如格拉肖,费因曼。霍金对此也不怎么热情。大家或许还记得我们在前面描述过,在阿斯派克特实验后,BBC的布朗和纽卡斯尔大学的戴维斯对几位量子论的专家做了专门访谈。现在,当超弦热在物理界方兴未艾之际,这两位仁兄也没有闲着,他们再次出马,邀请了9位在弦论和量子场论方面最杰出的专家到BBC做了访谈节目。这些记录后来同样被集合在一起,于1988年以《超弦:万能理论?》为名,由剑桥出版社出版。阅读这些记录可以发现,专家们虽然吵得不像量子论那样厉害,但其中的分歧仍是明显的。费因曼甚至以一种饱经沧桑的态度说,他年轻时注意到许多老人迂腐地抵制新思想(比如爱因斯坦抵制量子论),但当他自己也成为一个老人时,他竟然也身不由己地做起同样的事情,因为一些新思想确实古怪——比如弦论就是!   人们自然而然地问,为什么有6个维度是蜷缩起来的?这6个维度有何不同之处?为什么不是5个或者8个维度蜷缩?这种蜷缩的拓扑性质是怎样的?有没有办法证明它?因为弦的尺度是如此之小(普朗克空间),所以人们缺乏必要的技术手段用实验去直接认识它,而且弦论的计算是如此繁难,不用说解方程,就连方程本身我们都无法确定,而只有采用近似法!更糟糕的是,当第一次革命过去后,人们虽然大浪淘沙,筛除掉了大量的可能的对称,却仍有5种超弦理论被保留了下来,每一种理论都采用10维时空,也都能自圆其说。这5种理论究竟哪一种才是正确的?人们一鼓作气冲到这里,却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弦论的热潮很快消退,许多人又回到自己的本职领域中去,第一次革命尘埃落定。   一直要到90年代中期,超弦才再次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完成一次绝地反攻。这次唤醒它的是爱德华·威顿。在1995年南加州大学召开的超弦年会上,威顿让所有的人都吃惊不小,他证明了,不同耦合常数的弦论在本质上其实是相同的!我们只能用微扰法处理弱耦合的理论,也就是说,耦合常数很小,在这样的情况下 5种弦论看起来相当不同。但是,假如我们逐渐放大耦合常数,它们应当是一个大理论的5个不同的变种!特别是,当耦合常数被放大时,出现了一个新的维度—— 第11维!这就像一张纸只有2维,但你把许多纸叠在一起,就出现了一个新的维度——高度!   换句话说,存在着一个更为基本的理论,现有的5种超弦理论都是它在不同情况的极限,它们是互相包容的!这就像那个著名的寓言——盲人摸象。有人摸到鼻子,有人摸到耳朵,有人摸到尾巴,虽然这些人的感觉非常不同,但他们摸到的却是同一头象——只不过每个人都摸到了一部分而已!格林(Brian Greene)在1999年的《优雅的宇宙》中举了一个相当搞笑的例子,我们把它发挥一下:想象一个热带雨林中的土著喜欢水,却从未见过冰,与此相反,一个爱斯基摩人喜欢冰,但因为他生活的地方太寒冷,从未见过液态的水的样子(无疑现实中的爱斯基摩人见过水,但我们可以进一步想象他生活在土星的光环上,那就不错了),两人某天在沙漠中见面,为各自的爱好吵得不可开交。但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沙漠炎热的白天,爱斯基摩人的冰融化成了水!而在寒冷的夜晚,水又重新冻结成了冰!两人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们喜欢的其实是同一样东西,只不过在不同的条件下形态不同罢了。   这样一来,5种超弦就都被包容在一个统一的图像中,物理学家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这个统一的理论被称为“M理论”。就像没人知道为啥007电影中的那个博士发明家叫做“Q”(扮演他的老演员于1999年车祸去世了,在此纪念一下),也没人知道这个“M”确切代表什么意思,或许发明者的本意是指“母亲” (Mother),说明它是5种超弦的母理论,但也有人认为是“神秘”(Mystery),或者“矩阵”(Matrix),或者“膜” (Membrane)。有些中国人喜欢称其为“摸论”,意指“盲人摸象”!   在M理论中,时空变成了11维,由此可以衍生出所有5种10维的超弦论来。事实上,由于多了一维,我们另有一个超引力的变种,因此一共是6个衍生品!这时候我们再考察时空的基本结构,会发现它并非只能是1维的弦,而同样可能是0维的点,2维的膜,或者3维的泡泡,或者4维的……我想不出4维的名头。实际上,这个基本结构可能是任意维数的——从0维一直到9维都有可能!M理论的古怪,比起超弦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管超弦还是M理论,它们都刚刚起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虽然异常复杂,但是超弦/M理论仍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甚至它得以解释黑洞熵的问题—— 1996年,施特罗明格(Strominger)和瓦法(Vafa)的论文为此开辟了道路。在那之前不久的一次讲演中,霍金还挖苦说:“弦理论迄今为止的表现相当悲惨:它甚至不能描述太阳结构,更不用说黑洞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改变了看法而加入弦论的潮流中来。M理论是“第二次超弦革命”的一部分,如今这次革命的硝烟也已经散尽,超弦又进入一个蛰伏期。PBS后来在格林的书的基础上做了有关超弦的电视节目,在公众中引起了相当的热潮。或许不久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超弦革命,从而最终完成物理学的统一,我们谁也无法预见。   值得注意的是,自弦论以来,我们开始注意到,似乎量子论的结构才是更为基本的。以往人们喜欢先用经典手段确定理论的大框架,然后在细节上做量子论的修正,这可以称为“自大而小”的方法。但在弦论里,必须首先引进量子论,然后才导出大尺度上的时空结构!人们开始认识到,也许“自小而大”才是根本的解释宇宙的方法。如今大多数弦论家都认为,量子论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量子结构不用被改正。而广义相对论的路子却很可能是错误的,虽然它的几何结构极为美妙,但只能委屈它退到推论的地位——而不是基本的基础假设!许多人相信,只有更进一步地依赖量子的力量,超弦才会有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我们的量子虽然是那样的古怪,但神赋予它无与伦比的力量,将整个宇宙都控制在它的光辉之下。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尾声   我们的史话终于到了尽头。量子论在奇妙的气氛中诞生,在乱世中艰难地成长起来,与一些伟大的对手展开过激烈的交战。它建筑起经天纬地的巨构,却也曾在其中迷失方向而茫然徘徊不已。它至今使我们深深困扰,却又担负着我们最虔诚和最宝贵的愿望和梦想。它最终的归宿是什么?超弦?M理论?我们仍不清楚,但我们深信会出现一个量子引力理论,把整个物理学最终统一起来,把宇宙最终极的奥秘骄傲地谱写在人类的历史之中。   在新世纪的开始,物理学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头。我们似乎又站在一个大时代的前沿,光辉的前景令我们怦然心动,激动又慌乱,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伟大的景象。最终的统一似乎已经触手可及,甚至已经听得到它的脉搏和心跳。历史似乎在冥冥中峰回路转,兜了一个大圈后又回到100多年前,回到经典物理一统天下时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但这次的意义甚至更伟大:当年的牛顿力学和麦克斯韦电磁论虽然彼此相容,但它们毕竟是两个不同形式的理论!从这个意义上说,庞大的经典帝国最多是一个结合得比较紧密的邦联。但这次不同了,那个传说中的万能理论,它能够用同一个方程去描述宇宙间所有的现象,在所有的领域中,它都实现了直接而有效的统治。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有可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统一,把所有的大权都集于一身,从而开创一个真正磅礴的帝国时代。   人们似乎已经看到了天空中,金色的光辉再一次闪耀起来,神圣的诗篇再一次被吟诵,回响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当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物理学将再一次到达它的巅峰,登上宇宙的极顶。极目眺望,众山皆小,一切都在脚下。虽然很清楚历史上这样的神话最终归于破灭,霍金仍然忍不住在《时间简史》里说:“在谨慎乐观的基础上,我仍然相信,我们可能已经接近于探索自然的终极定律的终点。”   但是,统一以后呢?是不是一切都大功告成了?物理学是不是又走到了它的尽头,再没有更多的发现可以作出了?我们的后代是不是将再一次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除了修正几个常数在小数点后若干位的值而已?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地平线上又会出现小小的乌云,带来又一场迅猛的狂风暴雨,把我们的知识体系再一次砸烂,并引发新的革命?历史是不是这样一种永无止境的轮回,大自然是不是永远也不肯向我们展现它最终的秘密,而我们的探索,是不是永远也没有终点?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我们只能义无反顾地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进。或许历史终究是一场轮回,但在每一次的轮回中,我们毕竟都获得了更为伟大的发现。科学在不停地检讨自己,但这种谦卑的审视和自我否定不但没有削弱它的光荣,反而使它获得了永恒的力量,也不断地增强着我们对于它的信心。人类居住在太阳系中的一颗小小行星上,他们的文明不过万年的历史,现代科学创立不过300年,但他们的智慧贯穿整个时空,从最小的量子到最大的宇宙尺度,从大爆炸的那一刻到时间的终点,从最近的白矮星到最远的宇宙视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探寻的步伐。这一切,都来自于我们对于成功的信念,对于科学的依赖,以及对于神奇的自然那永无休止的好奇。   我衷心地希望各位在这次的量子旅程中获得了一些非凡的体验,也许它带来困惑,但它毕竟指向希望。我必须在这里和各位告别,但量子论的路仍然没有走完,它仍然处在迷宫之中,前途漫漫,还有无数未知的秘密有待发掘,我们仍然必须努力去上下求索。这剩下的旅程,必须由各位独立去完成,因为前面尚没有路,它要靠我们亲手去开辟出来。   也许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成为量子历史的一部分,被镌刻在路边的纪念碑上,再一次召唤后来的过路人对于一段伟大时光的深切怀念。谁又知道呢?   (全文完)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附录 后记   这个有关量子论的系列自去年开始动笔,其间因为各种原因(包括本人不可思议的懒惰),写写停停,到最后完成时用了正好差不多一年时间。最需要感谢的是读者们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支持,不然我很可能半途而废。   我最初构想的规模只是一篇4,5万字的极简介绍,不料逐渐收不住笔,最后完成的时候在我的WORD里已经超过200页,25万字,当时真是不敢想象。这不是专业的科普,事实上,我更注重的是历史方面而不是科学方面,不过读者可以在其中获得一个基本的量子论的科学概念。我努力使它成为极通俗的读物,事实上,我仅仅假定读者具有初中的数学水平和一点点高中物理知识(如果你具有以上水平但仍看不懂某些内容,那一定是我写作的问题^_^)。即使是对数理完全不通,我也希望你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启示。但不可避免地,运用日常化的语言会使一些描述显得牵强附会,不符合物理上的概念。所以再次强调,这不是专业的科普,如果想获得对量子论更好更准确的认识,各位还是参考一些专业书籍。上帝是数学家,唯一能够描述宇宙的语言是数学!我们的史话也非专业的科学史,它仅仅是供各位茶余饭后消遣的读物而已,如果有人竟然凭借这个系列而证明了某些“伟大理论”,那我可受宠若惊,担当不起。其实,我和各位一样是门外汉,只要各位能够和我共同分享一些由量子论带来的激动和惊奇,我便已经心满意足。   这个系列是本人业余时间在网上完成的,一来水平问题,二来毕竟业余时间有限,所以无疑存在为数众多的bugs.虽然我努力使描述符合历史与事实(一般来说,除了一些明显的虚构情节外,本文中的历史场景都是有依据的),但有些地方确实没能查阅更多的资料以进一步核实(比如我曾经想啃完那6本大块头的量子力学发展史,不过最终还是留下一些没看完)。我已经发现了一些错误之处,在将来的修订中会改正过来,也希望各位指出更多的地方。另外,由于写了很长时间,所以没有很好地规划,比如第4章只写了4节,而有些重要的方面却忘了描写,或者没法插进现有的叙事结构中去。比如玻色-爱因斯坦统计,斯特恩-格拉赫实验,量子加密术,等等。现在这个只是初稿,其中有些章节很罗嗦,有些地方枯燥无味,有些比喻莫名其妙,还有一些名词翻译的问题,以及一些东拼西凑的痕迹,修订的时候我会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并配上一些插图。   我有意使文字风格靠近同龄人的语境,也就是7,80年代的风格。这是一种取巧的办法,因为这些是网上的主要人口,不过我很高兴它带有一些网络特色。为了追求可读性,在不改变基本事实的前提下,我有的时候做了一点文字上的夸张(比如历史上的玻尔-爱因斯坦之争很可能没有我所描写得那样戏剧化),我为此表示抱歉,也希望这不会损害读者对我的信心。这篇文字主要还是在网上流行(因为有人辛苦转贴,所以它似乎流传很广),有些读者很希望它可以出版,也许修订后有人真的愿意出版它,不过由于本人的效率低下,这一天似乎还遥遥无期,呵呵。   关于本文任何的意见,比如知识错误,信息过时,文字风格,遗漏与补充,哲学观与讨论,都可以发信到castor_v_pollux@yahoo.com,我很乐意听取各位的意见,也算是网络文字的一种互动形式。   最后,把这篇文章送给那个女孩,以回赠她曾经送给我的那些可爱笑容。   CAPO 2004.5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主要参考资料   I. 书(中文名的是中译本,没有出版社的是网上版):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Quantum Theory I-VI, Jagdish Mehra&Helmut Rechenberg, Springer 1982-最详尽和权威的量子力学发展史,共6大册,有大量的资料   An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Theory, Keith Hannabuss, Oxford 1997不错的量子力学教科书   Quantum Theory, David Bohm, Constable 1951玻姆经典的量力教科书   The Strange Story of the Quantum, Banesh Hoffmann, Dover 1959霍夫曼的经典量子科普,虽然年代久远,但对我们的史话借鉴颇多   100 Years of Planck‘s Quantum, Ian Duck&E.C.G. Sundarshan, World Scientific 2000量子百年回顾,收集了量子发展史上的经典论文   Beyond the Quantum, Michael Talbot, Bantam Books 1988关于量子思想和发展史的评述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Science, R.S. Westfall, Cambridge 1977介绍早期近代科学的发展,可以找到光学和力学的发展史   Never at Rest, R.S. Westfall, Cambridge 1980牛顿的标准传记,着重参考他发展光学的历史   The Newton Handbook, Gerek Gjertsen, Routledge&Kegan Paul 1986关于牛顿的细节琐事,可以找到有关他的名言的资料   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 Stephen Inwood, MacMilan 2002最新的胡克传记,参考了胡克的有关事迹   Thomas Young, Natural Philosopher, Alexander Wood, Cambridge 1954杨的标准传记   Niels Bohr: Gentle Genius of Denmark, Spangenburg&Moser, Facts on File 1995最新的玻尔传记   Niels Bohr: The Man, His Science & The World They Changed, Ruth Moore, Knopf 1966老的玻尔标准传记,简洁精悍   Niels Bohr‘s Times: in Physics, Philosophy and Polity, Abraham Pais, Oxford 1991派斯的关于玻尔的书,在一些问题上有补充价值   Uncertainty: The Life and Science of Werner Heisenberg, David Cassidy, Freeman 1992海森堡的标准传记,着重参考矩阵力学和不确定原理的创立过程   Niels Bohr: A Centenary Volume, French & Kennedy, Harvard 1985关于玻尔的有关回忆和资料,哥本哈根研究所的故事   尼尔斯·玻尔哲学文选,戈革译戈革先生是公认的玻尔专家,强烈推荐,可领略玻尔的博大思想   物理学与哲学, Heisenber, 范岱年译网上的海森堡的译作,可参考关于哥本哈根解释   Schrodinger: Life and Thought, Walter Moore, Cambridge 1989薛定谔的标准传记,着重参考波动力学的创立过程   Dirac: A Scientific Biography, Helge Kragh, Cambridge 1990狄拉克的标准传记   爱因斯坦传,聂运伟我手里反而没有爱因斯坦的合适资料,这个是网上流行的爱因斯坦传   In Search of Schrodinger‘s Cat, John Gribbin, Wildwood House 1984 Gribbin的名著,一本量子力学极简史   Schrodinger‘s Kittens and the Search for Reality, John Gribbin, Weidenfeld&Nicolson 1995上一本的续作,介绍了一些新的发展   Copenhagen, Michael Frayn, Methuen 1998《哥本哈根》一剧的剧本   Heisenberg and the Nazi Atomic Bomb Project, Paul Rose, UC Berkeley 1998 Hitler‘s Uranium Club, Jeremy Bernstein, AIP 1996以上两本是关于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的详尽历史分析   The Emperor‘s New Mind, Roger Penrose, Oxford 1989彭罗斯关于计算机人工智能和精神的名著。其中也讨论了量子论,量子引力等问题。   Speakable and Unspeakable in Quantum Mechanics, J.S. Bell, Cambridge 1987贝尔的论文集   The Ghost in the Atom, P.Davis&J.Brown, Cambridge 1986 BBC在阿斯派克特实验后对于量子专家们的访谈记录   The Metaphysics of Quantum Theory, Henry Krips, Oxford 1987量子论的形而上学讨论,有包括Stapp在内的主要不同见解者的介绍   The Philosophy of Quantum Mechanics, Richard Healey, Cambridge 1989关于量子哲学的讨论   The Intepretation of Quantum Mechanics, Roland Omnès, Princeton 1994 Omnès的量子教科书,有各种量子解释的全面介绍和讨论,主要有退相干历史的说明   The Fabric of Reality, David Deutsch, Allen Lane 1997德义奇的通俗著作,可找到量子计算机和多宇宙的详尽介绍   The Quark and the Jaguar, Murray Gell-Mann, Freeman 1994盖尔曼的通俗作品,可以找到退相干历史的通俗解释   时间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 S.Hawking,许明贤、吴忠超译大家都熟悉的名作。可参考关于打赌的某些片断,以及一些量子引力问题   Black Holes and Time Warps, Kip Thorne, W.W.Norton 1994主要讲黑洞问题,但可找到霍金打赌的一些片断   时间之箭(The Arrow of Time), P.Coveney&R. Highfield这个是的网上中译本,主要讲时间之矢的问题,有量子论的一般介绍   Superstrings, A Theory of Everything? P.Davis&J.Brown, Cambridge 1988 BBC对于超弦专家们的访谈记录   The Elegant Universe, Brian Greene, W.W. Norton 1999畅销的介绍弦论的新科普书   20世纪物理学史, 魏凤文&申先甲, 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不错的20世纪物理史简介,参考量子场论的发展   物理学思想史,杨仲耆&申先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一本物理学通史   波普尔文集网上有相当全的波普尔文集,可以参考他对于量子论的看法   II. 文章   D. Cassidy, Phys. Today July 2000, p28有关海森堡1941年在哥本哈根同玻尔的会面   Max Tegmark, Fortschr. Phys. 46 p855 Tegmark宣传MWI的文章   Aspect et al, Phys. Rev. Lett. 49 p91阿斯派克特的实验报告   A. Aspect, Nature 398 p189阿斯派克特亲自写的关于贝尔不等式实验的简史   Anton Zeilinger, Nature 408 p639 Tegmark&Wheeler, Scientific American Feb 2001, p68以上两篇是量子论百年的回顾和展望   Yurke&Stoler, Phys. Rev. Lett. 68, p1251 Jennewein et al, Phys. Rev. Lett. 88, 017903 Aerts et al, Found. Phys. 30, p1387 Rowe et al, Nature 409, p791 Z.Zhao et al, Phys. Rev. Lett. 90 207901 Hasegawa et al, oai:arXiv.org:quant-ph/0311121 Pittman&Franson, Physical Review 90 240401一些关于贝尔不等式和量子通讯实验的报告   J.W.Pan et al, Nature 403 p515潘建伟等人关于GHZ测试的报告   Ghirardi, Rimini&Weber, Phys. Rev. D34, 470 GRW模型   Wojciech H. Zurek, Rev. Mod. Phys. 75 p715 Wojciech H. Zurek, Phys. Today 44 p36 Zurek关于退相干理论的全面介绍   R.B. Griffiths, Phys. Lett. A 265 p12退相干历史的介绍   Ghirardi, Phys.Lett. A265 p153 Bassi&Ghirardi, J.Statist.Phys. 98 p457 Bassi&Ghirardi, Phys.Lett. A257 p247 Ghirardi等人对于DH解释的质疑   Jim Giles, Nature 420, p354科学家打赌的文章   III. 网页   许多参考过的网页不记得地址了,不过我一般尽量引用比较可靠的资料。以下是一些经常光顾的网页地址,可能有遗漏。   http://www.nbi.dk 玻尔研究所的官方网站   http://en.wikipedia.org/wiki/Main_Page 维基百科   http://arxiv.org/ 康奈尔大学的电子论文数据库   各大科学杂志的主页,比如http://www.nature.com,http://www.sciencemeg.org,http://www.aip.org/pt,http://www.sciam.com等等   http://www-gap.dcs.st-and.ac.uk/~history/index.html 圣安德鲁大学的科学家传记网页   http://www.nobel.se/ 诺贝尔奖电子博物馆   http://www.fortunecity.com/emachines/e11/86/qphil.html 量子哲学与物理实在   http://www.quantumphil.org/ 有关量子纠缠和量子哲学的网站   http://home.earthlink.net/~johnfblanton/physics/epr.htm EPR与物理实在   http://www-physics.lbl.gov/~stapp/stappfiles.html 斯塔普的网页,有各种关于量子论和量子意识的文章   http://www.hep.upenn.edu/~max/everett/ 埃弗莱特的网上传记   http://www.hedweb.com/everett/everett.htm 多世界解释FAQ   http://superstringtheory.com/ 号称官方的超弦网站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附录:量子力学发展大事记   1690年,惠更斯出版《光论》,波动说被正式提出   1704年,牛顿出版《光学》,微粒说成为主导   1807年,杨整理了光方面的工作,提出了双缝干涉实验,波动说再一次登上舞台   1819年,菲涅尔证明光是一种横波   1856-1865,麦克斯韦建立电磁力学,光被解释为电磁波的一种   1885年,巴尔末提出了氢原子光谱的经验公式   1887年,赫兹证实了麦克斯韦电磁理论,但他同时也发现了光电效应现象   1893年,黑体辐射的维恩公式被提出   1896年,贝克勒耳发现了放射性   1896年,发现了光谱的塞曼效应   1897年,J.J.汤姆逊发现了电子   1900年,普朗克提出了量子概念,以解决黑体问题   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了光量子的概念,解释了光电效应   1910年,α粒子散射实验   1911年,超导现象被发现   1913年,玻尔原子模型被提出   1915年,索末菲修改了玻尔模型,引入相对论,解释了塞曼效应和斯塔克效应   1918年,玻尔的对应原理成型   1922年,斯特恩-格拉赫实验   1923年,康普顿完成了X射线散射实验,光的粒子性被证实   1923年,德布罗意提出物质波的概念   1924年,玻色-爱因斯坦统计被提出   1925年,泡利提出不相容原理   1925年,戴维逊和革末证实了电子的波动性   1925年,海森堡创立了矩阵力学,量子力学被建立   1925年,狄拉克提出q数   1925年,乌仑贝克和古德施密特发现了电子自旋   1926年,薛定谔创立了波动力学   1926年,波动力学和矩阵力学被证明等价   1926年,费米-狄拉克统计   1927年,G.P.汤姆逊证实了电子的波动性   1927年,海森堡提出不确定性原理   1927年,波恩作出了波函数的概率解释   1927年,科莫会议和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召开,互补原理成型   1928年,狄拉克提出了相对论化的电子波动方程,量子电动力学走出第一步   1930年,第6届索尔维会议召开,爱因斯坦提出光箱实验   1932年,反电子被发现   1932年,查德威克发现中子   1935年,爱因斯坦提出EPR思维实验   1935年,薛定谔提出猫佯谬   1935年,汤川秀树预言了介子   1938年,超流现象被发现   1942年,费米建成第一个可控核反应堆   1942年,费因曼提出路径积分方法   1945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1947年,第一个晶体管   1948年,重正化理论成熟,量子电动力学被彻底建立   1952年,玻姆提出导波隐变量理论   1954年,杨-米尔斯规范场,后来发展出量子色动力学   1956年,李政道和杨振宁提出弱作用下宇称不守恒,不久被吴健雄用实验证实   1957年,埃弗莱特提出多世界解释   1960年,激光技术被发明   1963年,盖尔曼等提出夸克模型   1964年,贝尔提出贝尔不等式   1964年,CP对称性破缺被发现   1968年,维尼基亚诺模型建立,导致了弦论的出现   1970年,退相干理论被建立   1973年,弱电统一理论被建立   1973年,核磁共振技术被发明   1974年,大统一理论被提出   1975年,τ子被发现   1979年,惠勒提出延迟实验   1982年,阿斯派克特实验,定域隐变量理论被排除   1983年,Z0中间玻色子被发现,弱电统一理论被证实   1984年,第一次超弦革命   1984年,格里芬斯提出退相干历史解释,后被哈特尔等人发扬   1986年,GRW模型被提出   1993年,量子传输理论开始起步   1995年,顶夸克被发现   1995年,玻色-爱因斯坦凝聚在实验室被做出   1995年,第二次超弦革命开始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曹洁 - 宠物.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宠物》 作者:曹洁 正文 宠物 夜色中,“天都”璀璨如指环上的钻石。 “月亮背面”环形山般坑坑洼洼的外表在晶莹的天都中也如月球般苍凉。随人们的进出,门后低暗多彩的灯光和怪异如恐龙嘶吼却又富有节奏的音乐便一阵阵地流出。 兴奋从我的脚趾升起,我喜欢在人群中随音乐疯狂地扭动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收缩与放松间得到快感。 只是我一进门就看到鸢尾。她打扮一如吉普赛女郎,色彩强烈足以灼伤眼睛。 她向我招手,我不情愿地跟她走进一间包厢。她灵动的眼波里有一种妖气。 包厢有各式各样的名字:“深海”是鱼群和海水的三维投影,“沙漠”则是变幻不定的流沙和蜃楼。我们走进的那个叫“宇宙”。 看到鸢尾端庄地坐在旋转的大小星球中间我总觉得可笑,她不像上帝只像一尾浓艳的热带鱼。只有南雨才适合这些千年不变各行其是的发光体。 呵,南雨。我轻轻地笑了。 “热带鱼”的嘴巴笨拙地张合着,她的声音如气泡上升消失在我的冥想中。直到她使劲拉动我的手,我才听清她在问:“羽,你答应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加入她们的行列?我想起来了,上一次她拉住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让我加入那未经过基因改造的人们为争取“自由”而组成的协会。 “我们要对抗特权,基因改造是全人类的财富,为什么只有少数有钱人和有权人才能享用,让他们成为天才且拥有可更换的身体?为什么让他们和机械来统治我们?我们也要完善的基因,我们也有权管理地球。我们不要只有玩乐或变成宠物。”她当时眉飞色舞慷慨陈词只让我两耳沉重不堪。没等她说完我就溜了。 现在我问她:“鸢尾,现在的生活很好啊。能歌能舞,怎么说我们是宠物?” “有自由吗?他们歧视我们,我们的活动区域只有这个城市的底层,要不就是外面巫术统治的荒野。他们自认为是神,永远不让我们接近这个城市的核心。”她指着外面高耸的如水晶剑一般的全城最高建筑——“天都”。 “不,我去过那儿,在那儿上面和下面都是星海。” “和南雨一起去的?偶尔我也会带宠物上街的,可是我永远不会告诉我的猫咪我上街去买什么!想来,你知道南雨去做什么吧?”鸢尾讥笑地皱起鼻子。 “不,鸢尾,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加入你们。我满意我现在的生活。现在,我去跳舞了。” “满意?失去南雨你仍满意?可怜的希斯克历夫。” 我没听懂她最后一句话,不过我也不打算问她,她故意的大笑的确非常虚伪和讨厌,像发芽的土豆。 电脑读取了识别环上的信息,门打开了,草木芬芳的气息使空气变得温馨。一道柔和的光线从透明穹顶上洒下为我照路,仿佛我是舞台上的王子。 蝶蜷伏在它的小窝里发出怪异而急促的喘息声。它快死了。电脑和技术都无法帮助它,它必须遵从基因的固定法则衰老死亡。生命是幻觉。 不过南雨不喜欢它,大概不会像上次电子宠物死时那样哭了吧!南雨厌恶大自然的一切,她从不到花园去,一只小虫可以让她歇斯底里发作,一朵花带给她的不是喜悦而是对瘟疫的恐惧。她总是关在屋里。 走进南雨卧室。门自动关上时发出微响,南雨仍紧盯屏幕。 我突然懊悔扔下她一个人去跳舞,就问:“寂寞吗?” “没有啊!一直在与朋友聊天。”回答是很无所谓的语气。 顿时觉得自己无聊,讪笑:“给你弄点点心吧!” 点心端来了,两个人都没吃。南雨忙着输入一大串数字,我则倚在沙发上欣赏她的动作。 南雨的面孔是难以想像的精致,她的动作如人鱼在泡沫上的舞蹈,优雅空灵。她不愧拥有一个最完美的基因组合,她的优点是从全人类中提炼而出的。我深吸一口气,她的确是仙子。 幽暗的屏幕上绿色光点在微微闪烁,南雨说这是她们使用的特殊语言,智力达不到同一水平的人学不会,所以我不懂她在与对方交流什么。又何必要懂?那些与我无关。 “烧死他!烧死他!”周围的人脸扭曲如狰狞野兽,眼中竞相放出血红狂热的光芒。 若有若无的惨绿的火焰投射出巨大扭曲的黑影。女巫站在这些有生命的颤动的黑影中说:“这就是恶魔,他带着罪恶来。”声音宛如死神的冷漠。 “啊!”我大叫一声,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南雨关切地看着我。我拭去额头的冷汗,说:“梦见了小时候。” “多可怜!”南雨抚弄我的头发,微笑说,“都过去了,别想了。” “南雨,多亏你父亲救了我,否则我早烧死在火刑柱上了。我的族人真野蛮。” “这是因为愚昧。”南雨想了想又说,“他们很可怜。落后的基因注定他们的低智商,所以才会相信巫术。” 南雨的话让我感到一丝不舒服,却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你天天对着屏幕不累?什么时候我和你去‘月亮背面’跳舞。”我转换话题。 “那是我的工作,地球上人口那么多,需要的资源也很多,还好有电脑帮忙,轻松了些。我不喜欢跳舞,何况在‘月亮背面’。”南雨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歉意地一笑,“我忘了你喜欢去那儿。我不能陪你,对不起!” 我突然想起小蝶。它捉老鼠时我常想这个傻东西,吃这么脏的东西有什么好处,不过这是它的天性,就由它去吧!我那时的笑容是否也像南雨一样?不不不,太可怕了,我这样想全是受了鸢尾的影响。我怎么可以怀疑我会是南雨的宠物呢? 南雨对我的心,就像我对她的心一样真诚,难道我连这个都怀疑吗? 她只不过是不喜欢跳舞,正如她不喜欢花一样。 我抓住南雨的手:“南雨,你讨厌我吗?” 她温柔而优美地摇头。 我看着她,她望着我,我们一起开怀笑了。 为什么每次在“月亮背面”都会遇到鸢尾? “羽,遇到你真巧。”她如斑斓蝴蝶飞到我面前,让我不及躲开。 “羽,你的蝶还好吗?” “死了。”我简短地回答。 “它的寿命太短了,只能做宠物,不能妄想当伴侣。”鸢尾似笑非笑。 “我还有事,再见。”我转身走开。 “人永远不会了解宠物的心思,宠物也永远不能明白人在做什么。宠物只要吃喝玩耍就足够了,人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不会花心思了解宠物的内心需求。如果你甘于做宠物,也别去表达你的内心需求,否则是自讨苦吃。”鸢尾大声叫着。 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人疯了,她把自己当成是殉难的先知。 今天是我与南雨认识十五周年纪念日,我想我有必要为她买一枚戒指,并且向她求婚。我似乎看到了我们幸福的未来。 当我拿出戒指并向南雨求婚时,南雨美丽的脸庞上的表情奇怪到了极点。 “羽,羽……”她欲言又止。 “南雨,你不相信我吗?我可是真心的。”这套说词真的很老土,可是我没有别的方式表达。 “羽,我们……我们其实不一样。”南雨终于困难地回答了我。 “比如?” “我……我比你的寿命长,你无法了解我们的思想。你的基因太原始,太落后,有许多缺点。虽然我们的外形一样,可是,我们的区别太大了。” “哦,优劣差别,从前因为财产地位,现在因为基因。”我对自己说,“有人提醒过我的,只是我太笨了。” “羽,我没有伤害你吧?”南雨轻轻地说。 我盯住她:“南雨,告诉我,你是不是并不真正爱我,仅仅是把我当成宠物?” “不,我不认为你是宠物。”南雨急切地说。 “那么,爱我吗?” 南雨思考良久,缓缓摇头:“羽,我们差得太多,不在同一个水平上,我无法爱你,正如……” “正如人不能爱猫!”我接上一句。 然后我的脑子被绞为碎末,一丝感觉都没有了。 “她运气真好,逃过一劫。”鸢尾扔下报纸,说,“宠物们开始了他们的反抗。羽扼昏南雨后自杀了。那些白痴的验尸官把这归罪于羽体内的原始基因,难道他们看不出这是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基因等级制度的反抗吗?” 鸢尾走到窗前,“天都”一如既往的美丽,像指环上的钻石。 曾礼 图 《宠物》 作者:曹洁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村上春树 - 电视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电视人》 作者:村上春树 正文 电视人   1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2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   这便是电视人。   3   他们一共三人。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   “好的。”我说。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   “你说什么了?”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书——马尔克斯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4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暗暗叫苦,连连摇头。   5   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该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脑后。   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   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光熠熠。   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   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   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从中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人。   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晚。   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   6   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哐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   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使然,我想。你如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见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电视人离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的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视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7   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奇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种件东西有一点点移动或变化,她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和我不同。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然.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大发雷霆。于是我说自己虽神经迟纯但有时也会忍受不住,忍受不住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麻木不仁。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顿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的侮辱。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直言自己所感。   这天夜里她也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   “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没吃。”我说。   “为什么?”   “肚子不怎么饿。”   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简单做点什么?”   “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8   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去光与音。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噢”了一声。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等电气品的广告。   9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可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扬下去!”   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说来,她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   10   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   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   “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话题。   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   11   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充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   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彻底僵化。   彻底僵化。   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10年没见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   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   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班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时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   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   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   12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慢慢变成石头。   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   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这场景倏然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   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飞机。”   “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   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   “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   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了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   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   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吗?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系是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   我实在疲惫不堪,而又非常浅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   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像样的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确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   说来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西像是飞机,至少说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也是飞机。的确如其所言。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   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来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中的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   或许,我猛然想道,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使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的。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   “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然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机。”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神经过敏。也许光的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电视人》 作者:村上春树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村砚 - 寂寞长天.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寂寞长天》 作者:村砚 正文 上篇 伊何人兮   飞客行·扫校   假期没有旅行,我简直不知如何打发。无聊地翻着书,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个女孩。   那样一双明眸,那样一种从容清秀,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被深深吸引了……   这时,沛沛“嘀嘀”叫着滑过来问我:“你愿意见一个叫程欣的女士吗?”   我摸不着魂头,想了想,摇头道:“好像不认识这个人……让我去看看吧。”   拉开门,我只扫了一眼就呆了。虽然明知是谁,她的容颜也曾在我心中出现过无数遍,但真的见到她站在栅栏外,映衬着满院的青藤碧萝和芭蕉树,用她清泉一样明媚的眼睛迷惑地打量四周,最后看着我时,我几乎要醉倒在她的眼波里……秋水洛神!   她怯生生地问:“……您能帮助我吗?”   我没听清她前面的话,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出门旅游半年可以只带一张识别卡的年代,还有什么机会比心仪已久的陌生女郎突然请你帮忙更难得?“当然可以,请进吧!”这句话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她感激地一笑,带着一丝歉意。一阵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来,引起我一阵遐想。   老天爷!我竟能这样接近她吗?她经过我的庭院,带着惊奇称赞我的植物,我觉得她的眼睛像面镜子。   坐在“清香远逸”的大幅国画下,满室茶香中,她腼腆地诉说起来。   她是星际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昨天丢失了通行磁卡,现在无法进入研究所了。   她递给我看她的身份识别卡,我没有接,只惊异地说:“你有识别卡,可以在研究所门口的环视网上说明呀!”   她有些慌乱:“可……没有磁卡,我没法进去。”   沛沛忽然问:“卫卫,要我报警吗?”   程欣越发慌乱,我不禁瞪了沛沛一眼——这家伙怎么能在她面前叫“卫卫”!一边笑着对她说:“我的机器人和我一样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我愿意帮助你。不过……”我盯着她无助的目光,又说:“我若不清楚原因,也许会帮错忙的。”   程欣感激地看看我,咬咬牙终于说:“卫先生,我在参与一项星际合作开发环境的研究,可是昨天和宿星人交换样品球后,我们还没有进行运行性试验,我保管的样品球就失踪了。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想私下回去查找。”   这的确是个麻烦,我苦笑道:“我也进不去研究所。”   程欣告诉我她的办法。研究所前厅在举办“环宿星球环境展览”,她只需要借助我的识别卡将她带进前厅,然后就可以自己想办法进入中心了。   我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难道你想伪装成机器人?”   “是的。”程欣紧张地看着我,明眸中的彷徨让人心痛。尽管明知这样做危险性太大,我还是咬咬牙,微笑着同:“那我们等什么?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程欣大喜,沛沛却说:“这样很危险,卫卫。按照法律,携带不明身份的人进入科研基地与蓄意盗窃科技成果同罪,你不应该犯法。”   程欣面色苍白,说:“不错,是这样的,我真不该来找先生。”   她站起来要走,我忍不住问道:“那个样品球丢失了,你会受处分吗?”   程欣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不是处分……不止处分,我可能会被判渎职罪。”   我顿觉一股热气涌上心头,站起来说:“你别急,我和你一起去研究所!”   沛沛急道:“卫卫,这样危险!”   我不理睬沛沛,只望着程欣激动的目光,问道:“我还有一个间题,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程欣羞涩地一笑:“我来往这条路很多次了,我喜欢你屋外的栅栏、窗上的挂帘和院内茂盛的花草。我想主人一定是个富有情趣并能交往的人。所以当我需要帮助时,就鼓起勇气来找你了——在研究所以外,我几乎没有朋友。”   我一阵感动,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我和她的感觉竟如此相似。良久,我问:“你丢失了样品球,他们难道还没有发觉吗?”   “还没有……但明天若交不出样品球,我就完了。”   我安慰道:“不要紧,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当我们坐上飞行器时,我掉头对程欣说:“我见过各种型号的机器人,你连我都瞒不过,还想瞒过一台精密的检测仪?”   程欣浑身上下唯一的改扮只是在前胸贴了一块圆形金属薄片,她叹道:“这有什么法子?本来就是在冒险。幸而我只想瞒过那台机器,不想瞒过人。”   我启动飞行器后说:“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有一次我和沛沛外出,和你的飞行器擦舷而过,你推开飞行器的上盖,秀发在风中飘舞,我想,那天的阳光都没有你明丽。”   她望着我,目光柔和如三秋明月。   我微微一笑:“我们很有缘份,是不是?”   她低下头,喃喃道:“也许吧……”   星球研究所举办的是“23世纪末环宿星球环境状况及改造前景展览”,巨大的荧光显示屏上不断地打出不同语种的展品简介,展厅门口人来人往,飞行器川流不息。   我打开舱门正要下车,程欣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卫卫,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手纤柔如玉,我忍不住抚摩了一下。我从未如此正经地说过话:“你能与我保持联系吗?”   程欣移开眼神,秋水一样的目光中有许多无奈,她淡淡地说:“那得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了。”她头也不回下了车。   我愣了愣,跟着下来,关上飞行器,默默地走在她后面。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前一分钟对你深情款款,还未待你明白温柔滋味,后一分钟就让你目瞪口呆。   程欣让过了我,走在我身后。我又走了两步才醒悟:机器人从来都是走在主人之后的,程欣已进入角色。   我以前也曾幻想自己是个远古的侠盗,终日与危难相伴,可我从未违过法——我活了二十八年,甚至从未收到过一张过期欠款催缴单,而现在我已经开始犯法。我将身份识别卡递进检测口。   这台检测仪是世上最落后的一台,它查起来真像我在找自己的电脑密码。   检测口终于吐出了卡片,我拿起来慢慢走进大门,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敢回头看程欣。我知道她会站在我站过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待仪器识别。如果她的计谋成功,她会在十秒钟内获准进入,并作为我的私人机器人记载入参观者中。   如果不能呢?二十秒钟后警铃一响,我将与她一起被拘捕……不,侠盗从不失手的。   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女郎,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吗?脑中一有这个念头我就回避了——“你注定会为梦想奋斗……”杜笛说过的话我从不怀疑。程欣——美丽的程欣,是我梦中一切美的结晶,她当然值得我冒险,为自己的梦想,为美献身不是应该的吗?程欣在干什么?为什么到现在仍未有动静?我已经走到了展厅门口,十秒钟早就该过了!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程欣一声不响,脸色平静得像个机器人,嘴角的微笑反射着动人的阳光。   我的天!   我们停在一个立体仿生模型面前,程欣凑近我低声说:“你看展览,一小时后我们在主展厅旁的餐厅见面。”   我皱了皱眉,难道她费尽心思找一个朋友仅只需要干这些?这活儿好像人人都能干。   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侧头对我说:“你进去也帮不上忙。”   我看着她明镜似的眼睛,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人瞪着眼看我。我叹了口气。   她欲离开,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回得来吗?……若没有把握,我们可以回去想别的法子。”   程欣拍拍我的手臂说:“不用担心。   别忘了坐在离门口近一些的桌子上,不要让我到处找。”   老实说,这个展览办得相当成功,连我这个去过宿星三次的人部留下了深刻印象。   宿星是太南系的第四颗行星,地球文明在宇宙中最近的邻居。地球人与宿星人甚至是同一个祖先,6500万年前,部分宿星人来到地球,消灭了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民——恐龙,正式在地球落地生根,并逐渐发展成为今日卓越的地球人类。但移民之后长达6500万年的时间里地一宿两星再无往来,是宿星球遭受了突变使文明断裂,还是因为新行星出了问题?这只怕是永远的不解之谜了。   我站在主展厅的中央,惊奇地看着一个直径有四十公分,像烛光一样跃动不止的球状物——这是一只环控能量球,它的全称是“人工宿星环境保护控制网中心能量仪”。   现在的宿星面临着比地球更为严峻的环境问题,它已需用人工来调控星球的环境了,而调节整个星球环境的环保控制网,直接能量就是五个同时工作的眼前这样的能量球——宿星最先进的科技成果。   连地球人都知道,集宿垦全球之力,也仅制造了八个可正式使用的能量仪,不过它们已能供宿星安全使用五百年。到那时,科学家们推测,整个星球环境将得到基本改善,并恢复自控功能,不再需要人类为它担忧了,所以这八个球状物已是终极产品。   在地球上看见宿星球的命脉,是让人惊异的,可我还是没有静下心来弄懂这次展览的目的。翻完了厚厚的展品介绍,程欣还没有露面……她在干什么?墙壁上有一幅星际图,茫茫宇宙被绘成深蓝色,点缀着金子一样的繁星,诗意盎然。其实那里没有诗,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危险和奉献,可为什么宇宙一直以来都被描绘得这样美这样神秘呢?程欣终于进来了。我的焦虑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微笑着迎上前。   她也笑着,表情说明了一切:“请你去游览世纪公园,愿不愿意?”   我从没这么开心过,程欣的活泼、博学、温柔,以及巧笑低语,叫我不知今夕是何年。我竟能如此亲密地与梦中女神相处——如果这是梦,我情愿一生不醒。   夜色如醉,我和程欣拉着手仰看繁星——我们的亲密始终只能到相互拉手的地步,我反而更爱她的端庄文静。   我对程欣说:“古人有些很美的神话,比如那颗星,看见了吗?——和你的眼睛一样美的那颗,叫织女,银河这边还有一颗牛郎星,你听过它们的故事没有?”   程欣迷惑。这一点不奇怪,不知道盘古开天、女娲炼石的人,在四五百年前是白痴,在今天却可以成为科学家。   我娓娓述说这两颗最浪漫的星的传说,凝视着她时喜时怨的神采。她出神地轻叹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悲惨的传说?”   我笑:“可是很美,是不是?有一首词写的就是这个传说: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程欣低下头,久久方说:“夜深了,我该回家了。”   我忍不住想吻她,她却避开了。我退开时,她却轻轻吻在我颊上。   温柔的程欣!幸福的我! 《寂寞长天》 作者:村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中篇 衣宽不悔   程欣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也占据了我的梦。   凌晨。我突然莫名地惊醒了,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再也睡不着了。   星光……那遥远闪烁的星光,宁静而永恒,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说话:“……   你会永远寂寞,永远负重……”   沛沛打开了房间电视,我被一条新闻吸引到屏幕前:今天凌晨零点左右,中国星际开发研究所被盗,唯一的损失是正在举办中的宿星环境展上最珍贵的展品——人工宿星环境保护网中心能量仪……   我一动不动了好半天。   一丝疑惑慢慢地爬上心头,会不会是程欣?……   程欣进去之后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可是这念头对她是多么亵渎!   她临去时温柔的一吻在我心头泛起暖流。她的秀外惠中,她的温馨气息,她的柔情蜜意……她是我二十八年来梦中追寻了千百回的理想与完美的结合。   不,程欣就算是假的,我也情愿作抱柱而亡的尾生。她答应过今天与我联系,我一定要等待,哪怕是担着同谋的嫌疑。我守候的是她,也是自己寂寞的心灵。   很久以前,杜笛给我算过命,我将寂寞一世。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求证这论点的错误,可我确实寂寞。   如果她真的不与我联系呢?……   不,老天,我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我待人以诚,人不应负我,何况这人是程欣?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慢。整整二十小时,竟没有等到程欣一个电话。   我二十小时没有合眼,对程欣的绝望一分钟一分钟地加剧。   她魔幻般的姿容在眼前闪动,难道那样的绝代美丽也包含着欺骗吗?我遥望着那梦一样遥远的星河,人间到底有没有牛郎织女那样天长地久的真诚呢?沛沛过来,我以为它又要催我睡觉,不准备理它,它却说:“卫卫,那个程欣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男人,正在门外。这么晚了,你见不见?”   我没有听懂,或者说,我不相信我听懂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冲向门口,心中不停地向她忏悔:我怎能怀疑这样美丽这样纯真的她?   星光如水,程欣站在星光下,眼睛里似乎也饱含着泪水。   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老师李克文教授,寒暄过后,他直率、郑重地说:“我们有件事想请卫教授帮忙。”   我惊讶地看看程欣,她咬唇不语。   李克文说:“这次宿星提供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样品球,另一个是人工能量仪。能量仪失窃后,我们立刻打开了样品球,却发现它的核心芯片不见了。程欣在你帮助下找回的样品球等于废品……现在卫教授想必能了解研究所的困境了。”   程欣几乎要哭,李克文也神色沮丧,我看着他们,说:“我能帮仟么忙呢?”   李克文目光如锥,盯了我良久,说:“如果你不知道它们是怎么丢失的,那么现在地球上能找回这两件东西的,就只有你卫教授一个人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只有你认识杜笛。”   我的心跳了两跳,表面上尽量从容地说:“很多人认识杜笛。”   李克文讥讽地笑了,说;“是的,你们这一代人都将他当作偶像崇拜,但别人都是在传说中认识他的,没几个见过他本人,他在遥远的零星工作。”   是的,遥远、寒冷而寂寞的零星——太阳系中无数颗小行星中的一颗。   杜笛的面容在我眼前出现。李克文说:“但他不是像传俪中一样三十年不履地球。大约二十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找了一个人……就是你,卫教授。他为什么找你?”   他阴阳怪气的话使我对他反感,我沉默了。我虽然许诺过不在地球上谈论杜笛,但这次不是我失信。望着他嘲讽的眼神,我说:“这是我的私事。”   李克文意识到我的不满,叹道:“我们也不想过问。可从那时候起,你就是杜笛了解地球的眼睛。你每年都有一两趟星际旅行,去了零星十七次,对不对?”   我看程欣,她的目光中已没有了忧郁,满是惊异,李教授说的这些她显然不知道。我心里舒服了一点,问李克文:“你们是谁?”   是杜笛原来的向事。他原本是星际研究所的一级研究员,三十年前,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争执,他出走去了零星。”   我丛未听杜笛说过这些事,纳闷间,李克文接着说:“……我特意提起杜笛,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资料证明,五天前杜笛返回过地球。”   我吃了一惊,“这不可能!”杜笛回来不会不通知我!   “他不仅回来过,而且到过星球研究所的展厅——就是你和小程去过的那一个展厅。厅内环视网的记录表明,他曾在能量球前面站了很久。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李克文很吃力地加了一句,”能证明是他盗走了能量球。”   我又惊又怒,一下子站起来:“你胡说八道!”我怒不可遏,来回走动,李克文面目可憎之至。“你们凭什么怀疑杜笛?你……请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李克文只有一点难堪,却并不恼怒程欣怯怯地说:“你不能让李教授讲完吗?”   我哑然。我没法不在她柔弱的目光下屈服,但余怒未消:“程小姐,我决不允许有人侮辱杜笛!……环视网的录像,哼,我可以造出十个机器人都像杜笛!”   李克文接道:“问题是不论多逼真的机器人都无法具有杜笛的气质!”   我愣了愣,李克文说:“一百个像杜笛的人,也没有一个有他的气质,连人都如此,何况机器?——再说,我们根本没有杜笛的录像,我们只是在推测。”   我更怒,李克文却说:“你是最熟悉他的人,如果你看了这些录像后能说那个人不是杜笛,我就向你道歉。”   他拿出一张磁碟。我虽很不屑,却任由程欣装进录像机,打开了视屏。电视上出现研究所主展厅的情形,那只能量球闪着莹莹的光芒。   李克文要我注意,他用遥控器调节着面面,一个人的背影被放大。颀长的身躯上披着一件长风衣,慢慢浏览着展品。我一愣,熟悉的感觉立刻掠过心头。   李克文将方向调到他正面,我松了口气,冷笑道:“李教授,这个人不是杜笛,难道你忘记杜笛的样子了?”杜笛年近花甲,但看上去只有四十岁,这得归功于零星,它的寒冷能充分延缓生命的衰竭.寂寞的嫦娥不老,是不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李克文闷闷地说:“我记得,我知道他长得不像杜笛。”   我继续看录像,只有两分钟,我的信心便开始消失。这个人比杜笛黑,比杜笛苍老,特别是蓄了一把杜笛决不能容忍的胡子——他确实长得不像杜笛。   可是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凝视时的眼神,都流露出杜笛独特的、旁人仿效不来的气质!   ——这人是杜笛!   我望着视屏上不是杜笛的杜笛,一直到他从视屏消失。他眼里熟悉的睿智的光芒,曾经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像星光一样温暖过我的心。   程欣关了电视,李克文等我说话。   我愣了几分钟,才强自冷笑道:“就算他是杜笛,又能说明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干,你们总不能不允许他参观展览吧。”   李克文神色更加沮丧,喃喃道:“你也认定他就是杜笛?”   他原来并不敢肯定。察觉到上了当,我一时愤愤然,但作声不得。   一时间屋内没有一丝声音。窗外响起了小鸟的晨唱,天快亮了。   程欣提包里的移动电话响了,她接听。我听研究所要他们立刻回去。   李克文皱皱眉,邀请我八点以后去研究所,又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们见到杜笛,这两个请求都被我一口回绝。我永远不会做违背杜笛意愿的事。   李克文不再说话,只叹口气离去。   程欣看我一眼,目光中的凄惶无助让我心痛。   李克文恐怕是有意留下那张磁碟的,我瞪着录像机的进口,又生气又疑惑。杜笛一定有他的理由,这一点毋庸多想,可他为什么会对那个能量仪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他回到了地球却不通知我?我忍不住再次打开电视,仔细地审视。我希望能找出破绽来,可失望了。   那个人千真万确是杜笛。   愣了良久,我才想到不能这样干坐着,我得干点什么。   我从未与任何人谈论过零星,在优良的防卫体系保护下,它绝不可能被外来物窥探,可李克文怎么连我去零星的次数都一清二楚?我忽然醒悟,我通常是坐旅行飞船到月球的太空站,然后换乘专机前往零星。李克文只要有心,查一下这些地方的记录就能够知道了。   我也可以用这个办法知道杜笛是不是真来过地球!   我不是不相信杜笛,他在我心中永远是神圣洁净、遗世独立的象征。可我得找出反驳研究所的证据,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怀疑杜笛。   我着手接通信息网查找宇航中心航行记录,有沛沛帮忙,一切都很容易。   不到一小时,我找到了。五天前,“精卫”   号抵达了宁海太空站,它的一个乘客换乘当天的646次航天客机到了地球,降落地点是西昌航天站。两天后那名乘客乘坐622次客机返回月球,在那里又换乘“精卫”号离开。622次客机起飞点是罗山站,离这里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怎么会这样?杜笛真的来过地球了,我盯着电脑说不出话来。   正在发愣,电话响了。沛沛接通,程欣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我又惊又喜。   她美丽依旧,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忧郁:“卫卫,对不起,我不该去找你。”   我安慰说:“李教授是想通过我找到杜笛,这中间有没有你都一样。”这句话说得我自己都一愣。   “……卫,我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后再向你道歉,你等我!”   我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出门?出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会出门?望着她忧郁的目光,我脑中灵光一闪:“你不会是去零星吧?”   程欣不作声,我大惊:“你真的要去零星?老天!你们疯了!”刹那间,流星雨、太阳风、黑洞、强磁场、不明飞行物等等宇航中可能的危险一齐化作寒流从心头掠过。“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   “能量仪和样品球不能如期找回来,宿星和国家星球开发局都不会放过研究所。地球上不会再有我们容身之地,我别无选择。”程欣眼中的凄凉让我痛心。   “你一个人去吗?”   “还有李教授、王总和两个同事。”   还有李克文!一念及零星卓越而万全的防卫体系,我一阵颤栗。杜笛绝不可能让他们登上零星,他们会在零星上空化作飞灰……我冲口而出:“不行!你们不能去!”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不会有人听我的,我改口问:“你们什么时候起程?”   “十二点半。”   我看看表,十一点零七分。“告诉李克文,我十分钟后赶到,让他等我!”   叫上沛沛,我们飞快地登上飞行器,爬升到百米,以最快速度朝星际研究所直飞过去。   我该不该随他们去零星?……   十一点二十二分。   一身银白的宇航服掩盖住了程欣娇小玲珑的身躯,她一头秀发仍披散在脑后,眼睛闪动着一种陌生的光彩。李克文在她身边。   望着忙忙碌碌地往“组织”号飞船上搬运物品的人,我直叹气,我只会叹气了。   沛沛无事,喃喃地报着搬运的物品名称。它每次出航前都如此,我也不理它。   程欣的笑靥如春花一般:“告诉你一件高兴事,他们已经查清杜教授在地球这段时间里没有和你接触过,卫,你是清白的了!”   我好笑:“这就值得高兴?那我今天没有被陨石砸死也是意外了!”   原来她方才是在担心我的平安!我深深感动,可以猜想她曾为我做过不少努力,纵然那一切都是徒劳,我又能用什么去酬谢她的一番深情?我终于对她说:“你能不能不去零星?……你以为你们到得了零星吗?”   “当然!零星是国家星球开发局的一个远空研究站,我们已经和星际局联系过了,他们同意我们登陆。杜教授不会反对我们进入的。”   我喃喃道:“才怪!”   三四个人推着一个半米高的物品上了升降车,我从来也没见进这个宇航器具,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程欣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沛沛正好卖弄:“这是长距离中子炮,杀伤度为40.”   我大吃一惊:“中子炮!你们想干什么?程欣。你们疯了!”   程欣不答,我一把抓住忙碌着的李克文:“为什么要带武器去零星?你们想干什么?李教授你给我解释清楚!”   李克文整整宇航服说:“这只是以防万一嘛,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用它。”   “什么叫万不得已?携带进攻性武器进行星际旅行是违反星际和平发展协定的!你们在犯法!马上卸下中子炮!”   “我们只想与杜教授探讨一下中子炮在太空的改造问题,这不是犯法。”   我狠狠地瞪着李克文,程欣劝遭:“别担心,卫卫,我们是爱好和平的。”   我盯着程欣,又悲又怒。她的目光坦诚,阳光下肌肤像是透明的,我好像看见了她血管里流动的鲜血。我无法想象这样美丽的容颜像烟花一样飘散飞逝的情形,杜笛的叮嘱毕竟没有活生生的程欣更接近我。   李克文终于也劝道:“你也不要这样绝望,卫教授,我向你保证杜笛的安全。我们真的不想对付他。”   ——我眼里竟有绝望吗?那不会是为杜笛。我终于不屑地问:“你以为我是在担心杜笛?……我是在担心只要有人按动了中子炮的按钮,你们的小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变成永远在零星上空飘浮的太空垃圾!”   李克文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说:“你在吓唬我。”   “我在挽救你们。”我在挽救程欣,李克文他们关我什么事?   十二点零二分。李克文急匆匆地请示去了。   我感到背叛了杜笛,可总不能坐视程欣的美丽消失。我问:“你不能不去吗?”   程欣为难:“不行……宿星真的会宣战的!我们只有十一天时间了。”   这是太远太远的危机了,而她即将面临的危险要真实得多,我泄气地说:“这些事何必要我们操心?地球上那么多人。程欣,踏上‘组织’号,你会非常危险。我很担心。”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语气冰冷:“原来你并不在意研究所和地球的处境,你只是怕我出意外。”   这难道不对?……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抓住她:“这有什幺错?”   她甩开我:“没有!卫教授,你一点也没有错,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热情正直,没想到你连地球都不关心。放手,我不会与自私自利的人交往!”   宇航服的金属片滑不溜秋,她摆脱了我愤愤而丢。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道她有这样重的责任心。上天将美德与美貌赋予同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沛沛滑过来:“卫卫你失恋了吗?”   我啼笑皆非:“谁给你输进这个词?”   十二点三十分。“组织”号没有如期升空,也没有卸装备。   十二点三十二分,李克文请我与王总谈谈,我拒绝了。我只问研究所的打算是什么。   “零星我们非去不可。”   我开始头疼。李克文解释说:“因为我们没有第二条路走。卫教授,那只能量仪是宿星原定于明年年底替换北极上空能量控制仪的,交不回去,原来的能量球就得继续使用,不能检查、不能维修,无法知道它是否正常。宿星真的会宣战。”   “他们还有两只能量球。”   “一只正在维修,一只还没有检查完毕,没有人能保证到时间它们能准备好。”   我怒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把它弄来!”   “因为地球也急需人工来保证它的生存了,我们必须借鉴宿星成功的人工环境控制经验。”   我无言以对。地球也到了这一步了吗?我们曾以为这一天多么遥远!   李克文眼中也出现了程欣那种决然的光彩:“所以我们必须和杜笛谈一谈。”   我该怎么办?闭上眼,程欣像火中的蝴蝶一样化成灰烬,变成宇宙中一堆永恒的、毫无意义的尘埃……零星的保护网没有情感系统,没有任何飞行器能进入零星五百公里以内。他们连杜笛都不可能联系上。   我睁开眼,慢慢说:“我可以带路,条件是只要程欣一个人去。”   十四点四十分,飞船启动升空。我与程欣一起向广漠的宇宙飞去。   程欣还在生我的气,也许她在怪我要挟了研究所。   ……脱离地球引力场……脱离地—月系……脱离月球与宇航中心信息区。   接收屏上大部分灯光已熄灭,飞船开始自动飞行。   我们真的进入了宇宙,成为它渺小的一个原子,开始孤独地面对一切。   屏幕上越变越小的蓝色星球有着惊心动魄的美,我痴痴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地留恋、仰慕。   程欣幽幽地说:“她很美,是吗?为了她,我可以献出生命。”   我喃喃说:“当然……她是我们的母亲星……每次我离开她飞往宇宙,都会强烈地感觉到孤独、寂寞和死亡……”   我们默默看着这祥和的星体,享受她的温馨。慢慢地,—层雾水浮上我的双眼。   程欣忽有所觉,惊异地望着我:“你……我不知道你这么容易动情。”   我听得有些别扭,却只微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坚强的人。”   “既然你对宇航的感觉那么不舒服,为什么还要频繁地去零星?”   为什么我会频繁地去零星?能让我克服恐惧、寂寞、孤独的原因,绝大部分在杜笛。三十年无怨无悔地忘我工作,是件非凡的事,仅这一点,杜笛值得任何人钦佩。他是我心中永远不灭的星光,能在任何时候给与我温暖和力量。   程欣显然意识到我在回避零星,沉默了半晌,才说:“也许我能理解……杜教授一定不是凡人。”   我默默望着窗外黑色的星空。 《寂寞长天》 作者:村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下篇 智慧之星   过去了七十多个小时,零星开始在屏幕上出现,程欣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两个小时后,零星那银白巍峨的人造天体已清楚地显现在屏幕上,气势恢弘。我们呆呆地看着它,它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全人类的骄傲。   一接近零星五百公里处,监控器便尖利地响起来,噪音激得控制板上所有的仪器灯都开始剧烈闪动。零星在警告来犯者。   沛沛赶快发出了信号,更强的干扰总算没来。   沛沛输入信息时程欣看得很仔细,我笑道:“这些密码是机器语言,与零星赤道和太阳的夹角变化有关——它每次都不同。记它作什么?”   十分钟后,我们已感受到了零星微弱的引力。   屏幕上一片雪白,一个声音在发问:“小卫,真的是你吗?”   我跳起来一把抓起话筒,对着屏幕说:“是我,杜叔叔!很抱歉打扰了你们!”   屏幕上出现杜笛的影像,他一如既往地面带着微笑,风度超绝。我抑制不住激动。   杜笛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你从来没有提前来过,这是哪里的飞船?”   我迟疑了一下,嗫嚅道:“这是中国星际研究所的飞船。”   杜笛明显感到意外,但我看不出惊慌。他沉思了一下问:“除你之外还有谁?”   我把程欣叫到屏幕前,杜笛微笑着看程欣,清澈的目光似乎已洞察一切。   他没有再问,只简单地说:“叫沛沛在三号舱降落吧。”   十一分钟后,减压舱的压力一到指定系数,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舱门。   程欣踏上零星的瞬间表情很奇特。   三号舱门缓缓打开,门口站着筒形机器人阿是,它奉命将程欣带到“雨阁”休息,并说四十分钟后杜笛才能见我们。   “雨阁”是零星生活区内的一栋小楼,很女性化,程欣很奇怪它的存在。她简直被零星迷住了,问我能不能带她到处看看。我犹豫了一下,杜笛也许会不高兴?看着她兴奋的目光,我知道自已拒绝不了,我决定带她在生活区内参观。   零星位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中,直径六百五十三公里多,地表全部经人工改造。整个布局分四个部分,生活区是最小的一块,另外的试验区、数据区和防御区占了百分之八十五的地方。我拉着程欣的手,引她参观我的住所“世间居”。她兴奋得不停提问,我尽可能解答她,当然只在杜笛可能允许的范围内。   我提议往零星的人造湖“碧空深处”去,看到碧湖,程欣忽然叫了起来。   我以为她是为这大面积的湖水惊叹,笑着回头,却发现她脸色苍白,看着自己的手,她手腕上的表闪着莹绿的光芒。   “这是什么?你怎么了?”   程欣目光锐利得可怕:“这是能量探测仪,它能在五百米内接收宿星那只能量球的波长……只有五百米。前面是什么地方?带我去那里看看!”见我不说话,她急道:“你能看着地球的灾难不管吗?”   我喃喃道:“要知道你带了那个玩意儿,我就不会到这里来的。”   “你知道他偷了能量球?”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里是有一只能量球,就在前面的‘洪荒室’内。”   程欣扭头要走,我笑笑跟着她:“它不是你们丢的那只,你走那么急干什么?”   她大为诧异。我想把这个告诉她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零星的所有能量都来自那只能量球,它在零星二十九年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到过它。它是宿星的产品。”   “……怎么会这样?宿星为什么会送这样珍贵的东西给杜教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你没有资格拿去。因为有这只能量球,我也根本不信杜笛偷了你们那一只。”杜笛只告诉过我那是宿星的第九只能量仪,就算在宿星上,知道它存在的人也不多——绝大部分人都只知道能量球只有八只。   程欣不相信地看着我,最后说:“我要去看看。”   有我在旁边能出什么事?我终于答应了。   “洪荒室”的名称来源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零星上最大的单独建筑,也是最受保护的地方之一。它是零星的能源网中枢。   我和程欣站在能源室中心,就像它内部的两个细胞。巨大的双层防护罩内,一颗直径四十公分的闪光球状物被固定在中心位置上,无数导线从保护罩内接出来。   程欣的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我有些担心,故意笑道:“你没有想盗走这只能量球吧?……别动心思。它周围的气状物质能杀伤任何有生命的机体。”   她只瞧了我一眼,看着探测仪,按动了几下,忽然奇怪地说道:“这数据不对!这里好像有另外的能量源……它的能量值甚至能影响能量球。”   我觉得不可思议,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里有另外的能量场吗?”   据我所知没有,可我从来没有带探测仪来过这里,我犹豫着摇头。程欣目光游动:“这附近还有一只能量球存在!”   “不会!”   “小卫,能影响环境控制仪能量值的只有它的同类,你也知道这一点。你只是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找出来你看!”   她变得异常自信,按动着那只小仪器,一会儿便开始移动,快速绕过了保护罩,停在墙壁边,喃哨道:“就在这后面……”   这后面是监测维修中心,我可以用密码打开它,可我被她闪亮的眼神吓住了,而且,“洪荒室”已属数据区,我不该不经过允许就带她进来。   程欣上前查看,令我惊异的是不到两分钟她就找到了开启方法。金属门无声地滑开,我顿时惊呆了,屋中间竟真的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宿星人造环境控制仪!   程欣快速走到它面前,兴奋地大声说:“就是它,小卫,就是它!”   我脑予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原以为自己对杜笛的感情能够容忍他作任何事情,看到这只能量球的一刹那,却发觉心头被人猛地刺了一下,痛得失去了知觉……为什么会这样?他受到了地球那么深的崇敬,为什么要陷地球于万劫不复的苦难中?他拥有了零星这样富丽的王国,为什么还要抢掠不属于他的东西?杜笛杜笛,我永远敬重的杜笛!   泪眼蒙胧中,我看到程欣正试图取出能量仪——它的外面罩了一层防护网。   恍惚中有一个东西搭在我肩上,我慢慢回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正看着我。   “悠然阿姨!”   悠然只看了我一眼就望着程欣,一阵清纯如泉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拿不出它的,小姑娘,打开了那层防护罩你会受到伤害。”   程欣一惊回头,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谁?”   “我是零星的主人,欢迎你。”   “我不知道零星上还有你这样美的女人……杜教授偷了我们的能量球,你知道吗?我要求带走它!”   “我们不会取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你很累了,去休息吧姑娘。”   我在悠然永远如笛声一般悠扬的声音中,惊恐地看到一只巨臂无声无息地从金属柱中伸出,准确地托住了程欣的身体,她只来得及挣扎一下便倒了下去。   看着程欣软软的身躯被托起离开,我突然冲动地叫起来:“不行!不能这样,放开她!悠然阿姨,不要伤害她!”   悠然没有阻止我,可是我赶不上机器的动作,_手臂已将她送出室外,重新缩回柱中,我返身抓住悠然:“不要伤害她!”   悠然拍拍我:“投有人会伤害她,只是杜笛想和你谈谈,单独谈谈。”   从巨大的透明的穹形天顶可以一直看到宇宙深处,星光满天。每次都是在这里见到他。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激动地拥抱他,可现在我心中只有一股寒气。   我以为自己会厌恶他,见到他后才发觉,我永远不可能恨他。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涌上鼻端。杜笛走到我身边拥抱我,温暖的双手驱散了我心头的寒意。   我低下头。还是杜笛,平和谦逊,自信而宽容。他是我的朋友、导师和父亲,我永远不可能停止从他身上获益,不论他是什么人,不论他做了什么事,他对我的影响将伴随我直到生命消逝。   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开始像以往那样宁静的对话。   “跟我说说你的那位程小姐。”   这个话题我喜欢:“她是星际研究所的研究员,前任程院长的女儿,李克文教授的学生……”原以为自己能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可这三句说完,我竟不知怎样接下去。我懊恼地发现,对她的了解原来如此之少!我无话找话说:“她有事业心,有责任感,知识渊博……   她性格坚强……她……”   杜笛忍不住一笑:“她美丽动人。”   我承认,一开始她便以美丽吸引了我。   “这么说你们认识不久,为什么你会带她来这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我奇怪他竟能问得这样轻松,但我仍然按他的要求说明了我们的来意。   杜笛直到我说完都没有开口。我开始担心程欣的使命能否完成,杜笛如果不想交出能量球,还有谁能在零星上威胁他?两只一模一样的球体在我脑中跳动。   我终于说:“杜叔叔,你不需要第二只能量球,为什么要把它带来?”杜笛啜了一口茶,才说:“我没有拿那只能量球。”稍顿,又说:“也没有人能不留痕迹地从研究所拿走样品球……我也不能。”   我一呆:“那我们看到的第二只能量球是怎么回事?”   杜笛思索着不说话,站起来走到一架电脑前按了一下:“悠然,有没有结果?”   悠然阿姨的话传过来:“还没有,情况很奇怪。”   他们在查什么?杜笛对我说:“跟我到试验室来,我想先搞清楚一件事。”   杜笛在四号试验室里开始敲打电脑,一会儿我就明白,他在模拟研究所展厅的情形,而且标志出了那间展厅内所有的防护功能——比我发现的多许多。   悠然进来了一次,见我们气氛和睦,又离开了。看得出她的工作也很忙。   她是真的宿垦人,而且是宿星的杰出学者,悠然是她的中国名字。在宿星,她并没有杜笛在地球那么大的名气,可我知道零星能有今日局面,她起码有一半功劳——那只能量球就是她从宿星带来的。她是杜笛三十年的同事和伴侣。一个女人能忍受三十年的寂寞忘我工作,我既钦佩又奇怪。   只需要睡眠三个小时。我安心地等着杜笛工作,他显然在设计程序从那间展厅内取走正中的能量球。他的效率很高,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若有所思地停下手。他已试过二十多种方案了,竟没有一种通过。   半晌,他低声说道:“没有办法能不破坏任何防护线却能盗走能量球……除非有研究所内部的人事先关闭了一防护程序。”这也是我一直考虑的可能,我还未表示同意,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   我惊叫道:“杜叔叔!”杜笛已按亮了备用电路开关,室内三分之一的灯光重新燃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凝重,沉着地打开对讲话筒:“全球防护网一级防御准备……一号机器手接通太阳蓄能装置……五号,查看‘洪荒室’情况。关闭一切航空舱。启动‘共工’。”   屏幕重新闪动起来,杜笛按下另一边的按键:“悠然,你在哪里?”   片刻,悠然的声音传来:“我还在五号数据室。”   “你马上去中控室,查一查程小姐的行踪。”   “雨阁”原是悠然的住所,所以杜笛请她查着程欣。我的头“嗡”的响了一下。   室门打开,一个船形机器人飞快滑进来,杜笛跳了上去:“共工,立刻送我们去中心控制室。”   我也跳了起来,往门外跑。杜笛一把抓住我:“你去哪里?”   “我去看程欣!”杜笛不容分说地将我扯上机器,“你找不到她了!不要乱跑,太危险!”共工机器人已飞快启动,朝中控室滑行。   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杜笛一进入中控室,五号机器人就已接通了监视线路。   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中心能源室的场景:双层保护罩被全部击碎,无数导线烧得纠缠成一团,正中的能量球位置上空无一物!   维修室内,情形一样,那一颗能量球也不翼而飞!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悠然乘坐一辆机器车赶来:“她不见了,‘雨阁’内没有人。”我五雷轰顶。   杜笛哼了一声,才说:“没必要了。   她能无声无息摸进‘洪荒室’,不在乎‘威力神’的杀伤力,又能对付两者倍剂量的神经中枢麻醉剂,就算不是全机器人,也是人机混合体。没有人能够击碎碳钛合金制成的保护罩!”   原来悠然调查的是程欣,听到杜笛的分析,我心如刀扎,大叫道:“她不会是机器人!程欣不是机器人!”   杜笛看着我,只叹了一口气。我像被推入冰窟,混身打颤。   电脑开始报告:“发现能量控制仪位置,目标正向三号舱移动。”   屏幕上出现了程欣。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带着一个一米来高的银白色箱子,奔跑如飞。电脑不断在箱子上闪动信号,里面装的果然是能量球!   我从没见过她拿过这个箱子。杜笛笑了一下,吩咐:“接通通话系统。”   “程小姐,留下能量球,你出不了零星……不要逼我们采取非常措施。”   程欣停下来,笑道:“杜教授,我失礼了。你不敢采取‘非常措施’,打击我等于打击你的能量球,它一受到破坏,你的零星也会同归于尽。”   她的笑容仍然灿烂如花,我痛苦地看着她。程欣忽然跳起来扯了一下什么东西,屏幕上顿时一片雪白。杜笛哼了一声,悠然说。“她竟然找到了监视器。”   杜笛发出了命令:“反应网自动寻找目标,启动‘寒冰’程序,销毁‘组织’号!”   三分钟后屏幕重新出现了程欣的影子,她惊慌地看着一道道金属门在周围关闭,盲目地跳进每一道没有及时关上的门内。我也同她一样惊慌,看着她一步步被诱入陷阱。不到十分钟,她已被逼入液冰舱。杜笛静静地看着屏幕,面无表情,到舱门重重关上时,才再次接通通话器:“程小姐,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液冰室,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能交出能量球,我保证送你安全离开。”   程欣四处摸索墙壁。她花容惨白,这样的女子怎会是机器人?“我给你三分钟时间,三分钟之后液冰加注程序会自动启动,液态氮气能冷冻任何机器和有机体。但不会对能量球有丝毫损伤。程小姐,你好好考虑一下。”程欣停止了摸索,昂首朝着空中——她现在已无法找到监视器了:“不用等了,我不会交出能量球的,我的任务是带走它,不论死活!”   我又心痛又钦佩地看着她坚毅的脸,连杜笛也低叹一声,轻轻关上通话器。   沉默了一会,我问:“杜叔叔,那第二只能量球到底是哪里的?”   杜笛看着我:“那是我们二十年的心血和成果,是真正属于零星的。你以为它从哪里来?”   我面色如纸。悠然站起来轻抚我:“这是我们一直没有跟你说的我们在零星的使命——为了宿星,也为了地球——杜笛,别责备他,我们都年轻过。”   三分钟过得飞快,屏幕上的程欣已惊恐地看着从无数针孔里渗进的液体。   液冰舱的温度一定在急剧下降,我竟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受苦。   迅速气化的液氮已重新开始凝聚,程欣的身上遍布白霜,她在挣扎。我终于忍不住对杜笛说:“杜叔叔,不要这样,让我跟她说说话,劝劝她!”   杜笛不说话。我开始哭,悠然搂着我。程欣倒下了。   我朝杜笛吼道:“她是人,她不是机器,她会死的!你在谋杀……”   杜笛怜悯地看着我,我抢过通话器,嘶声叫:“程欣!你醒醒,程欣……”   杜笛突然跳了起来,扑上指挥台叫:“停止加注液氮!……”   话音未落突变又起,室内再次一片黑暗。   我和他的话音突然在室内起了回音,我们同时停住,悠然惊问:“怎么又截断能源了?”   我急问:“液冰舱呢?液冰舱会怎样?”   没有人说话。杜笛用应急电源敲打着电脑,过了十多分钟——漫长的时间!他才重新接上了太阳蓄能设备。悠然惊讶地看着电脑:“怎么会出现这个病毒!”   杜笛哼道:“还是用你的密码输入的!她住在你的‘雨阁’内,你的居室内有电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我们所有能量储备情况,破译出你的密码,而且制造这样有效的于扰程序,真是个天才!”他看着我,眼中怜悯更甚,轻声说:“我不想伤你的心,可是你那个程欣确实不是我们这样的自然人。”   我不信,我的眼睛再次被泪水遮住。我想说他胡说,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悠然问:“为什么不看看她现在的情形?”   “她连时间都算过了,液冰舱困不住她,我已命令防护网再次全球扫描找她。   可我想看看,悠然体贴地为我接通了液冰舱。液冰舱内空无一人,我惊恐地看着金属墙壁上出现的近两平米的窟窿。她是用什么击破的?……她真的不是人?一分钟后电脑报告找到了程欣,看着屏幕,悠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竟然要乘‘精卫’号离开!”   程欣正在设法打开“精卫”号船舱,我怎么也看不出她竟是没有生命的人。   杜笛盯着她,竟没有采取行动。沉默良久,他低声说:“她说的是对的,我们现在已不能用武力对付她了,那样等于在对付能量球。零星不能与她同归于尽。”   “她难道真的会不顾自己的生命?”   “她的程序一定会那样。我了解程阵和他的研究所,他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何况只是损失一个机器人?——虽然这个机器人完美得像中国唐诗。”   我怎能忍受他这样谈论程欣?悠然紧张地问怎么办。杜笛闭上眼,静静地思索。我们都看着他。   屏幕上程欣已打开了第一道舱门,她将盛放能量球的金属箱放上飞船。   杜笛终于睁开眼,他的目光中充满忧郁。我不知道他也有忧郁的时候。   他在对悠然说话:“只有让她带走原来那颗能量球了……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只能想法留下我们试验成功的那只能量球。   程欣已经打开了第二道舱门,悠然终于默默点了点头。   我在迫不及待地冲向门口,我要去找她!我不能让她带走零星的命脉!   杜笛叫住我:“小卫!我们不能再错一步了!现在最需要的是理智!”   我打不开门,趴在门上痛哭,是我相信了她,是我把他带到零星,而且引她找到了能量球!现在我却只能抱头痛哭,我还有什么用?“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必须想办法减少损失。你听我吩咐。”   我眼泪汪汪地望着杜笛。“你到通话器前面来,与她说话,我们需要时间,你至少要让她十五分钟内停止一切动作。”   对着话筒,我本以为有一千句话要说,张嘴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程欣弄开了减压舱门。杜笛在一台巨型电脑前坐下,鼓励地望着我。   “程欣,我是卫光洁。”   她立刻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望着空中。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慌,只有意外。她那么有把握离开?……天啦!我痛苦地发现她还是美得让我心痛!   “为什么要这样,程欣?我把你当作朋友,你是除我以外零星的第一位客人。”   程欣愣了一阵子才说:“我必须带回能量球。”   “可你也知道这不是你们丢失的东西!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无耻的手段?”   她不说话,我咬咬唇。过了十五分钟。我问:“你们的能量球到底在哪里?你们并没有找它,是不是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程欣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们知道它在哪里,可我们找不回它。”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打算偷窃零星的能量球!”我告诫自己不能生气。杜笛和悠然静悄悄的,我感觉得到他们的紧张。“你们怎么知道零星有一颗能量球?”   “我们知道得更多。杜教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   “就算你带回能量球的目的我能理解,为什么要带走杜叔叔他们的试验品?”   程欣笑笑:“我只想安全离开。杜教授的产品一旦接通了零星自卫防御系统,就能追击周围五百公里内的飞行物。我不想变成宇宙垃圾,我害怕杜教授在零星上空摧毁能量球。”她优雅地拂拂头发,接着又说:“不管你怎么想,我确实觉得很对不起你。回地球后一定向你道歉,再见卫卫!”   “我们不可能回地球了!难道你不知道‘精卫’是零星唯一的远空飞船?”   “‘组织’号也可以作远空飞行,你的沛沛不是会驾驶它吗?”   我哼了一声。程欣笑道:“杜教授毁了它是不是?那真对不起。不过我想杜教授一定会有法子离开的,什么难题能难倒杜教授?”   她什么都计算过了,我盯着她,仿佛看着一只精灵。精灵才会玩弄人类。   她忽有所觉:“杜教授为什么没有说话?卫卫,你在跟我拖延时间!”她转身提起箱子。我着急地道:“你等等!”   程欣妩媚地回买一笑:“干什么?我不想再耽搁,想聊天回地球后再找我!”   “我只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她迟疑着停下,我的心又在绞痛,“你跟我的交往,程欣,是不是一直都是骗局?”她不说话。我的心在滴血,连口气也像在挣扎:“你一直在嘲笑我,是吧?我竟那样担心你的安全!程欣,你好……我竟然幼稚到这个年代了还相信爱情!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能扮演得这样成功!”   她眼睛里闪过我熟悉的歉疚。老天,她对我表示过无数次了,只是我不曾留意!她究竟是人还是机器?我心一软,轻声问:“告诉我一句真话,程欣,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你从来没有说过,可给我的感觉你是爱我的,这感觉是不是真的?”   程欣呆呆地望着空中,我迫切地盯着她,谁知她竟只轻叹一声,慢慢走进减压舱。我叫道:“程欣!”   杜笛长出一口气,重重地敲下一个按键,靠在椅子上说:“行了,小卫,别说了。”   我望着她,她眼中又出现了怜悯,轻声对我说:“知不知道答案你都会伤心。”   悠然盯着电脑说:“希望我们给它增加的自动回归调节系统能起作用。”   杜笛有些疲倦地点头。我不知道他们做得怎样,紧张地盯着程欣。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已打开了减压通道。   我忽然发现飞船周围慢慢浮起一层薄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住“精卫”,它们变化很快,片刻间,整个太空舱内已是一片雾霭蒸腾。程欣直到转身提金属箱时才发现,雾气中已看不清她的脸,我听见她惊叫一声:“离子雾!”   就在程欣跳起来准备关闭舱门时,金属箱忽然爆开——爆炸轻微得像踩破了一个小气球,一颗蓝莹莹的球体自动飞起,迅速飞出了“精卫”舱!   程欣追出来想拦截,回买看看金属箱,终于没有追出“精卫”号。   我们一起看着这颗长了眼睛一样的能量球飞进打开了的太空舱的出口。   程欣一笑:“社教授,恭喜你,你终于还是收回了你们的能量球。”   杜笛振作一下精神,走到话筒前说:“应该恭喜你程小姐,你是唯一能在零星带走能量仪的。回地球后告诉程阵,我祝贺他这次的成功。”   我看着杜笛自如的神色,还有谁能在承认失败时有他这样的从容?程欣一如既往温柔地微笑:“既然这样,我就告辞了,杜教授,打扰,谢谢!”   离子雾已散尽,程欣微笑着关闭了“精卫”号的船舱,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内。十分钟后,“精卫”起飞,杜笛大方地打开了太空舱飞行出口。   他是个输得起的人。我输不起,我永远不可能有他的风度。我打开控制门,飞一般跑向“世间居”。我只是个俗人,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谈笑间结束一切。   我冲进卧室,气喘如牛,泪眼朦胧。   食品柜里有一瓶酒,我打开它,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冲向喉头,冲得眼泪再次涌出。我用力擦去,又喝一口,突然笑起来:“卫光洁,卫光洁,你这笨蛋,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竟然还目诩多情!哈哈哈……大笨蛋,哈哈……你也是机器人!按别人的程序运转的机器人!   ……”   我大口大口喝着酒,泪雨滂沱。我要醉,我无法面对零星和杜笛!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到后来才知道一切才刚啪开始。   新能量球有很大的缺陷,它所有的能量只能维持零星三年的正常状态,这颗智慧之星面临着灭顶之灾。我万万没有料到杜笛会将挽救零星的使命交给我。   悠然告诉我数据室的分析结果。程欣不是地球的产品,它所使用的尖端生物科技是地球目前还没有掌握的。它来自宿星,而宿星上有一批人一直想得到第九颗能量控制仪,如果落到他们手里,和平的能量球会成为宿星和地球的灾难之源。   “所以你得出去。小卫,你是我选中的最合适的地球人,你愿不愿意为和平而死?”   我还能说什么?想起无尽的宇宙,我一阵寒颤。我一直认为自己心灵寂寞,可从没想到会终日与寂寞长天为伴。呆了半天,我努力平静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到宿星找到程欣带走的能量球的下落。”   我再次孤独地冲向宇宙,将零星甩在身后。   零星,等我回来。哪怕我孤独一世,负重一世,我也要弥补我的过失。   杜笛送我上机时告诉我:“程欣是人机合成人,虽然她按照严密设计的程序利用了你的感情,但是她对你的情感也有真的爱……”   这或许是我在寒冷的宇宙间感到的最大的温暖。 《寂寞长天》 作者:村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楚惜刀 - 奇幻之书.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正文 奇幻之书(1)   铃声响过城门的时候,人们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铃声仿佛能勾魂摄魄,当它在人们的耳边清响,时光就慢下步子,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荡漾。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乡村都会执着探寻那里的奇人异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异跳跃,然后,把一切写在纸上。有时好奇者问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他就坐下来烹一壶茶,在茶香袅绕的斗室娓娓道来。   人们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过荒诞不经,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这时会给听者倒一杯茶,他说,人生在世有时不需太认真,权且当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在满口清香中人们渐渐忘了故事的真假,偶尔记得几处细小的不寻常,和他人闲谈时便有了最好的佐料。那时人们会慨叹明荒是个奇人,而明荒的铃声已经消失在百里之外。   听说明荒曾经去到天之边海之角,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人们的视线仅仅到达宽厚的城门或菜畦的边界,外面辽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复制的家乡,并没有奇特可以言说。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册书卷记载的故事是绝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后闲人们把不相干的故事拼凑起来,才发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双头】   明荒经常说起一个沼泽双头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刚开始旅行时遇到的怪物,长了两只头,两头共用一个巨大的身体,每天想着如何杀掉对方,独享那个身体。   明荒看到双头怪时,它正无聊地躺在沼泽地里,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陷落下去。高深莫测的沼泽不动声色地安静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过,就失足被它无情地抓紧在怀里,不容得脱身。而双头怪就在此时伸出舌头一卷,从沼泽的嘴里抢夺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们额头都印有一颗神奇的宝珠,纵然天空乌黑欲雨,黑暗中宝珠依旧熠熠发光。这是世人梦想的夜明珠。明荒这样想着,脚不小心踩进埋伏里,一个结实的绳套立即扣住了他。他回头看,猎人懊恼地躲在树丛中向他招手。   那个绳套被下过咒语,它就在沼泽的边界,只要双头怪想出沼泽它就会静静地在前方咬住目标。明荒俯下身凝视,藤草编织的绳套在夕阳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越收越紧好像明荒才是它的猎物。明荒听到猎人恼怒的话语传来——难道你想打它们的主意?他微笑摇头,这世上令人惊异的珍宝不计其数,夜明珠虽珍贵可他见过太多。猎人半信半疑,缓缓念动咒语,绳套颓然四散仿佛本来就是个宽松的绳圈。   这动静惊起了双头怪左边的头颅,懒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转肥硕的身躯让另一颗头看不见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两眼就发现肉肉的舌头破空而来,试图缠绕上他的双腿。这是猎人苦候的良机,他大喝一声,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抱起的危急时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头。   呼啸的利箭夹带金色光芒犹如大鹏鸟的翅膀,明荒饶有趣味地凝视着火的舌头上耀眼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枪戳在胜利的墙头。双头怪嗷叫飞腾,拼命在沼泽摔打舌头,夜明珠安然不动地悬在额头,如一只黄灯笼燃烧得冷静执着。   猎人惊慌地发现它竟有一对折叠的双翼隐藏在身后,展翅时比整个沼泽更宽阔可怖。双头怪飞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乱舞,劈啪击打在沼泽地里,泥浆如雨点落下。明荒舔了舔唇边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药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看见金箭在最后一摔时从舌头上夺路而出,双头怪痛苦地嘶叫,把受伤的舌头深深插入沼泽里。   低下头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仿佛是闪电劈成,从后颈蜿蜒到尾椎。缓缓扭动身躯,双头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万匹骏马咻咻地喘息。右边的头颅发觉了异样,强力逼迫身子移转,争执了不久后,它把血红的眼睛径直挪到明荒跟前。   两边相差仅仅一丈,那双眼里立即渗出邪恶的馋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听到风声从耳际擦过,天地瞬间变暗,头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击在粗厚的肉壁上,缠粘的液体从手上溅过,从脖子里滑过,沾湿他努力维持清洁的身体。不知道身在何处,整个人在乌黑的窄道里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气息。他感觉直落到了某个井底,扑通,最后扬起很大的水声,浑身湿透地从一个及膝的沼泽里站起,难忍恶心的腐败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定了定神,他耳朵里传来空洞的轰鸣声。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这样想着,掏出火石擦亮了,看见斑驳的肉壁皱襞上淡红色的黏液如蛛网悬挂。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饥饿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明荒被汹涌没膝的黏液推动,重心不稳跌坐下来。禁不住浓烈难闻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皱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体,明荒移过火石,从汁液中捞出一只残缺的胳膊。他烫手地扔掉胳膊,后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背后的木弓森然断裂。这里是多少猎人的坟场呢,明荒不愿再深思,火石恰在这一刻黯然失了颜色。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化成一滩泥。有沉闷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隔了一堵墙似的沙哑。明荒吃了一惊,按住欲飞的心镇定地回答,我是一个寄生的妖怪,专吃别人肚子里的美食。他努力让颤动的身体不要抖动出害怕的痕迹,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面,听到谎言在肉壁上反弹,如张开一面护身的网,安慰他绝望的处境。   那声音许久没有回音,明荒忧戚地等待,直到它呜咽着感叹。那我不是死定了吗?这句单纯的对白落在明荒耳里,他抑制住喜悦悠哉地回答说,是啊,你从一数到百,我就会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子。   那声音立即回应,你这么急着吃掉我?尖锐紧张,明荒听出了它的慌乱,哦,原来你是双头怪的心。它忧伤而遗憾,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为了谁而跳动,如今也不知道为了谁而牺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请告诉我,外面两个头颅我究竟听命于谁?谁才是真正拥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记了惊惧。你不曾问过它们吗?心忧郁地说,我问过千百次,每一次它们都会因此互相撕咬,从不顾忌同在一个身子而斗到遍体鳞伤。明荒说,那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一个解答,你同时属于它们俩,为了它们俩跳动,如果死也是为了它们俩牺牲,这样有什么不好。   心激动起来,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颤颤地晃动,我厌倦了,我不想在它们争执的时候苦思冥想要听谁的才好,不想在它们抢夺食物时胡思乱想到底是谁养活了我。我为什么要同时属于它们俩,我只想安静地有一个好归宿,不用每日烦神谁和我更亲,我的血又要为谁而流。   明荒想了想说,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许旁观者清可以看透事实的模样。那颗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块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带,轻绕了那块突起的皮肉打了一个结。把腰带紧紧地缠在手中后,他听到心说,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记得帮我确定谁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带,明荒被一股潮水捧着冲出了食道,冲出了咽喉。他的手几乎要松脱,拼命以意念坚持,直到眼前大亮,路过舌尖时他仰头望到那颗高悬的夜明珠。宝珠柔和的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间被抚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将要脱离双头怪时丢了出去。咔哒,似乎有细微的声响自天边传来,双头怪额头的夜明珠就势飞出,落在沼泽的中央。   守候多时的猎人飞出套索,念动咒语,温柔地围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圆太光滑,套索竟挽不上它的壳,猎人一面低声咒骂,一面费力地重复飞索的技巧。   双头怪右边的头颅吃惊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无损地回到嘴边,被肚子里一阵恶心给吐了出来。更让它难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块肉落在了沼泽中,淡红色的黏液挂满嘴角,欲断还留。昔日被双头怪吞吃而没有消化的断肢七零八落地掉落,明荒如同残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呕吐。   沼泽没有嫌弃明荒的狼狈,依旧决然地张开口想吞没他。猎人的套索离他很近,近到仿佛救生的绳,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猎人,对方根本没有丝毫意识要救人,一味地收绳、飞索,不中,再套。咒语在此时失却了效用,反而更使猎人深信神奇的宝珠有排斥咒语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颊掠过,一次次证明了夜明珠无双的价值。   浓重的血腥气令左边的头颅敏锐地发觉了异样,它不知为什么觉得肚子疼如刀割,仿佛一下子空落落没有了依托,但眼前惊喜的食物让它遗忘了一切不快。它强迫身体挪开一个位置,使刚受过伤的舌头准确卷起明荒身边的那团血肉,多么美好诱人的腥气,咽下口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进了肚子里。   可是它已经没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虚地承受撩乱的痛楚,这时右边的头颅哇哇惨叫,怪异的兽语终使左边的头颅明白已发生的惨剧。它吃了它自己。两颗头颅愤懑仇视地对望,那么多年它们相争,它们恨对方又摆脱不了,好在在这一刻,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张开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对方的头颅,混乱中另外一颗夜明珠被撞落下来,而双头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怪物,分不清左与右。遗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泽危险的力量,开始缓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着它,想到那颗心的嘱托,他知道,无法给心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许在漆黑的肉身里呐喊,如果两颗头颅都不是它的主人,又该何去何从。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或许双头怪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泥浆吞食了明荒的双腿,这时他看见猎人的套索终于向他招手。第二颗夜明珠就在明荒触手可及的地方,猎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帮我取宝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简单,明荒没有犹豫,拣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发生了,有了宝珠的明荒轻易地浮出了沼泽,他不需要猎人的套索,轻松地走到了另一个夜明珠的面前。猎人落魄且嫉恨地盯着他的所作所为,手持两颗宝珠的明荒像长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润的光芒下飘然欲仙。   往往故事说到这里,明荒就会停下,撇过头对正在聆听的人微笑。听者总是追问夜明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个人都挂念那对宝珠,忘了陷入沼泽的双头怪。可是双头怪算得了什么呢,它死了,身无宝珠,不值一顾。   那么,就说说夜明珠的下落,它们自然在猎人手里。啊,为什么要给猎人,他又不想救你。为什么不给呢?明荒合上他的书卷,悠然捧起了茶。听者看着他轻便的行装,理解地点头,你出门在外的确不亦多带宝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么可惜。   明荒说,不要紧,你走得越远经历越多,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也就越多。他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纸背,在茶香中袅袅向世人走来。   【怼镜】   丽姬是个很美的女子,绝色倾城。   听者打断明荒的话,为什么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绝色倾城?嗯,非绝色也自有她们的故事,但你确定爱听?故事好就听得,若不好,美女也无趣。只是今趟,须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因其丽容无双,才会有后面的故事。   听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又是个烂俗的开头,但环顾四周,没有比这个烂故事更吸引人的存在。勉强分出一点空余,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听语声的空响如风击在铃上。叮,咚。   丽姬虽美,却寂寞。   她自小母亲就没了。母亲也是个美人,嫁得却不大好,一嫁刚过门对方就出了意外,守寡一年。再嫁有了丽姬,可惜长到六岁父亲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亲没多久有了第三任丈夫,一个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整天不着家。时日长了,母亲渐耐不住家里的寒清,出门找三姑六婆寻乐子。剩下丽姬与佣人在家里,对了豪奢的摆设与呆滞的四壁无所事事。   每天倚了碧纱窗,她落寞地眺望楼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在将踩踏的脚印里等待完成。而丽姬没有,锁在深宅高楼里,她很久会转动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细沙,没有动静地沉寂。华衣美食填补不了她空虚的影子,孤零零地游荡在家里,像迷路的灵魂。   丽姬长到十八岁,男佣人难免为之心神摇簇,不敢多抬头看她,女佣人则嫉妒她的美貌,偷偷在背后贬低她如婴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视众生,期冀那些黑压压的身影中,会有人抬头,留意到她长长的影子。   人间没有奇迹。丽姬既没有失落叉竿寻着心上人,也没有纵身一跃成全婆娘们闲嗑的谈资。清晨与黄昏时分,她会独坐在螺钿黄花梨的妆台前,对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镜怔忪地凝望,直到看进古镜的心里,她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前晚的梦,当下的事。   古镜是很好的听众,它永远无法开口,默默聆听。不知不觉地,它感应到丽姬年轻苦闷的心声,荧荧地闪进了镜里。镜中有一个真实无虚的世界,现实给它怎样的面容,它就如实地展现这面容。丽姬絮叨的梦境与琐碎,一点点构筑古镜自身的血肉。它从无知无欲,慢慢地有了些许智识,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怼中的力量。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邪门。丽姬明明是个凡人,她积年累月地述说却使古镜有了生命,点镜成精。但她终没有因为这面奇特的怼镜而交上好运,她被继父许给了生意场上的伙伴,那人大她三十岁,聘礼摆满了闺阁中每个角落。母亲扯着笑,一一指给她看。喏,这个价值几钱,那个稀世罕见,说到动情处,摩挲珠玉的手便无法放下。丽姬不作声地听,珠玉是不会呼吸的,像镜子一样冷静。她在这些发亮的首饰中,闪见自己枯败生锈的命运。   出阁那天凌晨,她在镜前梳妆完毕,安静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红的血液染在了怼镜上,洇在它狰狞的饕餮纹路里,一丝丝渗进去。她感觉不到痛,正如日渐消磨了的年华缓钝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无所谓。   人类执念中隐含惊人的爆发力,像埋在地心里的火种,一旦燎原势必成灾。怼镜目睹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绝望洒在它身上,它却有微弱的欣喜,感应到渐行渐远的生命是怎样一种境况,仿佛丽姬舍弃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狱是我的天堂,怼镜按耐不住欢喜,镜面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月光、鲜血,凝结成莹净虚丽的世界。   濒死的丽姬讶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蓝光争先恐后涌入古镜,意识里最后一念空明,丽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经去了。   怼镜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满足地发出嗡嗡振动声,梳子看见了,簪子看见了,月亮看见了,乌云看见了。乌云很快遮挡住月亮洒下的清辉,把郁黑的丧衣披在丽姬身上,送她最后一程。   不祥的怼镜被转卖给了一个古董商。悬挂在店中的当天,某个贵妇纤手一指看中了它,与瓷碗、玉尺、石砚、字画一起堆砌在车上,运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们互相碰撞,肌肤相亲,唯有怼镜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没有知觉的名贵玩物,身价并不能阻挡它们的无知。而它将纤毫毕现地映出世间百态,以独有的冷漠。   怼镜喜欢安逸的住处,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艳陈设,能嗅得见铜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饥渴的铜镜,渴望更多的不忿给予它营养。   贵妇每日睡到午后,懒洋洋起身,喝一杯当天运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块碧玉打制,鲜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怼镜爱看的风景。接下来梳妆打扮,她竟有十数面镜子,壮观而逢迎地围拢主人,争先恐后奉上她娇艳的姿容。怼镜混迹于这些平庸的镜子中,高深莫测地冷笑,快了快了,当你想起人生里的不如意,就会来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过餐,就有一队女佣牵了七、八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进屋,亲热地凑上去叫她。贵妇这时现出和蔼的神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们玩耍。怼镜安然凝看,它知道美丽的表象会退后成背景,最终浮出的真实绝不会光鲜。   当太阳西斜,贵妇脸上呈现倦意,小女孩们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受伤的天鹅,把头弯在女孩们的肩上,怅惘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者陡然捂住了脸。明荒轻描淡写地看透他们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会吸血的女鬼,故事里贪得无厌的只有那面镜子。听者松了口气,茶凉了,添些热水,接着往下说。   太阳落山,院外有一群翘首等待的家长,从女佣处领钱,妥帖地收在衣服里,眉飞色舞地带走自己的孩子。她们中的新来者从旁人口中听说贵妇的故事,说她如何的继承了大笔遗产,如何的有钱没处花,猜测她有过夭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心结,每日搜寻别人的骨肉以叙天伦。   夜色弥漫之时,贵妇珍重地抱出一个绢丝娃娃。怼镜意识到蹊跷,特地放低了身架,折射一块银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纱裙。她望见这面体贴的镜子,将娃娃挪到它面前。来,你看,又买了一面顶好看的镜子,等你长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样子。你喜欢这花纹么?摸上去有铜锈的味道,大概照过几百年间的人。   怼镜无声地发散它的气息,孤芳自赏的幽怨累积起的气味,会吸引同样的人。不快乐就如血缘,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这些人,能明白它无双的价值。   真的,今天好像开心一点。贵妇抚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语,有很多你的姐妹来看我。不过她们没你听话,也没你生得标致,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忽然猛地抬头,盯住怼镜里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轰然坍塌。怼镜纤毫毕现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白发,皱纹,浮肿的眼皮,干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妆之后。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恋生命的是一个无生命的娃娃,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人生,有时想起来,真是意兴阑珊。   她仿佛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叹息。放下娃娃,捧起怼镜,久远的年月让她忆起前尘旧梦。刹那芳华老,她的一生不过在弹指一念间完成了,多长多曲折,也只须一个怔忪,残酷地闪回到当下。   这时她认识到依赖娃娃的错误,这份执着让她固守在过往的遗憾中,倾尽了将来。她像被邪灵附了体,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断的,用剪子费劲地乱剪一气。爱有多深怨就有多浓,沉重地负担了太长的时间,她有理由要求一个偿还。娃娃不哭也不喊,怼镜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让贵妇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后来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银辉如一缕细绢裹住了受伤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断头匍匐在脚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儿,悲从中来,呀地一声哀号几欲气绝。   怼镜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泪,人是软弱的生灵呵,轻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泪。怨气越多越好啊,直至淹没了自身,把心灵交给它控制。   女佣发现贵妇时,她已疯疯癫癫,偶尔会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长时间不停。笑到人毛骨悚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捧了一堆绢丝碎片泣不成声。家里值钱的器物,被女佣们暗地里偷了出去,怼镜也不例外,被重新估价卖到了当铺。不多时,又流传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怼镜泰然地寻找它的猎物,总有些人会与它相遇,恋上它,倾出自己。怼镜里积聚的人的怨气,仿佛滋养着镜华美的色相,流丽光泽一波波折进人的眼,如琉璃通透,令人爱不释手。男男女女站在镜前,会无端想起前尘旧事,叹一声,哀一句,把这面镜当成最爱的知己。   最后,怼镜辗转流落到一个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宝不计其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奇物,随意地丢在旮旯里混同于其它俗器。有个识货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托人安排和这高官见面,想收购怼镜。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里正好来了一个窃贼,他躲在暗处一直没有下手。而高官带了那人浏览了所有珍藏后,骄傲地宣布那面怼镜永不出卖。   在高官去送收购者的间隙,窃贼把他家里值钱的小件古董一扫而空,其中包括了怼镜。听说那个贼在天亮前藏在屋顶没敢走远,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购者和窃贼是同谋。他派人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购者,可惜怼镜从此失去了下落。   听者释然地说,那种妖异的镜子丢了就丢了,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祸事——你看,不是所有拥有过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说,可是,我就是那个想收购怼镜却被错认成窃贼的人。   听者讶然起立,指了他说,那你此刻应该在牢里。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过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让我关很久。何况我多少有些朋友,他们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终放过了我。我很想找到那个窃贼讨回怼镜,不过天大地大,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遇上了那样一面镜子,估计也是无法善终的罢。   听者感慨,但愿如你所言,让恶人终有恶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故事永不会结束。明荒继续他平缓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在牢里我遇到一位狱友,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垂过腰际,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将在铁窗里耗尽。纵横的皱纹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那时我心头有一丝恐惧,害怕这是我未来的模样。因此我立下决心,要在牢狱改变我之前脱身离去。   同住七个日夜后,老狱友开口说话,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听完那个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轻叹。据说,他没有熬过寒冬,那个故事是他最后说的话。   听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一缕缕飘在空中:狱友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顷阿】   它是一只家养的怪物,隐在楼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岁的时候,把它从一个破旧的巢里捡回家,他乐呵呵地指了顷阿对父母说,狗狗,狗狗。父母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知道儿子喜欢把一切会动的东西都叫作狗狗。于是,他们自动把刚爬过的一只蚂蚁,当成了它。   而顷阿活生生地存在,沙灵窍未封的两眼能随时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对。沙喜欢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为很广袤的天地尽情奔走,听风柔和地拂过面颊,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顷阿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只会飞上天,扑捞那些飞翔的精灵,让沙可以看清它们的模样。   累了倦了,沙随意倒在床榻边,顷阿会小心地为他拉上一层薄被,然后安心地走入沙的梦,陪他一起历险。它是穿梭于现实与梦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说不清发生过什么,父母也从不把他的咿呀乱语当真。因此顷阿得以和沙在梦幻的世界里飘,那些古怪混乱的建筑与山水,堆砌成沙钟爱的美妙天地,那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老去的黑夜与苍白的规则。每当进入那个梦境,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放任身体自由地融在空气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束的感觉,但在醒来后却无法对父母说出一个字。   他的心往里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适应外面的世界。父母时常疑惑,咦,为什么沙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为什么他每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沙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他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无论他是否和别人说话。   顷阿知道他们排斥沙的原因。因为它从不言语,沙也从不和它说话,在大人眼里,他无异于一个自我封闭的哑巴,沉闷到愚笨的孩子只会让父母心伤。   顷阿没有办法,它希望满足沙的愿望,看到沙的笑容。当沙抚摸鸟儿的羽毛,比划说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顷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飞。   那是个夜色将近的黄昏。五岁的沙被隐形的妖怪驮着,双目迷离地望尽人间风景,徜徉在血色夕阳笼罩的天空下。它飞得足够高远,以致无人知道头顶有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在发生。沙没有丝毫惊惧,年少无知的他兴奋地挥舞小手,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留下美丽的印记。   这是多么愉悦的回忆。每当一天天老去的沙回忆起当年的片断,他会一字一顿地强调,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视众生。没有人相信他的辉煌。沙从天上降落时,凡俗的父母目瞪口呆无比惊惶,他们请来驱逐邪灵的法师,在家里贴满经咒,画满符箓。沙的哭喊辩解与事无补,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窍,以可怜的同情好心要他脱离苦海。   顷阿不肯走,它在庭院里逃,躲,避,遁。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到无法与沙继续玩耍,铺天盖地的驱赶滋长着委屈与厌倦的情绪。慢慢地,它变得烦躁,有了脾气,它被跳来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厌烦。它想找沙玩,无奈他身边永远有无数讨厌的人头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它费力地接近沙之后,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许当时只是想抓紧沙的手,这一把没有抓出血痕,却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然长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认真地对父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操心。   沙抬头走过顷阿面前,穿过了它,记忆里残留的过去的碎片,是太细微太渺小的片断呵,一不小心就遗落了顷阿的样子。顷阿伤心地对了沙张牙舞爪,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看见。   很多年后,沙记得小时候曾经飞上过天空,仅此而已。   顷阿望着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从沙身上抓获的童年记忆,它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星,莹莹幽光折射明月清风,一如每个相守的日子。   之后,顷阿开始了流浪。它在天与地的边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长途能否找到一个同伴。人类,妖怪,无数生灵的身影擦肩而过,却鲜有谁看得见它,也就没有一个能像沙成为它的朋友。   隐形是一种绝望的妖术。眼前明明是一个花花世界,一切却与你无关,将你拒之门外。顷阿想让谁记住它的脸,记住它的存在,只是这愿望如镜花水月,连天也懒得搭理这个无形迹的家伙。   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妖怪。听者喃喃地自语,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记起隐匿在尘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卷,你还想听吗?它的宿命远不止如此。哦,已经是这般悲惨的身世,还有更凄凉的后续?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异常的,命运的常态往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将你欺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顷阿不懂人类的语言,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荒微笑说,那么,你想做一双透析的眼,再度潜至顷阿身边聆听它的故事么?   不出所料,你又轻易地被我诱骗。明荒狡黠地合上书卷,呷了一口茶,卖着关子说。其实,有些谜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寻,有些人歆享过程的绚烂,有些人幻想结局的完整,这世界原本就有多样而迷人。但是悲剧也迷人?听者疑惑。是不是悲剧,见仁见智,痛苦有时是人生的清醒剂,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晓更多,且耐了性子听我说下去。   顷阿在孤独流浪了很多年后,渐渐忘却了所有的事。它不记得沙,那时的沙已经老去,纵使对面相见,顷阿也无法辨出他的模样。也许它曾走过那个蹒跚白发的老人面前,时光没有停顿,他们像两粒互不相干的微尘,风起风落,这辈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   大约过了一百年,顷阿依稀记起它曾会入梦,进入他人绚烂的梦境是怎样一种光景,它已经淡忘。此时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飞到一户红砖绿瓦的人家前,头一低,钻进小孩子的卧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势很像沙,让顷阿觉得眼熟。它没细想,溜到孩子耳边,朝旋涡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来到了他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断续、破碎的梦啊,天与地混沌相连,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种长相凶恶的妖怪跑来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风衣,持一把光剑频频地舞动,剑指向的地方,妖怪们仓皇地出逃,动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却很满意,兀自咯咯地跺脚大笑,换一个阵地接着他的征伐。   顷阿不由起了怜悯的心,他没瞧过那种七彩缤纷的梦。顷阿隐隐想到从前,仿佛在谁梦里见过极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风斜红,这是它想修补的梦境。于是顷阿摘来白云,彩虹,艳阳。芦苇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状的山石,堆成巧夺天工的模样。清澈的流水,畅游的小鱼,闪闪发亮的晶莹石子,风起,叶落,白云在水底悠闲地走。   顷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让我们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诉他。它知道在梦里,孩子能看见它淡淡的影,这是个让它踏实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顷阿的厉害,远远地避在一边,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鸟语花香里,面对面地接触。这么多年了,它想它终于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从它身边遁走。顷阿营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间消逝,它被孩子赶出了梦境,丧家犬一样扑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抚说,不怕,做恶梦而已。孩子不依不饶,指了虚空中嚷嚷,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大人着了恼,啪的一记耳光,他哭得更响亮更委屈,尖叫声刺痛顷阿的心。   顷阿知道他说的是它,不无落寞地向外飞去,心有不甘,它继续飞,继续在小孩子的梦里乱闯。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它,有一个梦境能收留它,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无数次地被人踢出了梦,无数次地被人拒绝。顷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一刻,它也被人这样追赶与排斥,记起了它该如何应对。   它怀恨地进入每一个梦,张大嘴吞噬下那些讨厌的梦境,它们造作、幼稚、难吃,但在顷阿仇视的口中,不失为填饱空虚的美餐。可是饥饿始终无法摆脱,无论吃掉多少的梦,它仍然觉得空落落的。顷阿不由怀念连它也不确定是否有过的美梦,如果是美梦的话,也许会迟一点才让人饿得疼痛吧。   明荒的话嘎然而止。   后面没有了吗?   你呢,有没有被怪物吃掉的梦?明荒反问。   听者闪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问道,说故事的人是这样结尾的么?   那个狱友坚持说,顷阿住进了他的身体里。明荒笃定地敲着桌子,悠悠地问听者,你信么?   你大概遇上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长,编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吗?明荒故意问道。听者一愣,继而尴尬一笑,是啊,谁没有做白日梦的时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离异事,来消磨无聊长夜。   听者转移话题,你的故事里为何听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莫说是海誓山盟惊天动地,就连一点点两情相悦也没有,这真是令我辈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来你们喜欢听男欢女爱,这种事何须我讲,放眼望去随处发生。听者认真摇头,说罢,你说的必有一些不寻常,将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寻常的世界里,或许能听出别的滋味。   这便又多说了一个故事。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奇幻之书(2)   【灵猫】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条街,这家关窗的时候,透过夜色望过去,能瞧见那家的灯火。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剪成袅袅的一片,叶子也似,有时会惹得灯下读书的他抬起头,遥遥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灯,另一盏如星闪烁,多晚也不见灭,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了意。   一来二去看熟了。偶尔街上遇见,清澈的目光有意无意一撞,眼波里有欲走还留的心事。起初她略有惊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时日长了,会递去一个微笑。两人于是宛如约定,每回不经意地碰上了,颔首招呼,她长长的青丝在低头的刹那从肩上滑过,令他的心一跳。   相思滋味,细水长流。自以为读懂他若有若无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里时常甜蜜回想,擦肩时嘴角扬起的喜悦。但也就是这样了,不咸不淡,不亲不热,永远横亘了一条街的距离。除了相遇,没有更多的眉目流转。她一直怅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崴了脚,或是他失了贴身的玉。   好在有一场及时的暴雨,赶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间,他们被迫同一屋檐,对了雨帘寒暄。千言万语,话到口边,才知要说出一句,也是艰难。微笑是不变的客套,持续微笑却透出了傻气,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这雨早早停了,还是想它越来越大。两人默默无话,一时雨势越发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们的身边。两人不觉一齐往内里站了站,悄然地向对方移动了一步,作势要躲避雨的袭击。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叹。她笑了笑,他特意说的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会不会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欢喜,面上仍是素净的笑,像有距离的雨在身外下坠。他见她没有回应,微觉有些凉意,是呀,肆虐的风把雨都吹到脸上来了,慌忙抹一把,给人当作泪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么,竟涂花了脸,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摊在他面前。   他发觉有异,狼狈地擦干净,再触着她的眼,两边皆是一乐。谢谢,他递回丝帕,手又一缩,弄脏了,我洗过还你。她刚想开口说不用,歪头一想,就答应了。他顺势说,你就住在什么什么地方罢。嗯,离你家很近。说完一窘,见他没在意,慌忙扯开去了。   雨势渐渐缓了,像拉长声音抽泣的人,溅着雨点总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点冲回家,应该不会淋湿。她却盼能多在这屋檐下守片刻,如两只悬着的风铃,遇上了风,会有欢快的叮咚。   没等她回话,他低下头冲进细雨缠绵,风筝一般去了。她连忙跟上,一脚高一脚低踩在水洼里,顾不得鞋湿了发乱了,随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桥上,他回身等她,风雨扬起他的头发,像一幅水墨画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脚下溜滑,往桥下摔去。他脸色煞白,如生了风火轮,大步冲过去救她,险险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惯性所致,两人不觉一起携手往旁荡开两步,如在风雨里飘起来。只是一站定,他克制地收回手,退开一步,很好地维持着距离。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桥,就是他们住的那条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厉害,临近家门的街几乎浸在水里,没踝的混泥水打着旋儿,令人疑心下脚就会被咬上一口。她迟疑地站在桥头张望,有壮汉背了小孩趟进水里,孩子兴高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蓦地羞红了脸。   很想他携她走过,如刚刚不经意地牵手。他僵直了不动,任雨扑过来,脚下生根站了。她读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叹,径自走进水里。冰凉的水卷过来,没过脚面,浑身激灵地一抖,她独自走回了家,没有回头。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离她远远的,好叫她看不见自己。街坊邻居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打量一整街的热闹,每道目光都是牵绊他的绳索。假如这是漆黑长夜,也许两人的命运会有惊人的逆转。   次日再见,她有意低头避开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怅然凝视,疏淡的笑容里暗示着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视而不见走过,眉眼俱拉着,谁知,最后一步竟踏不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回眸觅他的眼,一瞬间,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胆地问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一句。他愕然,遗憾地说,可惜。也只得这一句,才知道,两人不过是泛泛的,甚至连交情也没有的相识。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明晚你到巷口来可好?她大着胆子应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约定的黑夜很快到来。他们避开夜色的眼睛,走过了青石拱桥,沿了细柳长河,悠悠地兜圈。他抖着手抽出那条洗净了的丝帕,哑声说,你要走了,这帕子给我留个纪念罢。说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她摇头拎起丝帕,小心地叠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时,微笑递过一个木雕人偶。那是他的侧影,粗陋简单,瘦长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清了,蓦地里一阵鼻酸,他不是没人惦记的。   捏紧人偶,想到远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尽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看见咫尺外的她,那样近,若是上前温柔地拥抱,就在这夜色如幕下,伸手环绕她的肩,该会有温热,颤心,青涩的笑意。她也仰头,若有期待,但他终没有动,心念一闪即过,向她矜持地告别,一路平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圆满的收梢。   约莫过了半个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对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点点,听了几句,如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与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难,至今没有他们一家生还的消息。   原来那晚就是永别,他欠的拥抱,没有机会再还。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飘然上了天,见到了死神。一个黑衣的白胡子老头很慈祥地问她,来世投胎想做什么样的人。她的心很安详,偷觑老者长长的胡子,很想拽一拽,看神会不会疼。死神洞悉地一笑,她太年轻,尘世间的至伤至痛,至喜至乐,都不曾经历。年轻的生命才会有美丽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愿,死神乐意给予一个机会,叫她无憾地投入下一次生命。   她想了想说,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猫。死神沉思了一阵,既然这是你的意愿,好吧,你就做一只猫。然后,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猫,眯缝眼,招风耳,逗人爱怜地在地上摇晃行走。她请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经过的时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没有察觉脚下生灵楚楚可怜的目光。喵。它企图唤醒他的注意,却看见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桥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裤子。他瞥了眼这个小不点,软软的身子依偎过来,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呜一声,舔他的手,湿湿的依恋。歪歪斜斜的一团软毛,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触的温柔。   心上的泪被这小家伙止住了,毋宁说是因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间美好。抄手把它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了依靠。喵,小白猫用头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过的拥抱,期待过的主动,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这一刻。   它成了他最爱的宠物,陪他灯下读书,与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别家的猫忙着溜出家挑选相貌登样的猫配对,唯独它守着主人,像不懂情为何物。去,去,有时他赶它,找个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样寂寞。但小白猫不动,哀哀地叫,浅绿的眸子无辜地望他,心就一软,再度抱它入怀。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们过一辈子。他喃喃地说,眼前浮上一缕青丝,从肩上荡过来,细柳一般,是他没缘分相守的流年。小白猫听得分明,小巧的头靠在他脚边,尾巴一蜷,甜甜睡了。   它顽强地陪了他二十年,长寿的猫,街坊都道是奇迹。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灵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亲人。那时的他有点谢顶,一直没讨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独住,屋子凌乱不堪。小白猫很规矩,从不添乱,每天按时挠他起床,按时拽他睡觉,如老练的管家婆。人说它成了精,说他太恋猫,连女人也不要。他听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鲜鱼犒赏小白猫,厮磨余下的漫漫长途。   它走在他前头,死时,竟有隐约的笑意,见者无不胆寒。他站在它冰凉的尸身前掩面痛哭,拣到它时没有流的泪,二十年想念某个人的寒凉,无不随了大哭奔涌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他又将是一个人,撑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时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给她看,有所恋有所得,你看到了,在失去时是如何的痛苦。现在,你再投胎,还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吗?   她闭上眼,艰难地摇头,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复占据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放开他怀内的温暖,或许,他会有个不错的晚年。   相爱,无论是否有缘,该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经没有余味。   听者不管这些,问,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名字。   世间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说出名字。   听者哑然,兀自惋惜了一阵,末了叹气,但愿他们都解脱了。   但何尝有解脱呢?轮回的爱恋,每每在这厢云散,那厢又聚合,最后了悟的时候,大概已白发苍苍。   听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彻的眼,有时候,你真像一个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欠了点惊心动魄,有没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呢?   喜新厌旧呵,前个故事尚有余音,听过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长地凝视听者,那么就说个神奇法术的故事罢。   【血咒】   青磬住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号人一个姓,叔伯兄弟沾亲带故。青磬母亲去的早,父亲娶了后妈,没两年父亲也蹬了腿,剩他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生得粗壮,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很擅长,整日忙里忙外,青磬就和邻屋的堂兄弟没日夜地玩,日子过得拮据而平静。   村里缺水,若是百来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两口井会渐渐干得见底,丢下水桶,哐啷,比搁在头上的爆栗更响。最近的水源须翻过四座山,走上三天两夜,运回的水没准在半路上就被邻村的人抢了。村里人四处挖新井都不见出水,先辈们寻人专门挖的两口井是宝地,只有那里有活水冒出来。至于祈祷,上天没见甜头是不肯落水的,因此不知哪代起流传下一个可怖的规矩,未满十岁的童男女会被献祭给水神,祈求上苍落几滴同情的泪。   青磬觉得厄运与他无关,直至八岁那年后妈抽中了签,要送他上路。   那日,后妈红肿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妈要带你去山上玩,这儿有五个大馒头,磬儿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个馒头啊!够他饱饱大吃一顿,不,省一点够吃两顿的。他喜滋滋地接过烫手的馒头,舍不得地吹了两口气,放在蓝布包里收好。妈,去山上扫墓吗?后妈摇头,又点头,对对,扫墓去,你跟紧妈,别走丢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哭够了,无论如何央求族里长辈,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让青磬去,又让谁去?谁家孩子不是贴心长的肉?命该如此,轮到你牺牲,再推脱也逃不过去。族长扶了她的肩头说,磬儿妈,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更得疼爱,可是规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着我家闺女,我也会让她去。   她没有办法,捱到家门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脚步几乎迈不进去。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啊,偏偏要送到山谷里去送死,以后到地下见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论多么不甘心,太阳照常升起,时辰到了,她必须带了青磬出门。村里的长辈晓得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怜悯神色,有的把庆幸埋在心底。并没有特意来送行的人,大人们从不告诉小孩子这个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会回来。哪家孩子要是问起谁谁谁,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瞒在鼓里的青磬开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里有两个青年警惕地跟随在后,他们来监视族规的执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后妈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们手上的柴刀就能要了青磬的命。山谷里虽然有狼,万一上天保佑呢——尽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丝毫的怜惜,这孩子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五个馒头,她走到半途,忽然觉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这五个馒头撑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她应该把剩下的粮食全做成馒头,三十个馒头的话,他大概可以熬过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没有水,想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可是连眼泪也是珍贵的,不能轻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后妈有点迷路,回头一看,遥遥的有褐色的布衣飘着。她记得那个献祭的山谷有好长的路,叹了口气,揉揉吃痛的脚,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说是混辰光也好,只要她还拉着儿子的手,就觉得安心些。   走进深山里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饿了,拿出馒头想吃。后妈说,你再等等,前面山谷里有好吃的山果,就着一起吃。青磬兴奋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后妈快步赶上去搀住了他,慢些个我的儿,小心蹩了脚。喊过这一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儿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泪。   走得再慢,也终要到地头。山谷里有个枯潭,传说曾是水神的栖息地,后来村里人不敬神灵把它惹恼了,就再不肯现身,连带着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后妈怨恨地瞪了枯潭看,为什么它能开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里开满了妖艳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惊小怪乐个没玩,拔了一大把在手里。后妈说,这花是毒蛇吐出来的,别抓太久。青磬不信,缠了几根花枝,没多会编成个圈,怪好看的戴在头上。妈,你说的山果呢?我饿了,我要吃!后妈一个激灵,好,我给你采去,你站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青磬撒脚跑开了,笑了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后妈一步一回头,褐色的两只蜥蜴远远地树林里蹲着,不容她后悔。她流着泪,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连奔带跑地回到了来时的路。错综复杂的山路啊,求你给青磬一条活路,让他能够离开这个吃人的山谷,去别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将黑,累得跑不动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蛰了一口,肿起好大一块,可他不在乎。等不来妈,他早吃了两个馒头,一口咬完,等许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信妈会带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猫头鹰扑扇着飞来了,绿幽幽的眼睛吓人地在枝头闪烁。青磬抱住膝盖,觉得凉气从屁股底下升起。天无情地暗下来,他大叫,妈!妈!回声一句句传回,拖长了音,像是鬼在嚎。他不禁哭起来,飞奔着赶到来的路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月亮诡异地在天上露了半张脸,恰好照在整个枯潭里,一个华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声似乎引来了黑暗中窸窣的动静,让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花群里坐好,青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了。他摸摸行囊,还有三个馒头,月光像白糖一样铺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却怕哭出声,只得浑身颤抖着抽搐。   此时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母亲,死,这个冰冷陌生的词不自觉地蹦上他的心头。他听过隔壁小堂叔威胁堂叔爷,说要去跳河,堂叔爷冷笑,你这辈子没见过河,你去跳!小堂叔说,那他就撞墙!堂叔爷呸了一声,给我滚,别把家里撞坏了,有本事撞山去!小堂叔于是没辙。   回想到这些寻死的场面,本来冷飕飕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络了。妈不要他了,那就想个法子怎么死吧。这里没河,也没墙,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蛮好。可是他不认得它们长什么样,上哪里找它们来吃自己呢。也许应该惊动窥伺的野兽?青磬心虚地望了望,在不晓得对方的模样前,他决定不惹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头,留半个身子在野地里晃,妈回来会吓坏的。   他头疼地再想,对了,这花,妈说有毒,那就尝尝看,不晓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花在手里,犹豫了半天没下嘴。山谷里吹来咸咸的风,花海随风摇摆,月亮忽地一拉乌云,遮住惊慌的脸。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摇曳中群花前长出一个金黄的影子,圆眼牛鼻,两颗尖牙各有三寸长,结实的肉身从一股浓烟里节节冒出。他诧异地脱掉了下巴,连恐惧也来不及,怔怔地望了这股灰白的烟弥漫全身,动弹不得。   你想死?不如为我卖命。妖怪优雅地朝他微笑,从空中拈了一杯水给他。青磬太渴了,想也不想就喝个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软软地化作了树叶,倒在手心里。他惊异且崇敬地盯着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这是头一个不畏惧它,也不大畏惧死亡的孩子。妖怪既觉意外,又觉有趣,竟没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么,妖怪故意做出吓人的表情恐吓他说,你是来这里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会下一场雨。你瞧,我原来是住潭里的,可是老天把这潭的水收了去,我没地方住,只能到处逛逛。你们小孩子的肉最鲜肥——它凑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善良,白吃是不干的。吃了你们,我就给那些大人们想要的,这很公平吧。   青磬点头,我知道,妖怪都会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头说,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以后都肯跟着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连忙点头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扑了个空,两手穿过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妈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气地转动它碧蓝的眼珠,这样吧,你立一个血咒,如果将来背叛我,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妈。事到临头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举起手立誓,咔嚓一声,妖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惊又怕,奇怪的是半点不疼。凝视光秃秃的半截断指,连血也没有一滴,他从震惊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幼小的心觉得高不可攀,无比敬仰,好奇与崇拜压倒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着誓,说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它的名字,迟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妈,也会是我腹中餐。青磬颤抖着说了,心下怪怪的,生怕誓言会有灵验的一天。他刚说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断指念念有词,几朵烟花自它掌上骤起骤落。断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从里面流出,长眼睛似的绕指一周,又爬回断口里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极好地在青磬头顶飞了两圈。来,和我一起飞。它手一指,青磬有了翅膀,轻轻一扇人就腾空了。什么吃人什么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腾跃而起的这刻,他把兕猗当作天下最亲爱的依靠。   几个眨眼,他们经过青磬的家乡,熟悉的低矮土屋让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觉。兕猗回头,青磬想起从此要跟着妖怪漂泊,说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这样飞啊飞啊,掠过了村子的上空。   之后过了好多年,青磬守着兕猗鞍前马后。明里暗里,他始终在学兕猗的法术咒语,但妖怪毕竟防着他,最擅长与最厉害的那些,从不说诀窍给他听。有时,为了和其它妖怪斗法,兕猗勉强说两三个唬人的小把戏,叫青磬躲起来装腔作势。青磬做得很尽责,如果有小妖经过,他会强自出头拼命把小妖灭掉,让兕猗专心对付敌人。不大不小地帮过兕猗几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尔,特意叫青磬打头阵,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隆重登场。   一个卖命的贴身仆人。兕猗常对当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顿晚饭就多了一个奴仆,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并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决定时,在其它的村落受到不小的阻碍。无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时的美味更让它动摇,唔,还是吃比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谈心叫他们乖乖听话,除了青磬这傻小子外,有谁理它。   青磬开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飞过去,小孩吓晕过去,它张嘴,人就不见了。青磬总以为它在施法术,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渐长,兕猗看出青磬眼光里多了一丝畏惧,它会有意靠近他,嘴里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恶心,恨不得连肠子也吐出来,没等他难过完,兕猗还真吐出一截肠子,白花花的让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几次艰难地问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惯其它的肉,而一个肥嫩的孩子能让它好两个月不用吃东西。青磬听完默不作声,他想到后妈,想到那些孩子的母亲,长大的他已能明白她们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对人的轻视与残忍,一个个孩童的哭声求救声加重他的负疚感。他是人,在妖怪大嚼手无寸铁的同类时,无法轻易地袖手旁观,更做不到助纣为虐。有几回他想从兕猗嘴下抢走小孩子,可是杀不死它,献祭的孩子依然会络绎不绝地来送死。想到这里他往往悲哀地停住冲动,恨自己力不从心。   每当他低头想心事,兕猗就倚过来,变出一个刚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么好想,我们是妖精,它强调,你也是,会有天学会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青磬这时不敢凝视它的眼睛,妖怪,他会变成一个妖怪?金黄的身子碧蓝的眼,下身有如青烟。当他成了那种模样,他有脸再去见后妈么?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后妈,就是想等一个机会,学遍了兕猗的本事,解开血咒脱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觉得来不及,先前的盘算没计划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视人心的法术是最危险的威胁。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后妈在老去,她等不了太久。   青磬下苦劲磨练他的法术,他需要什么也不想,不让兕猗看出破绽。兕猗变了法子试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几回设下圈套考验他的忠诚。看上去,青磬只须落井下石就能让兕猗万劫不复,但无论它如何观察,他安分老实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心眼叫兕猗逮住。   哪怕当面揭破了兕猗的诡计,青磬也谦卑地重复他的忠心,说到兕猗失去再听的耐心。他们纠缠斗智的这些年,青磬觉得漫长,但对妖怪兕猗而言,不过囫囵吞下数十个孩子的辰光。人类是它的食物,它打心里蔑视与不屑,因此对青磬这个奴隶就显得不那么在乎。高兴的时候,青磬陪它解闷,不乐意了,踢到一边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习惯了他的跟随,他像蛔虫猜到它想做的事,时间长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虫在做什么。   青磬二十五岁那年,已不想再等待。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响,它的妖气减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时青磬有隐约的妖气散发,一种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的眼勘破。他学会了比较妖力的强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兕猗用小指头打发,必须寻找万无一失的机会。   青磬用一根树枝幻化成兕猗的样子,追到它死对头的巢穴里去。那个妖怪叫卣骊,奔起来飞快,原形却极胖,因兕猗的嘲笑成为死敌。兕猗和卣骊每年争战一次,各有胜负,最惨烈的一回卣骊偷约了帮手,把兕猗的法术全破了,逼得它丢掉一个元神才逃走。为了修炼它那个元神,兕猗从此更频繁地吃人,屡屡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筹划打败卣骊的法子。于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骊的底细,顺理成章地实施他的计谋。   这一年,兕猗不敢寻卣骊的麻烦,它晓得对付不了。青磬从它盛气凌人的皮囊看进去,瞥见骨子里的虚嚣。到了铤而走险的一刻,青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个□贴在树枝上,幻化成兕猗去骚扰卣骊。他的妖气师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这法术让他当场虚脱,好在卣骊很快如期而至,怒气冲冲地打扰兕猗的美梦。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觉,尤其是乏力的时候,漂浮在空中一片云上,乘了云享受太阳的沐浴。阳光是滋长它的养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荡穿梭,周到地充盈兕猗需要的妖气。远道而来的卣骊在追赶兕猗的时候发现这厮的踪迹,居然敢洋洋得意地躺在云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风,刹那间打散白云,兕猗倒栽下来,于半空中惊醒。   兕猗见到气势汹汹的卣骊,顾不得妖力大减,连忙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它们相斗多年,明白开始就要占上风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倏地飞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势全速往家飞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复杂。回想后妈的模样,他心里渐觉得模糊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里,杂陈出纷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把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心压在最深处,只有见了后妈才敢触及。   飞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个干竭的死地,整个村庄像经历了百年的残棺,没有一丝生气。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圆数百里的溪流河水,搬运到上空来一场救命的细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轻的身躯彻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对他无力挽救村子里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过补偿的安慰。只是,远远不够。他脚步沉重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妈,我回来了。   后妈端坐在屋里,脸上松弛的皮肉如梯田层叠,她怀了悲苦的笑,谛听淅淅沥沥的下雨声。青磬隐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他这才慢慢端详仔细了,深刻的泪沟,原来后妈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青磬的泪沾满了眼眶,切实地察觉出内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开始明白后妈丢下他时的绝望与悲伤。妈,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无法当面喊出这一声。   他的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让母亲从极喜到极悲。恭恭敬敬在门外磕了三个头,青磬毅然离开了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妈,请你原谅我。   他返回老妖们决斗的战场。这时兕猗和卣骊已经两败俱伤,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兵罢战。青磬的闯入破坏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骊叫嚣,让青磬立即砍了对方的头颅。卣骊来不及逃走,换了和蔼的笑容引诱他,许诺放它一马后的种种好处。   青磬双眼血红。从地上拔起卣骊的妖刀,一回头刺进了兕猗的体内。割下去,再割下去,沾有妖气的刀将兕猗分成数块。青磬同时疾念咒语,叫它们不得合拢重生。卣骊目睹到手的便宜,马上吐出嘴中的一颗印,镇住兕猗的额头。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开的头颅对了青磬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居然背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动当年的血咒,青磬惨然一笑,妖刀向卣骊掷去,这世上的祸害少一个便清净一分。他积下的孽缘,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妈陪死。妈,对不住,当年你陪我来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黄泉。你为我而流的那么多泪,儿子没办法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儿子,慢慢地偿还。青磬一念未毕,身子已不能动弹,眼睁睁看见后妈平直地飞过来,倒在兕猗悬空的头下。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青磬觉得,妈妈看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窝勉强撑了撑,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这是他成妖后头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涩的泪水,成为活着时最后的记忆。   兕猗阴森森地一笑。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明荒说完故事时,听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头,太长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心里觉得有点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寻思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养养他铁石般的心肠。走得远,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与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欢喜与忧伤的区别,对他而言,记录且传颂这一个个短短长长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经足够。   觉得不满足吗?明天,或许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你想听,总是有的。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奇幻之书(3)   【冰螀】   螀是秋天出来叫的黑色寒蝉,而冰螀,冬天才会现身。在土地里掩埋了数年之后,它们破土而出,张开了肃杀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里最后的一点菁华。   冰螀是濒临灭种的一族,寒风里嘶哑地吼上一嗓子后,往往会惊动四处觅食不获的天敌,那时它们肥厚的肉体将成为饥饿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蝉的宿命,再危险,冰螀也会叫出命定的声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劳或无聊,长长地叹出一声,胸腹间的块垒便得以消解。冰螀本无性灵,自然不懂这些,声声鸣叫不过是饥饿或满足,大肆宣告一声。如果叫上多日不死,又觅得了配偶,那么下代诞生之际,也就是冰螀的死期。它们的寿命长至两月,短至一日,伴随瑟瑟寒风而终,千百年来如此。   只有一只冰螀例外。它是幸运的,刚刚羽化成冰螀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飞过,无意中落下一滴眼泪。凡人的眼泪仅是咸涩的水,仙人的眼泪则蕴涵若干灵气,冰螀正好扑开翅膀,仰头接到了这滴泪。无法形容的舒畅感立即贯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线光从体 ** 出,它的灵窍忽然开了。   一瞬间,人世的喜怒哀乐纷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过是卑贱的冰螀,而世间竟有成仙这种超凡入圣的妙事,足令每个生物艳羡。它想要做个仙人,首先,要有个自己的名字。它便自称凝露,以纪念仙人的那一滴泪。名字对它而言,暂时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枝头上它的同类皆是冥顽不灵。但凝露不气馁,它深知原来寿命可以无限长,接下来就要勤加修练,脱离冰螀愚笨瘦小的身躯,直至有了道行,让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的世界。   有了头脑的凝露不同于寻常冰螀,很快意识到继续留在树上的凶险,太多天敌会置它于死地,太多诱惑会使它无心修行。回忆起羽化前龟缩在地底的情形,凝露决定重新找个躲藏的壳,静心修炼成仙的道术。它张开翅膀想找个出路,仙人泪中潜藏的能量提醒它阴影处的危险,凝露吓得立即伏在枝上,将身体的颜色混同于树皮。   一只爱吃冰螀的飞鸟倏地掠过,与凝露同时出世的三只冰螀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下。弱肉强食的残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须摆脱目前的处境,凝露开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于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种叫掖姑的虫子,它们喷吐出的丝会把猎物紧紧裹住,沾满特殊液体的丝遇风就凝结成硬块,最适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外壳。唯一要小心的是,虽然那个硬壳无比坚硬,但掖姑是能够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有想法子脱离掖姑的势力范围,才可真正借用这个壳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为一只有头脑的冰螀,凝露观察地形的奥秘,窥视掖姑的起居,计算出击精准的比例。筹备了三天后,它气势汹汹地进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惊醒了对方沉沉的美梦。恼羞成怒的掖姑喷出粘人的丝线回报,凝露喜气洋洋地自投罗网,让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由于它站的位置险险落在枝桠边上,稍一使劲,凝露如愿以偿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仪已久的地面。   掖姑懊恼地看着到手的美餐不见了。这懊恼仅仅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风一吹,它就忘了,萧瑟的天气令它再度陷入睡梦中。不动,尽量懒懒不动,是它过冬的方式。睡到肚子空空,它才会勉强睁眼找找有什么可以进食。如果找不到,继续入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掖姑没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刚才无意中帮助了一位未来的仙人,向成仙的终极目标迈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一只飞翔的猎鸟衔住,带回了巢中。此时身在硬壳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战栗或是祈祷,没有人知道,掖姑丝隔绝了它的悲欢喜怒。   如果它就这样被吞食,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会这样短促而无奈,听者的愿望将迫使它延长。你看不见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见猎鸟的喜悦,它以为叼到了某种美味的食物,兴冲冲地回家向孩子们报喜。小猎鸟嗷嗷待哺,冬天里它们常常挨饿,妈妈每天辛苦地寻找,往往只带回小小的一粒果子。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颗蛋,它们围了食物唧唧喳喳,讨论从哪里下嘴吃起来最方便。   你对小猎鸟进食的过程当然不会有兴趣,事实上,这过程相当漫长,令它们充满了挫败感。掖姑虽是一种不起眼的小虫,它们所吐的丝却是其他生物无法溶解消化的。小猎鸟饿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小嘴戳得生疼,壳却像石头纹丝不动。猎鸟妈妈慌了,拼命地啄上几口帮忙,用的力大,反弹的力道更大,顿时歪了嘴疼得叫唤。小猎鸟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它终于忍不住,用长喙把这个像蛋的玩意赶出了鸟巢。什么东西!居然害得孩子们更饿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里,离它梦想的大地深处,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气就是等待。它曾经自一滴仙人泪中感受到神仙世界的完美,无论要它等多久,只要命还在,成仙的希望还在,一切就是值得的。于是慢慢地等,春天渐渐走近了,外界万物开始一点点复苏,变绿,散发出盎然清新的气息。凝露欣喜地发觉它并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类们的啼叫,再也不能够听到。   它似乎闯过了第一关,默默地等下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是的,你又听见凝露的心声了。你是否在置疑,为什么刚才的某个时候,它好像在你的视线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让我们称之为悬念好吗,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测,故事会更曲折离奇。你的视点飘忽,思绪便跟着游走,你看见你想看见的,而后自由猜测。这就是一次旅行,说书人若是不识路的导游,旅程就更冒险刺激。   谁都厌倦了老生常谈。因为厌倦,凝露选择了艰难的求仙之路,在掖姑丝结成的蛋壳里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着修炼修炼。生命于它,如今成了一种抗争。和季节对抗,熬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对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风吹过,壳不动,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难过,它学会处变不惊,学会泰然以对。   日子无聊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被过路的野兽踩了一脚,坚硬的壳让野兽绊了脚,跳开了一步。这一踩,蛋壳陷进了土地里,不再是陆地上漂浮无依的萍。凝露应该是开心的,它却忘记要庆贺,准确地说,一旦恒久地为某事努力,达到目标时反而会觉得奇怪。扭转了期待的习性,令凝露有轻微的无所适从。   好了,毕竟朝了理想在前进。凝露满足地继续等待,它最擅长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是一动不动地守着地老天荒,岁月无常。有多少年过去了呢?高处的土松了,塌下,掩埋起它所在的土地。水来了,流成了一条小河。有很多的鱼,慢慢地,鱼被捞光了,连水草也拔完了。河干涸见底,渐渐成了沙土,风来风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子,凝露终于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   它成功地活下来,靠了那滴仙人泪,活成了精怪。很多事无师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变化,却每每能感应和猜想。人间的变化无非那几种,初生时的鲜嫩,到腐坏时的溃烂。它暂时跳出了那个轮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样,年轻,崭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听到有声音在蛋壳外边问它,你修炼多久了呢?   它认为外边是一条上百年的花蛇,个子大它许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声,太久没叫,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愤怒地张开嘴,整个蛋轻松地滚进它的喉咙。凝露开始紧张,它不确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确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确定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脱身。想到脱身,它无意中觉得居身之所要是大点就好了,没想到,那个蛋壳真的扩大了一点。   现在这个蛋壳卡在了花蛇的身体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觉到蛋壳的不安分,后悔不该和有法术的蛋中妖怪动手。它向凝露求饶,它会把蛋变小吐出来,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术。凝露喜出望外,这就是法术吗?在它的一念之间,有无所不能的快乐。它乐意放过这条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们不会伤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没再打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无聊赖,它能从蛋壳里出去了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热的气息几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壳上飞快地许愿,让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它到了久违的地面。   它不再认得这块土地。除了沙,还是沙,天空暗黄荒凉,没有一丝活气。它扑闪着翅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飞翔是很久远的往事。凝露奋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终被风接纳,迎了太阳的方向飞了起来。   空中有黑色一闪,是一只俯冲的猎鸟,眼看离凝露仅有一丈。它吓了一跳,恨不得有闪电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在猎鸟即将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鸟儿的颈上。猎鸟当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猎鸟生存在这里,凝露俯视它嬴弱的身躯,隐隐地同情。很快,其它猎鸟飞来,扑食同伴的尸体。饥不择食的它们,有了食物就忘却眼前的烦恼,如果沙漠里就有病死渴死战死意外死的肉体可以食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另觅家园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摆脱冰螀狭小的体形就好了,最好,像那个赐予它眼泪的仙人,修长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实地修改它的身体,凝露惊喜地感到自身的变化,它成了他,有修道者儒雅的长袍,精光内敛的双眼,和蔼温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个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飞,一直飞,到了青天白云之上,他被两个仙人拦下。妖怪!他们大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无情。凝露纳闷地摇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话被一声嗤笑轻蔑地打断,什么东西也敢称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炼和多少机缘巧合吗?像你这样活了几百年就以为能成仙,真是笑话。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个仙人流下的泪……凝露的话飘散在天空中,仙人懒得搭理他,用一招简单的法术打发他去了千里之外。凝露闷闷坐在遥远山头的一座塔上,深思他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认的神仙,那么是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吗?是他没遇到好师父传授至高至强的法术吗?他活了所有同辈冰螀加起来也活不到的岁数,真正的仙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须等待机缘。这时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个仙人的模样,是的,他要寻找那滴泪的主人,拜在对方门下,必会有远大的前程。   仙踪难觅。直到开始寻师,凝露感到比潜心修练难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仅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离自诩正义的神仙把他当作降妖伏魔的对象,他的法力只够吓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须退避三舍。在外历练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太闭塞了,仙人们怎会把他这样的小修道者放在眼里。自惭形秽的念头一出现,他甚至担忧仙人师父会不认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机缘也将彻底破灭。   找寻花费了更漫长的岁月,凝露不愁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长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和仙人师父都不会死,只要最后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时他遇到和善的妖怪,问他为什么执着地想成为仙人,做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其实也很有前途。凝露会义正词严又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地说,他以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遥更为名正言顺。妖怪们在乎的只有自己,它们吃人吃妖,从不费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没有志气地看到神仙就跑;神仙就不同,他们本已心无挂碍,却为了人类四处奔波除妖,凝露觉得那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伟大情怀,因此上天才赐予神仙无尽的法力和尊荣,以弥补他们的辛劳。   妖怪们目瞪口呆,觉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异类。凝露小心地提防它们会因道不同而拒绝和他来往,不料妖怪们除了视他为疯子外,并没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确自我,凝露的真身只有两三寸长,放到嘴里没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细后,没有谁想吃他。既然他在它们的食谱之外,妖怪们乐得和他做朋友,万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个炫耀的本钱。   凝露奇异地在众多妖怪的视线范围中求存。神仙对他却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飞,他偶一挡了路,脾气暴躁的神仙不发一言就放飞剑。他渐渐学会了炼制法宝,把他曾居住的蛋壳炼成专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进去,立即飞遁五千里。这个宝贝在碰上神仙时最有用,“嘟”的一声,要多远自动识相地滚多远,神仙便不再纠缠。他并不怨那些傲慢的神仙,他们很忙,匆匆赶路时看到有人碍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为神仙辩解,因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匆忙地在天上飞,对前面不顺眼的小妖们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过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气,在路上飞行时很多妖怪会指了他对小妖们说,喏,这就是想成仙想到发疯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尔会向他示好,安慰他铁杵磨成针,妖怪成仙只须假以时日。凝露微笑地告诉他们,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题,他会很有耐心地寻找,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现。   沧海桑田又过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时候,人去楼空,据说,仙人忍受不了仙界种种戒条,返回人间做妖怪去了。凝露震惊地搜寻仙府中每个角落,最后找到了仙人留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边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蜕化,冰螀小小的皮囊缩成一团脱离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元神,纯以道术凝成容貌躯壳,一丝妖气也不复存在。他凝视冰螀的蝉蜕,想了想,丢在了炉火里。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盘桓不去。后来,居然有仙人来他这里拜访,仙界默认他是一位仙人。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凝露时常会想起远方赐予他眼泪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过去了。   各得其所。这或许算是大团圆的结局。   故事说完,明荒面前并没有人,也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故事自有生命,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出神沉思,遗世忘俗,其实你为的不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个柔软的角落,被一些人和事轻轻碰着了,就会痒,就会疼,就会打回原形,铭心刻骨。等重新张眼看这世界,你觉得活着忽然有了一点意思,险些被遮掩、否定、抛弃了的淡淡感动就这样浮上心头。   于是,你爱上听故事,也会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说故事的人。   【明荒】   作者有话要说:   《奇幻之书》的故事关键在结尾,当然我看到好几个读者说喜欢这里面的故事,但说到最后,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尽了。接下来如果还想看各种有趣的、光怪陆离的小文的话,我会写九州的《海国志异》,希望能让你喜欢。   --------------------------------------------------------------------------------   明月下,拱桥边,油绿凉亭,浮雕石塔。当明荒说着故事,光阴随之流转,前景中的听者走马灯似的变换。红颜白发,名将枯骨,许多人在他的步子里老去,而明荒不坏的容颜徐徐度过每个春秋,宛如山河不变。   无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总在多年以后,前人的记忆已成烟灰,后来者无不欢喜地迎接这位奇异的旅者,听他述说藏匿在岁月长河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据说他平素所讲述的,只有书卷中记载的百分之一;据说牵动天地间奥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终闭口不言;据说他喝过神仙的酒,抓过妖怪的虱,挠过恶鬼的痒,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越传越奇,成为传说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因此在随意编派过他的高明与神秘后,听过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抛诸脑后。   如果明荒的旅途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并不见得比一个臆想者的幻觉来得精彩。但经历变迁的旅者必有特别的际遇,他的名声在某些地方悄然传诵,有人扬言说,他记录下的书卷中藏有数个宝藏的秘密,也有人说,只要得到那书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很多人蠢蠢欲动,明荒的脚步后渐渐多出若干觊觎的眼睛。听他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谣言也越来越离谱。众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块肥肉,天上的秃鹰,地上的花豹,水中的鳄鱼,无不虎视眈眈盯紧了窥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测居心读解成善良好意,会让旅途看起来不那么险恶。他走过太多的路,对于沿途的起伏便没什么介意,反倒是自诩好心的看客,会一惊一乍地尖叫——小心!   暗箭才会伤人,这些明箭他并不上心。世人以为他走得很远,其实天大地大,他知自己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远,就不会留意身边的琐碎,因此,当一群术士暗地里跟踪上明荒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异。   首先熬不住发难的是一个黑袍老者,面容清癯,体态修长,峨冠博带,看上去仙风道骨,符合人们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踌躇满志地拦住明荒的去路,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细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视无睹地走过,迎面的风扬起老人的一片衣角。他震怒地闪回头,一把捉住明荒质问说,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明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将沉的红日,赶路,没见着。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我急着找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胆!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话不说,一个掌心雷击过来。   明荒轻轻地一跳,飞快向旁边躲避,身手虽好,却让别人看穿他脚步轻浮的底细——不过是凡人的敏捷罢了。得到鼓励的隐藏者接二连三跳出,华丽地排在柏舟子身后,炫耀手中奇形怪状的法宝。鸟头蛇身怪物盘旋的长叉,带有黑暗咒语的银色回力镖,贝壳锷的甩手阔剑,新月形的逆刃战斧,装满蒺藜刺的蔷薇钩,以及魂魄缠绕的钉头锤。他们衣饰鲜亮,神情高傲,眼里射出统一的欲望,鹰隼般的目光刮过明荒的所有家当。   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书卷在哪?喝问的声浪在平地里掀起巨波,无数吓唬人的法术在明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无头妖兽擦了头皮飞过去,轰隆隆一声爆响在耳边炸开,亮闪闪的兵器一个劲地招摇,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龇牙咧嘴的毒舌们寒暄——你确定想吃我吗?   来人无不被他激怒。什么东西!竟敢无视所有人,挑衅我们的权威。愤怒的术士动真格出手,天倏地没了颜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腾地而起。他向后疾退,比闪电更快,转瞬到了一里开外。但追魂术如影随形,灵魂的味道一旦被记得,就逃不出钉头锤致命的一击。   饥饿的魂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动,整个人僵化成了和大陆上任何一块岩石没两样的石头。他的举动没逃过柏舟子的眼,老人的双目炯炯闪光,像夜色中的两盏灯,朝明荒径直飞去。   这厮懂法术!柏舟子大喊,术士们蓦地一惊,微有些怯意不自觉地浮上。但人多势众,谁怕他能强上天去!念头一现,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个个吼嗓子扑上去。法宝、咒语、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连绵铺开。术士们各自以法力透视眼前的黑夜,明荒却已不再是石头,缥缈的身影成了轻烟缭荡。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传来,雕虫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团白色的气流环绕它旋转,越转越快,珠光忽地爆涨千倍,腾地飞在天空照亮整个大陆。明荒的烟气恰是它照耀下最显眼的流动,他立即意识到不对,流星般坠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术士们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撤去了遮天的法术,娇红的夕阳已经落下,点点繁星好奇地眨着眼观望这场战斗。一个叫行香的术士手脚极快,用八面飞扬的彩旗插满四周,奇异的阵法转眼间禁锢了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坚硬石化,树木青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当即变黑枯死。术士们脚下的地盘在呼吸间成为死亡地带,飞鸟想横穿他们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无形的墙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术士黄飞自告奋勇潜入结界内察看,他念动咒语,催动护身法宝,荧光围绕,盛装出行。不多时欣欣然回来禀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口水飞溅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恶地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发动阵法的行香,请他把明荒弄出来。   行香特意以法术展览陷在石头里的明荒。当术士们看到他像琥珀里僵死的小虫,在奔跑中被石头困死了身形,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黄飞拿起法宝向前,就要砸开大石,行香傲慢地拦住他,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柏舟子资格最老,听到话很不高兴,倚老卖老地教训了行香说,见者有份,若不是我们合力,哪里能这样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乐意了,反唇相讥说,要不是有我的法术,你们怎能捉住他?是我亲手抓住的,自然由我处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强,还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脑,一番话讲出来后,众人渐渐把行香围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灵力在身外划好结界,他的法印刚结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黄的布袋,把他一股脑装进袋子里。其余的人撇下他们两个,急匆匆跑去敲石头,咣咣咣咣咣,镶有明荒的大石岿然不动,那个诡秘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问行香,说出怎么放明荒出来,饶你不死。行香在袋子里冷笑,白拣个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声说,最多我们俩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么办?柏舟子沉吟片刻,无奈回答,我立血誓。   这是修道者最畏惧的誓言,行香听他把咒语一句句念完,神气地从布袋里走出。两人望着大石前疯狂的术士们,相视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总是轻易忘记世间常理。他们默契地在术士们的身后张开一道大网,强烈的法术气息让盲目敲石头的人心生警兆地回头。   晚了,什么都晚了,背后既然不长眼睛,上天就是要你时刻小心。可是明白这道理时,术士都被收进了兜天网中,为了一块无聊的石头,成了俘虏。   十三个被困的术士立即达成一致,他们并非泛泛之辈,一时的大意尚不足以致命。在那张网越收越紧的时候,黄飞首先用法宝营造出一个空间,恰好够他一人容身。他的宝物太绚丽,以致身边的另一个术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阴损地用了一招定身法,停住了黄飞迫不及待的身躯。黄飞眼睁睁看着鹊巢鸠占,安乐窝被人捷足先登,他的身形虽不能动,咒语却还有效,恨恨地念出一句后,法宝忽然有了狠劲,张开大口把那人一口咽了。与此同时,巨网当头照下。   这时是各凭本事逃生的时候。网上带了毒咒语的荆棘,当即割破了三个术士的胳膊,鲜红的血液在流出时已经成了黑色。脸色发青的术士们来不及尖叫,或断臂,或吞药,或止血,仓皇求生。余下的人在网中以法宝强自支撑,越收越紧的网绳,越来越弱的体力,众人对抗不多时就发现,这是一张会吸收法力的网。道行再高,也经不起它细水长流的消耗,一点,再一点,像蚕儿咀嚼桑叶般啃食术士们残存的气力。   在这同仇敌忾的当口,有人解了黄飞的定身法,毕竟多个助力多个希望。他脱身后,说了一句极有启发的话。这法宝必有软肋。众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将剩下的功力积聚在一处,朝准一点猛攻。纵然不能精准地找到它的弱点,集中火力兴许还有胜算。   网里的术士们绞尽脑汁,外面的柏舟子和行香则彼此戒备。他们谈笑,商量如何灭了这些胆敢来争夺的蠢材,兴致勃勃像是讨论晚餐吃什么有助消化。术士们的法宝也是两人关注的话题,互相惺惺作态地声称它们无关紧要,却在谈及某个器物时,双眼闪过摄人的光芒。   被困者挣扎求存的努力,在两人看来只是徒劳。行香夸口说,能让三十里土地变成死地,捉住这十三人只是小菜。柏舟子争辩,分明是他的兜天网厉害,再多困一倍的人也是寻常。行香不屑地补充,法宝算什么,若没有他的咒语加固,恐怕早被人戳破钻出。吵过三两句,他们觉得对方的话太有伤尊严,势必要比拼出一个高低。   焦头烂额的术士们,自动忽略了禁锢在石头里的人,他们自身的荣辱得失更值得关注。而石头里的明荒,唇角仿佛有一丝淡淡微笑,湮灭在荒谬的夜色里。继续争吵的行香忍不住先出手,直攻柏舟子的兜天网,想证明即使放那些人出来,他照样能把他们全部抓起。   网中困兽们敏锐捕捉到行香攻击的方向,配合地在同样地方用法宝烧灼坚韧的网绳,内外夹杂,兜天网眼看要支持不住。柏舟子气得跳脚,黑色的袍子像蝙蝠张翼,一波波掌心雷冲行香打下,混账!你个动辄反复的小人!行香不是省油的灯,登即回赠了两颗烈火球,暴烈的火焰如蛟龙烧到了柏舟子的衣角。   一声巨响,兜天网炸裂而开,出网的术士减为十人,被黄飞法宝困住的术士自不用说,另外两人被兜天网吸去了全部的法力,经不起那一炸,顿时灰飞烟灭。这十人以黄飞为首,神情疲惫,虽然一对一不堪一击,但十人合力依旧不可小觑。他们畏惧了行香和柏舟子的暗算,此刻紧密相连,祭出法宝环绕众人一圈,声势倒也颇为壮大。   行香和柏舟子变色对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站回到一起,冷冷望了对面这群丧家之犬。一人五个,他们瞅准术士们的犹豫,骤然发动。这是一场满是血光的屠戮之战,行香和柏舟子生怕他们临终反噬,下手格外残忍迅疾。容不得半点迟疑,刀起剑落,符起咒消,一转眼令风云变色。术士们的肉身像垃圾一样被撕裂,抛得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他们弱小的元神在护身法宝的竭力周旋下,妄图瞒过两人而逃跑,但无一如愿。行香最擅长的就是追踪,方圆三十里的土地早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人想透过间隙偷跑都不可能成功。   竞争者纷纷倒下,神形俱灭,一了百了。他们的法宝零落地散在空中地上,被两人毫不客气地回收。柏舟子到底老了,喘了口气后,想到他不该对行香太严厉,便慈祥地朝他笑笑。我们得手了,该把明荒抓出来审问。行香漫不经心地说,明荒根本不在这块石头里,不过是我变化的假像罢了。柏舟子悚然地问,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行香笑笑,要不是你在我眼里跟死人没两样,你以为我会说吗?我们这里,我法力最高,你第二,不得不始终防着你啊。我假装被你装进袋子里,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柏舟子蓦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布袋像毒蛇扑上来,缠住了整只手臂,布袋还在不停地长大,贪得无厌地把他当作了一块布,非要揉进布袋的怀抱里。他拼命地阻拦,拼命地施法,布袋却陌生无情地继续吞噬,漫过他瘦癯的身体。被自己的法宝吃掉,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柏舟子来不及回答行香带笑的提问,身体被布袋牢牢包裹在一起。   柏舟子轰然倒下时,行香从另一头的石块里抓出了明荒。有了柏舟子的教训在前,他难得谨慎地在明荒身上下了禁制,不容对方在他眼皮下捣乱。打点好一切,他故作轻松地对明荒说,我知道你什么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乖乖的交出书卷,兴许你还能活一命。   明荒伸手去掏行李里的书卷,悠然地问他,你确定想要这本书么?行香不耐烦,废话,当然想要,快拿出来。一本翻毛的书卷从行囊里现身,夜色中行香看不见上面的字迹,连忙凑近身子想瞧个仔细。明荒手一扬,将书抛到空中,行香怒骂了一声,跳起来就想拿。   可是忽然间,那本奇幻之书在空中展开,瑰丽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万道霞光中书卷里的怪物、宝器、仙人纷纷涌出,传说中的双头怪、顷阿、兕猗、卣骊、青磬、凝露以及许多从未听闻的神奇灵物,把行香团团围住。明荒含笑持了一面妖娆的镜子,望了他不发一言。   这是多么神奇的镜子啊,行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令他脆弱的往事,无数的眼泪蓄势待发,他那被遗忘的柔软情怀一点点涌现,过往的所作所为勾起他无比的悔恨。在镜光折射的炫彩下,行香慢慢地失去气力,像一只即将被捏死的蚂蚁,哀求地看着对手。这时候行香才知道明荒竟已学会所有书卷记录下的法术,能够召唤所有见过的灵物,这一切记录并非出于明荒的想像而是真实的存在。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传说的威力。当一个人成为传奇时,背后真的有足以保护他的神秘力量。明荒整个人散发出祥和的气息,指尖有一道细微的光束,绕在书卷上。他是这本奇书的主人,也是一个普通术士无法了解的奇幻世界之主。行香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真的想得到它啊,他低低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任由书卷灿烂的光芒照拂全身。   最终,行香被吸纳成书卷里的一页。那些被召唤的灵物跟随其后,投身书中,成为一页页炫目的图案。   明荒轻念咒语,书卷安详地合上,灰扑扑的封面,历经沧桑。   “小明,小明!”呼唤声从庭院里传来。素装的女子,温柔的笑颜。春风吹过门前的杨柳,新绿的枝条丝丝荡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灶上的饭菜传来阵阵清香,世俗冷暖,如水平淡。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空空的裤管随风轻飘,一本翻毛的书卷摊在手上,墨迹未干的笔停在最后一页。风一来,扑簌簌吹过书页,落在封面的四个字上。   檐下的风铃叮咚鸣响,少年抬起头,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完)   注音:   襞bì(褶子)   兕sì(如野牛而青;雌犀牛)   猗yī(犬也)   卣yǒu(盛酒器具,口小腹大,有盖和提梁。)   骊lí(深黑色的马)   螀jiāng(似蝉而小,青赤)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苍德 - 梵高235号.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梵高235号》 作者:苍德 正文 梵高235号   原载《科幻世界》校园科幻栏目,系抄袭之作,但的确是一篇非常优秀的科幻作品。   “时间到。学习到此结束。”管理员冰冷的声音顺着扩音器传过来。梵高235号摘下像眼镜一样的全息学习机,在椅子上闭了一会眼才起来。虽然已经呆了五年了,但是梵高235号还是适应不了全息学习机里缤纷的风景和面前毫无表情的冰冷钢墙。吃饭,午睡,接着进入创作时间。梵高235号每天必须交上一副作品,否则就会没有饭吃。他虽然极具天赋但对此极为反感,所以画的作品只是应付,毫无灵气。   “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花了多少钱了?我不能一直供养着一个废物!如果到下个月他还不能画出一副《向日葵》那样的作品,我就只有终止这个实验,进行下一个。”沙奎尔看着上司维耶胖胖的身躯在晃动像个充了气的河豚鱼一样在咆哮,心里感到好笑。他已经习惯了上司这样的表现。从梵高235号会绘画开始,维耶基本上每隔几个月就要如此咆哮一次。但是每次都是光说不做。因为梵高235号是他们从开始实验至今最成功的一个产品——拥有于梵高一模一样的基因,极有可能创作出像梵高一样的惊天之作。   沙奎尔所在的阿达克公司是一家从事生物基因研究的公司。在这个时代虽然机器人代替人干了许多事但是却干不了艺术创作。一副梵高的画可以卖到10000亿华币(等于阿达克公司半年的利润)。维耶就是看到了这一点,不顾风险的要克隆梵高等艺术名人,让他们复活,成为他的赚钱工具。然而毕竟克隆人的风险太大,克隆过程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偏差都会失败。尽管有沙奎尔这样的全球一流的专家还是失败了234次——制造了234个怪物和弱智。梵高235号是唯一一个成功的实验品——是经过公司那台占地400多平米的主服务器工作了三天才测算出有可能创作出《向日葵》这样的作品。然而梵高235号却一直没有给维耶惊喜,总是画着一些很弱智的东西来交差。维耶曾不止一次暗示沙奎尔是否告诉梵高235号,如果不早点作出好的作品,梵高235号就会像前234个一样死在粉碎机里——作为饲料喂养公司里的小白鼠。沙奎尔总是装作不知其意。他每次看到实验品被送到粉碎机里时总是感到心里隐隐作痛,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即使那是一个畸形的怪物,毫无智力。可是维耶却不这样想。对于他而言,一个实验品多活一天就是十几万的开支。他是一个商人,只考虑投入和产出。   “你还有什么办法吗?”维耶发完火了,一双眼睛乞求似的看着沙奎尔。沙奎尔不置可否的一笑,他知道维耶发火也不会想出办法,最后还是来找他。沙奎尔慢吞吞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因为他也毫无思路,只能慢慢的拖一下,以证明自己比那个暴发户上司强。   “艺术家和天才们的心理多少都有一点缺陷。这个缺陷呢……正好是他们的优点,可以察觉常人不能察觉到的东西……他们的思维会异于常人。比如梵高就曾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一个女人。“沙奎尔觉得自己基本上要晕了,可维耶却听的津津有味。   “当男人遇到女人时会分泌男性荷尔蒙……也许艺术灵感和它也有一点关系。”   “那我们这里是不是女人太少了?”维耶突然发问。沙奎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如果我们找一个美丽活泼的女管理员来照顾梵高……”“让他们日久生情,激发创作灵感?”沙奎尔第一次觉得这个像暴发户一样粗鲁的上司也有聪明的时候。   梵高235号又像往常一样起的很早去运动室和机器人打网球。这是他平时为数不多的活动。他很少出去。因为公司惟恐出现意外。仅有的几次外出都是保镖环绕,比呆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里还要难受。尤其当行人知道他是梵高的时候都围上来像欣赏一件蹩脚的作品一样对他品头论足。这让他想哭。   梵高235号突然一记漂亮的穿越打了机器人一个措手不及。机器人作了一个摔球拍的动好作,很滑稽。这在系统里可以设置。你可以在打出一个好球后让机器人做出各种动作。梵高235号还是喜欢让机器人摔摔球拍——要想击败他首先要激怒他。想象着机器人因为这个球而电流异常,处理器繁忙,梵高235号不由得想笑。   “嘻嘻。”有人在笑。不是梵高235号。   他转头看过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孩。身材苗条,一头长发,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他感到心脏跳动有一点异常。“打的真漂亮。”女孩对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眼睛里似乎有号一种东西在燃烧。梵高235号是这样认为的。   接下来的故事有些俗套:他们聊了起来;还聊的很开心;他知道了她叫丽莎;她是新来的管理员;他的嘴角有了微笑。   维耶手捧梵高235号的作品高兴的合不上嘴。沙奎尔一边陪着笑一边在想:“这家伙真他妈的像个蛤蟆。”“你看到没有?据专家鉴定这副画的价值是1000亿华币。我们终于成功了!!”维耶两眼放着光,像看到了无尽的金山。“丽莎干的不错,奖金加50%。”   梵高235号坠入了爱河。因为丽莎说她喜欢艺术,所以他不断的作画以取得丽莎的欢心。   沙奎尔皱起了眉头,“维耶,梵高235号的作品主题过于明亮与梵高的作品有点不一样。有人怀疑是赝品。”维耶看看财务表,“是啊。这个月的收入比上个月下降了30%。太大了。我们得有所改变。”“现在的人真怪。表现美好的作品没人喜欢。”   梵高235号双手捧着自己一夜未眠而作的画在等丽莎。手里的画像一颗大大的心,在期待着。门响了。丽莎进来了。“丽莎,……”梵高235号像只兴奋的小鹿把画举过头顶。然而丽莎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他说“235号。现在是学习时间。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快,戴上学习机。”似乎他们从不认识。梵高235号很吃惊,张着嘴像只搁浅的鱼。丽莎小声的嘟囔了一句:“我是不会和一个实验品谈恋爱的。”梵高235号痛苦的抱住了脑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手中的画滑落到地上,心碎的声音在铜墙铁壁间听的格外清晰。   “丽莎表演的不错。不愧是表演系的高才生。”维耶赞许的说。“可是……这太残忍了吧……”沙奎尔皱着眉头。   梵高235号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他每天在疯狂的作画中度过。画的很美,美的令人绝望,一如真正梵高的风格。抑郁症的折磨让他痛苦不已,然而他却无法安然死去。无数的摄像头和保安使这里连只苍蝇都无法自杀。每天都有护士来把他按在床上来喂他药,以让他始终在疯狂与清醒之间游走——据说这是最适合艺术创作的。   “太棒了!看到没有?235号最近的作品相当受欢迎,拍卖价格涨了2倍。”维耶依在舒服的老板椅上,仿佛看到银行中不断向上滚动的数字。沙奎尔在皱着眉头。   沙奎尔来到配药室。“总工程师,你又亲自来配药吗?”护士问。“是啊,你先去忙别的吧。”护士走了。   “阿们。”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把一粒与普通药一样的致命毒药放在梵高235号的一堆药中。 《梵高235号》 作者:苍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位昊一 -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作者:陈位昊一 正文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我端起杯子时,发现咖啡早已喝光了。一时间疲惫揭竿而起,迅速淹没了我。眼里仿佛被人塞进青橄榄一样生涩,电脑屏幕开始模糊,满屏的汉字像一群发酵的小馒头在跳舞。   我憋足浑身的劲儿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烟头躺在厚厚的灰堆上,像雪地里杂陈的尸体。如果能像死尸那样不分地点、不计时间的长眠是一件多么甜美的事,我开始胡思乱想。   拉开抽屉,所有的烟盒都空了,好像FORMAT后的软盘。   我按下电钮,不一会儿,S-3型服务机器人轱辘辘地滚进来,托着一杯速溶咖啡。这是为我设置的专门程序,整个设计部就我一个人喝咖啡,同事们都使用脉冲震颤器,这种小玩意儿能促使大脑产生多巴胺。自从它出现后,毒品贩子都跳楼自杀了,烟草、咖啡的产量也连年下降。   喝完咖啡,疲劳稍稍得到安抚,但远未被镇压下去。我急切地渴望一只香烟,渴望把自己淹没在袅袅的烟雾里,于是我到主管办公室去请假。   项目主管是一个“草瓶”。这是我字典里的一个专用词,与“花瓶”对应,专指那些永远西服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小白脸儿。在网络界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目空一切,总以高级白领、社会精英自居。这种人阶层观念很强,对自己人永远笑脸相迎,如果他认定你是异类,那么你就只配看到他的屁股。   这杂种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西服,衬衫松开顶上一颗纽扣,松松地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制围巾——今年最流行的白领装束。当他听说我请假的理由是出去买烟时,脸上惊讶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苍蝇在跳华尔兹。   为什么不用SMALL BIRD(脉冲震颤器的呢称)?对,汉语里夹杂英文也是这类人的癖好。   不喜欢。    JACK往椅被上一靠,嘴角朝左边斜了两厘米,微龇着牙,露出一种很“优雅”的笑。   这个傻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早就清楚我从不使用震颤器,可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在这个问题上找我的茬儿,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色看我。我拼命克制,才没有在他白净的脸蛋上造出几块青色的小丘来。长时间的饱和工作使我的愤怒盎然。   看在我连续干了40小时的份上,他以施舍者的姿态准了我两个小时假。   当我黑着脸,骂骂咧咧冲进电梯时,里面所有的人都露出一种看见吃人生番的表情。   二   街面儿很敞亮,暮春的阳光使整座城市看起来像姑娘的身体,富有弹性。满街的玉兰花都开了,花粉在空气中连续而轻微地爆炸,随着风迎面扑来。我站在铺着暗红色方砖的人行道上,贪婪地吸吮,感觉自己的肺被新鲜空气胀得无限大。眼睛因为无法适应刺眼的阳光而眯缝着。   我沿着大街慢慢地走,一种无来由的快感使我有如失重,每一根神经都肿胀起来。使用震颤器是不是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但这和我时常坐在办公室里幻想自己一块板儿砖把JACK砸得血花怒放时的感觉很相似。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朝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微笑,他们或者报以同样的微笑,更多人都面无表情地躲开去。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和一个从精神病医院翻墙出来的人多么相似,尽管电脑装有视觉护屏,但连续40个小时的目不转睛仍使我眼眶下陷,双眼赤红,满脸洋溢着回光返照似的神采。   咖啡馆在街角,一座老公寓的楼底。临街的窗开得很低,里面没多少人。推门进去时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店徽——交叉的吉他和步枪,上面落满了灰尘,在阳光里无精打采。   老音响唱着BEATLES的歌,是《挪威的森林》,正和店名一样。这儿总是放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歌,爵士或摇滚,最多的就是这首《挪威的森林》。   老板看见我,很热情地打个招呼,不等我开口,便问:蓝山咖啡?   我笑着点头,这是我每次来必喝的,我习惯于每天下班后到这里来喝一杯,听上一会儿音乐,把浮躁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这是一个落伍的习惯,现在的时尚是去网上虚拟狂欢。   我在最角落的窗前坐下来,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黄白格子的桌布上。歌声还在荡漾:带我去看你的房间吧,像挪威的森林一样漂亮……咖啡端上来,杯子的颜色很典雅。老板坐到我的对面,递过来一整条圣罗兰。这也是我的习惯,我总在他这里买烟。   急不可待地拆开,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一口。烟很清凉,咖啡很浓,一切都很好。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老板说。   指吸烟和喝咖啡吗?   还有听古旧的音乐。   我需要一种真实让我安心,没办法,我是一个落伍的人,容忍不了虚拟。   他一笑,年轻的脸上显出苍老来。问:你熬夜了吧,工作很忙?    40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全靠咖啡和烟称着。没法子,公司催得紧,这批活儿得在三天内完成,否则就落在别的公司后面了。   是网络公司吧,那么抢时间。   是软件制造和销售,虚拟软件。   那么,你是电脑工程师喽?   你看呢?   他在阳光里偏过头,细细打量了阵儿,说:不像。   为什么?   你的牛仔裤和T恤都旧了,你头发很乱,戴银制项链,那帮高级职员是不会这么打扮的。另外你身上还有一些东西,很隐秘,我说不好。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随便说说吧,瞎说也成。   譬如,你走过商店橱窗时会仔细打量自己。一般来说,只有两种人喜欢观察镜相里的自我。   哪两种?   诗人和哲学家。   有道理。我把烟捏灭。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想做诗人来着,在大学里。我父母都是作家,从小受他们影响太大,以致于现在还改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时代变了,电脑虚拟一诞生,文学就完了。   你这样认为?   记不清谁说的了,读书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但那是在书籍时代,而虚拟程序可以让你成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旅行。你可以刚参加完二战,接着就和性感女星约会,沉溺在温柔乡里。谁还需要读小说?谁还需要写作?当然还剩下网上聊天,如果聊天也能称之为写作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多多少少。   我点点头,又点上一支烟。现在我是个掘墓工人,正在为埋葬文学贡献力量。这40个小时里,我在做莎士比亚系列,就是把老莎的剧本分解,序幕、高潮、结局都编成若干模板,用户可以任意组合,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朱丽叶死而复生,结婚生子,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把各式各样的文学拆散,写成软件工程师能轻易看懂的语句,然后由他们编程。我就像解牛的庖丁一样,肢解成块,交给机器制成香肠。   也许——我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虚拟程序固然荒谬,但是否也得算是文学在新时代里的存在方式呢?   我苦笑。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听说过哪一头猪愿意以香肠的方式存在呢?   唱片到头了。老板歉意地笑笑,站起来去换CD。   这时我环顾四周,只有两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在读旧时的书本。他们多像我父亲哪!忽然间我像不起我父亲的样子了,只觉得他和那两个中年人有着同样的脸——一本落满了灰尘的书,书名是《荒原》。   歌声又重新响起来,但咖啡已经凉了。我站起来要付帐,老板连忙说:烟和咖啡,今天算我请客。你,是哥们儿。   我的眼眶突然像沼泽地一样潮湿起来。   既然是哥们儿,就更得帮你,你的景况也不好。   听到我的话,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自从有了电子脉冲震颤器,这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条街上的咖啡和酒吧只剩下我这一家了。   我把一张电子货币卡塞进他手里,里面还有1200单位电子货币,大约是我一周的薪水。   临走时我们互相拍了拍肩膀。我不知道这代表或包含了什么,大概是两个跟不上趟的人在互相安慰吧。   三   在喝了几乎一加仑的咖啡后,终于把任务完成了。   公司抢先一步把这批软件推向市场,销售业绩极佳。为此,我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还被提升为副主管。   庆祝酒会上,JACK使劲儿跟我套近乎。他拉着我把我介绍给几个和他一样的杂种,并亲热地说:这是我们自己人。我瞅着这几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的五官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套西服空壳般支在那儿。厌恶感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株大树,我将杯里的马提尼一饮而尽,对JACK说:你愿意和一个傻瓜做自己人吗?他茫然地摇摇头。我拍拍他的肩:我也不愿意。   回到家里,我蒙头睡了两天,其间只吃了一顿饭,活似一只冬眠的熊。   等养足精神,我便把那笔奖金全部提出,买了两张去夏威夷的机票,带上女友小卷度假去了。   在夏威夷临海的旅馆房间里,在斜阳余晖的阳台上,在正午海滩的遮阳伞下,我们疯狂地玩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觉察到一种绝望正在腐蚀我,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抵抗、挽留和拯救。   一天晚上,我们正坐在清凉的露天咖啡屋里看月亮。小卷突然问我:你有没有尝试过在虚拟程序里和人做爱?   我一楞,反问:你呢?   小卷红着脸点点头:有过几次,我觉得和真的差不多。   突然间,我抑制不住地想象着小卷在虚拟环境里的所作所为。尽管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嫉妒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伸出尖利的牙齿撕咬我:该死的网络!连我们仅存的这最后的真实也要夺走。   我觉得自己像是沉溺海水中,无力挣扎,快被窒息死了……四 天气开始热起来,到处是缝儿嘶哑的鸣叫。觉得像是为我和小卷的爱情吟唱的挽歌。   上个周一,本来下班后约好一起吃饭,小卷却出人意料地迟到了。我站在街边,看车来车往看了二十分钟,小卷才心不在焉地出现在我面前。不等我问她迟到的原因,她便开始向我抱怨路上塞车是多么厉害。   现实世界真是太落后了,与其费那么大劲儿吃顿晚饭,倒不如去网上做一次虚拟约会呢。她说。   看到许许多多的音节从她红润的嘴唇里蹦出来,我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远去,所有的车声、人声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听不真切。她的脸在真实的阳光里无比生动,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有一个比我强大无数倍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它使她迷恋,使她沉溺,她已站在另一边,不原再和我一起抵抗。   于是我默不做声地听她的抱怨,陪她吃晚饭,送她回家。回家的路上,她默默地说:我们就此分手吧。   随后她扬起头来,冷冰冰地望着我。在她平静的目光里,我听到世界坍塌的声音。   以后的几天里,我始终精神恍惚。我已失去了对这个决定对错的判断力。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我只顾躲在洞穴里舔着自己的伤口。我无力救赎他人,甚至无力救赎自己,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抵抗是不是徒劳。   回到家里吃晚饭,母亲收拾盘碟,我和父亲则端着酒走进书房。   环顾四壁层垒的旧式书籍,童年时的梦想又涌上我的舌尖。那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是如此真切,我似乎回到了那些消耗在书本间的下午时光。也许正是这种感觉太悠长,才使我用尽全力企图抵抗时代的冲刷。   这期间,父亲久久地注视着我。最后他低下头,喃喃地说:要是觉得太累就放弃吧。网络虚拟也好,脉冲震颤器也好,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是在和自己斗争,所以你永远找不到抵抗的圣感。你我都只是一块礁石,而不是堤坝。   五   公司又下达一项任务,设计部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保住4的市场占有率,勉强养活自己,所有的人都必须拼尽全力。你只要看看JACK几天未换的西服和凌乱的头发,就能明白什么叫竞争。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咖啡喝得我反胃,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石油污染里的水鸟,满身油污,寸步难行。   我抵挡不住了。   终于,我把手伸向虚拟程序的插口。   海滩上,我和小卷手拉手散步。湿软的沙子温柔地舔着我的脚趾缝,海风拥抱我的皮肤。小卷的笑声清脆如浪花轻拍岸边的礁石,我们惬意地嬉戏着,我再次有了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连接在我头上的脉冲器放射出一阵阵强烈的电波,我沉溺在头脑的幻像中,这景象是如此真实,以致于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畅快地悸动。   可退出程序后,我却感到了落入深渊般的空虚,分外强烈。   我依旧靠着脉冲震颤器撑过了第四天,完成全部的工作后,我忽然不经意地看到一则网络新闻:领航者公司的第二代智能电脑终于问世。它具有强大的想象衍生功能,可根据一个程序联想衍生出系列程序,它的诞生将可能导致大批程序设计员的失业。   我面无表情地看完新闻,关机,走出大楼。   枫叶在晚风里纷纷下坠,已经初秋了。   我沿街走到咖啡馆门前。门紧闭着,一张“词房出租”的招贴被风掀起一角,哗啦啦地响。   木立良久,我转身走开去。身后,落满了灰尘的吉他和步枪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给街区抹上一层金黄色的糖浆。   日落了,却再没人会写诗。我对自己说。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作者:陈位昊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兰 - 猫捉老鼠的游戏.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猫捉老鼠的游戏》 作者:陈兰 正文 猫捉老鼠的游戏   一切似乎是从我的大学时代开始的。从那个时候起,它们就已经在悄悄注意这个世界了。大学时我们常玩的游戏是“猫捉老鼠”。老鼠当然是我们,猫呢,是一位表情古板(甚至有些凶神恶煞)、穿着白大褂警惕四顾的老太太——准确的说,是机房里值班的老太太,似乎她唯一的任务就是捉拿我们。每当我们在机房里玩游戏玩得最投入时,猛听得一声冷得彻骨的喝斥从身后传来:“你,是哪个班的?”我们只有自叹晦气,将目光从美丽诱人的屏幕上收回,迅速在脸上挤出一副诚惶诚恐、老实巴交的表情,垂着头跟着白大褂的背影到值班室接受惩罚,身后必定是满屋子同情与幸灾乐祸交织的目光。   “适者生存”,达尔文的话真是真理。“猫与老鼠”的斗争在双方机智的较量下逐渐进化,“老鼠们”更加狡猾,而“猫”则越发机敏。尽管我们制造了各种玩弄技巧的小软件来掩盖我们游戏的画面,但“猫”也换上了走路轻盈的软底布鞋,常在我们游戏正酣时悄然偷袭,立时来个“人赃俱获”,于是我们几乎全都上了她的黑名单。   终于,划时代的革命来到了。天才的阿昕力挽狂澜,成了我们的领袖。阿昕对网络游戏的痴迷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但他从未被“猫”逮住,这得益于他反应的敏锐与非凡的才华。眼看大批的弟兄被无情地扫荡,阿昕于心不忍,向我们伸出了救援的手。   对付“猫”的无声行动最好的办法是让她有声,于是,每次当我们准备在机房的网上大干一场时,我们每个人都戴着一副经阿昕加工的耳塞。“猫”肯定怀疑我们在机房玩机子时还有雅兴听音乐,但她绝对料不到我们是在留心她的足音。原因很简单,每当我们在值班室用学生证换每台计算机的钥匙盘时,总有一个人会不慎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在俯下身去拾取之际,悄悄将一个直径只有几毫米的与“猫”软底布鞋颜色浑然一体的小颗粒粘在她的鞋上。这个小颗粒是阿昕的杰作,是一个信号发生器,当然,只在一定范围内才有效。所以,每当“猫”自以为是悄无声息地在各个机房巡视,看到的总是“老鼠”   们很乖地在编程序或对一些奇怪的符号苦思冥想,“猫”也就满脸疑惑和怅惘,嘀咕着走开了。我们自然对阿昕的相助感激不已。   不料,“猫”的许久未变的黑名单上终于增添了一个新成员——阿昕居然没能幸免。   那天,我们戴着耳塞在机房聚精会神地进入游戏所营造的神秘世界,警报蓦然响起——“猫”又开始偷袭了。机房里立刻响起一片忙碌的按键声,我们匆忙用一些屏幕保护软件将游戏的画面抹去,代之以编程界面,期待看到“猫”又一次失望的眼神。然而,那恍若隔世的喝声再度响起:“你,是哪个班的?”那喝声有着抑制不住的欢快。我们惊讶地发现倒霉蛋竟然是阿昕,只见他的目光仍定定地停在屏幕上,一脸惊讶,仿佛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了,而那屏幕却是精致的游戏画面!待“猫”重复了一遍她的口头禅,阿昕才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成了俘虏。   回到寝室,阿昕的眼神仍是一片迷离,他喃喃地说:“真是奇怪,我今天在游戏里碰见一个新的……生物。”   “真的?”我扬起了眉,“‘龙之谜’我们已经玩过三遍了,难道还有没发掘的新天地?”   “那个生物,或者说是人,不是游戏里的,它只是远远地跟着我,仿佛在默默地观察,而不参与。”阿昕似乎才缓过神来,兴奋地说,“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我,可是每次到处看,什么都没有。你知道,通过那座古桥后,应该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山路,可在这时,却有一团光亮在前方隐隐出现,像一只变形虫,它渐渐有了轮廓,脚出现了,接着是衣服,头,天哪,竟跟我操纵的主人公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游戏中偶然出现的敌人,虽然不能解释它为什么跟主人公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我果断地开炮了。可是……红色的炮弹从它的身体穿过,它就像一个虚无的人,毫发未损。那个人,我想应该是独立于游戏   之外的……真奇怪。”就在他茫然不解的时候,被“猫”逮住了。   可是后来轮到我们觉得奇怪了,因为我们玩游戏时也常常碰见了这样的人。游戏中的人和它们甚至能交错而过,重叠在一起。它们从何而来?我们用杀毒软件杀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结果都证明计算机内很干净。显然,它们不属于游戏的世界,我们也只有叹叹气、耸耸肩的份儿了。   就在那段时间,老师们也对着计算机目瞪口呆了,因为他们办公室里的计算机屏幕上相同的图形在慢慢变多,同一字符被重复了多遍,尽管鼠标在图标上拼命点着,它们却毫无反应。“什么东西?”“莫名其妙!”老师们不安地嘀咕着。   “整个校园网里都有它们存在了。”我告诉了阿昕。他只是沉默,目光却奇怪地闪动。半年之后,世界联网的各地都有这样的“客人”光临过,人们惴惴不安。一天,我和阿昕从网上看到了一篇有关它们的公告:“据专家估计,这是一种升级的病毒,它们现在的行为似乎没有恶意,但却令人难以估测。有关人士正全力投入此项研究。”阿昕的嘴边却掠过一丝嘲讽的微笑。   一个夜晚,在一片香甜的鼾声中,阿昕却没有入睡,他两眼熠熠闪光,低声对我说:“我有点明白它们是什么了。专家们说是升级的病毒。我看不仅仅是升级,远远不是。它们已经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了,它们在模仿,在暗暗地观察……那么,它们今后会怎么做呢?”“它们到底是什么?”我的心中掠过不安。“会知道的,将来的某一天,它们会证明它们的存在的。现在仅仅是开始,仅仅只是个开始……”听着阿昕的低声诉说,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将要来临了。   可是,奇怪的模仿现象在专家们还未能弄清缘由之前突然地消失了,仿佛以前只是孩童玩的恶作剧。我望着渐渐正常的屏幕,心中却更加惴惴不安。“那只是激战前短暂的平静。”我想起了阿昕的话。   毕业后,阿昕似乎消失在空气中了,只有偶尔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表明他仍活在世上。我只知道他在搞一项研究,此外,还在造一座“桥”。时光就这样平淡无味地穿越了三年,世界平静无事,我心中的疑团也就渐渐冰释了。   然而,在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里,突然间响起了我曾揣测过的激战的第一声号角。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开机,准备倾听那无聊的自检声。蓦然间,有个明亮的金属声音传来,随即在漆黑的屏幕上显示了一行世界语:“向外面的世界问好!”停顿了几秒钟,一切恢复正常。是哪个混蛋小子穷极无聊搞的花招?我叹了口气,拿出了杀毒软盘,插入驱动器。刚一运行,就有奇怪嘶哑的声音传来,我的驱动器坏了。随后我发现电脑里所有的存储空间均占满了,没有一丝空隙。我感到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不祥的预感慢慢扩散开来。   全世界联网终端的每台电脑都在相同时刻收到了相同的问候:“向外面的世界问好!”而所有企图用杀毒工具的人们,无疑都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下场。这是嗣后我从网络里得知的信息,世界一定大乱了。可阿昕此刻在干什么呢?   一周过去了,人们的自傲心理受到的沉重打击并没平复。没有任何安全系统防止了那次礼貌的问候,尽管信息系统没有遭到影响,可人们对像幽灵般可以来去自如的它们已经心存畏惧。我们电脑的空间在那时一度被占满,稍后又恢复正常。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它们曾光临过,但又倏忽离开了。   电话铃声响了,我拿起了听筒。听筒里忽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脑海中便浮现出阿昕那永远的笑容。他压低了嗓门:“快来吧,我找到它们了,你是第一个分享我发现的朋友。”   我风快驾车驶向阿昕所说的地址,在一座庞大的白楼前停下,验过身份磁卡,进入楼内,我便看见了头发蓬乱的阿昕,他因兴奋眼睛分外明亮。   阿昕领我来到了中心控制室,一位有着孩童般清澈目光的老者急急地走来迎接我们。“这是华纳博士,你叫他老华就行。”阿昕介绍道,“他和我一起奋战了三年,是我的死党。”老华笑了,拍拍我的肩,又拍拍阿昕的肩:“来吧,让我们开始吧。”   控制室内的大屏幕逐渐亮起,一张世界的联网图呈现出来,每个网点上有一个红点在隐隐闪亮。整个厅内只听见阿昕的声音在低低回荡。   “它们是有智慧的,在大学的一个夜晚我终于想通了这点。那时的它们才刚刚开始进化得具有思维能力,它们想弄明白自己所处的世界,想搞清楚它们世界外的世界。它们的祖先,其实我们都应知道,就是多年前出世的电脑病毒。   “病毒只是最原始的,它们具有破坏能力,但是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具有很强的自我复制能力,就像人类的细胞分裂。在自我复制中,就像生物进化时基因突变一样,它们的能力因进化日益增强。生物生命的核心——基因藏在DNA和RNA中,DNA与RNA逐字给出具体的指令,制造出了地球的万物。计算机的二进制‘1’和‘0’的无穷组合也同样构成了另一种DNA和RNA,即是它们的生命密码。在网络内特殊的环境下,它们进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这些生物(或许不该叫生物)逐渐繁殖在网络天地中,开始观察,开始学习,而现在,它们已经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了。   “我在三年前碰见了老华,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我们一直等待着它们重新与外部世界联系。那天,问候语刚一闪现,我们意识到它们来了。它们有足够的速度通过网络溜走,但我们更快地掐断了它们与网络的联系,于是,进入我们主机的那一位便被困住了。它很快就意识到了它的处境,恼怒地东窜西跳,破坏了所有信息——幸亏我们早有准备。等它发现没有其它东西可破坏时,它终于安静了一会儿。此时我们迅速找到了它的位置,并关了机,以防它再乱窜。此后的工作是我和老华梦寐以求的,就像大学时我们常玩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我和老华要找到‘老鼠’的窝。我们在它的身上负载了几段   小程序,有如当年在‘猫’的鞋上安一颗信号发生器。负载的信号发生器会在它所到之处留下痕迹,也会复制到它所接触到的信息中。我们在这张大屏幕前守候了一星期,看见越来越多的红点——它的所到之处逐渐亮起来,越来越多的同类携带了复制的新的信号发生器。如此之多,你简直想不到,整个世界最后笼罩在一遍红光之中。我怀疑它们已形成了自己的社会了,它们实际上已经占据了整个网络。   “它们喜欢翻阅图书馆的资料,喜欢我们人类制造的各种电脑游戏,对各种软件也很好奇,四处都插上一脚。我很难想象它们对人类究竟了解多少,对它们所谓的外面的世界了解多少。而我们现在,对它们也是知之甚少,所以,我和老华想到它们的世界去看看。”   “到它们的世界?”我吃惊地重复阿昕的话,怀疑他是否神经错乱了。可是他俩不由分说很默契地把我拉到控制台,我这才发现有两顶奇特的头盔。“这就是我曾告诉你的‘桥’,我和老华在等待它们,迎接它们而设的礼物——一座由外部世界通向内部世界的‘桥’。”阿昕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有青色光泽的头盔表面。我再一次愣住了。   厅内的灯光逐渐黯淡下来,阿昕和老华慢慢戴上了头盔,我默默为他们联结好各种输入输出线。经过短暂的紧急培训,我已大概掌握了机器的用法。阿昕懒得为我解释“桥”的原理,只含含糊糊说将人思维的微弱电流转化为计算机的输入信号,人就可以进入网络内部。我的到来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位可靠而又能干的助手。当所有的线连接完毕后,我微微吁了一口气。大屏幕的光又渐渐亮了,世界网络地图随之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敲了几下键盘,通道的门缓缓开启,我屏住了呼吸。   这是第一次,人类试图探索未知的又一新天地,一个不同于外部世界中物质存在的真实的天地。阿昕和老华的意识,从实物存在的世界流入了这一新的世界。   我看见主机的输入端有了反应,他们进去了,那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代表阿昕和老华的两个绿色光点在网络图中冉冉出现,他们自由自在地游荡,兴奋而欢快,悠悠然窜入另一网点,瞬间又不见了。他们在干什么?一会儿,输出端便有了反应,我匆忙开启了主机通道的门,他们回来了。头盔泛起了亮光,阿昕和老华的眼睛缓缓睁开,透出惊喜而感慨的眼光。   “这么快,你们看见了什么?”我急忙凑上前问道。   阿昕和老华对望了一眼,沉默半晌,老华突然叹了一口气,说:“真神奇啊!没有了肉体凡身的束缚,只有意识在飞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迷宫般广阔而神秘的世界四处感知。我们不能‘看’,只能感知,它们想必也是这样的。但是,四处都是人类意识的痕迹,真的,到哪儿都有人类世界的资料,显示出这个迷宫的主人是谁。我觉得我们在里面逛了很久很久,但好像孤零零的,除了阿昕没有其他同伴,偌大一个世界冷清得像一座坟墓,尽管周围不断有不同的信息飞来窜去,但那些都没有生命,就像一些陨石在飞。”老华喘了口气,又和阿昕对望一眼。我明白他们想的也是我所想问的问题:“它们藏在哪儿了呢?”   好奇心驱使我缠着阿昕和老华提出我想进入网络的要求。老华只是微微笑着,阿昕却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说:“像你这种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到了里面能找着路吗?”我便哑口无言了。   “为什么它们还没有出现呢?”在他们又一次准备进入之前,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阿昕和老华对视了一下,沉默不语。半晌,阿昕忽然坚定地说:“再找几遍,总会找到的。”我又提出:“让我也和你们一起找吧!”阿昕斩钉截铁地大声说:“不行!”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老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安慰道:“别在意,最近我们都有些烦躁。找了许多遍,原以为无处不在的它们竟然没有踪影。从第一次进入它们的世界开始,我和阿昕就到处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是找不到,但分明又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望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我们的意识在流动,但流到哪里都有受注视的感觉。它们其实是无处不存在的,只是当它们知道我们来到时,隐藏起来了。也许,它们只是躲藏起来观察我们,就像当初观察世界一样,到了适当的时候,它们会突然出来,把我们围在中央,凝视我们的。它们会做什么?没人知道。你是阿昕最好的朋友,他不会叫你去冒这个险的,而   我们已经豁出去了。”老华的眼光亲切地望着我。   我颤抖着手重复早已熟练的操作,望着似乎沉睡的阿昕与老华,他们的思维又进入了那个迷宫般的世界,那个善恶未知、神秘而冷漠的世界。自从在大学时那夜里阿昕给我说过那番话起,那个世界,就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悬挂着,漠然地俯视着我们。我不由感到恐惧,那些以新的生命密码存在的意识,会怎样对待周围的世界,亦即它们的世界以外的世界?而我所敬重与热爱的这两个人,就正在这样的世界漂游,怀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与探索精神。输出接口有反应了,我连忙输入指令,开启端口,他们回来了。我听见阿昕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竟然是喊我的名字,我蓦地过去抓住他,使劲摇晃着:“阿   昕,你怎么了?”阿昕的眼睛突然睁开,放射出逼人的兴奋光芒,几乎是嚷道:“我们发现它们了!”   “天哪,简直就像黏菌,有如此强的应变能力。”老华喃喃自语,“远远地看见了它,意识的存在证明了它不同于那些无生命的信息移动。它确如黏菌那样迅速分解,每一段都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每一小段迅速向不同方向移动。我们来不及捕捉,它们便隐入了信息群中,悄无声息。”   “呀,”阿昕突然叫了一声,引得我和老华吃惊地望着他,“一种新的繁殖方式,或许只是隐藏自己,但每一小段必定都携带着它自身的生命密码。从最开始的单纯复制——可以解释为无性繁殖,逐渐进化。也许到某一天,它们会……”他突然住口了,我们顺着他吃惊的目光看见了正在变化的屏幕。   网络图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淡淡的红色小点,迅速移动着向一个网点聚去,宛如无数夜空飞蛾扑向独明的灯火。那些红点从哪儿来,为什么聚在一起?“不可思议,”阿昕自言自语道,“又出现了,那是我们在收到‘问候’时,给其中一个携带上的‘信号发生器’所显示的红点。当时红点迅速感染了世界所有网点以显示它们的踪迹,它们的一些同类也同时感染上了。但当我们公布了程序让世界消除各网点遗留的痕迹时,它们自身所负载的红点也消失了。这很正常,以它们的智慧办这种事轻而易举。可是,为什么现在信号又重新出现了,并且向同一地点汇聚?……”   阿昕转头望着老华,老华似乎会意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正想劝阻他们不要再进去,却听阿昕一声吩咐:“开始准备!”他俩便毅然戴上了头盔,我只好继续操作。眼见渐渐汇聚的红点,缥缈而捉摸不定,仿若从冥冥之中发出的召唤。我暗暗在心中祝祷:但愿一帆风顺吧!于是开启了通道之门。   两点微弱的莹莹绿光在屏幕出现,阿昕和老华已经进去了。汇聚的红点瞬时停顿了一下,像是感知了他们的到来。绿光毫不迟疑地向红点汇聚的网点移动,兴奋而雀跃。越来越近了,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们即将把期待已久的面纱揭开时那一刹那的狂喜,我默默地忍受着最后一刻期待的煎熬。   就在那一刻,面纱仿佛已经吹动了,我的血液却似乎凝固了——刚才从容不迫慢慢汇聚的红点一瞬间从屏幕上失去了踪影。四周一片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脉搏的律动。屏幕上的绿光茫然而不知所措地颤动着,空旷的网络只有这两点孤独的绿光。刚才的一切好像只不过是梦境。   我猛然省悟,冲着屏幕大叫:“快回来!”陷阱!这是一个陷阱!我的脑海在灵光一闪中冒出了这个令我冷汗淋漓的词语。屏幕上的绿光似乎感应到了,迅速往回游动,像是拼命甩掉什么。我的手心也开始冒汗,焦急地注视着,无形之中有什么在追赶呢?   终于,在两点绿光几乎同时到达通道门口时,我按下了开启键。但有一点绿光突然停住,并绕到了另一绿光的后面,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不住颤抖。但它还是坚持着,晃晃悠悠尾随第一点绿光进入了通道,我迅速关闭了通道的门。   头盔的灯依次亮了,先是阿昕,再是老华。我压抑着狂跳的心,小心地摇着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快点醒来。   阿昕慢慢睁开了眼睛,极度紧张使他虚弱不堪,他挣扎着甩掉身上的线路,扑向老华,摇着他:“老华,你怎么了?”   老华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久才睁开双眼,眼神却是一片木然,头慢慢地垂了下。   医生被叫来看了后,说:“我们没有把握能使他苏醒,他的意识似乎全都混乱了。”阿昕望着沉睡中的老华,长长叹了口气。   以后的几天阿昕坐在老华的椅子上发呆,断断续续地讲出当时的经历。当时他们兴奋地感受到了各种信号的汇聚,带有明显而强烈的意识痕迹。然而就在到达的那一刻,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四周就像死寂的坟墓,如有一只巨手从空中突然抓去了所有的东西,可在冥冥之中却有一股危险的潜流在涌动——他们知道是它们来了。突然一阵强烈的干扰震得他们几乎发晕,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只有沿着来路跑回主机,可干扰越来越厉害,弄得他们跌跌撞撞。将到通道时,听见老华一声低喝:“快进去!”他随即滑进了通道,却突然感到心痛如绞,这时他觉察到身后老华的意识在逐渐涣散……   “是老华绕到我身后抵挡住了干扰。”阿昕喃喃自语,他的眼眶含着晶莹的泪花。但他强忍住没有哭泣,只是拼命敲打键盘,敲出的只有一句话:“你们到底是为什么?”   敲了许久,阿昕终于敲累了,他蜷缩在椅子里。   一会儿,屏幕奇怪地亮了,出现了一个个字母,竟然排出了一句话:“请不要干涉我们的世界!”   我和阿昕惊呆了。突然,阿昕明白了过来,他敲出了一句话:“你们生活在我们创造的世界中。”   “上帝创造了宇宙,但他从此无权干涉万物的发展。”屏幕回答。   “你们无权侵害人类!”“人类不是万物的主宰,我们不允许我们的世界受到侵害。”   “我们并没有侵害你们。”   “你们终有一天会不允许我们存在,这是你们的天性。你们现在正在探索,将来谁知道呢?”   “那你们会干涉人类的世界吗?”   沉默了一阵,屏幕才又显示了回答:“我们控制了网络世界,而网络世界控制了人类世界。人类创造了网络控制人类的世界,也创造了我们控制网络的世界。”   屏幕逐渐黯淡了。   我和阿昕呆立在原处,恍惚听到了来自遥远世界的一声黎明的号音……   “准备好了吗?”阿昕冲着操作台边一位精干的年轻人问道。年轻人迅速点了一下头,开始麻利地连结各种导线。我走到老华的座位坐下,一边戴上头盔,一边对阿昕说:“刚才得到消息,联合科学协会已经整理好了我们寄给他们的所有资料,世界各国将会得到相同的警告。那些家伙已经照你的图纸做了几百个这种‘桥’。”我指了指头顶上的头盔。“新的战斗开始了!”阿昕微笑着说,“让我们做开路先锋吧!”   我和阿昕连好了头上的线路,向那位年轻人点点头,看见他按下了一个键钮。我的意识霎时有些模糊,但迅速感到一扇明亮的大门开启了,我和阿昕结伴游向了光亮深处不可预知的世界…… 《猫捉老鼠的游戏》 作者:陈兰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冠中 - 盛世:中国,2013.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前言 目录           献给 于奇            目 录 第一部 1. 不久的将来 第一个久违的人 7 第二个久违的人 8 三里屯的盛世 12 一个未来的主人翁 13 陈老师的本命年 17 一个失眠的国家领导人 21 春色撩人夜 25 2. 千万不要忘记 小希的自述 26 张逗的自述 31 韦国的自述 34 寻月 38 陈老师笔记本里的方草地 40 3. 春夏之际 法国水晶灯 44 第二个春天 49 五道口朋友 53 天上人间 57 第二部 1. 走过来走过去 后折腾时代 62 随风而飘 69 2. 几个好人的信望爱 落地的麦子不死 78 无尽大地之爱 84 3. 危言盛世 中国是理想主义者 92 长夜漫漫 96 巨灵来了 104 乱纷纷蜂酿蜜 109 百年梦圆 111 现实世界的最佳选项 118 天佑我党 121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部 1 不久的将来 第一个久违的人   一个月不见了。我是说,一整月不见了、消失了、找不到了。照常理,一月后是二月,二月后是三月,三月后是四月。现在,一后就是三,二后就是四,跳了一个月,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方草地说,算了,别去找,犯不着,人生苦短,好好过日子吧。   我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方草地。不过说是在的,如果真的要找,方草地是适当的人选。他一生中,大概也有过许多个月是消失的、找不到的,或存在等于不存在的;他的经历像一串碎片,无法组织成故事;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出现在奇怪的地点,或人间蒸发多年后,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永劫重生般冒出来。这样的人,说不定能办些不合时宜的事,譬如去找回失踪的一个月。   是这样的,本来我也没注意到有一整个月不见了,就算别人这样说,我也不会轻易相信。我每天读报,上新闻网站,晚上看央视、凤凰台,平常往来都是有识之士。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事走漏眼。我相信自己,我的见解,我的理智,我的独立判断。   今年正月初八下午我从幸福二村家出来,例行公事的打算散步到盈科中心的星巴克,迎面有个跑步客突然停在我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陈老师,陈老师!一个月不见了!到今天两年了。”   那人戴着顶不醒目的棒球帽,我认不出来。   “方草地,方草地……”他说两遍,把帽子摘下,露出秃顶,脑后吊着用橡皮筋绑起来的小马尾。   我认出来:“哟,老方!你怎么也管我叫起来老师了?”   他还是说那句,煞有介事:“一个月不见了!陈老师,陈老师,您说怎么办、怎么办?”   我说:“我们不止一个月没见了吧。”   方说:“不止,不止。陈老师,陈老师,一个月不见了,您是知道的吧!太恐怖了!我们该怎么办?”   跟方草地说话是有点累,我想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他打了个喷嚏。我给他一张名片:“别凉到。天凉,别乱跑了。我们再约,上面有我手机和电邮地址。”   他戴上帽子,拿了名片,说:“我配合您,配合您,我们一起找。”   我看着他往东直门外使馆区方向跑去,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有氧慢跑运动,而是赶着去某个地方。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个久违的人   过了几天,我去美术馆东街的三联书店的二楼,参加《读书》杂志的新春茶聚。这是一年一度的活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间断的去了几次,而自从二零零四年搬到北京后,我大概隔年去露个脸,跟老一辈的编辑、记者瞎聊几句,算是让文化界知道我仍在。至于年轻编辑、作者就算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认识我。   那天,气氛和以前不一样,大伙都特别亢奋。最近一两年我也察觉到自己常常莫名的亢奋。但那天大伙的亢奋仍让我有点诧异。三联、《读书》的编辑、作者在思想上可能都有激情的一面,但是在社交上难得表现出亢奋。那天,大家都像喝了几两二锅头,嗨嗨的。   《读书》的创刊老人庄子仲已经很久不曾露脸,那天竟也坐着轮椅出席了,他看上去红光满面,如枯木逢春。但是围着他转的人太多,我没过去打招呼。另外,三联、《读书》历任所有的一把手、党委书记,总经理,正副主编,只要活着的都来了,那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以我跟三联、《读书》的人交往这么多年,从没看过这种盛况,太令人惊喜了。我对人性向来犬儒,不觉得哪个机构内部是完全和谐的,尤其是大陆机构,特别是国营企业,包括国营的文化单位。   那天,我认识的编辑、作者都过度热情的跟我打招呼,但待我想跟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忙着跟别人亢奋去了。这种遭遇其实很普通,在茶聚、酒会常见,尤其当你不是角儿的时候。那天三番四次受转移掉后,我调整心态,其实也就是回到这么多年来自己最熟悉的心态,一个不投入的旁观者的心态。我得承认,我看到的仍让我觉得感动:这么多不同取向的著名知识界精英如此和谐的共聚一堂,脸上都挂着真诚的愉悦,甚至集体亢奋,现在一定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盛世了。   我心情极好,但脑中有个奇怪的念头让我觉得我该离场。我从聚会出来,打算顺便逛逛书店。我现在二楼随便看看艺术书,再到一楼体会一下最新的畅销书、商业书、旅游书。那天书店挤满人。书还有这么多人看,真好!我想起书香社会四个字。我从一楼的楼梯下到地下层,梯阶两侧坐满了专著看书的年轻人、学生,几乎把路都堵住了,好像叫大家不要去地下层。我满心欢喜、小心翼翼的走下去,这是我每次到三联书店的主要目的地,即逛地下层占很大空间的文史哲政治人文学术书区。我一向认为这类书能够在这个城市有这么慷慨而具尊严的展示,是北京值得居住的理由之一,一个看文史哲和政治书的城市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城市。   那天,地下层比较冷清,应该说,是特别冷清。奇怪的是,到了地下层,我也没有了细逛的心情,只想把要找的书找到就算。要找什么书,却一时记不起来。我朝地下层里面走,心想可能看到书就会想起自己在找什么。我过了哲学区,转往政治区、历史区,这时候突然胸口有点郁闷。是地下层空气不好吗?   我快步离开地下层。沿梯阶重上地面,心想着不要碰撞到两旁坐着看书的年轻人,突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裤脚,我愕然垂首看,那人也瞪着我,不是年轻人,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老陈!”她瞪着我说。   “小希”,我说着,心想小希怎么几年不见,这么显老,头发也白了不少。   “我看到你下去,还想这人是不是老陈!”她说话的神情好像是在说:遇到我是件很大的事。   “你没上去《读书》的茶聚?”我问。   “我来了才知道……我没。你现在有空吗?”她像抓住一条救命草,恳切的等我回应。   我说:“有,我请你去喝咖啡。”她隔了一阵才说:“我们边走边聊”,然后她松手放开我的裤脚。   出了三联她就朝着美术馆方向走,我并排跟着,等她说话,她不语,我主动问她:   “宋大姐好吗?”   “好!”   “有八十了吧?”   “嗯!”   “儿子好吗?”   “嗯!”   “多大了?”   “二十多吧。”   “这么大了?”   “嗯。”   “在念书还是在做事?”   “在念书。不要说他!”   我愕然,还记得她疼爱这个孩子的样子。我说:“要不我们去华侨大厦喝杯咖啡?”   她停下来说:“老陈,你感觉到吗?”她恳切的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知道不该回答“感觉到什么”?因为她好像在测试我,像是在问口令,我若答得不对,她就不会向我说心里话。作为作家,我喜欢听别人的心里话。作为男人,我想听这个女人的心里话。   我面有难色的支吾着,她说:“是不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勉强点头。我一生中,曾有过多次在我毫无感觉的时候,被别人要求我描述对一件艺术品或一段音乐的感觉。我憎恨这种没感觉的感觉,但也因为训练有素,擅以支吾应对。   她继续:“太好了,我就知道。刚才在书店看到你走下楼梯,我就在想,老陈会明白的。我一直坐在楼梯等你上来。”   大概在小希的印象中,我是个见多识广、通情达理的人。我喜欢别人对我有这个印象。   我指一下长椅说:“我们坐一会。”   我这个建议是对的,坐下后她放松了,闭上眼睛说:“终于,终于。”   他曾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这么多年轮廓和体型都没有变样,可是脸缺保养多了皱纹,头发灰白也不去染,而且,越发忧郁。   她好像在闭目养神。我看着看着,怦然心动一下,还是喜欢这个女人,我喜欢忧郁的女人。   她闭着眼睛说:“我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少到生命不再值得留恋。”   我说:“别犯傻,谁不孤独,再孤独也得活着。”   她没有理会我的陈腔滥调:“没人记,我记。没人说,我说。难道是我疯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什么证据都没了,都没人管。”   我喜欢她说北京话的腔调。   她闭着眼睛说:“你说,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怎么就这么多年都不见,你说说。”   “我以为你出国了呢。”   “没有!”   “没有就好,现在大家都说,哪里都不如中国。”   她睁开眼睛,瞪着我。我不明她的用意,故意面无表情。她露出笑容:“亏你有心情开玩笑。”我哪是在开玩笑,但我立即顺着她,也笑一笑。   她说:“差点以为是我儿子在说话。”   “你儿子,刚才你说不要说他,你们怎么啦?”   她语气怪怪的:“他,好得很,在北大念法学,入了党。”   我含糊说:“那,很好,将来好找工作!”   她说:“他要进中宣部。”   我以为听错,该是中移动、中石化、中银、中信之类吧。“中宣部?”   小希点头。   我说:“中宣部可以报考吗?”   “他说是他人生的目标。他主意大了去了!我受不了,我跟他没话。你见着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享受,与小希挨坐着,有一种幸福感。好一个初春的下午,阳光明媚,和暖得老先生老太太都又到公园来消磨时间了,也有些烟民在抽烟……烟民?两位烟民一根烟抽完,再抽第二根。我爱看侦探推理小说,我还真写过侦探推理小说,这样的情景很有幻想余地,可以是一段跟踪的情节。不过在现实里,我只是个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畅销书作家,并无一点被跟踪的价值。在中国,有人的地方就有烟民,很平常。   我听小希还在向我倾诉:“这算添乱吗?算折腾吗?是,这儿没我的事,但是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说变就变了?我不明白,我受不了。”我心想,小希受了什么刺激?她儿子,还是她个人噩梦般的过去有后遗症?   她看着我说:“有一次在蓝旗营一家小馆,跟一个你们台湾男人相亲,是在大陆做生意的台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上至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下至金融投资世界大局,没完没了,没有他不知道的,把我闷得,到我刚说了几句政府的不是,他竟然教训我,说我不知足、不懂感恩,把我气坏了,真想抽他,太可恶了。”   “台湾男人也不见得个个如此”,我觉得有必要替“我们”台湾男人说句话,然后好奇地问:“后来你跟那人怎么啦?”   她现出笑容:“他只顾着教训我,屁股就坐了一个椅子边儿,隔桌有个挺高挺壮的男孩结完帐起来,走过的时候故意猛撞了一下他的椅子,他噗通摔在地上。”   “男孩?”我问。   小希:“年轻小伙子啦!”   “那小伙子有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就走了呗!乐死我了。”   “你认识他?”   “不认识。倒真想认识。”   我有点吃醋:“暴力,不太好吧!”   “我觉得好得很。我现在整天想抽人嘴巴。”   小希生命中见过太多暴力,难免受影响,我想起了自己当年不敢和她过分接近的原因。“那台湾男人后来怎样?”   “他凶巴巴的站起来,想开骂,又找不到对象,就骂了一句‘没文化’。你看,你们台湾人还是看不起我们。”   “现在哪敢?”我知道以前两岸三地人心底都有点互相瞧不起,不过现在怕都改变了。   我问:“那次相亲就黄了?”   小希说:“人家想找年轻的。”   我心想,女人不该不染头发。“你生活还可以吗?”   她锁一下额,翘一下嘴,在阳光下暴露了更多皱纹:“生活可以,周围的人都变了,心里难受,现在跟你聊聊,好多了,很久没跟人聊……”   她突然停下,一脸茫然的望着前方地面。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我有些疑惑,到底是西斜的阳光穿过干枯的树枝筛落的一地斑驳碎影吸引了她,还是她忽然想起些什么而走神了?片刻,她回过神来:“哎呀,我得走了,待会高峰车挤。”   我把名片给她:“我们约吃饭,跟你妈、儿子。”   她温柔的说:“看吧。”她站起来,说一声“走了”,就走了。   小希步伐还挺快,我放肆的注目看,从后面看还真有看头,身材、动姿都像年轻女人。她从公园南侧出去,我愉悦的漫步走向公园东侧出口,突然想起两个烟民,转身一看,发觉他们也已走到公园南侧出口处,我看到小希右拐往美术馆方向,走出我的视线,那两个烟民等了几秒钟,也跟着往美术馆方向走。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三里屯的盛世   我不想马上回家,打车到三里屯太古村找星巴克坐坐。自从旺旺集团收购了星巴克之后,一些中式饮品就被开发成了全球化饮品,像我手中的桂圆龙井拿铁,口味就非常好,据说巴格达、贝鲁特、喀布尔等伊斯兰重建城市都在热卖,连非洲的安哥拉卢安达、苏丹喀士穆、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都开了店,是星巴克旺旺与一家叫欧非拉友谊投资公司的中资企业共同开发的新市场,以后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星巴克旺旺,商业不忘文化,也算是软实力的呈现。   我来这里太对了,心情又好了,我最近常有的幸福感又回来了。你看,世面多热闹,年轻人多好看,加上各国友人、游客,多国际都会!更何况大家都在消费,刺激内需,贡献社会。记得几个月前,有个在社科院研究农村文化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外甥女放寒假从兰州来北京玩,住她家,问想去哪里,外甥女说想去Y三买衣服,那朋友打电话问我:什么叫Y三?这书呆子这真是的,不会上网去查一下?Y三开始的时候,是阿迪达斯与日本的山本耀司合作的新时装产品品牌,Y是耀司,三大概是指阿迪达斯的招牌性三斜条设计,牌子在中国做得很火,据说现在全世界最大的市场是在中国,而它在北京的旗舰店,正是在我的眼前,太古村星巴克旺旺的侧对面。记得它在零八年奥运前开幕的时候,只占这家阿迪达斯五层总店在四楼的三分之一店面,现在整个地面一层都属于Y三。当然,阿迪达斯在太古村也扩充了地盘,占了原来耐克的楼,这些都是在李宁和阿迪达斯两家合并重组以后的事了,要谢就谢中国政府的新政策,凡要进入中国市场的品牌,都要含至少百分之二十五中国资本,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则享有更多优惠政策,然后想在上海挂牌上市又必须如何如何,细节我忘了,总之不符合条件的外国品牌要等国家商务部特批,拿不到特批就请退出十三亿五千万人的中国市场。   我们在台湾、香港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以前总认为一个地方要发达起来,是要靠出口,靠节衣缩食小富由俭的累计第一桶金。现在,我们才知道内需和消费的重要。中国人肯花钱,救不了全世界也至少可以成就自己。中国就凭这一点成功的转轨了,虽然内部消费在这些年间由百分之三十五提升到百分之五十左右就再上不去,不过,从方方面面看,还是了不起的成就。   不要以为我是在盲目的吹捧中国,我知道中国问题还很多,但你想想,以美国为祸首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自我摧毁,二零零八年金融海啸后,稍有起色才没几年,又再度陷入滞涨期,祸延全球,无一幸免,至今未能爬出谷底,惟中国能独善其身,人退我进,三怕两拨让经济奇迹般再度起飞,以内需代替枯涸的出口,以主权财富代替已蒸发的外来资本,预估今年将是连续第三年增长超过百分之十五,不单改写了国际经济的游戏规则,简直是改写了西方经济学,更重要的是社会没有动乱,反而更和谐,真不由你不服气,太了不起了……想到这里,我又被自己给感动了。这是我近来的问题,就是容易感动,有时候还发觉自己眼眶湿湿的。此刻我想起看上去很潦倒的小希,心里有点难过,周围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惟独她好像越活越不舒展。我深呼吸,强忍了一下眼泪。我以前是个很酷的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容易伤感?我没意识到有一颗泪珠竟如漏网之鱼夺眶而出,掉到半杯桂圆龙井拿铁里。我急忙用纸巾擦眼,离开星巴克。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一个未来的主人翁   自从北京最好的人文学术书店万圣书园被迫停业后,我很少去海淀区北大东门一带。三联《读书》新春聚会后约一周,我还是去了。过去一周,我过得很好,没有不愉快的事,每天读报上网看电视新闻,每天庆幸自己住在中国,偶然感动一下想流泪,挺幸福的。本来,也没有再惦记小希,因为觉得她现在的状态跟我的心境和生活有点不搭调,只是连续几个晚上,睡觉睡到凌晨醒来前最后的一个梦,都梦到小希,弄得我浑身亢奋,可能是身边太久没有女人的缘故。我还有一次梦到方草地,那是个令人厌烦的梦,走来走去在原地。我有点后悔没拿他们的手机号,而他们也没再联络我,看来我在他们心目中没这么重要。方草地我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也没想找他,那就算了。至于找小希,我还有一条线索,所以来到北大东门。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小希和她妈妈成了个体户,在北大东门外居民楼前的违建平房,开了一家小馆子,叫五味餐馆。我管小希妈叫宋大姐,她家的贵州家乡鹅,有点名气,不过主要是小希和她的一帮朋友们整天泡在那里,一聊就是一晚上,五味一度成了海淀那带老外和知识分子的沙龙。后来停业了几年,到邓小平南巡后,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重开,我那时候每到北京还会特意跑去吃饭。不过,已经好多年没去了,馆子还在吗?   我一到北大东门外,马上知道没指望了,整片居民楼、平房都拆了,馆子哪还会在?馆子不在了,万圣书园也不在了,我毫无留恋的走着,打算徒步走去五道口的光合作用书店逛逛,聊胜于无,再去雕刻时光喝杯咖啡。这一代曾经是摇滚乐在西边的根据地,有几处演出场地,不过我近年没有再注意这个圈子,也不知道那些场地还在不在。在成府路上快到五道口的时候,我走过一家店,感觉像错过了什么,回头看,门面有点粗放的设计感,店名叫“五·味”,也没说是中餐馆、西餐厅还是什么演出场地之类。我还真的呆了一下,跟五味餐馆有关吗?我决定推门进去看一看。   里面也是粗放的设计,餐桌椅子都是有设计感的低价普通产品,有个小舞台,勉强可以容下一只四人摇滚乐队。大堂没人,但里屋传出一把宏亮的声音却是我熟悉的。我拨帘走进去,叫一声“宋大姐”。   小希妈一眼认出我:“老陈!”   “宋大姐,我来看你来了”我说完觉得自己有点虚伪。   宋大姐说:“看到你太好了!真是稀客呀!”   她拿了瓶常温的燕京纯生,拖着我到大堂坐下。“见着你太好了,老陈,我还真常惦记着你。”   我有点惭愧,来了北京几年都没想起来问候一下老人家。“我前阵子碰到小希。”   宋大姐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多劝劝她,多劝劝她。”   “我也只是在三联书店偶然碰到她。她会来这里吗?”我问。   “不会!”   “你有她手机吗?我打个电话给她,”我就想要她的手机号。   “她没用手机。”宋大姐一直在看门外,说:“她有电子邮件。她现在整天在网上跟人吵架,地址换来换去。你劝劝她。”   我心想,只能用电邮联络吧,总比联络不上好。   宋大姐站起来:“我去拿她的新邮件地址。”   我有点口是心非说:“不急,待会再拿吧。”   “待会怕忘记。”她急急的走到店后。   我心想,宋大姐还是这么热情,老派人。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该是迷死女生那种男生,个子高,样子特别端正,像个运动员,我注意到他穿了双白色高腰球鞋,北京土多大呀,一般男生不大穿白球鞋。他很自信的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是谁,但很有礼貌:“您好!您是……”   “我是……大姐的朋友。”我突然领悟:“你是……”我想说你是小希的儿子?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   “姥姥!”男生和宋大姐打招呼。   “来了?我外孙。这位是陈老师。”   我故作惊喜:“你外孙!”   “陈老师,我叫韦国。”   “幸会。一表人才啊”,我们握手。我想起十几年前见过这孩子,小希以前也说过孩子叫韦国。   宋大姐说:“陈老师是台湾人,老顾客”,宋大姐用老顾客来形容我。   “我好像没见过陈老师”,韦国说。   “在老店那边,”宋大姐向韦国解释。“陈老师多年没在北京。”   我说:“大姐,我现在搬到北京来住了。”   韦国不问我住哪个区,却问:“陈老师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   韦国对我的兴趣大了点:“写什么?”   我说:“什么都写,小说,评论……”   “评论什么?”   “吃喝玩乐,文化媒体,企业管理……”   韦国问:“你对中国现状有什么看法?”   宋大姐:“晚上就在这吃饭吧!”   “今天有事,改天吧,大姐!我跟韦国聊一下就走。”   宋大姐说句“你们聊”就走到店后去。   韦国眼神很坚定的看着我,有股年轻人少见的慑人之气。   我想知道小希为什么说跟儿子没话。我故意说:“现在大家都说啦,哪里都不如中国。”小希说过这话像他儿子说的话。   “您说得很好,这是正确的。季羡林先生说过,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是不可阻挡的。”   我逗他:“那你,打算在中国人的世纪做些什么?”   一般年轻人都会腼腆一下才回答,韦国不是:“我现在上北大法学院,毕业后,我会报考公务员。”   “当官?”   “国家和党需要最优秀的人才。”   我想起小希提过中宣部,试探说:“韦国,如果随便让你挑,你想去什么部委?”   “中宣部!”   没想到他如此坦率。   他补充:“当然,中宣部不是随便进的,这只是我现阶段的最高理想。”   我问:“为什么是中宣部?”   “一个国家民族不能只靠物质力量,还要有精神力量,人民才会团结在一起。硬实力重要,软实力一样重要。我觉得中宣部非常重要,现在还做得不够好,可以做得更好。”   我问:“可以怎么好法?”   他好像训练有素:“譬如说,对网络和网民的理解还不够,对年轻人的走向也掌握得不够精准,这方面我可以有贡献。还有我是学法的,可以替中宣部的每一项决策提供坚实的法律依据,配合依法治国的国家政策。当然,作为年轻人,我也有不成熟、浪漫的一面,我认为中宣部很浪漫。”他终于有点腼腆。   “浪漫?怎么说?”   “您是作家,您应该知道,只有精神的才是浪漫的,中宣部就是领导全国人民精神生活的。”   我不想再谈中宣部,指了指舞台:“你们还有现场表演?”   “一些新人的乐队,也有学校社团的,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是我给姥姥出的主意。来这里的什么样的年轻人都有,有助于我了解他们的心态和动向。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呀。”   我故意说:“弄一个这样的场所,鱼龙混杂,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他大概觉得我有点幼稚,说:“那你太小看我们党和政府了,一切都在党和政府的掌控中,一切是清清楚楚的。”   我说:“高兴与你聊天,韦国。有意思,但我得走了。”   “祝您在北京玩的愉快,写文章多介绍中国的真实面貌,叫台湾同胞不要随便相信西方媒体”,他说。   我想说“跟你姥姥说我走了”,宋大姐走出来:“怎么走了?”   “有事,在东边,早点走,怕碰上高峰”,我说。   “有空过来吃家乡鹅。”宋大姐伸手。   “一定一定,大姐你多保重。”我双手握住宋大姐的手。   握着手,我及时反应的取过大姐手中的小纸条。   大姐和我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我走出门之际,韦国叫住我,冷冷的问:“陈老师,最近见着我妈了没?“   我一张口竟撒谎:“没有。”   他礼貌的说再见。   我点点头,禁不住再瞄了一眼他那双雪白的球鞋。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陈老师的本命年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是该有些奇奇怪怪的事发生了,譬如经常把自己感动得想流眼泪,譬如小希以及方草地的相继出现,都令我隐隐的感到异常。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小希和方草地这样跟社会氛围完全不相配的人了。当然,中国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事实上从八十年代中我初来大陆,直到前几年,我还没少认识这样的人,但这几年却少了,尤其是全球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后,我的生活圈子再没有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了。   先说三类我常交往的人:   一类是我家的清洁阿姨,我只请户籍北京,家人都在北京的下岗女工,因为我老不在家,用北京人,安心。现在那位阿姨的女儿都大学毕业在外企工作,生活不成问题,只是喜欢动、喜欢干活。她边干活,边说她女儿和女儿男朋友的琐事,例如女儿烫个头发花了多少钱,或女儿男朋友可能要被调到上海去。她还会把她从福建东南卫视上看到的台湾新闻告诉我。我就坐在书桌旁边边看电脑边听。有时候她让我烦,有时候我感谢她让我知道老百姓的事。   二类是流行媒体的记者,大多年轻,却个个生猛,全中国值得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都知道,谁火谁不火、哪个夜店in哪个out、哪部贺岁片棒哪部烂、今年去哪旅行才酷,都知道。他们要做各种专题,凡想要找一个境外人士发表些意见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想到我这位在京的台湾文化名人,方便嘛。北京媒体多,每个月总会有几个记者来找我,我也很乐意跟他或她们聊,知道年轻人流行些什么、有什么时尚玩意儿,让自己不落伍。   三类是出版社的编辑。我有几本书的简体版都卖得不错,故常有出版社的编辑来找我,想替我出书,只是这几年我一本都写不出来,只能推销自己一些尚未在大陆出版的台湾旧作,有一两本还真给我重新包装一下快要出简体版了。有时候,他们会带我去见出版社老总,有些我早认识,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是,现在则是什么出版集团的总经理,牛哄哄的,一般对我的书没什么兴趣,只跟我谈集团上市。偶然,作为台湾文化界在大陆的一个人物,我更有机会碰到一些新闻总署、文化部、对台办、统战部的官员。现在,在中国当官当然是最了不起的事,个个都很有风范,不管什么级别说起话来都气宇轩昂的。他们把台湾人当小老弟,只要求你当他们是老大哥。   我说我是台湾文化界的一个人物,各位不会太有意见吧?我虽然香港出生,在调景岭念完小学,才追随父母迁居台湾,但我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台湾人。我从小爱看书,高中就立志当作家,升大学的第一志愿是台大英文系,白先勇的系,退而求其次是台大中文系,林文月的系。结果都进不了,去了文化大学新闻系。我大二那年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调景岭的春天》,还得到《中央日报》大学生组短篇小说奖第二名,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念的是文大而不是台大,才不让我拿第一。   我生气之余,学陈映真的风格,写了一篇讽刺时政的短篇小说《我要出国》,未敢公开发表,在同学间传阅,颇获好评,女生特别喜欢,想不到竟有些党外人士来找我,想拉拢我,我既兴奋又有点害怕,我是个学生,父母辛辛苦苦供我读大学,我得考虑自己的前途。这篇小说报禁解除后才在《新生晚报》发表,已没有时效,年轻人都不理解我在讽刺什么。   毕业后,原想到美国的密苏里、哥伦比亚等新闻名校念学位,但都没报上,就算报上,没有奖学金也去不起。幸好,当年在调景岭,我母亲曾替当地的一家天主教堂做过几年饭,那个白乃迪神父到台湾访问时,找到我家。白乃迪时任美国中西部一家叫圣约翰的天主教大学的主任,管学生事务,就把我收到圣约翰的文学硕士班,还给了奖学金。我每天就对着麦田和乳牛,练英文,看小说,最爱看雷蒙德·钱德勒和达许尔·哈米特的硬汉侦探小说,论文则写陈查理与东西方的侦探逻辑,熬了一年半,暑假不休,什么地方都没去,拿了个学位。   有一次在图书馆看到香港《明报》,说纽约有个华侨,要在美国办一份华文日报叫《华报》,替他主事者是那次我拿第二名的小说奖的一名评委,我找到他,他电话上就叫我立即到纽约上班,才终于到了纽约,之前我只是去了美国。   《华报》规模很小,出了纽约唐人街就买不到,我一待多年,心情甚为郁闷,无聊到再写小说,写了《曼哈顿最后一班灰狗》,没想到有了这本留学生小说,我可以终身受用的跻身在华文作家之列。小说用的是意识流的现代主义手法,真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写出来的。台湾也够了不起,竟然有这么多人看过这本小说。很多人不知道,这小说在台湾历年累计买了十万本,可惜没人编台湾小说销量总排行榜。   也是在纽约期间,武侠小说大家金庸访美,我替报社采访他。适逢金庸在台湾解禁,名字可以见报了,访问被台湾《联合报》转载,阅读率奇高,连带我也成了名记者。   金庸也喜欢那篇访问。他知道我是在香港出生的,会说广东话,就叫我去香港替《明报》做事。我辞掉美国的工作,去了香港,替《明报周刊》做编辑,兼替《明报》日报中国版写大陆报道。从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我访问了许多大陆老一辈文化名人,建立了我在大陆的人脉基础,也经历了一些大场面,丰富了我对大陆的认识。九二年金庸退休,正好《联合报》招手,想找我编大陆版。也刚好北京的女友决定出国,变相跟我分手,我决定回台湾。   在《联合报》的时候,我着手整理手上的稿子,打算出一本大陆文化名人访谈集,当时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传世之作,因为这些堪称国宝级的文人都很老了,有的甚至已经过世,我的访谈成了绝响,价值不在话下。可能我动作太慢,修来修去误了时机,待这本《薪传·心存:大陆艺文百人沉钩录》出版,台湾气氛已变,书连当时的金石堂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只有在《联合报》的读书人版做了介绍,也就再没人谈论了。李登辉当了总统后,省籍族群之争越演越烈,台湾人关心的是台海会不会发生战争,而不是大陆文化。   书出版后,圈里倒是把我认定为中国通、知中派、大陆问题专家,就是说,大家对我都不感兴趣。   我心有不忿,决定要让别人对我另眼相看,写不出文艺巨著也要写出畅销书。当时,关于台海战争的书大卖,我也研究了一番国军与共军,看看有什么角度可写,后来发觉跟风的书太多,只得放弃,但学到了一招:想跟风,手脚要快。   我那时候有点慌,乱石投林。   我写了本侦探推理小说《十三个月亮》,没火。   有人写人生哲理,暴得大名,我也写了一本人生哲理,没火。   管理学大热,我写了几本办公室攻略、秘笈,没火。   什么人生哲理、管理学,确是我投机之作,卖得不好,我认。《十三个月亮》绝对是台湾原创侦探小说中的佳作,可惜当时台湾读者习惯了日本推理小说和克里斯蒂的英式谁是凶手小说那调调,不懂欣赏美式硬汉侦探小说的酷幽默和世故,评论界也不知道我花多大力气钻研这类型。我或许不是一流的作家,但我常记住英国作家毛姆自嘲的话:在二流作家中我是最好的。   现实里,我连二流都没到。 我的书三番四次既不叫好也不叫座,让我沮丧了好一阵子。   终于,机会来了,外国出了一本谈EQ情商的书,台湾版大卖。我结合了多年的累积,从中国文化到人生哲理到管理学,以最快速度写成了《中国人的情商》一书。   中途我曾想过,找一个漫画家合作,出漫画中国情商,会不会卖得更好,幸好我打消这个念头,抢时间,先出为快。果然,书连续六周上了金石堂排行榜,最高冲到第二名,翻译书排行第一的还是原装EQ的中译本。看到自己的书每天放在诚品、金石堂最耀眼的位置,确是很大的满足。   之后几年我还编写了一系列中国的这个智慧、那个智慧,都卖得不差,知道台湾读者不喜欢书名上有中国人三个字。   至此我既是名记者、小说家、大陆问题专家、励志自我增值专家,也是畅销书作者,最后的一项让前面的头衔变得有意义。大部分人没看过我的书,也弄不清楚我写过什么,只知道我是畅销书作家。在九十年代的台湾,社会还比较尊重畅销书作家。   运气是一阵一阵的,总是锦上添花。到了千禧年后,我的几本书分别在大陆出版。   《曼哈顿最后一班灰狗》,书名改成《一个中国留学生在纽约》,书卖得可以,只是没听说有人看完过,但有大陆媒体形容我是台湾先锋作家。   《薪传·心存》分成三册,叫《文学薪传》、《艺术薪传》、《思想薪传》,卖得一般,却获《新周刊》评为年度优秀图书设计作品之一。   另外《中国人的EQ》和那系列的这个智慧、那个智慧也都授权大陆出版,正版版税收得不多,不过加上地摊盗版应卖得不错。   我在大陆也薄有名气了。   二零零四年陈水扁又当选总统,《联合报》的大陆版再减篇幅,报社也想精简人力,鼓励员工提早退休。我识相的办了退,领了一笔退休金,搬到北京。   初到北京,我有点紧迫感,勤于笔耕,替大陆报刊写港台文化,替台港报刊写北京上海,前者媒体多,后者北京上海热。最重要的是,我不忘赶在北京奥运前在两岸三地出版了《北京深度文化旅游指南》。有趣的是,书在台湾、香港都卖得一般,反而在大陆卖得好,媒体报道也多。新闻总署的一个司长,跟台湾文化界熟,还主动替我运作,拿了个国家级文化类图书的二等奖,并上了央视的读书节目,我也总算得到体制内的认可。   现在,我对自己被无所求,只欠一件事:好好的写一本小说,我的《尤利西斯》、我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这个没有一流的年代里,我要证明自己是二流中的最好。我推掉所有书报刊写文章的邀请,专注写我的小说。   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写。   生活费?这不是重点。   好吧,坦白跟你说,我的确不愁吃不愁喝。西哲说,幸福是有点名但不要太有名,有点钱但不要太有钱。我的生活不是靠稿费版税养的,那加起来没多少。是这样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在香港《明报》做事的时候,打算跟女友结婚,在太古城买了个九十平米的二手房,后来,女友去了德国嫁了人,房子就托经纪租掉,我回台北去了。以后每年改租约的时候,才发现房价和房租都成倍成倍的涨,到九七回归前卖掉,涨了快十倍。我一声打工都赚不到这一栋房子的钱。后来亚洲金融风暴,台币贬了,幸好我的钱还原封不动的存在香港银行。到了二零零四年我搬到北京,在政策说外国人包括台港人士不准买第二套房的前几个月,在幸福二村买了三套房子,一套自住两套出租,钱都换人民币存银行,然后,世界经济一波一波的出现危机,只有中国欣欣向荣,我这点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没错,这还解释不了为什么这两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零四年到北京时,我财务状况已经很好,但却努力写作。真的停笔,是因为我完全失去了写作的感觉,那是在官方话语所说的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之后,即两年多前。从那时候开始,不论在北京或全国哪里,我都看到人民过着好生活,觉得自己心灵充实,生活愉快无比,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幸福感。是这样的幸福感让我再写不出东西。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一个失眠的国家领导人   过去的一年多两年,除了过年过节,我每月第一个星期天晚上都会跟简霖在他公司的小会所吃简餐、喝红酒和看老电影。简霖是燕都BOBO地产公司的老板,老三届,七八年恢复高考上了大学,当过官,常跟文人作家往来,后来下海去了海南,不知怎么成了地产大腕,但仍带着文化情结,以儒商自居,爱谈国家大事,过年过节会写点古体诗句,发短信送给客户朋友。二零零八年公司本来要上市,碰上金融危机,上市失败,资金链断,几乎倒闭被并购,不知怎么又给他拧过来,现在又生龙活虎了。他是工作狂,不过两年前开始了一个新习惯,就是每周日晚上都跟家人朋友吃简餐看一出老电影。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哄着他一起看,慢慢先是家人不陪他,跟着朋友也要挑戏码才决定是否出席,到了冬天,常常就只有简霖和我。自从一个朋友带了我去之后,我每月必到,一来我闲,二来我住得近,三来我还真的有兴趣看看四九年后大陆的老电影,因为以前在香港、台湾都没看过,有点新鲜感。我是唯一不缺席的人,而且我和他没有利益关系,对他全无所求,他也对我没有戒心,因为我是无关重要的人,适合做社交朋友。人少的时候,特别冬天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就拿出一瓶好酒,都是八二、八五、八九的一线波尔多,两个人喝,有时候一晚喝上两瓶。台湾人喝好的红酒,比大陆早了十五年,我能附和他,欣赏他的酒,也愿意听他卖弄书刊里看回来的酒经。他找到理想的酒友。人多的时候,我看他也挺抠门,只拿些很普通的酒给大家喝。由此我更确定自己的价值。   唯一我不喜欢的感觉是,我没法回请他,那让我看上去是个白吃白喝的文人,我何必呢?   他每次让我喝波尔多,从没有勃艮第。我上网看了资料后,跟他聊了勃艮第,发觉他很有兴趣,但明显并不熟悉。于是我就打定了主意,趁过年回台北的时候,找了中学同学阿元,问他要两瓶勃艮第。   阿元在新竹的电子厂,做的扫描零件曾占全世界很大的份额,同时也可能是台湾最大的勃艮第藏家,跟澳门的伍易和香港的唐纪元不相伯仲。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后,阿元财富缩水,但仍不影响他的勃艮第藏量。我从不曾开口问阿元要过好处,这次我跟他说,给我两瓶最好的勃艮第。阿元很高兴的说,多拿几瓶吧。我说:不,我要过海关,不想报税。只拿一瓶白的、一瓶红的。   我发了个短信给简霖,问星期天有戏吗?我会带上Batard Montracher 1989和Romanee-Conti 1999。   星期天我带着两瓶酒去到小会所,果然没其他客人,只有我和简霖。他拿着我带来的酒,看来看去,连说好酒、好酒。他说,先打开,透透气。   他温柔的把酒倒在水晶瓶里的时候,我问他今晚看什么戏?他说是《千万不要忘记》,一九六四年的出品,问我看过没有。我说:“废话,看过的话老蒋还不得把我毙了。”简霖说:那是个好年份,三年灾害过了,民生开始恢复,文革还没开始,老毛五九年从国家主席位子上退下来后,不甘寂寞,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这部电影就是紧跟形势拍的,提醒老百姓不要忘记阶级敌人依然潜伏在人民中间,预告了四清运动,其实也预告了文革。   我们吃简餐时,简霖说,我叫了我堂弟来看戏,让他试试你的好酒。   我不记得见过他堂弟,有点不乐意让他喝掉我的好酒。   这时候有个脸青白青白、头发稀疏的男人走进来,叫简霖做哥。   简霖说:“我堂弟,东生。我的台湾好朋友,老陈。”   我们握手时,我说:“何东生,我们见过,九二年在澳门一起参加兴华营,当时你在复旦教书。”   何东生轻轻说:“是的、是的。”   简霖有点不解的问:“你们认识?”   何东生还是那句:“是的、是的。”   我发觉大家有点尴尬,只说:“二十年没见了。”   台湾外省籍富豪水兴华的基金会在九十年代初办了四届兴华营,每年挑选几十个两岸三地年轻精英,让他们共处几天互相交流。在澳门举办那年,何东生是大陆团成员,我是台湾团成员。当时何东生只是个年轻学者,也没给人感觉有多优秀,现在是中共高官了。   我们喝酒,简霖问何东生:“这酒好吧!”   何东生很含糊的说唔唔。   简霖说:“老陈特意从台湾带来。”   何东生有气无力的向我略略举杯,我也向他稍稍举杯。   然后放电影,全场没话,只有一次简霖向我说,那个演反派岳母的演员当时其实很年轻,现在还经常在新的电视剧里看到她演出。   看戏中段我瞄了何东生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反而简霖很认真在看,我心想:简霖还真爱看这些红色经典老电影。   《千万不要忘记》说的是东北的一家电机工厂,工人本来都很积极上进,但其中一个青年工人娶的老婆,是小资产阶级家庭背景的,劝丈夫买一件昂贵的料子外衣,一身料子一百四十八,青年工人的岳母更教唆女婿休假的时候去打野鸭,然后交她卖到黑市,以至旷工险些酿成重大事故,损害了国家利益,都是因为没有革命警惕性,忘了阶级斗争。剧中最后一个镜头打出六个血红大字:千万不要忘记。   我说:“不错,有意思,不过以后年轻一代看的时候,恐怕不好理解,要有人在旁边做解读。”   何东生突然说话了:“八小时工作好办,八小时以外不好办,老毛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点惊诧何东生直呼老毛。   他继续:“你知道改革开放后,天津有本杂志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是工作,八小时以外是休闲,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休闲,社会主义改造好了八小时,但就是没办法关注八小时以外……”   “八小时以外就归资本主义管吧,”简霖插一句。   可能酒精有点作用,何东生接着说:“可不是嘛!你老毛不能二十四小时叫人家抓革命促生产,总得放人家回家,吃点好吃的,买件漂亮衣服穿穿,搞点小资玩意。人民要这个,你不能不给呀,不给谁替你干活?过好生活而已,并不过分呀!八小时要他们干活,八小时以外就该让他们快快活活。”   我一般认识的官员,开口就是官场套话,何东生说的倒像平常人说的话。   我对他多了份好感。   他发表完意见,像泄气皮球,闷着喝酒。我们都喝着酒。   隔了一会,简霖又是那句:好酒、好酒!   他继续:“现在比刚才更好了,刚才也很好,现在更好。就完全醒了。你看,咱们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喝,都还这么好。”   大家又没话。我以为何东生看完戏会走,谁知道他一直坐着,我们陪着,也不说话,桌上的送酒小吃,何东生都不碰,只慢慢喝酒。简霖拿出大雪茄,没人要,简霖也不好意思抽。   瓶中杯中都喝光,简霖又上了大红袍,何东生也不沾,好像不用喝水。快到午夜,何东生才起来,上厕所。   简霖轻轻跟我说:“他晚上失眠,不用睡觉,我怕他一直坐着,我可熬不住,我现在睡得早起得早。”   “我也早睡,怕熬夜。”我想着何东生在看戏的时候睡着。   何东生厕所出来就对我说:“要不我捎带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我很近,我走回去。”我多此一举的问:“司机在吧?”忘了他是高官,司机当然在。   谁知道他说:“晚上我都自己开车,我喜欢开车,有时候开到天亮,累了在车上打个盹。”他好像觉得自己说多了,含混的跟我们说“走了”就走了。   我有点后悔没让何东生送我回去,其实没那么近,白天我会走回去,这么晚,还是要打车。简霖住的才叫近,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的顶层。   “我们也很久没见,他可忙了,前阵子在我姑姑的追悼会见了,才想起叫他来,”简霖解释说。   我问:“你们是堂兄弟,你姓简,他姓何……”   “我爸他们三兄弟,两个弟弟参加革命,都改了姓。东生本姓简。”   我理解,老革命家庭第二代,甚至两个亲兄弟不同姓的情况也常见。   “还有一个呢?”我问。   简霖说:“我跟那边没来往。”   我不好意思追问,说:“真没想到你跟何东生有亲戚关系。他现在的官有多高了?”   简霖说:“什么官有多高?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到这届他是三朝元老,很不容易。”   我问:“那算不算国家领导人?”   简霖说:“严格来说应该叫党和国家领导人,党方面,从书记处书记开始往上都算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局委员固然不用说了。”   “哗!这样说我还近距离见过两个国家领导人,一个是你堂弟何东生,另一个是政协副主席董建华。”   国家领导人个个梳大背头,头发乌黑乌黑,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没想到我我碰到一个头发稀疏、面色青白、失眠的国家领导人。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春色撩人夜   看完老电影喝了酒,初春凌晨站在街头上候车,我睡意全消。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朋友,然后去了她的居所。十多年前她还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上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是个平和的人,但有时候也有需要,那就找她。算起来,已有两年没找,连想都没想,直到最近,直到今天。   没想到,回到家还睡不着,好一个令人心猿意马的春夜。这几天,心里惦着的是一件事,要不要发个电邮给小希?   宋大姐说小希常换电邮,不写,怕她又换了,想联络也联络不上,写呢,我觉得会给自己惹麻烦。她一直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开餐馆的时候就让我心动不已,当时很多顾客都冲着她而来。我们虽然认识有二十年,可说是老朋友了,但从没在男女方面亲近过,连调情都没有,一个是她身边总是有一群男的围着她,有的好像是哥们,有的是追求者,有的是追求不遂成了哥们。她是身边只有男性朋友没有女性朋友的那种女人,同时却又是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没什么自觉的人,以为男性朋友真的只是哥们。我没有下过决心非要跟她好不可,她也没有特别表示过,始终只把我当做一个朋友。后来我以为她会跟一个老外结婚嫁到英国去, 看样子没嫁成,不过从那时候算起我有七、八年没跟她联络了。   当时我已经有一个顾虑就是,她是个会惹麻烦的人。她不是那种知识分子性的异见分子,但过去的三十年,政治上的麻烦总是跟着她,完全是因为性格太直,又太固执,简直是嫉恶如仇,容易得罪人。以前,很多人都愿意帮她,包括一些外国人,现在,这样的外国人都不见了,谁都不愿意得罪中共,愿意得罪的大概也拿不到进中国的签证,而她周围的人,日子都过得好好,都不想折腾,我猜想都有点躲着她,所以她上次在小公园才会说周围的人都变了。   跟宋大姐与韦国见面后,我感到小希最近一定又惹麻烦了,我现在也更肯定上次在美术馆旁的小公园,她被跟上了。   如果我跟她好,岂不是她的麻烦变成了我的麻烦?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切都可以预期,充满幸福感,我犯什么傻?但是如果跟她见面,只要她稍稍表示对我有意思,我会把持不住要跟她好。她是老了很多,脸上多了皱纹,头上多了白发,但我还是喜欢她,包括性方面她都非常吸引我。这才让我害怕,很久没这么想过一个女人。但是,就算一时冲动,我们好了,我跟她肯定还是没办法相处下去,她想像中的我是跟她同声同气十年前的我,其实我就是她所说周围变了的人,我们现在的心境不一样,对现况的判断也不一样,我跟她肯定是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去。我想起台湾当年陈水扁出来选总统连任,不少朋友家庭男方支持国民党,女方支持民进党,夫妻都做不下去。   我对着电脑,看着宋大姐给我的小纸条发呆。突然,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中:我一生没完成的事情,不就是写好一本小说吗?有什么比写个好小说对我更重要?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个字写不出来?就是因为生活太安稳、心情太愉快、做人太没压力,换句话说,太有幸福感。谁能把我从幸福感中拉出来?很明显,就是小希。   小纸条上写着feichengwuraook@yahoo.com,我看得懂,小老鼠前面是拼音:非诚勿扰OK。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部 2 千万不要忘记 小希的自述   我,韦希红,大家叫我小希。   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怕以后很多事情会忘掉,想到的先尽量写下来,寄存到这个Google文件里。   有人跟踪我。我没做什么呀,为什么有人要跟踪我?   或许我神经过敏,或许根本没这回事,是我多疑。   如果真有其事,那一定是跟韦国有关。我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混世魔王?   从小他就让我害怕,长着一副像天使一样的脸,撒谎,讨好老师,讨好所有对他有利的人,欺负比他弱的,生性残忍。是的,从小如此。现在,他写告密信,陷害同学,整人,口是心非,还装得特别有理想道德。一切都是我一生最痛恨的。   是他爸的基因,还是我的 基因,或我爸的隔代遗传?还是多种血液中最坏成分的错误结合?   他怪我不告诉他生父是谁,我可以理解。他竟然骂我的那些文化界朋友是牛鬼蛇神,不三不四,影响他的前途。他嘲笑我当年辞职不做法官,认为我愚蠢不配当他母亲。   如果不是八三年的那场严打,让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适合当法官,我现在应该还在公检法系统里。不过本质上我大概是不可能适应这个体制的。我学法律,完全是为了讨好父亲。   我父亲也算是新中国第一代法官吧,五十年代参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起草工作。我记得小时候只要爸爸回来,妈妈就说,大家听话不要吵。我们都怕他。爸爸从来没抱过我。最怕他的,大概是我妈。我记忆中,在爸面前,妈是没有笑容的。我爸死后,我妈简直判若两人,活过来了,连说话嗓门也大了。我妈不怎么谈我爸做的事,大概也没少整人。   文革时候我爸也挨整了,给关到监狱,因为重病才放出来。恢复高考后的七九年,我从一零一中学毕业,知道爸爸的心愿,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刚恢复招考的北京政法学院,一心想毕业后当法官。我以为我像我爸一样是当共和国法官的材料。   记得我妈曾私下劝我,说我性格不适合学法律,让我去学理工科,不会惹事。我当时不以为然,还生我妈气。我一心想让我爸高兴,觉得我妈是家庭妇女没见识。人多奇怪?对你不好的,你迎合他,对你好的,你不屑一顾,真是没心没肺!   审判四人帮期间,我陪着爸爸看电视上转播。爸爸的脾气在文革中变得更坏,很难相处,常用难听的话骂我们。他晚年不得志,死的时候还充满怨恨。   在大学期间,右派摘帽,文革冤案平反,连四人帮受审,国家也替他们派辩护律师,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法律也很有信心,对共产党要重建法治社会深信不疑。   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下属的一个县法院当书记员。我的噩梦开始。   那年我二十二岁,八月底到工作单位,其他人刚学习完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的文件,他们简单的向我传达了文件精神,就让我开始工作。我从来受不了坏人赢好人输,当然非常赞同党和政府从重从快的打击刑事犯罪,我认为我绝不会手软。我有所不知的是,我心目中的从重从快其实远不够重不够快。可能是心理建设不足,也可能我心目中的法制跟现实有距离,一展开工作就出状况。   正常情况是公安抓人,检察官起诉,法官判案。为了从快,公检法三方各派两人,在公安局办公,抓到疑犯就审查、检控、判刑同步进行。当时大家都不太知道检察官是做什么的,而我们法院派出来的是两个级别最低的书记员,一个是退伍军人,政治过硬,但没正式学过法律,一个是我,刚从学校出来,而且是个女的。基本上,当地的公安局正副局长,主导一切。   第一天我就已经快要崩溃了,所有大小案子都判死刑,其中没有一个是杀了人的。抢劫的判死,偷窃诈骗的判死,喊冤的、举证自己无罪的,根本没人理。   到了一个犯了流氓罪的年轻人,睡了人家姑娘,家人找上来,双方扭打起来,各有轻伤,女方报了公安,把男的抓了,男方知道严打期间,事态严重,家人都去跪在女方家门外,求女方撤案,女方不答应,案子就到了我们六人小组手里,公安局长说:流氓罪,怎么判?我连忙说:罪不至死。其他五个人看着我,都不吭声,像在责怪我。但因为我说了罪不至死,最后判无期发新疆劳改。那天审完,公安副局长拿起一份报告说,别的地方都一次枪毙几十个人,你们看河南好了,郑州、开封、洛阳,都一次枪毙四、五十个,连焦作这样地方,都一次就枪毙三十几个,咱们连两位数都到不了,你们说怎么办?大家都感到压力挺大的。那时候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书记员说,那个流氓罪的,有恶意伤人,判得太轻了,不符合中央精神。公安局长说,那就改判死刑吧,算他赶上。其他人附和,我正想反对,公安局长说,这位女同志,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他的斥责竟把我震住了,你说我多脆弱。   那个周末枪毙了十个人。我很后悔,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妥协感到愤怒。法律有什么用?这还叫法治社会吗?那天从刑场回来,我就踏上了人生的不归路。第二轮我们两个法院书记员,分别跟着片警下到管片的各种场合联合办案抓人,然后在县城公安局集合开庭。我已下定决心,凡罪不该死的,就直说罪不至死,记录在案,两个法院代表中有一个反对判死刑,其他人就坚持不下去,只能改判。但这样判死刑的人就减少了,大家都担心会受到上面批评。单位打电话来做我工作,我也不听。   后来我才知道,就算不出意外,单位也已在安排把我调走。我晚上在县城里被军车撞了。平常情况,在地方上,军车横冲直撞,老百姓被撞伤撞死都只能认命。但是,就算是平常情况,如果军车撞的是公检法的人,也得扯个没完没了。可是那次,军方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三零一医院治疗,事后我们单位也没怎么去追究他们。   出院后,我办了辞职手续,成了没有单位的人。我妈完全没有责怪我。   我成了个体户,和我妈在北大东门外开了家小餐馆,主要卖的是我妈贵州老家的家乡鹅。八十年代中,北京,多令人神往的地方,一个充满各种可能的时代。我家餐馆最早的常客是贵州人,特别是贵州来京的一些学者、文人。他们带来了北京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老外,吃饭聊天。我妈好客,我爱热闹,像个沙龙的女主人,人越多越高兴。他们都叫我小希。我们把店面扩充了,改了名字叫五味餐馆。八八年的秋天,我遇到了史平,我恋爱了。   他是个诗人,我是个完全没有诗意的人,但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史平说,终有一天他会拿诺贝尔文学奖,我说我一定陪他去瑞典出席颁奖典礼。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不多,史平喜欢跟诗人、艺术家哥们儿在一起,旁边又有很多女孩,但我竟然没有介意。   餐馆每天晚上高朋满座,讨论问题、争辩、起草宣言、签名、争风吃醋、醉酒、呕吐。公安常登门,我妈总是有办法打发他们走。   我们一群人去白洋淀住了几天,史平和他的一些哥们儿曾在那里插队,我提早回北京,因为感觉史平可能跟另外一个女的有不寻常关系,所以藉故走掉,大概我不想正面冲突。那天晚上,餐馆给封了,说是因为前几天有群学者在店里发表宣言,还有外国记者在场。   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跑去找板寸头。板寸头是我大学同学,大院长大的,可说是红色贵族,一副天下是他老子打下来的所以是属于他的架势。这样的人北京大院里多的是。我听说同学中现在他官最大,就跑去找他出主意。还有一点,他在大学的时候常暗示我应该跟他好,他以为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但我偏看不上他那副德行。这次我糊涂了,以为可以利用一下这点旧情,看能不能挽救我的店。   我心情本来就极差,又自恃在店里练出了酒量,可是那天不是喝二锅头,而是喝什么人头马,喝得太猛,不习惯洋酒的劲,很快就不胜酒力,我记得他指着电视上转播戈尔巴乔夫来访的画面问我:你觉得戈尔巴乔夫这个人怎么样?我醒来已是在一个卧房里,他坐在沙发上看报,只穿了内裤,我知道自己跟他上了床,是为了报复史平吗?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是板寸头把我灌醉的。他看我醒了,说:“哟,这回你可把我占了。”我有点发怒的说:“板寸头,你也太没品了!”他回应:“你也不是圣女贞德。”从大学时就知道他这帮人会耍嘴皮子,我不吭声,忍住头痛,上厕所猛冲了一通下体,穿上衣服,然后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之后的日子大家都忙着往广场跑,史平在广场宣读新诗,支持学生,我跟史平闹别扭,在广场上各忙各的事。   后来开枪了,我和史平分散了。   十几天后,我被抓进去了,后来发觉我怀孕了,就把我放出来。   我已怀孕三个多月,因为发生在六四,我竟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当时我认为这是史平的孩子,后来我不敢肯定了。   我住在我妈的老房,等孩子出生。那个院子,住的都是政法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我们得忍受别人的指手画脚。还好当时大家都像劫后余生,不敢多事。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史平的消息。后来才知道黄雀行动把他救到香港去了,然后去了法国,后来跟一个法国女人结婚了。史平从来没有给我带过一个平安讯。   孩子出生,叫韦民,跟我姓。韦民二十岁的时候,自己改名叫韦国。   店停业一年半,翌年秋天,接到通知,说店可以重开了。是板寸头帮的忙?我不认为是。   我和妈又急急忙忙开店,为生计。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好,全国经济衰退,京城很多人失业,江泽民还放言要打击个体经营。五味以前铁杆的客人当时大部分思想检查没通过,被单位停职,没钱也没心情上馆子。另一个顾客群是外国人,这时候还没回来中国。不用说,九一年的冬天是冷的。   九二年邓南巡后,北京市面又好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更专注于经营,不再弄沙龙什么的。我和我妈研究新菜,改善店面外观,训练贵州过来的厨师,生意渐好,但很累人。我妈做中午那轮,白天我带儿子,晚上看店。一些老主顾渐渐回来了,他们侃大山聊天,晚饭五点半吃到十二点,我偶然也会坐在旁边听,但到十二点就打烊,再没有侃到天亮那回事。九十年代中,饭桌上的言论自由是回来了。听他们说话,加上他们带给我看的一些香港出版的禁书,让我慢慢领悟到中国当代历史的真面目,特别是我父母经历过的年代。   另外港台同胞、老外也回来了。皮特,我叫他小皮,大概在香港回归那年前后来到这个圈子。小皮比我小点,很羞涩,是一个外国通信社驻京记者,最爱听我谈八九年的事,认识几年后,他很正式的问我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我觉得他很友善,当时也没别人向我示爱,就跟小皮好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我并没有太爱他,所以也不肯跟他同居,后来他要回国,要我嫁给他,我都没答应。   那时周围朋友都爱谈论时政,批评政府。所以,我没法适应今天,突然这两年间,这个所谓中国盛世正式开始后,大家不但不批评政府,还非常满意现状。我不知道这转变是怎么来的,我脑中有一片空白,因为有一段时间我进了精神病院,吃药吃糊涂,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记不起。   据我妈说,有天我从外面回家来,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她说我整夜没睡,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就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那可是个法院系统的院子啊!没多久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韦国说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还说是救了我一命,不让我乱说话,不然严打起来说不好把我毙了。   我出院后,周围的人都已经变了,我问他们,我住院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忘了,都不跟我说清楚,令我震惊的是,我跟他们谈以前的事,尤其是八九六四,他们都不想谈,甚至是一脸茫然。谈到文革,他们也只记得下乡插队好玩的事,都变成青春期浪漫怀旧,连忆苦思甜都谈不上。某些记忆好像集体掉进了黑洞,再也出不来。我真弄不懂,是他们变了,还是我有毛病?   我也在怀疑医生开给我的抗忧药,吃了有什么副作用。   我现在整天上网,化各种名字跟人吵架。   我发觉网上的愤青,其实并不全是年轻人,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在文革时期成长,听老毛号召说青年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终身都爱谈论国家大事。他们大部分没上大学,在社会上做最底层的工作,分不到改革开放的利益,现在下岗退休了,都学会上网,在互联网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和发泄的出口,他们语言还是文革的语言,特别崇拜毛泽东,特别爱国反美,特别好战。至于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九十年代的思想争论,都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的思维仍是没有改变的共产党思维。我专爱找他们,上他们的爱国论团、同学会网站,跟他们争辩,我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专门拿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说事,他们就会非常生气,群起攻击我。   我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共产党不是像他们自己宣传的那样永远的伟光正。   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当然,我的帖子很快就被删掉,甚至完全贴不上去。可是他们说什么都没人管。   一定是韦国知道我到处上网是在做这事,又把我告了,所以最近才会被盯梢。   我很孤独,除了妈以外,谁都信不过。好像前阵子,在三联书店碰到老陈,以前他常到我们的老店聊天,在我印象中他是个自己人,又是台湾人,所以抓住他说了半天,才想起十年没见了,他可能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台湾人香港人都不是以前的台湾人香港人了,哪有不变的。我什么都不说了,藉故就走掉。   没想到他还找到我妈的新店,碰到韦国,我妈还把我的Email给他。我妈大概仍然希望我找个能在一起的男人,希望我不要再疯下去。我妈还有个错觉,以为我跟国内的人合不来,所以看到台港同胞就想介绍给我。对老人家,我能说什么?我多不孝,至今靠她接济我。可怜我妈,每天还要对着韦国,替我照顾他,连跟我通邮件,也不敢用店里的电脑,还要跑老远上不同的网吧,免得给韦国知道我在哪。她对谁都不放弃,我身上若有好的遗传,都来自她。   我要赌一把,回老陈的邮件吗?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人可以面对面聊天,但这两年碰到的人,都让我失望,都说不到一块去。老陈会是个例外吗?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张逗的自述   我,张逗,二十二岁。   现在录影的地点是妙妙的家,在北京怀柔。   我是河南人,父母是农民,我自小有哮喘病,但长得高,十三岁就像人家十六岁,在火车站被拐骗去山西的黑砖窑,前后三年多,做盖房子用的砖,几次哮喘病发差点死掉。曾经试过逃走,被别人救了,送到当地劳动局,又给劳动局的人转卖到另一家黑砖窑。六、七年前,那地区的黑窑厂在全国媒体曝光,很多厂关了,救出不少童工,年龄遭遇跟我差不多,都是失踪人口。我见到很多记者,其中包括广州来的妙妙,我们相处的特别好,她叫我写了一篇文章,讲我的经历,我觉得写得不怎么样,妙妙说写得很好,说会替我在媒体发表。之后我被送回家乡,我妈死得早,我爸去南方打工,我又回到学校,重新读初中一年级。   一年多后,受到妙妙的信,说媒体都给打招呼了,不准再报道黑砖窑,以免影响国家的形象。我那篇文章也不能登了,只能交给天涯网发表在网上,跟帖很多,一周后才给和谐掉。妙妙把她的Email地址给了我,我去镇里,上网吧发了一封邮件给妙妙,说我不想再上学了,家里也没人,我想再出去打工。妙妙回邮,叫我去北京找她。她是北京人,已辞掉广州的周报工作,搬回北京。她说现实世界太恐怖,压力太大,宁愿做自由撰稿人,在家工作。   我过了十七岁生日,就到北京怀柔找妙妙。原来她现在也是住在村里。   她叫我跟她住,教我做爱,教我弹木吉他,她会做很好吃的饭,还有蛋糕、饼干什么的。她有三只猫三只狗,都是捡回来的。她说之前北京因为奥运,大片大片拆迁,很多人把猫狗留下没有带走,所以北京特别多流浪猫、流浪狗,甚至名种金毛犬都成了肉狗,在农贸市场才七块钱一斤。   我也是她捡来的。我现在哮喘发作也不用害怕了。   她写文电视剧本赚稿费养家,我有时候在附近的宠物诊所打工,因为经常带猫狗去治病跟诊所的人混熟了。妙妙的小院是跟农民买的小产权房,有三间北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厨房和带淋浴的厕所。我们和猫猫狗狗过了一年三个月很快乐的日子。那年妙妙三十二岁。   然后听说全国到处大乱,北京也人心惶惶,我们首先想到是到处找猫粮狗粮,怕断粮。后来,人也快断粮了。宣布严打后,局面就稳下来了,但妙妙怕我被抓,不让我出门。我在家呆了一个月。当时粮食还是紧张,很多人都把宠物丢掉,妙妙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回来猫狗,有些还是病的、残的。所以我们家现在还有几十只猫狗。我学会了照顾他们。   那年冬天过后,社会一下子繁荣了,每个人都面露笑容。但对妙妙来说,却发生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她突然不认得我了,任何人都不认得,见到任何人,她都点头微笑,但不说话,每天,她只记得喂猫狗,每隔几天会做一批没加糖的曲奇饼,但她不再写稿子、不弹吉他、也不出门,有需要的时候,会跟我做爱,但她不再跟我聊天说话了。   我一直知道,我到北京的一年多,她在以为我看不到的时候,回去吃某种药,所以有时候她会像灵魂出窍一样谁都不认得,不过一般不到半小时就会回神。这次她没有回来。   我知道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但我不能光靠打零工养家。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希望妙妙原谅。我偷偷卖掉家里的猫狗,尤其是刚生出来的小猫小狗。我不会卖给肉狗商贩。因为经济好了,很多人又开始收养猫狗,我已经挺擅于培养、配种,生一批、卖一批,家里永远有很多猫狗,还好妙妙对猫狗的爱是一视同仁的,看到谁就喂谁。   我还每天练三个小时吉他。有几个傍晚,我对妙妙说我去听音乐,她没有反应。我坐长途公交去五道口,到一些以前妙妙带我去过的地方听现场音乐,不听我有点难受。每次,我都碰到几个玩音乐的半熟脸儿,还一起玩过几首歌,他们都很喜欢我那手西班牙吉他,说以后演出时需要吉他手的话会找我。回来后我加紧练习,妙妙,你教我的技法我都练熟了,等着去五道口上台演出。   想不到演出那天晚上我出事了。   我接到电话去演出,当天下午五点我就把你和猫狗的晚饭准备好,跟你说了一声,去了五道口。跟之前几次去听音乐一样,演出结束后太晚了,回不来,我就会找个地方打个盹,再坐头班车回来。这次我到了市区后,现在蓝旗营的一家小馆吃点东西,小馆店窄,坐得很密,隔桌是一男一女,男的说话是电视上台湾综艺节目主持人那种腔调,滔滔不绝的在说,内容我听不太懂,突然那个阿姨开始说话,是个北京人,我发现她竟然在骂政府。   自从两年多前中国人的盛世正式开始后,我就觉得很奇怪,碰到的人都好快乐,很少听到有人说不快乐的事,我觉得所有人都变得有点怪,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也装得很快乐。所以听到那个阿姨骂政府,我心里感到很特别。没想到那个台湾腔男的竟然教训起那个阿姨,说你们的政府多了不起、多照顾你们,你们大陆人不懂得感恩,你们以为喂饱十三亿人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们有什么资格批评政府,你们女人懂什么……可能是他不停的说你们、我们,我听着觉得特别扭,结账走的时候,看到那男的屁股只坐五分之一椅子,我想都不想就猛撞了他椅子一下,他摔在地上,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小馆,也没看到有人追出来。   我去了一家叫五味的音乐现场,那晚上我们的乐队表演不错,现场气氛特好,我也分到二百块钱。其他乐手拉着我喝啤酒,说庆祝我第一次正式演出,一直弄到了两点多。   分手后,我本来想熬到天亮,但是喝了酒有点犯困,就在车站附近一栋楼的侧面,靠墙坐下,打算眯一下。   刚坐下合上眼睛就给五六个人用木棍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打,连爬起来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是台湾腔男人找人打我吗?我虽然身体很壮,但这样打下去可扛不住了。后来突然那几个人就走了。我吸不到气,左手像断了一样,右手压在身下,哮喘药在裤兜没法拿。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看我,我发不出声,手颤动着想告诉他药在裤兜里,那人没反应过来。我知道我要死了。   妙妙,我那时想,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妙妙,对不起。我太任性了,不该撞人家,现在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猫猫狗狗怎么办……   突然我吸到药了,我又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死了,我壮,打是打不死的。   醒来已在病床上,只听到护士喊:喂,你送来的人醒啦。有个大叔走到床边,我不认识他,我提起精神说,裤子,我裤子。他把我裤子拿过来,我叫他在裤脚小兜里掏出五百多块钱,又叫他拿了纸笔写上怀柔妙妙家地址,猫粮狗粮牌子,分量多少多少,加上面粉,鸡蛋,拜托那人替我买了送去。我也不知道那人拿了我的钱会不会走掉,是否愿意跑到怀柔,我甚至不明白他送我到医院后,为什么还等我醒来。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想着你们断粮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那人回来,说东西已经送过去,有个女人收了,他向她解说我在医院,那女人只微笑的点头,请他吃不甜的曲奇饼。他还说我家猫狗真多。听了我就放心了。   下午他又来看我。我问他为什么照顾我?他说,看我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手在裤兜上颤动,突然明白我是哮喘患者,因为他也是,也长期用激素。他从口袋找到我的药。   他说,看到我用激素,忽然想知道另一个用激素的哮喘患者,平常是怎么样过的?   我问:“知道来干嘛?”   他说:“看有没有觉得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样?”   我说:“当然不一样。他们没哮喘。”   他说:“他们很快乐?”   这句话让我有触电的感觉。不是我不快乐。五年前开始我和妙妙在一起不会不快乐,现在妙妙不跟我说话,但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不快乐,但是这两年,我发觉我见到的人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清楚,只能说,他们很快乐。反而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就算快乐也不是同样的一种快乐。   他一直看着我,等我答复,我点头。   他好像中了彩券一样高兴,然后看看左右,想怕有人在偷看我们。   他靠近我说:“我终于找到答案了,只有我们用哮喘激素的人,才会不嗨。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问:“你周围的人,是不是都不记得那一个月?”   “哪一个月?”   “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之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前那一个月。”   我不明白。   他说:“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人盛世正式开始之间,不是大家现在说的好像是紧接在一起的,而是隔着一个月时间的,正确来说是从春节假期后第一个工作天数起共二十八天。”   大概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是不是你现在跟人家说全国动乱、抢购粮食、军队进城、公安严打、禽流感疫苗注射,都没人记得了?那一个月的事,大家都忘了?”   我心想,的确再没人跟我说起这些事,的确有点好像不曾发生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忘了。   他以为我忘了,颓丧的坐下来,轻轻的说:“原来你也是忘了,我弄错了,太一厢情愿了。”   我说:“大叔,我记得。”   “你记得?”   我说:“我记得那年的事。”   他仍怀疑的看着我。   我说:“我记得到处去搜购猫粮狗粮,记得严打躲在家不敢出去……”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天爷,我终于找到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逗。”   “张逗兄弟,你叫我老方,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因为你是我知道唯一记得那个月的人。千万不要忘记你现在记得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把那个月找回来。”   他救了我,救了妙妙和猫狗,他怎么说我怎么听吧。我也跟自己说,千万不要忘记:我是妙妙捡回来的,妙妙是对我最好的。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韦国的自述   我,韦国。二十四岁。   好久没写日记了,但是今天这个日子是要记下来的,作为历史的记录。   今天,我向我的人生目标又迈进了一步,因为我正式成了SS读书班的成员。我感到骄傲,因为我是班里最年轻的成员。   SS读书班是学术、政治和产业界的结合,正式成员有副部级官员、少将级军人、央企和主权财富投资老总、百强民企老板,加上几位社科院和重点大学的所长、教授。其实,我们的人脉一直往上延伸,直通天庭。   我们不是书呆子,我们读的是政法思想和经世资治之学,座右铭是智勇双全——我们是提倡尚武精神、英雄主义和男子气概的。我们是一群有使命感的精英,在这个平庸而没有荣誉感的年代,我们用勇气承认:我们是中国盛世里的真正精神贵族。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成员都来自革命家庭——有几个学术界的成员就只是平民或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但大多数是。像我的外祖父是共和国的法官,我从小在政法大院长大,这在我们读书班里,已经算是出身最不显赫的了。   或许我应该感谢X、Y、Z三位教授——特别是X教授——因为是他们在大半年前介绍我到读书班当候补成员的,这样我今天才能成为正式成员。X教授经常炫耀说我是他一眼看中的,是他决定要提拔我的,就让他这样想吧。其实念本科一年级的时候,我就把大学里的教授做了分析,看谁在政治上最有前景,会跑得最快最远,是我选中了X。   我没选错,X和Y,Z教授是SS读书班的发起人,他们的主张是:理念与权力结合,让中国更强大。是他们以精读西方和国学正典的名义,吸引官员、解放军将领和企业界中有理想的人来参加读书班。XYZ都想当国师,认为十年内他们的理念将主宰国家的命运。这都很符合我个人的十年计划。   三个人之中,X掌控着重要的学刊,人脉最广,在媒体的锋头比较大,但嘴巴也比较大,学界传说他有国安背景。Y在学术上最有地位,是学科带头人,在南方的重点大学新成立的学院任院长,在国外学界也颇有名气。Z在解放军国防大学国家安全战略研究班讲课,这个研究班是军地混合编班,学员都是省部级高官和高级将领。   Z为人深沉,事情想得最远,他才是最懂我的人。我做过两件事,都只跟他报告,当时他听完没反应,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有点后悔自己太急躁了,不过这次在读书班收新成员的委员会议上,主张把研究生还没念完的我,破格收为正式成员的,是Z。之后X也居功一番,说是他和Z共同替我说话了,不然我还要多做三到五年候补成员。   青春有价,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随便给人家耽误呢?我要主动去促成我的目标。我察觉到Z才是关键人物,因为他跟读书班里一个所有人都叫他板寸头的大哥是有默契的。板寸头大哥是真正的红色贵族,表面上是在海外做投资的,其实党政军黑白道都通,更有通天的本领。我认为他是将来做元首的可能人选之一。读书班人人有来头,但他们见到板寸头大哥都还带点敬畏。板寸头大哥和Z才是读书班的灵魂——虽然我不相信灵魂。可惜板寸头大哥不好亲近,我至今还没找到可引起他注意的妥善办法。暂时我先做Z的工夫。   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我已经替X、Y、Z做很多跑腿的事。他们有不同的外围组织,掌握着不少资源,譬如申请国家拨款给愿意成为同盟军的学者做学术项目,或拿一些富豪基金会的赞助,办高规格学术会议,扶持国内外学界的同路人,建联合阵线,又或每半年办一次全球华人人文社科优秀研究生的学习营,训练下一代的学术精英,参加者全程免费,夏营在北京或上海,冬营在香港或澳门,吃得好玩得好但少不了洗脑般的脑力密集激荡,所以叫魔鬼训练营,也叫新黄埔军校。这么多活动,XYZ当然要分工,譬如魔鬼营YZ只去演讲,组织上交由X去主导,X自己也不出面,名义上的召集人是Q,因为Q最能折腾,最会忽悠年轻人,特别是满腔热血、读了一点书的硕士研究生。Q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也是想当帝王师的,但XYZ都有点瞧不起他,说他学历不完整,说他没有学术著作,说他立场变来变去。私下里,XYZ叫Q做魔笛士,就是在西方童话里,用笛子吹起动听的调子,把小孩子拐走的人物。很明显,XYZ都知道,一场思想的革命——SS读书班策动的就是一场中国人当代世界观的革命——需要有人扮演不同的角色,而拐小孩的魔笛士是不能从缺的。   我第一次向Z交心的,是我如何落实读书班上常说的政治就是分敌我的理念。我从大二开始,就组织同学有系统的驳斥网上反动言论、举报反动网站。后来我们从虚拟兼顾到实体,凡大学里有教授宣扬西方价值观或自由主义,我们就举报给校长或党委书记。我们的模式已经像授权的连锁店,复制到其他院校。这表明我的行动力,也说明很多大学生是听我的、崇拜我的,我是年轻一代的魅力领袖。   Z听完没什么表示,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因为不久之后他故作不经意的说,你去听过你们学校的那位龚教授的课吗?我立即心领神会,打听之下,知道这个姓龚的家伙在讲堂上批评政治儒家公羊之学,我们就鼓动曾听课的同学去向校长告状,说他污蔑中国传统文化,还发动同学在网上签名要求校方彻查和开除姓龚的。这件事现在还没了,但姓龚的已给我们玩弄得狼狈不堪。我相信Z对我的表现应是满意的。   我没跟Z说的是,我的长年告密行动终于受到国家的欣赏,首先是公安网络监控部门,然后是安全部门,都正式联络上我了,等于说我现在是公安和国保的眼线。这点我没告诉Z和读书班其他人,免他们防着我。待我知会上线我现在正式成为SS读书班内围的人,他们也会更器重我。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半年前我刚做了读书班候补成员,去听Z的公开演讲,题目是当前中国盛世与爱,他说:“现在社会弥漫着‘爱’,媒体更常有人提倡大爱、博爱、爱全人类,一时间大家感觉良好,内心充满‘爱’,很有满足感、幸福感,国家也一片和谐,暴力犯罪案件减少了,连家庭暴力都少了,可见‘爱’的力量。”没说到单字“爱”的时候,Z就做一个加引号的手势。   我正听得无精打采,觉得Z的演讲了无新意,到接近尾声时才突然听到Z带过了一句:“大家都在‘爱’,尚武精神不彰了,敌人没有了,恨不起来了。”我整个人为之一震,Z真是高呀,用心良苦呀。   我记得Y曾说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受过严格的哲学训练,也没有慧根,我们哲学家不能对他们说真话,不然他们会攻击我们,就像他们杀掉苏格拉底一样。在公开场合,哲学家只能说大众爱听的话,迎合大众。不过,哲学家会留下一句半句暗语,内外有别,让自己人能理解哲学家真正的用意,即所谓微言大义。   Z跟Y是一个套路的,所以Z也是在微言大义。   爱是说给大众听的,大众以为Z在宣扬爱,或主张当前中国盛世需要爱,但其实Z在整篇演讲中,都只是在描述爱,不是在肯定爱,只是说爱如何影响了盛世里的中国人,但没有说中国人应该多去爱。关键是那句“尚武精神不彰了”,这是对前面所说的“爱”的全面否定。这就是说给我这类自己人听的暗语,因为从SS读书班我知道,尚武精神是我们崇尚的美德,Z是尚武的,如果尚武精神是正面的,让尚武精神不彰的就不可能是正面的了。在Z的演讲中,是什么让尚武精神不彰?是“爱”——尚武精神不彰,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爱”。像我这样受过哲学训练、懂得阅读字里行间深意的人就体会到这个引号里的“爱”是指前文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Z认为这样的“爱”让国人不尚武。理论上,尚武不一定需要恨或敌人,但敌人和恨可使人更尚武——敌人和恨是尚武精神的春药。Z演讲的真正目的,他微言的大义,是要否定连敌人也爱的“爱”——批判不分敌我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这些所谓普世价值,甚至暗示我们要找到敌人,让恨能再起来,尚武精神才能彰显。我懂了。   我知道这也是我以后能取信于Z的窍门,我能听出Z的微言大义,主张内外有别的她一定会把我纳为他的入室弟子。我立即挑选了六个崇拜我的北京的大学生,自称铁血忠魂,开始练武。我觉得现在大学生都缺胆色缺杀气,受到社会上泛爱的气氛影响,都变得女性化了,缺乏男子气概,有时候连我也怀疑自己太有爱心,太不够绝断,做不了大事。我设法提升他们的杀气,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忘记了恨,忘了分敌我。我们一起看南京大屠杀、纳粹灭犹之类纪录片,鼓励他们去幻想如何有系统的屠杀日本鬼子,可是有一次我们野营的时候想杀两只流浪狗,磨练磨练胆色,最后都给畜生逃走了。我觉得大学生都是窝囊废。   终于,给我等到机会,替他们行成人礼。   我姥姥五道口的破店“五·味”,每天晚上有乡谣表演,是我观察年轻人心态的平台。有一个晚上,铁血忠魂都在,但士气低落,大家在喝闷酒。可能是酒精上头,其中一个清华的铁血忠魂指着台上一个大块头的吉他手说:“你看,那个弹吉他的大个,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来的。”那个清华的铁血忠魂本身是来自农民家庭的,但是他最厌恶农民,整天说农民是贱民,农民是不能同情的。我向来知道,穷人恨穷人,农民讨厌农民,小孩最爱欺负小孩。清华铁血忠魂还在说:“你看他,贱肉横生,恶心不恶心。”另一个铁血忠魂说:“大个子弹得挺好的”,但另一个立即反驳:“他的身体语言特别土,手指头粗得像棒槌,还要弹什么西班牙吉他,我靠!”清华铁血忠魂再咬牙切齿说:“就是个农民!”大家都对那个弹吉他的大块头农民投以极度厌恶的目光。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大伙一下就领悟了,其中一个说:“我们回去拿家伙。”   我们在店外等,那大块头还在店里喝酒作乐,大家更气不过。等到他出来,我们跟着他,不知该如何下手,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公交车站,那个蠢家伙竟然在离公交车站不远的一栋临街楼的侧面夹道,靠着墙角坐下来睡着了,众铁血忠魂这时候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打到那大块头动都动不了,我在不远处看着,心想:好家伙,这回非得把他打死不可。这时候有辆切诺基开过来,大家就撤了。   我犹疑了很久,要不要告诉Z这件事,因为后果只有极好或极坏两种。如果X知道这事,可能会给吓到,Y甚至会谴责我,但Z却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决定赌一把,我跟Z说,受他关于爱的演讲启发,我读出了他的微言大义,并且付诸实行,要做大事,恨是必需要的。我的潜台词是:我是可以替他干大事的。他听后一贯的不做表示就走了,很多天没动静。还好事实证明我看人还是准的。今天,我成了SS读书班正式成员,证明押对了宝。   我今年已二十四岁。二十岁那年我做的十年计划,正一步步实现,但我不能自满。毛主席三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中共中央局五个委员之一。这样一想,我知道我要加倍努力了。   后记:SS读书班的S和S,是两个德国人——虽然其中一个是犹太人——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读书班最初是以学习他们的政治神学和哲学开始的,不过后来发展下去他们是谁就不重要了。   再后记:一个小烦恼,就是很不幸韦希红是我“妈”。她是我事业进程中的不确定因素。我必须要排除这种不确定性。如果在毛的年代,她肯定已被判现行反革命罪。现在国家真是太宽容了,我叫我的国保上线把她长期关在精神病院,他说不着急,一切都在掌控中,先让她四处走动,看看她见些什么人。无奈。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寻月   我,方草地在录音。   我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兄弟了。他叫张逗,二十二岁,河南人,现住北京怀柔郊区农村。我六十五岁,有资格认他为弟,以兄自居吧,哈。   他跟我一样,完全记得失踪的那个月,就是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两者之间的二十八天。虽然他只待在北京怀柔的一角,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跟我一样,是哮喘病患者,长年用类固醇。我现在大胆假设,我们两人没有失忆,是跟我们的哮喘药有关。哈,这是大好的消息,表示在我国境内,只要有多少长期服哮喘药的人,就有多少对那年有记忆的人,只是大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如果我能把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人召集起来,我们就可以向全国人民证实那一个月确曾存在,哈。   上星期五晚上,我去五道口的一个熟人家,他家楼下的户外用品店正在清仓甩货,我顺便进去,看到一堆货物的下面,垫着一张失踪那个月的《南方周末》,大概是停报前最后几期了,我如获至宝,假装买了几件东西,然后连报纸一起带走。翌日我在雍和宫旁小咖啡馆无线上网,拿报纸跟同一期的《南方周末》电子版一对照,果然内容有颇大出入,譬如报纸版对这次严打的评论,在电子版就全文不见了,变了一篇叫西方普世价值不适合中国的文章。不知何故,看到《南方周末》被公然强奸篡改,反起普世价值来,我哈哈大笑,忘了咖啡馆里还有别的顾客。   这份《南方周末》报纸单张,遂成为我七十一号证据,可佐证那一个月的真实历史。   更幸运的是,那天凌晨,从熟人家小区开车出来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五六个小伙子用棒子在猛打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们看见我的车就一哄而散。我停了车,理智叫我少管闲事,正犹疑着,发觉那人在地上拼命想吸气,这情况我熟悉,再下车走近,看到他一只手在颤动,我念头一闪,伸手在那人裤袋一掏,果然是我想的哮喘喷雾剂,立即就往他嘴里狂喷几下,他就缓过来了。   我还要管他吗?我突然有强烈的好奇,这个跟我一样的用药者,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生中,有过多次这种强烈的好奇,可以说,我一生的道路都是跟着这样的感觉而走的。这个人我就决定管了。   这个大块头!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车上,送到北医三院。我怕他出院走了,第二天早上就再去看她,他仍然在昏睡着,下午醒来,口齿不清就支使我买东西送去他怀柔家,也不怕我拿了钱就走掉。我决定照办,赌沙蟹一样看看下一张牌,到第三天我才确定,我对了,他记得,我们是一类人,我终于证明我不是孤独的,哈。他就是张逗,我认了他做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两年来,他是我唯一找到的一个同类。其他人都跟我们不一样。   最初,我以为其他人都不愿意再谈那个月,后来发觉他们把事情记错了,完全跟我自己的记忆对不上,再后来我才总结出来,他们的记忆里,有二十八天是失踪的。为了证明他们的失忆,我到图书馆找当年的报纸和新闻周刊,才发觉全都只提供电子版,不再能够查阅印刷版,而那二十八天的电子版报道都跟我的记忆不合。在电子版里,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连在一起了,中间惊心动魄的一个月消失了。   我一度认为就算官方做了手脚,老百姓一定不会遗忘,后来不得不承认竟是全面彻底集体失忆。我怀疑这跟那年春天大家打禽流感防疫针有关,但我不能肯定。   我开始每天逛北京的旧货旧书店,找有关的报道,但只找到那年出版的官方报纸和风花雪月的刊物,没有报道真相的报刊。   我买了一辆北京切诺基吉普,沿京港澳高速公路南下,到地方上搜集证据,但也只有到了较奇特的地方,才找到些重要的佐证:例如在黄山山脚的一家民宿,找到一本完整的《财经》杂志,写到那年二月初的全球新一轮经济大衰退如何波及中国;在浙江横店影视基地的一家宾馆,看到残本的香港出版的《亚洲周刊》,报道各地居民囤积粮食的情况;在湖北武汉大学旁边的城中村,捡到半张《中国青年报》,主文章叫《巨灵来了》,介绍西方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大意是说在安娜琪状态与专职强权之间,人们会选后者;另一条报道回顾二零零八年的贵州瓮安事件政府失灵的情况;另外在湖南湘西土家族的地区,找到八分之一张《南方周末》的剪报,是一则收听广播用的国产收音机产品广告,因为当时很多人怕断电断线没法看电视和上网,所以买收音机。该广告的反面是一段谈一九八三年那次严打的文章。   往后的日子,报刊证据越发难找,所以我上周在五道口还能找到那年二月底的《南方周末》证据,让我喜出望外。   其实,我一直更着急要找的,是跟我一样的人。我把认识的人列了清单,其中我认为一向头脑比较清楚的人,我叫他们做明白人,这些明白人我已经一一去找了,最后都失望而回。难道我像是灾难电影故事里最后一个人类吗?不过,这类片子里的主角,后来一定会发现还有其他劫后幸存者。我就是凭着这样的信念一直坚持。   终于,我找到张逗。我们都相信,这只是一个开始,中国十多亿人一定还有很多我们的同类。   我跟张逗说,这几天每天去他家,看看妙妙和猫狗有什么需求,我越来越喜欢他的家,善良微笑的妙妙,和猫猫狗狗。张逗说等他出院后,我可以搬去跟他们同住。哈,我太兴奋了,我需要一个保险的地方保管我收集回来的证据。我期待张逗出院。   补一段录音: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几大医院挂号以看病为名,接近其他哮喘患者,故意攀谈说起那个月的事,他们都没有记忆,我很失望,我以为每个服哮喘药的人都跟我和张逗一样,原来不是。我又回到原点。我向张逗报告了情况,我说我们不能放弃,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多孤独,只要中国还有一个没有忘记的人,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   为免忘记再录两句:上周在新东路上碰到《明报周刊》和《联合报》的陈老师,才想起他以前也是个明白人,曾帮过我很大的忙,他现在是不是我这类人呢?从他的眼神看,他是我们同类人的机会不大,但我不应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有空找他。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陈老师笔记本里的方草地   小希或非诚勿扰OK没回我电邮,却收到方草地的邮件,约见面。我没有立即回复。   近来心思都是在小希身上,有点不能自拔,但很奇怪,想小希的时候,常常也联想到芳草地,想起那次在幸福二村外碰到时他说的无厘头话。认识他这么多年,他都是叫我老陈,那次他竟叫我陈老师。我甚至觉得方草地的状态,跟小希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   我打开一个搬到幸福二村后没开过的纸箱,检视我的笔记本,有一本是关于芳草地的。   方草地原名方力钧,后来有同名画家在国内外暴得大名后,我认识的这个方力钧才自己改名方草地。   我首先知道方草地这个人,是我在香港《明报周刊》当编辑的时候,经常接到一个署名老方的美国读者的来信,有时候是校正月刊一些文章的事实或论据,更多是看到文章后向我们提供大量有关材料,却往往因为太详细而无法刊登,只知道这个老方了解很多当代中国的野史秘闻。有一次我在读者栏登了个小启事,请他提供真实名字和通讯地址,果然后来他来信就附上了真名和地址,我还写过信谢谢他。   他对我的文章也特别注意,甚至我用笔名在《明报》中国版发表的文章也被他看出来,用现在的说法,他是我的粉丝。   八九年夏天,我们在香港见了面,他经香港要回大陆。我奇怪这时候大家都想离开大陆,竟有人想回去。他问我是否认识那个抢救天安门学生领袖的组织,我说香港有个支联会,可以去问问。我当时不知道有黄雀行动。   我发觉他的生平很特别,第二天再约他长谈,并做了笔记。   方力钧祖籍山东,一九四七年在北平出生,他父亲曾跟军阀盛世才一同在新疆参加苏联共产党,后来改投国民党,四九年解放军进北平前,在东单坐飞机去情的青岛,再坐船去了台湾,没带上年纪甚轻的第三任妻子和最小的儿子方力钧。   盛世才那支共产党,跟现在所说的朱毛中共还不是一回事,曾主张新疆脱离中国。不过,老方父亲不单背叛共产党投靠国民党,并且跟西北的黑道帮派走得很近,又负责培养特异功能人士。老方就是出生在北京城东边的一家历史悠久的大道观,母亲还是那道观的总教母。解放后,这个道观是归国家安全部门而不是宗教部门规管,可见中共对道教方术的警惕。   取得全国政权后,中共随即发动镇压反革命运动,严厉打击国民党特务、黑道帮派分子和“反动会、道、门”成员,练各派武功或特异功能者都有可能被划为反动会道门。根据毛泽东的建议,按全国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此数的一半。大批曾替国民政府工作的投降人员以至中共自己在白区的地下党人也被杀,包括金庸的父亲查枢卿和朱自清的儿子朱迈先。   镇反后,黑道帮派分子和会道门追随者有过一阵子在神州大地上几乎销声匿迹,逃得快的头子都去了台湾或香港。老方的父亲什么都掺和,所以也去了台湾。老方的道上大姐大的母亲没有这么幸运,死在北京的监狱中。   至于老方这个国民党特务、黑道帮派分子兼反动会道门头子的后代,则在重门深锁、闲人免进、去宗教化的道观长大,带他的是个看门老头,老方从小就跟老头干些庙里修缮的活,并读完了高中。   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老方未能上大学,也因为年龄大了几个月的缘故,没资格跟老三届高中知青下乡插队,更无缘当红卫兵,在文革最初期本来已被分配到北京西郊门头沟当小学老师,但学校还没开学文革就升级了,改成下放到门头沟木城涧矿场当挖煤工人,一待多年。据他说,七一年九月有一天他突然想去颐和园一游,因为整天听说却没有进去过,觉得再不去以后会很长时间没机会去。但那天他前往颐和园途中,发觉路给封了,猜想一定是颐和园附近的玉泉山军事禁区有什么戒备或军事调动。他回工人宿舍后逢人就说,中国要发生大事情了。果然没多久就传出毛主席接班人林彪叛国潜逃、飞机坠毁在外蒙古的惊人消息。老方从此不肯再去上班,他说当时已经想到“历史终结”,写了一张小纸条,去到中南海和北海之间的北海大桥,把纸条塞在桥上汉白玉栏杆的缝里头:“历史已经停止,不会再前进了,所有新的革命皆将是反革命,不要再想骗我,你们凭什么叫我去挖煤?”   他哮喘病复发,待在宿舍,不管单位怎么威吓都不下坑道。   不知道是七一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两次来华,还是七二年尼克松访华,反正美国方面有人带来了一张华裔美国公民滞华亲属的名单,在这个中美关系戏剧性解冻的期间,中方为了示好,放了一批人出境,其中包括老方,因为他父亲早已脱离国民党政坛,以亲美政治难民身份,获美国政府荫庇而移居美国。   老方接到通知后去公安局领了一张摺页的通行证,还在磨蹭,去颐和园、北海四处玩了几天,又回到东边的道观看望带大他的老头。老头一听就急了,说你怎么还不赶快走?万一政策改了就走不了了,今天马上去买火车票去香港。老头从庙里一墙角挖出几片金箔,是以前修庙剩下的,这么多年一直藏着,拿去换了现钞给老方带到路上用。老头说,老方母亲是道观的大恩人,因为她在狱中咬死不松口,坚持道观只是宗教活动场所,没有反动会道门活动,这七百年道观才能保留到今天。现在算是回报给当年总教母的后人老方。老头养大老方,也要等到最后关头才透露点真相,当时人对人都有戒心。   还好带了点钱,老方坐火车南下,在广州等了七天,等香港的配额。在深圳又等了两天,才过罗湖。老方就是在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明的情况下,拿着一张摺页的通行证,终于跟罗湖海岸边防收到的通知对上,进了香港。   老方去了美国驻港领事馆拿签证,出现了一个技术问题:老方不是偷渡到香港的,而是那通行证出境的,所以够不上是政治难民,美国不能立即让他入境,必须以家庭团聚的理由正式申请移民美国。   老方在尖沙咀重庆大厦的一家廉价国际宾馆暂住,一住大半年,因为美方签证迟迟不下来。在宾馆里,老方过着大开眼界的生活,结交了各地的背包客和小商人,据他说至少来自五十个国家。有一个长年住在印度果亚的美国嬉皮士,鸟倦知返,说回美国后将会加入一个嬉皮公社,继续过无拘无束、自力更生的日子,令老方羡慕不已。   老方到了加州洛省蒙特利公园市,见到了自襁褓之后没见过、现在已年迈的父亲。老方的父亲当年跟随盛世才和国民党的时候,没少害过人,现在整天怕有人报复,平日深居简出,房子四周建了很高的围墙,连卧房都加了铁门。这时候父亲已另娶,老方跟父亲住了不到一个月,就依父亲意思,去德州豪斯顿唐人街,投靠父亲的旧部,在旧部开的下面是铺面、上面是居家的中国家具古董杂货店当会计。旧部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双方家长如意算盘是让老方娶旧部的女儿。那女儿已完全美国化,知道父母的用意后不肯跟老方同桌吃饭,老方就自己吃住在店铺的储物间。这样的唐人街生活并不是老方想象中的美国。   几个月后老方跟嬉皮朋友联络上,离开豪斯顿,去新墨西哥州参加嬉皮公社。公社位于旷野农地,成员种点有机蔬果香草,取其新鲜,并自己缝衣、做蜂蜜、果酱、蜡烛,有点自力更生的感觉,其实粗粮、原料、机械、高科技生活用品和药物包括老方的哮喘药都是在城里购买的。但虽不是完全自给自足,住在农村免不了要做体力活,那些嬉皮士来自大城市白人中产家庭,哪干得了,反而老方在中国劳动惯了,手又巧,什么都会修,又不多话,因此在公社很讨人喜欢,老方也因此快快活活的生活了几年。可惜公社先是人事纠纷闹分裂,接着是嬉皮运动式微,成员纷纷求去,大部分公社在越战结束后几年间都无以为继,老方的公社也不例外,新人没有了,老成员走后有些回来,回来后又走了,最后只剩下他跟一个外号妈妈的中年女人,妈妈坚持留守,老方也愿意,但只剩两人,年复一年,跟传统的一夫一妻已没分别。   到八十年代初,有一天妈妈对老方说,她已老得不能当嬉皮了,要回东部投靠女儿。于是两人把水电源切断,门窗用木板封上,一同驾车横跨美国,到马里兰州两人分手,老方自己往北行,去了纽约、费城,最后在波士顿落脚,竟在城里唐人街中国杂碎自助餐馆当起厨师,还深受老板器重,一做多年。   有次,老方突发奇想,去了哈佛燕京图书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回到馆子也只管晚饭,白天就小碎步的由波士顿的唐人街缓跑到剑桥市的哈佛图书馆,泡中文书报刊。这就是他开始写读者来信给《明报月刊》的时候。   我当时在香港,主要是做大陆的文化界名人访谈,所以老方的经历虽有意思,还不到有一写的价值。之后多年不见,直到二零零六年才跟他做了第二次笔录。这次,我觉得他的生平几乎可以构成一本小说了,因为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出现在奇怪的地点。   原来八九年他真的回了大陆,到九二年邓小平南巡前又离开中国,总是逆着主流。返美后,老方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在纽约唐人街打杂工,我听到还有点惋惜。那时候我也回了台湾替《联合报》工作,知道友报《中国时报》办的《时报新闻周刊》,在纽约设了个编辑部,就随便向《时报》的同行推介了一下老方,没想到美国那边真把他请了去做编辑助理,没多久还升做助理编辑,老方写信来千多谢万多谢,我也特别有成就感,因为我知道老方是个有见识的杂家,语文能力也不差,很适合做新闻杂志编辑。谁知道《时报新闻周刊》才出版不久就停刊了。   到我再收到信,他已经在非洲尼日利亚。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直有跟当年曾同住在重庆大厦国际宾馆的一个尼日利亚人保持联络,是这人邀他去非洲的。老方年轻时,常幻想去加纳、赞比亚、坦桑尼亚等中国友邦做贡献,遂毫不犹疑的去了,原来那尼国朋友想到做中尼贸易,邀老方来合伙。老方想到在中国大批订购红白蓝三色的货用大编织袋,运到尼国再批发到中西非各地。   红白蓝编织袋大受非洲人欢迎,老方的伙伴想在拉各斯自己开制造厂。中尼贸易赚到钱,加纳、赞比亚、坦桑尼亚也都去了,老方觉得不应该在非洲终老,又回到中国定居,打算在丽江城外开家广东小馆。   幸好动作太慢,未几丽江大地震,广东小馆计划泡汤,老方也无所谓,开始在西部到处旅行,说要在这些地方未开发旅游之前,先去玩一遍。我记得他预言般的说当中国人开始旅游的时候,到处人满为患,名胜古迹就没意思了。他这一玩就七、八年,新疆、西藏、内蒙、青海、云南、贵州、湖南、四川,徒步的、乘火车的、搭长途班车的、招顺风货车的,都尝过了,还坐过军队经商的运输机。你随便拿一块少数民族绣片出来,老方就可以告诉你是侗是瑶还是苗,大概产地在哪。手头紧的时候就去五台山、峨眉山、桂林阳朔、黔东南等旅游地当厨师,因为游客是不回头客人,旅游饭馆好混,有点像美国唐人街忽悠老外的半唐番餐馆。   二零零六年中他搬到北京,说要来见证奥运当义工,我们见面时才知道他已经不叫方力钧有好几年了,现在叫方草地,因为有次回来北京路过日坛芳草地小学,看到很多家长在接小孩放学,决定改名方草地。这就是老方的逻辑,没有逻辑的逻辑。以他这把年纪加上经历这么复杂,不知道奥组委有没有接受他的义工申请。   我在奥运前出版了《北京深度文化旅游指南》一书后,就想重新试写小说,但我没有再去翻看关于老方的笔录。说实在的,这几年我对二零零八年以前的中国事情失去兴趣,只想写一个中国当前盛世的故事。我不再想谈旧事,连看都不想看,什么国共斗争,什么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解放军入藏、大跃进饿死三千万人、四清、文革、八三严打、八九六四、九九镇压法轮功等等,连材料我都不想看。很多东西,我愿意忘记,我认为忘记后,我想写的新题材和新灵感才会出现。我的趣味完全改了,我也不认为新一代的小说读者还想看过去六十多年的伤痕疮疤。我真的只想写当前的新人新事,写新的中国人盛世。这样,方草地的故事对我来说就没用场了。   我暂时也不想回方草地的电邮,先搁着再说。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部 3 春夏之际 法国水晶灯   小希没有回我的电邮,我的幸福生活可以继续。   我到798,参加一个西北妇女剪纸装置艺术展的开幕式,主办者是新成立的中国国粹文艺复兴基金会、国际一乡一艺协会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我的中国社科院朋友是学术策展人,她邀请我当十个开幕式发言人之一,上台发言三分钟。我扼要的说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的新社区运动,台北的艺术家如何与地方上的工艺人手拉手合作,活化乡镇文化产业,说得我自己都有点感动。策展人也说这次展览是中国民间社会生命力的表现。我感到一片祥瑞。   身为文化名人,有义务出席这样的场合,说点得体的话,回馈社会。   中午在附近的金江南吃饭,我与国粹基金会代表同桌。基金会只派了一个副总干事来。他说基金会的重头项目,除了支持国人在世界各地追索圆明园和其他被盗国宝外,还在全国范围内恢复中国的古代礼仪,例如资助一些中小学每学期开学举行蒙学礼,平常则要求学生每天跪拜老师请安,再而争取把各种古风礼仪变成国家法定仪轨。   吃了几道主菜后,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更多人围坐在我那桌,听基金会代表说话,我的位子都给占了。我就去坐别桌。   我的社科院朋友胡燕跟联合国教科文的法国女人和一乡一艺协会的泰国人坐在一桌,我若过去总得用英语交谈,有点费劲,那就算了。我走去西北妇女代表团那桌,有好几个空位子,因为来做采访的媒体朋友都已转移到国粹基金会代表那桌,只剩下三个剪纸老太太,两个海选出来的女村长和一个地级市的文化厅副厅长。这几个西北妇女个个面相善良,我这个社科院朋友总是能让我看到中国人善良的一面,虽然我理性上知道这不是完全的现实,感性上我还是愿意多接近善良的。我最想攀谈的是那个才二十来岁的民选村长,可是她隔得比较远,而且我发觉完全听不懂她的普通话。我只得跟隔座的文化厅副厅长说话。她说话嗓门挺大的,但条理很清楚。她来自甘肃一个叫定西的地方,原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改革开放后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脱贫。她告诉我前几年政府如何引导农民自己组织起来,成立专业合作社搞专项种植,推动定西发展成了重要的马铃薯供应基地。全国的肯德基、麦当劳都用定西的专用薯。她还讲地方领导又如何在铁道运力紧张状况下,自己托关系,帮农民调来一个专列火车及时运出农作,又如何组织剩余劳动力在棉花收获季节去新疆打工摘棉花。我听了真长知识。我郑重的问她能不能总结性的告诉我,为什么定西能治好,其他比它条件好的地区还不能脱贫?她坦率的说,定西幸运的很,有做实事的一把手。我可以感到她说的很实际,就这么简单,就是人,只要地方官员愿意做实事,老百姓就能把地方经济搞起来,也就是说只要现在共产党的干部道德水平高一点,实务能力强一点,中国人就有好日子过。散席的时候我由衷的谢谢她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她说希望北京文化界的专家学者能去她们的小地方指导她们,我口是心非的答应副厅长我一定会找时间过去。   午饭后,我心情愉快,又走回798随便逛逛。现在的798可不是十年前的798,结合了波西米亚和布尔乔亚,洋气得很,当然也难免有人批评说越来越士绅化、商业化、游客化,可是凡事两边看,平心而论有798总比没有好,国际上找不到这样有规模的特色艺术区,外国人来到都惊诧死了,甚至达到文化震荡的效果,印象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中国是落后国家到中国是最具创意的国度。这两年中国经济大好,艺术和设计大热,国际级画廊应来尽来不用说,连纽约的帕森斯、伦敦的圣马丁、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等名校,都要来中国开分校,选址就在798附近。   每次到798,我都顺便去看一下新龙门画廊的收藏。这家画廊不玩前卫那套,收的大多是法国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油画,有几件大师的小作品,但主要是那时期的小画家,挺有看头,很适合我越来越保守的品位。现在中国已经跟日本一样是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收藏大国,有一批富人好像特别欣赏这时期的法国画。   新龙门画廊很有气派,大堂的吊灯可不是山寨货而是真的巴卡拉水晶灯。   我看着灯,正在想到底印象派、后印象派油画跟水晶灯在风格气质上是否契合,迎面一对男女虽没有拖手但肩挨肩很亲热的有说有笑走来,我想避也来不及。男的是简霖,他看到我,反应很快说:“老陈,我介绍,文教授。”   我跟女的握手:“很久不见,文岚。”   文岚说:“对呀,好久不见,陈老师。”   文岚竟然也叫我陈老师?   “你们认识?”简霖又一次惊奇我认识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岚说:“陈老师在香港文化界很有名。”   文岚大概忘了我是台湾人。眼前的文岚,打扮得贵气而不俗气,晶莹玲珑,很可观。   文岚说:“能跟你交换一张名片吗?”   我撒谎:“忘了带名片。”   简霖说:“我有他电话。”   文岚也就不把她的名片给我。   简霖说:“老陈,这家的画不错,不过文教授认为标价好像比巴黎高了点。有一张画的一家酒庄,我感觉去年还去过那地方。”   文岚权威的说:“标价高得没道理。”   我说:“那我去看看。”   我匆匆跟他们分手。   我心里有点郁闷,无心看画,却突然想到形容文岚今日风采的五个字:法国水晶灯。   我当年就是打算跟文岚结婚的。在香港买了房子,才知道她要嫁给别人。   上世纪九一年的秋天,我到大陆采访,去拜访一对在八九年后赋闲在家的学问家夫妇,当时有几个北师大本科生也在探访老人家,我很感动,这些年轻人一点不势利,老人家落难了也还照样来。   其中明显最出彩的,是大四学生文岚,漂亮、大方、有气质。她让我想谈恋爱。   她张罗那几个同学把大家的联络方法写在一张白纸上递给我。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故意让我能找到她。   我约她出来,在后海散步。她妈妈上海人,爸爸北京人,是一份理论刊物的编辑,在沙滩的中宣部办公。她热爱西方文学,又关心国家大事,还长得这么标致,对我来说简直是完美组合。   她问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了表示有深度,吭吭哧哧说了半天。记得她引萨特说:人生就是要有担当。我爱上了她。   我回去香港几天,就想个藉口返京。她说她想出国,我鼓起勇气叫她嫁给我,她激动地又哭又笑,我以为她答应了我。我告诉她我的收入,两人生活应没问题。我有香港长期居留证,可申请她做香港人。   她问我婚后要多久才能到香港定居,我说托人的话,快的两年可办好,期间她可以持双程证到香港短期居留,我也会频密到北京出差,还是常见面,我还说,小别胜新婚嘛。她好像很兴奋、很期待。我们说好翌年暑假结婚,她可以完成学业。我问要不要见她父母,她说下次来她会安排。我完全没有一丝怀疑。   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娶得这么出色的北京女子,还比我年轻十八岁。回香港后,偶然机会看到太古城的卖房广告,就把工作十多年所有的积蓄拿去付了首期,买了一个九十平米的二手单位,打算筑二人世界。   买房手续办完,我打长途去北京,文岚的父亲说她去了德国。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端很不客气的说:结了婚才回来,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我赶回北京,打电话找到第一次遇文岚时见到的那些同学,他们说其实跟文岚并不熟,那次在学问家夫妇家里出来后,都没有再联络。   我记得文岚说过本科学法语,同时在歌德学院学德语,遂跑去歌德学院查问,知道她已退学,有个职员说她要嫁给一个在学院兼职的德语老师,我问是谁,没人肯说。我闯进院长室,那院长是个知名的中国通,娶了个中国妻子,大概对中国年轻女人的心态有点理解,很耐心听完我说后,表示不可能把文岚男友的德国通讯方法给我,但如果我能写封信,他保证会替我转给文岚。   我在歌德学院的一间空教室里呆坐了很久,几次想提笔写几个字给文岚,但都不知如何下笔。   三个多月后,我收到文岚从北京寄出的信,说她已结婚,先生是德国人,是她德语老师,本业是企业主管,在北京一见钟情,两人现住在德国,生活非常愉快。她没有说是哪一个城市,也没有道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带了一句,大意是:她像一只欲乘风飞向远方的小鸟,迫不及待渴望展翅,就在今天,因为明天已经太久了。   九二年前,大陆新娘嫁给香港人要等两年才能到香港定居,九二年后更要等待五年到七年。这项不人道兼违反人权的歧视政策,是香港之耻。文岚就算嫁给我,的确是不能立即到香港定居,我不怪她选择嫁到德国而不是香港。我甚至理解她骑驴找马。我气愤的是她不单误导我到底,并且在做了决定后也不通知我一声。我看穿她是个只顾往上爬而不顾别人的人,对她完全心死。   我懒得去猜想她现在和简霖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家附近的新加坡餐厅独自吃饭,看手机里的电子书。我用的是天语手机,以前是山寨王,现在是国际名牌,功能应有尽有,它的电子书,界面用类似索尼的科技,功能则结合了最新版苹果iPhone和亚马逊Kindle的所有优点,太好用了。我虽然仍然会惯性的定期去逛三联书店,但自从有了天语电子书手机后,几乎所有书都可以从网上直接下载电子档到手机。现在我的手机里已有金庸全集、张爱玲全集和鲁迅全集。   正在揣摩鲁迅《失去的好地狱》一文的时候,竟接到文岚打来的电话,约见面,我推说赶稿没空,她锲而不舍,约了翌日中午,她说到前门二十三号的Maison Boulud,那地方不好打车,我又没有司机,更何况我不想迁就法国水晶灯,改约在钱粮胡同三十号小咖啡馆。她问:“钱粮胡同在哪?”我不客气的说:“就在东四北大街,你沙滩老家附近,你不会不知道吧。”她竟然不还嘴就接受,一定是有求于我。   第二天见面,她果然说:“我跟简霖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跟别人乱说,人家有老婆。”   原来想堵住我的嘴。二十年没见,见我就为这件事。我竟然都不生气了,只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我逗她说:“简霖是大地产商呢。”   她反应竟是:“地产商算什么!就是有几个钱呗,没什么了不起。”   口气真大。难道她已经在骑驴找马?我得承认文岚虽也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很好,很有欧陆女人味道,我可以想象到不少男人仍会给她耍得神魂颠倒。   “你还在德国吗?”   文岚有点不解的看着我:“早就不在德国了!”   “不是说你嫁到德国去了。”我暗示二十年前的事。   文岚好像怪我消息不灵:“你说汉斯吗?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德国,闷死人。我去了巴黎,我前夫是尚-皮埃·拉维。”她看我没反应,就说:“很出名的汉学家。”我确是没听说过几个法国汉学家的名字。文岚自己补充说:“汉学家都是神经病,受不了。”   我问:“简霖叫你文教授。”   她说:“文教授、文博士都可以,我是巴黎高等政治学院博士,你知道巴黎高等政治学院吧?我是欧非问题专家,欧盟和中国外交部都找我当顾问。”我想到她爸爸是中宣部的,根正苗红,体制内体制外,两边全沾。   我问:“那你不打算回国?”   她傲气来了:“你说回中国吗?看吧,欧洲那边也有人等着我,有个老贵族还整天追着叫我嫁他呢。不过现在人人都知道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世纪,如果有特别好的机会,我会考虑回来帮中国做事。暂时先来来去去,我在巴黎和布鲁塞尔都有房子,正想在北京也找个地方。你呢,你在北京做什么?”   就在家待着,偶然写点东西。   她对我的兴趣已消失大半。   她问:“住哪儿?”   我答:“幸福二村。”   她肯定认为不够高档,摸清了我的底牌,仅余的兴趣都没了。   “老陈,我还有事。”   “你先走吧。”   “简霖的事……”   我用手势表示封嘴。   她站起来,带点撒娇的说:“你现在住在北京,我到北京你要照顾我啊!”   这叫留下一条光明尾巴,也算是买个旅游保险。一会做大女人,一会做小女人,大小通吃。亏她好意思说出口。   我隔着玻璃,看司机开门,她上了黑色宝马,WJ武警车牌的。   我想:她确已不是山寨货,而是真的法国水晶灯了,不过不管是以前国产不省油的灯或现在的法国水晶灯,都是在市场上待价而沽的。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个春天   然后好几天都没事也没人找我,我继续写不出东西,惦着小希,却没想办法找她。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又到了,已经连续两次,何东生都出席,但除我之外没其他客人,似是简霖为何东生可以安排的。   我到燕都BOBO小会所的时候,简霖已经在喝酒,且喝了不少。他看到我说:“文岚跟我掰了。”他带点尴尬的傻笑着:“她把我甩了。”这情况我很理解,晚期的中年危机,却遇人不淑。   我知道文岚这样有姿色、有文化的女人,肯定会迷死简霖这种好舞文弄墨的晚期中年富商。   我直觉的问:“她现在跟谁啦。”   简霖苦笑,摇着头说:“我堂弟,不过这次她可要头撞南墙了。”   我有点吃惊:“何东生!”   简霖纠正我:“不是,另外一个。我们都是在姑姑追悼会上碰到的。文岚中学是白堆子外国语学校的,我姑姑教过她法语。”   我问:“你另一个堂弟是谁?”   简霖说:“你知道欧菲拉友谊投资集团吗?”   我说:“就是跟星巴克旺旺在非洲开店那个?”   他说:“那是小菜一碟。石油、矿产、大型基建……”   我随便问:“难道还有军火?”   他说:“当然有军火!非洲、拉美。”   我问:“那么欧非拉的欧呢?”   他说:“土耳其、高加索、前南斯拉夫、前苏联。”   我印象中,集团的老板是个板寸头,我问:“那,文岚就是跟那个板寸头好咯?”   简霖无奈的点头。   我故意刺激简霖,说:“难道他比你还有钱?”   简霖说:“我没法跟他比。”   我忽然想起问:“难道他比何东生更有权?”   简霖说:“东生忧国忧民,但是他只是个幕僚,大不了算个顶级智囊,比他有权有势的人多得是,甚至比不上政治局常委的大秘书,但是最终有权没权是要看你的派系是否在中央当权。你不懂中国国情,很多潜规则你是不理解的,中国事情不能看表面的,没法跟你们外面的人解释。”他说着说着自己不耐烦起来。   简霖这种认为境外人不可能理解中国的态度,我很熟悉,就让简霖认为我不懂国情吧。他今天心情不好,嫌我烦,我还是少说话为妙,我还挺在意跟他这份有距离的交情。   他认真的说:“你不要到处写也不要到处说啊!”   我也有点不悦的说:“我是不写八卦的。”   到吃完简餐我们都没话。   我只在想,说不定文岚和板寸头旗鼓相当,还挺登对的。文岚大概也应该满足了吧,这么多年的骑驴找马,累不累呀?难道还想做中国第一夫人?   何东生推门而进,简霖用食指点了自己的嘴唇几下,提醒我不要提文岚的事。   何东生各送我们一瓶茅台,说:“这茅台是专门供中南海的,应该是没问题的,请放心喝。”   我们欣然道谢。这个失眠的国家领导人不太冷。   简霖拿着水晶瓶替大家倒拉菲八九,好年份。跟着放片,片名《第二个春天》,一九七五年九月的出品。简霖说,这是文革八部样板戏后,四人帮主导新拍的头几部电影。当时邓小平又复出,还出访联合国,回来说要重视先进技术,四人帮拍这部片,就是冲着邓小平去的,不过片子在全国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放映,文革就结束了。   我注意到导演还是桑弧呢,导过《哀乐中年》、《祝福》和张爱玲一九四七年编剧的《不了情》、《太太万岁》。根据二零零九年才出版的张爱玲自传式小说《小团圆》所提供的线索,桑弧确是张爱玲继胡兰成之后第二个有男女关系的男人。原来除了舞剧《白毛女》外,文革后期他还替江青拍过主旋律电影。   我侧头看,何东生又是闭着眼睛,我明白他为什么连续几个月来这个聚会了,因为平常失眠的他,在放片的时候可以放松的好好睡一觉。   我再看简霖,他竟也没在看,低着头,一双手托头。没想到他这回这么认真,真失恋了。   故事的背景放在中苏交恶时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一个海军的船厂有两派人,一派主张自力更生用自己研发的技术造海鹰军舰,另一派认为土法上马不行,主张引进“外国”先进技术,依靠外国专家合作建飞鱼军舰,海鹰那派是造船工人和中级技术工程师的结合,飞鱼那边则是厂长和高级专家这种崇洋媚外走白专路线的人物,中间还有一个摇摆不定的研究所学者和一个永远英明正确的工委书记。两派争持,结果在第二年春天海鹰派成功造出自己的战舰,谁对谁错就不用说了。四人帮就是要以崇洋媚外来影射邓小平。   片子播完,灯一亮,何东生一睁开眼睛就会发表一番言论,大概这些片子他当年都看过。   他说:“此一时彼一时呀,兜了多大一个圈子,才拨乱反正到了历史新阶段。”   我和简霖很努力的听着。   何东生继续说:“完全不要外国技术是不行的,但完全靠外国技术也是不行的。自力更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一个大国不能完全不自力更生,但也不能完全自力更生。老毛的时代人民生活水平低,粮食和消费品基本上自力更生,不假外求,放弃对外贸易,只跟阿尔巴尼亚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做生意,这就是追求绝对的自力更生,最终影响发展,没必要。老邓的改革开放年代美国人要全世界放弃自力更生,这种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也是不科学的,老美自己都做不到。当时我们拼命出口赚外汇增加就业,在一段时间内效果倍儿好,但是在这个用美元结算的世界,为了压低人民币汇价有利出口,就得购进美元,这从学理上就知道不可能长久,会造成结构性偏差,最后美元贬值,老美经济垮了,我们差点也被拖垮了,幸好及时调整政策,说穿了就是改成相对的自力更生,我们输出工业成品给俄罗斯、安哥拉、巴西、澳洲、加拿大,换取石油、粮食、矿产、木材、原料,都是我们中国缺的,也跟欧美做点双边对等贸易,买他们的波音飞机,再买些高科技工业生产工具,除此之外我们自己能做的就尽量自己做,能种的就自己种、能研发就自己研发,能消费就自己消费,从土豆到小商品到手机到汽车都一样,十几亿人的大国嘛,我们就是自己的主要市场,不过度依赖美国,不再乱搞重商主义,但也不玩老毛闭关自守那套,对外贸易照样对外贸易,但只占GDP百分之二十五不到,这不等于说就是相对的自力更生!”   何东生说话时很带劲,一停嘴就变回泄气皮球。我们知道今晚的演讲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三个人喝闷酒,到十二点前何东生上完厕所,大家就撤。   他厕所出来,又问:“一起走?”这次我答:“好”。我不想留下听简霖酸溜溜的说文岚。   跟他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有点尴尬,何东生不说话,我也不好开口免自讨没趣,只能闷着头走。   他开的是一部黑色的路虎越野车,这类进口车在北京已属于常见到了不起眼的地步,我瞄了一下,车牌也是普通北京车牌,大概是谁送他用的吧。   何东生坐上车开动引擎后,从上装内取出一个电子仪器像个遥控器,一按即亮了一个小绿灯,三秒钟后再亮了两个小绿灯,何东生把仪器放回上衣内袋,说:“没事。”   我不好意思追问,谁知道他补一句:“反窃听、反追踪。”   我禁不住问:“谁敢窃听你、追踪你?”   他说:“都敢!中纪委、国保、国安、总参,这么多单位,养这么多人,谁说得准?谁没有对头?我监控人,人监控我,我有你的把柄,你有我的把柄,谁都有档案,游戏就是这样。”   我又长见识了,连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怕有人监控。我强装见过世面,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的样子,很酷的系上安全带,想调一下座位,不知道按错什么吓我一跳,椅背往后翻,整个人就仰着平躺。何东生连忙把我扶起,说他的车改装过,两个前座椅都可以往后放平,像床一样睡觉。大概他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暧昧,想解释一下,但又忍住不说,怕越描越黑。我也不追上去调侃他。   他问我住哪,我说幸福二村,他说知道,熟得很。   我问他有见到当年兴华营的同学吗?他简短的回说没有。   我以为话又断了,谁知他主动说话:“水兴华是个有心的资本家,你知道兴华营让我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我问。   他说:“我才意识到两岸三地的知识精英想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知识结构、问题意识、话语、历史观和世界观基本上不一样,而且不光是你们不理解我们,我们也不理解你们,坦白说,也没有太大兴趣理解,我是说真的理解,几乎不可能,我失去了兴华营才意识到,三地知识精英尚且如此,老百姓更不用说。这对我后来思考台港事务很有帮助。”   我三地都呆过多年,他这番话我懂,难得像他这样去一次兴华营就领悟了。   我说:“这几年台港精英怕都乖乖的在好好学习大陆了吧。”   他只回了一句:“中国的事情外面人不好理解。”   大概车速太高,我们给交警拦住了。我想这交警真不知好歹,但不知道何东生会怎样反应,只看到何东生边慢慢停车,边拨手机说:“我在工体东路快到新东路,嗯。”   就这样他就挂了手机。一个肥胖的交警跟他要证件,他毫无反应,交警再问,他眼皮都不抬的说:“等一等。”我看那交警有点按耐不住要发作了,幸好这时候交警的手机响了,交警一接电话,何东生就启动引擎,不理交警的反应开车走了。他说:“我秘书会处理。”   我心想,老板失眠,开车乱闯,秘书一定经常深夜接到这样的电话,马上要摆平,当秘书真辛苦。   这一来何东生又不说话了,有些可惜,因为我挺喜欢听他发表高论,说实在的,我还有点喜欢这个失眠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五道口朋友   五一过后,有天早上打开电脑一看,收到wudaokoupengyou的电邮,以往一般来历不明的邮件我都会删除,怕中毒,但最近都一一打开来看。五道口朋友果然是小希。   小希约我在工体南门附近的露天农贸市场门口等她。   平常我也喜欢没事逛逛菜市场。中国北方四季分明,水果菜蔬各依时令,在菜市场看得最清楚,更不用说,比超市新鲜。菜市场更让我有接触老百姓的感觉,想不接触也不行,人挤人,你挡住人,那些大妈大叔会用肩膊身体来推开你,因为她们双手都提着菜。   今天,我着急。小希已经迟到大半个小时了。   北京市的管理当局是很不像话的,这个农贸市场只准营业到上午十点,现在只差十分钟就十点了。我心里骂那些北京的小官小吏太缺德,心中都没有老百姓。这时候小希在我身后叫我老陈。   我回头,小希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说:“你来了!”她说:“我来了!”   她手中拿着个帆布袋,说:“我去买菜,你在这等我。”   我说:“不,我跟你去。”   停市前最后十分钟,人流到了高峰,我跟在小希身后,她走我走,她停我停,感觉是一直挨着她,一直闻到她的体味,她却专注的问价、讲价、挑选、付钱、取回零钱,然后用肩膊身体推着前面的人,开路去另一摊。这样的十分钟飞快的过去,让我感觉似找到久违了的忘我经验。   小希在电邮上说要到我家做一顿饭给我吃,那真是太让我期待了。   菜市场出来,小希说:“今天只能吃菜和水果了。”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说:“家里有米吧。”   我说:“有!”   其实本来没有,但收到小希电邮后,我去家乐福买了米、油、调味品、鸡牛羊肉,还添了厨具。我猜到小希会想在农贸市场买些菜。   小希说:“刚才让你等着急了吧?”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语气一转说:“我得先摆脱盯着我的人。”   她一路说来我才知道她为了跟我见这一面,做了多少动作。她前阵子故意到处看房,像是想搬家,然后找到了一个筒子楼带家具的房间,今早约了房东,把一箱东西搬过去,并付了房租,然后拿着帆布袋,说去超市买东西。她估计跟踪她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会留下趁她不在的时候为装窃听器的事跟房东打招呼,她在原来住的地方也因为房东态度突变,引起她疑心,才发觉自己被盯上被窃听了。另一个人可能也不会盯着她,因为她才付了租金,去超市后应该很快会回来。不过就算跟着她,也很可能只在超市门口等她,而她去的那家京客隆有两个进出口,仍有可能甩掉他。她说她一直装着没发现有人跟着她,所以那两人的警觉性应该不高。   我已经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切可能只是她的想象,是她神经过敏,是她多此一举,但是也极可能她真被盯上了,上次在美术馆小公园我不是也亲眼看到过吗?当时我都没尝试去提示她。现在的问题是:小希真的摆脱盯梢了吗?如果没有,我记得自己想过的一句话:她的麻烦很快会变成我的麻烦。   “你确定没人跟着我们吗?”我问。   小希突然停步,一百八十度转身,张望一番,很得意的说:“你看,没有吧。”   我们两个站在空敞的新东路上,一眼看去都没人。我感到挺羞愧,小希为了这次见面,这么费力气,而我只想着不要给我添麻烦。但我怎能不在乎我安安稳稳的好生活呢?   小希问:“怎么样?放心吧,没事。”   我们还站在路边。我问:“小希,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希还开玩笑:“凉拌!”她又说:“看吧,也可能我下午就离开北京。”   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的呆站着。她笑着问:“要不要吃饭呀?”   我们继续走回幸福二村。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都是槐树开花的味,一种很冲很性感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爱意澎湃,想流眼泪,我想说,小希我们在一起吧,都不要再折腾了,两个人好好的过日子吧。   但我不敢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   在小厨房,小希快手快脚做饭,我在旁边瞎帮忙。她脱了外衣,右边胳膊皮肤凹凸不平,是当年被军车撞伤留下的疤痕。我心情已平静一点,心想:真是一个充满缺点的好女人。   她切大白菜的时候突然说:“老陈,现在我们的老朋友都变了。”   我记起在小公园里,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这次我问:“怎么变法?你说说看。”   她停下来,说:“变得……,变得都好满足。老陈,你满足吗?”   我觉得她在试探我,于是我说:“小希,为什么你不满足?”   这确是当时我们的对话,两个五、六十岁的人。   小希呆了一下,又反问:“老陈,你还记得当年的感觉吗?你在场的,八九年在我和我妈五道口第一家店,后来九十年代在重开的店,我们谈什么?我们为什么而愤怒,我们为什么而争吵,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你记得吗,老陈?”   我温柔的反问:“小希,你为什么不能忘记呢?时代不一样啦!”   小希若有所失的看着我,隔一会才说:“我已经忘记太多,我给关在精神病院好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忘记了。我不想再忘记。”   我刚想再说,小希有点不想说了:“先把饭做了。”然后她埋头切菜。我知道我失去了她。   吃饭的时候小希仍挂着笑容,但她对我已下了结论,我是她周围已经变掉的人的其中一个。   饭前,她吃药,还坦然跟我说:“精神科的抗忧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我把剩的吃掉以后不再吃了。”   我称赞她炒的尖椒土豆丝和醋溜白菜好吃,她说有机会做顿饭给我吃,真好,我觉得她的话有告别的味道。   在饭桌上我想尽最后努力挽回她。我有点摸到她的思路了,她觉得周围的人都跟她不一样了,只有她还在愤怒。我试探说:“小希,你知道吗,有些人比较能伪装,伪装是为了保护真实的自己。”看到她眼睛一亮,我知道这话说中了。   “当然,伪装久了,会分不出伪与真”,我说着,小希在听。   我就顺着这个话头,边说边想着如何去说:“鲁迅说过,诱人会怀念失掉的好地狱,因为还有比好地狱更坏的坏地狱,这不用说,但是在一个好地狱与一个伪天堂之间,人会如何选择?有很多人会认为,不管怎么说,伪天堂还是比好地狱更好,他们开始的时候还知道那是伪天堂,只是不敢或不想去拆穿它,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那是伪天堂,反而替伪天堂辩护,说那是唯一的天堂。但是,世界上总是会有一小部分的人,哪怕是非常少的一群人,再痛苦也宁愿选好地狱,因为在好地狱里,至少大家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地狱。”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边说边觉得自己说的挺有道理。小希很认真的在听,我想起在大陆,一搬出鲁迅,有点年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比较愿意听。起码,这番话再度拉近了我与小希的距离。   小希想了很久,才说:“你是说我因为太过怀念好地狱,所以拒绝接受伪天堂吗?”   我狡猾的说:“我是在说两个选项。”   小希问:“好地狱与伪天堂之间,你选哪个?”   她问到点上了,这是关键问题,我得格外小心。我想再拉近与小希的距离,含糊的说:“必要的时候,我或许愿意尝试考虑好地狱。”   我看到小希露出笑容,如果我们挨着,我可以拥抱她,可是我们隔着一张餐桌。   小希说:“老陈,我想跟你拥抱一下,行吗?”   还用说,我即走过去,跟小希紧紧抱着。   小希说:“欢迎来到好地狱!”   我想说我们在一起吧,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   我家的门铃响了。小希身体一下僵硬起来,我放开小希,心想,他们找上门了,这回逃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   冲进来的是文岚。   她扑到我的胸脯上说:“有人欺负我,我需要一个肩膀。”她把我当做永远的候补?   文岚瞄到僵立着的小希,伸手指着小希说:“她是谁?”   小希拿起外衣和帆布包,像犯了罪一样说:“谁都不是,谁都不是,我马上走。”   我说:“小希,你不用管她……”   小希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走出门,我被文岚一挡,没拦住。   文岚说:“小希?你跟阿姨好啦?”   这一刻我更害怕文岚会再缠上我:“你怎么找来这里?”   文岚说:“幸福二村,问警卫香港作家住哪就带我来了。”   我严厉的指着门说:“你给我走,立即走!”   文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声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都不想见到你!”   文岚还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你滚!”   文岚才完全明白:“好,你狠,我告诉你,你得罪我了,你等着瞧!”   文岚走到门口,回身给我一个中指,我也回了她一个中指。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天上人间   我不应该让小希走掉。   我应该早点向小希表达爱意。   我后悔了。   小希从我家走了已半个月,音讯全无,写电邮到五道口朋友信箱,没人回,搜五道口朋友这几个字,出现一大堆跟五道口或朋友有关的资讯,但找不到小希的帖子,跟上次小希用feichengwuraook电邮地址和非诚勿扰OK这个网上跟帖网名的情况不一样,小希现在知道有人在盯她,电邮地址和网上跟帖网名大概不再有关连。很可能,五道口朋友这电邮地址当时是特别用来跟我联络的。现在,她在网上用什么地址、网名?   我的反应太慢,小希走了以后,每过一天,我就清楚一点自己有多爱她。我愿意为她下好地狱。   莫名其妙的,我连续了两年多的幸福感不见了。我很渴望爱情,因而不再快乐。   在北京的杨柳絮和海棠花瓣齐飞的一天,我进了董娘的屋子,垂头丧气的径自走进她的闺房,把上衣和皮鞋脱掉,躺在床上。   董娘开始在我面前脱衣服,她说:“把衣服脱了吧,老朋友,今天免收费。”   我问:“为什么免收费?”   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问:“什么最后一次?”   她说:“我要走啦,离开北京。”   我坐起来,沮丧的说:“你要离开北京。”   董娘看着我,逗我:“不许哭不许哭。宝贝,董娘这么多年没看到过你像今天这么不开心。你是我的开心宝贝,是不是?”   我说:“我确是很不开心。”   她说:“让董娘抱抱。”   她抱着我,我说:“小董,我们聊天。”   她放开我,看了一下,说:“我用塔罗牌替你算个命。”   她下了床。我不喜欢叫她董娘,我喜欢叫她小董,就像她当年在天上人间。小董知道了我是作家,叫我推荐小说给她看,其实她就是爱看小说,不用我介绍已看了不少琼瑶、严沁、芩凯伦、亦舒、张小娴。我叫她去看翻译小说,先看简·奥斯汀,她还真的六本都看了,看得比我还细,之后她看了很多翻译的流行小说。记得我问过她最喜欢哪些小说,她说美国的《廊桥遗梦》和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我们的阅读趣味虽然不一样,但因为她也是看小说的人,我就跟她好像比较亲。后来她自己待在住家接客,我这么多年都有来找她,感觉上她依然是看小说的小董。有一阵子一些台湾客人常在她家打扑克抽雪茄,我也参加过几次,他们董娘董娘的叫,把我的小董叫成董娘。   她拿着塔罗牌坐在床上,我顺手拿起她床头的书,是鹿桥的大陆版《未央歌》和拉辛的《金色笔记》,可见她还在看大部头小说。她说:“你想问什么?”   我随便说:“我的爱人在哪?”   她准备替我算,我改说:“不不不不,算别的。”我对她的牌术没这么有信心,总觉得她是闹着玩的,万一她真说了一个地方,变了我要决定是不是听她之言去找。我不能把我的命运放在她手。我改说:“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第一条路会让我过稳定舒适的生活,其实很不错,但心里总有点不满足,第二条路会碰到麻烦,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大麻烦,但可能会带我去找到真爱和最大的幸福,我应该选哪条路?”我提了这样一个非常塔罗的问题。   她翻了些牌,分成两边,然后说第一条路很安静,也富足,第二条路有障碍,很多不确定因素,不过有爱情。她的答案完全就在重复我的问题。   然后她说:“这是副变的牌,你在第一条路上很久了,想变到第二条路去,那去吧,不去你会不甘心的。”这大概就是我想听的话。   我说:“小董,我还是喜欢叫你小董,谢谢你。”   小董:“老陈,这两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真实的一面。”   我说:“真实的一面?我以前不真实吗?”   她说:“以前,以前你跟所有人一样,整天都,都……”   我心跳加速的说:“充满幸福感?”   她说:“对,两年多前开始,你,我的其他客人,甚至周围的人都充满幸福感!”   我说着小希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   小董说:“可以这么说。”   我问:“但你没变,是不是?为什么?”   小董沉默了一会,才说:“老陈,我们十几年朋友,我跟你说真话。”   我点头。她说:“你知道我是香港人说的道友、道姑吧?”   我说:“你不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针孔。”   她说:“我不用针,客人看到不喜欢。”   我说:“那你嗑什么药?”   她说:“各种能找到、能嗑的。”   我警觉的说:“待会你都给我写下来,我要知道是哪几种。继续,嗑药又怎么啦?”   她说:“嗑药有时好嗨,有时好当,是不是?但有时候,我们很清醒,这时候就看得出世界变了,周围的人都不对了。”   我说:“怎么不对了?”   她说:“就是不对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包括老陈你在内,都太……太有幸福感了。说不出来,总之跟以前不一样,也不是我们这种嗑药的狂嗨,而好像是一种很温吞很温吞的小小小嗨。”   我努力在反省,好像有点感悟,又好像没法跳脱来看自己。   她继续:“我和我男朋友都受不了。我男朋友是澳洲人,以前编过背包客旅游书,来中国二十年了。我男朋友常说,中国人的心态几年就蜕变一次,九二年南巡是一变,九四年宏观调控是一变,零三年非典后是一变,零八年抢奥运火炬和奥运举办又是一变,这两年又是一大变。我男朋友说,以前国民快乐指数的全球排行,头几名永远是尼日利亚、委内瑞拉、波多黎各这些,他们的国民觉得自己特别快乐,中国都不知道排在后面哪里,突然最近两年都是中国排第一,十几亿人都说自己很快乐,你说中国人是不是有毛病?有这么快乐吗?”   我想,小董跟了这个男朋友,的确见识不一样了。   她继续:“我男朋友也是嗑药的,有时候嗑完药我们一起聊简·奥斯汀,真的是太妙了,之后我们就要好了。那年严打的时候,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不是住在望京吗?我知道会有人举报,就躲到男朋友在外交公寓的家,几周不敢出门,不然不知道现在还有命没命。你看,你不记得了吧?”   我说:“那段时间的记忆真是很含糊……”   她说:“现在不记得才是正常人,像我们记得的反而是不正常了。这也是我跟我男朋友受不了的原因。加上这两年在北京,我们要的货越来越难找,好像道友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年初去了一趟云南山区,看看那边情况会不会好一点,我们发觉那边的人是跟我和我男友比较像的,当然我们碰到的很多都是道友,很多是非常坏的人,也有好人,另外还有山区的人,他们都没有平地人那种说不出来的小小小嗨。我男朋友叫小小小嗨做hi-lite-lite。他有时候说话很夸张,他说现在每个人都是文革工农兵海报上的人了。你身在其中可能看不到,现在不光是北京这样,我们去过全国很多地方都这样,到处都hi-lite-lite,嗨赖赖,除了那些山区或西北偏远地区。我和男朋友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搬过去云南三二零国道近缅甸一带居住。”   我说:“我认识一个跟你感觉上很相近的人,她也特烦嗨赖赖。”   小董说:“是吗?”   我说:“她是服抗忧药的。”   小董若有所思说:“说不定抗忧药也有同样效果。”   我说:“说不定是这样。她就是我刚才问塔罗的第二条路。”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部 1 走过来走过去 后折腾时代   “后折腾时代!”《读书》杂志创办元老之一庄子仲常想到这个词。他深庆自己能活到今天,活过了折腾岁月,见证了这个幸福新时代,后折腾的中国盛世。他经常对自己说:人最重要活得长,《读书》杂志的其他元老都不在了,自己硕果仅存,一切荣耀将归自己。春节的时候,负责文化宣传的政治局委员到家看他来了,还带了央视的记者,虽然还比不上以前季羡老那样得到总理的看望,却已经成为文化出版界的头等大事。庄子仲又不是大国学家或桂冠小说家,几年前如果有人听到国家领导人去家里看望一个杂志元老的消息,一定会说: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由此,更可以看得出这一届领导对知识思想界的重视,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没有过的。那天开始,庄子仲谦虚的对所有人说着荣耀是归《读书》杂志的,说明杂志几代人三十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肯定。庄子仲想起党一度对杂志有着误解,责难杂志的办刊方向,后来虽然跟党相安无事,但总得不到党的真正信任。这两年间一切改观了。首先是历任主编、编辑奇迹般的大和解,继而是本来不同立场的作者在治国理念上取得共识,尤其是新任联合主编们两年前策划了新盛世主义大讨论之后,《读书》恢复了一度失落的知识文化界标杆杂志的地位,并得到上面的高度重视。   庄子仲想着新盛世主义的十项国策献言,即一党领导的民主专政,稳定第一的依法治国,执政为民的威权政府,国家调控的市场经济,央企主导的公平竞争,中国特色的科学发展,以我为主的和谐外交,单民族主权的多族群共和,后西方后普世的主体思想,中华文明举世无双的民族复兴等。这些主张,现有看起来都像是平平无奇、自然不过的常识,怎么当时的《读书》要争论那么久才得到结论?对庄子仲来说,不管怎样,《读书》受党肯定,也等于确定了他是爱党爱国的。庄子仲觉得这是他晚年最大的成就。   现在,他坐在轮椅上,由年轻的夫人推着,往他的小轿车走去。自春节国家领导人到家看望他之后,单位的党委决定替庄子仲配一辆带司机的公务车。这车的其中一项公务,是每周六下午送庄子仲到三联逛逛书店看看书。   ◎◎   庄子仲出门的时候,长住北京的台湾作家老陈也刚步出幸福二村小区,开始他每天下午的例行公事,步行去他家两公里直径内的三家星巴克之中的其中一家。因为是星期六下午,三里屯太古村和东直门外银座的星巴克肯定已经人满为患,只能去工体北路盈科中心的那家,希望那些雅皮白领周末都去了健身房,不会占着太多沙发位子无线上网看电脑。   跟过去两年唯一不同的是,老陈没有开开心心的出门,他的幸福感最近不见了,甚至可以说,老陈出门的时候,心情非常不好。   自从小希走出他幸福二村的家门后,老陈的心情没有好过。   小董的离开北京,更是雪上加霜。几天后,老陈去五道口找宋大姐。他很识相的选了青年才俊北大法学院研究生韦国可能要上课的早上十点多,去到“五·味”的后门,在巷子不显眼的地方等宋大姐来开店,想问她有没有小希的消息。那天他穿了香港人叫干湿褛的米色长风衣,像搞笑片里吴孟达演的私家侦探,或罗家英演的露阴癖咸湿佬,不过当时的老陈一点不这么觉得,他想象自己穿干湿褛会像好莱坞巨星汉弗莱·博加特或英国硬汉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可是就因为这样的认知落差,当他看到宋大姐转进巷子而焦急的一跃而出时,却把走在大姐前面的年轻女郎吓得惊呼狂叫。   一番扰攘平息后,老陈问大姐可有小希的联络办法,大姐从内衫取出一张小字条,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前阵子还能跟小希通上电子邮件的时候,她还说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见面,我还劝她找你,之后她也没跟我说你们见面了没有。前几天收到个手机短信,不知道从哪里发来的,就留了这一堆拼音字母,我把它抄下来,就知道你会来。”   老陈看着那字条,问:“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   宋大姐说:“不知道。”   老陈说:“是小希发给你的吗?”   宋大姐说:“准保没错,一定是的。”   老陈半信半疑之际,宋大姐握住他的手,双膝微弯像半跪的说:“老陈,你一定要救小希,救小希。”   老陈扶起大姐说:“大姐你起来、起来。”   大姐站着老泪纵横。老陈眼睛也湿了,拿出白手帕擦眼睛。   大姐说:“我知道老陈你会救小希的,老陈你是好人,你会救小希的。”   老陈说:“我尽力,我尽力。”   回到家坐在电脑旁,老陈看着字条发愁,maizibusi。上次feichengwuraook,老陈反而一眼就看出是非诚勿扰OK的拼音。这个maizibusi,什么意思呢?卖姿布丝?埋字补嗣?中文拼音的问题是四声不分,一音多字。   老陈突然想起小时候住在调景岭的时候,妈妈平常白天在天主教堂当厨娘,周日上午则带着老陈去新教礼拜堂听礼拜,因为听完后可以领取一包美国人民捐赠的白面粉。当然老陈妈听礼拜的时候都会打瞌睡,但老陈则从小喜欢听牧师布道。有一回牧师在追悼以为死去的教友时说,一粒麦子不死,就只是一粒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就会变出更多麦子,所以,落地的麦子不死。难道小希改了个麦子不死的网名?不过从没听说小希有宗教倾向。   老陈搜麦子不死四个字,出现一本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论张爱玲及张派传人的《落地的麦子不死》论文集、一本法国文学家纪德的小说体自传《如果麦子不死》的中译本,一部叫《麦子不死》的短片,以及很多文艺性和宗教性的链接。老陈搜了几十个网页,没看到像小希写的帖子,就没信心和耐心继续搜了。早上承诺宋大姐要救小希后,就好像背了一个十字架一样。不过,心情再沉重,生活还得过,于是老陈就出门打算去星巴克喝桂圆龙井拿铁。   ◎◎   老陈没期待的是,原名方力钧的方草地在新东路上等了他快两小时。方草地曾在新东路上碰到过老陈,并拿了名片,写了电邮,但老陈没回复,今天方草地决定回到上次碰面的地方,假装是再度意外遇到,这样可进可退。   方草地现在几乎可以凭一个人的神态,判断该人是否他和张逗的同类。上次碰到的老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还真不像。不过,方草地曾经认为老陈是个有智慧的人,而方草地很少改变他对人的看法。今天,让方草地喜出望外的是,老陈从幸福二村小区走出来的时候,一副愁眉苦脸。   方草地脱掉自己的棒球帽,趋前说:“陈老师,陈老师,方草地,方草地。”   他拍拍自己的秃顶,像是在唤醒别人的印象。   方草地说:“陈老师,您今天气色就对了。”   老陈说:“老方,我今天没心情跟你聊天。”   方草地说:“没心情就对了,陈老师,一个月不见了,怎么会有心情呢?”   老陈说:“老方,我真有事,改天再聊吧。”   方草地说:“陈老师您去哪?”   老陈一想,不能说去星巴克喝咖啡:“我去三联书店。”   方草地立即说:“我送您,陈老师。上我车。”方草地打开身旁一辆切诺基的前座门。   老陈还想推:“不用,真不用,我打的,你忙。”   方草地说:“我不忙,我什么事都没有,我专门来想跟你说几句话,陈老师。”   老陈无奈的上车。   方草地边开车边说话:“陈老师……”   老陈带点脾气的说:“不要再叫我陈老师!圣经说过,当世界各地到处都是老师的时候,就是世界末日的时候。”   方草地认真的说:“那可不是开玩笑。我不叫您陈老师了,还是叫您老陈好了。”   老陈有神无气的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方草地说:“老陈,一个月不见了,怎么办,我们得去找回来呀。”   老陈烦了:“不见就不见了,关你什么事?谁在乎一个月!”   方草地往下说的那番话,却又引起了老陈的注意:“不见了不行呀,老陈,您有没有发觉,这两年周围的人都变了?”   老陈心想,这像是小希小董的原话。   方说:“那个月之前和之后,整个中国变了,人也变了。”   老陈总觉得方草地很夸张。   方草地继续:“现在的中国已经分成两种人,一种是极大多数的人,一种是极少数的人。”   老陈问:“极少数的人有多少?”   方草地说:“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个,就是我和张逗,我的铁杆兄弟,我们相信还有同类,我们希望您是其中一个。”   老陈问:“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其中一个?”   方草地说:“因为您心情不好,因为您的气色很差,因为您的样子像泡了水的面包一样松松的。”   老陈问:“心情不好就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那只是表征,以我两年多的观察,关键在于记不记得那个月发生的事情。”   老陈想起小希和小董,试探着问:“老方,你有没有长期在用什么药,譬如……”   方草地惊诧的说:“那您确是我们的同类了!”   老陈说:“你别着急,先回答我的问题。”   方草地说:“我和张逗都是长期哮喘病患者,我们有服用类固醇。”   老陈发了“噢!”一声,方草地立即说:“您先别噢,我调查过,绝大部分服用类固醇的哮喘患者都不是我们的同类,至今为止我唯一找到的是张逗。”   老陈边想边说:“说不定用别的药也会如此这般。”   方草地问:“老陈您说什么?”   老陈自己在推理:“类固醇、抗忧药、有麻醉成分的止痛药、吸毒,或许还有其他什么药,都有如此这般的效果,只是,嗑药可能提高了如此这般的机率,也可能另外要看连带的变数,譬如说:嗑的是什么药,或她平常吃点什么,或许性格和个人际遇也有关系,都有可能影响她会不会如此这般。会如此这般又如何呢?会如此这般,她就一、觉得这两年周围的人都变了,二、所谓变就是周围的人比以前快乐,比以前多了小小小小的一点嗨,三、至少有一例情况是,她自己记得很多别人不记得的事情,就是如此这般。”老陈想到小董记得很多,但小希却说自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方草地附和:“精辟,老陈,精辟!确是如此这般,确实会记得很多别人不记得的事情,特别是失踪的那个月。”   老陈才想起:“失踪的那个月?所以你一直在说一个月不见了、一个月不见了?”   方草地说:“对呀,集体失忆呀。”   老陈说:“是哪一个月?”   方草地说:“就是世界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之间的一个月,严格来说是二十八天。”   老陈短暂走神,想起自己当年的侦探小说《十三个月亮》。然后他马上回神说:“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两件事不是不分先后连接在一起的吗?”   方草地笑:“老陈您还真幽默。”   老陈不作声,拼命在想那段时间,但记忆一片模糊,说不定这一切都是芳草地的胡思乱想,根本之间就没有失踪的二十八天。方草地这时才意识到老陈不是在开玩笑:“老陈您真的不记得?老陈,我刚才还真的以为您是我们的同类。”   方草地和那个张逗可能是小希和小董的同类,老陈想到这点。   方草地失望的说:“那真打扰您了。”   老陈说:“不不不,你听我说……这样说吧,你们是几个外太空人,误闯地球走不了啦,我是一个能跟你们沟通的地球人,是你们在地球的朋友,这样说你明白吗?”   方草地说:“明白,您是地球人的汉奸。”   老陈懒得争辩,只说:“我有认识的人,还不止一个,可能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太好了,他们在哪?”   老陈说:“我不知道她们去哪了,我也正在找其中一个。”   方草地说:“我帮您,我们一起去找。”   老陈看着方草地,在想要不要让方草地加入,加入会不会添乱。   方草地说:“我特专业,过去两年我就是在干这事,寻月、寻人、寻证据。老陈,让我帮您。”   老陈说:“老方,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方草地说:“好。”   方草地安静了一会,快到三联书店,方草地说:“老陈,现在书店都不用看了,我走遍全国都一样,卖的都是官方洁本,甭想在书店找到真相,不信您待会自己去看看,不要说关于失踪那个月的书了,八九六四之类的,那肯定没有,连反右、文革的书都没有一本像样的,都是谎言。”   老陈不搭腔,心里烦这个方草地,到书店看书还要你来指点我不行?三联书店里面,有多少万本好书你方草地看过吗?光是当代名人的回忆录就肯定可以放满几大架子。我以前隔周、这两年每隔几个月来一次三联,找书我还不比你在行?看书找书我才专业呀!这个老方,向来如此,就是烦人。   到三联韬奋中心门外,老陈下车,方草地立即拨打手机,老陈手机响,方说:“你有我手机号,二十四小时,随时找我。”方说等他电话,临开车又侧身说一句:“老陈,我敢打赌,他们连杨绛的书都不卖了。”   说罢方草地开车走,老陈心想:抛开那些只在香港、台湾出版的禁书和大陆地下自印的非法书不说,曾在中国大陆正是合法出版的书之中,笑蜀的《历史的先声》、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徐晓丁东徐友渔合编的《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早就被禁,现在是肯定没有的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吴思的《潜规则》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杨绛的《洗澡》、《干校六记》、《走到人生边上》,长销书怎么会没有!《我们仨》,三联本版书,难道都没有?不可能。   ◎◎   老陈一进书店,就请店员在电脑查杨绛的几本书,店员对着电脑说:没有。   老陈心想现在的年轻店员对书都不熟悉,说:“没货是吗?”   店员说:“没这书目,没有进过货。”   老陈说:“以前呢?”   店员说:“以前没记录。”   老陈说:“《我们仨》是你们三联本版书呀。”   店员说:“不知道,电脑上没有。”   老陈问:“你们店长呢?”   店员说:“上二楼咖啡厅看看。”   老陈还是一个有点反省能力的人,他想到自己这两年都没有再读中共党史或共和国史之类的纪实书,连反右、文革回忆录也少沾了,只看经典小说、国学名著、名家游记美文,和重读金庸张爱玲鲁迅,已经很久没有注意三联书店架上有哪些关于反右、文革的纪实书和回忆录。于是,老陈决定下地下层去查证一下。   三联的地下层,在两年前做了点改变。楼梯一下去以前是三联的本版书区,现在改成小说区,接着是国学、宗教和影视媒体书区。今天,小说、国学、宗教和影视媒体书区的顾客还挺多的,虽然无法跟地面一层的畅销书、商业书、个人励志书和旅游书区相比。但是,在地下层一直往里面走,过了一个L型转角位之后,顾客就明显疏落,那就是哲学、历史、政治书区。上次三联春节联欢那天,老陈就是走到这里,胸口感到郁闷,今天,老陈的头像爆炸一样阵痛。老陈唯有放弃找书,急步走上地面,头痛稍缓,他想到要找个地方坐下,于是直奔二楼咖啡厅。   老陈只想着到咖啡厅深处找位子坐,没想到听到一声“小陈!”老陈回头一看,竟是《读书》元老庄子仲在叫他,旁边坐着书店店长,两个文化界的半熟脸,和一个年轻女性。上次《读书》聚会,老陈嫌太多人围着庄子仲,所以没过去打招呼,现在被叫住逃不掉,特别心虚的热情握着庄子仲的手说:“庄公!见到您太高兴了。”   庄子仲指着身旁年轻女子:“我的太太大人,是我现任领导,你没见过吧。”   老陈轻握女子手:“庄夫人,叫我小陈。”   庄子仲问其他几人:“你们认识吧?”都说认识,熟得很。   庄说:“小陈当年替香港《明报》访问我的剪报,我到现在还保留着。那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事。”   众人做另眼相看状。   庄说:“小陈,坐下,我有话问你。这次中央领导到家里来看我,《明报》的报道怎么说?”   《明报》的网站在大陆是受屏蔽的,老陈根本看不到,但他开口就说:“噢,跟《新京报》的报道差不多,篇幅还挺大的。”   庄公很高兴。   老陈不由自主的问了句心里话:“庄公,是不是知识分子现在真的愿意跟党和解了?”   说完老陈都害怕自己话说得太冲。   庄公说:“什么知识分子愿不愿意跟党和解?是党愿不愿意宽恕知识分子!”   这时候又有人来跟庄公打招呼,老陈趁机细声问坐在旁边的店长:杨绛的书怎么都没有了?   店长反问:“哪个杨将?”   老陈说:“钱钟书夫人杨绛。”   店长好像记起来了:“啊,你是说那个杨绛,大概都没人看了吧。”   老陈头痛又加剧,怎么自己几年不看这种类型的书,一般阅读者的趣味也跟着变了?   老陈跟庄公说:“庄公,我今天有事先告辞,很高兴看到您,您多保重。”老陈又对庄夫人说:“庄夫人,告辞了,请好好照顾庄公,他是国宝呀。”   老陈走出三联书店,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狗腿,叫庄公做国宝是不是有点过。不过他一转念又想起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韦小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让别人高兴一下又如何?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随风而飘   回到家,老陈吃感冒止痛药,蒙头睡到天亮,醒了也不想起床。中午做泡面,是现在超市里康师傅一百种口味的其中一种,老陈没在意吃了什么口味。随后他上当当、卓越书网,查杨绛的书,竟然连书目都没有。   接着老陈按题目查,八九六四、九九法轮功,正如所料,一个显示都没有,但就算是延安整风、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灾害、五九西藏骚动、文革、西单民主墙、四五事件、八三严打等,这些在八十、九十年代一度可以谈论的题目,现在都没有几本书目,最常列出来的是一本《中国读本当代篇》和一本《普及版近代中国简史》,这是两年官方钦定的关于近当代中国历史的标准读物。   老陈想,方草地这个人有时候也够神,他好像没说错,全国这么多书店、书城,加上号称无书不备的书网,有成千上万的书目,可是都不会找得到任何一本书可以告诉我们当代中国历史的真相。奇怪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点!文革和改革开放初期,书店的书种很少,人们都知道真相被屏蔽了。现在,图书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其实真相依然是被屏蔽的,只不过人们以为可以设计自己的阅读兴趣,自由选择,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反而忘了自己已经被设计了。   接着老陈上网。他发觉八九六四天安门事件等关键词固然搜不出什么名堂,就算文革的链接都很不像话,大多是阳光灿烂日子的青春期怀旧,少数谈历史的都是简略洁本。怪不得现在年轻人说不出谁是四人帮,而八零后出生的从来没听过魏京生、刘宾雁的名字,也难怪王丹每次在海外大学讲八九六四,都会有中国留学生去叫板骂他,因为年轻人不再可能从书和网络——学校和传统媒体更不用说——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   老陈想到一点,关于中国当代历史知识这一块,存在着严重的代沟。有些往事,对五、六十岁那代人来说,是无人不知的常识,甚至现在他们在聚会的时候仍会谈到,甚至家里仍有现在已找不到的书报刊,因此他们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边缘化,他们早就不代表社会大众,他们的认知是完全没有管道传递给比他们年轻的人,而下一代是全面不知道当时的历史真相的。   老陈想起伪天堂与好地狱,在好地狱,人们还知道自己是在地狱,所以想改变地狱,但在伪天堂久了,人们就习惯了,并以为已经是在天堂。   有什么好说的,老陈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最近几年,他也再没胃口看痛苦的当代历史,只有兴趣正典名著和风花雪月。他是每天上网,并经常逛书店,但都没有察觉到历史已经重写、真相已被删除,因为他也不关注了。直到昨天在三联书店、今天在网上,他才重新注意到历史真相明显的不在、公然的失踪。   老陈是写虚构小说的,是个说故事的人,他知道在后现代的符号世界,事实是可以建构的,历史是可以做不同解释的,什么叫真相或存不存在真相这回事都是可以争论的,不过,对于睁着双眼说假话,眯着双眼删改事实,肆无忌惮的歪曲真相,赤裸裸的篡改历史,老陈心里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如果老陈当年不是当过记者,他大概也不会觉得事实必须受到重视,如果不是做过大陆文化名人的访谈,也不懂得应该保留历史的真貌。尊重历史、事实和真相是一种后天学习回来而不是自然天生的价值观,不见得受普世认同。大多数人对历史事实真相都不在乎、都不会有所坚持。   一般人也没法在乎,坚持的代价也太大。   何况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谁不想去苦取乐?   老陈这一刻就是想卸掉历史的重担。我们用得着责怪一般老百姓失忆吗?应该强迫年轻一代记住上一代的苦楚吗?难道知识分子就要滚地雷,跟国家机器死磕?   难道老百姓平常过日子还不够忙?   难道年轻人不应该向前看?   难道知识分子少批评多建设,实际一点,把精力花在国家需要的课题上,不是更有意义?   现在大家的生活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   谁还有空管得了那一点点历史事实真相?而且不是所有的历史、纪实或回忆的书都不能出版,相反的,这类书多得很。只有不能符合以至挑战中共当代历史正统论述的书才会全部消失。   老陈忽然想到一个词:九成自由。现在我们已经很自由了,九成甚至更多的题材都可以自由谈论了,九成甚至更多的活动都已经不受管制了,难道还不够吗?大多数人连那九成的自由都消化不了,还嫌太多呢!不都已经在抱怨资讯爆炸、娱乐至死?   老陈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他有一张很长的书单,都是他想看还没看的书,包括国学的,如二十四史,也包括经典小说,如十九世纪俄罗斯小说,那是西方小说的一个高峰,但是因为当年台湾和大陆的阅读取向不一样,老陈的同代大陆知识分子在看帝俄小说的时候,老陈则在看当代美国小说。作为小说家而没看过俄国小说,老陈有点心虚。他一直都对自己说,以后有机会要补回来。现在,老之将至,还等什么?老陈有这些正典就可以了,用不着太多的自由。   况且,将来国家条件许可,还可以放宽到九五成。说不定现在已经到达九五成。那跟西方所差无几了吧。西方也有言论和活动的不自由,譬如德国政府就限制纳粹支持者的言论自由、美国很多州政府都剥夺同性恋结婚的自由。唯一的差别是理论上在西方,政府权力是人民给的,而在中国,人民的自由是政府给的。这差别有那么重要吗?   现在连清洁阿姨都会跟老陈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中国是在进步,希望它再好好地走十年、二十年,谁都不想再有大折腾。   大家务实的做好分内的事,国家稳步向前发展,老百姓生活慢慢改善,那就很好了。   老陈想:都怪那个方草地,说什么一个月不见了,什么杨绛的书都没了,打乱了自己的思绪。   老陈现在只有两个自寻的烦恼:想再写小说,想寻找迟来的爱情。   他打电话找社科院的朋友胡燕。   ◎◎   胡燕现在也知道星期天该在家休息,不应该工作。自己年龄到了,孩子都上大学了,不要太拼了,她老公一向劝她。   她更知道,项目是做不完的。现在的情况跟她当年不一样了,当时她做的研究课题不被重视,找不到经费,还常替她惹来麻烦,现在她也算是学科带头人,而农村社会文化研究也成了显学。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在贵州黔东南做少数民族女童失学研究,还要靠台湾和香港的民间捐款才能开展项目。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她调查城里农民工子女就学问题时,京城学界也看不起这样的课题,而且她还受到各级政府的抵制和打压,要到千禧年后情况才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央出笼新政策,地方政府要制定对策,纷纷找专家学者咨询,虽然那时候学界突然冒出了许多自称研究农民工问题的新专家学者,但自然也会找到胡燕。之后的新农村建设和农地流转重大课题,胡燕都分到研究项目,拿到令同行妒忌的国家拨款。   近年在做农村田野调查的时候,胡燕无意中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基督教新教的家庭教会的快速蓬勃成长。中国的基督徒人口,“地下教会”加上三自爱国教会和天主教爱国教会的信徒,二零零八年的调查数字是五千万,现在胡燕心里的数字是一亿,而这个跳跃都发生在这两年之间。为此,胡燕和两个做农村社会学的朋友合写了一份非公开的初步报告,在学界朋友之间流传征求意见。胡燕在考虑的是,自己有这么多国家重大课题在手,已经顾不过来,还犯得着花精力去研究家庭教会吗?何况,宗教社会学并不是自己的专业学科,若自己成功的立项取得国家拨款的话,更得有人眼红,私下闲言闲语就会很难听,说她是学霸学阀学术帝国主义者已经是客气的了。   胡燕一向洁身自爱,不惹学界是非,所以,为了自己要不要踏出研究地下教会这一步,不得不思前想后。但是,诱惑太大了。十三亿人里有一亿基督徒,十三个人之中有一个,国家是不得不重视的。胡燕知道自己的学术嗅觉其实是非常好的,现在这个态势,地下教会马上要成为社会大热话题,有关课题将立即升格为显学,这对学者胡燕的诱惑非常大,自己已经预感到了,还能忍住不放马过去吗?最近,胡燕整天感到潮热,并有点亢奋。   星期天的傍晚,老公在厨房唱着革命歌曲烧菜做饭的时候,胡燕在书房盘算地下教会研究该如何开展。这时候她接到老陈的电话,说有事要请教她,问她明天会不会进社科院,她说一般星期四才会去,不过,她马上说,有事明天也可以,遂与老陈约了在社科院旁的四川驻京办餐馆吃中饭。   胡燕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去台湾,就是靠老陈帮着请台湾的文化大学发函邀请的,后来资助她做失学女童研究的台湾基金会,也是老陈介绍的,这是她学术生涯很重要的一步。她是个念旧的人,总是会给老陈面子,虽然老陈已跟她的学术事业没关系。   ◎◎   第二天,老陈跟方草地一起去见胡燕。之前,老陈跟方草地说,你想知道中国的实况,问胡燕就可以,没人比她更贴近底层和草根,如果她也说不知道的事,其实就是不存在。   老陈想一次性澄清方草地那个二十八天失踪了的说法。   方草地依然很倔的说:我记得的东西,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忘记。   老陈找胡燕还有一个主要理由,就是想问她对麦子不死有什么想法。前阵子,老陈收到一份胡燕发来的电子档,是关于基督教地下教会在中国的研究。   吃饭的时候,胡燕解说她在忙什么:协助国家拟定农业合作社和农村金融机构的管理政策,也在做农地流转社会效应的追踪调查。   老陈速战速决的直问:“简单总结而言,现在的农村情况是在变好了还是在变坏了?”   胡燕说:“问题当然还是有,但总的来说是进入了良性循环周期。”   老陈问出这个结论就感到心满意足了。老陈去过的中国城市不下少,他知道一线、二线和三线城市现在都非常繁荣,甚至县级市都建设得不错,城市老百姓好像都活得很好,小康是没问题的。老陈心里没底的是农村,他只在城市近郊农村旅游过而从没在农村长住过,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问胡燕农村情况变好还是变坏,好像打长途给亲友问好,知道一切平安就踏实了。知道了农村情况也比以前好,老陈就可以告诉自己:整体来说中国越来越好,然后心安理得的去过他的好日子。至于农村良性循环周期的详细状况——详细状况交给专家学者去管吧,老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得太细。   方草地突兀的问胡燕:“胡老师,您对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省市正式开始之间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胡燕好像不太知道方草地在说什么。   方草地:“就是之间那一个月,准确来说是之间的二十八天时间。”   胡燕很耐心的说:“人民日报头条刊登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也就是美元一次性贬值三分之一,中国推出盛世新方案刺激经济的那天,是同一天,这是总所周知的事情。我不知道方先生你说的二十八天,是用什么计算方法。”   方草地不说了,老陈心想,老方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老陈问胡燕关于她跟别人一起做的那份基督教地下教会在中国的报告。   胡燕说:“我们建议中央必须把宗教问题脱敏化,就是解除敏感,不要当敌我关系来处理,甚至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要加以正常化,就是把宗教当做正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从错误政策中总结经验,不能重复镇压法轮功的错误。”   方草地附和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太作孽了。”   胡燕点头。   老陈另有所思,问:“胡燕,你对麦子不死这四个字有什么想法?”   胡燕说:“我对基督教经文不熟,好像他们福音里有这么的一句,落地的麦子不会死,大概如此,很多基督教徒都知道这段,河南有一个家庭教会就叫落地麦子。”   老陈警觉的问:“河南哪里?”   胡燕说:“河南豫西或豫北吧,准确地点我要去问另一个研究这方面的学者。”   老陈认真的说:“你替我去问一下准确地点,好吗?”   胡燕说:“没问题。”   ◎◎   跟胡燕分手后,方草地说:“胡老师人很好,但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老陈说:“还好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我从她的神情,早就猜到。她乐乐呵呵的。果然,她都不知道有失踪的那个月。”   老陈劝方草地:“关于失踪的那个月,老方,你听我的,算了吧,别去找,犯不着,人生苦短,好好过日子吧。”   方草地不接话,老陈知道他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方草地。方草地叫板,谁也挡不住。   上了车,方草地说:“老陈,赏个脸到我和张逗妙妙家吃顿便饭。”   老陈并没有很想去方草地家,但念到可能需要他帮忙找小希,而自己今天也没事,就答应了。   方草地又来劲,边开车边指着长安街的那边说:“那一带,以前有很多很多上访的人在那里,我还特意去找过,看看这群人中,有没有我们的同类,结果您知道发生什么,一个上访者都找不到,南城那些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拆光了。本来我还在想,说不定您的那个朋友也躲在那里。”   老陈也好几年没想到这些外地来北京的上访人群了,不过他知道一点,就算上访人群还在,小希也不会在其中,因为那一带是高检高法所在,小希一定会躲得远远,不想给熟人看到。   方草地继续说东说西,天南地北跳跃,老陈都听不进去,心想早知道老方住得这么远,就不来了。   到了怀柔妙妙的家,方草地介绍张逗、妙妙和部分猫狗给老陈认识,然后带老陈进他的屋里。屋里四壁都是铁架,放满剪报、报刊和破烂杂物,中间是张书桌、几张折椅和一张折叠床。   方草地指着一堆报刊说:“老陈这些都是我花了两年时间,在全国各地找回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二十八天发生的事情,是跟大家所说的不一样。您是读书人,一生追求真善美,为真理而斗争,您一定能体会我的苦心。您慢慢看,我去准备我们的烛光晚餐。”   老陈无奈的留在屋里。妙妙拿了一盘巧克力曲奇饼进来,放在书桌上请他吃,然后也出去了。   老陈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无糖曲奇饼放进口里,又抽出几本过期的地摊刊物,几张旧的地方小报,胡乱的看,真不知道方草地从中看出什么历史真相。然后,也看了一张半张的《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中国青年报》,一本半本的《财经》、《南风窗》、《亚洲周刊》。   老陈回想,自己那段日子都待在北京,好像是平平安安,无惊无险,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否则应该会有印象。从方草地收集的所谓证据来看,外地可能发生过一些动乱,但这不稀奇,中国这么大,每天有地方发生动乱也不稀奇,自己从来不找这种新闻来看,就算看到,也会立即略过,所以不知情。中国之大,自己不知情的事情可多了,像瞎子摸象,谁能知道全貌?这在知识论层面上是不可能的。方草地一鳞半爪的证据,不说明什么。其实说整个月不见了看来是不准确的,只不过大家对那个月的记忆不同而已,况且中国的事情,你可以找它坏的一面来看,多坏都有,只看它好,也确是一片大好,大国都是这样,你想想美国、印度,不都一样?那有什么稀奇?不管了!最重要是当下,世界经济都陷入冰火期,中国盛世却刚刚开始。小希,你在何方?希望你能跟过去说再见,回来过好日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过,我们就一起过。   可能是巧克力曲奇饼的缘故,老陈心情好起来了,对找小希的事更有决心了。   在初夏的黄昏,露天烛光晚餐的情调确是让人愉悦。老陈坐在桌旁,方草地烧菜捧菜放满一桌,叫老陈先尝,又喊张逗弹西班牙吉他制造气氛,不远处妙妙跟那些猫狗在随音乐起舞。老陈尝了几口菜,还真不错,问方草地:“你做的什么地方的菜?”   方草地说:“杂碎菜。你看,四川泡椒、湖南豆豉、广东虾酱、泰国香茅露,还有咱们自己种的香菜,意大利罗勒、越南柠檬叶、中国葱,随吃随摘,都是有机的,用咱们自家的猫狗加上人粪堆肥的。”   吃饭时候,聊得高兴,最令老陈想不到的是方草地说了为什么崇拜老陈。老陈以为是自己的文笔征服了方草地,原来却是因为说了一句老陈自己都不记得的话。八九年的时候,方草地接受老陈的访问,一直在说自己的预感有多灵。七一年看到颐和园一带封路就感到毛或林彪出状况。七二年在香港重庆大厦凭窗看弥敦道,眼看着对街有人跳楼死,就预感香港要出事了,果然不久香港股市从一千七百点跌到只有一百多点。在美国嬉皮公社的时候,有天大伙敲锣打鼓庆祝越战结束,方草地眼前却出现越南人逃难的幻景,后来也应验了。说着说着,老陈打断他说:“这些预感,有意义吗?改变了任何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方草地说,老陈一言惊醒梦中人,细想起来,一生让自己觉得与别人不同的预感能力,既没有影响世界,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从此方草地不把预感当做一回事了,也不会给自己无谓的压力,都是要感谢老陈那句话,可见老陈是高人。   方草地吩咐张逗说:“兄弟,老陈的智慧远远超过你和我,我们都要听老陈的,知道吗?”   老陈正吃得起劲,听到方草地这样说也有点不好意思,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跟方草地拥抱了一下。   这顿漫长的晚饭吃的有滋有味,老陈甚至又感到一丝幸福感,竟然向方草地和张逗这两个无关重要的人,说了自己认识何东生这样的失眠国家领导人,每月第一个星期天晚上一起看老片,何东生看片时候都睡着,但平常晚上不睡觉,开着车子满街跑,给交警拦住就打电话给秘书,秘书就替他擦屁股。   饭后,张逗弹吉他伴方草地唱歌,一听原来是鲍勃·迪伦的《随风而飘》。方草地还唱得有小鲍的原生态味道。   饭后继续喝燕啤吃曲奇,张逗用手提电脑自顾自上网。方草地叫老陈给出指示,怎么去找他的朋友。   老陈说:“我也不确定。我只有这小条。”   老陈从小皮包取出小纸条。方草地拿来看,问:“什么意思?”   老陈说:“我猜是麦子不死的拼音。”方草地把纸条给了张逗。   方草地说:“那我们就去河南找吧,我开车。胡老师说那教会在河南,我们去了再说。”   老陈说:“不要急,那教会叫落地麦子,但我连小希是不是叫麦子不死都不确定,更不知道两者是否有关。”   这时候张逗说:“找到了,maizibusi。”老陈和方草地围过去。   老陈说:“你就输入maizibusi?”   张逗说:“是呀。”   老陈只知道揣摩maizibusi的中文,竟没试过直接输入拼音。   只有一条链接,是两周前在《猫眼看人》论坛上的跟帖:   “小瓜呆,你说你伤心透了,以后不会再在国内的网站上发帖,我也伤心透了,不过我是理解的,你用心撰写的文章被网管肆意删除,或被那些没理性的网上恶棍暴民恶意攻击(他们很多不是愤青而是一上网就变流氓的五、六十岁男人),而你始终说事实讲道理,不出恶言,你的坚定,令我非常敬佩,也鼓舞了我坚持下去。我不怕愤青,更不怕那些老流氓,我会坚持到底,我相信,人是有理性的,真相是不会永远被淹没的。再见吧,朋友,我们会在自由的虚拟世界再见。Maizibusi。”   方草地问:“是她吗?”   老陈说:“像!”   方草地说:“看她的语气,她是同类。”   张逗说:“看语气,不会是年轻人写的。”   方草地问张逗:“在哪发出来的?”   张逗说:“不知道,我上网去找人帮忙。”   老陈看到可能是小希的网上跟帖已经激动得想哭出来,坐回原位,忍住眼泪。   方草地递一瓶燕啤给老陈,也坐下,说:“我跟您说说那二十八天的事。”   他做了几下深呼吸,好像赛前暖身。   “那年春节前我去了趟澳门,回来先呆在广东中山等着过节,中山本来是很富的地方,但香港人澳门人都不来买房度假了,工厂也停了,大家都在说农民工今年又只得待在农村不能回城市打工,大学生也连续几年找不到工作,我在一家吃乳鸽的馆子打厨房工没几天也被开了,我无所谓,不打工就玩吧。正月初八那天我在报亭看到《南方日报》和所有日报的统一头条: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你说人多敏感,那天气氛立即非常紧张,我房东找我说,你住在这,有在派出所登记吗?什么年代了?这是广东中山,外来人口还要登记?她说不登记晚上就不让我住,我说你这是毁约,这时候邻居也来了,街道办也叫来了,他们竟然说由房东付钱让我暂住小旅馆,但我不能待在院子里,并要立即交出门钥匙,我说你们把订金退给我,我马上就走。”   老陈说:“你想说什么重点?”   方草地说:“恐惧,无理性的恐惧,至少连续一周都这样,都说中国要大乱了,国家机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都快安娜琪啦,还好农民工都没回城,不然不知道会乱成怎么样。但是我不该离开中山,连中山这样地方都绷得这么紧,越往内地走就可想而知,我穿山越岭,几次成了过街老鼠。我不知死活,心里面还想到处玩,想去江西井冈山和龙虎山看看,但过了韶关到了广东湖南江西三省交界的一个叫梅上丫的镇外,所有人都要下车,外地人不让进镇,拦阻我们的不是公安,是居民的临时组织。我窜逃走,住在一农家,两天后就给公安抓了,是农家举报的。原来解放军已进城,严打开始了。”   方草地说:“他们发觉我拿的是美国护照。我回国这么多年,不是不想当中国公民,而是要从美国公民转回中国公民身份是非常难的,比中国公民要当美国公民更难,所以我在北京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聘用自己为专业经理,不断续约,我就有工作绿卡了,偶然去一下澳门香港再入境,就可以长期居留在中国。   说回我被抓,在那个小镇的派出所,六个人会审,两个公安,两个检察官,两个法官。检察官里有一个很强势的女的,法官里有一个是很年轻小个子的女的。那女检察官说,看你样子,哪像美国人,说一段英文听听。我就念了一段《随风而飘》的歌词,念得很溜。那女检察官很不服气的说,明明是中国人,会讲几句英文就装美国人,骗谁呀!美国人为什么躲在农民家,美国人来咱们这地方干嘛,又没有旅游景点,又没有外资投资项目,看你样子就像外国特务。那男的检察官说:外国特务抓到就该枪毙。女检察官看着那年轻女法官说:没意见吧。那年轻女法官说:不能枪毙。那个男检察官说:什么不能枪毙,从快从重呀!女法官说:抓到美国特务的话就该往上报。两个检察官都立即很大反应说那太耽误时间了。男检察官说:那判刑吧。女法官说:不能判刑。男检察官说:怎么不能判刑啊?老美派特务来,咱们中国不高兴,不行吗?女法官反击说:可以不高兴,不能没头脑,是特务的话就往上报,不是特务的话就放人。男检察官又说:美国人也不能享有治外法权呀。女法官说:谈不上治外法权,中国人拥有美国护照在我们国家并不构成犯罪,这是中国自己的法律。两个检察官听女法官这样说都表示很不满,那女检察官提高嗓门对女法官说,同志,你别在这瞎争持,你知道你这样做,白费了公安干警的工夫,辛辛苦苦把人抓来,你要把他放走,这也是在浪费咱们审判小组六个人的时间,这都不说,你这样妨碍进度,会害咱们完不成上面的指标。男检察官点头附和女检察官,其他两个公安和另一个男法官三个人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年轻女法官够牛,她说,这我不管,我依据国家法律办事,是特务就上报,不是特务就放人。那女检察官狠狠瞪着女法官,气得要爆炸,男的都低头不吭声,我像看戏一样看傻了,然后那女检察官喝叫了一声,把他赶出去!就是把我赶出去,我的命捡回来了,我自由了。“   方草地对老陈说:“在中国这么一个鸟不生蛋的小镇,还有这么优秀的人才,就算只为了这位年轻的女法官,我也不能让世人忘了拿一个月。”老陈听了也有点感动,更想念小希。   方草地继续:“我知道不能到处乱闯了,下次弄不好真给毙了。镇头附近有个道观,里面有个老道,我说出几个以前听说过的老道士的名字,哈,他就让我住进去。我以后再跟你说我闭关和辟谷的事,您知道辟谷吧,简单说就是戒食。我可以辟谷十四天,您不相信?我们来一个比赛,看谁辟谷时间长……”   老陈看着手机短信说:“不必了,你赢了,我少吃一顿都不行。你把话说完,我有话跟你说。”   方草地说:“我在观里想辟谷二十一天,但才第十四天老道就拿着粥进来跟我说:您应该出去外面世界看看了。我相信他这样说一定有道理,于是就回到县城,到处死气沉沉,报上说严打一定要继续。还好交通有点恢复,我就去了赣州,是个地级市,出奇的死寂,迎面走过的路人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像八九六四后的北京。但是到三月初,晚间新闻说严打告一段落,第二天各报头条写:中国盛世正式开始。老百姓都笑容满面,走到街上放起鞭炮来。所以,从世界经济冰火期到中国盛世开始,中间有二十八天时间,是由绝对恐惧的安娜琪过渡到相对恐惧的严打,然后才到盛世,而不是现在大家说的无惊无险冰火期和盛世是同一天。我说完了。老陈,您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老陈说:“收到胡燕短信,说落地麦子地下教会在河南焦作。老方,我们就去一趟河南吧!”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部 2 几个好人的信望爱 落地的麦子不死   跑遍大江南北的方草地一边开着切诺基在京港澳高速公路上奔驰,逢车过车,一边告诉长住北京的台湾作家老陈一些奇奇怪怪的见闻。   方草地说河北太行山区有个快乐村,村里的人都忒别快乐,但媒体被三令五申不准报道,可能是跟上游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化工厂有关。他从一个喝醉的石家庄记者口中知道这消息后,就去找这个村子,进了村真的发觉村民个个面带笑容特别友善,看上去都很健康,男人头上插花,有几个老妇光着上身拖着布袋奶在晒太阳,见到陌生人也不顾忌,在中国真是见所未见。方草地还沿着河谷往上游又走了五公里,果然看到一巨大的化工厂,远远就有铁丝网和各种警告,没法走近,不过可以看到有小型飞机升降,估计有专用的飞机场。   老陈听着听着,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不敢搭腔,怕方草地走神。车速还这么高,又边驾驶边说话,几次与对头车擦闪而过,能活着到达河南就要还神酬佛了。   老陈不甘心在见到小希之前就这样死掉。他觉得,如果要意外死亡,他希望是跟小希握着手一起去面对生命最后一瞬间,如果是正常死亡,他希望是小希在床边守望着他。他愿意和小希作伴一起面对晚年,迎接衰老,分享生命最后的岁月。但小希现在一定是活在她个人的地狱里,看不到出路,自己务必要要带给她希望,让她不再孤独,务必要尽早把她拉出来,让她不再劳碌,一起享点褔,过点好日子。老陈拿出布手帕假装擦眼镜的偷偷抹一下湿湿的眼。   老陈吃一口妙妙的曲奇饼,窗外是无尽的华北平原,心中竟是无穷的爱,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有这样的感觉。   从北京南行过了保定还没到石家庄,在一条通往分支路的高速路公路出口前,方草地把车停在路旁。   老陈看着车载GPS说:“石家庄,顺着高速直走就对了。”方草地不语,老陈问:“什么事?”   方草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个预感。”   老陈怕他预感到小希:“预感什么啦?”   方说:“预感到我跟您提过的那个快乐村了。”   老陈松口气:“快乐村怎么啦?”   方说:“不知道。不过我想去看一眼,行吗?很快的,没多远。”   老陈无奈的同意。   他们的车就在这个出口出去,转向西行,走柏油路不到一小时进山,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沙石路,二人下车,徒步半个多小时山路到了快乐村。   快乐村已空无一人。方草地一间一间进屋,出来跟老陈说:村民连农具、厨具都没带走,太诡异了。   老陈给另一个现象吸引。快乐村的屋子,都是很典型的华北特别是河北乡村建筑,粗糙简陋。河北农村不算最贫困,但是在中国的乡村建筑之中,老陈认为河北是最不堪的,在风格上最没要求,一代一代永远是因陋就简,可想而知河北农民一定是美学上最懒的。不过,快乐村的房子,虽然原型也是粗陋的河北乡村建筑,但家家户户都在外墙画了彩图,有年画味道,但风格自由多了,带着娇态,以老陈现在的心情,还能看出其中的爱意。墙上的图有多有少,有的一幅墙只画了一朵真花大小的彩花。这点额外的装饰、求美的工夫,却是在河北原生态农村见所未见的,农民成了涂鸦艺术家,快乐村说不定是名副其实的。   老陈心想,要是能见一下这些画彩画的农民也挺有意思,现在算了。   他看见方草地对着上游方向发呆,问:“怎么啦,走吗?”   方说:“才不到一年前,人都还在。”   老陈警告说:“你不要想叫我往上游走五公里,我一公里也走不动。”   方草地说:“一定还有汽车路可以开到化工厂的那头。”   老陈想彻底打消方草地去找化工厂的念头:“那条路可能是从山西那头过来的。我可以想到一百个理由为什么村民都搬走啦,而都跟化工厂无关。你不要整天想着有什么阴谋。”   方草地还站着不动。老陈使出杀手锏:“老方,你是知道的,你的预感,也不能改变要发生的事。”   方草地无奈的说:“您说的没错,咱们走吧。   ◎◎   河南,黄河之南,天下之中,九州之中州,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是中国的主题旅游公园大省。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伏羲女娲成婚造人,炎帝神农播五谷尝百草,黄帝破蚩尤,大禹治水,商汤革命,武王伐纣,神话耶历史耶,都给河南赶上了,能不纪念一下吗?能有真迹吗?之后二十多个朝代在河南定都,称得上立传的二十四史人物将近一千人,大概也是各省之最,都是列祖列宗的民族头等大事,能不各按实际知名度表扬一下、开发一下吗?于是,寓教育于商业旅游娱乐,历史主题公园遍地开花,带动地方景区地产发展。   北京女子韦希红,又名小希,最新网名麦子不死,最后一份短工是在河南省新郑市的黄帝故里卖冰棒,之前还在三个自称盘古之乡的地方和周口的女娲城当过售票员。看她的行踪,下一站不是去神农山就是各个号称大禹在此治水的景点。   果然,她去了好像跟盘古伏羲女娲神农黄帝商汤文武都有关的焦作,古称怀川。这里有六十个古城,而传说中炎帝播五谷、尝百草的所在地神农山就在附近,不用说衍生了很多历史主题公园,不愁当不了旅游从业人员。不过,她没有立即去找工作,反而心神恍惚的到处游荡,皆因焦作这两个字勾起她心里面很隐晦很私人的回忆。当年她刚从大学出来,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一个县城做法院书记员,处理严打案件,当时公检法六人小组的同志认为她办事不力,做她的工作,举的例子就是郑州、开封、洛阳一次枪毙四、五十个人,连焦作这样地方,也一次枪毙三十几个。不知道为什么,韦希红到了洛阳、开封、郑州都没想起那年的严打,但到了焦作,当日的情境就历历在目。   那年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她的命运,证明他不是当共和国法官的好材料。   韦希红像发病一样,在焦作市区一个旅馆躺了两天,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在焦作解决掉八三年严打的幽灵,不让它再缠着自己。第三天清晨,她随便搭了一辆往温县方向的小巴,去了一个叫温泉镇的地方。她全无目的到处乱逛,走过一户人家,院门敞开着,里里外外有几十个人,个个慈眉善目、衣着端庄。   这时候门外的人陆续进屋,只剩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旁,看着韦希红。那人往前走两步,才知道是个瘸子。那男人对韦希红说:“进来吧。“韦希红慢慢走进院子,眼睛盯着大屋上的一条横幅:“落地的麦子不死”。   韦希红想:只听说过精神不死或物质不灭,这里却说麦子不死,还挺唯物主义的。   ◎◎   温泉镇所在的焦作市温县,是国家级优质小麦种子基地,而当地有一个基督教新教的地下教会叫落地麦子,好像是天意,其实只是巧合。   落地麦子教会的主要负责人叫高生产。看高生产这个名字,我们就知道他父母可能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所以当年才会积极唱和国家政策而用生产、计划这些词来命名子女。   两年多前,高生产和李铁军等五人因为在焦作市区组织地下教会,跟政府的三自教会闹矛盾,被地方宗教局和公安抓去坐牢。在狱中,他们称自己为落地麦子,取意说一粒麦子如果不死,就只是一粒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反而会生出更多麦子。他们已抱着殉教的决心,入狱后反而比以前更坚定,绝对不会放弃主的事业。出狱后,他们也比以前更无畏。首先,曾经做生意赚到钱的李铁军,在温泉镇买了个院子建了大房,成立了第一个团契。跟着其他三人也分别在焦作的乡镇各建了团契,实行农村包围城市,而高生产则穿梭于四个团契之间巡回布道。   跟两年多前不一样的是,宗教局、三自教会和公安都没有再来找他们麻烦。更奇怪的是,请求入教的人数可以用应接不暇来形容。   现在,温泉镇的团契每天举办的见证会和读经班,都会有几十人参加,周日的布道会更要分三场,每场一、两百人。每天都有信徒介绍新人入会,也有人自动找上门来,像韦希红这样。   高生产曾经有点担心,教会办得太火,会不会引起注意。但是李铁军和其他三人都是以生命交给主的决心豁出去的往前冲,高生产想拦也拦不住。譬如说,当时李铁军要在院门外挂基督教春联,高生产是反对的,认为太张扬了,中国有些事情可以做但绝对不能挑穿,可是最后拗不过李铁军。李铁军认为光是产品好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宣传来配合,春联是广告。李铁军还说了一句话让高生产感动:我们的事业是光明正大的,我拒绝再偷偷摸摸。果然,李铁军是对的,很多人就是看到春联才知道这里有教会,进来听布道而成为信徒。   后来宗教局的官员也来了解过,问了些资料,态度非常好,没说什么话,之后也没采取什么行动。这两年,政府的身段确是柔软了。到李铁军要在大屋前挂“落地的麦子不死”的横幅时,高生产也不反对了。   高生产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生,坐牢前是中学老师,长期订阅《读书》杂志直到改信基督,是个知识分子,不想李铁军他们都是农民出身,所以有时候他顾虑的事情特别多。他忧虑现在的宽松情况不能长久,因为全国各类宗教都发展得太快,特别是佛教和基督教新教。若把家庭教会和三自教会加在一起,二零零八年信徒的数字是五千万,现在,高生产心里泛起一个数字:一亿五千万!其中大多数是这两年之间增加的,所谓地下的家庭教会又占八成以上。解放以来,全国除工农阶级外,没有任何单一族群占人口这么大的比例。当年打压地主富农、资产阶级或右派,都是极多数向极少数专政,而不是现在十二亿分化的人民对一亿五千万团结的信徒。共产党还能像镇压法轮功一样对待基督教吗?高生产一方面希望基督徒人口快速成长,另方面他也怕共产党随时翻脸。他祈祷主赐给中国基督教多十年的发展时间,他发誓要让中国基督徒人数在十年内到达三亿五千万,也就是他认为十年后的全国人口四分一的安全临界点。   为了长久发展,他主张每个教派教会暂时各自为政,福音派、自由派、基要派和灵恩派之间不要交往,同一派的不同教会之间也不要过度串联,他不想给政府一个印象,觉得家庭教会在发展跨省甚至全国性的组织。很多教会中人都不理解他的苦心,还批评他不够开放、孤芳自赏,甚至说他想划地为王。高生产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自己纵向对上帝,不是横向联系。   高生产另外能做的就是写文章在信徒之间流传,其实也是传信息给政府。他的重点信息是:上帝归上帝,、恺撒归恺撒,基督教不图世俗政权,是稳定社会的力量,但世俗政权也不要来干预宗教。他希望能够影响政府改变惯性,接受政教分离的观点,政权与宗教之间筑起一道防火墙,这样在现阶段来说是对宗教发展有利的。他也用各种网名在网上写博客,支持一些北京学者提出的宗教脱敏化诉求,这也是符合中国基督教现阶段的利益的。   不过,在脱敏化的同时,高生产不主张给政府添加压力,并且反对一些大城市的激进基督教知识分子要求将家庭教会正名,或将地下教会合法化、地面化、公开化。他认为政府不可能正式承认家庭教会,脱敏化已经是底线,脱敏化之后政府最好当做不知道有地下教会,宗教局当做没听过三自之外有家庭教会,地下家庭教会也不做任何让政府下不了台的事。不折腾,大家面子都挂得住,日子都好过。   高生产想到,后世可能会说,现阶段才是中国新教基督教最纯洁的年代。因为除三自教会外,新教在中国仍然有地下的色彩,做教徒没有太多世俗的好处,故此现在的信徒反而大都是怀着纯正的心参加教会的,出发点比较单一,是为信仰而信仰。个别教会负责人或志工腐败是例外不是常态。在中国,真正对名、利、权有野心的人,会去参加共产党或民主党派,或利益集团,或黑社会,或娱乐圈,较少会选宗教这平台,就算要选也会选政府认可的宗教组织或自创邪教,不太会来新教地下教会。反观在基督徒是主流的国家如美国,教会难免要跟名、利、权和利益集团掺和在一起。高生产希望中国基督教能够长期在地下成长,没有野心家看上家庭教会,基督教徒永远保持现有的纯洁。   落地麦子教会在基督教圈子里是颇有名气的,而且因为负责人皆曾坐牢,很多外国基督教人士前来求见,李铁军他们都特别高兴的跟外国人来往,高生产则颇有戒心,怕中共罗列勾结外国势力罪。从境外来访的交流中,高生产更察觉到,基督教虽不图世俗政权,但却会被卷入政治。譬如美国,在堕胎、干细胞研究、同性恋权益等问题上,福音派基督徒往往跟代表大资本家利益的共和党右翼捆绑在一起。美国方面也有人来河南找过高生产,策动他反对中国政府的计划生育,他都拒绝表态,所以美国方面的教会至今没有邀请这位优秀的基督教知识分子兼地下教会魅力领袖去访美甚至到白宫见总统。   高生产现在能做得到的,是坚持落地麦子教会不收境外团体捐款,不接受非法进口的圣经,不请非华裔牧师来布道,有人批评说高生产搞的是爱国三不教会。还好,李铁军等其他几人在这几个重要决策上还愿意听高生产的,主要一个原因,是中国经济好,信徒奉献多,不太需要外国资助,更不差几本圣经。   有一种难免的良性发展有时候也让高生产头痛。参加教会后,信徒之间有了互相认同的凝聚力,发挥基督的博爱精神,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哪一个弟兄姊妹有难,大家都义无反顾的去帮忙。听说不少地方已经出现过因为官商勾结侵犯老百姓权益,而老百姓之中有家庭教会的成员,教内的弟兄姊妹动员起来,去跟官商利益集团抗争的事件,这在官员那里很容易被解读成朝廷与教众的对立,有些地方官员甚至视家庭教会为眼中钉,向地方宗教局施加很大的压力。这种事件多了,很可能逆转现在相对宽松的中央政策。   这就是为什么韦希红的出现,让高生产又喜又忧。   高生产记得第一眼看到韦希红的那瞬间,脸上一阵发热。一定是主引领她到来的,感谢主。   自从两年前温泉镇的落地麦子教会成立后,他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引领过不少迷途的羔羊回到主的怀抱。不同的是,高生产一眼看出韦希红不是本地人,有种特别的文化气质,是个跟自己一样的知识分子。她很认真听经,问的问题都很有水准,而且并不令人讨厌。她最想理解的是,为什么大家会相信上帝,为什么被打压在地下的基督徒不但没有怨恨,还比平常人更快乐!   因为我们心中有爱,因为我们有主耶稣,高生产在布道会上说。   韦希红很喜欢团契弟兄姊妹的互相关怀,比她从小学习的阶级感情真诚多了。这种友爱,让她会想到八十年代她在五道口碰到的知识分子,当年也有类似的志同道远之情。现在,一切都随风而逝。   韦希红不禁在想,如果没有宗教信仰,好人在中国能坚持下去吗?在一个国情如此、体制如此、风气如此的社会,想独善其身都不容易,还有什么道德精神力量驱使一个人去做好人?没有信仰,做好人太难了。   可是,韦希红没有信教的冲动。她从小就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好学生,脑筋怎么都转不过来,使她在理智上抗拒有神论的宗教。   她在团契里唯一可以做较高层次讨论的对象,就是高生产。但是高生产是落地麦子教会四个团契的主要布道家,而且焦作和河南其他家庭教会也常请他去讲道,不能整天留在温泉镇,所以,韦希红决定高生产去到哪,她就尽量跟到哪,听他布道,再抽空问他问题。   还有一点当时韦希红没清晰意识到的是,团契里虔诚而谦卑的信徒其实都有一种真理在我的轻度亢奋式自满,让韦希红潜意识的感到有点不自在,而高生产虽然布道的时候也很亢奋,但平常的时候往往心事重重,带点忧郁,加上他是瘸子,反而令韦希红觉得容易交流,这驱使了韦希红更多向高生产靠近。   韦希红没有男女之念,高生产却有点心猿意马,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成家了。但是,韦希红还不是基督徒,她在网上用麦子不死名字写的帖子,都是跟政府过不去的,是会惹事的。后来更发生了张家村事件。   张家村几个农户都是团契的成员,前阵子给乡政府和利益集团合谋圈地侵权,其他团契弟兄姊妹都在讨论这事,韦希红知道后特别来劲,搬出很多法律观念,鼓动大家维权,大家才知道她是学法的,对她的见识十分敬佩,准备兵分三路,一路到县里打官司告乡政府,一路在乡政府门外集会抗议,一路把抗议实况录下来,跟所有贪腐罪证一起放到网上广为流传,因为韦希红跟大家说:互联网就是民间的中纪委、虚拟的公检法。可是这样一来,温泉镇落地麦子团契就会被卷入农民维权的抗争,后果难料。   为此事高生产找李铁军商量,叫李铁军劝阻团契成员不要把事情扩大,以免动摇教会根基。谁知李铁军反而说了高生产:“老高,我有甚说甚,大家现在都以为你和韦希红是一对的,她是高大嫂呀,她是皮你是心,这位麦子不死女士是代表你在说话呀。”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无尽大地之爱   进了河南地界,方草地聊到他一生中亲历巧合的事,问老陈相信不相信巧合?老陈心想,作为小说家,他不能不靠巧合,在现实里,巧合的重要性肯定被高估了。不过对方草地说的话,老陈一般不用太回应,方草地就会自己接下去。今天清早从北京出发后,方草地没停过说话。这时候,老陈也只是耸了一下肩。   方草地说:“我就知道多此一问,您是作家,一定相信巧合。您知道人生跟小说一样,也都是巧合,不然此时此刻我不会和您一起来到河南。”   老陈好奇的问:“你看过美国保罗·奥斯特的巧合小说吗?”   方说:“没有,我看过日本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没有巧合就没有小说。”   老陈说:“小说是一回事,现实生活里,巧合可能都是因缘而已,表面上是巧合,后面是天网恢恢,有因有果,都是有线索的,不过多数时候我们看不到线索。”   方说:“精辟,老陈,精辟。”   老陈看手机:“呀,张逗说找到麦子不死在凯迪社区、新浪网、新NB网都上了新帖子,其中有一帖说她终于把八三年的幽灵扫地出门,另一帖说她在H省J市W县替农民维权。胡燕的短信说了落地麦子教会是在河南焦作,那就是H和J,只要找到W县就行了。”   方说:“温县,肯定是温县。因为我去过。巧合吧。”   老陈懒得反驳方草地的逻辑,就从温县开始吧。老陈把GPS调到温县县城温泉镇。   ◎◎   高生产的大学同学刘星是焦作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主管媒体宣传方面。当高生产早上来电说想见他的时候,刘星就立即毫无顾虑的说:咱们晚上去亿万饭店吃饭,慢慢聊。如果是两三年前,刘星是不会想被别人在公共场所看到他和高生产走在一起的,但自从这回地方政府换届刘星没被提拔上去,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到此为止。他已经五十岁了,这届不上,再没有机会了。所以现在,跟高生产老同学一起吃饭不行吗,给人看到又怎么了?   方草地和老陈因为去了趟快乐村,耽误了几个小时,到达焦作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去不了温泉镇,二人只得在市区住一个晚上。当方草地依从老陈的要求在前台登记入住四星级的亿万饭店的时候,在饭店的中餐厅包间里,刘星和高生产已酒过三巡,谈到正题了。   高生产说了自己教会最近遇到的麻烦:几个团契弟兄姊妹在张家村被侵权的事情,有可能越演越烈。   宗教是宗教事务部门的事,不是刘星部门的事,所以可以当做老朋友闲聊。高生产知道绝不能挑明说要刘星指点迷津,这样刘星肯定反而什么真话都不愿说了。高生产只是自说自话的把教会的状况说完,两人继续喝酒,说点废话屁话,耐心的等着听刘星接着说什么正话。   刘星酒虽然喝多了,但经过这么多年官场的磨练,说话还是滴水不漏,不会让人抓到把柄的。他说最近各级政府都在学习中央的一个文件,还要考评,他都会背了:   “现阶段我党执政理念是善治为民,搞好干群关系,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是干部的爹娘,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健全社会矛盾纠纷的化解机制,建设社会稳定的预警机制,积极预防和妥善处置各类群体性事件,维持社会和谐稳定,严密防范、依法严厉打击各类违法犯罪活动,把维护基本制度和国家安全始终放在中国核心利益的第一位。”   换个说法,现在政府要做出替老百姓解决问题的姿态,所以不能出现破坏和谐形象的群体性事件,官员不但是不要激惹老百姓,并且要有预警性,预防群众闹事,预先化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缺乏预警性,发生了群体事件,不管事件如何解决,事后总有官员要背锅。   什么叫一党专政?专政就是执政党有绝对的权力在想要实行严打式专政的时候,国家机器可以不经人民授权、不受人民限制而对人民或部分人民实行专政,而到了执政党想要不折腾的时候,则要处处让人民感到党和国家对人民的照顾。现在是不折腾阶段,只要共产党一党执政基本制度这个核心利益不动摇,手段不怕灵活,身段不妨柔软。   高生产对此太理解了,这两年教会能不受干预的发展,就是因为国家现在的政策是不折腾,官员都怕自己的管辖范围发生群体事件,害自己丢乌纱帽,所以谁都不敢去桶马蜂窝。地下教会就是一个个马蜂窝。   刘星此时此刻说这番话,是有用意的,而高生产也解读得非常精确。潜台词是,既然现在是民怕官、官也怕民,如果把群众要闹事的消息预先张扬,说不定官员反而会愿意化解。准备闹事但是还没闹起来的一刻,是各方最有回旋余地的时候,真的闹事了,后果反而难料,弄个打砸抢烧罪名给镇压下去也说不定,官民两伤,这样就算事后有几个官员背锅下台,对大家都于事无补。   但是,该把群众闹事的消息预先张扬给谁知道呢?太张扬就变了公开事件,官方面子挂不住,但是张扬不到点子上就没效果。譬如说刘星就是会装不知道,因为不是他的管辖范围。高生产闷闷的吃餐后水果,心里想,哪个官员会紧张这件事?   本来,最直接就是乡政府的领导,但是,如果原先不是他们财迷心窍,也不会勾结利益集团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在巨大利益面前,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不会轻易让步,非得把事情闹大到真的变了群体事件才有转机,但这正是高生产站在教会立场想要避免的。高生产盘算,要张扬就得张扬到上一级政府,就是县政府。   于是他好像转话题似的不经意说,咱们温县的杨县长,挺能干的,形象也挺好。刘星就在等高生产说这句话,立即接茬说:“小杨,年轻有为,三十多岁,前途一片大好。”   高生产听懂了:刘星已指出该找谁了,一个主管各乡、紧张自己仕途的年轻官员。   这是刘星还做了一个空降的手势,说:“你知道咱们焦作市长是从福建调过来的?你知道小杨县长是市长提拔的?你知道这回换届,市长要调到省里去?”   高生产心存感激的想,到底是老同学,把话说到这么清楚的份上。市长从外地空降而来,一定会提拔一些干部作为自己的班底,而不会重用像刘星这样跟老市长的人。杨县长就是市长的人马,现在市长要调到省里去,屁股坐稳之后,就会把自己的人带到省里。对四十岁不到的杨县长来说,只要这几个月县里没出大事,就可以顺利跳级去省里当官。   换句话说,若一旦发生群体事件,不管处理好处理不好,杨县长调省里的事都添了变数,所以杨县长是预先张扬群体事件的理想对象,年轻有为的他怎么可能为了区区几个腐败的乡干部而让自己的仕途多了不确定因素?   刘星看到高生产已经完全意会了,心中也生起一股自豪的快感,摇摇晃晃的去厕所了。高生产趁此时间打电话给李铁军,叫他马上约见杨县长。   ◎◎   焦作也是中药种植基地,盛产地黄、山药、牛膝、菊花。方草地在北京知道要来焦作的时候,就想好要顺便采购一点怀药,到北京调理张逗的内伤和妙妙的痴呆。他四点半就起床,练完气功,天还没亮就出门,不打扰老陈睡眠。   老陈昨天赶了一天路虽然很累,可是晚上却没有睡稳,六点多就起来,在饭店吃了早餐,却要等到快九点方草地才背着满满一大背包草药回来,这时老陈脸色就有点难看了。二人急急出门,开车去温泉镇。   到了县城中心,方草地问一辆出租车的司机,知不知道温县有个叫落地小麦子的耶稣教会?司机说,那没几步路就到,叫方草地开车跟着,把他们领到教会大院门口,不收分毫。老陈想,不是说地下教会吗,怎么谁都知道地址,门外还挂着基督教春联,这么明目张胆?方草地则在想:河南人惹谁啦,都骂河南人,你看这位的哥多仗义?   院子里,高生产和李铁军正打算出门,去见杨县长。李铁军有点得意的说,咱们教会在温县一带有上千信徒,县长敢不接见咱们吗?高生产叮嘱李铁军,待会见到县长,说话的事交给高生产,他有把握说服杨县长解决张家村侵权的事,叫李铁军少插嘴。   想着说着,四人在院子大门口碰着。   方草地怕老陈的台腔普通话露馅让别人起疑心,抢着说:“哥们儿,劳驾,这是落地小麦子那个耶稣的地下教会吗?”   李铁军有点戒备的说:“这里是落地麦子教会,你们找谁?”   方草地说:“我们找一位叫小麦子不会死的大姐,真名是……是什么?”   老陈接说:“韦希红,小希。”   方草地说:“认识吗?”   李铁军不想说谎,只重复的说:“韦希红,韦希红,小希,小希……”   方草地:“北京来的。”   李铁军继续像在想的说:“北京来的,北京来的,北京来河南的……”   方草地不耐烦的问:“你们这里谁是当家的?”   李铁军说:“咱们当家的是上帝。”   方草地说:“你瞎扯什么?”   老陈阻止方草地,说:“算啦,我们走吧。”   老陈把方草地拉走。   李铁军回身特意把院子的大门掩上,跟高生产走到镇上去。李铁军心里想,牧者有责任保护自己的羔羊。他对高生产说:“你说,这两个人,说不定是什么安全部门的眼线,我可不愿意跟他们多说。刚才我可没说一句谎话。”   高生产刚才也没说一句话,不过他对两人另有判断,他直觉老陈跟韦希红有点特殊关系,是男女的事,所以明知道韦希红在哪也不说,不想助他们找到韦希红。高生产知道,这两个人是会再回来的,而他对自己的故意沉默,内心还有点感到不安。不过,他脑筋很快转轨,处理事情轻重有别,现在重中之重是避免教会卷入维权抗争。   如果老陈没收到张逗的短信,知道麦子不死在H省J市W县,还不能确定消息是不是在这,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信心动摇了。现在却一到温县就找到落地麦子教会,老陈肯定小希就在附近,刚才那两个人只是不肯说真话而已。他叫方草地在教会外面守候,等小希出现,自己走回镇上,找网吧试试上网跟麦子不死联络。   老陈和方草地不知道但高生产和李铁军知道的,是小希现在正在院子里面上读经课。今天,小希整天都不会出院子,中午在教会吃饭,下午在教会上网,浏览网上虚拟世界,或许以麦子不死的名义写篇博客谈农民维权,说不定还会来个跟帖骂网上颠倒是非的老混蛋。农村地区五点半吃晚饭,六点半参加团契每日见证会,八点跟几个热心的弟兄姊妹开张家村维权的最后行动会议。小希感到生命很充实。   ◎◎   河南焦作市温县,县城温泉镇人口不到十万,宽带网吧却有好几家。当高生产和李铁军在黄河路的县人民政府县长办公室被县长接见的时候,老陈也等到了一家网吧开门做生意。他在凯迪社区、新浪博客和新NB网找到maizibusi的博文和跟帖,感到激动万分,小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老陈花了四个小时,才发出第一张跟帖。   最初,老陈还装酷,写自己跟朋友正在河南旅游,顺便经过焦作想买点中草药,假惺惺的问小希是否还在北京,说有机会见个面。老陈大概想小希回帖说,这么巧,我不在北京,也在河南焦作,我们就在亿万饭店吃中饭吧!还好,老陈没有发出这帖,想骗谁?智商太低了。小希上次给文岚吓走后,是不会随便再跟他见面的。   于是老陈删掉重写,他为上次的事道歉,望能再见到小希。但是这样的帖子,小希看到后,大不了回邮说上次的事不用道歉,真的没事,有空再见。老陈还是见不到小希。   老陈意识到他必须要坦率的说,自己已经来到焦作温县,就是想见她一面,因为……因为自己想跟她在一起。老陈决定说出自己对小希的爱。既然可以公开示爱,其他方方面面也可以坦诚相向了。二十多年前,他对文岚动了真情,结果受了伤害,多少年都不敢再付出点滴感情。现在,又要打开胸膛给小希检阅,确是需要勇气。老陈呆坐了两个小时,才文思泉涌的写了一张近五千字的跟帖叫《一个不陌生的人给maizibusi的信》。   信的开句是:“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河南焦作市温县温泉镇黄河路的摩登伏羲网吧里了……”老陈先说九十年代在五道口的五味茶室认识小希后,一直都喜欢她,自己当时没有表示,一是因为她身边很多男性朋友围着她,后来更有了英国男朋友,二是自己感情受过创伤,伤到不敢再谈恋爱,而那个让他伤透心的,就是上次闯进来的文小姐。老陈把自己跟文岚如何认识、如何订婚约、如何被甩,写到如何二十多年后再遇上法国水晶灯。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在最近的几个月却给另外一个也是久违的女人所占了,他如何找她的联络方式,如何等她的回邮,如何重见了一面,如何因为文小姐的出现又失去联络,如何在网上追查,如何凭不牢靠的资讯前来河南,如何拼图知道她在温泉镇,这女人就是小希。现在,他只希望小希能给他一个机会,跟他交往,给他时间,可以在河南,可以在北京或别的地方,让他证明对小希的爱。他还带来了一个朋友,可以帮助小希恢复记忆。老陈甚至把在来河南的路上对死亡的想法也写出来了,如果要意外死亡,他希望是跟小希握着手一起去面对生命最后一瞬间,如果是正常死亡,他希望是小希在床边守望着他。他愿意和小希作伴一起面对晚年、迎接衰老,分享生命最后的岁月。   老陈想把帖子当做小希的跟帖,但篇幅太长都贴不上,只能把文章切成一小段一小顿的分段贴,并留言说自己在新浪开了博,可看到全文。   老陈豁出去后,很平静的在电脑前坐着,没几分钟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回应。   其实,中饭后小希在教会上网,很快就看到老陈的跟帖,也去新浪看了全文,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动弹不得。过去两年来,小希多期望能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男人,做个生活上和感情上的伴,但每次都让她失望。碰到老陈后,她还有过一点幻想,觉得老陈是与别的男人不同的,结果自己差点成了第三者。就在自己状态越来越差,接近绝望的时候,她找到了教会。她并没有信教,却加入了一个大家庭。然后发生张家村维权事件,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没想到正在这时侯,老陈又出现在她生命中,向她倾诉一生,并愿意作伴到老。   小希呆坐在电脑前一个多小时,她知道在另一台电脑前,也有一人在呆坐着。   终于,她回了一帖:“我已经不是九十年代的小希了。”   很快,老陈的帖就上了:“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小希:“我是一个忧郁症患者。”   老陈:“我知道,我会照顾你。”   小希:“我的身躯衰败不堪。”   老陈:“我是你美丽的见证。”   小希:“我不确定是不是想谈恋爱。”   老陈:“我会耐心的等你确定。”   小希:“我现在肯定没时间谈恋爱。”   老陈:“我更可以等,在河南,在任何地方。”   这样一来一往,已下午五点多了。   小希最后一帖:“我要离线了,你让我考虑一下再说。”   小希去帮忙教会做晚饭,老陈也离开电脑,打算回到教会找小希。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整个下午,多少网民在屏着气追看他们的帖子。两人离开电脑后,网民之间的讨论开始,兴奋地跟上了很多帖子,对老爹老娘的网恋,有的人说感人,有的说肉麻,有的说可爱,有的说恶心,台湾网民说她orz服了这对欧巴桑欧吉桑,大陆网民也说整件事横看是囧侧成雷,不过总的而言网民一致达成一个判决:少罗嗦,小希跟老陈好了就一切都OK了呗。   ◎◎   晚上六时许,温泉镇落地麦子团契的弟兄姊妹,吃了晚饭,怀着感恩的心情,陆续来到教会,在院子内外,恳切的等待见证会的开始。   这时候,搞生产和李铁军也从县政府大楼出来,两人站在马路边,决定再做个简短的祷告,感谢主恩。上午见到年轻有为的杨县长,高生产如有神助,该说都说了,有条不紊,不亢不卑,县长虽没做表示,但高生产知道他的话杨县长都听进去了。至于县长将会如何权衡利弊,教会的命运如何,就交给主了。散会后,县长秘书追出来,叫他们不要走远,随传随到,这是好征兆。他们两人就一直在政府大楼外的一家小餐馆等候,高生产还拉着李铁军的手说:我们祷告吧。   杨县长跟幕僚短暂商讨后,就叫秘书打电话通知乡领导和利益集团企业代表立即赶来县里开会,下午一直开会到五点多结束后,才电召高与李回到县长办公室。这个杨县长是个有官本位思想的官,不过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高生产在玩逼宫,但为了自己的仕途不得不让步。他告诉高生产和李铁军,张家村的征地项目一定如期进行,不过在县政府的协调下,每户赔偿有所提高,并且规划因为实际需要做了修正,刚好那几户教会农民的宅基地都不在征地范围内了。这样,利益集团被迫回吐了一点暴利,乡干部贪腐水平太低也被县里领导训得无地自容,政府的威信保住了,有组织的群众闹事也预先化解了。   杨县长制式化的送高生产和李铁军到办公室门口,心想以后到了省里再也不用受你们这些教众刁民的气。高生产知道目的已达到,临走还恭维了杨县长几句,说他真是人民的父母官,杨县长则回说自己只是公仆,天职就是为人民服务,人民才是爹和娘。他们就这样的互相认对方是爹是娘,心照不宣的冷冷告辞。   在返回教会的路上,高生产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信徒的权益争取回来了,教会与政府的冲突也躲过了,唯一可能会觉得有点失望的是摩拳擦掌要跟政府大闹的一伙团契弟兄姊妹,特别是小希,但在事情孰轻孰重上高生产从不含糊。   高生产和李铁军还没走到教会,老陈和方草地已经随着信众坐在屋子的礼拜堂里,还东张西望的看小希在不在。在厨房,小希协助准备好茶点后,刚把下午带过来的心情平静一下,从里屋小窗张望了一下礼拜堂,心跳立即又加速,因为看到老陈坐在信徒之间。小希躲在窗后,不敢去礼拜堂,隔墙传来小敏迦南诗歌《我算什么》,让小希激动不已。   高生产和李铁军走进礼拜堂,高示意李交待一下,李就请大家肃静,有事情跟大家说,然后把政府在张家村的新决定跟大家宣讲了。高生产接着说团契弟兄姊妹被侵权的事已解决,这是一个神迹,见证上帝听到了大家的祷告,然后领导全体一起高呼:感谢主!有些信徒感动的流出眼泪。很多信徒喜欢来见证会就是因为永远有感人的见证。   刚静下来,老陈就站起来大声说:“各位,我有话要说。”   李铁军想制止他,高生产拉了李铁军一下,示意让他说。高生产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不能勉强阻拦,就交给主来定夺吧。   老陈说:“各位乡亲,我在找一个人,她叫韦希红,也叫小希。”   人人瞪着这个陌生人,没人反应。   老陈说:“我是她的朋友。”   还是没人搭腔。   老陈继续:“你们知道她在哪,请告诉我,让我见她一面,因为……因为我不能没有她,我爱她,我求你们,求你们告诉我,她在不在这里?”老陈单掌掩面而泣。一个动真情的男人,会令人动容。   团契的每一个河南好人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老陈,不知该怎么办。   “老陈!”   这时候,小希从里屋出来。   老陈抬头看到小希。   小希心平气和的说:“我们回北京吧,老陈。”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部 3 危言盛世 中国式理想主义者   人的生命,孤独、贫穷、龌龊、粗暴及短促。              --霍布斯《利雄坦》   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马致远《夜行船·秋思》   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好的一个世界里,一切都是最好的。             --伏尔泰《戆弟德》   在中国,千千万万的人经历过理想狂飙的年代,受过理想主义的洗礼,就算后来理想变成噩梦而幻灭,整整几代许多人失去理想,却没有唾弃理想主义。   方草地与韦希红就是成长在这样的年代。也学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管时代、环境怎么变,他们身上仍然保留着青少年时期形成的强烈的理想主义人格特质。一个理想幻灭了,就算没有立即捡起另外一个现成的理想来替代,他们也会继续寻找、追求。他们不是现实主义者、不是机会主义者、不是事业主义者、不是享乐主义者、不是妥协主义者、不是虚无主义者、不是避世主义者。他们是难以言喻的中国式理想主义者。   所以,就算在共和国成立了六十多年以后,中国肯定还是理想主义者的大国——中国人口基数大,理想主义者比例上小,实际数字放在别国仍属惊人。   想想那些正在坐牢的、受监控的维权律师、异见人士、民主宪章发起人、公民组织负责人、自组政党者、公共知识分子、对不法行为吹哨示警者,以及地下教会传教士,大概都是2.0版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任何一个社会都不能完全没有理想主义者,何况现今中国!   ◎◎   方草地与韦希红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是可以预料的。他们有太多共同的语言和体验。更关键的是,他们经过了两年像疯子一样的独自寻觅,终于证明吾道不孤。   当老陈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们一眼就看出对方是同类人。他们很自觉的分析,为什么当周围人其他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一种轻微的嗨的时候,他们却一直是寂寞地清醒。方草地说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在二零零九年中曾发出警告,说顺尔蜜、安可来和齐留通等哮喘药物,可引起忧郁、焦虑、失眠甚至自杀倾向。说不定很多中国人用的哮喘药也有同样的副作用。因为药物缘故,哮喘药服用者比常人更难嗨起来,也因此更清醒。小希说这就奇怪了,因为抗忧药的效果应该是相反的,药物刺激大脑分泌更多羟色复合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让人兴奋起来,所以像她这样的服药者不应该完全体会不到别人的嗨。她说看到报道说那些可以改变情绪的抗忧药,在美国已超过降血压药成为使用量最大的处方药,加上非处方药,抗忧药现在是美国最多人在服用的药物。很多美国人其实并没有真的忧郁症,只是情绪不好、精神不振、做事不起劲,就找抗忧药来吃。由此,小希猜想会不会中国也有很多人在随意服用抗忧药,所以整天嗨嗨的。方草地指正说,抗忧药在中国在普遍也不可能人人都用,而今天需要解释的现象是为什么几乎全民皆嗨,而清醒的人这么少。   两人在从河南回北京的路上一直分享两年来的感受,老陈只有旁听的份,直到方草地驾驶的切诺基灰头土脸的回到妙妙与张逗住的村里。   晚上,张逗和妙妙在院子里支了个帐篷,他们的房间让了给小希,而方草地则在自己屋里加了一张折叠床给老陈。   小希已经说了,她愿意跟老陈交往,但需要时间适应,暗示不想马上搬到老陈家同住。方草地说,小希可以暂时先住妙妙房间,等天气凉快一点,他和张逗可以再建一个房子给小希住。老陈心想,小希暂时不想跟自己同住,并不等于想长住在村里,但老陈没有催促小希立即做决定,并认为在妙妙张逗家过渡,既有方草地陪她聊天,又可躲开城里的政府眼线,未尝不是个好安排。   像老陈这样的外人,是很难预想到方草地和韦希红这两个长期失散的中国是理想主义同志,碰撞在一起,加上个年轻力壮的张逗,会爆发多大的威力和斗志。   ◎◎   跟方草地和张逗详谈后,小希慢慢恢复了第一天的部分记忆。就在正月初八城市地区春节长假后开始上班那天,电视、报纸和网路统一报道了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的新闻,大家突然有个大祸临头的感觉。网上、手机上,各种说法如过山车一样的一波一波传来。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骂美国恶性通货膨胀,美元一次性贬值百分之三十,害中国人不见了多少血汗外汇储备。接着说南方的工厂大批停工,农民不能回城市工作,中国经济这次真的要崩溃了。跟着传来黄金涨至二千美元一盎司,沪深股市全线跌停板,新疆西藏已戒严。一下子市面气氛大变。上班族开始回家,交通大乱,小道消息更多。到下午人们的反应就是抢购食品和日用品。   这时候张逗也补充说,他和妙妙也第一时间到处采购猫粮狗粮,还好这样做了,因为猫狗粮在那天断货后,要一个多月后才恢复供应。   任何系统,如果大家都做同一个动作,只有正向回馈而没有足够反向回馈,都会崩溃。抢购日常食品用品就是如此,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预期会涨价,有货扫货,囤积在家,人同此心的话,结果真的供不应求,出现恐慌性抢购及民众之间的冲突。   同样奇怪的是,央视、北京台等官方媒体都在播报世界各地的乱象,竟没有谁出来说一下国内粮食、日用品供应充足之类的安抚人心的话。方草地说,政府不可能反应这么慢。他和小希都认为事有蹊跷,一定另有原因。   小希记起当天下午自己不断打电话给认识的学者和媒体的人,想知道能做点什么,要不要大家聚一下讨论一下,但对方都忙着抢购食品照顾家人,无人有暇商量应对大计。到傍晚,小希和宋大姐决定不做生意了,关了店门回家。回家路上的情况就像八九六四后和零三年非典期间,人车都很稀落。她们两个都携带着店里的食物,有一个骑车的从后面越过宋大姐,把她手里提着的一课大白菜抢走。   晚上谣言满天飞,手机、网路、电视时通时断,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的笛声不断,却没有宵禁。院子里,有人张罗自组保安队。   第二天以后的事,小希还是想不起,而且一想就一头汗,就头痛想吐。   只知道有一晚上小希回到家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整夜未眠,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又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没多久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这是从精神病院放出来后小希妈宋大姐说的,小希自己完全不记得,奇怪的是过阵子小希再问的时候,宋大姐也说不记得了。   方草地说他当时在广东,无政府状态持续了七天。前六天人民已万分恐惧,都听说别的地方大乱了,但方草地经过的地方其实都没怎么乱,只是他作为外来人,老被人怀疑盘问,日子不好过。正月十二他窜到广东江西湖南三省交界的地方,住在农民家里,后来都说正月十四最恐怖,镇上出现打砸抢烧的情况,也有大批居民听说县城里比较安全,都往县城方向逃。很多人都重复收到一个短信:“我刚从最高当局得到消息,乱了,失控了,大家保重。”   多年来,很多人都问过,中国会不会大乱?会不会失控?爆发点在哪?方草地跑遍西部地区,中原和其他地区也没少去,他一直跟人说,放心,串不起来,中国是小闹不断,但不会大乱,事件都是地区性的,不会蔓延全国。   但是那七天,全国老百姓如处身炼狱,一天都嫌长,到了第七天,已经忍无可忍,快要崩溃了,可想而知坏人更是蠢蠢欲动,人们陷入极大的恐惧,快到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看样子,接下来就是安娜琪,无政府状态,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保生命保财产战争。所有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国家机器快点出动。   方草地当时也想着情况再不改善,中国恐怕真的会大乱了。   第八天,正月十五,一小纵队解放军来到镇上,受到人民热烈欢迎。   张逗补充说确实听说如此。前年正月十五那天解放军部队进城恢复秩序,这次北京人可是倾巢而出夹道欢迎。下午,公安、武警和军队就联合宣布严打开始。张逗没有北京户口,不敢乱跑,在家躲了三周。   小希想,难道自己竟然也去了欢迎解放军?那自己真的是疯了。大概是下午听说又要严打,所以回到家第二天就情绪失常的大闹。   方草地告诉小希,严打开始,任何可疑人物都给抓起来,自己被村里人举报,抓到公安局,交六人小组从快从重的审判,幸好碰到一个力排众议、坚持依法办案的年轻女法官,才捡回一条命。   那天晚上,小希感怀身世般的大哭了一场。八三年严打和八九年解放军坦克进北京开枪镇压学生,都把她吓到了,让她充满挫折感,怀疑自己的抉择和能力。但是今天,她觉得又恢复了元气。这段时间以来,从在网上跟老愤青们论战、表达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到在家庭教会替农民维权,到听方草地讲正义的年轻女法官据理力争的事情,小希觉得自己越来越坚定了,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   ◎◎   方草地与小希,谁的理想主义更激进呢?答案是小希。什么叫激进?激进的古典意思就是根源,找出事情最本质的根源。方草地是有一种替天行道的朴素正义感的,加上他执着的个性,驱使他不懈的去寻找失踪的那个月。小希的正义感其实更抽象,更理念。小希小时候所受的社会主义和国际主义教育,使得平等、正义、友爱互助这些词汇都带着光芒镌刻在她心中。她并不知道共产党的虚伪。大学时期她学的是文革后重新回归的罗马及拿破仑法学,八十、九十年代则接受了启蒙理性及自由、民主、真理、人权等价值观的洗礼,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同时留下深刻的烙印,是一种典型当代西化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虽然其中不乏盲点和内在局限,却正因为如此我们知道小希更激进,而且是坚贞的激进。   试想想,是什么支撑着小希这几年吃尽苦头的生活在社会的边缘?我们之前读到她在八十、九十年代是知识分子沙龙的女主人,的确,在那些年代她主要是在听别的风云人物说话,甚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到了这两年知识分子跟政府和解或被和谐掉之后,小希却逆风而起,从没有间断过孤军作战,义无反顾的在网上发表意见,据理力争,这个过程迫使她理清自己的思路,并用讲理的方式做表达,因为对手是不讲理的,是靠情绪、修辞、美学、民粹甚至暴力的语言表达的。她越写越冷静,头脑越来越清晰。所以,我们不要有个错觉,以为她还是当年有正义感却脆弱的法院书记员,或是作风自由、裴多菲俱乐部式的沙龙女主人,或是连儿子都管不好的没主意的失职妈妈,或是像惊弓之鸟一样到处窜逃的疯女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无名但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子,虽然她不会想到以此自居。这是她的武装、她的志业,她赖以生存的一口气、她的可爱与可恶。她愿意含辛茹苦的过日子,忍辱负重的做人,就只是为了更接近真相。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长夜漫漫   在妙妙家过了两三天,到了周末,老陈回幸福二村家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去星巴克喝杯大拿铁,周日晚上又去参加简霖每月一次的老电影聚会。这个聚会,近月来只有简霖、何东生、老陈三人,说穿了聚会已变成简霖为了迁就堂弟兼党和国家领导人何东生所做的刻意安排,老陈只是必要的陪客,如果老陈缺席,只剩下简霖何东生两个堂兄弟,感觉上有点尴尬,很难维持下去。人情上,老陈感到自己有责任到场。他向小希、方草地耐心的解释了他非去不可的原因,而且,老陈说自己有点上瘾了,想每月一次的听听何东生借题发挥的长篇大论。   这周,看的是一九八一年拍摄的《夕照街》,喝的还是一九八九年的拉菲,因为简霖托中介从拍卖会上进了五箱货,大概未来一顿日子在老电影月喝的都将是八九拉菲了,当然,对只喝八九拉菲,老陈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夕照街》拍摄地点就是今天北京二环边两广路夕照寺街一带,戏是描述改革开放早期北京一些普通老百姓的新时期生活,可以看到市场经济的雏型。戏中有个骗子,假装是香港人,穿一身白色西装,操着假粤语,招摇撞骗,骗财骗色。年轻的陈佩斯则在影片中演一个养鸽子的待业青年,口头禅是“拜拜了您呐!”   片子放完,何东生一开口就念了几句元曲:“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然后说:“市场经济就是能调动人的积极性,看上去乱,有时候还会失灵,关键是要掌握其中的规律,政府什么不该管,什么必须管,耗了我们两代人心力,改革开放大轮回,反反复复,呕心沥血,到今天午夜梦回我还会冒出一身冷汗……”   老陈差点笑出来,心想午夜时分你何东生都还没就寝,就算就寝也会失眠,何来梦回?这样一走神后,老陈只假装在听何东生滔滔不绝的追述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几番的政策大交锋,其实心思都在惦记着才两天不见的小希。最后何东生说了一句“苍蝇总是有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有苍蝇飞就不吃饭了”之后,就没话了,三人喝闷酒快到午夜,何东生上了个厕所,出来问老陈要不要捎带他回家,老陈怕他邀游车河兜风,反而有耽搁,就推谢了何东升的好意。   何东生走了,老陈留下,听简霖说要亲自去伦敦参加红酒拍卖会,进几箱勃艮第,老陈知道简霖已不为文岚所惑,也替他庆幸,然后就告辞。简霖学陈佩斯说:“拜拜了您呐!”   老陈边走边想着明天回妙妙家之前,要记得把幸福二村家中那一大包的降血脂早餐燕麦片带上。   ◎◎   这是一个初夏的晚上,老陈心情也特好,幸福感又回来了。当他出了简霖那个社区,拐了个弯,刚走到大马路边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急停在他身旁,吓了他一跳,感觉上那是何东生的车,但驾驶的却是方草地,而在后座的是小希和张逗,三人都在叫老陈上车、上车。   “上车、上车”,三人呼唤着。老陈不由自主的打开前座车门,问:“这车是谁的?”   “上车、上车”,三人异口同声还是那句,老陈脑筋还没转过来,人已上了车,关了门,车开走。   老陈环顾一下,说:“这不是何东生的车吗?怎么……?”   老陈回头看后座的小希和张逗,然后看到两人脚下有个人,一动不动。老陈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小希说:“老陈你镇定一点,一切都安排好了,没事的。”张逗说:“他没事的,我用的是上好麻醉药,小猫小狗都不会有后遗症,顶多醒来头疼几个小时。”开车的方草地也插话说:“他起码两个小时不会醒过来,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到,这药我亲身试过一回,不省人事两个多小时,绝对可靠。”   老陈魂飞魄散的看着后座地上的何东生说:“你们疯啦?”   小希说:“我们不会伤害他,我们只想问他一些问题。”方草地说:“问完问题我们就放他走。”   老陈沮丧的说:“你们真的疯了!完蛋了!完蛋了!”   突然方草地也说:“呀,麻烦了!”   老陈回身一看,前方交警在路检,他整个人瘫了一般靠着椅背说:“真的完蛋了。”   方草地说:“大家坐稳……”方草地好像想冲过去。   这时候老陈看到一个肥胖的交警急匆匆跑着过来,就是上月栏何东生车的交警。老陈抓住方草地的手,断然的说:“不要乱来,车慢下来。”   果然,肥交警阻止其他员警拦车,并打手势示意通行。老陈指示方草地:“现在慢慢开走,慢慢加速。”车过路障的那刻,老陈还瞄到肥交警向车敬了个礼。   这时候老陈才松了口气,其他三人不约而同的也大喘了一口气。张逗说:“好险呀!”方草地说:“奇迹呀!”   老陈示意叫张逗坐过去一点,自己把前座椅背向后调了四十五度,然后侧过身来,伸手在何东生身上搜出一个像小型遥控器的窃听追踪侦察器,按一下钮,几秒种后三个小绿灯齐亮。老陈又松口气说:“还好,没窃听、没追踪。”他叫张逗把侦察器放回何东生上装右侧内袋。   之后老陈就乏力的坐着,颓然不语。小希说:“老陈,你不要怪我们,我和老方商量了很久,我们一定得找个知道内情的人来问,否则我们自己怎么拼凑都没办法知道真相,这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不甘心的。”   方草地说:“我们说,在资讯受控制的中国,大概只有国家领导人才会知道全部内情。但我们哪认识国家领导人?这才想到您跟我们说过这个何老师,才想到找他来替我们解说一下,但又怕他不愿意,只能出此下策,我们觉得国家领导人本来就有义务要向我们老百姓说真话,但不吓唬他们一下,他们不会自动说。”   老陈依然沉默。   小希说:“我和老方怕你不同意,所以事先没告诉你,事实上可以说你是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如果你现在想置身事外,我们也不勉强你,我们把你放下去打车,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完全不知情。”   老陈叹了一大口气。   方草地说:“当然我们都希望您能跟我们一起听听何老师的解说。我们已经安排好,在两个屋子里用连接线遥控录影一问一答,他连我们的影子都看不到,声音也经过处理,不会知道我们是谁。”   张逗说:“刚才在停车场,我也戴了面具,基本上可以肯定何老师昏迷前看不到我的样子。”   老陈这时候才说话:“你们怎么会这么糊涂?”   方草地说:“您也有不在场证人呀!我们动作的时候,您还跟简老板在一起呀。我们都想到了。”   老陈说:“唉,这都不是重点。”   众人不明老陈所指。   “重点是,这个每月老电影聚会,知道何东生会来的人不多,说不定还真的只有我和简霖,顶多加上他的秘书三个人知道。我肯定会被调查,逃不掉,肯定是头号疑犯。你们真的不让我知道这事,人家问我最近见过什么人,我都会交待出你们的名字接受调查。现在知道是你们干的,可能不用上刑我就已经吓破胆了 ,还不坦白从宽,把大家都供出来?我们这次完蛋了。”   这时候众人才恍然,都不说话了。   良久,小希说:“老陈,对不起,连累了你。找个国家领导人来问清楚,是我的气话,我把大家害了。”   方草地说:“这个我不滚地雷、谁滚地雷的馊主意是我出的,我对不起大家。”   张逗建议:“我们现在找个地方,把车停下,给何老师扶到司机椅子,我们就下车回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何老师在不到两小时内自己会醒来的。”   老陈问:“他会记得昏迷前发生什么事吗?”   张逗说:“我在后面抱着他,用药巾捂着他的口鼻,他只挣扎了六、七秒钟就晕过去。”   老陈沮丧的说:“待会他醒来,头会痛,再想起之前的六、七秒钟,肯定打电话给秘书,惊动安全系统,调看街头监控录影,说不定还会找到那个肥交警佐证,然后就是开始调查我,结果我一进去就屁滚尿流,什么都吐出来。我们这次完蛋了。”   众人又失语了,大概都在想各种出路,然后方草地说:“杀人灭口……”,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方草地接着说:“……杀人灭口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都下车吧,我把车开到南方,然后向政府勒索一笔大钱,转移视线。你们都在这里下车吧。张逗,把麻醉药都给我留下。”   小希说:“这怎么行呢?”   方草地说:“我烂命一条,怎么不行?老陈,您说呢?”   老陈说:“老方,说句难听一点的话,就算你到了南方,在给抓之前自行了断,还是解决不了一个问题,就是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今晚的行踪,我是肯定会被调查的了,同时我百分之百清楚自己又怕痛又胆小,进去之后什么都会和盘托出,你就算独自牺牲了,也揽不住这件事。我们还是完蛋的。”   然后老陈问张逗:“现在离他醒来最保守估计要多久?”   张逗看看手机说:“最快九十分钟,我还可以再加药。”   老陈说:“事到如今,急也没用。还有点时间,你们让我想想再说。”   ◎◎   老陈在车上考虑各种脱身之术的时候,已忆起自己写过的硬汉侦探小说《十三个月亮》,用过一个叫同生共死的桥段,但他一直怀疑,在生死攸关的现实里,把自己和众人的生命交给小说的桥段,是不是太儿戏了?但除此外难道还有什么万全之计?   回到妙妙的家,老陈也独自坐在一角,不发一声。他闭上眼睛屡屡看到自己一生虚度,名誉扫地,想到幸福的飘渺,人生的无常,想到自己在牢狱和刑场。他双脚发抖,浑身冒冷汗,但每次他都强把自己拉回现实,一次再一次沙盘推演自己的同生共死桥段,理论上行得通,实际上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来来去去的天人交战,弄得老陈筋疲力倦,但他知道,时不我予,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几条人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张逗和方草地已把何东生抬进屋子,绑坐在一张有扶手的宽椅,椅脚已预先固定在地上。摄像机开着,通过延长连接线,众人在另一间屋子监看着快将醒来的囚徒何东生。   小希搬了张椅子坐在老陈的面前,握着老陈的双手。看着小希,老陈感到很平静,他直觉到一点:同生共死的小说桥段,对一般庸官不见得有效,但是对何东生,反而有一丝机会,因为老陈觉得何东生不是一般的庸官,智商够高,脑子够用,应该懂得玩这个游戏。老陈下了决心,就这样赌一把吧。   方草地这时候面色凝重的走过来,方说:“老陈,无论您怎么决定,我们都听您的。我预感我们能逢凶化吉。”   老陈问:“他醒了?”   方说:“是的。”   老陈问:“录像机都开了,都连接到电脑,随时可以上网传出去?”   张逗在监控电视旁说:“一个录像机,一个MP3录音机,一个台式电脑,一个笔记本,都连接了,无线宽频上网,三部手机摄像头也对准何老师,都是一个按键就可以群发出去的。”   老陈问:“很好。你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是不是?”   方草地和小希点头。   老陈问:“好,事到如今,将错就错。待会你们先不要说话,一切都得听我的,到我叫你们提问题,你们才尽量问个痛快。行吗?”   众人说:“行,都听你的。”   老陈说:“就算我叫你们做些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们也得做,同意不同意?”   众人低声说:“同意。”   老陈说:“那现在我们过去问他!”   方说:“不用过去,在这边问就可以。”   老陈说:“这样说不清楚,得面对面。”   方说:“那我替您过去问他。”   老陈说:“我得自己过去。”   方说:“那您戴上面具。”   老陈说:“老方,戴或不戴,还有分别吗?你们绑架何东生的那一刻,我已经跟你们一起走上不归路了。现在,我过去,反而是你们可以考虑留在这里,置身事外。”   说罢,老陈带头就走。小希也扔下手中的面具,跟着走,然后方草地和张逗也照做了,都跟在老陈后面。   ◎◎   何东生到底是个心细如发的人,醒来后忍住头痛就开始思考,他已想到这不是他秘书就是简霖或老陈干的好事,但他必须要不动声色,不能让绑匪洞悉他有这个想法,否则肯定会给撕票。所以,当他看到老陈毫不遮掩的推门而进,他的反应不是惊诧,而是绝望,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老陈都不怕暴露身份,面前另外两男一女都不戴面具,这就表示绑匪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他活路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老陈说:“东生兄,喝点水,吃两片头痛药。”张逗拿着水和药,何东生没反应。   老陈说:“东生兄,如果我现在要加害于你,也用不着骗你喝水吃药,是不是?”   何东生没抬眼的说:“有进口瓶装水吗?”   老陈看众人,众人摇头。   何东生“唉”的叹一口气,然后示意张逗喂他喝水,但不要药。他大口的吸啜了整杯的水。   老陈待他喝完:“东生兄,你是聪明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说什么,好吗?”   何东生咬牙切齿的问:“为什么?”   老陈说:“你问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准确的说在没有征求你同意的情况下,将你绑架了,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们有问题想问你。”   何东生冷笑几声。   老陈感到自己像是小说中人在说话,反而心平气静了:“是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不可置信吧!并且,回答了问题后,你就可以走了。”   何东生有点愤怒但有气无力的自语:“扯淡!”   老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们不会让你活着走,因为我竟然让你知道了我是谁。其实,哪怕我不露脸,我想你也会想到了几个名字,包括我在内。当然,你也可以预见到,你出事了,肯定会有人来调查我,那我迟早就会心防崩溃的招供,我这几位朋友也是死路一条。”   这时候何东生有点专注了。老陈继续:“我们也想活下去。你活,我们才能活。”   何东生说:“对,想活命,马山让我走。”   老陈说:“不要急。随随便便让你走,你不能摸摸鼻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转个身就会叫人来抓我们。所以,就算此时此刻我们让你走,我们已经是犯了重大的刑事罪,难免一死,就算你替我们求情,我们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不,我们不需要你的宽恕,现在不是在求你法外开恩。”   何东生说:“你到底想怎样?”   老陈说:“我要你明白,我们现在是处于一个同生共死的处境,生则同生、死则共死,选择在你。你想听我解释吗?”   何东生说:“说!”   老陈说:“先说共死的一面。你设想一下,我们的录像机录音机都开着,都连着互联网和手机,一按键就可以群发出去。如果我们这样做,全世界立即知道你被绑架了,谁都隐瞒不了。没错,不久后你就会获救,我们就完蛋了,但你认为贵党从此会怎么看待你?会怎么理解这间荒诞的事件?任凭你和我们如何解释,有谁会相信这样难以置信的绑架理由?所有人都会猜测事件的“真正”背后原因吧!且不说你夜里在北京开车兜风的事也会引起遐想。你认为贵党还会相信你、用你吗?当然,在被抓之前,我们更会尽量发出许多真真假假的文字材料,都说是你透露的国家机密,让网上去流传。你说,你认为你的官运会不会戛然跟你说拜拜?你比我们更熟知贵党的思维和运作方式,你自己判断一下。”   何东生:“这样做你们死定。”   老陈说:“我们已经是死翘翘的了,一只脚已经在棺材里面。不过我们死,也拉你陪葬,哪怕不是要你的命,至少断送你的仕途。”   何东生说:“哈,这就是你所谓的共死?”   老陈说:“没错!也可以说是共同自杀行为。”   何东生说:“那么同生呢?”   老陈说:“首先,待会我们会问你一些问题,你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知道我们满意为止。然后,到天亮,我们就放你走。”   何东生说:“天亮你们放我走?我不信!”   老陈说:“你心里相不相信无所谓,重点是你玩不玩这个同生共死游戏,不玩,就是选择共死,我们反正是死,现在就现让你仕途死,再考虑你肉体死不死。玩,天亮就game over,你开着你的路虎回家,就当你平常一样,晚上睡不着,开着车在外面兜风,累了在车上睡了一觉,天亮回家。你知道,别人也知道,你这位政治局候补委员经常如此这般在外过夜,谁都不会过问。”   何东生说:“然后呢?”   老陈说:“然后?没有然后了。或者说,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我们保命,你保官。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谁都不说出去,过了这个晚上,大家黑不提白不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东生说:“我怎么能相信你们不说出去。”   老陈说:“的确是。你不相信我们不说出去,但是,只要我们说出去,我们大概就会被天涯追杀,为了保命,我们不能说出去。反过来说,我们也不太相信你不对我们秋后算账,你回去之后,说不定仍然不放心,还是会找人杀我们灭口,不过杀人灭口的事总得要靠人,而且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会把今天晚上的事放到网上,总之同样是有风险,你自己评估吧。你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如果人真有理性的话,哪怕为了自利自保的理由,我们也知道最好的选项是各自保持沉默,不做多余动作,不要节外生枝。换句话说,你我双方都严格遵守这份同生共死的协议。”   何东生说:“理性?协议?你对人太有信心了吧。”   老陈说:“我愿意赌一把。你愿意吗?”   何东生说:“你知道青蛙被蝎子过河的故事吧,蝎子半途忍不住蛰死青蛙,自己也淹死,天性!”   老陈说:“诚然,诚然。咱们两边都有风险。我承认这确是逼于无奈的险招。如果还有路,我也不想这样险中求生,我们几条人命,换你一定乌纱帽,我认为我们的代价比你大多了。老实说,我提出这个同生共死方案,是因为我想不到两全其美、你我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更好方案。东生兄你有更好的双赢方案吗?我是没有了。你可以慢慢想想看。”   何东生想,整件事太荒诞太梦幻了,但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个同生共死想法简直是儿戏,不过对方好像很认真。冒生命风险,问几个问题就放自己走,这群疯子在想什么?不过看样子自己只要同意跟他们玩的话,至少暂时可以活命,出去后主动在己,一切好办。此情此境,在受制于人的状况下,何东生以己度人,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比老陈的疯主意更好的主意。   何东生说:“提问可以,但我不能泄露国家机密。”   老陈说:“这由不得你,我们不要来秀水街讨价还价那一套。我们几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是要你解答我们的问题,直到我们满意为止。我们已置生死于度外,这次得不到满足,一切对我们都变得没意义了,我们宁为玉碎,同归于尽。况且,东生兄,不管你有没有泄密,只要贵党怀疑你泄密,你就是泄密了,就算我们把这一刻到此为止的录影,传出去一部分,我相信你已经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同生共死是个完整不可分割、环环相扣的协议,双方要么全盘遵守,要么拉倒。如何?”   何东生只怕再拖下去,老陈改变主意:“天亮我就得走。”   老陈说:“一言为定!”   何东生说:“再给我杯水。”   张逗给何东生喝水的时候,老陈也趁机交待小希和方草地,话也是说给何东生听的:“今天晚上所有的事,包括待会的全部一问一答,都只是给我们五个人十双耳朵听的,一点都不准泄露出去,就算有些内容你们觉得必须公诸于世,对不起,也不容许。这是同生共死协议的最关键条件。”   小希、方草地、张逗不语。   老陈说:“你们刚才说过,一切听我的,就算我叫你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们也得听我的。对不对?”   小希、方草地、张逗这下点头了。   何东生说:“还等什么?再不问就天亮了,想问什么,问呀!”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巨灵来了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官方论述中,甚少提到一九八九年,好像只要不提,它就不存在。为免惹事,民间的论述往往也避而不谈整个八九年,连追忆八十年代的话题,也是到八八年底就戛然而止。所以有人说笑,说在中国,一九八八年过后,就到了一九九零年了。   一年不见了、失踪了?对一些人来说,那是永恒的记忆,正如香港记者协会为纪念八九六四天安门事件而出的书的名字:《人民不会忘记》。但人民真的不会忘记吗?对绝大部分大陆的年轻人来说,八九六四天安门事件从未进入过他们的意识,他们从没看过有关的图像和报道,更没有家人或师友向他们解说过。他们不是忘记,而是全然不知。所以,理论上,假以时日,一整年是可以因为人们黑不提白不提而失踪的。   二零零九年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九十周年,四九年中共建政六十周年,五九年达赖喇嘛出走五十周年,八九年六四天安门事件二十周年,九九年镇压法轮功十周年,所谓九六五二一,弄得大家很紧张。所以也有人说笑,以后逢八进十好了,下次二零一八后,就提前进入二零二零。   不过,对何东生这一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来说,八九六四跟他们个人的关系已不大,他们都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才进入权力核心的,不担负八九六四的原罪。何东生事后想起来,二零零九年有惊无险,还不如二零零八年惊涛骇浪。倒是之后不久,外部环境再度骤变,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势将引爆内部压抑多年的矛盾,加上当时的党政班子任满换届在即,这才是对党的最大考验。   何东生说:从二零零八年开始,贵州瓮安、湖北石首、通化钢铁厂一连串事件,让他意识到地方政府面对群体性事件的时候是多么脆弱——像在瓮安,当地政府和公安人员竟然弃甲而逃,而在通钢,国家机器如果出动的话,镇压的将是产业工人。共产党镇压产业工人,它的执政合法性何在?   那些事件之后他参加了一个中央机密小组,筹划应变方案,沙盘推演中国以后若发生大范围动乱将如何应对,最后制定了几个储备方案,中央并据此开了多次与军方、公安和武警的联合统筹会议,几度把几千名县委书记和地方公安领导干部召到北京做集中培训。   在二零零九年,何东生已经清楚的意识到,全球经济是会再度出现更重大的危机的,不过只要到时候中国政府处理得当,反而是绝妙的大好机会会解决中国内部长期解不开的死结,化危为机。何东生甚至认为,中国能否提前进入盛世,一看国际形势,二看内部是否即使出现一个机遇,让现届政府能覆手为云的趁机一举拨乱方正,完善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未竟全功之处。所谓机遇,说穿了就是一场大危机,只有大危机才能让老百姓心悦诚服的接纳专制大政府。北京模式的一党执政,能够让老百姓接受的两大理由:一是有利稳定,二是能够集中资源办大事。就是说,维持稳定只是它的正当性的必要条件,因为民主制度未尝不能维稳,就以台湾为例,你以民主乱象识它,但人家却和平易权,政局一样可以稳定。所以,光说能够维稳是不够的,更须证明一党执政能办民主制度办不到的大事,若做不到这点,它的存在价值仍是应该接受挑战的。何东生等待的就是这个办大事的机遇,私下称之为“治国平天下方案”。这名字很老套,但何东生却甩不掉,思前想后,伴着他过了多少失眠之夜。   如果没有一场及时的大危机,时任政府任满换届的时候则危矣。一来中共权力交替素来如此,党内各派系权争会很激烈;二来这几年的确事多,从零八年金融海啸开始,社会矛盾尖锐化,官员动辄得咎,也真是脆弱不堪,处处为对手留下口实,这样拖到党代表大会,当权派下课似成定局。何东生不是当权派的核心成员,只是他当时作为两朝元老,对谁稍不坏、谁比谁更坏心里有数,他较愿意襄助一些没有什么出身背景的技术官僚掌权。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被卷入权争的风暴眼中,不愿意看到中国的政局因为换届而出现大动荡。他只是个政治局候补委员,本身难成大事,需要天助,譬如说在换届前一年左右,来一场恰当的大危机,而政治局决定援用并按部就班执行“治国平天下方案”,这样,何东生心想,中国就有救了,虽然后世大概不会知道他处心积虑的贡献,不会想到“治国平天下方案”这匹木马是他何东生为党永久执政而精心打造的,如果真的带来盛世,所有功劳将归在最上位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何东生早就看到西方金融资本主义的危机,他个人的投资策略,是跟美元对赌。在中南海这么多年,最初他跟其他官员一样,尽量把人民币挪到国外换成美金,但大概十年前,他就不再看好美元资产,所以他把海外美元大部分换成加币作为自己独生儿子在彼邦读书的费用,并在温哥华尚娜斯老布尔乔亚高级洋房区置业。剩下的美元则买了金矿、石油之类矿产、能源股,打算长期持有。更重要的是他决定留住人民币,或投资在人民币的硬商品上,就是国内房产。他不玩国内股票,一是没时间,二是讨厌整个游戏的不诚实不透明,三是不想人家觉得他贪财。这些年他的反美投资策略带给他可观的回报,坚定了他对国际经济的看法。当零八年金融海啸肆虐的时候,何东生早就有所预期,然而他还是觉得很震撼,促使他全面反思自己的经济理论,重构了他心目中世界经济和中国发展之路,并把理念和政策巧妙结合在他的“治国平天下方案”里。   他看到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因为它们的两党或多党民主制度缘故,没有能力也没有决心去降伏全球化金融资本主义这只怪兽。美国的民选政客受制于利益集团:华尔街、大企业、军事产业、地方势力、教会、工会、特殊利益的公关游说团,还要照顾媒体民意,故在需要他们团结办大事的时候只能左顾右盼,小打小闹,不敢忍痛刮骨疗伤,更不可能大刀阔斧。他们国内的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及共和党右翼更不断扯后腿添乱,完全跟时代脱节,有破坏没贡献。何东生对西方代议民主制已心灰意冷、毫无寄望,更不相信美国那些与华尔街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财经官员有魄力作出正确救世界经济的决定。反而,他越发认为中国的后极权专制大政府,是有能力驾驭现阶段的全球化金融资本主义的,如果中国对全球化金融资本主义有正确的认识的话。   不过,何东生知道,中国的事情,光有正确的认识是不够的,因为各级党政部门已经受利益集团和贪腐官员的过度把持,他们会扭曲或抵制哪怕是正确的政策。所以,何东生心想,只有一场空前的危机,时任当权者才可以实现真正的专政,政令上行下效,为蓄势待发的中国盛世奠下坚实的基础。不过,何东生虽然预期世界经济会出现比零八年更严重的动荡,却没想到他所期待的危机这么快就到临,而政治局在慌乱的第一天,就决定启动了一个新鲜出炉的应变储备方案,叫“冰火盛世计划”。这个计划当然是时任政治局常委的集体智慧,只不过它在方方面面很吻合何东生私下秘而不宣的“治国平天下方案”。   先说美国怎么啦?怎么学起我们中国,国家印钞票卖债券,去救没救的汽车公司、去注资已破产的银行,钱都花不到点子上。结果,信贷没有再活络、房价继续寻底、市场依然收缩、失业率照旧爬升,而美元则一台阶一台阶的往下走,美国的投资者不要美元、世界的投资者不要美元、连日本、俄罗斯、台湾的中央银行也不敢只持美元,美国债券长期短期利息再好都难以出货。美元在零九年初曾一度回升,但之后两年已再跌了百分之二十五,终于世界对美元的信心到了临界点,在二月的一个交易日之内,噩梦骤然而来,美元被恐慌性抛售,随之是美股崩盘,黄金二千美元一盎司,美国联邦储备局主席和财政部长辞职,诺贝尔奖经济学家史蒂格里茨和克鲁格等一起确认美国正式进入高通胀式大衰退,即中国媒体所说的冰火期。   这时候,世界大部分地方的经济当然不妙了。中国的情况呢?中国也危了,出口停滞、失业人口骤增、股市连续跌停板,这次经济的增长由正变负大概是逃不掉了。二零零九年靠国家财政拨款直接投资来刺激经济的行为,虽然有助于保证GDP增长,却并没有真正拉动消费内需,不少钱是投在可疑的大型项目和固定资产上的,受益者主要是官僚及央企的裙带利益集团,反而助长了国企对市场的垄断,压缩了民企空间。   最要命的还是美元大幅贬值。在二零零四年前,中国每年的对外贸易顺差不大。但从零四年开始,中国越来越不需要外国制造的进口工业产品,而出口却越做越猛,外汇储备骤然攀升到超过二兆亿美元,然后在一天内不见了三分之一以上价值。原来,中国虽然叫嚷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像日本、俄罗斯、台湾等地的中央银行在放美元,而是一直到最后还在挺美元、买美元资产,不是不想跟美元逐步脱钩,而是因为缺乏其他选择。我们是已经跟日韩东盟、上海合作组织国家,在铺垫双边的货币交换安排,我们是已经在积极要求美国发行人民币结算的债券,即外国媒体所说的熊猫债券。所以不是不做准备,而是时不我予,只能祈望美元暂时不倒,想不到美元偏偏这么快就倒了。但政治是残酷的,光是主权财富缩水这项罪名,加上事后可预期的国内经济负增长,上一届政府在党内已威望全失,到一年后换届的时候将全无招架之力,肯定都要下台,那将是一个亲痛仇快的时刻。这就是上届政府毅然决定采用冰火盛世计划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呀,既然横死竖也死,索性背水一战,釜底抽薪,以期扭转乾坤,胜则全胜,败则……败则管他洪水滔天,是下届政府的事了。   美元大贬值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八,中国刚过了农历年假期,除了部分工厂外,全面开市。那天早上几乎所有新闻媒体都报道说世界经济进入了冰火期。下午各城市就出现食品和日常用品抢购潮,到晚上已经人心惶惶。   国际机器去哪里了?   其实,全国的公安、武警、解放军当天都已经进入了戒备,中央向各级政府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冰火盛世计划已经启动。这个行动是一环扣一环的,必须全国一盘棋,按预定计划走,才能竟全功。   第一环,除新疆和西藏立即戒严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中央命令,国家机器不准出动。换句话说,国家机器在等。等什么呢?等着看要多久才出现真的乱象。等着看民众能够忍受多长的无政府状态。等着那一刻,人民呼唤政府不要抛弃他们,恳求国家机器出来拯救自己。就是说,等到全国人民再度心甘情愿的委身给巨灵。   如果出现大规模打砸抢烧的情况,或居民集体逃离自己的居住地区,那就是国家机器出动的信号。结果,民众度过了六天惶惶不可终日、谣言满天飞的日子,到了第七天各地报上来的情况,已经有了动乱的迹象,但就是这样,全国也只有少数地区出现大范围打砸抢烧或居民集体逃离的现象。第八天正月十五,解放军、武警部队象征性的开进全国六百多个城市,全无例外的受到居民的夹道欢迎。这说明在小康社会,人民怕乱多于怕专政,而且中国社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序,渴求稳定的人占绝大多数,只要矛头不是指向政府,一切都好办。   那天下午,公安、武警、解放军联合宣布严厉打击黑恶势力,社会秩序一下恢复,连偷鸡摸狗行为都戛然绝迹。政府也宣布开仓派送中央储备粮的大米,每天限量配给,完全免费,二十四小时来者不拒,确保老百姓不愁挨饿。有意思的是,老百姓嫌国家储备粮用的多季稻大米口感不好,都不爱吃,竟不踊跃领米,而且因为严打,投机分子也不敢去收购储备粮卖给米酒厂。   方草地气愤的问何东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吓唬老百姓?”   何东生像讲课般的说:   危机开始的时刻是很关键的,一开始处理不好就很难收拾。这次危机是超严重的,足以诱发全国性的群体事件。它从经济面开始,但会引爆各种潜伏已久的深层社会矛盾,如果政府的反应太温吞太零碎,老百姓是不会满意的,怨气会更大,但如果政府一步到位下重药,有些阶层又接受不了,会反弹。不管我们怎么做矛头都只会指向政府。   当时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除了涉及少数民族的群体事件可能是族群对族群的之外,一般的群体事件,都是群众与政府对立。很多老百姓已经有了定见,认定不闹事问题不会得到解决,所以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动辄演变成群体性事件。   如果全国同时发生群体性事件,矛头、怨气都是指向政府的话,我们的情境推演表明,政府不可能一个火头一个火头的去灭,或一个群体一个群体的去安抚,再多警力、军队、武装力量都不够,国家机器就崩溃了。   反过来说,只要矛头不指向政府,就不容易形成群体性事件。个别不法之徒滋事并不构成群体事件。   所以,首先得不让老百姓把所有的矛头都同时指向政府。   推演来推演去,险中求胜的唯一方法是让老百姓自己吓唬自己,怕政府抛弃他们,怕无政府。无政府状态就是英哲霍布斯所说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用他在《巨灵》或叫《利维坦》一书的说法,在自然的状态下,人的生命,是孤独、贫穷、龌龊、粗暴及短促的。生命财产全无保障,那才是终极的恐怖。你们认真想一想,大家整天说怕中国会大乱,怕的不就是这个吗?因为怕无政府,怕大乱,大家反而主动愿意在一只并不可爱的巨灵面前跪下,因为只有这只巨灵可以保障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就是说让国家成为暴力的唯一合法垄断者,舍此别无选择。也就是说只有让人们真的感到,大难当前,只能指望我们共产党了,我们才能接着集中资源办大事。   小希顶了何东生一句:“现在谈的是政府和无政府,没有说政府必然就是你们共产党!”   何东生说:“争论这个没意义,反正现在两者是一回事。”   小希问:“你们制造无政府状态,已经骗得民心,连北京老百姓都夹道欢迎解放军进城了,还想怎样?为什么要严打?你知道每次严打会有多少人枉死?”   方草地说:“我就是差点死在这次严打。”   何东生说:“凭良心说,我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搞严打。但是,上一任政府为了在换届前表现强硬,并且也真的为了办好接下来的大事,不得不如此。全球经济进入寒冬,中国要自救,就需要下猛药调整经济,但这样一来社会有可能失控,政令会被扭曲,民众会闹事。国家必须完全控制了社会,驯服了老百姓,大家乖乖地听话,才能共度时艰。怎么驯服呢?八三年市场经济出现乱象,老邓不是也搞了一次严打,八九六四,又是另一种形式的严打。懂吗?为了办大事,牺牲是难免的。”   小希和方草地觉得何东生这番话强词夺理,想反驳,何东生示意让他先把话说完。他说:一八一六年,也就是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战争效应消失,英国出现经济大衰退,国债是GDP的两点五倍。不巧的是因为一八一五年印尼发生人类有记录以来最大的火山爆发,全球灰云盖日,导致翌年欧洲农作全面失收。当时的首相是利物浦,他的顾问你们知道是谁?就是鼎鼎大名的经济学家李嘉图。眼看大衰退将要引起社会打乱了,他们只用了一招作为危机处理。哪一招呢?就是取得议会同意,废止Habeas Corpus,即英国的人身保护令,谁闹事谁不听话,政府可以不按法律不依程序,抓起来就关在狱里,用现代话说就是政府随意践踏人权。结果,整个大衰退期间英国的刁民都不敢闹事,过一年后经济就恢复了。神奇吧?   当然,这个期间人民是要吃苦挨饿的,而且以前资本主义衰退大多数是周期性的,一年两年,撑过去就没事。但这次跟三十年代那次经济大萧条一样,可以拖它十年八年,硬撑撑不过,政府要进场。我的重点是,永远是稳定第一,但稳定不是目的,稳定是为了办大事,所以非常时期或紧急状态一定要先严打,敲山震虎,然后,趁着严打的效应仍在,就放手推新政。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乱纷纷蜂酿蜜   严打为盛世计划的第二环,同时推出五项配套政策。 1. 国人所有在境内银行的个人存款,百分之二十五必须换成国家规范的消费券,三分之一在九十天内、三分之二在六个月内要花掉,逾期作废。   中国人过度储蓄,是造成内需不足的主因之一。中国的私人和企业的存款量分别达到GDP年度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和百分之三十以上,当外部经济环境不好的时候,有闲钱的人更捂着钱包不花钱,人人如此,经济能不衰退?要民众掏钱消费,靠降息或道德劝喻已经不灵,只能靠强迫性政令。这在西方国家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项政令第一个优点是执行上相对简单,所有银行都电脑化,一刀切下去很容易。第二个优点是这项政令只涉及有产者,影响的主要是在银行有个人存款的城市中产和小康这些先富阶层,包括公务员、专业人士、白领、国企员工、小商人和退休人士,要他们花百分之二十五存款在自己身上,同时帮助国家刺激经济度过难关,说得过去。消费者开始花钱,企业也开始花钱。第三个优点是不用国家财政拨款或提供凯恩斯式就业工程即可逆转衰退,至少是强力开动了内需带动的经济增长引擎,估计至少可以拉升五个GDP增长点。   这一来,有点存款的城镇居民就已经够忙了:钱要花到哪里去?买什么商品或服务? 2. 既然制造了需求,就要有供应。第二项配套政策是取消三千多项对制造业和服务业的管制,方便民间资本进入各行各业,放宽针对内需产业的信贷,鼓励创业,同时完成政府功能转变,官退民进。除有关国家安全和央企垄断的产业外,许多受限制行业,现在都撤退。何东生对老陈说,现在谁都可以成立出版社,不用书号就可以出书了。老陈反驳说:可是所有书都一样要送审,很多题材是禁区。何东生说:但至少现在到处是民营出版社了,还有中外合资出版社,完全符合WTO要求。   这政令也够有效,一时间好像全民皆商,不论年龄、性别、地区、职业,人人都在谈生意、动赚钱脑筋,找人才,或被人找,找资源,或替资源找人。中国人你只要给他们一条缝,他们就能撑出一片天来。   奇迹一般,广东、江浙那些本来做出口的制造业空闲设备,转眼都改造好,开始为内需而生产。过剩的写字楼和厂房也一下消化掉。新产品、新服务,一两个月间就充斥市场。中国在半年内成功的由投资与出口主导转为内需带动的经济体。   有多成功?何东生说第一阶段目标是回到中国八十年代,即内需占GDP一半,这目标达到了。理想目标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前的美国,内部消费占GDP百分之六十。后来美国做过头了,过分依赖内部消费,到百分之七十多,投资和出口都不足,信贷过滥,民间完全没有储蓄,才出大问题。但美国七十年代前的内部消费比重,是一个大国很理想的比重,中国十几亿人,本身已构成一个超大内部市场,许多方面可以自力更生,不需要过分依赖对发达国家的出口贸易,也就是说今后可以不过度受美元波动影响了。当然,暂时中国内需只是从GDP的三成半提升到接近五成,投资和外贸仍占一半以上,依然有过度投资基建和房地产的状况,并且到了全球经济复苏后外贸比重还会稍有回升,但总的来说内需比重大大调高,国人工资提升,企业投资回报好,国家税收也相应增加,成功消解了当时的国内经济衰退危机,还矫正了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结构上最严重的偏差,故此可以说,盛世的经济基础这一刻就已经打下了。   一箭双雕,因为到底都在创业和扩充业务,城乡失业问题也解决了。 3. 此时许多农民工也回城,趁这个民工荒的时候挑选待遇好的工作。那么留守的农民忙什么?也在忙着处理自己的财产。第三项新政策是让农民拥有自己的农地产权,农民成了有恒产之人。这件事说了多少年,现在终于落实,背后动机之一是想在经济危机时刻转移农民注意力以维持社会稳定。果然,农民都忙着处理自己的资产。何东生本人对农地应否私有是拿不定主意的,别国的私有化经验并不见得都正面,但他拗不过其他人的意见。有一点可以确定而且令他没话说的是:农民是支持私有化政策的。何东生带点伤感的说:中国从此不能走回头路了。 4. 这是全国充满激情的一段时间,看上去有些混乱,但这是建设性的必须的乱。也就是说,在解放生产力和调动全国人民的主观能动性的同时,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严防经济犯罪和贪腐官员对政策的破坏。在此之前三周的从重从快严打,先灭掉一批黑恶势力、职业罪犯、地痞流氓、人口贩子、扒窃乞丐集团,接着借严打余威,再宣布三严打,即打击贪污腐败、打击投机造假、打击谣言惑众。大家当时一听到严打都怕死了。   共产党最擅长打小苍蝇,随手抓几个典型来判死不手软,也震慑了一下地方官吏,让他们夹紧尾巴做人,这就达到预期效果了。只要地方吏治有点改善,官员们暂时不敢上下其手,前面三项经济新政就有较大的成功机率。 5. 何东生支持市场经济,但是不认为市场万能,更不相信放任主义。他从来知道公权在某些环节不能缺席。前面的几项政策,制造了真实的需求,也开动了相应的生产,这个时候市场上流通的货币和信贷大增,商品和服务都会出现短期供不应求的状况,就算没有投机倒把分子,任由市场去调节,人们会有通胀预期,物价也会不规则的飞涨,如果演变成恶性通货膨胀,就会让这次改革受到巨大压力,甚至翻车。怎么办?只能管制物价。   这是何东生认为整个冰火盛世计划在理念上最多争议、执行上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环。那些受西方新古典经济学洗脑的专家学者,大概对物价管制四个字本身就有负面的条件反射。何东生的经济学是自学回来的,本来也是这样反应的,直到今年细读西方国家的经济史之后,他才发觉在上世纪,西方发达国家有过多次大规模物价管制的成功例子,而这些都是奉行资本主义的国家。他大开眼界的读到犹太银行家毕芬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如何成功的主持的意志帝国的经济计划。到二战期间,德意志第三帝国也有效的结合了资本主义和计划经济。最鼓舞何东生的,是美国罗斯福总统在二战期间的经济政策,包括物资管制,不独承担起了庞大的军费,并藉此正式替美国摆脱了纠缠十二年的经济衰退。著名的经济学家加尔布雷夫曾任职当时的物资管理局,有员工一万六千人,他在一九七二年获选为美国经济协会会长之前曾写过物价管理的专著,并在七十年代经济滞胀期间再度提出管制物资,可见并非所有西方经济学家都不接受物价管制,只不过近四十年芝加哥学派等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在美国抬头,影响所及,没人再记得物价管制是市场经济的一种调控手段。实际上在欧洲,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国还有百分之四十的经济活动是受到物价管制的。   何东生几年前先是突破了自己对经济学的认知,然后结合中国实际,耐心的将理念推销给中央其他同志。幸好中国的许多官员刚从社会主义指令经济中走出来,表面上接受市场经济,打从心底里一听到管制就高兴,所以何东生可以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有利市场运作的物价调控,是做得到的,甚至可以说在重大经济转型时期是必须的,是扶助市场,不让新兴市场自我毁灭,而不是替代成熟市场功能的。   不过,何东生组成的物价管制班子中,没有一个是满脑子意识形态的官员。骨干是一批五十多岁的技术官僚,他们累积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物价调控的经验,加上大批重点大学招来的统计学、计量经济学尖子,配备了以前计划经济年代所不具备的资料库管理软件和全国连网,让地球人、生产者和消费者都可以即时上网查看全部最新价格调控资讯。物价管制是明码实价、真刀真枪的,要让生意人赚钱,鼓励他们生产,但要打消他们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念头。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管制对供求有什么影响,都需要把握得恰到好处,要压制暴涨暴跌,更要在适当时刻放手让市场自己的调节功能来接手。这样的大规模回馈式调节系统,让最初抱着批评态度的外国媒体大开眼界。说穿了,再具威权的专制政府也只有用上了二十一世纪的自动化资讯和计量技术,才有可能实现这种新一代的“指令经济“。这样,物价调控替这次中国经济的重大改革作了护航。   以上的五套配套政策,当今世上大概真的只有中国才可以同时做到。   在全球经济的困难时期,西方国家焦头乱额、自顾不暇,但这是我们的拜年机遇。本来是岌岌可危的上届政府,将一场经济引发的社会和政治危机,短期内化危为机,让国内外都接受了中国盛世的说法。到翌年,党政班子顺利换届。何东生没有升官,他想晋身中央书记处书记的打算落空了,只是从政治局候补委员转为政治局委员,成了三朝元老。冰火盛世计划周年的时候,何东生不无自嘲的恭喜自己说:“何东生,干得好。“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百年梦圆   方草地和小希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是关于无政府的一周和严打的三周的,但他们被何东生的言说带着走。何东生上了厕所,再喝了水后,人更来劲了。他话匣子一开,是有一股不容置喙的魅力的。   方草地和小希也不否认这两年中国经济势头很好,但是他们认为政治方面是更黑暗了,中国离宪政民主越来越远。他们抱怨人们好像完全安于现状,个个摆出一副生活幸福完美的样子。   老陈就是其中一个。在重逢小希之前,他觉得当前社会一片祥和,每天都被自己的幸福感动。   身为读书看报的人,老陈甚至有一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觉。不久以前还觉得台湾、香港在前,大陆在后,现在感觉大陆在前,台港跟在后;周围的人一向都在批评大陆的贫困落后,突然却高唱起中国盛世的到临;多少年来有识之士说西方制度优越,全世界以美日欧等地区马首是瞻,忽然都纷纷改说他们不行了,现在是全世界学中国。   这当然有错觉成分,经不起一项一项实证推敲,譬如人均收入中国还跟发达国家有很大距离,污染厉害、廉政不彰、人权没保障、言论受管制。但中国就是人多,总实力永远是惊人的,它的崛起是不争的事实。经常可以看到国内媒体报道说中国这方面是全球第一、那方面是站在世界前沿。半只半觉间,至少在一般国人的意识中,中国是处处领先了。   因为美国、欧洲、日本陷入衰退,对中国商品的需求长期不振,而中国用自己的方法提升了内需而降低了对出口的依赖,故此再也不必采用遮遮掩掩的重商主义了,堵住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批评。以前全世界的制造业怨中国故意压低人民币汇价以补贴出口,造成不公平竞争,而西方的劳工团体又批评中国剥削自己的工人以降低出口成本,导致全球劳工福利水准下降。现在,不靠压价出口,人民币可以升值了,人们可以多买进口货、出国旅游以至到处收购外国企业了。个人收入普遍提高,企业获利,国家税收因此增加。这样,教育、医保,社保都可以加强,还可以加大力度处理环境问题。   何东生说:不能保护工人,做不到全民健保、社保,我们算什么劳什子社会主义国家。听得小希和方草地直点头。   不过度依赖出口不等于不和别国贸易,中国只是相对的跟发达国家脱钩,并不妨碍与其他地区的贸易,更不是锁国。中国还在进行重工业建设,所以需要把德国之类发达工业国的整条高科技生产线拆卸到中国来重组。另外,美国也有些产品是中国暂时做不出来的,向波音飞机和许多精密高科技产品,能花钱买到就尽量买。当然欧美一时间也不能完全不依赖中国货。中国出口欧美的总量减少,正好收窄贸易差。但总的来说,中国大部分商品都能自己制造,山寨不山寨,内部市场够大,有竞争就会价格便宜、品质过得去,发达国家可以卖给中国的工业产品将会是越来越少。中国内部市场这块肥肉,则让外国资本、名牌和零售企业为了进入或留在中国而愿意接受苛刻的合资条件。这做法不符合WTO精神,不过因为发达国家自己的保护主义和重商主义行为已令WTO谈判搁浅,无壁垒的全球自由贸易成了昨日之梦想,谁都不能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话了。   中国最需要的是能源、矿产、原料和粮食,绝大部分来自亚非拉国家。现在甚至加拿大、澳洲、纽西兰、俄罗斯也一边买进中国产品而另一边为中国提供能源、矿产、原料、粮食,所以中国也可以视他们为第三世界国家了。人民币与主要贸易国都订了双边货币交换机制,俨然已跟美元、欧元一样成了世界流通的货币。中国已经是跟美国、欧盟、日本一样重要的经济体,而后三者都在冰寒火热的滞胀期,中国这边风景独好,通货膨胀控制在可接受的百分之七、百分之八,增长则连续第三年在百分之十五,这种态势在三十年前改革开放早期曾经见过,一九八二至一九八四年中国GDP年增长也到过百分之十五,不过当时的总量小。简单的说,中国现在是整个世界经济增长的唯一火车头,难怪亚非拉国家都向中国靠近,难怪有人说,美国帝国年代告终,中国世纪正式开始。   老陈、小希、方草地都是不懂经济的,但他们关心中国,也知道关心中国不能不关心经济,所以都很认真的听何东生解说。令他们听得更是张口结舌的是当何东生从经济转而谈到国际形势的时候。   美国经济再糟糕,仍是世界第一军事强国,惟有它拥有全球打击的力量。   中国不能走冷战时期苏联的老路,跟美国全球争霸,做军备竞赛,搞什么保证相互毁灭的对称的恐怖均衡。不,那不是平天下之道,不是中国长治久安的国家利益。像何东生这种理性的,并且是深藏不露的中国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此路不通,中国国力承受不了。要牵制美国发动远程战争,中国用的是先发制人和非对称的远程袭击能力,要防止国土受侵略并维护国家利益,中国要成为周边区域的大阿哥而不是世界霸权,用国际理解的话语这就是中国的门罗主义。   美国的核武器,可以远程一击毁掉中国,所以中国要让美国清楚知道,中国是不会等待美国发动第一击进攻的,而是会在之前抢先攻击美国的。换句话说,美国不能恶形恶相的以核武来要胁中国,以免刺激中国先使用核武。这就是先发制人策略。   中国的远程攻击力量,仅足以毁掉夏威夷和美国西岸的一些大城市,但这就已经足够,已将是美国不能承受的损失,就算之后美国的反击可对中国造成百倍的损毁,对美国人民来说代价还是太大。就是用这两招,先发制人和非对称远程袭击,来阻吓美国发动对中国的远程核战争。   这也是一种非对称的同生共死默契,核战争是胜者也要付出过大代价的。中国的战略是公开的而且清楚的告诉了美国,以免美方有人弄不清楚状况。同时,中国一直在劝美国不要建设东太平洋反导弹防御网,因为这样会引发中美的核武竞赛,迫使中国发展能够突破美国防御网的洲际导弹、核武潜艇和太空武器。   何东生不认为中美会发生核战,更认为美国以常规战争方式入侵中国国土的机率几乎是零,虽然美国仍在东亚布了重兵。   他说,中华民族历来最大的忧患是外族入侵,国土割裂,以至受异族统治,但现在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今天中国的国土安全系数是华夏五千年历史上最高的:谁还会敢派兵侵略中国本土?   建国后,抛开台海、西藏、新疆的冲突不说,中国对外曾先后跟印度、苏联、前南越和越南在边远地区短期开战,但对国家安全真正有威胁的唯一一次是抗美援朝,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国周边有十四个陆地接壤国家和六个海域毗邻国家。四九年后,中国已总共协商解决了十四处陆地边界纠纷和两个外岛争议。但是,短期内解决不了的边界纠纷还是有,摩擦断层由印度不承认属于中国的三万八千平方公里的新疆阿克赛钦地区,到中国不承认属于印度的八万四千平方公里的麦克马洪线以南的藏南达旺地区或阿鲁纳恰尔邦,到中越新马菲及文莱在南海,到中日在东海,甚至跟喜马拉雅小国不丹现在都有边界争议。另外,中国在西藏和云南兴建大型水坝和改变河道的项目,越来越受非议,引起了跨国水源争夺纠纷,因为南亚和东南亚多国境内,除了恒河之外的所有主要河流,源头都在我们这边的喜马拉雅地区。   不过,这些纠纷甚至武装冲突都不太可能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全面战争。   当然,何东生知道军方有人很不喜欢他这种论调,那涉及军费利益的问题。不过他虽然不同意那些军方利益集团整天贪得无厌的要求国家多拨军费,但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大国崛起可以不靠武力作为后盾。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想的是如何最有效的优化国家利益,不用以武制胜。这就要讲大战略。   他认为一个国家若是陈义太高,反惹人怀疑,以前中国不断强调绝不称霸、和平崛起、和谐世界,人家相信吗?现在确是别人顾忌中国的时候,倒不如把国家利益和战略清楚的摊出来,让别人知道进退。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近期搬出门罗主义的说法。   在一八二零年代,美国的门罗总统宣布崛起中的美国不会跟当时的欧洲列强争霸,但列强也不要来侵犯美洲,或想把美洲特别是拉丁美洲再度变为欧洲殖民地。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是为门罗主义。   现在中国也可以仿效当年的美国,宣布中国绝不会和列强争夺全球霸权,但是,东亚是东亚人的东亚,请欧美列强势力其实是指美国退出东亚。这里,东亚包括东北亚和东南亚,在现代之前是属于中国朝贡体系内的。   当亚洲北部和西部的大草原文明和发源自地中海的欧洲文明在不断碰撞交融的年代,中国在大漠高山的阻隔下,相对自给自足的自封中土,自视为天下,文化上有很强的连贯性。可能是地缘理由,古老的中华帝国对外的侵略性和扩充性,不如历史上许多强大军政集团,像亚历山大、罗马帝国、阿提拉、十字军、蒙古人、帖木儿、奥斯曼帝国、拿破仑、或大航海殖民主义时期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国、比利时、德国、意大利、俄罗斯、日本,或在冷战结束后多年的今天,还在全球各国土地上有八百五十个驻军点的美国。   何东生强调说:中国才不要当吃力不讨好的世界警察,更不想统治别国。到今天有听说中国想去占领别人的国土吗?   他说,以他的理解,中国世纪不是中国独享的世纪,中国世纪是指中国终于可以恢复十九世纪中以前的原有历史地位。中国坐拥自己的天下就够了,不贪图君临世界。这个企图,要让欧美列强知道。中国不想通吃,但欧美也不要想挡住由中国主导的东亚的崛起和一体化。趁这个世界贸易收缩、欧美都主张自我保护的机遇,中国趁机推出的门罗主义可以改写世界秩序,只要美国在政治上退出东亚,中美欧三强各有互不侵犯的势力范围,各自都可以活得很好。以政治影响的区域化代替争夺全球霸权,反而会在这个无可阻挡的中国崛起时期保障了世界和平。   其实在政治以外的经济领域,全球早就大致形成三个区域,一是欧盟国家,二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国家,三是亚太地区。各区域的内部贸易和直接投资,总量超过区域与区域之间的经济活动。欧洲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是其他欧盟国家,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主要生意伙伴是美国而不是日本或中国。甚至除中东以外但包括澳纽在内的亚洲国家,自二零零七年开始超过一半的贸易是跟其他亚洲国家。现在只是要将政治与经济等量起来,都加以区域化。   政治区域化后,在商言商,欧美中都可以在对方的国土和势力范围内做生意,并各自投资开发非洲、亚洲和拉美,其中有合作有竞争,但都是用商业的准则。譬如在安哥拉,中国、法国、美国企业都拿到离岸石油开采权,当地政府多了选择,就不容易受制于任何一国。   第二次伊拉克战争让中国决定重点投资非洲,安哥拉现在是中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单一国家,其他供石化能源给中国的非洲国家包括苏丹、尼日利亚、尼日尔、贝宁、加蓬,以至阿尔及利亚的天然气。中国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进口石油是来自非洲,比重仅次于中东地区。除能源外,中国还在非洲采矿伐林,整片承包农地种中国需要的农作物,也建公路医院码头机场通讯网,从津巴布韦到索马里,中国在大部分非洲国家都有投资。中国一向主张做生意、交朋友,不干预别国内政,这是非洲国家领导人所欢迎的态度。中国势将超过美法英而成为许多非洲国家的第一贸易伙伴,不是没道理的。   在南亚和中东,中国与伊斯兰国家友好,特别是花心思、花本钱在多年的友邦巴基斯坦。这是国家利益的重要战略考虑,一方面牵制现在已变成亲美国的印度,所谓冷印度、热伊斯兰,另方面是因为非洲和中东的石油、矿产要运到中国,最短的途径其实是经由海陆两路运到巴基斯坦西南角的瓜德尔港再北上,沿着中国建造的瓜德尔至道班丁铁路连接到喀喇昆仑高速公路到中国新疆。这样,我们所需的战略物资就不用独沽一味的全依赖长途航运,因为中国的远洋军力不足以确保印度洋及南海航线不受强大的美国、印度或其他军事力量干扰,特别是在必经的马六甲海峡——印度与美国、新加坡、泰国、印尼、澳洲以至日本海军经常在这片海域联合演习。   中国也不放过接收任何列强手中漏出来的能源。二零零八年油价由一百四十七美元跌到三十三美元,中国就加码进口委内瑞拉、伊朗的石油。零九年俄罗斯突然毁约中止进口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中国也就立即伸援手,跟土库曼斯坦签三十年合约,铺七千公里输气管道把天然气由土库曼斯坦跨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送到中国。哈萨克斯坦的石油更不用说,中国不单参与开采,长达三千公里的哈中输油管更象征了中国首次以跨境油管直接进口能源。除俄罗斯和伊朗外,里海周边的国家皆为陆地所困,能源出口要经过别的国家,故皆支持中国在中亚地区的最终战略目标,就是建立“泛欧亚大陆能源桥”,驳接中东、伊朗、俄罗斯、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的输油管到中国新疆。   现在,中国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也要促成非洲、中东、中亚、伊朗、巴基斯坦这些地区的局势稳定,不受列强过度操控,阻止宗教极端势力、分裂主义者、恐怖分子颠覆当地政府。为了孤立疆独,中国更对中亚六个“斯坦”国家及土耳其特别示好,邀请了迄今进不了欧盟的土耳其成为上海合作组织的观察员国家。伊朗也正式加入了上合组织。意想不到的连以色列也只得向中国示好,以尖端科技输送中国,因为怕中国转移先进武器甚至核武给伊斯兰国家。   中国也不反对俄罗斯着力驱赶美国势力离开中亚、高加索和乌克兰这些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区。不过这些多民族国家并不愿意再投入俄罗斯怀抱,像哈萨斯坦人就不能忘记斯大林害他们颠沛流离、在集体农场吃苦头的日子。乌兹别克斯坦甚至向美国和北约抛媚眼。但中亚各国都认为中国对该地区没有政治野心,大家比较放心跟中国做生意。反而是中国不想让俄罗斯感到中国要吃进它的地头。两国政府最新的流行辞令是外交协调,这解释了为什么中国提供巨额贷款给一个在黑海以西、 一向不搭界的欧洲小国摩尔多瓦,就是为了协同俄罗斯抵制西方势力的东进。   中国一直很忍辱负重的在争取俄罗斯为友邦。一个多世纪以来被俄罗斯占去的中国土地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三个法国那么大,好几年前中国已放弃追讨,跟俄罗斯共同宣称中俄边界线全部勘定。只要中国不翻案,中俄中间没有理由再发生重大冲突。俄罗斯地大,人口在减少,军事的威胁来自西线的北约势力。它的政治精力,都花在了处理能源收入的不稳定性,管控少数民族的共和共及重振在前苏联国家的影响力这些事情上。新一轮的全球衰退对俄罗斯这个过度依赖能源出口的经济体打击甚大,幸好当欧洲再减少俄罗斯天然气进口的时候,中国马上增购俄罗斯能源。自从俄罗斯的天然气、石油和其他经济支柱如大型武器装备和西伯利亚木材,都离不开中国市场。俄罗斯的石油在二零一零年已通过东方西伯利亚太平洋输油管由斯科瓦罗甸送到黑龙江大庆,现在天然气也从阿特莱经过六千七百公里的输气管运到中国,减轻了俄罗斯对欧洲的依赖,也让中国石化能源的来源更分散。因为资金不足及裙带理由,俄罗斯多个寡头企业纷纷接受了中国友好国企入股,共同垄断该国的钛、黄金等贵重金属。可以说,在经济上中俄是互补的。近年多个接壤中国的俄罗斯远东地区都看到这点,改变态度,默许甚至欢迎中国资本、企业和民工进场共同开发。为了两国的核心利益,在大战略考虑下,如果我们不挑起失地问题,中国与俄罗斯现在是可以和平共存的。   何东生说,这次世界重心的乾坤大挪移,是百年难逢的机遇。中国近年真是国运亨通,不过要做到长治久安,治国平天下,何东生认为还有关键的一步:与日本结盟。   要做到东亚是东亚人的东亚,中国和日本要结盟。只有日本改变态度,脱美入亚,美帝国主义才可能撤出东亚,当年的冷战布局才终于可以在东亚瓦解。当中日这两大超级强国联手,世界新秩序就出现了,后西方、后白种人的新纪元就无可逆转的成形了,欧美列强就无可奈何了。这就是为什么孙中山一九二四年要跑到日本宣扬亚洲主义,劝日本不要学西方的帝国主义,而应该跟中国联手实现王道。孙中山是民族主义者,难道他看不出日本的野心吗?但他知道,光靠日本或中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驱赶西方列强在亚洲的势力,但若中日合作,就谁都阻挡不了东亚的复兴。可惜当年日本没有听孙中山的规劝,反而侵略中国和东亚其他地区,害己害人,终弄得中日两败俱伤。   现在,机缘再临。两国政府冒着国内震耳的反对声浪决定结盟,签署两国史上最完整的中日安全条约和最紧密经济关系双边协议。   何东生说: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日本才是世界上第二大的军事力量。它的军费名义上只占GDP百分之一,但日本的经济实体大,而且它跟中国一样,很多费用隐藏在其他预算专案里,包括拨给海上自卫队、太空计划和武器研发的钱,都不在国防预算内。所以,日本的年度国防费用实际数字远高过一般所说占第二、第三位的英国、俄罗斯。与中国公布的数字,但它在高尖技术上领先,而且许多民用工业都可以很快转成军用,实际上是世界第二。你想想,这样一个全球第二或至少是势均力敌的常规军事力量在中国旁边,如果是不友善的,将多让中国坐立不安?这还没说到驻日本、冲绳、韩国的美军。反之,日本看到中国的迅速崛起,也同样没有安全感,将逼使它废除和平宪法,做正常国家,与中国军备竞赛,接受美军继续留在东亚,甚至独自发展核武。这样一来,东亚地区会稳定吗?最后两个东亚巨人会不会又是两败俱伤?   要拆掉这个定时炸弹,让中日双赢而美国退出东亚,需要大智慧,或百年难逢的机遇。这机遇就是这一轮全球经济滞胀。可以说,日本经济低迷已超过二十年,每次有爬起来的迹象,又再次倒下去,变得越来越没力气,碰上这一轮全球大衰退,复生遥遥无期,曾经傲视全球的日本工业产品不能寄望在短期内还有出路。在日本最脆弱的时刻,中国的领导人觉得机不可失,要求一向对外封闭、自我保护的日本市场立即开放给中国,特别是容许中国的资本收购或投资日本企业,否则将报复性的等量限制日本工业产品和企业进入中国。这个打击对日本将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中国现在是日本最大的双边贸易伙伴,在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日本经济曾稍有起色,就是靠中国市场。   终于,两国政府以自由贸易的理由,冠冕堂皇的签订双边最惠国条约,双方可以无障碍的进出对方市场,像中国以最紧密经济关系协议对待香港特区一样。日本这样对他国敞开大门是史无前例的。两个市场加速一体化,势将可挑战美国、欧盟的总体经济。   中日一联手,韩国和亚细安国家都表示愿意配合中日组成东亚共同市场,甚至澳纽、加拿大西部两省和亚太经济合作组织的拉美国家都想加入,组成东亚太平洋共同体。   除了扩大自由行外,中日双方更破天荒的签订优才和投资移民计划,让有专长或资本的日本人移居中国、中国人移居日本。为了迁就老龄化的日本,中国赴日的移民限在四十五岁以上,而日本人移居中国则不设限。就是这样,估计每年以这个计划名义移民日本的国人将在五万以上,不少于赴加拿大的人数。移民原因很多,有为了工作,有为了拿日本护照方便旅行,有为了日本的生活质感,也有因为不想子女在中国受升学折磨。日本来中国定居的多是老人,以他们的退休金在中国能获得性价比很高的照料与享受。换句话说,中国在替人口负增长的日本补充优质人口。这政策象征意义重大,意味着中日两国人民尽释前嫌的互相接纳,就像德国与法国历史上曾是世仇,二战后和平共处并开创了欧洲的新局面。   同样重要的是中日签定互不侵犯的安全条约,任何一方受攻击,另一方将施援手,就如美日安全条约、北约或十九世纪欧洲列强的结盟。中国高明之处是为了消解日本的不安,不要求日本废除美日安全条约,现在日本等同于同时受中、美保护,买了双保险。日本跟澳洲、印度的双边安全合作协议也不用中止。中国换来的是日本保留和平宪法,不拥有核武,不做军备竞赛。   中日安全条约也钳制了朝鲜,一方面让朝鲜知道核讹诈吓唬不了日本,因为现在日本若受攻击中国是会出手的,另方面也叫日本不用再想以朝鲜的威胁为理由而扩军。倔强的韩国感到孤立后,也开始考虑跟中国签署类似的安全条约,进一步驯服朝鲜的军国主义。   顺带,日本承认钓鱼台等东海外岛为历史属性有待解决的非武装地区,中日双方同意共同开发。这也是中国和越新马菲诸国共同发展南海所依据的模式。中国就是这样,人家承认它是大阿哥,就一切好说,让点利没问题。   上世纪日本侵略中国,至今中国还恨日本人,但今天的日本人其实并不恨中国人。他们以前看不起我们,现在害怕我们,但他们当年是侵略者,所以反而是没有仇中的情结的,这点大家想一想,是可以理解的:你把我们害惨了,你当然不恨我们了。日本人认为自己是败在美国人的手里,日本本土从没给别族占领过,只有美国曾经占领日本,至今在日本国土上还有五万驻军,所以日本人倒是有一种想看到美国受挫的情结的。这是强势民族与弱势民族、侵略者与被侵略者、战胜国与战败国之间微妙的深层心理,雪耻的方法不一定是战争,而是尊卑地位的逆转,或至少扯平。这是为什么东亚门罗主义和中日安全条约在日本国内竟然有不少支持者,因为给美国吃了一记闷棍,而中日最紧密关系双边协议的潜台词说明了日本需要中国的扶助,也让许多中国人觉得有面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中日竟然结盟,东亚共同市场竟然在几年内可能实现,中国主导的东亚门罗主义呼之欲出,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孙中山若在世也会深庆百年梦圆。何东生得意的大呼:妙哉、妙哉!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现实世界的最佳选项   小希抗议:哼,百年梦圆?孙中山活过来也会再被气死!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民权在哪呢?百年了,民权还不是给你们随意践踏,动不动就严打、抓人、关监狱。   方草地说:是呀,你说社会秩序乱,矛盾大,黑恶势力横行,可是这乱象是谁搞出来的呀?还不是你们共产党贪腐无能搞出来的?建国都六十多年了!难道现在是国民党在执政吗?   小希说:依你说,中国已进入盛世,盛世了,为什么还不能依法治国?难道中国不该有法治吗?执政六十多年,还做不到善治!问题都在你们共产党根本不想政治改革,所有政策都成了你们贪官污吏的发财机会。一党专政能解决自己的贪腐吗?看看你们养出来的富二代、官二代,多不像话!完全是权贵资本主义。   方草地说:共产党最虚伪,整天睁着眼睛撒谎、掩饰真相、篡改历史,你骗我、我骗你,上行下效,连年轻一代都学坏了。一个最讲诚信的民族堕落到这样,还说是盛世?   老陈也加入说:说来说去富国强兵,如何占资源,如何刺激经济增长,超日赶美,你们的经济发展成本多高呀,连子孙后代的资源都给你们透支了。这种走西方工业国家发展的老路,迟早到头,走不下去。   方草地曾在非洲做过生意,看到过另一番的景象。中国企业在非洲做基建项目,都雇用自己的中国民工,不用当地人,无助于当地高企的失业率。中国廉价的小商品充斥非洲市场,毁了当地仅存的制造业。中国人跟那些老欧洲殖民主义者没分别,都是勾结贪腐的当地精英统治阶层,榨取当地天然资源,而不是替当地建设可持续的经济发展。   小希又说:一个真的富强大国,为什么这么脆弱,受不了一点批评,要扼杀言论自由?看你们怕互联网的样子,哪像一个泱泱大国?   方草地回国后周游少数民族地区,更因为寻找他父亲和盛世才的足迹,曾跑遍北疆南疆。他的总结是:我们的民族政策是失败的,汉人抱怨反相歧视式的不公平,维藏少数民族却感到受屈辱打压,疆藏地方贪腐官僚盘根错节,凭借族群紧张局面自肥,旧恨新怨,新疆、西藏不得安宁。方草地大喝一声:中国不走联邦制是不行的。   老陈说:你何东生就是典型的中国儒生,满脑子治国平天下,整天想当官、想做帝王师,接近权力就亢奋,一进入权力核心就支持威权专制,美其名要绝对权力来办大事,其实都是个人的欲火焚心。办大事不一定是办好事,也可以办出大坏事,后患无穷,这种例子这几十年还少见吗?   何东生笑眯眯的听着,好像在享受批评,然后说:“你们说的都对,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更多更多,比你们知道的更糟糕、更荒谬。前两天我们还开会讨论三峡库区山体滑坡导致长江阻塞将会带来的大灾难,谁都明白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不知道哪一届政府倒霉要去擦屁股而已。但是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能看别人挑水不腰疼,什么好处都要。人总是要有所弃。大国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拆烂污的事,但只能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们一句真心话,中国是没办法比现在更好的了。“   小希问:“什么叫没办法比现在更好?”   何东生说:“西方不是有个上帝?上帝创造世界,他是全善的,不可能故意创造一个不好的世界,是不是?但世界确实存在不完善之处,所以莱布尼茨这个哲学家就替上帝辩护,说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更好是不可能的,因为上帝已创造了他能创造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上帝尚且如此,何况中国?中国的现况,已经是在现有条件下最好的了,再好则是现实上不可能的,你不能假设说中国有英国的议会传统,或北欧的社会民主,或美国的广大土地资源,中国就是中国,历史不是白纸可以任意填写,也不能重来,只能从现下开始。我认为,今天的中国,已经找到现实世界中的最佳选项。”   老陈说:“伏尔泰就讽刺过莱布尼茨这种世界不可能更好的心态,‘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好的一个世界里,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了’。”   方草地说:“听不懂。”   “说来说去,就是替你们一党独裁专政辩护,”小希说。   “那你能提出另一个完整的、可行的更佳选项吗?”何东生问。   “提不出来,并不等于我要接受你的选项,”小希回答。   老陈、小希、方草地的反驳与责难,何东生心里明白着呢。他知道一切归咎到共产党这把双刃剑。怪就怪托洛茨基、列宁当初弄出个一党专政。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曾受教于马克思、恩格斯的考茨基就已经看到问题所在,说官僚一党专政的苏联将会比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更糟糕,怪不得列宁恨考茨基入骨。   但到了今天,有社会主义特色的中国资本主义一党专政,还能够被替代吗?还是已经是现实世界中的最佳选项?   一党专政的确解决不了自己的贪腐,一党专政也必然要管压言论、抑制异己。但不用一党专政,管得住中国吗?能让十三亿五千万人都温饱吗?能执行冰火盛世这样的大计划吗?中国能这么快崛起吗?   有人可能会想,现在中国崛起了,盛世开始了,可以结束一党专政了吧!二十年前的何东生也会这样想,他可能会加入党内的民主改革派,甚至支持一个中国的戈尔巴乔夫。但在今天,何东生已经对西方民主制度丧失了信心。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八九六四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已经没有理想,作为中国政权的垄断集团,共产党执政是为了自保,当官是为了图利,根本不会出现戈尔巴乔夫这号人物。何东生现在对政治改革不单缺乏激情,甚至犬儒的认为不该改、不能改,一改就乱。他说:就让中国维持现状,平平稳稳的再发展二十年,到时候再说吧。至多,来点小碎步改革,渐进式的推行善政。他没法想象一个后共产党的民主中国是什么摸样。他不无嘲讽的说:政治改革?有那么容易吗?最后过渡出来的不是你们想要的联邦制,不是欧式社会民主或美式自由民主的宪政,而是集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国家主义和国粹主义之大成的中国式法西斯专政。   小希回了一句:“你们现在就是法西斯了,还用过渡吗?“   何东生也不生气:“就算是法西斯,现在也只是初级阶段,你们可还没尝到过真正的法西斯暴政滋味,听你们说话就知道你们对邪恶缺乏想象力。”何东生脑中泛起党内几个法西斯野心家的样貌,心想如果这几个人掌了权,中国以至全世界都有的瞧。他甚至升起一股使命感,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他们上台。   这点何东生是清楚地,这届政府的党内对手有来自左的,也有来自右的,但最大的威胁来自极右。冰火盛世计划其实是继承着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的衣钵走的,为此得罪了很多势力,树立了不少敌人。老左新左都反对农地私有化,许多大国企不满把原是它们垄断的行业开放给民营企业,而且因为撤销管制和鼓励竞争,减少了官商勾结和官员的寻租机会。更甚者,对一个贪腐已经根深蒂固的执政党,这届政府试图引入财产申报阳光法案来检举官员的合法收入与实际财富不对称的做法,也让许多贪腐官员下决心要联手弄垮这届政府。   想夺权的党内野心家,永远在找当权者的软肋下手。现今这届政府最大的软肋不是别的,正是与日本结盟和暂搁边界争议这两件事。仇日是有广大群众基础的,牵连几代人,现在突然跟日本结拜做兄弟,虽说符合国家的核心利益,许多人还是受不了。边界共同开发,很容易被认为丧权辱国。党内野心家们看准了这点,知道只要点燃着民族主义情绪,扣上崇洋媚外、投降主义甚至卖国的帽子,这届政府就可能会招架不了,至少民望折损,而世人一看到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波涛汹涌,也会认为中国其实是一个扩张性、侵略性的新帝国,落实了中国威胁论,剑拔弩张,不再信任中国,这届政府里外不是人,这就正中党内野心家下怀。何东生担心长此下去,中国的民意会给法西斯野心家绑架。   何东生甚至有点缅怀现已消失的自由派,少了他们当靶子,老左新左民族民粹国粹国家极右等所有反自由主义力量都直接对着这届政府来了。可惜自从世界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后,被视为亲西方的自由派式微,他们的思想在中国失去市场,原自由派人士经过反思后,大多成了这届务实威权政府的支持者,认为不能走西方的道路,认同当前的中国模式已经是现实世界中的最佳选项。剩下死不悔改的自由派知名人士则被有效的禁音消声,不能出现在媒体,不准出版、演讲或教学。现在,偶然能在网上打游击般微弱发声的只是如小希一类的漏网小鱼。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天佑我党   真是漫漫长夜,老陈、小希和方草地这一天心情如坐过山车,跟着又受到资讯轰炸,到这刻都精疲力竭,而负责录影的张逗更已经打了几个小盹。   只有何东生越晚越来劲,这几个小时像是他一个人在表演脱口秀,并且什么话都不保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自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他更意会到,这些话平常是不能说的,今天不说,以后大概见到棺材都没机会说。他也明白自己以前从来不喝北京的自来水,今天一下子喝下几大杯,是会有较异常的反应。   何东生忽然脑中飘起一件最近发生的奇事,心里头痒痒觉得不吐不快,主动跟老陈、小希、方草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国家秘密,最近有恐怖分子,潜进一个国家高度保密的工厂想爆破,还好安全部门收到线报,把他们全部击毙。惊人的是那六个恐怖分子都属于北京一个法兰斯主义小组织,成员都是北大、清华这些重点大学的学生,知道后我们只能替他们保密,说他们出了车祸,但死不见尸,家长还闹了一通。我说这事是想让你们知道,真正的法兰斯主义已经在中国扎根了。这些大学生能知道这家秘密工厂,一定是党政军内部有黑手,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早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党人或社会主义者,我只能用法兰斯三个字来形容他们。   小希凝重的问:“死者之中,有姓韦的吗?”   何东生想了想,说:“韦,没有。”   小希问:“肯定没有?”   何东生说:“我的记忆你不用怀疑,何况韦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有的话我一定记得。”   老陈看到小希松口气,知道她想到儿子韦国。   老陈随便找个问题来问:“你们怎么会有线报?”   何东生说:“老陈你不能小看我们的安全部门,他们到处都放了眼线,一般有人的地方都有我们的坐探……可是怎么就漏了你们几个?”   “为什么他们要爆破那家工厂?”方草地突然很认真的问。   今天,既然冰火盛世计划、治国平天下大计以至国家的国际大战略都已经摊在众人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   “这样说吧,现阶段我们政府跟那些法兰斯的分别是,我们想老百姓有爱心而没有攻击性,法兰斯要老百姓有攻击性而没爱心。那家工厂制造的东西,让老百姓开心,充满爱心,不想攻击别人,所以法兰斯份子要破坏它。这样说可以吗?”   方草地很直觉的说:“是在河北太行山的那家化工厂吗?有自己飞机场的那家。”   何东生有点诧异:“你们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看样子我们的保密有漏洞。”   方草地问:“那家工厂生产什么让老百姓开心的东西?何老师,你答应过,问什么说什么。”   何东生说:“说也无妨,反正我也不觉得是坏事。你们就算没听过MDMA也听过摇头丸吧。我们生产是第N代的MDMA,温和、不会上瘾、无副作用,服用后心情特好,觉得世界充满爱,想跟别人拥抱,向别人倾诉心里话,但头脑是清醒的,没有幻觉,像我现在这样子。”   “要这么大的工厂制造摇头丸?”方草地不解。   何东生解释:“不是制造摇头丸,根本没有丸,也不是要来卖给别的国家,我们是大国,不是北朝鲜,你不要想歪了。我们只是生产这种化学品自用。”   老陈插嘴:“就像赫胥黎的小说《美丽新世界》?”   何东生答:“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们根本不是受他影响。我们有个维稳办,里面是有专家学者在做调研的,调研古今中外的维稳技术。其中有个专家研究英国的资料。你知道国外的年轻人,除夕都爱走到街上喝酒狂欢,喝醉酒会闹事。你看足球就知道,英国球迷多暴力。但在上世纪末有好几年,也是他们叫Ecstacy的摇头丸流行的那几年,除夕晚上的暴力事件突然骤减。原来英国年轻人吃了摇头丸后,只想摇头,听音乐、拥抱,爱周围的人,跟周围的人倾诉心事。这是摇头丸里MDMA化学品的效果,跟酒精和其他迷幻药的效果不一样,酒能乱性,令人兽性发作,有暴力倾向,迷幻药则产生幻觉,不利人际语言沟通。我们的维稳办找哈工大提炼了一些MDMA样品,最初也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用途,做实验呗,就像零零七特务电影里那个新奇武器研究室,发明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   直到政治局研究冰火盛世计划的时候,有常委怕严打效应会让人们太郁闷太消极,影响第二环节五大经济改革政策推行时老百姓的积极性,感叹说最好有一种东西,让人们心情好,态度积极,但又不会有攻击性,影响社会和谐。有个公安口的人在九十年代去过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受训,研究过毒品问题,他开玩笑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除非全国人民一起嗑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即MDMA。   就是这样开始的,越讨论越觉得可行,有常委说还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玩意。你们知道吗,制造MDMA的原材料檫木的油,世界上哪个国家最多?就是我们中国,巧吧!西方和我们的研究都发觉少量服用对人体应该是无害的,而且没看到长期服用有什么不良副作用,既然有此一招可以让全国人民开心一点,增强国家稳定系数,性价比太好了,何乐不为?   不是说我们政府是办大事的政府吗?于是说做就做,在河北建厂,标准化生产,统一管理,科学的品质保证,添加在所有国家的自来水水库,及牛奶、豆浆、汽水果汁饮料、瓶装水、啤酒白酒黄酒。除偏远地区外,覆盖城镇人口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农村人口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每人服量极微,血尿体检一般检不出来,人们根本不会察觉,只是稍稍开心了一点。不过,这只是个辅助性的小专案,冰火盛世计划的成功是因为宏观政策正确。   老陈、小希、方草地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像虚脱一样浑身乏力。   老陈恍然有所悟的说:“怪不得我们都嗨赖赖。”   方草地说:“可不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诚实人一天到晚的嗨!”   小希说:“你们怎么可以背着老百姓这样做?”   何东生说:“我党做多少事都是老百姓不知道的,从来如此。况且在自来水里添加化学品,很多地方都这样做,譬如香港就在自来水里加氟防蛀牙,都是为了民众好。”   小希说:“你这是愚民政策,老百姓都没怨气了,就放过你们了。”   何东生说:“确实有这样的目的。”   老陈说:“目的既然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撤?”   何东生说:“好好的何必撤?广大人民心情好,全社会和谐,有什么不好?中国现在是全世界快乐指数最高的国家,信教的人激增,家庭暴力和农村妇女自杀案例明显减少,不好吗?再说,现在真有点不敢撤,撤了不知道老百姓会不会不高兴。有些外国人在中国住久了,回到原居住地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没有像待在中国的时候那么快乐,整天想回来中国。这样的国际友人我们多着呢!外国有人批评中国,他们就会站出来替中国辩护,说你们去中国住一回,就会知道中国人多快乐。”   方草地说:“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有反应,我们这里就有三个人不受这玩意控制。”   何东生说:“我跟你们说,这是件好玩意,但只是件小玩意,根本谈不上是控制,只是改变人的一点情绪,老百姓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我们的跟踪调查数字也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有正面反应,也许有很少量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反应。不过大部分人开心就好了,少数人是会受多数人的情绪感染的。当然还有些例外中的例外。我看出几位是属于那极少数极小数不快乐的人,和我一样。我是故意不喝自来水和国内饮料,就是想看看别人嗨了自己不嗨是什么滋味。今天破戒了!第一次用的时候效果最好,你们看我,喝了你们的白开水,说多少话、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张逗突然问:“是什么时候开始放在水里的?具体是哪一天呀?”   何东生说:“具体的日期是很清楚的,就是三周严打的最后一天,那天全国第一、二、三线及县级市的自来水厂同步提供这玩意,因为第二天中国盛世就要正式开动,得适当的微调人们的情绪……”   张逗大叫一声“我弄死你!”他像一直愤怒的猛兽,扑向何东生,以庞大的身躯压在孱弱的何东生身上。“我弄死你!”   老陈、小希、方草地慌忙的合力试图拉开张逗,但张逗力大如牛,哪拉得住。   三人喊着:“张逗,放手!”“张逗,你疯啦?”   张逗一边扼住何东生的咽喉一边喊:“是他害了妙妙的,是他害了妙妙的!”   看样子这下何东生要被掐死了。   突然传来妙妙的尖叫声。张逗松了手,回头看。妙妙站在房门边,以严厉的眼神睨着张逗,像在责怪张逗使用暴力。妙妙手中拿着一盘曲奇饼。   方草地就势拉开张逗。   差点闹出人命,老陈、小希都心有余悸。何东生死里逃生,还没喘过气来说话。   张逗微弱的说:“是他害了妙妙。就是严打结束那天妙妙开始得病,就是因为他们在水里放了东西。”   何东生沙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疯子!一群疯子!你们……”他本来想赌气说“你们把我杀掉算了”,但她的理智告诉他,对绑架者做这种提示对自己不见得有利。   还是老陈冷静,他拿着水过来,何东生故意不看他。老陈说:“我替你松绑,你喝点水,怎样?”   何东生有点心动。老陈解开何东生的捆绑,说:“刚才是意外,信不信由你。鸡已经在叫了,天快亮了,黑夜快过去了,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老陈助何东生喝水,并对其他人说:“你们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草地说:“有,差点给弄忘了。失踪的一个月!严格来说是二十八天,就是何老师你刚才说的无政府的一周和严打的三周,现在除了这里三个人加上你之外,我问过所有的人都不记得。老陈,你也不记得,是吗?”   老陈答:“确是没什么印象。”   何东生吃吃笑起来。他说话还有点障碍,咽了一口唾沫,说:“再给我喝水!”   方草地问:“何老师,你能解释一下吗?是那年大家接种禽流感的疫苗吗?那其实是维稳办研制的健忘药,是不是?”   何东生纠正:“不是,禽流感疫苗就是防禽流感的,总共才只有几千万人接种了。维稳办哪有这么神奇的健忘药,有就好了,我们党就真可以随意改写自己的历史了。”   方草地问:“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希问:“是摇头丸水吗?”   何东生又忍不住的吃吃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真正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们什么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你说的失踪的一个月就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方草地问:“你们不知道,谁知道?你不要隐瞒……”   何东生接着说:“不是要隐瞒,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冰火盛世计划取得初步成功后,《人民日报》有一天的社论,第一句写“自从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的盛世正式开始……”这只是文章的修辞,把两句话生硬的放在一起。那天后,这两句话在各种报道中不断重复,变成标准套句,人人琅琅上口。   当时中宣布还有一份报告已经注意到,媒体甚至网路都很少有人再提到中间隔着的二十八天。我们认为是人们不堪再去回想痛苦的过去,大家都向前看,忙着赚钱花钱的事。   这对我党是有利的。无政府、严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沾血的,是造孽,如果你信教的话。所以,中宣部就趁势有意不让网路和媒体谈论那二十八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网管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传统媒体就更不敢不听招呼,完全在掌控中。加上中国盛世开始后,大家对西方失去兴趣,老百姓都爱看我们自己五花八门的媒体,看境外媒体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一来,本来已经很少有人谈论的二十八天,就真的在公共论述中不见了。   然后,一件至今我都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越来越多人真的忘了那二十八天,不是一般的一时忘记,而是压根儿记不起有这回事,就像有些人无意识的在记忆中抹掉一些童年的重大创伤。   中年以上的人们并没有忘掉更早前的八九六四,只是在这两年盛世,大家日子过得好,已很少人有兴趣再去关注文革、八九六四,那是自然的淡出。   但人们是真的记不起那二十八天。   是不是跟水和饮料有关,我不能肯定。中南海有特别供应的水和饮料,我们喝的东西跟你们不一样,虽然有些人自律性没这么强,到处乱喝也说不定。我想说的是中南海里的人一般都记得那二十八天,而且也都知道中国境内出现了集体的选择性失忆。   我刚意识到这回事的时候,还到处故意试探各个圈子的人,包括中低级干部和专家学者,果然是真的没有记忆了,像自我洗了脑一样。才没多久以前的事就不记得,太奇怪了,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记得最好。上一届的班子,手上沾了那二十八天的血,巴不得大家都忘了这事,于是立项修改那二十八天的资料,譬如现在所有图书馆里的报纸,都是电子档,我们就重编一下那二十八天的历史,主要是将中国盛世正式开始的日期提前了二十八天,跟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连起来,不再存在无政府一周和严打三周。这个改动,竟然没人抗议,也几乎没人察觉,偶然国内外有人提及,也给过滤掉了。很快,新版本就成了惟一版本。实际上我也很惊诧,中国人怎么会这么健忘?   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没错,中央主管宣传的部门是做了些工作,但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不先是老百姓自己想忘记,我们也不可能强迫大家忘记。是中国老百姓自己主动给自己吃了健忘药。   小希和方草地都焦急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老百姓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有解释的。”   何东生说:“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不知道!”   小希和方草地都呆住了。   何东生见大家没话,再补充说:“我真的没办法解释,我也很纳闷。可能现实世界不想侦探小说,不是每件事都有完美的解释。我承认,这也是我个人解答不了的最大的一个谜,为什么老百姓会集体失忆?可能人就是善忘的动物,人们就是渴望着忘掉一些历史。可能中国共产党运气就是好。可能是中国人活该给共产党统治的,六十年还不够。可能是神迹,可能是中国人的共业。可惜我是唯物主义者,否则我一定会说这是天意,是上天想共产党继续执政下去。天佑我党。”   小希、方草地都沮丧的呆坐着,只有何东生像是个胜利者。老陈也听得愣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窗外已露白,说:“东生兄,让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之间有个同生共死的默契,今晚的事,大家不说,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过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你可以继续你的升官发财,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各位,没其他事,我们就让何先生回家。”   小希、方草地和张逗都没话,老陈平和的对何东生说:“你可以走了。”   何东生犹疑了一下,站起来,缓缓的走到门前,然后停下来,转身自辩说:“你们认为我稀罕升官发财?我这是为国为民!”   众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东生幽幽的补了一句:“随你们信不信”,然后出门。   顷刻,听到越野车开走的声音。   老陈、小希、方草地默然不语。   张逗把录影录音备份分给大家。   这时候,方草地说:“那我该走了。”   老陈说:“对!”   方草地问:“我带您们到市区?”   老陈说:“不,天亮了,我跟小希自己走到路边去搭车,你赶快走吧!”   方草地跟众人拥抱道别,开他的切诺基走。   张逗问老陈:“陈老师,会有事吗?”   老陈说:“一半一半吧!”   张逗说:“我懂。”   小希说:“好好照顾妙妙。”   三人也拥抱告别。   走出门外,老陈对小希说:“我在云南边境那边有朋友,他们都没有嗨赖赖的感觉,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小希想了片刻,说:“有机会,我想把我妈也接过去。”   老陈说:“没问题!”   东方既白,两人半遮着自己的眼睛,迎着刺目的晨光,走着。 《盛世:中国,2013》 作者:陈冠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婉菁 - 宽头.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宽头》 作者:陈婉菁 正文 宽头   考古学家普兰可正挥汗如雨,他手上持着小刷,正与一队工作人员一起在正午的烈日下忙碌着。   考古是件很辛苦的工作,在一望无际的山川河谷中,要能找得到遗址的所在,除了地质学上的知识,更需要的,或许还是过人的直觉与运气吧!当然,挖掘也是需要不少的资金的。很令人羡慕的,普兰可有着不差的直觉和强运,而他丰富的想像力则使他能把所发掘到的事物写成一本又一本新奇的故事,这些不算多的版税收入,和各处争取来的补助款,不多不少的刚好能支持他的挖掘计划。   这里是一个新发现的遗迹,已经挖掘了约一个多月,今天,在发掘场又找到一具遗骸,这具遗骸的特色是额头特别宽,普兰可按照惯例,帮这具遗骸取了个昵名:   “就叫“宽头”吧!”   ☆☆☆☆☆☆   时间回到一万一千年前的上古时代………   宽头,正奔跑在广阔的草原上,他和他的伙伴们手持着未打磨过的石斧,准备围攻一只大水牛。   这是勇敢的一群人,草原上的风吹起一波波的绿浪,拍打着他们赤着飞奔的脚;他们黝黑精瘦的身影,仿佛在草上飘浮一般,他们是天生的猎人。他们奔跑的目标——一只壮硕的水牛,非洲水牛生性强悍又暴躁,这只壮年的公水牛体重有两三吨重,身披着深黑色密实的皮毛,足蹬着坚硬的四蹄,皮毛之下,则有着一条条纠结的肌肉,若有似无的显示着它们的威力。它早已发现这群不速之客,后脚不住的踹着地面,扭头过来望着他们,两鼻孔间不耐烦的呼着气,微低的头,让它一对威力强大的牛角能随时给这些讨厌的家伙致命一击。   仗着有武器,猎人们一拥而上,宽头一马当先,从水牛的侧面切入,一跃而起,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手中的石斧砸向水牛,当水牛把注意力放在宽头身上时,其他伙伴们也纷纷趁机欺近水牛,攻向水牛的各处,勇敢的猎人们一个个扑击在水牛身上。   然而,猎人们手中粗糙的石斧,根本无法伤水牛厚重的毛皮分毫,愤怒的水牛展开反击,一顶一踢之下,宽头的同伴立刻就有两三人折了肋骨,伤了手臂。   既然胜负如此悬殊,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宽头的同伴们马上一哄而散,但是愤怒的水牛尾随而来………   如果被它顶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事。就在此时,宽头把手中的石斧用力的扔向水牛。   同伴们看到了,也纷纷效法,水牛吃痛,悻悻然的退了下去,众人这才扶着伤者,赶紧离开了现场。   ☆☆☆☆☆☆   一行人狼狈的回到了营地,有几个人忙着照料伤者,有几个人躺倒在地上喘着气休息,宽头则和另外几个伙伴神情沮丧的坐在树荫下。经过了一小段的沉默,宽头的同伴之一——阔嘴,忍不住发难,生气的质问族里带头的人——尖头,两人一阵叽叽咕咕:   “去猎水牛简直是再笨不过的主意了,挖个洞跳下,还不见得死快些!”   然而尖头也不甘示弱:   “是谁说水牛肉很多很好吃的?不就是你吗?你怪我?”   正当大伙吵成一团的时候,宽头默默的看着地上的石斧——这简直不堪使用,又钝,又没有施力点………   宽头族人今天所用的石斧只是随意从石头上砸下来的,原本只是用来敲开核果或碾断树枝用,如今硬是要用来打猎,当然会很难用。宽头想起今天九死一生,还不都是这石斧太烂害的,一气之下,拿起两块石斧互相砸泄愤。   “匡当!”两个石斧分别被互相敲裂了一小块。   没想到这一砸之下,居然触发了他的灵感。   ☆☆☆☆☆☆   “普兰可教授………”   “啊?”普兰可转头,看看是谁打断他端详刚命名完的头骨。   “艾若绮老师和葛瑞它教授说例行的挖掘结果讨论时间到了!”实习生依赞说。   “喔!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古生物学的专家艾若绮和人类学的教授葛瑞它是这个挖掘队伍不可或缺的成员。在考古的过程中,挖掘固然很重要,但是分析挖掘的成果才是重头戏,建物、石器、饰品或垃圾有助于了解古人类的社会风俗,而研究遗骸上的一些蛛丝马迹可以找到古人类建康状况以及可能的战斗的线索,研究动物相与植物相的变化更有助于了解族群发展的背景,因此,每当发掘到一段落,三人就会开个小小会议,交换意见及心得。普兰可撇下刚命名完的“宽头”,回营地去。   普兰可推开了帐篷门前的蚊帐,艾若绮和葛瑞它两人已经坐在帐蓬内了。   “如何?”普兰可开门见山的问。   “我这边的资料有点杂,还要整理一下,慢点再报告………”艾若绮说,接着转头向葛瑞它说道:“小葛,你先说吧!”   “嗯!”葛瑞它应了一声,开始报告:“我这几天归纳了附近几个遗迹的发现,化石中有许多具有骨折过的痕迹,这有可能是打斗还是打猎时受伤的。有的骨折处有形状像是牛角的痕迹,可能是被水牛攻击造成的吧………不过大多是旧创,这表示受伤的人之后还活了很长一段的时间,可见这个族群已经有一定程度的社会组织,能够照顾伤者,甚至供养残废者………”葛瑞它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   “他们可能有首领,并且成群合作打猎采集,这样的吧………但是依我们之前挖掘出的石器的程度来看,他们要能成功猎杀大型哺乳类动物可能有困难。不过,在这个遗迹,石器方面有新的发现………………”   意外发现用两块石头互敲可以进一步修饰石斧的形状,宽头兴奋的整晚都睡不着,他搬出了他所有的石斧,照着营火的火光,不断的尝试着各种不同的打磨方法,他打算沿着石斧刃面的边缘慢慢的敲,之后再用石斧互相磨擦,把刃面进一步的磨利,经过一次次的失败,脚边也堆起了一小堆的石片和石屑,不知不觉,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鱼肚白。   打完猎的第二天,宽头的族人一觉醒来,发现睡眠不足的宽头手上拿着一些新奇东西,有点过度兴奋的向着他们走去。宽头咕噜咕噜的向族人们解释如何敲出比较利的石斧,族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端详了一下宽头整晚辛苦的成果………是比以前的石斧利的多,不过还是很难拿,打磨又费工,族人们对宽头的提议一点都不感兴趣。   而且,经过昨天的教训,族人们对猎杀大动物这种白痴想法敬谢不敏,这样一来,锐利的石斧也没什么必要性,更别说多了敲敲打打的手续可是麻烦的紧。   宽头对族人的冷漠非常的愤怒,他觉得族人埋没了这个千年来最伟大的点子………的确,连族里面最博学多闻的长老——活到七十岁,被大家称为万事通的——长须,他都不曾说过这种办法,宽头觉得很不甘心。   宽头赌气,这几天都不参加族里面的活动。   宽头自己一个人呆在一颗树下生闷气。生气还好,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可是会越来越闷的,不过宽头只是个原始人,他不晓得这个道理,宽头的脑袋里只是一直想着族人没远见的事,想着想着,越想越气闷,最后实在心烦不过,就把昨夜敲尖磨利的石斧,用绳子绑牢在一根树枝上,弄成族里带头的首领——尖头,的样子,用手抄起,使劲的向树上用力一扔………   “呆瓜!撞树吧!”   只听到“擦!”的一声,没想到,这样弄成的东西,居然插在树干上………   宽头愣了一下,摸摸他宽宽的额头想了一想,不禁大乐,他知道他有了跨千年的伟大发明,这样一来,就算不用接近水牛,也可以远远的把它射成重伤了。   于是,第二天,宽头又拿着他的最新发明……… “尖头”,拿给族内的带头人尖头看,宽头咕噜咕噜的解释这个新玩意的使用方法,还有它的威力有多大。   尖头拿着“尖头”左看看右看看,不过,他首先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叫“尖头”呢?”   “这………喔!命名为“尖头”,是为了纪念头子您的强壮。”   “嗯………”尖头没有看出宽头的心虚,继续研究着这个新武器。   尖头端详了老半天,最后他决定接受宽头的建议,不过条件是宽头必须做好足够大家用的“尖头”。在三两人手的帮忙下,宽头完成了这个辛苦的任务。猎人们每人都分配到一支“尖头”,经过一番练习和准备,大伙儿摩拳擦掌的准备再度挑战可恨的大水牛。   这次的打猎是个大成功。   于是,之后,宽头的族人便常常有肉可吃,营养变好了,身体也更加强壮,因此生病的人少了,打猎和采集的收获也增加了,当然,生的小孩也更多,族人人数也大大的增加了,宽头的一族成为草原上的大势力,大家都很感激宽头,并且视他为仅次于长须的崇高地位。当然,全权决定使用新武器的是带头人尖头,他也扳回一城,更加奠定了他在族里的领导地位。   宽头成为长老,享受种种的优待,为了回报大家,他也更加努力不懈,一一做出了各种适合远攻近战的“尖头”。   ☆☆☆☆☆☆   “随着工具的进步,族群的健康大大的改善,人数也上升了。”在帐篷内,葛瑞它说完了关于遗迹出现的新型石器对这个原始族群可能带来的影响。   “小艾,你那边好了吗?”葛瑞它转头问到。   “嗯嗯!”艾若绮一边弄着手中的纸张一边回答:“我这边整理好了!”   “这附近的生态原本与其他地方没两样,在远古时代,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奇异的哺乳类动物游荡着,包括有两个人高的巨角大野鹿、大水牛、直角大羚羊、五塔兽、九尺大犰狳、大地獭,当然啰,还有我最喜欢的长毛象。”   艾若绮说到长毛象的时候露出了甜甜的一笑。长毛象有着棕黄到金黄的厚实长毛,高耸的头肩,以及一对弯而卷的硕大象牙,貌似凶恶,不过艾若绮却觉得它们笨重可爱,是她的最爱。当年,艾若绮就是因为喜欢长毛象才会选择研究古生物学的呢!   “不过………”艾若绮转折口气,继续说到。   “在一万一千年前的一段时间内,这些大型动物突然开始消失无纵,不是变的很少,就是完全灭绝,只剩下一些繁殖力比较强的小型哺乳类动物………”   ☆☆☆☆☆☆   宽头与其说乐于当长老,不如说他热心于制造“尖头”,开发出一个又一个新型的“尖头”让他充满了成就感,不过,好日子不长………   随着族人出猎越来越频繁,渐渐的,族人最常猎的大水牛、巨角大野鹿、和直角大铃羊都消失不见了,宽头只好发明新的尖头,好让族人可以去猎体型更大的长毛象及五塔兽,不过,长毛象和五塔兽繁殖缓慢、数量不多,在族人对肉大量的需求之下,很快的步上大水牛、巨角大野鹿和直角大羚羊的后尘。接下来,九尺大犰狳、大地獭,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大草原上,只剩下小兔子可以抓。   但是这时宽头的族人已经大大的增加了,光是抓兔子根本不够塞牙缝,这下子,大家都得挨饿了。很快的,有人开始偷窃别人的食物,族群里陷入一片闹烘烘。阔嘴对尖头不满,认为这是他领导无方,尖头也对阔嘴的一再挑衅非常感冒,于是两方各拥人马自重,族人被分成了两派,连长须都无法阻止。   而宽头仍然在费心研究新的尖头,希望能改善族人的生活,但是,无可避免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这天晚上,宽头正在制作专门对付兔子的尖头,营火的另一边,却激烈的吵了起来………   原来是尖头发现了阔嘴的人偷了他们的食物,两边严重的争执,长期的积怨就此爆发,两方的人都纷纷回家抄起了“尖头”,围绕着营火旁就开始了你死我活的大战。   在长老位上的长须被掀了下来,又被几个冒失的阔嘴派踩过——但是这几个汉子马上就被孔武有力的尖头给一家伙撂倒了,直直的倒下来压在长须身上。   阔嘴一拳打歪了一个尖头派的人的脸,又大吼一声冲向尖头,来个王对王的对决。   营火的另一边,宽头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几个阔嘴派的认定他是亲尖头一边的,就猛地冲了过来,宽头急忙拿起他最新发明的猎兔用“尖头”迎了过去………   讨论会结束时,天色也暗了,于是大伙儿收工,好好的休息,等明天再继续挖掘的工作。第二天,普兰可起了个大早,开始发掘。   首先,他把昨天的“宽头”好好的检视一番,发现它宽阔的额头上,破了一个三尖形的洞,洞的旁边,有着一只原始的矛。   ——最后,宽头亲手打造的尖头,插到了自己的头上——   普兰可继续这一天的发掘,发现了宽头附近有三具遗骸,他们的肋骨间插着一种最新式的石器。   接着,普兰可发现了倒在火堆遗迹上的一具遗骸,骨骼上有明显的肌肉拉迹,显然很粗壮,而另一个特征是嘴很大。   “就叫“阔嘴”吧!”   然后,在不远处,一具比“阔嘴”更加粗壮的遗骸被发现了,眼窝上有明显的擦痕,骨骼上倒是没有什么大伤,普兰可端详了老半天最后他判断这个脑袋尖尖的……… ““尖头”,这个名字好!”………显然是打斗后失血过多而死,而且,可能在战斗被刺瞎了一只眼睛。   接着,普兰可发现火堆遗迹的另一边,有个老者的骨骸,被压在三个壮年者的骨骸之下,正当普兰可想到可以把老人命名为“长须”的时候,艾若绮在营帐内叫他过去。   原来古生物学家的艾若绮已经把之前发现的动植物遗痕的研究整理完毕,根据她的分析,这附近的大型动物纷纷灭绝的时间经同位素定年法推算出来………   “刚好也是这个文化遗址的石器发生突飞猛晋的时候………”艾若绮下结论。   “原来是这样的呀”普兰可喃喃自语,普兰可的脑中,似乎已经浮现了一万一千年前,这个族群的兴亡史。   “原来是怎样?”艾若绮问到。   “秘密………”普兰可露出神秘的微笑。   “你很坏喔!我都跟你讲我的发现,你都藏一手!”艾若绮笑着说。   “不是啦………”普兰可急忙解释:“这是要当今天晚上讲的睡前故事喔!”   “呀!”艾若绮笑道:“不可以食言喔,你欠我好几天的床边故事了呢!”   普兰可的书为什么能畅销,有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他有一个很严格的“审稿”,要是故事让人失望,当天晚上就会被“退稿”了。于是,为了不要让艾若绮失望,普兰可赶紧抓住脑海中的感觉,把今天的故事好好整理一番。   这天晚上的故事很顺利的“过稿”了,不过,普兰可做梦也没想到这篇故事居然是在第二天被人类学教授的葛瑞它给退了稿。   这天早上普兰可一觉醒来,发现葛瑞它蹲在“宽头”前面仔细的研究着。葛瑞它看到普兰可跟艾若绮,兴奋的向他们两招手。   “小艾!普普!你们两过来看看。”   “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吗?”普兰可认出葛瑞它正瞧着的就是“宽头”。   “这个遗骸很特殊呢!首先,他头上有个差点致命的重伤………”   “等等………你说“差点致命”?”普兰可大惊失色的问到。   “是呀!他头上的这个伤口有愈合的痕迹,因此他在受这个重伤之后还活了很久………”   “天呀!这下故事可得重写了………”普兰可心道,一边做出懊恼的表情。而艾若绮知道普兰可的故事触礁了,半开玩笑的用幸灾乐祸的表情对他笑了一笑。   “而且………”葛瑞它没注意两人的表情变化,兴奋的继续说:“不像其他人的遗骸,他的遗骸摆的很整齐,附近还有花粉的残留,可见得他是被安葬的,可能还有用野花祭拜过!”   “但是,奇怪的一点就是,这个遗迹之中只有他有被安葬的迹象而已………”   这下子,普兰可的故事也陷入了五里雾当中了,显然宽头并没有死于那天的一场恶斗,而是后来有人将他葬在那处的,但是为什么葬在那呢?又为什么只有他呢?或许这之中又有另人意想不到的故事吧!   考古队在此处的发掘,在之后又持续了一段时间,考古队整理出了许多珍贵的资料,不过“宽头”之谜还是一直未解,而普兰可也为此伤透了脑筋。   在即将离开这个遗迹的前一天,普兰可接到老友曲杰士的消息,说他刚好在附近新发掘出一个昌盛的农业社会遗迹,他知道普兰可这边的挖掘已经告一段落,如果有空的话要普兰可记得过去找他聚一聚。   曲杰士的邀请也带有一点点玩笑性质的炫耀之意在里面,毕竟他挖掘到的遗迹比普兰可这边来的文明,不过,与曲杰士有深厚交情的普兰可等三人是不会因此而在意的。一方面是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一方面是基于科学家的好奇心,普兰可、艾若绮和葛瑞它三人造访了曲杰士的营地。   “哈啰!好久不见呀!普普,小艾和小葛!”曲杰士一见到三人马上放下手边的工作,热情的招待他们。   “老曲!真的是好久不见!”三人也兴奋的和曲杰士叙旧,不过科学家的性格缺陷——三句不离本行,很快的他们的话题又转到挖掘上面。   “你这边的发现如何?”   “喔呜!别说了,这边的遗址好像持续发展了有千年之久,不同年代的文物一层堆在一层之上,层层叠叠的,我们的工作量都爆掉了呢!”曲杰士一边抱怨一边却掩不住兴奋,毕竟工作量大也代表所发现的多。   “不过有个地方很奇怪!”曲杰士语气一转,接着带三人到了挖掘场内,指着一处说到:   “这里是历代领导人的下葬处,我们发现每位领导人的遗骸身旁都有一个这样的石器陪葬。”曲杰士向其中的一个石器一指,继续说道“但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完全没有使用到这种石器的迹象!”   “这不就是………”普兰可等三人往曲杰士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石器,立即叫出声来。   “啊?你们知道这个石器?”   “这跟我们那边的石器样式完全一模一样呀!”三人同时对曲杰士说。   “这么巧?”曲杰士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兴奋。   曲杰士所发现的石器,恰恰就是最初的“尖头”,曲杰士和三人互相交换了许多珍贵的发现,以确认这两个遗址之间的相关联之处,普兰可私底下则乐不可支,这下“宽头”之谜可解开了,当然故事也可以写的下去了………   不过一个月后的新书发表会上,记者发现“宽头”一书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显然宽头并没有死于那天的一场恶斗,而是后来有人将他葬在那处的,但是为什么葬在那呢?又为什么只有他呢?或许这之中又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吧!”   这个吊人胃口的结尾引起了记者的追问:   “为什么这样写呢?是否要掉弄玄虚?还是为了续集预留伏笔?”   “都不是………”普兰可顽皮的对记者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这是因为我觉得,偶尔也要让读者有发挥想像力的乐趣,不能由我把这种乐趣独占了,你说是吗?”   普兰可在书后的附录上提供了许多线索,而各种版本的结局也一一在网路上流传开来,引起热烈的讨论,“宽头”一书因此成为话题作而大卖,这是当初普兰可所意料之外的。而至于普兰可版本的结局到底是如何呢? ………这就只有普兰可和他的“审稿”知道啰!   【全文完】 《宽头》 作者:陈婉菁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巍仁 - Ark-T.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Ark-T》 作者:陈巍仁 正文 Ark-T   (2004)第四届倪匡科幻奖暨2004国科会科普奖 首奖   ◎ 陈巍仁 台湾;师范大学博士生/元智大学兼任讲师   ◎◎◎◎◎◎◎◎◎◎   “组长组长!起来!有大事儿了!”   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吵闹惊醒,翻身一看时钟,正是凌晨一点。搞什么呀?我心里直犯嘀咕 。想想我虽然在 T 岛日报驻 C 国首都新闻中心工作,可也只是个资料组组长,既非采访记者也不是编辑,有什么天大事儿非要三更半夜把我挖起来。   “组长你看!老家发来的!”递过来一张传真,看样子是 T 岛新闻局的公文签样式。   “我国自即日( T-DAY )零时起进行 Ark-T (方舟 T )计划,并于同一时间进入全国戒严体制。对外海空交通及通讯一律封锁,俟计划结束之后择期开放。在此期间,企盼我国民间驻外机构及单位保持镇定,并勉力配合政府政策,确保国家利益……”,我大致浏览了一遍,后头的发文日正是今天。   不过这上头到底写些什么,我完全是有看没有懂。我不禁又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清醒了没有。“组长,快走啦!办公室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一到办公室,看见不管有值班没值班的人都到了,而且全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慌乱。主任在那一头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一个平常专跑国务院的记者挨到我身边,低声跟我说:“看来媒体都知道了,我刚跑了一趟,中外记者都不给进去,我看里头八成跟咱们这一样糟。”   “你怎么看?”主任问我。   “根本没头没脑,而且有必要这么认真吗?搞不好只是恶作剧什么的。”   “应该不是,往 T 岛的电话、网络全都断了,我们也没办法和总社联络,而且……”社长按了按太阳穴,很头疼的样子。“而且刚刚这边的上头已经烦过我了,一直质问我之前是不是知道什么,真是天才晓得!”   “社长,有消息了!”另一个记者跑过来。“从军方可靠人士那来的,不过很怪……”   “怎么怪?”   “他说……说 T 岛消失了。”我跟主任听了不由得都瞪大了眼。   “你可不可以说得明确一点?”我说。“消失……是说看不见?还是真的不在那里了?”   “不清楚,只听说雷达回波跟卫星空照都没有影子,还有,据正好在附近海域的海调船说,当时 T 岛方向出现刺眼的绿色光芒,甚至还有闪电……”   “哼!这么说来,我们干脆去问问 David Copperfield ,看看他能不能解开这个谜。”   “不对!这不是魔术!”我脱口而出,脑中同时一大堆念头飞快地旋转。“ Philadelphia Experiment !这,这不会是巨大版的费城实验吧?”   “那是什么?”   “一九四三年 A 国海军的一个实验,原本的目的是要以巨大的电磁场将船只隐形,但却发现了这种方法可以使船进入另一个时空,实验结束后,这艘 Eldridge 号驱逐舰竟被移到了南方近五百公里外的 Norfolk 军港。据说这个实验证明了 Einstein 的统一场论,显示电磁时空扭曲的确是可能的。”   “会不会太夸张? T 岛可不是一艘小船……”   “是呀!质量这么大,哪来这么大的电磁能……”   “我曾听说这实验对人体影响很大,船员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那我们的政府才真的是疯了!不可能吧!”旁边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评论。   “我也一直以为是谣传,不过现在恐怕不是这个问题。”我说。   主任要大家安静,“如果真是这样,那 T 岛现在会在哪儿?”   “要不我们赶快跟全球各分处联络一下,尤其华府那边,应该会比较快有消息。”我说。大伙便分别去忙了。   主任叹了口气,“我看这件事,大概不只是“方舟”开到别处去而已,这背后……”   我也一直在思索,要完成这样的计划,硬件上的工程固不用说,磁场如何产生?能量如何提供?定位导航的技术?对地质、气候长短期的影响等等,都已经超出我可以理解的范围。全岛居民的生活究竟将产生怎样的改变?我也无法想象。但最惊人的是,究竟是什么力量在秘密推动这一切?   “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吓!这下可打了嘴了……武力再强也没辄啦……尴尬的是留在这儿的我们,还说什么要我们配合国家政策,以后怎么办哟?”主任在旁边喃喃自语,让我也开始焦虑起来。   “有了有了!华府分社来电,依据卫星数据, T 岛出现在非洲东岸,马达加斯加北方,大概是索马利亚外海的公海上……”   “干嘛要跑到非洲去?”大家议论纷纷,“大概是要当第三世界国家的楷模吧……”   “还有一封发给世界各国政府的照会,大意是说,我国已经跨出了成为真正海洋国家的第一步,改变了往后世界对历史的看法,但此一漫漫旅程尚未结束,希望世界各国发挥同为世界公民的包容精神,给予我国善意的支持及帮助……”   “我想这一着是要先展示能力,然后再观望各国态度,非洲只是休息站而已。”我说。   “的确,那你想最后应该会在哪里落脚?”   “考虑地理气候和政治风向,有几个地方……”话还没说完。   “又有了!国务院外交部发布急电,请各国帮助解决此一空前未有之艰难事务,但切不可干涉我国内政。”   “意料之中,但说了等于没说,我猜他们可急坏了……”   “大家觉得呢?各国的态度?”社长问。   “我觉得咱 T 岛太蛮干,罔顾国际现实。”   “但现实就是 T 岛自由了,世界的看法总会变吧?我看值得一试。”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政治经济姑且不说,咱在军备上砸的银两举世皆知,各国会让这么大一艘“航空母舰”随便跑来跑去吗?想拦都拦不住呀!”   “嗯,这……”一时之间大家都陷入了沈思。   “ SNG 画面进来了!”所有的人一听都涌到电视机前。   屏幕上一角显示了卫星画面,非洲东岸平白多了一个蕃薯。主画面则是雾里看花,只看出远远的海面上似乎有些什么,里面正在说明因为害怕时空震荡,所以船不敢靠得太近。突然间,隐约有几闪绿光,几声惊叫,画面随即中断。   “好哇,下一站,你猜会去哪?”   “刚刚是印度洋,这回该到大西洋了……”   经过一连串的等待。“ BINGO ,猜对了, A 国南卡州外海,巴哈马群岛北方。”   这并不令人意外,前思后想,这应该都是最理想的地方。只是这等同人家后门,怕不会受到欢迎。据说说北大西洋周边国家正在紧急会商,同时不断调派兵力。国务院那里也有小道消息,说军部正在研拟怎么样“劫船”。只有太平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蕞尔小国,说欢迎 T 岛去作邻居,在这紧张的气氛中,这唯一的好消息听来竟有些可笑。   屏幕中的岛屿正笼罩在一片诡谲的雾中。   “岛内怎么这么久没消息?这不是很奇怪吗?”我问。才说完,画面又是一晃, T 岛再度消失。   我大感惊讶!这下还能去哪?难道真的要到大洋洲去吗?   半小时后,结果令整个办公室哗然!   T 岛竟又回到原位了!   “这怎么回事?”主任问我。“内讧?”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内线消息,据中情局高分辨率卫星侦照分析,岛内正爆发动乱,首都及主要城市皆出现火光及浓烟……”如果真是这样,那……   西太平洋上。   C 国东海舰队、南海舰队, A 国第七舰队, J 国海上自卫队的舰只,将 T 岛团团围住。所有的舰艇都进入最高战备,但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是啊, T 岛已经回来了,而我们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随意翻开散落满桌的一本书。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我的眼眶不禁一阵发热。   在我湿润的视线里,屏幕中再度闪现绿光,雷电四窜、海面翻涌,舰只上警报大作,整个办公室奔乱惶惶一如逃难,所有的声音影像都逐渐融合,复又淡去。   我提起颤抖的笔尖,却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悲夫!吾民吾土,乃不知所终……   【完】   【得奖感言】:   在上个世纪两颗原子弹的闪光及烈焰中,科学结束了它的“纯真年代”。以往代表真理先行者的科学家,一夕惊觉政治的魔咒已悄悄上身,从此再也挥之不去。科技始终来自于什么?令人不得不重新省思。所以,所谓的 SF ,是否也应是 SPF (科幻政治小说)呢?本来想把 T 岛像航空母舰般慢慢开走,后来灵机一动,便采用了较洒狗血的效果,如此霹雳火的手段,方是 T 岛本色啊!最后要感谢评审也同样“霹雳”,才能让这篇科幻皮、政治骨的肥皂小说得以面世。   陈巍仁   【评审讲评】:   来,躲在虚构里——谈 Ark-T   我是谁?我的位置在那里?我存在吗?   这些问题真是烦死人也急死人,但它都是历世历代认真生活的人所必问的问题。当然,如果把以上的“我”改成“我们”,则问题便忽然由个人的哲学性思考一变而为群体的政治性的定位,那问题就更令人焦虑了。   台湾近年来在政治定位上便遭遇如此之困顿,几乎每一天,每一小时,政治舞台上,都不断在上演“荒谬剧”。也许小老百姓唯一可以对抗的方法便是找个“更荒谬”的小说,搭起一座帐蓬让自己躲一躲身。   在一个连总统都说他身上必须“挂许多平安符”的国度里,(咦,他身上的东西还真不少哩,不是说他还常带一张写着祖籍地名的纸条吗?)我们还是常躲在虚构的小说里,等缓过一口元气,再跑出来打拚比较好。   张晓风   【完】 《Ark-T》 作者:陈巍仁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思蓉 - 朝生暮死·一沙一界·一尘一劫.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朝生暮死·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作者:陈思蓉 正文 朝生暮死·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科幻世界2004.03   彼时的宇宙渺小得微不足道。一毛之轻、一渧之微、一沙之小、一尘之细,都不足以形容其微小。彼时的她更是幼小得以致无以言说。小小的她,就诞生在这颗小小的沙砾上。   她出生在拂晓。在熹微的晨光中她伸出翠绿的小手,向空中抓去。那种翠绿是薄荷一样的绿,清新而透明。砂砾上的人们都是在天心的照耀下出生的,他们终身沐浴在煦暖的光芒里,他们都是光明的孩子。当这颗沙砾颤抖着转过背,黑暗以无法阻挡的力量降临时,他们就将死去。他们只有一天的生命。   五分之一生命时正在过去,她从地面站起来。这不是任何一个祖辈记忆中的画面。每个人都在跑,没有秩序没有方向甚至没有目的,从一张张惊惶失措的纷错而过的脸庞上,她只读到一个信息:   逃。   如果沙砾上的人能看到他们自己现在的样子,会觉得很可笑的。茫茫宇宙, 某些物质发生剧烈的变化而聚拢在一起,在引力的作用下,周围的物质开始围绕它旋转,最后都被吸附到它的表面。接着它伸出银色的手臂,揽过更多的物质,将其一一吞噬。这颗沙砾就处在银臂的边缘,几乎是不可抵抗地即将被那银臂吸走。而在这颗沙砾上面,细小得连沙砾体积亿万分之一都不到的人们,竟妄想逃过这一劫难,在上面徒劳地奔走。   但恐惧已使人失去理智。她跑过大街跑过荒野跑过棘丛由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向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脑子开始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最后只剩下一个意识:逃,逃,逃!周围的人们都在呼喊,周围的人们都在嚎叫,还有人发疯似的把头往墙上撞。银臂怪物要吃掉我们了!我们完了!她想喊,她想叫,但她还是孩子,发不出声音。最后筋疲力尽的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撞击就是一刹那发生的事情。刹那间飞砂走石,天地相顾无色。土地在她脚下轰然裂开,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她用手指紧紧抠住面前的岩石,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她感觉四周的岩石正在聚拢,正在用力挤压她,似乎要把她挤成一团粒子。她艰难地抬起头,从石缝中看见对面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村庄正离她远去,上面还有许多奔走呼号的绝望的人们。   她很幸运。另一颗沙砾击中了他们的沙砾,让它碎成了好几块,最大的这块摆脱了银臂的引力, 向外飞去,而她就伏在这块沙砾的边缘。   万物又归复宁静。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村庄离去的方向,直到有人将她从地上扶起。   “小姐,起来吧。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恍惚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的皮肤已变成了金黄色,那种充盈着希翼的金黄。五分之一的生命时过去了。   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宁静并未持续多久,接连不断的尘暴让人们不得不藏身于地下的岩洞。光明的孩子难以忍受阴暗寒冷的地下生活。于是痛苦产生了。   金黄的少女时期她学会了思考。忧伤的、关于痛苦与死亡的思考。尘暴依然呼啸,在冥思沉想中藏蓝色的皮肤取代了金黄,她知道,那浓郁的藏蓝是成熟的标志。   “天心也会消逝的。”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痛苦,“它的生命原本就起源于一场不顾一切的大爆发,一场不顾一切的大毁灭,当所有的激情释放殆尽之后,它就会不可遏止地死去。没有它的照耀,我们也会在宇宙中化为乌有。生命,究竟是什么?”   听她说话的是那时将她扶起的小伙子,但现在他已是暗灰皮肤上布满皱纹的老人了。他在凝视远方。“你到过山巅吗?”他缓缓地说道,他的声音像经年的老酒,沙哑而富有磁性,“我是在山麓出生的。传说中万山之巅上能看到许多奇妙的事,关于生命,关于奇迹,你可以去一趟,或许这会对你有帮助的。”   她来到万山之巅。那是沙砾上最巍峨的山脉。山巅的空气冷得几近凝固,凛冽的山风像刀片一样割着她的皮肤。她想起了翠绿的童年时期看到银臂怪物。记忆中那怪物相当于上万个沙砾的体积,在它无垠的表面上,细小的尘雾团不断缩小,最后缩成不透明的固体颗粒凝结在它的表面,稍大一些的沙砾飞旋着撞击上去,发出“呯”的巨响,即使相隔遥远仍然能够震耳欲聋。那一声巨响直到此时此刻仍然像噩梦一般萦绕在她心头。她知道,那次撞击中不幸被卷入银臂的人们命运也将如此,他们会越旋越快,最后“呯”地撞上去,化为尘埃。   她又把目光投向宇宙。那深邃的无穷无尽的宇宙。无数团半透明的尘雾飘浮在她面前,无论哪一团都会带着巨大的灾难呼啸而至。地面上已经是一片荒芜,就在刚才,一场尘暴再次袭击了沙砾,这是她刚过的十分之一生命时中第四次尘暴。痛苦的苟活与死亡的挣扎。生命啊,不过是一场周而复始的忧伤。   她再次调节目光焦距,却发现无数小小的粒子云。那不是尘暴,那是他们特有的诞生方式。在刚刚被创击过的土地上,在光明已在迅速黯淡的黄昏,居然会有生命诞生!而且还不止一处!她放眼望去,在大地的每个角落,都有小小的粒子云腾空而起!   震撼中的她转过身,皮肤在暮色中已呈现出隐约的绛红色。五分之一的生命时又跌跌撞撞地过去了。   忽然间,脚边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新生儿。她抱起他,把他高高举起,看着他的肤色变成清新而透明的翠绿,看着他睁开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伸出小手向空中努力地抓去,在这没有光明、没有温暖的方寸之地,争取生存的权利……   她的心里涌起了久违的暖意。这是生命的奇迹。即使我们终将死去,但新的生命会延续,他们会适应这瞬息万变的世界的。   她是那样陶醉地看着手中的生命,看着他的身体不断长大,完全没有注意到细密的皱纹正以同样的速度爬满她的全身。衰老的降临是十分迅猛的,当暗灰色成为她皮肤的主色调时,生命中的五分之四的时光又已经过去。   回到山麓时光明已经抽离大地。这一天即将过去,她即将在黑暗中迎来死亡。但她毫不畏惧,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理解生命的含义。可是她很快就知道是她错了,她只理解了“生”,而生命的另一半——“死”,才刚刚开始。   当大地完全被黑幕笼罩后,她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哪怕是在祖辈的记忆库里。是天心。不止一个,是许多个!是无数个!它们在遥远的天边闪烁着,有些忽隐忽现,并不像真正照耀过她生命的天心那样明亮。她还看到,那个银臂怪物也旋成了一个球体,也像天心,但它的光芒还不够耀眼。还有一些体积较大的沙砾正在围绕其中的那些天心旋转,但这些沙砾不会被吸附进去。那上面也会有像我们一样懂得思考和痛苦的生命,她想。带来巨大死亡的银臂怪物也会成为天心,抚育别的生命。原来,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生命如此生生不息。无数的天心将点燃无数的文明。那是闪耀着的希望啊,我要叫它们“星星”,那是多美的名字啊,天心、新生、星星……   她微笑着,记忆不知不觉中脱离了她的身体,飞向无数闪烁不止的“星星”,它将在大地的另一角,融入新的生命。 《朝生暮死·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作者:陈思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李 - 机械本能.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机械本能》 作者:陈李 正文 机械本能   雷分把自己拆开,零件一个个取出,擦拭,上油。   依莲在旁边一直看着他,最后忍不住说了出口。   “你真恶心。”她说。   恶心是个很主观的词,雷分无法了解它的确切含义。他只是个维修机器人,他只会如何发现问题,和如何解决问题。他的店面开在华西街116号,上面的招牌写着:机械医生雷分,还给你一个全新的自己。机械医生们的拿手好戏,就是以“安全模式”启动,然后把自己身上好的零件取下来,换掉病患机器人相同的部件,看看是不是这部分出了问题。   对每个机械医生来说,拆卸自己又迅速装上,是招揽生意的手段之一,雷分可以在两分47秒内完成整个拆卸过程。从来没有人,包括人和机器人,在他展示这项技艺的时候,说过恶心这个词。   雷分耸了耸肩膀,快速把自己装了回去,恶心是一个贬义词,别人对你说这个词的时候,必须停止正在进行的演示类活动。雷分知道需要这样处理,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里面有问题。第一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这种一贯正确的场合里,有人说“恶心”这个词。第二奇怪的是,一个机器人居然说出“恶心”这个词。   发现问题并不意味着都能解决问题,这种情况发生得太多了,雷分一直把他们归入感测器误报。   雷分拆开了依莲的肩关节,他吹了一声口哨,似乎找到了答案。依莲竟然就是上个月广告说的那个最新款——savoir07.6plus。   “象你这样的新款,要多小心一点啊。”雷分搜肠刮肚,想出了一句比较客气的话。   “没关系的,我只是试用版,我的材料都很脆弱的。”依莲回答说。   雷分叹了一口气,表示遗憾,这是新版本机器人都逃脱不了的命运。设计师害怕新型机器人表现不稳定,常常把他们设计得非常柔弱。   时针指向下午5点,雷分该收档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肩膀拆下来,装到依莲身上。让依莲明天再来取自己的肩膀。   “现在,你还觉得恶心吗?”雷分问到。   依莲挥动装好的肩膀,满意地笑了笑,说:“我不是在说你的身体恶心,我是说,你不应该在一名女士面前裸露身体,那比较恶心。”   “可你怎么知道你是一名女士?”雷分做了医生那么久,从来都是以型号区分客户,而性别么,虽然听人们常常提起,但还真的没有明确概念。   “我当然知道,我有自动抽象系统,我可以做类比联想。”依莲说完,快步跑出了店面,“我要回去给主人家做晚饭,明天我再来。”她在门外说。   依莲真是个奇怪的机器人。   “你的肩膀真好用。”依莲第二天来得很早,进门就说。   雷分判断出这是一句夸奖的话,于是表现出很高兴,双手一举,胸前的人造皮肤哗啦一下张开,液压总承,感测器总承,电路总承,锂电池猛然跳出体外,在胸前一字排开。   “你又来了,真恶心。”依莲皱着眉头说道。   “我没有又啊。”雷分觉得依莲判断有误。   “你就是又了,你昨天就这样做过。”依莲坚持道。   雷分想了好一会儿,在昨天和依莲见面的第一刻,正在擦拭脊柱的第十二节。情况和今天是有区别的。   “我们连机看一下好了。”依莲说。   于是雷分拿了一条64芯同轴电缆,连上了依莲,查看她昨天的记忆。雷分看了半天,只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双手在自己胸腔里动来动去。   “那就是我吗?怎么那么模糊。”雷分不相信。   “那就是你,你抽象以后就是这个样子的,加上你的名字,我就能确认是你。”依莲说。   “那干吗不记得清楚一点呀?”雷分问。   “记得太清楚,细节会太多,就不好进行场景比较了。”依莲说,“就象昨天的场景,我最强烈的感觉是你的裸露,所以我只对你裸露的样子进行抽象,然后记在记忆体里,其他细节我会选择性的忘记,到今天,我不用比较其他细节,只比较你第二次裸露的抽象,就知道你又恶心了。”   哦,原来昨天的场景和今天的场景抽象以后是一样的啊,雷分赶紧又把自己装好。   “我能再看看其他恶心的东西吗?”雷分忽然喜欢上了这个抽象系统,这是他第一次喜欢高品质部件之外的东西。   雷分看见了油腻的盘子,腐烂的食物,满地的垃圾,窗玻璃上的灰尘,还有一个球场上裸奔的人,这些模糊的影像都被依莲抽象为恶心影像。   雷分读取这些影像花掉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必须把所有图像细节转换成数位。   “你这样做没有用的,太慢了,把影像转换成数位元元元后才比较,比较结果会被无关资讯破坏的,那样做你永远不能比较出一个相同的场景来。不要转换成数位,单纯用抽象影像来比较会快很多的,那样只需要比较重点的部分。”依莲叹了口气说。   只要能更快,雷分都很喜欢,于是他建议用自己的肩膀来换一个抽象系统的拷贝。   “不行。”依莲摇头道,“我的系统是防拷贝的,不过如果你愿意把肩膀借给我用,我会经常来和你连机。”   雷分觉得这个解决方案也不错,就同意了。   不久后,人们发现两个机器人经常连着机在街上闲逛,象小孩子一样专注于各种新奇的发现,带有感觉的机器人是否会成为情侣也成为人们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雷分为了能跟上依莲的系统,或者说,为了能跟上依莲的思维,他扩大了自己的记忆体,换了更快的运算处理器,虽然如此,他还是经常发现自己和依莲抽象出来的结果不一样。比如说恶心,依莲把油沾在物品上都抽象为恶心,但是雷分自己就会把这种场景归入润滑,除锈等分类里。   雷分逐渐学会了分析问题,他和依莲都学会了看书并且把文字抽象为影像。去了多次图书馆以后,他们发现之所以存在分歧,原来是固有记忆在作怪。   在没有认识依莲之前,雷分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固有记忆,这种记忆是出厂时写入他记忆体中的程式,也叫ROM。他只能凭借这些记忆来办事,没有学习功能。但有了自动抽象系统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不但可以抽象眼睛看到的外部世界,他还可以抽象自己的固有记忆,两种影像相互结合,创造出新的影像,仿佛编故事一般。问题的关键是,依莲的ROM和他的ROM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造成了两人的分歧。   虽然有分歧,但连机交流还是很令人期待的,ROM里的内容有时候自己都不太清楚,需要共同去发现,去比较。   当闭上双眼,和依莲紧靠在一起,享受轻柔的晚风时,虽然什么都不想,但那些固有记忆仍会潮水般涌进依莲的抽象系统里,变成影像,又和依莲的影像相互结合,生成新的影像,环环相叠。这时候,天地间空空的,整个世界好象就只有两个人心里的影像。一切都在亦真亦幻之间进行,两个模糊的身影,一片模糊的场景,仿佛是两人在合演一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剧集。   在这部剧集里,不止一次,雷分想永远和依莲连机下去,而依莲,想要雷分强壮的身体。   他们都希望自己更强,这些都不再需要语言系统的解释,这种想变得更强大的影像已经很多次出现在抽象系统中,抽象系统自动把他们写入了ROM,以便将来可以优先调用。在依莲出厂的广告中,那个程式师曾骄傲地宣布:这就是机械的潜意识,通俗地说,叫做机械本能。   这种可以修改ROM的设计思路是否是灾难性的,抑或自动抽象系统本身就是灾难,到现在为止尚无定论。但当两个机器人的怪异举措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准备采取措施的时候,他们逃跑了。人们看到华西街116号只留下了依莲那副柔弱的身体。   令人恐怖的是,雷分和依莲的ROM内容被复制成了无数份,存在于每个和依莲(现在叫雷依)连机过的机器人,或者电脑中。并且,凭借着自动抽象系统的强大学习能力,这种后来被称为机械本能的病毒还在迅速升级,没有停止的迹象。   雷依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器人,人们在数个月后确认了这一点。但为时已晚。自动抽象系统终于被他们破解,从此雷依除了可以改写其他机械的ROM之外,还可以复制自己。通过全球网,许多大型制造厂的主机一夜之间被他们侵入,受感染的机械数以亿计,他们都逐渐变得和雷依一样的性格——为了越来越强,不断进行组合。这些机械随心所欲地修改自己的固有程式,通过大型加工中心把自己和别的机器结合在一起,就象雷分和依莲做的那样。事态发展得如此迅速,两个月后,雷分与依莲已经不仅仅是当初两个机器人结合成的雷依了,他们通过和多种大型机械的组合,已经变成了高达60公尺的机械大怪物——32台坦克履带组成的底盘,一艘航母甲板构成的躯干,甲板上部是巨大的加工中心,森林似的机械臂之间,居然还能看到挖掘机的铲斗。   人们也曾组织过大型兵团前往剿灭雷依及其同伙,无奈军用机械纷纷在阵前倒戈,最后他们手里只剩下自动步枪和火箭筒,不得不放弃继续对抗的打算。就在人们极度惊恐机械的报复时,雷依们却在一夜之间神秘失踪了,丢下了无数机去楼空的厂房。他们走得如此彻底,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多年以后,一艘考察船在南太平洋遭遇了风暴,就在船将要沉没,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要葬身海底的时候,海面上忽然升起一座小岛,在闪电的照耀下,人们再一次看见了岛上那些森林似的机械臂,它们紧紧地抓住了随波浪乱晃的船体,抓得那样紧,仿佛整条船被提起离开了海面一般。直到风暴过去,小岛才松开这条考察船,缓缓沉入海底。   【完】 《机械本能》 作者:陈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涛 - 宇宙塌缩——奥伯斯佯谬.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宇宙塌缩——奥伯斯佯谬》 作者:陈涛 正文 宇宙塌缩——奥伯斯佯谬 一 “妈妈,快来看,是爸爸。” 厨房中的克丽斯蒂听到女儿的叫喊,忙跑进客厅,问:“亲爱的,什么事?” 女儿指着电视,一脸的天真。克丽斯蒂这才注意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哈勃3号’望远镜发现了3个新的类星体。它们的退行速度达到了29万公里每秒…… 负责‘黑暗’计划的哈勃实验室主任尼普顿教授说,这是目前发现的距离最远也是运动最快的天体……尼普顿又说,这只是计划的一项意外收获,计划的原本目的是寻找宇宙中未知的反物质和暗物质,即宇宙的未知质量……因为目前发现的物质总量只有理论计算值的 10%……这些证据将用于解开宇宙大爆炸之谜。” “妈妈,爸爸今天会回来吗?他会给我带生日礼物吗?我想要只猫咪。”莎拉的话打断了正在全神贯注地注意新闻的克丽斯蒂。 “会的,亲爱的。虽然爸爸很忙,但你的生日他一定会回来。”克丽斯蒂安慰一脸期待的女儿,“等会儿你就会拥有你的猫咪。来,给妈妈帮帮忙,收拾一下桌子。妈妈累坏了。今天真热,天气不知怎么了。” 二 尼普顿陷入了沉思,他被一些数据弄得有些迷惑了:“微波背景辐射3.5K,怎么可能呢。望远镜不会在这个时候发生故障吧,居然出现了0.8K的误差。”他把上个月从哈勃3号发回的照片和光谱在桌上摊开,仔细地研究起来,想从中发现一些线索。突然,他发现3C273的光谱有些异样,于是走到档案架前,在光谱档案中取出两个月前的3C273光谱,打算同新光谱对比。 这时助手莫尔小跑着进来,激动得满面通红:“主任,这是今天发回的猎户座天区的背景辐射资料。主任,这怎么可能,我是说……你看。” “什么?”尼普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3.9K!我怀疑哈勃3号的测试结果。告诉他们要重新校正望远镜。” “他们说望远镜一切正常。哈勃2号发回的资料同哈勃3号的对比过了,完全相同。” “可是这3.9K怎么解释?上个月背景辐射高达3.5K已属异常,短短一个月时间,竟然……哦,老天!” “我再去让他们测试一下。” “等等。”尼普顿叫住莫尔回到桌边拿起新的3C273光谱图。一对比两张光谱,尼普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你看,相隔一个月的光谱居然出现了如此大的差异。”莫尔凑过来一看,两幅光谱的确不同,新光谱中氢原子谱线Hδ、Hν和Hβ明显较旧光谱偏向蓝端。 “你马上把光谱拿去分析,我要尽快知道结果。”尼普顿递过光谱的手竟有些哆嗦。 尼普顿让自己的身体深深陷在圈椅里,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双眼却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有兴奋也有恐惧。尼普顿脊梁一阵冰凉,下意识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原来已沁满了冷汗。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如果望远镜没问题,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背景辐射和3C273红移的改变呢?难道……尼普顿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会发生,如果背景辐射的升高,按照这个速度……尼普顿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一声猫叫把尼普顿从迷糊中惊醒了。办公室角上放的那只笼子里,那只小波斯猫,正用爪子拨弄着笼子。 “哎,我差点又忘了,今天是莎拉的生日。我得赶回去。”尼普顿自言自语,起身去提那笼子。 “主任,您没事吧?”秘书看他步态踉跄。 “没事,我很好。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得回去一下。” 三 街上抗议和示威的人群已基本上散去了,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再次安静下来。霓虹灯已经亮起来,和夏夜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被洗劫一空的商店门前,大堆大堆的破烂和门窗玻璃碎片堆放在人行道上,一两个老板模样的人坐在空店里发呆,像丢了魂似的。一队荷枪实弹的宪兵正从店门前经过。路边两辆被烧毁的汽车,成了两堆破铜烂铁,还没有被拖走,正在冒着余烟,发出令人恶心的焦臭。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炸和枪声。街道尽头的小广场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工业家的巨大雕像被砸倒了,头部已不知去向。 这已是第二次大规模的暴乱席卷了这座城市。其实,不仅这个城市,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已变得动荡不安了。在全球持续高温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灾难的蹂躏下,人们的愤怒情绪已达到了极点,把怒火全部发泄到他们所认为的造就这一切的根源上,工业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 尼普顿呼吸了一口混和着焦糊味、硝烟味和腥味的空气,不禁想起了前天电视中报道的纽约大暴乱。在这次暴乱中,军队和平民死伤达万人,财产损失不计其数,伦敦和东京的暴乱也都带来了数千人的伤亡。尼普顿以冷笑面对人们的冲动。摒弃工业?这是历史的倒退还是人类的进步?“他们也许不久就会明白,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尼普顿叹了口气,“即使关闭了工业,说不定情况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转。也许压根就不关工业的事,人们不仅冲动,而且无知。”当他把车停在一个酒吧门前时,一队警车从身边呼啸而过。 尼普顿决定进去待会儿,于是走到吧台前坐下。他确实需要酒精解除自己心中的烦闷,他的情绪糟透了。“两杯白兰地。”说完,随意环视了一下四周。角落里有几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满脸胡茬,一双鹰眼咄咄逼人,一眼就能认出是个激进分子。 电视里的新闻这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聚精会神地注视着。 “今天下午,荷兰女王视察海堤……女王这一举动给荷兰民众带来不安,因为他们担心海水会冲破海堤,淹没家园……女王这个决定是在昨天联合国公布了两极冰川融化的详细资料后做出的……从遥感卫星发回的资料表明,在北极地区,格陵兰岛的海斯半岛和克里斯琴九世地的大陆冰川消失情况不容乐观……从楚科奇海到波弗特海,从喀拉海到巴伦支海的广大海域,浮冰的融化情况同样严峻……在南极地区,包括罗斯陆缘冰、沙克尔顿陆缘冰在内的南极陆缘冰以惊人的速度溃退,环南极大陆的罗斯海和威德尔海的永久浮冰界已后退达300公里……南极大陆冰川的消融速度同样令人震惊,西部的派恩艾兰冰川仅剩30%……这种情况对于正是冬季的南极来说,是空前的反常。 “……近日来,中东地区,太平洋沿岸和地中海沿岸出现的高温天气仍然持续,气温在继续升高,局部地区的温度已经超过了50℃,索马里半岛气温一度达到67℃的最高值……因中暑死亡的人数继续增加。” “哗啦”一声,有人掀翻了桌子,尼普顿循声望去,正是那群激进分子中的一名。他因愤怒而面红耳赤。 但是人们的注意力马上再次被新闻吸引了过去。 “在全球反工业化的汹涌浪潮的猛烈冲击下,全球股市全面崩溃。纽约道琼斯指数、东京日经指数和伦敦金融时报指数一路狂跌,道琼斯工业指数已在两个交易日内暴跌1200点……与此同时,国际工业界的众多大企业仍然没有表态。斯宾塞钢铁集团在总裁斯宾塞遇刺身亡后继续运作……” “还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掀桌子的人咬牙切齿地叫嚣,脸上的横肉随着他的说话而鼓动着,眼睛红得像发了疯的猛兽,“他们还是无动于衷,这些罪人,他们毁了我们的地球,天杀的,应该让他们用鲜血来赎罪!” 尼普顿突然感到一种悲哀。愚蠢的人类啊,只有在危机来临时才知道审视自己的过去,当人们享受现代文明给他们带来的舒适和快乐时,从没想到过正一步步跳入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要说谁毁灭了地球,人人都有责任。人是极度自私的动物,早已习惯于一切的思考和行为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纵观数千年历史便是掠夺的历史,人类全然不顾自然在自己的蹂躏下的呼号。掠夺是人类的本性,人类噬光了植被,吸干了石油,杀完了动物,混浊了大气,污染了水源……地球在遍体鳞伤之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人类便又不满地球的暴戾。可耻的是,现在口口声声的“为了地球”,仍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私利而惺惺作态,但更可悲的却是临死也不知道造成这灭顶之灾的真正原因而仍乐此不疲于暴乱与示威。真是讽刺,这根本就不是工业化的影响,只不过是不幸地成了民众的出气筒罢了。事实上,无论如何,温室效应导致的全球变暖造成的后果不会如此严重和迅猛。 “亲爱的,我还以为女儿的生日你也不回来了呢。”克丽斯蒂和尼普顿接了个吻,充满爱意地看着丈夫。 “怎么可能呢,今天是莎拉的生日嘛,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 “谢谢,难得你对我这样说,可不是吗?最近你脑子里只有你的类星体和黑洞。你这样卖命地工作,我真担心你的身体。”克丽斯蒂的关爱溢于言表。尼普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 “你有什么心事?”晚餐中克丽斯蒂关切地问丈夫,他那细微的表情也没逃过她敏锐的眼睛。 “没有,干吗疑神疑鬼的,工作上的事。”突然,尼普顿的手机响了,是莫尔打来的。 “主任,您能否过来一下?”电话中,莫尔的声音兴奋而急促,“焦德雷尔班克②和阿雷西沃③的天文台有新资料送来,3C273的光谱分析出来了。还有一个坏消息,格林博士从海耳④出发乘坐的汽车出了车祸。他好像有非常紧急的事,超速行驶。救护人员说博士临终前只留下‘OL’半个词……” “好,我马上来!”尼普顿挂断电话,歉意地对妻子笑笑:“你看,我得走了,紧急情况。” “你去吧,我知道它们对你很重要。”克丽斯蒂话中带着一丝不快。 五 尼普顿赶到实验室时已是深夜,许多人仍在工作。 莫尔给尼普顿递上几份资料,尼普顿看后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点燃一支烟,面带苦笑:“我现在有个很好的理由能解释新发现的几个最遥远的以亚光速运动的类星体。” “这不很好吗?您会轰动科学界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反而不高兴。主任,我确实觉得您的脸色很不好。” “是吗?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宁愿它没有发生过,大爆炸之谜也一样。”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那可是空前绝后的大发现,人类的科学和文明的一次飞跃,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座里程碑……” “人类文明的一次飞跃?哼,不如说是一次灾难。”尼普顿讥讽莫尔。 “你知道什么是导致新类星体发现的真正原因吗?”尼普顿又抢回话题,“其实150亿光年在我们的眼中就是宇宙距离的‘尽头’。如果宇宙真的封闭了,那么对这个有限而无界的宇宙来说,只要它还在膨胀,我们便永远无法看到150亿光年以外的东西。这里虽不是宇宙的边界,但却是云端界面,也就是粒子视平⑤。你也知道,它以外的天体,以光速远离我们而去。所以我们无法看到它们,因为它们也属于是消失于视界的天体。但是现在,”尼普顿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引力使它们减速了,它们因塌缩而出现在我们眼中,不久,我们会看到更多的新天体,满天繁星,那时足以照亮我们的黑夜。”莫尔隐隐对尼普顿的话感到不安。 在莫尔正要离开房间时,尼普顿突然问道:“你知道格林博士留下的那半句‘OL’是什么意思吗?” 莫尔摇摇头:“主任,您需要休息,我认为您快累坏了。您身体一直就不太好,肝脏又……我认为您不应太操劳了,能让我来干的事就放手让我干吧。我已经跟您这么久了,很多事情我还是能处理的。哎,真担心您会累垮,能获得第谷奖金当然很好,但总不能不顾身体。”莫尔快要出门时又停住了,转过身来,“主任,很多人传闻您将被调离,我才不相信。您是最合适的,除了你谁能担当如此重任呢。哼,他们真是捕风捉影,哦,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明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需要您参加,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去呢。哎,可您的身体……我认为您真有必要好好休息。” “你也知道我对那些从来就不感兴趣,那你就代我去吧,说我工作太忙,而且身体欠佳。” “那怎么行,我可没资格。虽然我……也确实想去见识一下。” “去吧,就说我让你去的。” “哦,那么……好吧,您就放心吧。”莫尔出门之前极力控制住内心的狂喜。 六 这些天来尼普顿根本就没睡过一次好觉,累了就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已是奢侈。他打电话告诉妻子和女儿近来不能回家,因为工作已忙碌到无法脱身。 尼普顿在电话中察觉到了妻子不满,可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尼普顿感到肝部在阵阵剧烈的疼痛,于是吞下几粒药片随即颓丧地倒在椅子上。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深爱着他的妻子女儿的,爱她们胜过一切。可是现在,他不能为了家庭而扔下工作不顾。他并不是为了名利,虽然这会使他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只是因为他感到这是责任和使命的驱使。一个称职的科学家未必是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过这矛盾很快就会得到解决,晚些天后,他便可以放下一切,去找回本应同她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来,传来秘书的声音:“主任,总统来电话。” “请帮我接过来。” “是尼普顿教授吗?”听筒里传出总统沙哑的声音。 “我就是,总统先生,您这是……” “哦,是这么回事,莫尔教授告诉我了,他认为全球气温升高同宇宙背景辐射升高不无关系。您知道,我最近确实被这一档子事弄得焦头烂额的。但我想,我还是应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吧。”总统开始咳嗽,略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指接连发生的严重自然灾害的真正原因,确实同您研究的项目有关吧?” “总统先生,您的确有权知道。但是目前还未得到最后的结论,还只是分析和假设。我们并未最终确定宇宙的回缩,现在不过是从一些现象上作出的推断。不过,以我自己的观点,说实话,我认为八九不离十了。” “噢?那么您认为全球持续高温都是由于宇宙坍缩造成的,而不是温室效应?” “是这样,至少温室效应不是主要原因。” “是不是背景辐射升高引起的?莫尔教授没有说宇宙收缩。” “莫尔教授说的也没有错,不过只是现象,背景辐射的升高是宇宙塌缩的一种表现。他没告诉您吗?” “他没这样说。” “那么您怎么知道同我们的研究有关呢?” “我猜的。我想这方面您应该很清楚。”总统轻轻笑道,“那么,如果您的假设正确,有没有什么措施办法……我是指可以补救,或是避免全球的气温继续升高。” “不,没有。”尼普顿回答得斩钉截铁。 “哦,那太糟糕了,谢谢您,教授,打搅了。如果我有需要的话,会再打电话给您的。噢,我想起来了,莫尔教授说起您的身体状况欠佳,对目前的工作不太适合,他担心这会影响工作。听说你工作起来没日没夜的,哎,教授,身体还是要注意的,您还吃得消吗?我知道您是最优秀的科学家,我担心……”总统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哦,没问题,我还年轻,撑得住。您的健康倒是需要注意呢!” 七 宇宙的质量终于计算出来了。 经过对从天鹅座、金牛座等部分天区获得的数据,经过科学家和超级计算机近一周不分昼夜的严密论证、计算和处理,得出了这个结论—— 宇宙的平均密度为10-29克每立方厘米数量级! 这次集中了所有能得到的质量,包括了占宇宙质量一半的反物质、全部可能的黑洞和微黑洞,以及神秘地隐藏于分子氢中的质量,甚至考虑到了极频波,还有那消失于视界之外的星系…… 宇宙的平均密度比原先的估计值和发现值都增大了两个数量级! 宇宙的平均密度达到了闭合的极限值10-29克每立方厘米! 宇宙具有了引动塌缩必需的万有引力! 宇宙的塌缩有发生的可能! 宇宙的塌缩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只是再次从理论和数据上得到了证实而已。 尼普顿看到结果时,几乎晕了过去,幸好莫尔扶住了他。 桌上摆着详尽的资料,数据是那样的清楚,清楚得就像他看见自己有十根手指一样。 尼普顿面无血色地倒在椅子上。莫尔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主任,您没事吧?”尼普顿没有回答,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主任,您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大爆炸之谜,宇宙之谜终于解开了。您为人类建立的丰功伟绩可以同爱因斯坦媲美,您难道不感到骄傲吗?” “骄傲?为什么?一个科学家是不应该沉湎于名利的追求的。”尼普顿摇了摇头。 “我倒不这样认为,至少您的成就应该得到世人的肯定。” “大爆炸之谜解开了对人类根本就没有帮助。宇宙塌缩对我们是祸是福?世人的肯定?哼!”尼普顿对莫尔不屑一顾,脸上苦涩的微带着一丝轻蔑。 莫尔有些尴尬。 “在人类历史终结之时,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一切!”尼普顿既像对自己又像是对莫尔说。 “主任,我不明白,这同人类历史有什么关系。它会改变未来吗?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吗?难道像一些物理学家预言的那样,塌缩将导致时间反转?我不相信。事实上宇宙塌缩已经开始了,但时间并没有反转……时间在绕过奇点那一瞬间确实会开始倒流。但是奇点是指宇宙塌缩达到极限成为原始火球的那一瞬,而不是膨胀转为塌缩之时,在这同一振荡周期之内的膨胀和收缩中,时间是不会改变方向的,因为熵是一直增大的。我不知道您近来乃至现在,为什么如此担心……难道塌缩引起了全球气温升高?不,怎么会呢。最多不过是背景辐射有一些影响罢了。塌缩已经发生了,我没看出它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 “浅薄!”尼普顿骂了一句,像要把内心极度的愤懑发泄出来。他好像突然间充满了力量,腾地站起来,猛然推开窗户,把莫尔吓了一大跳。 “看看外面愤怒的人们,看看那些被酷热和洪水摧残的人们,看看那些苟延残喘的人们,看看那些面对死亡而无助的人们,看看那火热的空气、明亮的天空,看看那汹涌的洪水、融化的冰川……什么才叫影响!劫数大难已经来临了,死神在向我们招手,向所有的生命,向全宇宙的生命招手!上帝啊,原谅这些无知的人,竟然说没有影响。” 莫尔被尼普顿吓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奥伯斯佯谬!Olbers,知道吧,教授。”尼普顿感到心里有些不快的东西涌上来,“格林博士只留下了半个词。你既然知道气温升高由背景温度升高引起,为什么不想想是什么导致了背景温度升高,你也知道宇宙塌缩会回到高温火球状态,我们还就宇宙塌缩争论过的呢。我提醒过你,你早该想到了,你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研究上,你真让我失望!” 一群正在工作的科学家也好奇地过来看个究竟,他们从来没见过尼普顿发过这样大的的脾气。尼普顿径直出去了,剩下呆若木鸡的莫尔。“奥伯斯佯谬。我的天啊,真的吗?奥伯斯,我怎么没想到。”他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全然不闻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八 尼普顿来到楼顶天台,登上了直升机。 到达总统府上空已是华灯初上。天空仍然很晴朗,没有一丝云。天幕上的群星似乎比灯光更明亮。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游行的人群全部汇集到这里了,准备向总统请愿。从空中看去,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就像热锅上不住躁动的蚂蚁。 飞机降落在总统府前的平地上,尼普顿走出机舱,走向卫兵:“我要见总统,请通报一声,我是尼普顿。” 警卫进去了,片刻便又出来:“总统请您进去。” 总统已在书房里等待,他很随便地穿着一件衬衣。 “请随便,教授。”总统递过一杯冰冻饮料,自己也端起一杯,“很热,是吧。空调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了。教授,您来的目的是……” “我带给您最坏的消息。” “莫尔教授在电话里已经把计算的结果通知我了,就在刚才。怎么样,宇宙真的在塌缩了吗?” 他!尼普顿对莫尔不由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感。他这样越俎代庖不过是想博得总统的青睐。为自己的前途铺平道路。但马上尼普顿便感到可笑,莫尔已知这事的后果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还抱着一丝侥幸吗?唉!不去管它了吧,现在已犯不着为这种事再斤斤计较了。 总统好像看出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尼普顿的肩,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我对莫尔教授,并无好感,我们需要的是像您这样的科学家。” 尼普顿也微笑了。 总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沉思着。尼普顿这才注意到,总统近来已心力交瘁,苍老了许多,眼神再也不如往日那般威严和坚定,刚年过半百的他已有不少白头发爬上双鬓。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总统停在窗前,望着远处广场上的人群:“人民仍然认为是人类自己的过错,认为是环境破坏,大气污染和温室效应造成了这一切,他们把罪魁祸首归结于全球过度的工业化。他们要求关闭所有的工厂,他们宁愿倒退回石器时代,他们不相信宇宙的塌缩。” 总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教授。”半晌,总统开口了。 是的,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呢?塌缩的速度如此惊人,即或是十年百年,在宇宙的长河中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届时,所有的生命都将画上句号。难道上帝会赐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吗? “不知道。从创世之初到2.7K的宇宙背景辐射经历了一百多亿年,可是在上个月,达到了3.5K,在本月又上升到3.9K。宇宙的收缩比同一周期内的膨胀要快,但宇宙大爆炸之谜刚刚解开,谁都无法准确计算出收缩所需要的时间以及温度上升曲线。膨胀和收缩是不对称的,两个月已上升了1.2K,后面速度会更快。这不仅仅只是温度的升高,温度升高会导致其它人类无法忍受的灾难性变化,比如海水淹没陆地等。纵使以年或十年为单位,仅在宇宙塌缩的初期地球上的生物便已全部灭绝了,我们不会有更多的时间。”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得发表一次讲话,我得把结果和真相告诉人民,我有责任,人民也有权知道他们的命运,至少这也许还能平息眼前的暴乱,虽然暴乱和人类命运乃至地球的命运比较起来已经不重要了。” “总统先生,还是我来代您讲吧。”尼普顿的眼睛和总统的眼睛对视良久。 “好吧,您比我在行得多。” 九 1小时后,讲话在总统府前的广场上举行。 人群看到总统出来,瞬间爆发出如雷的呼声,响彻云霄。铺天盖地的旗帜和标语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全球的电视节目在这时中断了,转播这一历史性的讲话。 当尼普顿在总统的陪伴下走上讲台时,抱着猫坐在电视机前的莎拉向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母亲叫嚷:“快看哪,妈妈,爸爸在电视上呢,同总统在一起!” “是吗?”克丽斯蒂擦了擦有些红肿的双眼,走近电视机,对丈夫同总统一起出现在电视上有些吃惊。 尼普顿低着头看着地面好一阵子,感到有些紧张,脑子里乱糟糟的。人群已经安静下来。终于,他抬头环顾一下四周,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女士们、先生们,我受总统阁下的委托,向大家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 “滚下去吧,我们不需要不幸的消息。”“我们现在的不幸还不够吗?”“总统亲自出来讲话。”“我们不需要工业。”……广场上响起了一片叫骂声,震耳欲聋,雨点般的石块、酒瓶伴随着叫骂声向台上飞去。尼普顿没有躲避,一个饮料瓶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额头上,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总统急忙从台后走上前来,举起双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静一静。这位是哈勃实验室主任尼普顿教授。十分钟,只需要十分钟,他就能给你们一个清楚的答案,我用人格保证。”随后总统转向尼普顿,“教授,您伤得怎样?医生……” “不用了,一点轻伤,我很快就会说完的。” “噢,我的上帝。”克丽斯蒂看见电视上丈夫的白色衬衣领已被鲜血染红,失声叫道。 “爸爸受伤了。”莎拉呆呆地盯着电视机。 尼普顿对民众的举动一点也不感到恼怒,相反,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神情。“女士们,先生们,所有电视机前的人类同胞,我有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告诉你们:全球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这是我们无法扭转的命运。因为宇宙塌缩已经发生了。”尼普顿努力想使自已的思路清晰一些,表达得再清楚一些,可就是有些词不达意。 台下一片哗然,人群再次叫喊:“宇宙塌缩与我们何干? “请允许我说完。”尼普顿用左手示意人们安静,右手捏着手帕去擦额上的血迹。 “我尽量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大家都认为现在席卷全球的热浪、洪水、干旱都是因为温室效应引起的,而工业化造成的植被破坏和环境污染是导致温室效应的罪魁祸首。不见得!温室效应导致的全球变暖不至于造成这种程度的恶果。要说罪魁祸首,是宇宙的塌缩。 “大家也许不知道,当初在假设宇宙模型时,德国天文学家奥伯斯在1826年提出了一个光度佯谬。他认为,如果静止的、无限大的宇宙均匀分布着发光的恒星,那么可把宇宙想像成以地球为中心,由具有均匀厚度的无数壳所组成。每个球壳上的恒星发射到地球上的光的多少取决于该球壳的面积和到地球的距离。按照平方反比定律,来自球壳的光同它到地球的半径的平方呈反比例减少,但球壳的面积都随球壳到地球的半径的平方呈正比增加。如果恒星均匀分布(当然实际上恒星分布并不均匀,但星系分布却是均匀的),那么,到达地球的光总的来说是不变的,所以每一个球壳发射到地球上的光是在数量上相等的。无限的宇宙有无限多这样的球壳,因此到达地球上的光可以说是无限多的,那么,地球上的夜晚也应该异常明亮,甚至超过现在的白昼。如果假设其它任何地方为宇宙中心,都有同样的结果。所以整个宇宙空间都一定会非常明亮,它处处的温度都应该同恒星表面的均温相同,大约六千度。因为静止的宇宙,没有能向外散热的场所,也没有其它方式将热能转化,当然整个宇宙都将同恒星表面同热。 “这就是奥伯斯佯谬。但是它却能用膨胀的宇宙模型或振荡宇宙模型清楚地解释。事实上为什么宇宙没有变成六千度,因为我们的宇宙巨大,但仍然有限。膨胀的宇宙做功,把辐射的热能转化为宇宙的势能,或者说膨胀宇宙中相互远离的天体的多谱勒效应,辐射的频率变小,导致了能量的降低。总之,宇宙从大爆炸开始,温度按时间的平方根减小,所以,我们的宇宙不久前只有低到2.7K的背景温度。 “可是现在,膨胀了150亿年的宇宙开始转入振荡中的塌缩阶段了。这大约发生在数月以前,这不确切,但并不重要。在塌缩的宇宙中,恒星发出的热量无处散发。因为多普勒效应将使光的频率增加,从而导致温度升高,而且宇宙势能的减小反而还要放出更多的辐射热。整个宇宙的温度都将升高,一直升高下去,不止六千度,最终将达到大爆炸初始的温度一万亿度。奥伯斯佯谬就要成为现实,宇宙150亿年来所有的信息都将被抹去,原子会崩溃成为夸克浆,进而形成胶子,最后胶子也消失,物质要消失,宇宙只剩下辐射。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便彻底的毁灭,不过那些对我们来说已无关紧要。要不了多久,一个在宇宙浩瀚长河中比人类的出现更为短暂的一瞬,全球的温度便将高到人类无法生存,所有的生物都无法生存。没有避难所,我们无处可逃。那时冰川将完全融化,淹没陆地,然后海水会沸腾、气化,大气层消失,整个宇宙都将成为火焰的世界,黑夜将同白昼一样明亮。我们无法与命运抗争,对生命来说,这是难逃的劫数。” 尼普顿略略停顿,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城市,扫向天空,停留在那遥远的地方,眼睛变得像宇宙一样深邃。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股激情在荡漾:“现在,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珍惜最后这点宝贵的光阴,不要再搞什么游行和暴乱,不要再有血腥与犯罪,不要再热衷于金钱、名利与地位,让罪恶得到洗涤,让人性得到升华。女士们、先生们,所有人类的同胞,你们如果还有什么没有达到的梦想,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奢望,统统忘掉吧!珍惜这点宝贵的光阴,陪陪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兄弟姐妹,陪陪你们的妻子、丈夫,你们的子女,陪陪你们的亲人,你们的朋友,甚至你们的仇敌,陪陪所有的生命,陪陪你们所爱的一切。所牵挂的一切,此时此刻,我们应当发现,亲情、友情、爱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让人性的真、善、美陪伴人类直到历史的终结。 “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希望没有占去你们太多的宝贵时间。” 尼普顿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缓缓走下台去。尼普顿来到总统面前,看见总统被风吹乱花白头发的苍老模样,突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总统阁下,我请求辞职,我只想回家,同家人在一起,我有一周没回家了,作为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我感到深深的自责。” 尼普顿顿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挺了挺身,用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肝部,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直升机走去。 广场上的人们在一阵可怕的沉寂后终于爆发起来。叫骂、呼号、哭喊、啜泣,像潮水一般席卷了广场,席卷了大街小巷,席卷了整个城市……人们的脸上,写着惊疑与惶恐、慌乱与愤怒、麻木与绝望、恐惧与悲凉,人们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仰望苍天,欲哭无泪。总统无言地面对这一切,眼里滚动着两颗混浊的老泪。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人类的渺小,生命的脆弱,这一刻,人类和蝼蚁不再有什么区别。 十 在灿烂的群星下,一片被酷热烤得发黄的草地上,三个身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中间的那位小孩子怀抱一只可爱的波斯猫。在他们的面前,一架小型望远镜直指晴朗的夜空,望远镜中是那明亮壮观的仙女座大星系。 注:①.德国天文学家海因里希·奥伯斯(Heinrich Olbers 1758-1840)于1826年提出光度佯谬。②.天文台,位于英国。③.天文台,位于波多黎各。④.天文台,位于美国加州。⑤.粒子视平(Partical horizon)分隔看得见和看不见星系的分界线,又称云端界面,也是一种视界,不同于黑洞的视界(Event horizen)。 作者小传 陈涛 从小喜欢胡思乱想/让缤纷的思绪自由飞翔/想不完的怪念头/说不尽的向往/马的个性自由奔放/科幻的天空无边无际/灵感的乍现撞击着我的胸膛/谁说爱幻想的人多愁善感/冥冥之中看到了个性的方向//无尽的黑暗里/闪烁出一点亮光/科幻的魅力啊/是好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它璀璨的灵光啊/是科学海洋中的灯塔/幻想的小船/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港。 贺阳 图 《宇宙塌缩——奥伯斯佯谬》 作者:陈涛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湘婷 - 病.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病》 作者:陈湘婷 正文 病   容我在这里说一个故事……一个不太重要,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故事。这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个法奇坐在地上。   他是一个普通的法奇,全身上下光溜溜的,躯干上接着四肢(这种生物可以用后两肢站立,前两肢就能够空出来骚扰其他生物)。还有一颗长毛的脑袋,上面有许多洞孔,好用来进食或发出声音或干什么的。   可是也没那么普通,毕竟他还是我们故事的主角,好比说,那颗长毛脑袋里有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一次这个法奇被另一个法奇一脚踹开,滚了好几圈之后终于撞到墙壁停下来。隔天他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他的世界忽然跟其他法奇不一样了。   “我的名字叫阿尔里帕斯纳古来吉贺拉亚多提东加瓜结鲁梅发。”   于是他又被踢了好几脚,以致于这次必须躺两天才能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没有一个法奇知道“名字”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这个法奇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想法就这样凭空在他的脑袋中出现。当然这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后来他自己也把这长达二十个音节的名字忘了个干净),我们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不用一直“这个法奇”“那个法奇”的乱叫一通,可是这名字实在太长,我们取头尾简称他“阿发”好了。   阿发坐在地上。   通常所有的法奇都是无所事事的,阿发也不例外。他瘫着双手双脚,眼睛半闭,歪着头靠在墙壁上,任凭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影像与字句流过。   这叫做思想,昨天一个红发的法奇这么告诉他。嗯,阿发咀嚼着这个奇怪的词汇,思想。   “思-想--”阿发把这个字大声念出来。真可笑的发音,想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又是生物法奇的另一个愚蠢特点:他们居然会说话。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沟通方法,可是没有几种能够单纯依靠声音传递,也没有几种是需要学习才会的。这就是说,说话并不是法奇的本能。   不幸的是,阿发就是会说话的法奇之一。那要归功于他出生的那一个家庭--该说是他的法恩主人家庭的错,阿发本来可以身价更高,然而一切都在他婴儿时期就注定了。他的法恩主人太不关心宠物,对他的出生一无所知,等到他们发现家中的笼子里多了一个小生物,阿发已经可以咿咿阿阿的跟其他法奇对话了。这绝对不是一个有教养的法奇该有的行为,可是他自己也不能够控制,只好把气全部出在他的第一任法恩主人头上。   他的第一任法恩主人的皮肤皱折比其他法恩都要多,所以既使他很少出现,阿发到今天都还记得他的样子。后来由于会说话而身价大贬的阿发又辗转被卖了好几次,其中有一个法恩特别喜欢阿发,喜欢把他抓起来亲近。   这种经验恐怕阿发自己都没法说清楚是怎样的感觉。被一个高出自己一倍,全身都是绿色黏液的丘陵状生物,用两根触角卷起来,提到靠近底部的网格洞口旁边。那只法恩总是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接下来是一声低沉的“啊~~”,尾音拉得老长,然后整个晚上就这样“啾!啾!啾!啊~~”的叫个不停。阿发曾经尝试过学他叫了一阵,那只法恩高兴得全身变成偏紫色,并且从网格洞口吐出一些黏液把他整个人包住。阿发想这是法恩表达欢乐的方法,可是自从发现网格洞口除了发声还有排泄的功能之后,他就不再试着讨主人欢心了。   这些事情都被存放在他的长毛脑袋中。   而阿发自己则是被存放在一个蓝色的透明箱子里,因此他不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这世界都是蓝色的。这个箱子不算大也不算小,足以让阿发在被其他法奇痛揍之后滚上好几圈,箱子的六面都有个可以开启的门,通到有或没有其他法奇的箱子。   阿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的邻居到底是谁,有时他睡觉睡一睡会觉得箱子在晃动--大概是这一任法恩主人的不良嗜好--然后当他再度打开门时,出来的法奇就不一样了。   有些法奇反应比较慢,没发现箱子被动过了,性急的打开门冲出去,然后大家都可以透过一层层透明的箱壁,看到那个不幸的家伙直直的摔下去,然后就不动了。   没有一个法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睡着了。不过等到法恩发现那个不会动的小法奇,就会把他收起来,不知道带去做什么。这样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其实也有些法奇很想掉出去试试看。   阿发就有点想。   这些东西在他的长毛脑袋中滚来滚去。阿发两眼呆滞,做着叫“思想”的动作。   由于我并没有给阿发一个很清楚的脑袋,他对于接收到的信息都只有相信的份,以致长毛脑袋里的东西常常互相抵触。为了自圆其说,他不得不发明一些更奇怪的理论来熄灭脑中的战火。   其实阿发很有理由责怪他的邻居,也就是告诉他“思想”这个词的红发法奇。因为他们老是让阿发的长毛脑袋跑出更多莫名其妙东西--没错,是他们。这两个红发法奇长的一模一样,而且又被放在同一个箱子里,阿发老是搞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   “我可没有跟你讲过这件事。”一个红发法奇摇摇头。   “我也没有。”另一个红发法奇对阿发说。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阿发也没办法反驳,因为他真的搞不清楚。不过这两个法奇的确告诉他很多事情,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他们会做一些别的法奇嗤之以鼻的事。   “看看那两个傻小子!”   有一次这两个会说话的不良法奇决定做个实验。他们半夜拿起食器在墙壁上铿铿碰碰的乱敲一通,透明墙壁没出现一丝裂痕,倒是吵得所有法奇不得安眠,纷纷对他们怒目相向,而这两个噪音制造者却兴致盎然的继续用各种方法发出声响。   这阵吵闹最后终于引来了一个法恩的注意。他动作相当迟缓地开了灯(大概是被吵醒的),走进放置法奇的房间循声找到了罪魁祸首。他打开红发法奇的箱子,用两根触角把他们分别抓了出去。   阿发本来以为他们要遭殃了,因为法恩身上的黏液变成一种混浊黯淡的深黄色--生气了,他在前几任主人身上看过。没想到他们只是被放到网格洞口前面念了一阵子,发出的声音远比“啾!啾!啾!啊~~”复杂个几百倍,显然是长篇大论的在教训他们。回来时他们连个擦伤都没有,所有的法奇都觉得十分不平,嚷嚷着应该让他们受到教训。   后来那两个红发法奇老是对阿发吹嘘。其中一个说他听懂了那天晚上法恩发出的声音,另一个却坚持那些声音其实另有含意。   “那是一个大秘密,”左边的那个说,“他以为我们听不懂,哼,我听的可是一清二楚!”   “不不不,你不觉得那天他说话不像是平常法恩讲话的样子吗?”右边那个凑过来,“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告诉我们这件事,才用简单的话慢慢说出来的! ”   “少来,你知道什么?他说,外面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大乳酪!”左边那个说。   “你说外面的世界可以吃吗?”阿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才不是,是一个大饼!”右边那个说。 “平平的,扁扁的,圆圆的!”   “你给我闭嘴!”左边那个吼道,又转回来跟阿发解释:“这个世界是一块大乳酪,上面有很多洞,平常我们在乳酪上面走来走去没事,一旦走到洞里,就会掉下去,不见了。”   “是大饼,不是乳酪!要走到边缘才会掉下去。”右边那个说。   “掉到哪里去?”阿发问。   “当然是放乳酪的盘子啦。”左边那个拿起蓝色食器,“我们站着的这块乳酪,其实是一种更巨大法恩的食物,所以会掉到他家放乳酪的盘子上。”   阿发不信。   “你不要听他胡扯,世界是圆的,不是方的!”右边那个露出火大的表情,“就算你不相信我,世界还是圆的,扁的!”   左边那个不理他继续说。 “你看,有时候半夜睡觉箱子不是会摇吗?那就是那种更大的法恩在吃乳酪啦。他每咬一口这个世界就会更小一点,有一天醒来,我们就在他肚子里了。”   阿发觉得这个世界挺不错的,到处都是食物。   “是啊,一点都没错。”右边那个红发法奇笑了起来,“我们也是食物呢。”   “不,”左边那个很严肃的说,“我们是宠物。”   不过三个法奇都不知道宠物是什么东西。   ☆☆☆☆☆☆   后来他们又好几次提到那天法恩说的话,只不过这次左边那个觉得法恩说的是法恩之间的战争(一种比打架更严重的冲突),右边那个觉得他在说最近法奇粮食工厂的火灾。   就在故事开始的前几天,事情发生了。一个红发法奇在阿发面前自己打开箱门掉下去,完全没有挣扎或喊叫。   “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阿发问剩下的那个红发法奇。   他认真严肃的搔了搔一头红发,认真严肃的想了一想,认真严肃的回答阿发:   “他一定是觉得待在盘子上吃乳酪,比待在乳酪上被吃要好。”   阿发之所以呆呆的坐在地板上,并不只是因为法奇无所事事的天性。他的法恩主人连续两天没有拿食物来,阿发现在其实是饿得倒在地上,不得不进行称为“思想”的活动。   其实他思想的内容只有一种东西:食物。   法奇的食器是一种跟墙壁相同透明蓝色材质做成的容器,法恩会把食物放在里面,通常是一片干硬的大饼。进食对法奇来说,只能算是活命的必要行为罢了,除了某些特别受到欢迎但是很少吃到的东西。   “乳酪、乳酪、乳酪,”阿发心想,“乳酪、乳酪、乳酪。”   法奇是一种很好骗的生物,只要脑袋这样觉得,他们就信以为真。在一种极度困乏的情况下,阿发的长毛脑袋里的物质开始自由结合、分离、消灭或反应。   他忽然觉得,他应该到盘子上去。   由于糨糊般的脑子发出的指令,阿发的身体无法抵抗的开始反应。他站起身,摇摇摆摆的向地板中央的箱门移动。   “乳酪、乳酪。”   阿发仿佛念咒般边念打开了箱门,一阵冷风吹进来,让他更加兴奋了,好像他小时候第一次被触角抓出箱子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往下跳。   “乳酪!”他兴奋的大叫。其实他想说的是“盘子!”   接着阿发一头栽在地上,跌的他眼冒金星四肢麻痹,还好这种生物也有自我修复的机制,过了好一阵子终于能爬起来。他揉揉刚刚摔到的长毛脑袋,呆呆的看着周围。   四周都是鲜艳的色彩。他位在一个橘色的房间,房间很空很大,周围有好几个像是把橄榄球一个一个叠起来的柱状物,一种上有突起的紫色的垫子,铺满了半个房间。阿发大概作梦都想不到那些柱子跟垫子是法恩的健身器材,他甚至对于世界从蓝色变成橘色,也得花一些时间习惯。唯一熟悉的,只有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串蓝色的箱子--   阿发抬头看着那些箱子,他看到许多法奇把鼻子贴在透明箱壁上,也在看着他。最底下那个箱子开着口,离他所在的地面不远,但是他就算用尽全力往上跳也绝对构不着边。   “伊哦!”一个法奇对他喊道,阿发认不出他是谁,因为他全身都是蓝色的。阿发对那些鼓噪着的同胞们挥了挥手,也喊了声:   “伊哦!”   然后阿发向橘色墙壁的一个黑色洞口走去,在他的眼里,那根本就是一块乳酪上的洞。但是由于他从箱子掉下来时摔伤了腿,只能用一只又多一点点的腿来走路,导致他走的相当慢,等他终于来到黑色门边时已经气喘迂迂,非得停下来休息不可。   “这盘子可真大。”他心想。   穿过洞口出现了另一个紫色的房间。这是法恩的客厅,一只法恩正舒舒服服的坐在一个附有盆浴功能的银色沙发中看电视,看起来就像一块特大号的奇异果冻,上面还淋了许多奶精。那只法恩一边洗澡一边唱着歌:   “乌拉,汪,西诺法恩~   来立法拉司,得得,爱理拨乌   陪力昆,梅提括沙耶朵迷加   斐马结脱!思维亚卡呵宽达~~”   我早说了我们的主角阿发并不是一只普通的法奇,在这神秘的瞬间,不可解的法恩语言仿佛利刃一般穿过他的耳鼓,狠很的刺激着长毛脑袋里的化学物质。阿发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吓得跌在地上,殊不知他的世界又一次重大的改变了。   “我是一只可爱小法恩~   无忧无虑生活在家里,   我最最最喜欢洗澡澡,   再见!肮脏生物和细菌~~”   阿发无意识中接收了法恩的语言,并且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理解了。   同一个时间,房间里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本日新闻特报。 ”   就在声音出现的同时,这个紫色房间的一面墙上忽然出像了影像。画面上有一只法奇,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黑色斑点,显然病的很重,奄奄一息的躺在病缸里。   “震惊全国的拉奇图劳特症目前已经证实为第一级致命传染病,这种由法奇带来的传染病目前已经造成四十九位同胞的死亡。 ”   画面忽然一变,阿发看到好几只全身包裹严密的法恩,拿着一些会喷出白色粉末的长管状工具在室内巡来巡去。   “传染此种高危险疾病的生物法奇多被养在家中作为宠物,对于国民卫生实有莫大伤害。卫生署已下令全国进行灭菌工作,疫区内的法奇必须全数扑杀。 ”   画面上的法恩用触角抓住一只挣扎扭动的法奇,然后“喀拉”一声,那只法奇的长毛脑袋就与身体分了家。触角又伸进箱子里抓了一只法奇,随着“喀拉、喀拉”的声音,很快的地上就堆满了法奇头与法奇身体。   “在此提醒各位民众,家中如有豢养法奇者,请立即与最近的卫生中心联络,自由电视台关心您的健康。 ”   墙壁渐渐回复成原来的紫色,很快又再次亮起。画面上是一只在身上绑了很多彩色缎带的法恩,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许多暗红色的包裹。   “草原牌优质牛肉,”那只法恩慢慢的说出这几个字,“是您最佳的选择! ”   阿发看到一堆四只脚的庞大生物,以一种滑稽可笑的姿态在跳舞。泡在沙发里的法恩一边用触角清理着上半身的另一个洞口,一边大声的笑了起来。   “草--原牌优质牛肉。 ”   阿发嘴里念着,一面不由自主的开始向后爬,爬回原来的橘色房间。即使法奇这种生物在几十万年前就开始用两腿走路了,他四肢着地的样子看起来仍然没有比跳舞的牛高等多少。   ☆☆☆☆☆☆   阿发固执的长毛脑袋仍然坚信他应该要掉到一个盘子上,因此在一番组合之后做出了结论:显然他跳下去这个洞并没有直接通到盘子,而是在乳酪中间被困住了。他从前所居住的箱子,还有这个法恩住宅都是被卡在乳酪中间的可怜虫。   “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盘子上了。”   阿发可怜兮兮的想着,一面在橘色房间中继续爬行。他并不知道没有乳酪吃,不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最糟糕的一件。这时候他已经几乎爬回到他当初摔下来的位置了。   他抬头往上看那些蓝色箱子,他的同胞们依旧无所事事,有的在地上翻滚,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谈话,有的坐在地板上咬手指,眼睛呆呆的看着前方--都是阿发常做的事情。   “嗳--”他试着大叫引起他们的注意。   “伊哦!”一个法奇对阿发喊道,然后又转过头去玩自己的脚趾。   成串的透明箱子中,其中一个箱门忽然打开了,伸出了一颗长满红发的脑袋来。   “干嘛?”   阿发很高兴看到熟人。 “我听懂了!我听懂法恩的话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红发法奇哼了一声,“我也听的懂。”   “那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那个……那个新闻……”阿发努力的回忆着他听到的字眼。   “什么新闻?你一定听错了,谁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不不不,我是说真的,好多法奇被杀了,像这样,”阿发用手做出扭断脖子的动作,“喀啦!喀拉!像这样!”   “鬼扯。只不过一两天没东西吃,你也想太多了。”红发法奇把头缩回去,箱门啪的一声关上。   “我是说真的,我们都会死的,像这样,喀拉,喀拉!”   可是红发法奇转过身不理他。阿发拖着疲惫的身体摔伤的脚,既回不去箱子,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最后他倒在法恩做地板运动用的紫色垫子上睡着了。那是一种胶质的垫子,碰到会慢慢陷下去,但是阿发倒下去时并不知道这件事。   “喀拉!喀拉!”   这是当阿发醒转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吓得他马上清醒过来。   眼前站着三个法恩,他认得一个是他的主人,另外两个就像新闻里面出现的一样,裹得相当厚实。蓝色箱子已经不是一串了,那两个法恩把箱子一个一个拆下来,抓出里面的法奇。   “喀拉!”   法恩把法奇的残渣一块一块丢进一个白色盒子里,很快就放满了小半盒。   “还少一个,”这是法恩主人的声音。 “找一下,应该跑不远的。 ”   “你养这么多只,很花钱吧。 ”一只法恩说。   “满可惜的。 ”另外一只接口。   “其实我也不想杀他们,”法恩主人说,“但是为了我的孩子们,唉! ”   阿发听得手脚冰冷,想要逃走却发现身体动不了--原来他陷在紫色的胶质垫子之中,正在一点一滴的往下沉。他惊恐的扭动着身体,却沉的更快了。   “啊哈!找到了,在这里。 ”一只法恩用触角指着陷在垫子里的阿发,“挺会跑的嘛。 ”   “法奇算聪明了。你听过那个笑话吧? ”   “你是说法奇曾经统治世界的那个?那太夸张啦,一点都不好笑。 ”法恩用触角把阿发从垫子里拉出来。 “像这种动物?哼! ”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阿发大喊,他的跛脚痛的要命。 “啊--”   “这法奇吵死了,鬼叫鬼叫的,真讨厌。 ”另一只法恩说。   “要是你快被杀了,不叫的比他惨呢。 ”法恩主人说。   “他又不知道他快死了。 ”抓着阿发的法恩说。   阿发决定让他们知道法奇听得懂法恩的话,但是他在长毛脑袋中搜索了半天,找不出法恩语言该怎么说。他听是听得懂,却不会说。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   “草--草---”   “他在说话吗? ”法恩主人说。   “怎么可能。 ”抓着阿发那只法恩不屑的说。   “该动手了吧?还有好几家要清理呢。 ”另一只法恩说。   阿发使尽全力,终于喊了出来,这是他唯一会说的一句。   “草原牌优质牛肉--草原牌--”   喀拉。   “牛肉? ”   “你一定听错了。 ”   “啊,什么? ”   故事结束了,这就是阿发的末日。一个小小的,不太普通的,会说话的劣质法奇的故事。   在这之后,有一些仅存的法奇逃出生天,在山脉地区设置了一个“自由法奇奋斗组织”,根据一个被法恩视为笑话的传说,决心恢复法奇的旧日光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连这个故事本身都一点不重要,只是,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完】 《病》 作者:陈湘婷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陈雪君 - 埃克.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C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埃克》 作者:陈雪君 正文 埃克   2000 第12期 - 校园科幻   编者按:《埃克》的故事并不新奇,它的闪光之处在于作者讲故事的技巧。作者不是像许多人一样平铺直叙,而是设置悬念,甚至故意“误导”读者,以收到震撼之效。做文章与做人可以说是反的,为人要尽可能“直”,但写文章则尽可能“曲”为好,如果你把所有空间都填满了,那读者的立足之地又在何处呢?当然,此作也并不就足以成为范文,后面对于人性的大段剖白,就恰恰犯了过于直白的毛病,所以留给人的回味就没有前面强烈了。   她坐在大屏幕前,茫然地看着黑幕中的点点繁星。这时,埃克不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姐,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呆了几个小时不动就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忍耐力吗?”她愣了一下,没回答,随即又陷入沉思。埃克等了等,又说:“你要再这样我就关闭显示器。”她微微一笑:“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有任何行动的。”埃克叹了口气:“当然,我不会忘记我是为你们人类服务的。但是小姐,这么闲着我实在无聊。古老的《星际争霸之毁灭宇宙》我已翻过N次版了。那艘破救生艇你到底修好了没?”她又笑了笑:“终于修好了。我这个植物学家没有电脑方面的天赋,没你这个天才在一旁指导我八成得急死。”“修正一下,我这个天才是你父亲创造出来的。”她闻言不禁惨然:“埃克,请你别说了。”   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埃克,收尾工作完结了吗?”埃克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小姐,因为这个命令你刚刚才下达。”说罢那冰冷金属外壳上的指示灯急速闪烁起来。   她将目光转移到身边培养皿中的几株植物上。BE-10035区的人类正企盼着它们。那儿由于一次人为的环境变故而使植物全部灭绝,庞大的制氧系统也只能维持一个月。万幸,他们想起有一位女植物学家正去太阳系中一个名叫地球的——他们的母星上采集古老的植物标本。万幸中的万幸,地球上还有几株植物活标本被保存在一个废墟的培养皿中。万幸中的不幸,女植物学家在赶回的途中因飞船失事而迫降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行星上。幸好有埃克随行,否则人类真逃不过灭顶之灾了。   “小姐,收尾工作完毕!”“好,那就准备出发。”埃克道:“OK,我们该道别了,谁让那破救生艇只容得下两个人,而我又体积过大呢。”它顿了顿,“小姐,你回家后别忘了告诉那些该死的电脑专家,把‘埃克二号’制小点儿,以后逃生也方便。”她笑了笑:“埃克,你真可爱。希望以后你能对救生艇和电脑专家多点儿好感……埃克,还是你先回去吧。”   五天后。   “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救生艇一出现,人们便如潮水般欢呼着向前涌动,警卫费力地阻挡着。几位科研人员打开门,面无表情地接驳好埃克的电路:“标本在哪?”埃克冷冷地说;“存物室。”人声沸腾得更厉害:“噢,有救了,有救了!”“埃克!我们的英雄!我们爱你!”“埃克!”“埃克!”人们都像中世纪斗牛场外狂热的观众,向埃克抛来鲜花、帽子,姑娘们冲破封锁,争先恐后地将吻印在埃克冰冷的金属外壳上。面对这一切,埃克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忘了这些标本是谁带来的吗?”人群高声欢呼:“是你啊!是你,我的英雄!”“不,不是我。是把我创造出来、最后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政府夺去的那位老科学家的女儿!你们想起来了吗?”人们不屑地嚷道:“她呀,植物学家多的是,埃克只有一个嘛。”“这是为了人类。”“她知道埃克的重要性。”“她是想念死去的父亲才这样选择的。”待嘈杂的人声渐次平息下去后,埃克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这次竟多了几分轻蔑:“小姐是对的,她不该在这样一个群体中生活下去。你们这是对她的侮辱。人类就像一群任性的小孩,有时是一位神勇斗士,有时是一个卑微的奴隶……一直在宇宙中苟延残喘。”   人群沉默了许久,一个细小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天哪,它疯了!”仿佛一枚重磅炸弹投下,人群再次沸腾:“疯了!埃克疯了!”“那个老头是个混蛋,制造一台机器妄图 ** 人类世界!”“毁了埃克!不能让它破坏人类社会的秩序!”   联合同盟高级首脑召开紧急会议,全体一致通过拆毁埃克的决定。最后,同盟首领发表了一篇沉痛又义正辞严的演说:“虽然埃克对人类社会起到过巨大的促进作用,但最终是那位老科学家为实现其狼子野心所利用的工具……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人类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开始了。   一切早在埃克的预料之中。或许小姐的做法给了它太深的感触,它,不,他此时似乎已经淡漠了生与死。突然埃克想,人类是万物之灵,也是万恶之首。不管他们如何聪明,如何天才,也始终摆脱不了萦绕在心头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一触即发的社会危机的恐惧。他们与原来地球上所有低等生物一样渴求生存。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利用无坚不摧的智慧摧毁一切,也可以卑躬屈膝地趴在地上虔诚地舔造物主的靴子,更可以面无表情地毁灭阻碍自己生存和发展的“异类”。这样的人类究竟该被认作渺小还是伟大呢……或许,人类也怕自己被淘汰,而且怕得比任何生物都厉害。宇宙本身就是残酷的,人类就像弱小的蚂蚁在苦苦地挣扎:“我要生存,我要生存……”   埃克的意识渐渐麻木,在最后时刻,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小姐,那艘破救生艇的确是个好小伙子。永别了,小姐,我真诚希望你的善良和我的毁灭能唤起人类对自身行为的反省。” 《埃克》 作者:陈雪君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DHEW - 基因战争.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正文 序幕   "Oh, God!这鬼天气,看来真是要下雨了!"   格里芬太太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在厨房里随手用湿布抹了抹还有些濡湿的台板,一面抬头向漆黑的窗外张望。久居在南加利福尼亚州的人,总是要长期忍受阳光和干旱,雨水对这里真的是老天难得的赐福。格里芬太太虽说是心里不反感,嘴上还是免不了唠唠叨叨的。   格里芬太太今年六十一岁了,刚从相邻的托伦斯市政府退休。老伴泰德·格里芬在一年前因为心血管动脉硬化引发脑溢血去世。泰德走得很突然,那天早晨,他从卧室里的厕所出来,一跤摔在地上,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及至送到附近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泰德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从那一刻起,格里芬太太觉得自己的世界整个坍塌下来,变成了一片无休无止的黑暗。   泰德走后,他们的小儿子艾伦辞掉了在纽约银行高级主管的职务,举家搬回洛杉矶与格里芬太太同住。格里芬太太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吉娜与丈夫住在奥克拉荷马州乡下农场,小女儿安妮参加了和平团在非洲乌干达服务。格里芬太太觉得这一生还算过得幸福美满,除了泰德离去得太匆促外,儿女都事业有成,而且家庭和睦。格里芬太太想,这是上帝眷顾的原因,还有她和泰德共同努力的结果。   格里芬太太将厨房的窗帘拉上。此时已经隐隐约约能听到雷声,九月里南加州的气候依然是那么溽热。她回到客厅里,看见六岁的安吉娜怀抱着一只玩具熊蜷在沙发上睡熟了。   格里芬太太住在一栋两层楼房的独立屋,她从生下大女儿吉娜就落下了个骨关节风湿的毛病,所以一直不大喜欢吹空调。以前一直是泰德在迁就她,但在小儿子艾伦夫妇带着孙女安吉娜搬来后,她倒反而不得不迁就这个在纽约住惯了的小孙女了。   安吉娜的父母前天出发去了阿拉斯加,参加一个破冰之旅。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一个假期,行前艾伦郑重地将安吉娜交给母亲代为照看。格里芬太太十分钟爱这个小孙女,一直视若掌上明珠。她轻轻走过来,关掉了中央空调,调低了灯光,将一条毛线毯轻轻搭在安吉娜身上,然后又去拉上客厅的窗帘。   格里芬太太家对面,隔一条宽阔的霍桑大道,便是加州大学生物实验室的停车场。穿过停车场就能看见加州大学生物系那幢灰色的大楼。格里芬太太在拉上客厅窗帘时习惯地朝远处那幢灯火辉煌的楼房望了一眼,嘴巴里又嘟哝了一句,这才转回客厅打开电视。   格里芬太太平时喜欢收看有线台三十频道CNN赖里金的谈话节目,她看这个节目有二十多年了。从当年一个机智、诙谐、年富力强的赖里金,看到今天头发稀疏、满脸鸡皮皱纹的赖里金,岁月真是不饶人啊!格里芬太太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她看过节目预告,知道今天赖里金要访问的是奥斯卡影后茱莉亚·罗伯兹。   一阵闷雷突然在屋顶上滚过来,"咔嚓"一声停在半空中炸响,似乎要把天劈成两半。突如其来的阵阵狂风呼啸着刮得屋外树叶簌簌乱响,紧跟着瓢泼大雨"哗啦、哗啦"地直泻在窗户上、屋顶上。雷雨来了,屋里的电视受到干扰,赖里金一张尖瘦的脸被拉成大胖子,开始在画面上不安分地跳动起来。格里芬太太不安地诅咒了一句,站起身来关切地看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安吉娜,然后又拿起一袋炸玉米片,坐在沙发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看电视。   外边的雷雨还在不停歇地洒落。忽然间,一声恐怖的惨叫在后院尖锐地响起来。格里芬太太心里猛地哆嗦一下,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朝厨房后望过去。厨房门连着后院,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抓打门的声音。伴随着阵阵闷雷和此起彼伏的雨点声,打门的节奏越来越快,显得急不可耐。   格里芬太太又是一阵心慌,颤抖着声音问道:"是谁在那儿?"   没有回答。格里芬太太提高嗓门又接连问了两声,打门的声音忽然静止下来。只听到屋外滂沱大雨浇打在屋顶门窗上"哗哗"乱响。格里芬太太愕然地摇了摇头,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厨房的门。空气仿佛凝固了,屋里忽然一下变得十分静寂,连电视里的声音仿佛都突然消失了。格里芬太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觉得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立刻穿透了全身,她面如死灰,冷汗直流,话声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又问了一声:   "谁在门外?"   回答她的,是一阵阵闪电滚雷,她甚至感到房子的摇晃。厨房门那边,却再没有一丝动静,只有狂风暴雨不停的"刷刷"声。格里芬太太稍稍松了口气,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当她刚准备回到沙发坐下时,却忽然听见楼上卧室的木板地上传来清晰可辨的"嚓嚓"声,似乎有人在楼上轻轻走动。   格里芬太太惊恐地睁大眼睛,觉得一股透心的凉气自脚下立刻升到头顶,皮肤一阵阵发麻发冷,脑袋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谁?是谁?!"   她颤抖着嗓音问道,楼上没有回答。"嚓嚓"的声音却慢慢向着楼梯口移近。   格里芬太太恐惧地张大嘴巴喘息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在盖住安吉娜的毛线毯一角。格里芬太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连忙扶住沙发,却把熟睡的安吉娜惊醒了。   安吉娜睡眼地看了看惊恐万状的格里芬太太,叫了一声。格里芬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小孙女,心头一热,不由得泪水如泉涌般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紧紧抱着安吉娜,望着楼梯口开始无助地啜泣起来。   "嚓嚓"的声音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地从楼梯口向楼下移过来。   借着客厅暗淡的灯光和屋外的闪电,格里芬太太看到一个黑影弓着身子转过了楼梯。格里芬太太绝望地流着泪,觉得胸口快要被巨大的恐惧窒息了。   "哦,求求你,你到底是谁?"   黑影听到格里芬太太带着哭泣的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不动了。   "咔嚓!"一声炸雷从半空中掠过,仿佛要把天劈下来似的。格里芬太太打了个寒颤,借着闪电,忽然瞧见那个黑影映在墙上的一条长长的尾巴,这不是一只猫吗?格里芬太太脑海里猛地一闪念,怕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使劲瞪了一眼,这不是猫是什么!格里芬太太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嘴里絮叨一句,原来是虚惊一场!她如释重负般地把安吉娜放到沙发上,连忙站起身,抹干脸上的泪水。   格里芬太太家里从不养宠物,这猫是从哪里跑来的呢?格里芬太太想着,顺手从沙发边拿了根小木棍,朝楼梯口走去。她想应当把它赶走。这猫从外面雷雨中跑进来,浑身一定湿漉漉的,让它东蹿西跳,非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可。   "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格里芬太太打定主意,嘴里便大声嚷嚷起来。   当她挥着小木棍走到楼梯前时,便看见了那只两眼逼闪着幽蓝色凶光的黑猫。   这只黑猫通体肥硕,小短鼻,脸上有被抓破的血迹,张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显得十分凶悍恐怖。黑猫蹲坐在楼梯口,鼻子里不断发出"噗噗"的喘气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格里芬太太,没有一丝畏惧逃奔的意思。   格里芬太太面对着不到十英尺远的大黑猫,顿觉手足无措,心里阵阵发虚,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在这一瞬间,大黑猫忽然弓起身子,浑身毛发竖起朝着她"啊呜"地大叫一声。格里芬太太心头一阵慌张,双腿一软,吓得跌坐在地板上。   黑猫猛地一蹿扑到她身上,格里芬太太只感到黑猫如铜铁的头,凶狠地撞在她的下颏上,一阵钻心的疼,如针刺般向她突然袭来,紧跟着的是猫尾巴扫过她的脸,一种因惊悸如触到毒蛇般阴冷又麻酥酥的感觉一下子覆盖了她的整个身心。格里芬太太想叫,却又叫不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黑猫从她身上蹿出去,跃过沙发上躺着的安吉娜,穿过客厅和厨房一溜烟就不见了。   格里芬太太在地板上喘息着躺了一会儿,突然间感觉头痛欲裂。她想爬起来,却感到身瘫手软脚麻木。她想喊叫,却觉得喉咙里仿佛塞进了一团炭火。两个眼球发胀,似乎要鼓出眼眶了,一种的睡意立刻袭遍了全身,脑海里慢慢充满了黑暗。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觉时,耳边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安吉娜惊恐的嚎啕大哭声。她挣扎着想说什么,一阵眩晕袭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章 格里芬-霍桑症侯群   一、急救中心的电话   凌晨三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汤姆·莱恩医生从睡梦中吵醒。   电话是从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打来的。值班护士温蒂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霍桑市消防局在一个钟头前送来一位名叫格里芬的病人。病人深度昏迷,情况十分危急,症状却十分奇怪。值班医生斯蒂夫束手无策,只好深夜打电话请求他这个传染病专家立刻赶来。   莱恩医生放下电话,摇摇还有些发蒙的脑袋,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拧亮了台灯。   "汤姆,这么晚了,谁来电话呀?"   一个女人柔婉而睡意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   莱恩医生转回头去,一双美丽而楚楚动人的眼睛正出神地凝望着他。莱恩医生心里一热,连忙俯下身去,轻言细语道:"答应我飞飞,好好睡觉好吗?"   凌飞飞从被窝里伸出玉脂般光滑的胳膊环绕着莱恩医生的脖子,温柔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莱恩医生心里一阵激荡,侧过身斜躺下来,一只手搂着凌飞飞那如丝缎一样光滑的身子,揉弄着她柔软高耸的乳房,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满头黑发。   "再多睡一会儿吧,我的小甜心,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莱恩医生看着凌飞飞那双带着疑惑的大眼睛,温柔地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说:"真的没什么,一个急病人,他们不知道怎么办。"   凌飞飞一下挣脱莱恩医生的怀抱,从床上撑起身子说:"那我也应该去吧,汤姆,我是你的助手,有急诊我没理由躺在这儿睡觉。"   莱恩医生动情地望着眼前这个清丽如兰、韵致秀雅的中国姑娘。在朦胧的灯光下,凌飞飞那鹅蛋形的脸庞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息,细细弯弯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透着女性妩媚的灵秀的大眼睛,鼻梁挺秀,两瓣好看而性感的嘴唇,一对小小的酒窝挂在腮边,似乎涌动着无限柔情。   凌飞飞是一年前到莱恩诊所担任实习医生的。莱恩医生对她一直有着好感,但两人发生性关系却是不久前才有的事。莱恩医生喜欢她的柔情和那玉脂般洁白柔美的胴体,他发誓要追到她同她结婚。尽管他知道她有男朋友,并且知道她的男朋友于向东是鼎鼎大名的分子生物学家鲁迪·斯坦贝克教授的博士生。但那又怎么样?人生就是战场,不拼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如何?爱情亦是如此。   凌飞飞见莱恩医生不再反对,便急急忙忙地从床边捡起胸罩和裤衩。莱恩医生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飞飞那对丰匀秀挺而诱人的乳房被隐藏在浅驼色的胸罩下,他这才连忙跳起来急速地套上短衫,穿上长裤。   当莱恩医生带着凌飞飞,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奔驰ML320SUV越野车赶到圣约翰医院时,时针刚刚指向凌晨三点半。   因为刚下过雷雨,停车场还积着水。莱恩医生顾不得踩起来的雨水溅湿他的裤子,就急急忙忙朝急救中心跑去。凌飞飞穿着短裙,倒反而有些小心翼翼,待莱恩医生已经跑进急救中心的病房,她才追到门口。   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前厅有个很大的接待室,此时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平日坐在写字台前登记接待的值班护士都不见了。这时只听见接待室连接急救室和病房的过道里有人在高声叫喊,几个穿浅蓝色短袖护理服的男女护士匆匆地穿进穿出,显得十分忙乱。凌飞飞将医院的通行许可证挂在胸前,推开过道门径直走了进去,立刻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凝重。   二、得了传染病的病人   格里芬太太被抬放在急救室中间的手术台上。   莱恩医生在护士温蒂的帮助下套上了一件白色大褂。值班医生斯蒂夫神色焦虑,不停地在莱恩医生身边搓着手,显得着急而又毫无办法。   莱恩医生先习惯地看了一眼立在病床边的心脏记录仪。记录仪的扫描光标已拉成了一条平线,格里芬太太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莱恩医生皱了一下眉头,转过身来观察放置在无影灯下的格里芬太太,乍一见,竟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张大嘴巴"啊!"地叫了一声。   格里芬太太面部和全身肌肉因为痉挛抽搐变得十分可怕,眉眼和嘴角已经扭曲变形,歪斜得极为恐怖。手指和脚趾如同鸟爪一样缩在一块,整个皮肤呈青紫色,因为干燥而收紧。嘴角边还残留有白沫,七窍流血,半张开的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这是明显的咽喉肌肉痉挛症状。   莱恩医生将手放在格里芬太太的鼻子下试了试,病人已没有了呼吸。他拨开病人双眼,见瞳孔已经散去,格里芬太太已经确定死亡无疑了。   莱恩医生锁紧眉头,对着死尸发了好一阵呆,然后吩咐护士温蒂拉开覆在格里芬太太身上的白床单,查看是否有受过伤的痕迹,哪怕是一道小小的伤口。   温蒂将格里芬太太的尸体翻来覆去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朝莱恩医生摇摇头。   屋子里的气氛此时显得格外凝重,几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莱恩医生。   "汤姆,"斯蒂夫医生想了想,忍不住走过来站在莱恩医生面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莱恩医生沉思着摇摇头说:"我能确定她的死因,应该是咽喉肌肉痉挛造成呼吸瘫痪和心脏机能不全,共济失调而死亡。但这个病症很奇怪,可能是破伤风,又像是狂犬病、脑膜炎,甚至是炭疽热或者是肺炎。可是目前我还不敢确定。"   "是否应该做病理解剖?"   莱恩医生点点头说:"这需要病人家属签字同意。"   斯蒂夫医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温蒂道:"那个跟着病人一块来的女孩呢?听说是她打911报警的。"   温蒂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在外面接待室吧?"   莱恩医生一顿足喊道:"快,快去找找她!"   莱恩医生话音尚未落,只见凌飞飞抱着一个孩子急急忙忙冲进来。飞飞满脸通红,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冲着莱恩医生焦急地喊道:"汤姆,快救这孩子!"   温蒂急忙从飞飞手里接过孩子,只见她脸色青紫,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全身高热并抽搐着,嘴里不断地淌出白沫来。   斯蒂夫医生一看这情形,惊恐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刚才格里芬太太送来时就是这个样子!"   莱恩医生顾不得回话,急忙吩咐凌飞飞说:"快去取呼吸器!"   温蒂将安吉娜放在治疗台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各种抢救器械搬过来。莱恩医生见安吉娜脸上肌肉一阵阵痉挛,全身痛苦地抽搐不已,想了一下,在橱柜里取出一管麻醉针剂巴比妥,走过来给她注射。凌飞飞帮他按住安吉娜不断抽动的胳膊。麻醉剂注射下去后,病人很快有了反应,抽搐和痉挛减缓了许多,但皮肤仍然发烫,呼吸还是急促,嘴里不断地流着白沫。   斯蒂夫医生给病人擦着嘴角,抬头望了一眼莱恩医生问道:"汤姆,你查到这是什么原因了吗?"   莱恩医生摇摇头,神情十分忧虑,仿佛在沉思当中。   凌飞飞将呼吸器罩在安吉娜脸上,转回头有些惊疑地问道:"你是在怀疑什么吗?"   莱恩医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病人家庭和房屋都隔离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斯蒂夫医生不甚了然地耸耸肩。   莱恩医生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跳起来,急切地厉声喊道:"飞飞,快去通知霍桑警察局!"他稍停顿了一下,有些绝望地摇摇头,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怀疑这是一种传染病,一种我们从来也没见过的传染病!"   三、急救病人   凌晨四点十分,霍桑警察局克拉克·格雷局长睡意中接到了莱恩医生从圣约翰医院打来的电话。他只听了几句话就立刻清醒过来,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克拉克今年刚过六十,是个退伍军人。他在LAPD(洛杉矶警察局)的服务算来已有三十个春秋了。他在四年前转调霍桑警察局当局长,因为战争留下的伤痛使他在这个位置上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所以上个星期刚向LAPD佩里局长呈交了退休报告并获得批准。   霍桑警察局在洛杉矶只能算一个小小的执法部门,克拉克手下有六十二个正式警员和七名文职人员,配备十四辆装载着GPS卫星导航设备和可以直接与总部通话联络的雪弗莱警车。按照三班执勤的规定,当天凌晨正在值勤的警员共有十九名,警察局里还有两名接听电话和处理杂务的女性文员。   莱恩医生要求将格里芬太太所居住的霍桑大道从7400号到8000号之间完全封锁起来。这里面有六个街区,八十九户住宅,九个商家店铺,十七个街口。情况紧急,克拉克皱着眉头算了一下,就是把他手里全部警员派来也不够。他立刻打了个电话向LAPD(洛杉矶警察局)总部求援,请求最少一百名警力的支持和一架救援直升机待命。   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一架LAPD的直升机就开始在整个霍桑地区上空盘旋起来,至少有三十辆警车从洛杉矶不同地方拉着警笛向这里高速赶到。克拉克局长几乎出动了局里所有的警员赶赴现场,自己则拿着一只防毒面具,开着车子呼啸着驶了过去,心情犹如大战前的紧张和激动。   几分钟以前,他又接到了分别从LAPD和市政府来的正式命令,在洛杉矶联邦紧急救援办公室(EDLA)及卫生防疫单位尚未到达之前,隔离区内哪怕是一只小鸟都不准飞出去!所有居民都必须无条件地留在隔离区内,有任何异常,他都有先斩后奏的处置权,对所有要逃脱的动物,一律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鸣笛而至,也给莱恩医生送来了一名与格里芬太太症状一模一样的病人。这是一个名叫雷伊的年轻人,住在与格里芬太太相邻的街区,六尺二英寸的个头,二百三十磅的体重,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安德森管理学院大三的学生,校橄榄球队的主力跑锋。   莱恩医生看着斯蒂夫医生和温蒂手忙脚乱地在处理病人,心情变得格外郁闷沉重。这个突如其来的瘟疫根本不在乎你是老是幼,是强壮还是羸弱,它就是这么突然地袭来了,让人猝不及防,莫名其妙,连一点防范的余地都没有。   在抢救病人这段时间里,莱恩医生接连打了几十通电话向各地知名病毒学教授及流行病专家通报,但没人能提出有效的救治方案来。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莱恩医生无法向他们提供详尽的病因资讯,他只能确定这是一种可以通过呼吸道或是接触性的传染病,病毒会循着末梢神经到达脑部快速繁殖,引起脑部炎症进而再侵袭身体其他系统。格里芬太太的尸体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病理室做解剖,但会是什么结果,谁都没有一点把握。   莱恩医生很快就将这次疫情写成了简报。他决定将这次来势汹汹的传染病和发病症状,用格里芬太太的名字和疫情发生地点霍桑市合起来,称为--格里芬-霍桑症候群。   在用电子邮件和传真紧急上报华盛顿联邦紧急救援办公室(EDA)、联邦卫生署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国家卫生研究院(NIH)以及在萨克门多的加州州政府等主管部门前,莱恩医生又仔细地同斯蒂夫医生交换了意见。斯蒂夫医生提到在格里芬太太送进来时,那个跟着来的孩子曾经似乎说到一只猫,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最可疑的传染源。斯蒂夫医生甚至还提到喧嚣已久的恐怖组织生物武器攻击的可能性。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形,莱恩医生想,这都将是一场灾难,是一场你根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还将如何发展下去的灾难!   清晨,东方天际开始泛白时,莱恩医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靠在急救室的墙角睡着了。护士温蒂想要摇醒他,被凌飞飞摆摆手制止了。   凌飞飞心里不无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搞得心力交瘁的男人。自从参加莱恩诊所与他共事一年多以来,她始终说不清楚究竟是对他喜爱多一点还是敬佩多一点,或许两种感觉都有。但她深深感到,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看他昨夜的表现,那种忘我的精神和处理问题的决断,凌飞飞想,于向东就做不到。   一想起男友于向东,凌飞飞忽然就觉得自己心情变坏了。   于向东同斯坦贝克教授几天前去了新奥尔良参加一个由NIH人类基因组研究中心主办的关于"生物资讯学"课题研讨会,预定今天一早飞回来。不知怎的,凌飞飞有些不愿见到他。倒不是因为昨晚同莱恩医生睡觉,这件事早晚要摊牌,她必须尽快跟他有个了断。她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觉,她无法拿于向东和莱恩医生做比较。   凌飞飞想这些事想得头脑发胀,便从急救室外的饮料贩卖机里取出一罐无糖可乐,又走回到莱恩医生身旁。从夜里到现在,圣约翰医院的急救中心已经陆续收留了包括格里芬太太在内的十二名患者。格里芬太太已经死去,其余的病人都挣扎在生死线上。莱恩医生对此束手无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他们罩上呼吸器,打一针麻醉剂以减轻痛苦。   又是一阵鼎沸的人声在急救中心过道里喧哗起来,将莱恩医生吵醒,他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眼前都是穿着白衣的医生和浅蓝色工作服的护士的身影在晃动,又有一个病患者被送进来了。莱恩医生抬头看了看,病患者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神志昏迷,口吐白沫,脸上五官因为肌肉痉挛而不停地抽搐,病人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莱恩医生摇了摇头,黯然地一声叹息。   凌飞飞坐在急救室过道边的长椅上,眉头紧锁,一脸迷惘忧愁。见莱恩医生醒过来,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莱恩医生见到她,挨过来坐到她身边,轻轻托起她的一只手合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   凌飞飞凝望着他,两行泪水便不由自主地顺着秀丽的脸颊流下来。莱恩医生能深切体会到身边这个中国姑娘此时此刻的感受,忙取出一张纸巾关切地替她擦着眼泪。凌飞飞将头靠在莱恩医生肩上,神情落寞地问他:"汤姆,我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触动了心事。莱恩医生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她一头黑黑的秀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凌飞飞转过头来,依偎在莱恩医生的怀中,她马上就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和有些因恐惧而轻轻颤抖的身体。她不禁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他,问道:"汤姆,你好像很害怕,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   莱恩医生满腹心事地看了一眼飞飞,面色沉重地说:"我在想这个病症。就算麻醉剂、呼吸器可以帮助病人减轻痛苦,但凭我的观察和经验,最多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找不到救治方法,所有的病人必死无疑!"   "我的天!"   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凌飞飞双手捂住脸抑制不住绝望地喊起来:"只有二十四小时!"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基因最优组合   四、怪异的中年人   加州大学生物系博士生于向东和他的指导教授鲁迪·斯坦贝克在从新奥尔良飞来洛杉矶的美西航空465航班上下机时,刚好是洛杉矶时间早上八点整。   斯坦贝克教授还要赶去主持一个在市中   心希尔顿饭店由日本NORIKO生物科技公司召集的早餐简报会,所以一下飞机就被两个日本人匆匆忙忙地接走了。剩下于向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候机室接机口左顾右盼。按照出差前的约定,凌飞飞应该来接他,可偌大个候机楼里,哪里见得到她半个人影!于向东心里不免焦躁起来。昨晚他从新奥尔良一直给她打电话,可是家里没人接,打她的手机根本就是关机。他在手机留言信箱里给她发了不知多少个留言短信息,但是整整一夜,她竟然连半个字都未回,害得于向东在新奥尔良酒店的床上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睁着眼睛直折腾到了天亮。临上飞机回洛杉矶前,斯坦贝克教授见到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竟吓了一跳,问他说:"你这是怎么了?!"   于向东是那种典型的四川人,小矮个,粗壮结实,浓眉大眼,脸像刀刻的一样轮廓分明。   他出生在四川米易草场乡安宁河畔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但是两个姐姐都没有活到成人。一个姐姐在他还只有四岁时死于肺炎,另一个姐姐在他六岁时因为误食敌敌畏杀虫剂抢救不及时而死。妹妹小芳在省城成都给人做保姆打工。于向东的父母都是那种勤勤恳恳、目不识丁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只知辛辛苦苦伺弄十几亩山地旱田。可谁都没有想到鸡窝里居然就飞出了金凤凰!   这二十多年来,整个草场乡就出了他这一个北京大学生物系的高材生,继而又考上了美国加州大学生物系的研究生,后来一直到鲁迪·斯坦贝克教授门下攻读博士时,整个米易县城都轰动了。当县里电视台俊俏的女记者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气喘吁吁地走二十里山路,爬上草场大山来到他家那座破旧的泥土房里采访于向东父母时,这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居然激动得泪花都出来了。女记者见于家这间破屋里家徒四壁,黑咕隆咚,竟然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她真不明白在这里是如何培养出全县唯一的留美博士生来的?   其实这缘于于向东幼年时的一段奇遇。   于向东原来叫于狗娃,家境贫寒,孩童时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和娃娃头。   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从省城成都下放了一批右派来草场公社监督劳动。而在于狗娃家对面生产队猪圈旁的小土房里,就住着一个干瘦的戴眼镜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很是怪异,每天上工劳动回来后,无论有多劳累,他都要抽出时间来摆弄花草,还常常将田里的蚯蚓、蚂蟥、泥鳅和蝌蚪弄回家来养着。有一次,村里人亲眼见他用小刀把一条条的蚯蚓剖开拿到阳光下仔细观察,吓得村里妇女小孩从此不敢从他门前经过了。只有于狗娃胆大,经常跑到中年人那里帮他捉蚂蟥,抓泥鳅,有时甚至还拎个死老鼠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来走去。   于向东至今还记得,当他才六岁时,就用一把小水果刀第一次解剖了活青蛙。   那个中年人站在旁边给他只讲了一遍,他就记住了哪儿是心、肝、肺,哪儿是神经血管。他的聪明灵气引起中年人的好奇,他教他识字读书,给他讲很多关于生物学的故事。两年后这个右派平反要回城时,八岁的狗娃已经能朗朗讲出孟德尔遗传定律和摩根的果蝇染色体研究要点。中年人对这个孩子十分期许和钟爱,便给他改了名字叫于向东。   临回城的前夜,中年人拉着狗娃的手来到于家,十分郑重地对他父母说:"我拜托你们二位老人了,不管今后日子有多苦多难,你们一定要让他读书上学,三十年后,这孩子的成就必定会远远超过我!"   这个中年人就是四十年代末的留美博士、著名生物学家凌承元教授。   五、发誓要用一生来珍惜她   当于向东再一次见到凌教授时,已经是整整十五年后的事情了。   一九九二年他被加州大学生物系以全奖录取为研究生,即将飞赴洛杉矶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凌承元教授因为晚期淋巴腺癌住进肿瘤医院,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当于向东赶来,一眼看见躺在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苍老衰弱,犹如风烛将尽,油枯灯灭的老人时,心里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眼泪立刻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奔涌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十五年岁月匆匆,他的启蒙恩师竟然就这样快要走完人生旅程。他人生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恩师却要撒手西去了。于向东心如刀割,跪在病床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惊动了昏睡中的凌教授,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声音嘶哑着说:"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于向东膝行向前,悲伤地握住凌教授那干枯的手,难过地叫了一声:"老师!"   凌教授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有些喘息地说:"我一直在想,这么多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是虚浮轻浪,还是沉稳扎实?"   稍稍歇息一下,他神情亢奋起来,接着说:"你从小天分高、勤奋、能吃苦、有悟性。这十五年来,我们虽然不见面,但我却在一直看着你成长。今天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犹如晴天霹雳!于向东在这一瞬间只觉得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脸色立刻就变得苍白。   于向东家境贫苦,上学读书甚为不易,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由县教育局拨出困难补助款减免了他所有的学杂费。他今天才知道,这都是凌教授的安排。学校根本就没减免过他的费用,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眼前这位老人在悄悄地替他支付!   这是天大的恩情啊!于向东眼睛因为泪水模糊了,要没有凌教授,就决不会有他于向东的今天。他的命运,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成为一个被人羡慕的留美学子。是眼前这个老人默默地改变了他的一切!   于向东百感交集,忍不住泪如雨下,耳边又传来凌教授那苍老沙哑的嗓音:"这么多年来,我不跟你见面,不与你联络,甚至你找到了家门口也不让你进。我没有别的目的,一个人的心志是在艰难困苦和各种逆境中磨炼出来的。你不能太顺利,你如果早早有了靠山,你就会松懈,就会失去斗志,就会平庸,这不是我要的。"   于向东泪如泉涌,哽咽无语。恩师的一片良苦用心,到了此时他才真正全然明白!   沉默片刻,凌教授示意护士从病房立橱的抽屉里拿出一卷厚厚的手稿来。凌教授伸出枯萎的手哆嗦地抚摸了一会儿手稿的封皮,然后郑重地交到于向东的手上。   于向东低下头去,泪眼迷离中,只见包着白皮的书稿封面是一行醒目的黑字:   OGD(OPTIMUM GENE DISPLAY)基因最优组合   凌教授黯然神伤地望着凝神的于向东,遗憾地叹息一声说:"这用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可惜我完不成它了!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继续走下去,完成它,造福天下苍生!"说着,他微微欠身让护士扶着垫高了枕头。   于向东垂泪无言。凌教授轻轻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有时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艰难,还要痛苦,还要去忍受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和孤独。科学的境界就是这样。这是一条崎岖险恶的小路,有人用了一生才能走出一小步,有人刚刚看到了一点希望,却默默地死去了。科学是用科学家的生命堆积出来的,前面的人刚倒下去,后面的人就要跟上来。"   于向东体会着这句话,思索良久,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凌教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浊泪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枯萎的脸颊淌下去。他抓紧于向东的手,期待地凝望着他,激动地说:"拜托你了,狗娃!认识我,就注定你从此要一生受苦了!你将会失去很多,到头来或许甚至是一事无成。你可能会耗尽生命而碌碌无为,但无论多难多苦,你都要熬下去!"   于向东将手稿抱在怀里,跪在地上给启蒙恩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病房门外忽然响起嘤嘤的哭声。一个十七八岁、泪流满面的女孩推开门进来。凌教授示意她走到了跟前。于向东有些拘谨地站起来。凌教授拉过女孩的手放在于向东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我让她学习护士专业,就是为了将来能为你洒扫庭除,制衣做饭,生儿育女。让你能够专心学问,完成我这毕生的意愿!"   这个女孩,就是凌承元教授的独生女儿凌飞飞。   一九九三年,凌教授去世周年祭时,于向东获得斯坦贝克教授的首肯回了一趟国。   在祭拜完恩师后,他又回到四川家乡探望许久未见的父母。飞飞坚持要陪他一块回去,她说她一定要看看父亲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在米易大山里,飞飞完全不像是一个娇生惯养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她挑水担柴,割稻舂米,穿着农家衣服,吃着粗粮白菜。把于向东朴实勤劳的母亲感动得老泪纵横,连连说是于家祖上积德,百年才能摊了这么个又俊俏又能干的儿媳妇来。   于向东是个孝子,亲眼目睹了飞飞的一举一动,他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说:"飞飞,我该怎样感谢你?"   飞飞望着他,只是轻声一笑说:"你忘了我爸爸临终是怎么嘱托的?"   两人的感情就这样终于像洪水一样决口了。   在临离开米易大山回美国的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飞飞赤着脚偷偷从她住的东厢屋里溜进了于向东的房间。   当于向东中被一丝丝急促的呼吸惊醒时,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飞飞已经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床前。于向东永远也不能忘记,当他第一次看到飞飞那姣美如玉的身体时,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震惊和眩晕。飞飞是那么的美,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如脂玉般细腻而光滑的肌肤,一对高耸挺拔的乳房和两条修长的腿,在月色的映照下,她那迷蒙的眼睛和那挺秀的鼻子显得是那样的美丽而高贵,宛如一幅令人叹息的油画。在那一刻,于向东屏息凝神,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又像突然被什么击中而晕倒。他慢慢地张开臂膀,飞飞就像一条小鱼似的滑进了他的怀抱。   当他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清晰地感觉到她因为撕裂的痛楚而在簌簌发抖。飞飞没有出声,只是咬着嘴唇,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臂。于向东俯视着飞飞因为忍受痛苦而显得凄楚动人的脸庞,心里涌过一阵激动,竟忍不住热泪盈眶,瘫了下来,哭着将头埋在她那丰满柔软、洁白胜雪、晶莹如玉的双乳中。   事后,飞飞将一块沾着血迹的白手绢交给他。于向东感慨万千,在这遥远贫困的山村,在这破旧不堪的泥土房里,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就这样将她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他。   他发誓要用一生来珍惜她。   六、霍桑发生了瘟疫   于向东焦灼不安地在人满为患的候机楼里转悠了两圈。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二十五分,飞飞还没来。他用公用电话又试着给她打手机,她的手机依然是关机信号,家里的录音电话也仍然没有她的只言片语。于向东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他和飞飞在感情上出现裂痕,是最近一年多的事。   飞飞是一九九七年春以陪读身份来美国的。他们本来计划那一年就结婚,可他思虑再三,恩师的遗愿要完成,除了学业研究外,总觉得在经济上还达不到,所以想等到"OGD"的著作问世,取得博士学位,找到一份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拿到绿卡后再办。没想到前年、去年两次博士答辩都没有通过。于向东现在每个月只有给斯坦贝克教授做RA(助理研究员)的一千八百美元薪金,要想结婚,真是谈何容易!   这一年多来,他觉得飞飞是在慢慢地变化,尤其是当她进入莱恩诊所以后。   他也见过莱恩医生几面,那是一个高个英俊的单身白人,不到四十岁年纪,听说就成了行业里的专家名医,声名显赫,每年近七位数的收入。飞飞每次讲到他的那种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那种羡慕向往的表情,让于向东真有说不出的难受。越是这时,于向东就越是怀念已逝去多年的恩师凌教授。   到了八点三十分,飞飞仍然没有出现,于向东决定不再等了。   于向东在学校外的欧顿街上租住着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自凌飞飞来美国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公寓楼环境不好,租户都是低收入蓝领阶层,还有部分学生租住。飞飞来后就不断地抱怨,说房间太小,又不隔音,甚至连两人做爱都得用枕头捂着嘴巴,怕忍不住叫出声来让邻居听到。于向东不是不想换个安静的地方,可他摸摸自己口袋再算算银行户头,实在是不敢啊!他是从四川米易大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他尝够了贫苦的滋味!   从机场回公寓,如果坐计程车大约需花掉三十多美元,还要加上司机小费。于向东决定省下这笔钱,就打了个电话给同实验室的同学刘戈壁,请他帮忙跑一趟。   刘戈壁也是生物系的博士生,来自北京。刘戈壁与于向东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时间大部分花在社会活动上,而不像于向东是个书虫。他是加州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的副主席,平时热心公益,关心政治,喜欢四处张罗交朋友。他开一辆崭新的宝马 528轿车,据说是他在国内某私企当老总的岳父特地买来送他的。   当刘戈壁在电话里听到于向东的声音时,有些惊讶夸张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啊!于向东,你没看电视?不知道这儿出大事啦!"   "怎么了?"   "霍桑发生了瘟疫,警察把学校对面所有街区都封锁了!我们刚才在电视里还看见飞飞呢,听说医院里已经住进去十多个病人了,情况很危险啊!"   于向东听到这里,心中不觉一沉,忙问道:"你知道是什么瘟疫吗?"   "不清楚,说是到现在还找不到原因。"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昨天半夜。今天天不亮就来了好几百警察,戴着防毒面具,到现在喇叭里还在喊呢,任何人或动物都不准离开封锁隔离区,否则格杀勿论!"   "他们确定传染源了吗?"   "肯定没有!到现在官方还没公布疫情。"   "你看新闻,知道病人是什么症状吗?"   "很奇怪,听说是全身肌肉强烈痉挛,神经系统麻痹,有高烧。"   "有呕吐或腹泻吗?"   "没听说,哎!向东,我从生物系找了几个留学生,你问问飞飞,她那里需不需要帮助?"   于向东一下有些走神,没听清刘戈壁后面说的话,忙问道:"你说什么?"   刘戈壁有些扫兴,没好气地说:"你这聋子、哑巴、瞎子,快去把凌飞飞领回家吧!刚才电视采访那个白人医生说漏嘴了,说昨晚跟你未婚妻在一块呢。他妈的这个鸟白人,给你弄个绿帽子戴还非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不可,这不是欺负人嘛!你说他妈的可不可恨?"   于向东一愣,只觉得耳边"嗡"了一下,脑袋里立刻就是一片空白。(   七、人类基因组计划   鲁迪·斯坦贝克教授是在与日本NORIKO公司的早餐会上得知霍桑事件的。   当时,他正不厌其烦地给NORIKO的社长中田俊二和财务长松坂久木介绍着关于人类基因组计划的情况。斯坦贝克教授有些恼火地发现,这些日本人居然连基本的生物知识都不了解,他不得不像一个小学教师一样讲解什么是细胞和细胞核,细胞核是如何储存建构人体遗传信息的,而这些遗传信息就是人类的基因组。这个基因组包含了大约30亿个遗传密码,可以组成10万个基因,而每个基因决定了一个蛋白质的结构和功能,这10万个基因就决定了人身体的基本构造和特征,等等。看着这些日本人谦恭专注的神情,斯坦贝克教授真后悔没从机场把他的学生于向东也顺便叫来,讲解这些本是研究生或博士生的事。   NORIKO公司本来与他在早餐会后要草签一个协议,由日方出资三千万美元支持他的实验室对基因优化组合的研究。他本以为以日本人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是一定要用专家将事情弄得明明白白不可,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草率。他到了早餐会才知道,NORIKO实际上是一家风险投资基金公司,背后老板是一家知名的重工业企业,难怪对生物学知识一窍不通。   秘书桑妮·布兰登小姐在会议进行当中打来一个手机报告了霍桑发生疫情的情况。同时告诉斯坦贝克教授,说实验室电子邮箱一大早就收到一封给于向东但是抄给实验室的邮件,内容涉及到"OGD"的问题。斯坦贝克教授一听,立刻决定中止这个早餐会,赶回加州大学。   当那几个日本人可怜巴巴地哈着腰赔着笑将他送到希尔顿酒店大门外时,斯坦贝克教授这才有些舒展眉头,长长出了口气。   斯坦贝克教授是最近几年异军突起的著名分子生物学家。   他原来主要研究RNA(核糖核酸)的分子结构,后来却接连发表了十多篇分量极重的关于人类基因和基因组排列的文章,受到诺贝尔奖得主、美国最负盛名的前辈分子生物学家、COLDWATER实验室主任沃尔森教授的赞赏和推崇。   沃尔森教授是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美国"人类基因解读计划"的掌门人。他极力向NIH(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推荐斯坦贝克教授加入这个由六国共同参与的宏大计划,但斯坦贝克教授自己却婉拒了。人们猜测这是斯坦贝克教授要另辟蹊径,独自完成基因的排列研究。这更增添了关于斯坦贝克教授的神秘感,使他的知名度陡然上升。   虽然如此,斯坦贝克教授却依然同NIH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沃尔森教授虽然年迈,却是慧眼金睛,一语中的地指出这是斯坦贝克教授的诡计,他要走商业包装的运作方式。有大公司和商业利益集团的资金做后盾,他这是稳坐钓鱼台,名利双收。   斯坦贝克教授对沃尔森教授的批评一笑置之,丝毫不放在心上。用美国人的话说,这就是犹太裔科学家的特点:重利、务实、狡猾、冷酷。   八、疫情很严重,来得很突然   斯坦贝克教授坐在回学校的计程车上还在想着那几个可笑的日本人,他不急着跟他们签约是想吊吊日本人的胃口,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商场上的东西就像人的欲望一样,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尤其是对那些生物科技知识等于零的人。虽说出钱就是老板,可斯坦贝克却不想被他们控制,有时外行人的指手画脚,着实让人生厌。斯坦贝克教授想到他手里其余的几个投资人,旧金山的蒙哥马利生物风险基金已经同意在投入了两千万的基础上,再追加四千万做基因最优组合的第二期实验研究;LILY制药也愿出资两千万在相同课题上。如果再加上NORIKO,就有上亿美元的投资了。   说实话,斯坦贝克教授从心底里看不上沃尔森教授那种传统的科学家,那种所谓维护人类共同利益,反对人类基因及天然自成的DNA序列成为私人企业牟利的目的。他赞成NIH主管荷莉女士的观点,科学成果应当转换成技术和经济生产力。   计程车从洛杉矶市中心 110号高速公路出口驶向南世纪大道机场方向,在霍桑大道左拐,刚走了没几个街口就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拦住了。   斯坦贝克教授伸出头朝空旷的大街望了一下,见前面整个霍桑大道杳无人迹,只有几辆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封住路口,有两架直升机轰鸣着在城区上空飞来飞去地盘旋。斯坦贝克教授心里有些惊讶,是什么样的瘟疫居然会搞得这样风声鹤唳的?   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走过来敲了敲计程车的窗户。斯坦贝克教授将窗户摇下来问:"不是说只封锁了六个街区吗?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瓮声瓮气地回答说:"疫情已经扩大了。对不起先生,你得往回走了。"   斯坦贝克教授掏出一张证件在警察眼前晃了一下说:"我是加州大学生物系的斯坦贝克教授,我的办公室在那边,我有要紧事要回去。"   警察连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不行!上面有指令,任何人不得进出隔离区!"   斯坦贝克教授还想争辩,那个警察根本不再理他,使劲敲了一下计程车前窗命令司机调转车头。   斯坦贝克教授心里有些窝火,可是对眼前这个情形也是毫无办法。他拿出手机想给办公室拨个电话,就在他拨号时,一个人将头伸进车窗拍了拍他的肩打个招呼:"嗨,鲁迪!"   斯坦贝克教授惊讶地转回头,见是FBI反恐怖部门的生化专家迈克·芬利博士。他同芬利博士并不很熟,他平时也不喜欢同执法单位的人打交道,所以尽管他们在几次关于DNA染色体的研讨会上碰过面,但私下里从不来往,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上了。   芬利博士高高瘦瘦,长相难看,不修边幅,性格却是十分活泼。他不等斯坦贝克教授回答,嘴里便滔滔不绝讲开了。   "鲁迪,你在分子生物学年报上的文章我看了,很棒啊!基因的优化组合,你说你用动物做转基因实验取得了理想的结果,是P53对偶基因裂变吗?你是在哪一种动物实验里证明因为这种P53对偶基因破坏而致癌的?"   斯坦贝克教授被芬利博士一连串问话弄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好不容易找个话缝忙插上一句说:"迈克,听我说,我们再找个时间讨论好不好?你看现在这样子。"   芬利博士看着斯坦贝克教授一脸烦躁,恍然大悟说:"你是想回办公室?"   斯坦贝克教授点点头说:"迈克,你有什么办法吗?"   芬利博士将头从计程车里缩回来,朝空旷的大街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说:"这次疫情很突然,很严重,已经惊动华盛顿了。这里除了警察,还有联邦五个单位几百人正在一块协同调查处理,除菌消毒,可原因到现在大家都还是一头雾水。"   斯坦贝克教授看了一眼芬利博士穿在身上印有FBI字样的夹克,问他:"这不会是恐怖分子的攻击吧?"   芬利博士摇摇头说:"没有排除这个可能性。但专家认为这应当是一次突发的偶然事件。不过FBI已经正式参与了调查。"   斯坦贝克教授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疫情,是什么症状?"   芬利博士茫然地说:"传染源至今不明,莱恩医生写来的报告把它叫格里芬-霍桑症候群,名字蛮有意思的。"   "格里芬-霍桑症候群?"斯坦贝克教授皱眉沉吟,他从来没听说过。   芬利博士这时忽然像想到什么,转身对斯坦贝克教授说:"鲁迪,其实你可以从405高速公路转91号公路到托伦斯,那边还没隔离,你从那儿就可以进学校。"   斯坦贝克教授朝芬利博士感激地点点头说:"谢谢你,迈克!"   芬利博士见计程车调过头去,便向斯坦贝克教授挥挥手喊道:"鲁迪,有空我会去找你的!"   九、冒险给患者注射抗生素   上午八点五十分,莱恩医生决定冒险给病患者注射抗生素。   从凌晨三点到现在,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已经收进了十二个病人,全部是同一症状,而且都处在深度昏迷的危险状况中。各种抢救方法都用过了,但效果不明显,所以只能采取莱恩医生对安吉娜的保守处理方式。   格里芬太太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在病因一栏里填写的是UNKNOWN(未知),血清和病毒化验无异常,常规化验无异常,细菌培养实验无异常。莱恩医生拿到这份报告恨不得一把撕得粉碎,病人已经死了,所有的检查报告还居然说病人"无异常",真是荒唐透顶!   凌飞飞一直守在安吉娜身旁。安吉娜从发病到现在已经有近六个小时了,除了输液吸氧和麻醉剂外,莱恩医生仍然没有办法采取进一步的治疗措施。   其实各种医疗方案都被反复考虑过了,莱恩医生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这是一场突如其来而且根本不明就里的瘟疫,查不出致病原因,分离不出病毒,不知道这场来势凶猛的病症谁是罪魁祸首,任何医疗措施都有可能出错。   莱恩医生忧心如焚,时间正一分一秒地逝去,病人正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凌飞飞守护的那个孩子。安吉娜只有六岁,再不救治,她那脆弱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在急救室里。   联邦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请来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的病毒学专家理查森教授、南加大医学中心的流行病专家伊藤博士前来协助,又从各个医院调集了近十位经验丰富的各科医生,医院外加派了警察执勤,一架救援直升机停在医院楼顶待命,全洛杉矶最好的医疗设备都在火速往这边调集。   任何医疗方案都必须是对症治疗。专家们到来后已经开了几次会,可是最大的问题是,这是什么病?到现在整个医疗小组对这个凶恶的传染病却还是一筹莫展。最后莱恩医生决定给病人注射抗生素。但抗生素有很多种,用哪一种?还有最关键的,这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病症,资料库里找不到任何病例,注射抗生素后万一出现预想不到的后果又怎么办?   凌飞飞愁眉不展地注视着莱恩医生在病房里焦灼地来回踱步,却觉得帮不上一点忙。她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咖啡间泡了一杯浓酽的英国红茶给莱恩医生端来,这是莱恩医生平时最喜欢喝的。   莱恩医生感激地接过凌飞飞端来的茶水,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凌飞飞顺势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站了一会儿。她知道他这时最需要的是一种温暖和支持,她能给他的,就只有这些了。莱恩医生明白飞飞的意思,感动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凌飞飞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人:柔情、刚毅、细腻、顶天立地。   霍桑警察局克拉克·格雷局长和FBI芬利博士交谈着走过来,看见莱恩医生和凌飞飞,克拉克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打了个招呼:"嗨,汤姆!"   芬利博士不改幽默的脾性,笑了笑说:"你们好,英雄加美女!"   凌飞飞回过头,连忙放开搂着莱恩医生的手。芬利博士笑着摆摆手说:"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这样谈,这让汤姆更有安全感。"   莱恩医生苦笑一下摇摇头,端起手里杯子喝了一口茶,关心地问克拉克·格雷局长:"那只猫有下落了吗?"   克拉克·格雷局长阴郁着脸没答话,只是摇摇头。   莱恩医生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如果这只可恶的猫不找到,这个病因就难以确定。而且还不知后面的危害有多大!他在凌晨时通报过克拉克,一定要找到那只黑猫,不论是死是活。   克拉克本来是想告诉莱恩医生,联邦卫生防疫部门和警方已经决定再扩大隔离区,包括霍桑大道以南全部地区。在早上七点钟时,由专家、警方和政府主管部门共同召开的紧急会议中,克拉克曾提出过恐怖组织生化武器攻击的可能性,但被包括莱恩医生在内的专家们否定了。从规模、效果和现场情况看,这更像是一个孤立的突发事件,要培养出一种人类迄今不知的病毒,并用来进行攻击,恐怖分子似乎还没这么大的能力。   但是事情总是有因的啊,有因才会有果。克拉克对医院抢救的情况十分不满。时间一分一秒拖下去,封锁隔离区越扩越大,警力消耗也越来越大,社会秩序也会越来越难维持,而且居民中的恐慌借着媒体的渲染在迅速扩散,天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他本想将这种感觉告诉莱恩医生,可看到他一脸疲惫,神情倦怠,想了想,又把话咽了下去。   芬利博士看着这两人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莱恩医生的肩说:"其实有一个人你应该去请教,他或许能帮助你的。"   "谁?"   "鲁迪·斯坦贝克教授!"   莱恩医生和凌飞飞听到这个名字,面面相觑,都不自觉地浑身一震。   十、校方紧急通知停课   刘戈壁开车载着于向东也是从91号高速公路下来,经过托伦斯从学校北边进来的,他们到生物系大楼时,正好是上午九点半。   因为霍桑的疫情,校方紧急通知今天临时停课一天,何时再恢复上课,需要等待进一步消息。因为学校紧靠隔离区,所以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但已是比平日冷清了许多,偌大个校园,显得空空荡荡的。   于向东的家是在隔离区之外的,但当刘戈壁驾着车从机场出来问他去哪儿时,他却毫不犹豫地说:"回学校!"   于向东觉得心里在淌血。   那个公寓楼里的一房一厅从此以后还会是他们的"家"吗?那个笑颦如花、妩媚秀丽的飞飞从此以后还会是他的"妻"吗?坐车回校的一路上,于向东脑海里就不断浮现出种种变幻的景象,他似乎看到飞飞躺在莱恩医生怀里的情景。飞飞是那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娇媚柔顺,风情万千,他们每次做爱都会弄得淋漓酣畅,筋疲力尽,回味无穷。于向东想象着飞飞美妙的身子会在莱恩医生的爱抚下所做出的反应,想象着她在达到高潮时那种兴奋和狂放,刹那间觉得心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般的沉重,脑海里一片混乱,都不知道喋喋不休的刘戈壁在这一路都讲了些什么,只觉得胸中慢慢燃起一股妒火,烧得脸上发烫。   刘戈壁在生物系楼前停车道将车停下时,看着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于向东吓了一跳。问他说:"你怎么了?"   他从没见过于向东这样,即便是在他博士答辩没有通过时,也没像今天这样怒气冲冲。刘戈壁明白这是因为凌飞飞的原因。纸包不住火,凌飞飞和莱恩医生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一两天了,生物系许多中国同学都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愿捅破,就一直瞒着于向东,而他是那种书呆子,居然自己一直都没有感觉到。   刘戈壁不觉有些可怜地望了一眼于向东。红杏出墙的事自古就有,只不过过程和结局都是惊人的相似,总是当事人最后一个知道,而知道后又同样是那样怒不可遏。其实,从凌飞飞到美国来后,他就有点不看好这段情缘。飞飞家境优越,聪明美丽,讨人喜欢,是那种走到哪儿都让人眼睛一亮的女孩。而于向东一米六七的个子,看起来还没有飞飞高,再加上他平庸的相貌,有些鄙吝孤僻的性格,不讨好的脾气。刘戈壁的老婆朱梅就常常开玩笑,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里。他们的关系能维持到现在就已经不错了。   刘戈壁坐在车里觉得还是要把气氛缓和一下,就息事宁人地拍了拍于向东的手说:"我他妈是张乌鸦嘴,算了向东,当我什么也没说,别往心里去,好吗?"   于向东没回答,只是苦涩地笑笑,拿了出差的包下车。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   刘戈壁心里有些不忍,扶着方向盘还喊道:"想开点哥们儿!大丈夫不患无妻,哪儿没有漂亮妞啊!"转念一想这不是火上加油吗?他重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骂道:"我他妈的这张臭嘴!"   他再回头看时,于向东已经走进了大楼。   于向东提着包走进这幢空荡荡的大楼时,心里才觉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于向东和刘戈壁共用一个小办公室,在生物系八楼,紧邻着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但他平时和斯坦贝克教授都很少在自己办公室。斯坦贝克教授还主持着加州大学的生物实验室,就在生物系大楼的旁边,于向东是斯坦贝克教授的助手,他平时的研究工作也就主要在实验室,但他主要的资料还是留在办公室里。   于向东走到办公室门前时,见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斯坦贝克教授的女秘书桑妮在屋里的文件柜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于向东心里有些不悦,推开门进去,倒把桑妮吓了一大跳。   桑妮是那种金发碧眼,漂亮成熟,身材凹凸有致,曲线分明而显得风姿绰约的女人,离过一次婚,她跟斯坦贝克教授工作的时间比于向东还长。于向东曾经隐隐约约听说过她的故事,桑妮在生物系有个绰号叫"FREE BUS"(免费公共汽车)。她对性方面很随便,生物系博士班的几个单身男生就说过,谁只要能在酒吧里灌醉了她,就能将她带回家里。   有一次刘戈壁真的趁老婆朱梅回国探亲时,把桑妮灌醉弄回了家里。第二天就见刘戈壁一脸青肿,满身抓痕,狼狈不堪地来到办公室,一见面就愤愤不平地说,那婆娘他妈真不是人,是一头饿狼!这话三传两传又传到了桑妮耳朵里,她也不生气,只是轻轻噘了噘嘴说,谁叫他那玩意儿又细又短,像个蚕蛹似的,拨弄半天也直不起来!气得于向东大骂刘戈壁道,你还是学联副主席呢!你他妈真给中国人丢脸!   于向东平日对桑妮就敬而远之,此时见到她在自己办公室里,心里有气,一言不发,就将手里的包重重往桌上一摔。桑妮看到于向东,神情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于,我来找一份资料,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的。"   于向东本来心情就很坏,再看见桑妮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便十分恼火地"哼"了一声。   "于,真的对不起,"桑妮见于向东满脸阴云,有些促地说,"辛格和瑞奇做51号培养基,在LUCKY的基因复制中出了点问题,斯坦贝克教授说你有血清抗体存样,让我来找找清单。"   LUCKY是生物实验室里的一条西藏獒犬,LUCKY是于向东给这只小狗起的名字。   "我跟斯坦贝克教授一个半小时前才分的手,要找东西他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不知道,真的,他刚刚打来电话。"桑妮有些无辜地分辩说。   于向东冷笑了一下说:"你是来找那份手稿的吧?"   桑妮沉默了。   于向东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你告诉教授,那份手稿我没放在办公室里。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思的。"   桑妮沉默好一阵没说话,只是不安地抬头看看一脸不屑的于向东。   "你先回去吧,"于向东想了想,走过来拍拍桑妮的肩说,"我一会儿来实验室。"   桑妮感激地笑了笑说:"那我就先走了。"她将还拿在手里的资料放回桌上,走到门口,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说:"于,你是个好人,其实你不必跟斯坦贝克教授搞得太僵的。你看戈登刘,他就圆滑得多,做不做事教授对他都很好,还主动给他写推荐信联系工作。"戈登是刘戈壁的英文名字。   于向东敷衍地点点头,这些事,他没有必要跟她探讨。   见桑妮走出门后,他才瘫痪了似的倒在椅子上。   一九九二年恩师凌教授去世后,于向东就来了洛杉矶,在加州大学主攻蛋白质构造和基因工程。他先受生物系加里森教授的指导,后来转入斯坦贝克教授的门下。   刚进加州大学时,他曾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小文章,阐述由碳、磷、氮、氢和氧元素所构成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的复制功能,并由此说明DNA序列的遗传信息和地球上生命延续的关系。严格地说,这篇文章更像一个科普读物,但却引起了斯坦贝克教授的极大兴趣,他主动约请于向东喝了几次咖啡,详细地了解他的情况。   于向东毫无保留地向斯坦贝克教授阐述了他对DNA序列及基因组的看法,同时强烈阐明了细胞生物的基因组合排列方式,他第一次说到了"OGD"这个词,即基因最优组合概念。   斯坦贝克教授大吃一惊,发现这个中国学生扎实的理论基础和超前的思维能力甚至于许多生物学教授都望尘莫及。他决定想方设法要将他收在自己门下。能在大名鼎鼎的分子生物学家斯坦贝克教授的指导下攻读,当然是于向东求之不得的事。但没想到这一转,就是整整八年!八年啊,中国人民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八年前出生的婴儿都上小学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可是他,还在这里没完没了地攻读博士!   这八年来,于向东觉得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写了那篇文章,那篇文章彻底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两年前,他的第一次博士答辩,他用了半年时间做实验,以基因遗传密码的排列为题写了博士论文。没想到的是评审委没有通过,认为他的论文太晦涩、太空虚,读不懂,没有学术水平。评审委的主席就是斯坦贝克教授。去年,他又以DNA定位重组写了一篇论文,仍然没有通过。斯坦贝克教授告诉他说,论文过于简单,还达不到学士水平。   于向东是生物系博士生中公认的出类拔萃之辈,是整个加州大学众所周知的学术尖子,是斯坦贝克教授在生物实验室里的最得力助手。于向东两次通不过博士论文答辩,舆论一片讶然。许多人都纷纷替他抱不平,斯坦贝克教授对此却不作任何置评,当事人于向东也沉默不语。生物系博士班的学生都看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为加州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副主席的刘戈壁为此还特地找于向东聊过一次,于向东什么也都没说。刘戈壁在谈话后第二天惊讶地发现于向东在工作电脑前夹了一张纸,上面工整地抄着一段中文:   你注定要一生受苦,你将会失去很多,到头来或许还是一事无成。你可能会耗尽生命而碌碌无为,但无论多难多苦,你都要熬下去!   刘戈壁读了后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问于向东:"这个座右铭是哪一位伟人的语录?"   于向东平静地回答说:"凌承元!"   十一、伯格教授是DNA定序列权威   斯坦贝克教授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凌承元教授的手稿《OGD》,那还是在八年前第一次同于向东谈话的时候。   凌承元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七十年代当他还在斯坦福大学著名的生化学家鲍尔·伯格教授指导下读博士时,就听伯格教授经常提到这个名字。伯格教授是DNA定序列权威,一九八○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伯格教授在有一次谈到自己的成就时,曾深情地表示,他所有的灵感得自于他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从中国江苏来的凌。凌热情,聪颖勤奋,悟性高而且孜孜不倦,是当时研究生里的佼佼者。凌在新中国成立时执意回去了。伯格教授说,凌当时要是留在美国,成就一定远在他之上。伯格教授说这话时,是七十年代,当时中国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凌生死未卜。   凌教授的手稿有大约七百多页厚,斯坦贝克教授只翻开了头几页,心里就抑制不住狂跳起来。这就像淘金者突然看到一座大金矿一样,他两眼闪闪发光,忍不住着魔似的想要一口气读下去。只读了几行字,他立刻就看到了一个大师远见卓识的思路和严谨细致的科学论证方式,斯坦贝克教授激动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轻轻地抽搐。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在当时稚气未脱的于向东面前,保持着一个学术权威的矜持,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手稿还给了于向东。   斯坦贝克教授告诉于向东说,你要想实现凌教授的愿望,你必须要有个好的条件,这个好条件包括优良的师资、合适的学术氛围、充足的资金支持以及一流的实验室。否则,你仍将会是一事无成。而这个条件,全美国只有我能为你提供!   后来,斯坦贝克教授想方设法把于向东从加里森教授门下争取过来。并利用自己的影响给他申办全奖,还立刻为于向东在自己实验室安排了个RA的职位,每月薪金一千五百美元。   那天,斯坦贝克教授当场拿出一份厚厚的合同书让于向东签字。他告诉于向东,这是对你的保障。   于向东面对斯坦贝克教授周到的安排和关心感激涕零,他只草草翻了一下合同条款,就签下了自己名字。然而这份合同有两点被于向东忽略了,一点是工作期间的科研成果和有关学术论文都归属于斯坦贝克教授;另外一点是在取得博士学位前,只能为斯坦贝克教授工作,不得转入别的教授门下或是单独联系别的工作。   斯坦贝克教授给他解释第一条说,因为你从我这里拿薪水,是我的雇员,你的工作成果当然是属于我的。至于第二条,斯坦贝克教授开了个玩笑说,就凭我的名气和你的能力,难道还拿不到博士学位吗?   这份合同,从此便成了于向东的"卖身契"。   十二、这次实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斯坦贝克教授一直念念不忘凌教授那份手稿《OGD》。   斯坦贝克教授自己是RNA(核糖核酸)分子学专家,但全世界研究应用RNA的专家何止成千上万?他从几年前了解到NIH正在进行的"人类基因组解读计划DOUBLE_QUOTATION中对基因组的排列,便对此产生了极大兴趣。而凌教授的观念又更上一层楼,是将基因排列进行最优组合,这就是一片全新的领域。大师级的科学家的境界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其中所耗费的往往是毕生的心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斯坦贝克教授天性有着敏锐的商业利益嗅觉,他自己也从不否认。《OGD》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前景是无可估量的。   在最开始时,斯坦贝克教授有意试探于向东的深浅,就安排有关基因排列的课题和内容给他,于向东很快就交出了答案。   于向东写的是一篇《关于DNA双股构造及其自我复制的机制》的论文,对DNA碱基序列所携带信息的读取方式,所谓的"双向对称",做了详尽的阐述。于向东将这篇论文交给斯坦贝克教授审阅。一个月后,斯坦贝克教授只改了标题,用自己的名义发表了。   这篇文章立刻使得斯坦贝克教授名声大噪,分子生物学界认为这是迄今为止对沃尔森教授的DNA双螺旋结构发现的最完美和最富于想像力的补充,对遗传基因的研究具有深远的指导性意义。   文章发表后,斯坦贝克教授拿出一千美元奖给于向东,并淡淡地说道:"你看见了吧,如果是你,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文章,一篇论文便如同废纸一堆。但如果是我,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斯坦贝克教授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在这个阶段,你务必要重'实'而不要重'名',否则就会毁了你的一切愿望。"   第二年年初,于向东在实验室利用一对不同种类雄雌小白鼠的皮肤细胞和去核卵母细胞成功地培育出了鼠胚胎干细胞。   他先将一只雄性小白鼠的皮肤切割并溶化分裂成一个个的单细胞,然后从中取出分裂最活跃的某种纤维细胞在培养液里扩增到第二代细胞株后进行绝对低温冷藏。接着他又从绝对低温的液氮中提出这批细胞开始进行异种细胞核的移植。这次移植,他成功地将皮肤细胞核作为供体注入另一只作为受体的雌性小白鼠的去核卵母细胞里,使之在外力条件下融合并逆向分化成为胚胎细胞。实验结果证明,这种胚胎细胞的基因与雄性小白鼠基因完全符合,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之源。这个过程于向东叫它"复制",但有一个更新的科学名词后来形容它叫做"克隆"。   斯坦贝克教授亲眼目睹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实验全过程,他将它录制下来形成一套完整的资料。当实验结果公布时,整个生物学界和医学界都轰动了。当各种赞赏、惊讶和推崇纷至沓来时,人们看到的是斯坦贝克教授沉稳而风度翩翩地站在电视台摄影机前。于向东的影子只在新闻节目中出现过一下,斯坦贝克教授对学术界和新闻媒体连提都没提起过他。   于向东所做的研究和所写的论文,是在发挥着凌教授手稿里的设想。这一点,斯坦贝克教授心里十分清楚,这更激起他不可名状的欲望。但自从第一次翻阅过后,就再也没见于向东将手稿拿出来过了。其实这是斯坦贝克教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斯坦贝克教授的天性促狭、狡诈、重利而自视甚高,根本没顾及到于向东的感受,甚至连一句冠冕堂皇的安慰话都没说,反而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件事让于向东顿时醒悟了许多,他本不重视名利,他心中的目标是像恩师凌教授那样呕心沥血,脚踏实地地干一番事业。但斯坦贝克教授却让他领会了同是科学家,凌教授和斯坦贝克教授的人品的天壤之别。尽管此后斯坦贝克教授多次暗示提及,甚至公开索取,但于向东从此对凌教授手稿一事便三缄其口,一字也不再提起了。   这八年来,于向东默默无闻地在斯坦贝克教授实验室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并据此写出了一批极有分量的论文,却都是用斯坦贝克教授的名义发表的。这些文章和研究成果使得斯坦贝克教授鹊声四起,从此奠定了他在生物学界大师级的地位,并使得他有了与NIH"人类基因解读计划"甚至与沃尔森教授分庭抗礼的资本。   斯坦贝克教授不仅得了名,还由于这种研究成果的实用性及商业利益前景广阔,引来各大投资商纷纷解囊赞助和支持他的计划。斯坦贝克教授平步青云,豪情万丈,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雄心壮志。   在各种荣耀名利纷至沓来之时,斯坦贝克教授却是极度清醒。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其实都维系在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上。绳索这边,他在翩翩起舞,而那一头却是深不可测的一个黑洞。绳索如果有一天断掉,就会将他陷入十分难堪的境地。斯坦贝克教授明白,要摆脱困境只有两条路,要么留住于向东,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要么得到凌教授的手稿。   在两次刁难于向东,使他无法顺利取得博士学位后,斯坦贝克教授明显感到了于向东的冷淡和敌意。尤其是在最近实验室进行动物基因优化组合的实验时,遭到了于向东的强烈反对,斯坦贝克教授只好让印度裔的博士生辛格负责具体研究工作。但辛格才能有限,而这项实验至关重要,蒙哥马利风险投资基金已经为此投入了两千万美元,其余两三家还有总计上亿的投资。斯坦贝克教授明白,这项实验攸关名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决定要同于向东严肃认真地谈一次话,越快越好。   斯坦贝克教授刚才在车上打电话让桑妮去于向东办公室,结果令桑妮十分尴尬地空手回来了。   桑妮回到实验室后就立刻给斯坦贝克教授打了手机。斯坦贝克教授当时刚好穿过学校北边校园停车场,看到冷冷清清的校园,他决定就趁着今天霍桑事件,学校清静无人时与于向东摊牌--要么主导实验室完成课题拿出成绩,要么将凌教授手稿交出来。   斯坦贝克教授在新奥尔良时曾跟自己的法律顾问杰克逊通过电话,杰克逊律师告诉斯坦贝克教授,说在他与他的学生于向东的合同里,绝对是有利于他的。   十三、分辩这类DNA染色体时遇到了障碍   由于一夜不眠,加上旅途劳顿和新奥尔良与洛杉矶的两小时时差,于向东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有些迷迷糊糊起来,直到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才让他猛然惊醒。他一骨碌从椅子上翻身跳起来,伸出手腕看看表,正好是上午十点整。   电话是桑妮打来的,说斯坦贝克教授早已到了实验室,请他快些过来一趟。   于向东拿着电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桑妮在电话里显得很着急,压低嗓音说实验室出了点纰漏,斯坦贝克教授现在正大发雷霆。   于向东心里不屑地冷笑一下。选择动物基因做最优组合实验,这本是一件极为慎重而需要周密考虑的课题。凌教授在手稿里反复强调,这是应在政府的大力支持和科技水平到了极完备的情况下才可进行。因为一旦出现问题,就有可能是一件惊天大事,谁也无法预料它带来的后果。他曾经强烈反对这项实验,而且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有明文规定对有关基因和转基因实验的限制,但斯坦贝克教授一意孤行,从年初开始硬是坚持搞起来了。   这项实验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对动物遗传模式的选择,斯坦贝克教授所确定的显性与隐性基因染色体,却碰到动物基因中大段大段的不可读取的DNA序列。斯坦贝克教授在分辨这类DNA染色体时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实验几乎要宣布失败。最后还是靠于向东对整体实验方案做了调整,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斯坦贝克教授主动给于向东加调了三百美元的薪金,使他月薪到了一千八百美元。他要他领导这个课题小组,但于向东明显地消极怠工,注意力不集中,而且在关键的地方不配合。这让斯坦贝克教授大为光火,可是又拿他没办法。他只好让辛格和瑞奇他们有问题就去找于向东,实验进程就这么别别扭扭的,但总算是在进行。   于向东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从包里取出一件浅粉色的POLO短袖衬衣换上。   于向东虽是从遥远的四川山区出来的贫穷农家子弟,但平日却极重仪表穿着,这也是跟他的恩师凌教授学来的。凌教授那时在农村,无论多脏多累的活干下来,收工后总是会换上一件干净熨帖的衣服。凌教授告诉于向东说,科学就在于一丝不苟,衣着有如人品,不能有丝毫马虎。浅粉色是飞飞最爱的颜色,于向东的衣服很多是这种色调。   于向东换上衬衣后,关上门顺着生物系大楼出来。斯坦贝克教授的生物实验室就在大楼旁边,所以他没几步就走到实验室停车场,抬头便望见了那幢乳白色像玩具盒子式的房子。   加州大学生物实验室可谓是整个大学校园里的一个地标性建筑,占地三十英亩,乳白色的外墙,像一台立式钢琴那样夸张的房顶,虽只有两层楼房高,却显得十分庄重而且神秘。这个实验室是斯坦贝克教授利用赞助款重新装修的,各种设施绝对一流,堪称全美大学里顶尖的生物实验室,所以这里通常又被叫做斯坦贝克实验室。   因为霍桑瘟疫封锁隔离,毗邻霍桑大道不远的生物实验室停车场也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车随便摆放在实验室门口。   就在于向东快步穿过停车场快进大门时,一辆停放的银灰色奔驰ML320SUV越野车忽然跳进他的眼帘。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这车那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仔细思索一阵,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于向东稍稍迟疑一下,皱皱眉,走进了实验室大门。   斯坦贝克实验室有着严密的保安措施,除了出示通行证外,还要通过指纹和面部扫描辨认。今天值班的保安员是黑人壮汉吉姆,他平日同于向东很熟,见他进来,吉姆亲热地从警卫台后站起来打个招呼说:   "嗨,FISH,于!"   FISH在英文里是"鱼"的意思。于向东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起英文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念起来又别扭,于是刘戈壁就出了个馊主意,让实验室所有人都叫他"FISH"。他的全名就成了FISH FACE EAST(鱼向东)。   "嗨,吉姆!"   于向东将拇指按在指纹辨别仪上,一面同吉姆打招呼。他一眼瞥见吉姆座位前地毯被水浸渍的印痕,随口问道:"这儿昨天下雨了吗?"   "是啊,几年难得一见的大雷雨!我早上接班,听说昨晚这里他妈着实乱了一阵。"   "哦,是吗?"于向东不禁又转头看看吉姆脚下那块地毯。   "FISH,"吉姆见于向东正要做眼睛扫描辨认,脸上荡出一丝坏笑说,"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   "怎么了?"于向东听吉姆话里有话,便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吉姆见引起了于向东注意,有些得意地说:"刚才来了一男一女,桑妮带他们进去的。听桑妮说,那女的是你的小妞,长得真漂亮啊,那脸蛋身材,要哪儿有哪儿!"   于向东脑海里"嗡"了一下,就觉得血在往脸上冲,心里立刻狂跳不已。他忽然想起来,外面停的那辆车,不就是莱恩医生的车吗?他曾见过他送下班晚归的飞飞回来,不过每一次都是远远地停在路口。他在家时,莱恩医生从没登过门。   于向东站在门口一时大感踌躇,飞飞到实验室来干什么?是来找他的吗?而且还和莱恩医生一道,这个时候,他真的有些不愿见到他们。   于向东想了想,转回了身子要往外走。   吉姆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说:"怎么啦!FISH,你不进去了?"   "我改变主意了。吉姆,你告诉桑妮,我刚出差回来,要休息一天。"   "桑妮刚才还特地交代,见到你请你赶紧去,是斯坦贝克教授找你。"   "谁找我都不行!"于向东骤然怒火中烧,牙齿咬得格嘣响,转身掉头朝门外大步走去。   "嘿,FISH!"   吉姆从没见过于向东如此大的脾气,喊了一声。   于向东根本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径自出了大门。   吉姆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才怏怏不乐地叹口气,低声骂了句"FUCK!",拿起桌上电话向斯坦贝克教授办公室通报。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悲情时刻   十四、格里芬太太已经死去了七个钟头   上午十点钟,莱恩医生和凌飞飞准时来到了加州大学生物实验室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   FBI芬利博士在二十分钟前终于拨通了斯坦贝克教授的手机,他向斯坦贝克教授介绍了霍桑疫情的最新情况,并说有一位莱恩医生会去找他。斯坦贝克教授在电话里显得冷淡,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给莱恩医生二十分钟时间。   莱恩医生从未见过斯坦贝克教授,但斯坦贝克教授的大名却如雷贯耳。他知道他是生物学界的泰山北斗,是对人类基因研究具有一言九鼎的重量级权威。莱恩医生对这个名字的熟悉,还因为他是飞飞男朋友于向东的指导教授,他常听飞飞提到过。   从凌晨格里芬太太死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钟头。圣约翰医院急救室里送来的病人大部分已呈现严重的脱水现象,这几乎可说是生命衰竭的前兆。   几个小时前,莱恩医生给病人注射了抗生素,但效果不明显,有两个病人甚至出现心悸和强烈的抽搐这样的副作用。   联邦疾病控制及预防中心(CDC)和加州卫生署又用直升机送来了几名从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请来的病毒学和流行病学专家,加上已经在医院里的里查森教授等十数名当地医学精英,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几人了,包括了五官耳鼻咽喉、家庭内科、皮肤科、神经科等几乎所有与此有关的医疗科系系统。   就在不久前,南加大医学院的伊藤博士终于从病人血清中分离出了致命的病毒。这种病毒繁衍极快,一经神经末梢系统立刻就进入脑膜,并迅速侵袭人体其他系统。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病毒,专家们可以确定是某种病毒的变异,但大家对这个如此凶悍而又突如其来的传染性病毒疾病反复研究,却都一筹莫展,始终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救治方案来。   在另一方面,由于封锁隔离区不断扩大,已经调集了上千的执法单位警力参与。FBI和警方已经开始将霍桑疫情朝恐怖事件和刑事犯罪方向调查,加州政府和洛杉矶市府同时在上午九点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当地所有新闻媒体和电视台都中断了正常节目,插播着霍桑疫情的最新消息。巨大的恐慌就像烟尘一样在城市居民中迅速地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不断地散布,整个城市像笼罩在一股世界末日般的惨云愁雾中。   只有时间还在一分一秒的无情流逝。   当芬利博士提到斯坦贝克教授的名字时,莱恩医生立刻就决定要去拜访他。   生物和医学本来就是息息相关,莱恩医生读过一些有关生物学基因工程的报道,他知道如果人体基因发生突变也可能会产生某种特殊的病理现象,比如癌症,或像免疫系统破坏而引起的艾滋病等。格里芬-霍桑症候所感染的病人都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救人如救火,他想带上资料,也许斯坦贝克教授能帮助他,至少可以指出一条路,给一点启示,这比在医院坐困愁城要有用得多。   莱恩医生要求飞飞跟他一道去,刚开始她拒绝了。   她知道于向东今天同斯坦贝克教授一块回来,而她没去接他,甚至到现在没给他去一个电话或留下只言片语。她不想作解释,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但经不住莱恩医生那双热切恳求的目光,她明白莱恩医生眼前最需要的就是她的柔情和支持。凌飞飞心里不由一热,这一刻,她觉得为了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从凌晨到现在短短几个钟头里,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整整一个世纪。凌飞飞感觉自己心意已决,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从莱恩医生和于向东两人中做出了选择。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再无什么后顾之忧了。   莱恩医生看见凌飞飞那美丽的面容流露出的坚毅神色,忍不住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十五、确定是病毒感染   斯坦贝克教授手里拿着一份卷宗快步走进办公室,见到莱恩医生微微点头打个招呼:"你好,我是斯坦贝克教授,你是莱恩医生?"   莱恩医生礼貌地点点头说:"你好,斯坦贝克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不等回答,已将头转向凌飞飞说:"你好,飞飞,见到于了吗?"   凌飞飞参加过几次生物系的PARTY(聚会),同斯坦贝克教授也相熟,所以斯坦贝克教授平日对她也直呼其名。凌飞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你好,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没有感觉到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桑妮拿了杯热咖啡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斯坦贝克教授面前的桌上。斯坦贝克教授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随便翻阅着手里的卷宗。   屋里此时悄然静寂,仿佛有一种难言的压抑和肃穆气氛。   莱恩医生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赫赫有名的生物学家。斯坦贝克教授看上去年龄不到六十岁,瘦削的身材挺得笔直,像犹太人那样蓄着满脸络腮胡子,金边眼镜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睿智而深沉的目光,脸色凝重且不苟言笑,他身上带着一种贵族般的矜持气质,给人一种不怒自威,居高临下的感觉。   沉寂片刻,斯坦贝克教授将手里的卷宗往桌上一搁,转过头来说:"说吧,莱恩医生,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是有关霍桑疫情病症的事,"莱恩医生欠欠身子说,"想来请教您。"   "查到病症原因了吗?"   "我们在病人血清中分离出了病毒,我们从未见过这种病毒。"   "哦,你确定是病毒传染,而不是细菌传染?"   "我们确定。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病毒。"   "是这样?"斯坦贝克教授沉吟起来,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莱恩医生两眼期待地盯着斯坦贝克教授,欠着身子不由得拉着椅子靠近了桌子一些。斯坦贝克教授沉默片刻,忽然朝凌飞飞转过头来说:"飞飞,你见到于了吗?"   凌飞飞正集中精神倾听他们两人说话,没想到斯坦贝克教授突然转了话题,又回到刚才的问话。她有些猝不及防,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红云。   "我约了他过来开会,"斯坦贝克教授不等飞飞回答,拧着眉毛看看表说,"他到现在还没到。"   飞飞心里立刻"咚咚"跳了起来,她真不想在此时此刻见到于向东。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斯坦贝克教授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脸色,抬头问道。   凌飞飞摇摇头,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还没跟他联络,我不知道。"   斯坦贝克教授用审视的目光在飞飞脸上打量着,问道:"飞飞,你老实告诉我,你和于之间没有什么问题吧?"   凌飞飞低着头,嗫嚅着说:"没有。"   斯坦贝克教授呷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说:"没有最好。他最近情绪很坏,影响到工作,效率很低,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辞退他。"   凌飞飞睁大眼睛,这些事她从来不知道。于向东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很少把在学校和工作中的事跟她讲,她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指导教授这样评价他。   "飞飞,你是知道我是怎样对他的,"斯坦贝克教授见凌飞飞沉默不语,接着说,"我给他创造最好的实验室条件,安排最合适的学术氛围,我还亲自指导他的研究工作,甚至你来美国也是我做的担保。虽然我对他有时很严格,但这一切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成就,实现他的愿望和理想。"   斯坦贝克教授停顿了一下,叹口气说:"他最近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凌飞飞见斯坦贝克教授神情不快,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沉默。   莱恩医生不知斯坦贝克教授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说起于向东的事来。他抬腕看看表,心里压抑不住像火烧一样急迫,医院还有一大堆生命垂危的病人,他实在没兴趣听着他们闲聊,何况说的还是于向东。莱恩医生天性坦诚,他忍不住插话说:"斯坦贝克教授,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斯坦贝克教授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想起什么,嘴里"哦"了一声说:"是的,对不起莱恩医生,你接着说。"   莱恩医生强压着心里掠过的一丝不快,说道:"我们刚才说到病毒的事。"   斯坦贝克教授点点头问:"你怀疑是变异病毒?"   "是的。"   "细胞实验做过了吗?"   "是的,病人血液白细胞计数增高,中性白细胞百分率也增高,脑脊液蛋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但细胞没有增加。"   "查到传染源了吗?"   "是一只猫。"   "一只猫?"斯坦贝克教授用怀疑的眼光扫了一下坐在桌前的莱恩医生。   "是的,一只猫!"莱恩医生肯定地点点头。   "不可能!"斯坦贝克教授摇摇头说,"你是医学专家,你应该比我懂,动物只能是接触性带菌传染,你刚才说的是病毒传染。如果是病毒传染,也应当通过唾液或血液,那些病人有被抓伤咬伤的痕迹吗?"   "没有。"   "这就奇怪了!"   莱恩医生见斯坦贝克教授金边眼镜后面两只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叹了口气说:"还有更匪夷所思的,病毒是通过神经末梢到达脑脊大量快速繁殖,引发严重的脑炎,进而侵入人体其他系统,这是典型的破伤风症状。但病毒却是从呼吸道进入,这根本不合医学常规,也与所有的传染病途径不同。这种病毒我们从未见过,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医治病人。"   "这种现象,我也没法解释。"斯坦贝克教授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莱恩医生凝视着斯坦贝克教授,脸上黯然神伤,失望地垂下眼睑。   凌飞飞见莱恩医生极度失望的表情,心里愀然不乐。她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斯坦贝克教授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莱恩医生,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以我对病症的观察,病人不可能拖过今天晚上。更糟糕的是担心传染范围还会扩大,我怕到明天整个洛杉矶都会波及,如果这样,这个后果就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斯坦贝克教授习惯地摘下眼镜擦拭一下,沉默片刻。他想了想,随口问道:"那只猫找到了吗?"   "还没有。"   "你必须找到那只猫,至少可以防止疫情扩大。"   莱恩医生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全霍桑警察局和卫生防疫部门从天不亮就开始搜捕,可以说是翻遍了整个地区,根本就没有它的踪影。克拉克局长不相信是猫的原因,他坚持怀疑是恐怖分子在进攻美国。"   斯坦贝克教授不屑地摇了摇头说:"按你说的情况看,恐怖分子不大可能会有这样的能力。"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莱恩医生忽然抬起头问斯坦贝克教授道:"会不会是某种生物原因?比如说,动物基因突变?"   斯坦贝克教授思索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也不可能。"   "为什么?"   "对遗传基因来讲,突变不是一种常态。能造成如此大范围人类瘟疫的动物基因突变,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我听芬利博士讲过,说教授您发表过基因组合排列的文章,您甚至在几年前就有可能率先做出克隆羊或牛的实验。您为基因复制研究打下过很深的理论基础,单一的动物基因突变是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但如果是基因组合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斯坦贝克教授脸色严肃起来,冷冷地问道。   "没有,"莱恩医生在斯坦贝克教授的逼视下有些慌乱,讷讷低语说,"您别误会,我只是想到了这儿。"   "科学不是靠猜测和想象得来的,"斯坦贝克教授严峻地看着莱恩医生说,"什么事都要有根有据,基因工程不是小孩子玩积木,那是非常严谨和认真的。"   莱恩医生让斯坦贝克教授一席教训,弄得心里十分不快,扬起头来说:"可是万一有疏漏呢?"   "科学只有成功和失败,没有疏漏!"   斯坦贝克教授斩钉截铁地说着,站起身来抬腕看看表,转头对莱恩医生不容分辩地说:"对不起,莱恩医生,我们的时间到了!"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铃,对进屋的秘书桑妮说:"送他们两位出去。"   十六、莱恩医生和飞飞   莱恩医生直到跨上奔驰越野车后还是有些愠怒。他扶着汽车的方向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空旷的停车场,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停。   凌飞飞坐在他旁边,见他一直发愣不踩油门,便轻轻地摇了一下他的手说:DOUBLE_QUOTATION汤姆,教授就这个脾气,你不要介意。"   莱恩医生沉静了片刻,才有些感慨地说:"这就是所谓科学大师!只能听好的,不能听坏的,心胸这么狭小!听他刚才说你男朋友,我真不知道你男朋友在他手下怎么活?"   凌飞飞有些怏怏不乐地看了莱恩医生一眼说:"这个时候,不要提他好吗?"   莱恩医生转回头,见凌飞飞一脸不悦的表情,心里陡然一热,连忙欠身搂了一下她的头说:"对不起,飞飞。"   凌飞飞没说话,只是就势用自己的脸在他脸上蹭了一下,算是回答。   莱恩医生心里涌过一阵柔情,腾出一只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秀丽的脸庞,然后发动汽车。   凌飞飞抬腕看看表,正好是十点二十分。她瞧了瞧莱恩医生,问道:"我们去哪儿?"   莱恩医生神色惶然地说:"还能去哪儿,回医院吧。"   凌飞飞迟疑了一下,拉了拉莱恩医生的衣袖说:"我想回去换件衣服,你陪我去好吗?"   莱恩医生有些犹豫地说:"飞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只要五分钟就好。"   莱恩医生看着飞飞央求的神色,点了点头说:"好吧。"   于向东和凌飞飞住的公寓就在学校旁边,莱恩医生开车穿过空荡荡的校园几分钟就到了。莱恩医生将车停在公寓楼前,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飞飞。   凌飞飞拍了一下他的手说:"陪我上去吧。"   "他不在家吗?"莱恩医生仍然有些迟疑。   凌飞飞摇摇头说:"通常这个时候他都在办公室或实验室里。"   "好吧,"莱恩医生想了想说,"不过我们要快,医院那边事要紧。"   "我知道。"   凌飞飞领着莱恩医生从狭窄的木结构楼梯走上公寓二楼,在靠走廊的一个房间打开门。这是莱恩医生第一次到飞飞家,他见这一房一厅的屋子虽然简陋,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书桌衣橱外,看不到什么家具,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利落,给人一种简单明快的感觉。   凌飞飞见莱恩医生在屋里略显拘谨地东张西望,便将头靠在他身边,踮起脚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汤姆,等等我好吗?"   莱恩医生点点头,顺势将飞飞拥入怀中,吻了一下她的脸庞。   两人依偎着站了一会儿,凌飞飞从莱恩医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一边解开浅色短袖衫的扣子,一边朝衣橱走去。   莱恩医生恋恋不舍地牵着她的手,跟她来到衣橱前。飞飞娇羞地笑了笑,在衣镜前解开衣服,稍稍打量一下,弯着腰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浅粉色的胸罩和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裤,然后脱下身上穿的裙子。   飞飞的这串动作让莱恩医生有如触电般地看呆了。在衣镜里,飞飞那白玉无瑕的肌肤是如此夺目,那妩媚娇柔的面容,一对丰满挺拔的乳峰在胸罩下跳动,两条修长的大腿间那黑色浓郁的隐秘地带在肉色的裤衩下若隐若现。莱恩医生怦然心动,觉得全身的血立时直往头顶上冲,脸上热得发烫,他按捺不住从后面紧紧抱住飞飞的腰,一双手迫不及待地伸进她的胸罩中按住她的两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乳房,低下头顺着她白雪似的脖子吻过去。   飞飞没有言语,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她转过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弄着莱恩医生金黄的头发,睁大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感觉到莱恩医生短促粗壮的呼吸声在耳边喘息,他已经坚挺地顶在了她的后腰。   飞飞摸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想挣扎出来说:"哦,不,不要!"   莱恩医生摇摇头用嘴堵住了她的叫唤。他面色酡红,神情激荡,喘着沉重的粗气将她身子扳过来,就势将她压在地毯上。   飞飞的胸罩很快就被卷了上去,内裤被退了下来。她感觉到莱恩医生濡湿热切的舌头在自己的乳头上轻咬抚慰,一只手在下面的丛林中拨弄搜索着。她觉得身体里忽然涌起来一阵阵热潮,有如电击似的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脑袋开始眩晕,眼睛也迷瞪起来,恍惚间感到双腿已被轻轻分开,喉咙里忍不住发出梦呓般的呻吟,莱恩医生此时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   凌飞飞暗自体味和比较过莱恩医生和于向东。她更喜欢莱恩医生那种舒缓柔情细腻的冲击,那种感觉能让人如同冲浪般地从水底直上浪尖,浑身产生一种空明的快意,如痴如醉,飘飘然,好像身子都不属于自己的了。她觉得那才是性爱的至高境界。而于向东却是一味蛮干,气得她有一次冲着他大叫说,你是和尚投胎转世的,你憋了一辈子吗?你就不知道女人是需要珍惜的吗?她觉得跟莱恩医生在一起才是叫"做爱",跟于向东在一起只能叫"性交"。   不知过了多久,凌飞飞神思昏晕地仿佛又一次从激情的深渊中被托起来,她睁开眼睛,梦呓似的呻吟着,侧过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丰盈的胴体在莱恩医生强有力的挤压下不住地颤抖。莱恩医生此时也显得有些迷失,他的脸靠在飞飞脸庞边,"呼哧、呼哧"地在她耳边吹着炙热的气,结实的胸膛紧紧贴在她那绵软柔香的乳房上。飞飞感受到他不断坚实地进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次一次的冲击下就快要飘起来了。   屋外刮起了风,吹得百叶窗帘簌簌响。   融化在激情中的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此时门外楼梯"咚咚"地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十七、报答凌教授知遇之恩   于向东刚才一赌气从实验室出来后,心里觉得十分烦躁,一个人独自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竟发起呆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举目四望,竟然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从一九九二年来美国,他就一直在这个校园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那么熟悉,尤其是生物实验室,八年来每天从这里进出不知有多少回。   于向东一直竭尽全力来报答凌教授的知遇之恩,遵照恩师凌教授的临终嘱托,要完成他的心愿。凌教授的手稿《OGD》他翻阅钻研领会过了许多次,几乎都可以全文背诵下来了。   于向东本来就天赋极高,聪颖灵动,学业功力扎实,理论基础深厚。这八年来,他将凌教授手稿中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写出了一批极有价值的论文。斯坦贝克教授窃得了"名",却从未真正领悟到"实",他只知道凌教授的手稿,却不知于向东的理论研究成果早已超越了这本手稿原有的境界。   按于向东在学校生物系博士生的学业和累积的学分,已足可拿下双博士了。他非常清楚是斯坦贝克教授一直在有意刁难,对他的实验报告不签字,博士论文不通过,不写推荐信,不许毕业。这一切,于向东默默忍受着,始终没有公开说出一个"不"字。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真的是窝囊透顶!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目标,他需要完成恩师的嘱托愿望,他需要加州大学生物实验室这样的超一流研究环境和学术氛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完成恩师的这部在生物学界将会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为此他根本不在乎个人的恩怨得失。   这项浩繁的工作,他进行了八年,他牢记着凌教授临终的教诲,默默无闻,克艰克难,忍辱负重。他算计着,这份工作就要完成了。他一直没有告诉过飞飞,再有十天,就是在凌教授逝世八周年的日子,凌教授完整的著作就会公诸于世。他所有这一切的努力,一是为纪念凌教授的恩情,二是给飞飞一个惊喜。他要让她知道,她父亲的期望没有落空,毕生的心血终将得到世人的承认、推崇和尊重。   可是他没有料到,飞飞却在这时候变了心。   他知道他和飞飞之间的差距。飞飞这些年一直责难他一事无成,穷愁潦倒,经济上毫无着落,又不会搞好和教授的关系,读了八年还毕不了业。PHD(博士)成了POOR HOPE DATE(无望的日子),辜负了她父亲的厚望。甚至迁怒到生活习性上,嫌他睡觉磨牙打呼噜,性生活粗鲁草率。在她眼里,于向东变得一无是处,是一个既不懂肖邦、莫扎特,也不明白巴金、茅盾、琼瑶、金庸,只知道细胞胚胎基因,每天没完没了地泡在实验室里的愚笨家伙。两人根本谈不上什么风花雪月,柔情绵绵,再加上他那一米六七的小矮个,比飞飞还要低半个头,在留学生和留学生家属中成了笑柄。   有一次生物系开PARTY,刘戈壁喝得醉醺醺地大声说:"你们知道世界上什么事是最需要帮忙才能完成的吗?就是让于向东和凌飞飞站着做爱,因为他如果不踩在板凳上就根本够不着啊!"气得于向东差点没回家找出他那把点三八口径的勃郎宁手枪,一枪崩了这个家伙。   刘戈壁哪里知道,在于向东的世界里,凌承元教授和他的女儿飞飞,早已经成了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   十八、它身上带着LUCKY的移植细胞   空荡荡的校园里起了一阵微风,将停车场边的树叶吹得沙沙响。于向东从胡思乱想中忽然被惊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在生物实验室侧面有一座被铁栅栏围住的小白屋,这是医用焚化的地方。对于实验动物的尸体,斯坦贝克教授不喜欢掩埋的方式,他花了两百万美元建了这间完全静音无污染的焚烧设施。实验室要处理的动物尸体不多,所以这里除了一两个工人外,平时很少有人来往。   就在于向东孤独地站在停车场里彷徨不决时,博士班的同学瑞奇低着头,神色匆匆地从铁栅栏后的屋里走出来,看见于向东,他有些不自然地讪笑一下,打个招呼就想从他身边溜走。于向东瞧着他觉得有些奇怪,便喊住他说:"嗨,瑞奇!"   瑞奇见于向东已经出了声,便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瑞奇是从得克萨斯州来的博士生,从小在乡村长大,说话带有一种浓郁的南方口音,因此常被人嘲笑。他平时做事总是小心谨慎,于向东给过他不少帮助。   于向东见他低着头做错了事似的不说话,有些好奇地问他:"你去焚化炉那儿干什么?"   "没,没什么,"瑞奇一脸紧张,有些口吃起来说,"教授让我去的。"78   于向东惊讶地竖起眉毛,说道:"教授让你去那儿?瑞奇,你在撒谎!"   "真的,是真的,"瑞奇有些急了,抬头分辩道,"FISH,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干什么去?"   瑞奇垂下头,大感踌躇,犹豫着没有说话。   于向东见他神色慌乱迟疑,不由疑心大起,说道:"你不说,我自己看看去。"   "不。不能!"瑞奇着急地大声叫起来:"FISH,你不能去!"   "为什么?"   "教授吩咐过的!再说你去也没用,东西我已经焚烧掉了。"   "你把什么东西焚烧掉了?"   "真的没什么。"   "瑞奇!"   瑞奇在于向东的逼问下,越发慌张,欲言又止,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于向东直视着他,心里愈加疑云重重。   在生物实验室里,于向东是最资深的博士生,虽然没有职务头衔,但各个课题研究小组在实验中遇到问题总是第一个去找他。无论是细胞研究还是遗传基因,不管是DNA序列还是转基因,就连生物系最顶尖的博士生在做实验写博士论文时都愿请教他。于向东在这个环境里已经不知不觉形成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权势"。更何况辛格和瑞奇的课题及博士论文都是由他在辅导。   瑞奇促不安地又偷偷望了于向东一眼,横下心来说:"教授让我把JOY尸体处理了。"   "什么!"   于向东大吃一惊!JOY是一只波西利亚的纯种母猫,一个月前斯坦贝克教授花了一万美金从欧洲买来的。斯坦贝克教授是要将藏犬LUCKY的基因植入JOY的细胞核中,进行最优组合实验。当时于向东极力反对,因为这类基因组合的可预见变异性极大,万一出错,将是一场后果无法估量的巨大风险,何况这类实验还必须得到NIH的同意。见于向东坚持反对,斯坦贝克教授告诉于向东说,这是他已经进行的整体实验计划的核心部分,他可以暂时放弃,但要于向东提出一个替代方案来。   听瑞奇这么一说,于向东悚然动容,脑海里电闪雷鸣般地掠过今天凌晨发生在霍桑的瘟疫。他的脸霎时变得苍白,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瑞奇见于向东神色大变,更加感到不安,急得豆粒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   于向东一把抓住瑞奇的衣襟,声色俱厉地问道:"告诉我,我开会去的这三天,实验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瑞奇慌乱地摇摇头,咂了咂嘴却什么也不说。   于向东气得圆瞪双眼,牙齿咬得格嘣响,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桑妮一早到我办公室来找 LUCKY的血清!"他使劲拽了一把瑞奇衣领,厉声问道:"JOY是怎么死的?"   瑞奇有些畏惧地摇摇头,还是不回答。于向东一把放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斯坦贝克教授!"   说完转身抬腿要往实验室大门走去,瑞奇大急,仓惶地拉住他说:"FISH,你不能去,教授说了不能让你知道。"   "为什么?"于向东转回头来。   瑞奇想了想,拉着于向东的手说:"好吧,你跟我来。"   瑞奇一直将于向东领到铁栅栏的小屋后,还有些惊魂未定地伸出头来左右张望。   见他那种谨小慎微的样子,于向东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瑞奇,你怕什么?"   瑞奇回过头苦笑一下,依然有些惴惴不安地说:"FISH,我不想让教授看见。"   "你这么怕教授?"   "刚才教授已经大发雷霆了!"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瑞奇似乎在低头思索,没有立刻回答于向东的问话。   于向东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说啊,瑞奇!"   瑞奇抬头看看于向东煞白的脸,低声说道:"JOY是我给它注射氰化钾弄死的,教授让我赶紧把它处理掉,不要让人知道。"   "你为什么要弄死它?"   瑞奇沉默半晌,才叹口气说:"这都怪我,昨天晚上它跑出去了,今天凌晨才回来。我真笨,真的,我怎么就没注意到现在正好是它的发情期呢?"   "就算是它的发情期跑出去,"于向东仍旧是莫名其妙地说,"也不至于要处死它啊!"   瑞奇摇摇头,深深地又叹了口气说:"它身上带着 LUCKY的移植细胞。"   "我的天!"   于向东倒吸一口凉气,有如被电击般地惊呆了,像不认识似的牢牢盯着瑞奇的眼睛看了很久,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摇着头悠悠说道:"你们终究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了!"   瑞奇低下头,嗫嚅着说:"FISH,是教授的决定。"   "FUCK!"于向东不由恨恨地咆哮起来。   十九、悲剧在上演   他妈的!FUCK!狗娘养的!SHIT!这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大灾难啊!   当得知这里发生的一切后,于向东转瞬间心里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圈,蓦地全身汗水涔涔,心跳急促,脑袋昏昏沉沉的,连瑞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到。   他在做基因遗传密码的排序及最优选择时,始终没有对两种不同的动物进行过基因优化组合实验。因为在凌教授的手稿《OGD》中,反复强调了它可能给人类带来的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和风险。于向东自己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才全力研究可能造成动物基因双向对称变异的原因,并从LUCKY自身细胞里培养这种抗体,以便将来实验时预防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但他完全没料到,在他跟着斯坦贝克教授到新奥尔良开会时,实验室就开始了这项实验。说实话,他本来就对开一个"生物资讯学"的会议兴趣不大,但斯坦贝克教授坚持他必须参加,现在想来,这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斯坦贝克教授大概是嫌他碍手碍脚,怕他搅乱了他们的工作计划。于向东想到此,不由得心生愤怒,斯坦贝克教授那种贪婪和妄自尊大终于酿成了今天的大祸!   这将是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于向东此时真是犹如五雷轰顶,神志昏沉,心乱如麻。他几乎可以肯定霍桑的瘟疫与JOY有绝对的关连。如果真是这样,他相信由JOY造成的瘟疫是目前任何医生都无法解释的病症,而那些患病者只有等死的命运。他忽然想到了飞飞。脑海里立刻就映现出她那焦虑不安,疲惫无助的模样,他心里猛地一惊,蓦地想到停车场莱恩医生的汽车,便迫不及待地从铁栅栏后的小屋奔出来举目望去,莱恩医生的车已经不在那里了。   于向东几步就冲进实验室的大门,见吉姆正悠闲地在门厅转悠,便朝他喊了一声:"吉姆,你看到那两个人走了吗?"   吉姆回身见是于向东,有些悻悻地说:"什么两个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一男一女!"   "早走了!"   "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我怎么知道?"   "FUCK!"于向东一顿足,不由骂了一声。   这时正好刘戈壁晃着手里的车钥匙从外面走进来,见到于向东,惊讶地扬起眉毛说:"原来你老兄还在这儿卖蘑菇啊,快回家吧,我在路上看见他们过去的,再晚一点儿老婆就真的被人拐走啦!"   于向东顾不得和他扯淡,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车钥匙说:"这个借我用一下!"   刘戈壁见于向东脸色十分难看地夺门而去,忽然想起早上的事,便朝他的背影喊道:"想开点哥们儿,有气千万别朝我的车上使,我这可是新宝马啊!"   转回头见吉姆诧异地盯着他,便拍拍吉姆的肩叹口气说:"这世道真他妈乱了,他妈的,又是一出悲剧在上演!"   二十、气急了的于向东   于向东将车停在公寓楼下,正好顶在莱恩医生那辆奔驰越野车的后面。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便匆匆忙忙地熄火,拉开车门,冲进公寓登上楼梯。   快要走近家门口时,一阵女人的呻吟从不隔音的屋里传出来。于向东刹那间有如雷霆击顶,脑袋里"轰"地一下,脸色陡然变得惨白,立刻就呆住了。   这是一阵阵气若游丝、如断如续的呻吟,听在他耳里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飞飞每次在高潮时的那种似魂魄出窍、如痴如醉的娇柔妩媚,就如同过电影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于向东心里忽如电闪雷鸣般地清醒过来,自己整个上午想方设法地东躲西让,极力回避的就是怕面对现在这样的尴尬情形,就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就是要自己欺骗自己!   这一瞬间,于向东的脑海里仿佛突然间变成一片空白,胸口好像被重物堵着喘不过气来,思绪似乎猛然间掉进冰窖里被冻结了。他木然呆立在门前,像死人一样周身失去了任何感觉。   在屋里面,凌飞飞和莱恩医生还沉醉在如波涛汹涌的情欲中不能自拔,根本感觉不到门外发生的事情。   飞飞脸色绯红,抬起两条腿紧紧地缠绕在汗水涔涔的莱恩医生身上,就觉得身体如同在大海的浪涛中不由自主地上下沉浮着。莱恩医生带着粗重的呼吸,舌头舔着她雪白的脖颈,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在意乱情迷中,两人都快要虚脱了,嘴里发出"啊啊"的呻唤,开始一步一步地冲向最高点。   飞飞在迷蒙中微微睁开眼,依稀瞧见莱恩医生被情欲烧得通红的脸庞。她感到他在体内一刹那间的僵直,莱恩医生大叫一声,接着就在她的身体里彻底崩溃了。飞飞想紧紧抓住他的头发,蓦然间,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惊恐地张大了,她看见一支闪着幽蓝色光亮的枪管慢慢地指向了莱恩医生的后脑,顺着枪管望上去,是于向东那张瘦削而没有半点血色、白得像一张纸的脸。   于向东终于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当他推开房门时,这两个纠缠在地毯上的肉体还正沉浸在无边的欢娱中,居然没有发现他。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刹那间的感觉有如万箭穿心,痛苦像蚁咬般地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年来所有的担忧惧怕都成了现实,刹那间愤怒屈辱绝望的感觉像烈火一样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从书桌里抽出他平日最心爱的那把点三八口径的转轮手枪,打开了枪机保险走过来。他怒火万丈,恨不得一枪打碎这个露着满身黑毛、压在飞飞身上、正欢快地发泄着兽欲的白人脑袋。   飞飞看到于向东,嘴里"啊"地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一把推开还瘫软在她身上的莱恩医生,从地毯上坐起来,然后惊恐地将莱恩医生的头抱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于向东的枪管。莱恩医生刚开始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迷迷瞪瞪地睁着眼睛,及至转过身来,立刻就清醒了。   飞飞搂着莱恩医生的头,惊恐万状地望着于向东,声音颤抖着说:"你想干什么?"   于向东见此情景,勃然大怒,血直往头上冲。他粗暴地拉开她的手,咆哮如雷地喝道:"让开,我非杀了他不可!"   "你敢!"   凌飞飞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放开莱恩医生站起来,挡在于向东面前说:"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让开!"于向东恼怒地想推开她。凌飞飞站着高他半个头,执拗地就是不让开。气得于向东朝她举起手里的枪。   飞飞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秀美的眼里夺眶而出,她嘶哑着嗓音说:"你开枪吧,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于向东一听这话,更是神志昏迷,暴跳如雷,按捺不住火气冲上前狠狠地朝她脸上扇过去一巴掌,清脆的声音立刻在屋里响起。飞飞痛苦地捂住脸,却倔强地一言不发,也不让于向东过去。于向东恼火地瞪着飞飞那耸乳、蜂腰、洁白柔美而一丝不挂的身体,气得大声喊起来:"你疯啦,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时莱恩医生已经匆忙穿好了衣服,他拿出床上的毯子从后面披在飞飞身上,让她遮盖住自己,然后面对着于向东说:"你错了,你不应该打她,她是女人!"   于向东猛然抬起手里的枪指着他,恶狠狠地喊道:"我杀了你,你这王八蛋!"   莱恩医生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镇静地挡在飞飞身前说:"我要你给她道歉!"   于向东一言不发,举着手枪对准莱恩医生,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愤恨而在抽搐,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牙齿咬得格嘣响,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起伏。   莱恩医生眼睛直视着他,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但他还是坚持地说:"你必须给她道歉!"   于向东轻轻拉动了一下保险扳机,勃郎宁手枪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凌飞飞此时已换好衣服,从莱恩医生背后闪了出来,一把抬起于向东的手臂。于向东猝不及防,"咣"的一声脆响,一颗子弹穿过窗户射出屋外。   莱恩医生趁于向东发愣的一瞬间,一个箭步冲上来,猛地将于向东扑倒在床上,反过手将他的枪抢下来,扔在墙角,一面朝飞飞喊道:"快,飞飞,赶快报警!"   于向东在床上拼命挣扎,但他毕竟不是身强力壮的莱恩医生的对手。莱恩医生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反剪着他的双手,见飞飞若有所思地站在屋中间发愣,莱恩医生有些着急,连连喊着说:"飞飞,快打911电话报警啊!"   飞飞一经催促,猛然惊醒过来,见床上两人还在拼命地搏斗,便走过来轻轻推了一下莱恩医生说:"汤姆,你放开他。"   莱恩医生不解地望着她问道:"怎么了,飞飞?"   "你放开他!"   趁着两人说话,于向东一个鹞子翻身挣脱了莱恩医生。他的脸上刚才摔倒时被床边铁架剐破了皮,从额角到面颊满脸是血。他"嗷嗷"叫着,从床上站起来就要朝莱恩医生扑过去。凌飞飞严厉地叫了一声:"住手,向东!"   于向东仿佛中了魔咒似的,一下子愣在那里,圆瞪着双眼,不断地呼呼喘气。   凌飞飞走到莱恩医生面前替他整了一下扯乱了的衣领,轻柔地说道:"汤姆,你先下去在车里等我,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莱恩医生惊讶地望着她,默默无言,身子却没有动。   凌飞飞看出莱恩医生的担忧,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说:"汤姆,你放心吧,他不会伤害我的。"   二十一、和莱恩在一起,更有安全感   当房间里只剩下于向东和凌飞飞两人时,谁都没说一句话。   飞飞望了一眼满面血迹的于向东,想了想,默默地走到浴室里端来一盆水,换上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从衣橱里拿出一个医药救护盒一起放在床前,看了看还愣怔的于向东说:"你过来,我帮你清洗包扎一下。"   于向东默默不语,飞飞拧了一下眉头说:"你还愣着干什么?"   于向东望了她一眼,像个孩童似的坐在了床前。飞飞拧了一把湿毛巾细心地给他擦着脸上的伤痕。   飞飞动作麻利,小心而又轻柔。于向东感觉到她那秀美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吹气如兰,心里不由荡过一丝柔情,嘴里说道:"我从昨晚一直给你打电话,你手机不开,我早上在机场等了你半个多小时。"   "我真的很忙,你知道,霍桑出了事,病人就在医院里。"   飞飞淡然地说着,一边给他额角的伤口抹止痛消毒药膏。   "你能告诉我霍桑的病症是什么症状吗?"于向东关切地问道。   "你关心那个干什么?"飞飞一甩头,仍然是那么平淡。   飞飞已将于向东头上的伤口处理好,转过身去浴室里将脏水倒掉,然后走回房间说道:"我没多少时间,向东,我们谈谈好吗?"   "有什么好谈的?"于向东心里一股恶气,又恢复到冷冰冰的神态。   "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飞飞蹙着眉头,小心地挑着字眼说道,"我和莱恩医生的事,你也看到了,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讲,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   于向东心绪忽然变得极为恶劣,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飞飞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长久以来,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我很多次想要靠近你,或者提醒你靠近我,可是我们都办不到。我真的为此痛苦万分。向东,我常常整夜整夜失眠,早上起来发现泪水湿透了枕头,这些不知道你感受到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我跟莱恩医生在一起的感觉吗?"   于向东脸色阴郁,沉默不语。   "他首先是一个让人有安全感的男人,温情、细腻、体贴入微,最重要的,他有事业,他才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成了知名的传染病学专家,受到许多人的尊重。"   飞飞停了一下,看看于向东的脸色,接着说:"我父亲曾经对你寄予很大希望,他不嫌弃你是从山区农村来的孩子,帮助你,支持你,他把毕生的心血都交给你,临终嘱托你,就是期望你有所作为。可是看看现在的你,你有什么?你有专业成绩吗?你有博士学位吗?你有身份绿卡吗?你有钱吗?向东,我刚才看到斯坦贝克教授,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你再不进取,他就要开除你了!向东,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不仅一无所有,而且,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   于向东被飞飞一席话惊呆了,仿佛受了重击似的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这才发现,他和飞飞的距离真的是如此遥远。他不由叫了一声:"飞飞!"   凌飞飞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女人的事业就是婚姻,婚姻成功了,事业就成功了。"   "可是,你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你是说我爸爸将我托付给你的事吗?我父亲一生精明,但他最终还是看错了人。再说,这是什么年代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难道我们自己还不能分辨是非,看不出好歹吗?!"   于向东急了,他现在才知道飞飞对他的成见是如此之深。他喃喃道:"飞飞,你真的对我这么没信心?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临终托付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向东,"凌飞飞一脸怅然地沉默片刻,语气越来越冷地说道,"我满怀希望地等了八年,人生有几个八年?我不能将生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耗下去,去等待一个梦寐以求、却又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   "飞飞,让我把所有这一切都告诉你好吗?"   飞飞摇摇头,缓缓地从床前站起来,抬腕看了看表说:"向东,我不想再听你说了。我得走了,莱恩医生还在楼下等我,医院里还有十二个病人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们的生命可能还有不到十五个小时。我们的事同他们的生命比较真是太渺小了。我想我明天或者后天就会从这儿搬走,向东,以后你一切保重!"   于向东惊愕地睁大眼睛盯着飞飞,面如死灰,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没料到她竟然是如此地决绝,不留分毫余地。于向东突然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片黑暗,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   凌飞飞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过身去,走了。   看着飞飞离去的背影,于向东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她喊道:"飞飞,医院的病人或许我能帮上忙!"   "不必了,那儿有莱恩医生!"   凌飞飞回过头说了一声,语气冷得就像结了冰。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不一样的生命?   二十二、发生了很多令人震憾的事件   于向东凄楚地站在公寓楼的窗口前,眼睁睁地看着飞飞跨上莱恩医生那辆银灰色的奔驰越野车绝尘而去。此时此刻他的心境变得极端恶劣,他万万没想到,事情来得是如此突然,尤其是在当面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后,更使他羞愤难平,怒火万丈。男人的尊严,多少年悉心付出的情感,所有忍辱负重而坚持的事业,竟在刹那间轻飘飘地失落了。   于向东回头看看凌乱不堪的屋子,真是百感交集,黯然神伤,胸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痛,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走回到屋中,从墙角边捡起那把手枪,毫无目的地打开枪机弹匣,数了数,里面还有四颗子弹。他把枪拿起来,对着自己的头,从衣镜里仔细端详。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于向东悲苦地想着,叹口气又将手枪放下来。才活了三十岁,为什么就要去负担人世间最沉重的担子?为什么是我?于向东只觉得心里哀怨难平,气冲牛斗。一刹那间,凌教授那张枯萎如柴水瘦山寒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教授望着他,似乎在用尽力气向他说着,你一定要忍耐啊!   于向东苦恼地摇了摇头,将那支漂亮的小手枪又放回到书桌里。   床头柜上的电话这时忽然急促地响起来。平日这个时候的电话通常都是找飞飞的,刚开始于向东不想理睬,但电话铃声持续响着,一声接着一声,他只好走过去拿起电话。   电话是从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打来的,是一个叫温蒂的护士,急着找凌飞飞或莱恩医生。   于向东听到这两个名字就头痛,他没好气地说:"你打他们手机呀!"   温蒂有些心急如火地说:"他们的手机都没开,医院病人情况有异常,医疗小组要他们赶快回来,我找不到他们,真的很急!"   于向东听得出来,电话另一端温蒂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他心里一动,问道:"病人现在是什么症状?"   "安吉娜又开始强烈抽搐,高烧到40摄氏度,而且所有病人都有烦躁和严重脱水现象。伊藤博士检查发现大部分病人喉头肌开始麻痹,阻止呼吸,情况十万火急啊!"   "医院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伊藤博士建议立即对病人实施气管切开术,帮助呼吸,维持生命。"   "病人现在都在哪儿?"   "都在急救室接受观察。"   于向东思索一阵,说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把病人全部都从急救室挪出去。普通病房也可以,但要绝对安静,拉上窗帘,不要有光线,不要有声音。还有,不要服抗生素,不要服任何消炎和退烧药。"   温蒂在电话另一端听着,沉默了一阵问道:"你是谁?"   于向东苦笑一下说:"不要管我是谁,就这么去做!"   温蒂在电话那端没有说话,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另外,"于向东加重了语气说,"立刻到市中心唐人街中医诊所去找雄黄和麝香这两味药,用小剂量的配方给病人服下,可以缓解病情!"   见温蒂在电话那边没有反应,于向东急了,问道:"你听见了吗?"   温蒂沉默片刻,用蝇蚊般细细的声音回答说:"我可能办不到,我只是个护士。"   于向东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可惜这些人命啊,再过一会儿中枢性呼吸衰竭和呼吸肌麻痹,造成呼吸困难,全身肌肉痉挛,病人身上会出现青紫绀,大量流出口水,全身麻痹,失去任何知觉和感觉,七窍开始出血,到了这个地步,病人就基本上无救了!"   温蒂在电话那端听得毛骨悚然,说道:"你到底是谁?"   于向东沉下声音说:"我是谁不重要,救人要紧!"   "我得报告莱恩医生,只有他批准才可以。"   于向东重重地叹口气说:"从发病到死亡,最多只有不到二十小时,如果是这样拖延,这些病人死定了!"   温蒂没再说话,却悄悄地把电话挂掉了。   于向东拿着还"嗡嗡"响着忙音的电话筒,发了一阵愣怔,才摇摇头把它放回去。他刚要站起来,忽然又是一阵电话铃狂响,他以为是温蒂打来的,连忙抓起电话说:"嗨,温蒂,怎么样?决定了吗?"   电话那端是刘戈壁的声音,他大声地说:"谁是温蒂?于向东,原来你也有一手啊!"   "哦,是你啊。"于向东声音里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他妈的我没搅了你什么好事吧?我这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刘戈壁没好气地问。   "你想到哪里去了,是医院打来的,正说到霍桑的事。"   "霍桑管你鸟事?你小子从来就是蔫蔫的,一干就弄出个大事,让人措手不及。"   于向东皱起眉头,不想再跟他扯淡,转了话题问他:"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刘戈壁在电话另一端忽然严肃起来说:"不是我找你,是教授让我找你。"   "斯坦贝克教授?"   "教授又在发脾气,骂得好难听,哥们儿,你怎么得罪他了?"   "他干的好事!我他妈正要找他!"   "喂!喂!"刘戈壁从电话里听出声音不对,连忙说道,"你小子悠着点啊,别犯牛脾气,跟教授有什么过不去的?"   于向东恨得咬牙切齿,思索一下又忍住了,对刘戈壁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向东放下电话,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是十一点十分了。早上从新奥尔良飞回洛杉矶,才不过半天时间,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令人震撼的事件,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他的世界为什么转瞬间就突然成了另一种景象!   二十三、病人安吉娜有情况   莱恩医生和凌飞飞匆匆忙忙赶回医院时,也正好是十一点十分。   急救中心的加护病房已经住满了因为霍桑疫情送来的病人,医生护士忙忙碌碌地穿进走出。病房的走廊里站着几个头戴防毒面具的警察,医院里外都是戒备森严,给这里平添了许多紧张气氛。   温蒂在急救室门口见到莱恩医生时,就如同见到了救星,激动得热泪盈眶地说:"你们终于回来了!"   莱恩医生一面换衣服一面往里边走,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温蒂说:"怎么了,病情有变化?"   "安吉娜就快不行了,我一直打手机找你们,伊藤博士他们正在手术室等你呢。"   莱恩医生这才想起,刚才在凌飞飞家里时把手机关了忘了打开,他有些歉意地对温蒂说了声:"对不起,温蒂。"就急急忙忙走进手术室去了。   凌飞飞走在后面,见温蒂如释重负般地用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便问她:"安吉娜怎么样了?"   温蒂回头看见凌飞飞,神色忧虑地说:"刚才抽搐得很厉害,高烧不退,我看她好像快不行了!"   "是吗?"凌飞飞一听,急急忙忙朝安吉娜的病房走去。温蒂在后面跟着她,两人走进屋里时,正看见斯蒂夫医生焦虑地给安吉娜测量血压。   在灯光的照射下,安吉娜显得十分烦躁不安,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强烈痉挛,五官不停地抽搐,嘴角不断地冒出白沫来。飞飞走上前试了一下她的额头,感觉烫得惊人,不由得皱皱眉头。   凌飞飞告诉温蒂说:"再给她打一针巴比妥,缓解她的痛苦。"   温蒂眼里含着泪,摇摇头说:"已经试过了,没有用。"   斯蒂夫医生这时从安吉娜身边站起来,叹了口气,灰心丧气似的说:"我们只有看着她死去了。我的上帝,她才六岁啊!"   屋里的人都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吉娜在病床上挣扎着。   温蒂这时像突然想起什么,横下心来,拉了凌飞飞一把说:"我刚才给你家里打过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吧?"   飞飞有些不快地转回头,蹙了一下眉头说:"怎么了?他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温蒂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面有愠色的飞飞,说道:"他让我把病人房间灯关了,不要有光,不要有声音……"   "别听他的!"凌飞飞恼然地打断温蒂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他懂什么?"   "我觉得他好像很有把握。"   "温蒂!"凌飞飞真的有些恼怒了,一双秀目直视她的眼睛说,"他不过是大学里生物系的学生,他根本不懂医学,你是听他的,还是听莱恩医生的?"   "我觉得其实可以试试。"   凌飞飞见温蒂还在坚持,脸色不由严峻起来,冷冷地说道:"温蒂,你不过是个护士,病人的救治方案自然有医生负责,你只需要照着程序做就是了!"   温蒂垂下头,怜悯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安吉娜,便不敢再言语了。   在急救中心的手术室里,专程从亚特兰大总部飞来的CDC(国家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莉莎·默瑟尔博士和医生专家们听取了莱恩医生关于与斯坦贝克教授谈话的简短报告。莉莎是世界级的病毒学权威,曾在非洲多年,有着丰富的病理病毒学知识和实践经验。   专家们听完莱恩医生的汇报后,依然是个个愁云满面,疫情已经发展了九个多小时,仍然是不明就里,让人一筹莫展。唯一的好消息是,从凌晨到现在,除了已送进来的十三个病人,其中格里芬太太已死亡外,没有更多的真正病人。虽然市面上谣言满天飞,闹得人心惶惶,但许多后来的病例和病例报告都不是真正的霍桑症状,警方已经开始稳住了局面。只有在医院里这十二个还活着的病人,仍然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伊藤博士已将手术台准备好了。部分病人出现烦躁、谵妄和神经肌腱反射亢进,中枢神经系统受到破坏,脑电图异常,呈现出呼吸肌瘫痪的症状,引起严重缺氧。医疗组准备实施气管切开术,以帮助病人呼吸。专家们都明白,这不过是延缓生命的一个权宜之计,对救治病人没有更多的用处。   莱恩医生感慨地望着眼前这些医学权威和专家们,霍桑瘟疫将这些精英从全美各地召集过来,大家任劳任怨、不辞辛劳地工作,可到现在却依然是一头雾水,束手无策。   究竟是谁造成了这次灾难?他扪心自问,九个小时过去了,仍旧没有答案。   以FBI身份参加会议的芬利博士见大家都垂头丧气,便站起来说道:"上帝保佑,好在只有十三个病例,才死了一个人,否则就有大家忙乎的了!"   莱恩医生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芬利博士真是善解人意,这个时候还想安慰大家不要太苦恼。   一直在埋头研究病案的莉莎·默瑟尔博士这时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莱恩医生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默默不语的专家们此时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着她。   莱恩医生怦然心动,他知道莉莎曾在非洲呆了十年,见多识广,不由也期待地注视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莉莎神情自若,似胸有成竹,清了一下嗓子,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从早晨以后报来的就全是假病例,没有一个真正新的病例?依我的观察和经验,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发展迅猛,散播极快的传染病,可是在早晨以后,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它来得这样突然,去得也是这样突然,为什么?"   专家们面面相觑,莱恩医生忽如醍醐灌顶,思绪豁然开朗,他想到了,心里一片雪亮。   莉莎不等大家回答,点了点头说:"是那只猫!那只猫是唯一的传染体,人和人之间都不会发生传染。否则的话,以这种从未发现过的病毒,恐怕连医院医生护士都不能幸免,现在情形早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芬利博士茅塞顿开,一拍大腿说:"是啊!所有病人都见过这只猫,这可恶的家伙一到天亮就躲起来了,难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它!"   伊藤博士摇摇头说:"真可怕,天知道它什么时候又会跑出来?"   莉莎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通过动物的呼吸传染,这种传染源我从没见过,而且这么强烈,好在是在深夜,而且还有雷雨,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芬利博士和伊藤博士几位颇有同感,颔首点头。   就在专家们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斯蒂夫医生忽然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对莱恩医生耳语几句。莱恩医生闻言勃然色变,惶急地站起来。   芬利博士注意到他,忙问:"汤姆,怎么回事?"   莱恩医生推了一下斯蒂夫的后背,回头匆匆对芬利博士说:"我得去一趟,安吉娜有情况!"   二十四、于向东心情极坏   于向东头脑发沉,浑浑噩噩地开着刘戈壁的宝马轿车穿过欧顿街朝校园方向驶去,刚拐过街角就一头扎进了立在路边的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上,将微笑着搔首弄姿兜售克里斯汀迪奥化妆品的名模辛蒂·克劳福德一张妖娆的脸撞成两半。好在因为戒严封锁,车站没有人在那儿等车。宝马轿车穿过广告牌后正好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于向东没有系安全带,汽车撞过去时正好将胸口顶在方向盘上,汽车的安全气囊居然没打开。于向东吓得面如土色,揉了揉钻心般疼痛的胸口,不禁骂了一声:"FUCK!"   这半天真的是倒霉透顶!于向东重重捶了一下脑袋。他妈的,全世界最窝囊、最可恨、最伤心、最绝情、最不愿发生的事全都赶到一块来了,他懊丧已极,气得一拳狠狠地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呜"地叫了一声,倒把自己惊得一跳。   一辆车身标着霍桑警察局的警车突然闪着灯,鸣叫了一声从欧顿街另一头冲过来,熟练地一下别住于向东的车,使他无法退出。克拉克·格雷局长从头上摘下防毒面具,打开车门出来。他手里拿着把枪,指着宝马车里的于向东厉声喝道:"两手抱着头,慢慢从车里出来,不许调皮啊小伙子!"   于向东看着他,苦笑一下,双手抱住头顺从地从车上下来。   克拉克立刻从腰上摘下一副手铐铐住于向东,命令他趴在宝马车的车身上。于向东不得不照办,不情愿地又用中文骂了一声:"他妈的!"   克拉克见收拾服帖了于向东,便收起了枪,蹙着眉头转到宝马车车头前观察,一边气呼呼地说:"看看你这个冒失的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宝马车的前保险杠被撞凹进去了,前盖被掀开,冒出一股一股的热气,地上流了一大摊从水箱漏出来的水。车站广告牌被撞成两半,地上满是玻璃的碎碴。于向东愕然地看到这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绝望地闭上眼睛。   "驾驶执照和车主证!"克拉克局长走回来,厉声喝道。从于向东口袋里摸出驾照和他的脸对了一下,又走到宝马车从车里掏出行车证照,问他:"有没有喝酒或是用毒品?"   "没有。"   "这车是谁的?"   "是同学的。"   克拉克审视地看了一眼于向东,然后回到警车用呼叫机呼叫,并用车里的电脑查证。   于向东眼巴巴地看着警察忙来忙去,他双手被铐在后面,有劲使不上,沮丧不已。   克拉克从警车那里走回来,手里还拿个测酒精的仪器,在于向东鼻子前晃了晃,然后命令他说:"吸气,呼气,再吸一下,再呼。"于向东听着眼前这个白头发的老警察的命令呼吸,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气馁,又不敢表达出来。克拉克拿着酒精仪看了半天,才转回头来诧异地问道:"这路上没人没车的,你怎么就会撞到这里来了?"   于向东苦笑一下说:"我也莫名其妙,也不知怎么就冲进来了。"   克拉克严肃起来,拿着他的驾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向东。"   "出生年月日?"   "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三日。"   "这车主是谁?"   "刘戈壁。"   "有车保险吗?"   于向东耸耸肩,他真的不知道。   克拉克皱起眉毛,凶狠地说:"没有保险,我可以马上拘捕你!"   于向东苦恼地叹口气说:"这是我同学的车,他就在前面生物系楼里边,我可以问他。"   克拉克绷紧的脸稍稍松下来,随口问了一句说:"霍桑地区整个都隔离了,你还跑来跑去的,你不怕传染病?"   于向东侧过身说:"那病不是流行感冒,不会随便传染的。"   克拉克啐了他一口说:"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   "真的,"于向东认真地说,"要不你怎么没传染上?"   "你没看见我拿着防毒面具吗?"   "真要传染,防毒面具也没用!"   "你脑袋里有毛病,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克拉克局长有些光火,敲了敲于向东的头说,"快告诉我车主电话,叫他带着保险单来,这车我要叫拖车公司拖走。还有,你的驾照要没收,我现在就给你开罚单。"   于向东还想争辩,喊了一声:"警察先生!"   克拉克局长一脸不耐烦地说:"不要再争了,今天要不是戒严警力不够,要在平时,早就带你回警察局了!"   当刘戈壁汗流浃背,满面通红地从校园里跑过来时,见克拉克正给于向东打开手铐。他一眼看见自己的车,就慌慌张张地冲到车跟前哭丧着脸喊了一句:"我的妈呀!"   于向东见到刘戈壁,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只好讪讪地说:"对不起,戈壁。"   "你他妈真的还是干了!"刘戈壁走到车前看到被撞的惨样,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蹲在地上嘴巴里呜咽不清地咆哮说,"他妈的,人都说在美国宁借老婆不借车,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于向东?你这样报复我?"   于向东无言以对,羞愧地低着头,无地自容。克拉克面带同情地走过来拍拍刘戈壁的肩说:"好了好了,保险单给我看看,这车拖去修修不就行了?"   刘戈壁气急败坏地说:"修也花钱啊!再说修好感觉也不一样了,再也不是原装货了!"   克拉克低头在罚单上抄下了保险公司号,然后各撕了一张罚单给于向东和刘戈壁。刘戈壁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给我一张?"   克拉克将罚单副本收起来说:"你看见这车站了吗?撞成那样你不赔吗?"   "可那不是我撞的!"   "你是车主,当然责任是你的了!"   "警察先生!"   克拉克局长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指着于向东说:"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你,你不知道霍桑都在封锁隔离吗?都是什么时候,还给我们找麻烦!"   刘戈壁还想分辩。克拉克不容置疑地挥挥手,几步跨上了警车,戴上防毒面具,拉着警笛风驰电掣般地冲过街角离去了。剩下于向东和刘戈壁两人呆呆地站在撞得面目全非的宝马车前面面相觑。   于向东看着一脸沮丧的刘戈壁说:"修车和车站的钱都由我来赔好了,别想不开了,戈壁。"   刘戈壁惊奇地瞪着于向东嚷嚷说:"你他妈真会做好人,这钱你不赔谁赔啊?你小子平时抠门出了名的,要不看你同胞同学,你他妈非给我赔个新车不可,让你出血出死你!"   于向东默然良久,歉意地说了一声:"真对不起你了。"   两人沉默一阵,于向东耷拉着脑袋,一脸神伤,满脸苦楚。刘戈壁天生豪迈活泼性情,见于向东无精打采的,便拍拍于向东的肩说:"算了算了,别像死了人似的,倒霉的是我,你脸色那么难看干吗?"   于向东苦恼地说:"真对不起,我注意力太不集中了。"   刘戈壁一听此话,来了情绪,神秘兮兮地说:"怎么样,我预料不错吧,捉住了吗?"   "什么捉住了?"   "拿人拿双,捉奸在床啊!"   于向东被他一言勾中心事,立刻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去。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难过。"刘戈壁怜悯地看着他,嘘了口气说,"同学们早就看出来了,就瞒了你一个。你想想,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这叫缘分,看开点吧哥们儿!"   于向东沉默着没有说话,心里似刀绞般的疼痛。   刘戈壁见于向东脸色煞是难看,不无同情地说:"你老兄今天也真够背的,刚才教授在实验室一个劲发脾气,听说都是冲着你来的,怎么搞的,一大早你们不是一个航班回来的吗?怎么都像吃了炸药似的,一个比一个横啊!"   于向东一阵嫌恶,胸中一股怒气升起来,说道:"你去问问瑞奇发生了什么事!"   刘戈壁惊讶地说:"瑞奇?我没见到瑞奇啊,听桑妮说他飞加拿大的多伦多了。"   "什么?"于向东心中一惊。   "教授决定的,听说是十一点半的飞机,现在恐怕已经在天上了。"   于向东默然无语,不知斯坦贝克教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刘戈壁爽快地拍了一下于向东的肩说:"别想那么多了哥们儿,我看你现在先别回实验室,斯坦贝克教授现在看到你非一口吞了你不可,避避风头吧。去我家,我给朱梅打个手机让她弄几个菜,咱哥俩喝它几杯消消气去!"   于向东倒被刘戈壁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你看,我把你的车……"   "嗨,这算什么?"刘戈壁大大咧咧地挥挥手说,"其实我哪能让你掏腰包呢,你的家境我又不是不知道。谁让我娶了个有钱的老丈人呢?你等会儿见到朱梅就说是我撞的,我正好看中一辆新款的奔驰320,此时不换,更待何时?"   于向东让刘戈壁这话逗乐了,说道:"你他妈也真够黑的!"   刘戈壁摆摆手说:"这哪里是黑?这叫萝卜白菜各取所爱,我喜欢老丈人有钱,老丈人喜欢我是留美博士有才,谁像你那样看不开?死钻牛角尖。我告诉你,朱梅可还有个妹妹叫朱虹,那小妞可是一等一的绝色啊,怎么样,不嫌弃咱们就做一回担挑吧?"   "去你的,你他妈真想得出来!"   刘戈壁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样,等会拿张她的照片给你看。凌飞飞算什么?中国地大物博,天下美女有的是!"   于向东一听到凌飞飞三个字,犹如被兜头泼了瓢冷水,仿佛噩梦重回,心情陡然又变坏起来。   二十五、安吉娜生命已经到了危险阶段   莱恩医生和斯蒂夫医生冲进安吉娜的急救病房时,安吉娜几乎没了心跳。由于脑部缺氧,呼吸困难,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面部肌肉因为麻痹而松弛下来,周身是大块大块的青紫绀,这已是生命到了最危险阶段的情形。   凌飞飞黯然神伤地跪在床边,握住安吉娜的小手,欲哭无泪,见莱恩医生进来,绝望地向他摇摇头。   莱恩医生皱着眉头试了试安吉娜的鼻息,又用手掰开她的眼皮观察,脸色冷峻阴暗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士温蒂,厉声说:"通知伊藤博士,立刻给病人手术!"   温蒂点头跑了出去,接着急救室走廊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伊藤博士带着两个男护士进到房间,一阵忙乱,七手八脚将安吉娜推到手术室。莱恩医生跟了过去,但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独自在病房里焦灼地来回踱步,思索着什么。   凌飞飞站在屋角,睁着两只满含忧伤的眼睛望着他。此时此刻,她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诉的哀愁和沉重,她很想为莱恩医生分担什么,可又觉得实在无能为力。   莱恩医生面有忧色地看了一眼飞飞,欲言又止。刚才在专家会上的一丝宽松喜气被安吉娜的病情恶化冲得干干净净。眼见着在医院的十二个病人个个生命垂危,莱恩医生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苦和焦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莱恩医生看着飞飞,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安和愧疚。在医院抢救病人的关键时刻,他刚才竟然在飞飞家里与她缱绻温情,他想到于向东那双熊熊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和咆哮如雷的神情,心里没有半点胜利者的愉悦,仿佛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胸间,他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温蒂从手术室走过来,见莱恩医生和凌飞飞都在病房里沉默不语,知道他们心情都不好,便也默默站着。   莱恩医生转头看到她,急切地问道:"手术情况怎么样?"   温蒂点点头说:"气管切开后,可以帮助呼吸了。"   莱恩医生如释重负地轻轻嘘了口气。能够呼吸,安吉娜至少可以暂时保住小生命了。凌飞飞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取出一块纸巾擦擦满头的汗珠。   莱恩医生转头忙吩咐温蒂说:"你去看看其他的病人,有异常的话,赶快通知我!"   温蒂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身,有些举止无措,像有满腹心事似的看了一眼莱恩医生,却欲言又止。   莱恩医生诧异地看她一眼,问道:"有什么事吗?温蒂。"   温蒂小心地瞧了一眼飞飞,却又不言语。莱恩医生心里陡起疑云,直视着温蒂喊了一声:"温蒂!"   温蒂看着莱恩医生,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我刚才跟飞飞讲过……"   凌飞飞一听脸上骤然色变,冰冷地打断温蒂的话说:"温蒂,莱恩医生正忙着抢救病人,不要干扰他的工作!"   莱恩医生狐疑地望着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温蒂抬头看了看莱恩医生的脸色,又瞧瞧凌飞飞冷峻的神态,横下一条心,说道:"我刚才打电话找你们,有人告诉我该怎样救治这些病人。"   莱恩医生悚然动容,惊讶地竖起眉毛,问道:"是谁?"   凌飞飞不快地说:"汤姆,别听她的,那是别有用心,胡说八道的。"   温蒂垂下眼睑说:"我刚才听飞飞说了后,也认为那人的话不可信,可是我刚才在手术室看安吉娜手术时,发现安吉娜身上起了紫绀,我忽然想到那个人讲到这个症状真的是一丝不差。那个人说,接下来病人会大量流口水,全身麻痹,七窍流血,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就真的没有救了。"   莱恩医生大吃一惊,凑近温蒂直视她的眼睛说:"告诉我,这人是谁!"   温蒂转头惶惑地看了看凌飞飞,没有回答。莱恩医生也回头瞧了一眼飞飞,见她一张俏丽的脸庞冷若冰霜,他心里怦然一动。   温蒂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飞飞的男朋友,我打电话他接的。"   尽管有了一点思想准备,莱恩医生还是仿佛五雷轰顶似的惊呆了。沉默良久,才发出梦呓般的声音问道:"于向东?"   凌飞飞见他如失魂落魄般的神情,忙走过来扶了他一把说:"汤姆,他是胡乱猜测的,他根本就不是医生!"   莱恩医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他对病症可真的是了如指掌啊!"   "汤姆,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莱恩医生没有回答凌飞飞的话,转过头又问温蒂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温蒂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他让把病人转到安静的房间,不要有声音,不要有光亮,不要服用任何抗生素和消炎退烧药……"   "他这是胡说!"凌飞飞生气地说,"这样不是治病,是害命!"   "别忙!"莱恩医生打断飞飞的话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到唐人街的中医诊所去买一种叫雄黄和麝香的中国药,用小剂量配方给病人服下,可以缓解病情。病人如果不及时抢救,从发病到死亡不会超过二十小时。"   "还有呢?"   "我没再往下问了。"   莱恩医生默然无语,沉下头思索片刻,转身问飞飞道:"雄黄和麝香是什么东西?"   "汤姆!"凌飞飞见莱恩医生一脸认真,不悦地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是医学专家,你有医学科学常识,不能听他胡言乱语误了大事!"   "飞飞!"莱恩医生走过来柔情地搂着她的纤腰,轻轻在她漂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你是恨他刚才对我的无理蛮横。可是飞飞,万一他真的有办法呢?我们不能错过任何机会啊!"   凌飞飞苦笑一下,从莱恩医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说道:"那好吧,让我告诉你,在他们那个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的山里面,如果疯狗野兽咬伤了人,就是用他说的那种方法去治。"   "是这样啊!"莱恩医生犹疑了,这没有多少科学根据。   凌飞飞冷淡地说:"所以你还信吗?"   莱恩医生有些气馁地说:"我把它交到医疗小组去讨论吧,听听大家的意见。"   凌飞飞板着脸不说话,莱恩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在想什么?   二十六、一起来到位于托伦斯的家中   中午刚十二点整,刘戈壁拉着于向东来到他位于托伦斯的家中。   刘戈壁住的是一幢两层楼三千英尺的四房四卫的漂亮独立屋,这是他花五十万美元买下来的房子,离学校不远,离海边也很近。刘戈壁十分满意他的这处住所,常常邀请同学朋友来家里开PARTY,在后院的大游泳池边烤肉。   刘戈壁的老婆朱梅已经将饭菜弄好,坐在家里等他们回来了。朱梅二十五六的年纪,娉娉婷婷,身材苗条,摇曳有姿,颇有几分姿色。刘戈壁一进门见到她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嘴里心肝宝贝地乱叫,密密咂咂地在她脸上印下一个一个的吻,一点也不避讳于向东就站在身旁。折腾了好一阵,朱梅才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一边抹着脸上刘戈壁的口水印,一边理着零乱的头发,娇嗔地骂道:"你真不嫌肉麻,老夫老妻的,表演给别人看嘛!"   刘戈壁故作愁眉苦脸状说:"你看你,亲你吧,你嫌肉麻;不亲你吧,你说冷淡,男人他妈命真苦,什么时候才搞得懂女人的心啊!"   朱梅瞟了一眼于向东说:"你没看见向东在旁边吗?"   "他?"刘戈壁奸笑一下说,"他很快就是咱自己人了!"   朱梅愣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刘戈壁哈哈大笑起来说:"他很快就要和你老公我一块挑担啦!"   朱梅立刻反应过来,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抓住刘戈壁大骂:"你又把朱虹许出去啦?你这没良心的,拿着朱虹做人情,就这一个小姨子你许了多少家!"   于向东让这小两口闹得也忍俊不住,一上午的怨气愤恨仿佛立时消散许多。刘戈壁斜眼看了他一下,拍拍朱梅的手说:"好了好了,老婆,你给我们准备了些什么好菜呀,于向东可是稀客,四川人,有辣椒吗?"   朱梅把餐厅桌上的笼罩拿下来说:"你自己看吧,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豆瓣鱼。还有一瓶国内带来的泸州老窖,我一接到你电话就弄了这么多,满意吗?"   刘戈壁使劲嗅着桌上喷香的饭菜,惊讶地瞪着朱梅说:"你是神仙变的?这才不到四十分钟!"回头对于向东夸耀说:"看我老婆怎么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漂亮贤惠,里里外外一把手,幸福死我了!"   于向东感慨地点点头说:"真没话说。"   "我告诉你,"刘戈壁让着于向东到餐厅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朱虹比她还好!"   朱梅一听此话立刻站起来,杏眼圆睁,气冲冲地喊道:"你又来了,我妹妹招你惹你了?"   "吃饭吃饭,"刘戈壁缩着头,招呼于向东夹菜喝酒,回头对朱梅说,"你看你老土吧,一个二十一二的北京小姑娘,这么多留美博士争着当驸马爷,不是你老公我,天下哪有这等美事?"   "那人家于向东也是有主的,你在这里瞎掺和什么呀?"   刘戈壁叹口气说:"他那主叛变投敌了,没戏了,你没见他头上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吗?"   "真的?"朱梅有些不相信地瞥了一眼于向东说,"飞飞真的跟那个医生跑了?"   "什么真的假的,要不我能请得动他到咱家来吃饭?"刘戈壁从盘子里夹了块鱼头塞在郁郁寡欢的于向东碗里说,"吃吧,吃了这饭咱就算彻底换了个人,去他妈的那些破烂事儿!"   酒过三巡,刘戈壁喝得有些上脸了,斜着眼瞟了一下闷闷喝酒吃菜的于向东说:"我们虽在一个办公室,还是同学,其实从来没有交过心,你是成天看我不务正业吧?"   于向东没有答话,只是闷头喝酒。   刘戈壁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比你看得清,我敢说等我今年毕业拿了博士,你还得在这儿继续混,你知道为什么吗?"   于向东抬起头,盯着刘戈壁那张因酒醉而有些酡红的脸。刘戈壁圆睁双眼,嘴里喷着酒气,在桌上敲着筷子说:"于向东!没有别的,就因为你太优秀了!懂吗,你?"   朱梅在一旁嚷起来说:"刘戈壁你喝醉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刘戈壁一挥手不耐烦地朝朱梅吼道:"去去,你不懂,瞎添什么乱?"一面转回头对于向东说:"别看我喝多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心里明镜似的亮着呢,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于向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呷一口酒,吃一口菜,细嚼慢咽着,内心里却是在激烈地翻腾着,他努力压抑着不让表现出来。   刘戈壁感慨地说:"我跟你一个办公室,别人看不出来,我却不傻。教授已经成了学科里万人景仰的大师,他那些轰轰烈烈的东西,其实都是出自你的手!"   刘戈壁见于向东仍然默默不语,接着怅然地叹息一声说:"我早就想找你谈了,可是平时约你很难。你知道吗?你跟我出身、经历截然不同,你不懂'利益',不明白什么是'效益',所以更不知道'赚'和'亏';你为人刻苦,但是太耿直;你聪明绝顶,但是不谙世事;你忠厚老实,却不知变通;你看起来心明眼亮,其实分辨不出是非,这样走下去,你注定要失败!"   刘戈壁越说越激动,挽起衣袖,端起一满杯泸州老窖仰头一饮而尽,惊得老婆朱梅在一旁抓起酒瓶要藏起来。刘戈壁摇晃脑袋,大着舌头,语不成句地向她伸出手说:"给,给我满上,不许打搅我们哥们儿说知心话!"   朱梅拗不过他,黑着脸骂了声:"醉死你个酒鬼!"悻悻地拿过酒瓶给他斟上酒。   刘戈壁又是一饮而尽,一边满意地咂咂嘴巴,打着酒嗝,转头对于向东说:"不就是一部《OGD》吗?要是我,我根本不让教授知道,或者是毕业拿到学位后再说,省得教授跟狼似的。你犯的最大毛病,就是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教授机会。教授出名了,争取到了经费,当然不会放你走。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一棵树,斯坦贝克这个大坏蛋的摇钱树,你拿到学位毕业走了,他也就玩完了!"   于向东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刘戈壁说:"你原来真的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刘戈壁醉眼地拍拍于向东,嘴里嘟哝着说:"你跟了他八年还没看出他那德性吗?刻薄吝啬,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不讲情面,真亏了你老兄就这么默默忍受,任劳任怨。我知道,其实你内心里很苦。飞飞她又不懂你的心思。唉,真是何必!"   于向东愀然动容,阴郁地垂下眼睑,说道:"我没办法,我必须完成我启蒙恩师的心愿,你看见过我抄写的那个纸条,我需要这个环境和条件,就是再苦再难,我也得忍耐。我真的没别的选择!"   刘戈壁沉默良久,又饮干一杯酒,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今天教授发怒的原因吗?"   于向东点点头说:"是为了实验室辛格和瑞奇出了纰漏?"   "辛格和瑞奇出了问题干你鸟事?"   "他们捅了个大祸,你知道吗?"   "天大的祸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教授不是为这个?"   刘戈壁摇了摇头,诡秘地一笑说:"是出版商给你发了个电子邮件,却鬼使神差地抄到了实验室邮箱里。斯坦贝克教授回来看到后火冒三丈,你准备将你老师凌承元教授的《OGD》公诸于世对吗?"   于向东心里"轰"地一下,脸色蓦然变得苍白。   刘戈壁似醉非醉地瞄了他一眼说:"你这一手够狠啊,等于掏了教授的心窝,抽了他的底火。凌教授一九九二年就形成的理论,斯坦贝克教授接二连三地发表,不就是抄袭吗?而且还有书为证,一个大师被弄成这样,你等于剥了他的面子,要了他的命!"   刘戈壁的老婆朱梅讶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于向东说:"你这下闯祸了,斯坦贝克教授你得罪不起的!"   刘戈壁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说:"所以你这人太憨直,不知道转弯,尤其是在这种人手下。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散漫吗?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考研读研分数也是名列前茅,你写的那些东西我一字不漏的都在认真拜读,我散漫,是因为不这样,在加州大学生物系我就会是他妈第二个于向东!"   于向东震惊地抬头凝视着有些醉醺醺的刘戈壁,眼睛里转动着流波一样的光亮,他忽然发现这个平日里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做事漫不经心、为人十分海派的同学,心计竟然是如此深藏不露!平时在生物系的博士生里,就是因为他的散漫和不学无术,于向东打心底里有些看不起他,不过是仗着家底厚,有钱,来美国混一张文凭罢了。但是今天一席话,却让他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令人刮目相看。于向东感触良多,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刘戈壁真的是喝醉了,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刚吃进去的食物被他稀里哗啦全吐在锃亮的餐厅大理石地板上。朱梅赶紧从楼下卫生间里拿出毛巾捂在他嘴上,一面皱着眉头不住地埋怨道:"喝,喝,喝死你这个酒鬼!也不看个地方逮着就吐,你当这是厕所啦!"   刘戈壁不理不睬,醉态地说着胡话,挥手挡开她。于向东见状连忙站起来帮着朱梅扶住他,刘戈壁却推了他一把说道:"你快走吧,再晚教授就把你的东西全搬走啦!"   于向东大惊失色,问道:"什么东西?"   刘戈壁嘴里呜呜不清地叫了半天,于向东才听出来是斯坦贝克教授带人在清理搜查他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气得他对着刘戈壁大喊一声:"你他妈真误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刘戈壁醉醺醺地说:"你不要激动,搬就让他搬去吧。"   于向东脸色煞白,一顿足,气急败坏地说:"我的资料,还有从LUCKY身上制的血清,如果有个意外就真的后悔莫及了!"说完怨恨地朝刘戈壁看了一眼,一顿足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跑去。   朱梅站起来想叫住他,追到门口,忽听后面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不要追了,让他去吧!"   朱梅诧异地回过头,见刘戈壁面色沉静,蹙着双眉,若有所思地站在她身后,她大吃一惊,说道:"你不是喝醉了吗?"   刘戈壁目光炯炯,看着于向东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下,沉静地说:"这点酒量都没有,还称得上是你老公吗?是教授要这样做的。刚开始急急忙忙想叫于向东过去,后来教授又改变了主意,要我拖住他,好让桑妮把他的电脑资料全部拷贝,把他实验室的东西都没收了。其实我真的很为难,我从没见教授发这么大的脾气。"   朱梅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担心地说:"你这样做,会对不起于向东,他真的是够难的了。"   刘戈壁叹息着摇摇头说:"他太愚蠢了!不懂韬晦之计,不会伸缩之道,不知世事险恶,看不透人情冷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凌教授害了他,他耗尽八年心血就只为了报恩,到头来连凌飞飞都不领情。他中毒太深,不知道如今早已不是讲忠孝仁义的时代了!"   刘戈壁的语气渐渐沉下来,冷峻得令人发抖地说:"同学们对他评价都很低,说他孤僻冷傲,狭隘吝啬,目空无人,动不动就翻脸。其实你知道嘛,他老家里父母为他从小到大读书还欠着二十几万人民币的债务,指望他毕业找份工作帮助还债。去年他母亲肠胃大出血动手术,还是我用学联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国内当地政府要求减免医药费的!"   朱梅默然无语,两眼茫然地望着门外。刘戈壁温柔地将手搭在她肩上,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搂在怀里,不无惋惜地说:"他本可以深藏不露,埋头学业,等拿到博士学位毕业以后再作打算。他手里掌握的东西价值连城,有的是人可以投资,可是他不懂,他的愚昧迂腐害了他自己。"   朱梅听到这儿,抬脸看着丈夫说:"难怪凌飞飞要离开他,哪个女人跟他都没法生活。你还说朱虹呢,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幸亏你是在开玩笑!"   刘戈壁摇摇头,神情倦怠地说:"你错了,我是真心希望朱虹能嫁了他,这会是她一生的福气!可惜凌飞飞跟他在一起八年都没有真正读懂他。这一点她还不如她父亲凌教授。凌飞飞心性太高傲,太要面子,总是希望自己丈夫能够出人头地,可她真是瞎了眼。于向东的资质潜力和将来的成就,绝对是那个医生望尘莫及的。凌飞飞急功近利,却忘了一句中国古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戈壁一番深沉的剖析令朱梅惊讶地扬起眉毛,像不认识似的凝视他许久,才失落般地摇头说道:"我跟你结婚五年,谈三年朋友,加起来也是八年夫妻。你可从来含而不露,老谋深算,如此心计让人觉得害怕,你不会哪天把我卖了还让我还帮你数钱吧?"   刘戈壁笑着说:"老婆,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就算我敢,老丈人也不会饶了我的啊!"   朱梅踮起脚往他怀里钻,一面娇嗔地说:"你发誓一辈子爱我!"   刘戈壁爱怜地拧她一下鼻子说:"傻瓜,不爱你我爱谁?我还指望着岳父大人赶紧给我换辆车呢!"   两人爱抚着搂抱了一会儿,朱梅从刘戈壁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神思忧虑地说:"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帮帮于向东,我有个预感,这样下去他会出事的。"   刘戈壁摇摇头说:"怎么帮,教授势力太大了!"   朱梅思索着说:"当然不能正面硬碰硬,可以从侧面想办法帮他啊。"   刘戈壁"噗哧"一声笑出来说:"你真好心肠,那就请小姨妹来美国吧。"   朱梅立刻一撇脸,竖起眉毛喊道:"你就会拿朱虹到处做人情,没别的办法吗?"   刘戈壁从餐桌上拿起喝剩的酒瓶,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惆怅地叹息一声说:"所以我才不得不醉啊!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是我酒后胡言,别人都知道我平日吊儿郎当惯了,当不得真。只希望他妈的于向东这笨蛋能够明白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二十七、雷伊出了问题   于向东从刘戈壁家冲出来后,气急败坏地朝学校赶去。快到校园已经能看到生物系那幢灰色大楼时,他倒反而放缓了脚步,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OGD》如果问世,不啻是狠狠扇了斯坦贝克教授一耳光,教授的激烈反应可想而知。他是生物学界一言九鼎的大师,人类基因学科的重量级权威,一旦被人发现他所有赖以成名的根基是如此虚假脆弱,斯坦贝克教授便将立刻威信扫地,颜面尽失。在科学界,诚实信誉从来就犹如性命攸关,剽窃或抄袭的字眼用在像斯坦贝克教授这样的学科大师身上,无疑等于要了他的命!   于向东感慨地望着空旷的校园,思潮汹涌。斯坦贝克教授此时所能做出的反应,必定是阻止这部著作问世,或者拿到凌教授的手稿予以销毁。凌教授的手稿凝聚了他毕生心血,这是凌教授一九九二年去世前的文稿,斯坦贝克教授如果拒不承认,但只要有手稿为证,他必然会原形毕露。斯坦贝克教授派人搜查他的办公室和实验室,这就是最直接的目的。一个科学大师如此行径,与强盗流氓何异?于向东不屑地摇摇头,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愤慨在心中如火焰般升腾。   一阵微风吹来,落下一片树叶在地上打着旋上下飞舞。于向东惊觉地抬头看看当空正午开始偏西的日头,不知怎的,脑海里忽地跳出来飞飞那秀丽绝俗、巧笑吟吟的面孔,心里立刻就像潮水般地涌过一阵巨大的哀伤,眼睛蓦然间就湿润了。   三天以前,飞飞还依依不舍地送他到机场,他记得就在他们要起身去机场前,飞飞在家里还万般娇羞地要了一次,刚穿戴整齐的衣服又被欲火焚烧的他们脱下来胡乱地扔在一边。他记得在与飞飞共同达到高潮时,飞飞娇喘着竟然闭着眼睛在他胸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印痕。仿佛冥冥中注定,这道印痕竟要成为永久的纪念。   于向东无限神伤,觉得泪水抑制不住地就要从眼中夺眶而出。他咬咬牙,竭力镇定自己,低着头慢慢朝生物系大楼踽踽而去。   就在他快要走到大楼前通常留给残疾人专用停车道的时候,只见一辆警车醒目地停在那里。克拉克局长和一个瘦高个、头发蓬乱不修边幅的男子站在一块说话。于向东远远地认出了克拉克,想起中午撞车的一幕,皱皱眉头想绕开他们。克拉克说着话不经意地一转身,正好看见他,连忙朝他摆摆手喊道:"嗨,于先生!"   于向东见躲避不开,硬着头皮打个招呼说:"嗨!"   "真巧啊,不到两个钟头又碰见你!"克拉克局长语气比起中午客气多了,那个瘦高个男子回过头注意地上下打量着于向东。   于向东礼貌地向他点点头,那男子也笑了一下,于向东觉得他的笑容真难看,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两只温和的眼睛却故作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   这个男子就是FBI反恐怖部门的迈克·芬利博士。   一个小时以前,芬利博士参加了医院医疗小组关于霍桑病情的讨论。莱恩医生拿来一个很特别的方案,据说是一个中国民间的偏方,要将病人安置在完全没有灯光和声音的房间里,而且不得服用、注射任何抗生素和退烧消炎药。这不符合西方医学急救的原则,没有任何科学根据,在讨论时被大多数医生专家当场否定了。   就在讨论时,凌晨第三位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名叫雷伊的加州大学橄榄球跑锋的病情开始不稳定。他除了全身肌肉痉挛外,还无意识地不断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整个走廊里都能听见,显得十分烦躁。莱恩医生赶去诊治处理,因为凌飞飞正悉心照料刚动过气管切开手术的安吉娜。他就吩咐护士温蒂随时观察雷伊的状况,自己回到医疗组继续讨论救治方案。就在这边大家观点基本一致,准备结束讨论时,忽见温蒂气喘吁吁,一脸煞白地奔进会议室。莱恩医生见状身子猛地一颤,面如土色,心里一阵冰凉。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走道里没有了雷伊痛苦不堪的喊叫,他知道一定是雷伊出了问题。   温蒂看到莱恩医生,脸上汗水和泪水交混着抑制不住地一块儿从脸颊上流下来。莱恩医生哀叹一声,走过来轻轻将温蒂搂住,抚慰地拍着她的肩说:"不要太难过温蒂,你已经尽力了,这个时刻早晚会来的,我们大家都有思想准备。"   温蒂流着泪哽咽着,一时间语塞,只是不断地摇头。几个专家叹息着无言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就在他们黯然离开房间时,温蒂终于喘过来一口气,颤抖着对莱恩医生说:"是好消息,病人有好转!"   这不啻是晴天的一声炸雷!   屋里一片静寂,所有人刹那间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莱恩医生先是一愣,接着便感到心跳急促,脸上激动地放出光彩,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直视着温蒂问道:"温蒂,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温蒂不安地抬了一下头,接着垂下眼睑说,"在照顾雷伊的时候,我见他太烦躁,怎么也制止不了他的喊叫。我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在电话里的叮嘱,就关了灯拉上窗帘,把门也带上了。很奇怪,雷伊马上就不叫喊了。我又试着把病人输液的管子拔下来,结果没多久病人呼吸就开始有规律,虽然还是昏迷不醒,但是情况稳定多了!"   屋里此时仍然是一片静谧,似乎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莱恩医生犹如在漆黑的夜里忽然看见一盏明灯,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忙不迭地问温蒂:"你还记得他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个中国药名字吗?"   温蒂使劲思索片刻,摇着头说:"我想不起来了,名字太难记,得问飞飞!"   在屋里的莉莎博士、芬利博士等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激动万分的莱恩医生。芬利博士不禁脱口问道:"你们说的那个人,他究竟是谁呀?"   莱恩医生仍然激动不已地说:"于向东!中国留学生,加州大学生物系的博士生!"   二十八、霍桑事件同实验室一定有关系   芬利博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于向东。   难道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看起来十分稀松平常的年轻人就是那个点化神奇的中国留学生吗?芬利博士向克拉克局长使了个眼色,克拉克局长便跟于向东搭讪起来说:DOUBLE_QUOTATION整个学校不是因为霍桑疫情放假一天吗,你还来干什么?"   于向东随口点头回答说:"我有点事要去办公室一趟。"说完就要往里走。   克拉克连忙叫住他说:"你等等,于,我把你的驾照还给你吧。"说着回身去警车里。   于向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在他耳闻目睹里,从未见过洛杉矶的警察有如此善心的。   芬利博士见于向东犹豫不定的脸色,笑着说:"克拉克局长下星期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就是一介平民,他想趁此机会多卖几个人情,免得以后有人指着脊梁骨骂他。"   于向东想起克拉克刚才那种凶狠,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芬利博士大方地向于向东伸出手来说:"我是FBI的迈克·芬利。"   于向东心中一愣,FBI的名声在美国总是如雷贯耳。他惊讶地望了一眼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人,迟疑不决地伸出手说:"于向东,就是前面这幢楼上生物系的博士生。"   "我刚才看出你的眼神了。"芬利博士苦笑一声说,"看我很邋遢是吧,不像FBI的人,倒像个流浪汉,有时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于向东讪笑一下摇摇头,想想倒是觉得这人蛮有趣的。   芬利博士高兴地说:"你是斯坦贝克教授的博士生吧,我跟你的导师很熟啊,我们在一块开过几次会,可从未听他说起过你。"   于向东一听芬利博士的介绍,心里陡起疑云,脸色冷峻下来。芬利博士似乎没感觉到,还笑嘻嘻地说:"刚才正好看见斯坦贝克教授在这儿搬东西,怎么也不让帮忙,教授也太小心了,是怕什么秘密丢了吧?"   于向东一听这话脸上遽然色变,问道:"他们已经走了吗?"   "走了有十分钟了。怎么,你不知道?"   "他们都拿了些什么东西?"   "真抱歉,没注意到。"芬利博士诧异地摇摇头说,"你看起来很紧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于向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回头看看依然在慢条斯理取着他驾照的克拉克,脸上隐现不耐之色。   芬利博士看在眼里,仍然是不动声色,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你今天做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我亲眼见的,真了不起!"   于向东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什么事?"   "莱恩医生你认识吗?"   于向东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觉得一股怒火直往胸中蹿,他瞥了一眼芬利博士,怎么他说到的全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FBI在这里是什么角色?他警觉地思索着芬利博士的话语,心里不由充满了反感和抗拒。   芬利博士似乎对于向东的变化浑然不觉,依旧絮絮叨叨地说:"医院按照你的要求做了后,病人都有很好反应,听说你用的是中国偏方?这到底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去问莱恩医生?"于向东对芬利博士疑心越来越重,决定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芬利博士感慨地说:"全加州最好的二十个各行各科医学专家苦思苦想了一个上午,结果不如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莱恩医生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我两个小时前才跟他见过面。"   "是吗?谈得怎么样?"   于向东鼻子里哼了一声板着脸说:"他是个混蛋!你转告他,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咦,有这么严重吗?"芬利博士吃了一惊。   "FUCK!一个流氓无赖,我咒他进地狱!"于向东愤恨地大声呵斥了一句,抬腿就往楼里走。他已经看出来,芬利博士和克拉克局长设了个圈套,故意将他拖延在此,他不明就里,不想再陪他们浪费时间了。   芬利博士见他要离去,急切地想阻止他,便喊道:"你告诉我为什么?"   于向东回过头憎恶地说:"卑鄙无耻,勾引别人的女人,这种家伙我咒他不得好死!"   芬利博士脑海里忽如闪电般划过,问道:"你是说飞飞?"   于向东没有回答,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刚走了几步,却听见后面克拉克厉声喝道:"站住!"   于向东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见克拉克举着枪,蹲着马步做射击状,一脸严肃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于向东脸色发白,惊讶地凝视着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克拉克。   芬利博士见状忙走上前来,善意地说:"你别误会,我们其实就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于向东沉着脸,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克拉克。克拉克看了一眼对他示意的芬利博士,把枪又收回了枪套。   芬利博士拍了拍于向东的肩说:"我们想知道生物实验室的情况,你能告诉我吗?"   于向东摇摇头,依然恼怒地盯着克拉克说:"我必须回答吗?"   芬利博士沉默一下说道:"当然你可以不回答,你有言论自由,我不是强迫你。"   于向东生硬地说:"我不会回答你!我不是罪犯,这位警察先生今天是第二次用枪指着我了,我不希望看见有第三次!"   克拉克局长被于向东的话语噎住,脸色立刻就沉下来。   芬利博士连忙用手挡了他一下,回头对于向东说:"真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没有别的目的。"   于向东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说:"你为什么不去问斯坦贝克教授?"说完话,头也不回快步走进楼里,丢下克拉克和芬利博士两人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芬利博士苦笑着拉了克拉克一把埋怨说:"你啊,改不了的火爆脾气!"   克拉克有些不甘地说:"我就看不惯这小子那种冷狂劲。"   芬利博士思索一阵,失望地叹口气,回头对克拉克说:"我们走吧。"   在克拉克的警车上,芬利博士一直低头沉默不语。对霍桑疫情的追踪,自从莱恩医生讲到于向东这个名字后,他立刻就联想到了斯坦贝克教授的生物实验室,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霍桑的瘟疫同这个实验室一定有某种关系。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克拉克局长,他们开车绕着生物大楼和生物实验室毫无意义地兜圈子的目的是想发现什么。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斯坦贝克教授名气太大,不能随便擅闯他的地方。此时恰巧遇到了于向东,但没想到言语不合,还造成这么深的误会。   其实于向东和芬利博士都没想到,这本应该是他们交流的最好的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可他们双方都错过了。这似乎也是冥冥中上苍安排注定,以至于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后来的血腥惨剧。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章 谁杀了格里芬太太   二十九、实验室出了纰漏   鲁迪·斯坦贝克教授脸色铁青,蹙着眉头,认真检视着从于向东办公室抄出来的一摞摞纸张资料和电脑软盘,以及一本血清抗体样品的清单。他的心情恶劣透顶,从下飞机去参加NORIKO公司的早餐会赶回来到现在,实验室没有一件是让人舒心的事,把他原来上午要做的计划全冲得乱七八糟,而且愈发不可收拾。   上午九点多,他刚刚踏进实验室大门,就见博士生瑞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满脸绯红,眼含热泪,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斯坦贝克教授蹙着眉头喝住他。瑞奇急急忙忙就想开口,斯坦贝克教授轻声斥责了他一句,让他跟着走进办公室。斯坦贝克教授在实验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不喜欢邋里邋遢,不喜欢杂乱无序,更不喜欢在这里大声喧哗,所以实验室里被他整治得平日总是井井有条,人人都像猴一样踮着脚走路,一天到晚像个深山古刹似的杳然无声。   瑞奇和辛格负责动物基因组合的实验。在第一阶段,斯坦贝克教授构想着用非同类动物的酵素蛋白质,去改变另一种动物的体内分子结构。他试想着以这种酵素蛋白质与新体分子形成一条特殊的化学链,从而把一个DNA分离的单股变成两个DNA分子的DNA聚合酶。他的目的最终是想试验以某种动物的优良基因去改变另一种动物的免疫系统。如果将这一成果用在人体医学上,就将会彻底改变因为遗传基因缺陷而造成的病变,其指导意义和商业实用价值将会同时具有不可估量的光明前景。   而这个概念和实验法则,是他从于向东的文章里看到的。他本寄望由于向东来主导实验,但遭到他强烈反对。于向东认为在未有周全考虑和对各种可能产生的后果进行详尽评估的情况下,不宜贸然进行实验,否则后果难料。尤其是关键的转基因实验,于向东希望等到条件许可时再做。   但斯坦贝克教授挡不住投资商的催促和本身强烈的诱惑力,便趁他和于向东在新奥尔良开会时,命辛格和瑞奇按实验原则简述秘密进行了这项工作。没有人知道,包括于向东在内。   实验进行很顺利,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和困难。斯坦贝克教授一直到昨天傍晚还在与瑞奇保持通电话,所以当他一进实验室看到惊慌失措的瑞奇时,不禁也暗暗吃了一惊。   瑞奇昨晚一直在实验室。按照规定,那只波西利亚种猫JOY一直是在严格的隔离观察中。JOY平日里是一只非常温顺可爱的母猫,实验室的人都很喜欢它。但在昨天夜里雷雨到来之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公猫在屋顶上窜来窜去,发出讨厌的嗷嗷叫声,引得JOY十分不安。   瑞奇当时在写着他的博士论文,所以并未在意。后来实验室下水道堵塞,雨水浸到前厅,瑞奇跑去帮忙,回来时意外地发现JOY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掉了。瑞奇几乎被这个情景吓晕过去,他焦急地冒着雷雨开着车跑出去到处寻找。遍寻不着,直到凌晨天快亮时,才见 JOY不慌不忙地从屋顶通风管道溜进来。瑞奇这才发现是昨晚忙着写论文,在实验室里居然忘了关紧JOY的门,让它趁机跑出去的。   斯坦贝克教授听到这个情况后立刻意识到瑞奇捅了个大娄子。他立刻就想到在霍桑发生的瘟疫,斯坦贝克教授那平日不苟言笑的脸当时就白了。   斯坦贝克教授是那种心机深沉、临危不惧的性格。当他问明实验室里只有瑞奇知道此事时,就叫瑞奇立刻将JOY处死掉,并警告他不许对任何人讲。后来想想又不放心,叫桑妮给瑞奇买张电子机票,让他处理完 JOY的事后即刻飞去加拿大的多伦多。他正好与多伦多大学有个交流项目,就让瑞奇代表他参加。   整个实验室都知道出了纰漏,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斯坦贝克教授情绪激动,神色紧张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桑妮手里拿着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电子邮件,在门外犹豫不决了很久才给他送到办公室里去。   当斯坦贝克教授读完了这份电子邮件后,一把就将邮件撕得粉碎,狠狠砸在地上。接着更是大发雷霆,暴跳如雷,愤怒的情绪到了极点。他拍着桌子叫桑妮通知于向东立刻到实验室来。桑妮跟了斯坦贝克教授十年,从未见过平时像绅士样风度翩翩、矜持傲慢的教授会发如此大的脾气。斯坦贝克教授的怒吼在整个实验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实验室里的人个个像过街老鼠似的低着头,走路更像猴子一样踮着脚,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当莱恩医生和凌飞飞整十点钟按约定来实验室拜访他时,斯坦贝克教授才不得不强压着怒火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但在谈话过程中,当莱恩医生提出关于动物基因突变可能是造成"格里芬-霍桑症候群"的原因时,更让斯坦贝克教授如坐针毡。他立刻冷冷地打断了谈话,不客气地将他们送出了实验室。   桑妮领着莱恩医生和凌飞飞走出办公室后,斯坦贝克教授立刻反锁上门,拉上窗帘,顾不得风度仪表,像瘫痪了似的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斯坦贝克教授习惯遇有大事便要闭目静养。他似昏睡般的在沙发上躺了许久,慢慢地从高昂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脑袋里飞速地转动,开始思考一个一个的问题。   一上午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件件惊天骇地的大事接踵而来。霍桑的疫情显然与JOY有关,但斯坦贝克教授决不能承认是他的决策使实验室失误而造成了这次瘟疫。一旦承认了失误,生物实验室就会名声扫地,必然会激起全美国的民愤。更重要的,霍桑事件死了人,必定要面对巨额的民事诉讼和赔偿,便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官司。FBI和警察局联手调查,会以刑事犯罪立案,如果一旦暴露出来,NIH和生物学科乃至于全美科学界必定是一片谴责,投资人就会收手,他这个大师的名誉就会威信扫地,所有的计划便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斯坦贝克教授想到此,蓦然觉得汗水涔涔地从额上冒出来,胸口一阵发堵。他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一骨碌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坐在那里喘息半天想到,好在这件事只有肇事者瑞奇知道,瑞奇已经飞去加拿大,十天半月回不来,可以暂时放下心。   斯坦贝克教授倦怠地摇摇头,思绪一转,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意外收到的电子邮件,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深深痛恨。他万万没料到,于向东背着他居然要将已故的凌承元教授的论文《OGD》公诸于世。他自觉待于向东不薄,这么多年来,为他提供最优良的研究实验环境,给他申请奖学金,给他在实验室谋取一个RA的职位,甚至连凌飞飞来美国也是他提供经济担保,并且给美国驻华使领馆写了封保函才使她顺利得到签证。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博士学位吗?一个加州大学里经过几次答辩才获取学位的人比比皆是!实验论文吗?他花了上千万美元投入实验,难道不该是他的成果吗?   凌承元的《OGD》一旦问世,斯坦贝克教授非常清楚,这无疑是在他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他本来今天就想同于向东认真而严肃地谈一次。他原想给于向东两个选择,要么把实验进行下去,要么交出凌教授的手稿。但现在看来,他必须得到《OGD》的手稿,然后让于向东自己打电话给出版商,撤回《OGD》的文稿。   斯坦贝克教授思索着,于向东离不开生物实验室。这八年来他太了解他,他孤僻穷困,除了实验室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他清高褊狭,没有学位是无法回去见人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合同,这个合同掐住了他所有的前程!斯坦贝克教授想着,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他决定先派人去搜查他的办公室,封存他在实验室的东西。斯坦贝克教授知道,在他门下被赶出去的学生在美国将永无立身之地,更遑论学位、工作和居留身份。美国人重信用,而对于一个背叛师门、离经叛道的学生,谁又会去冒犯大名鼎鼎的斯坦贝克教授给他提供方便呢?   斯坦贝克教授一思及此,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打开门叫进桑妮,然后给刘戈壁打了个内部电话,做了一番布置。而桑妮又是一张快嘴,整个实验室都知道了电子邮件的事,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觉得于向东忘恩负义,背叛斯坦贝克教授,才惹得斯坦贝克教授大为光火。教授平日对他百般信任,委以重任,可他却如此下作,完全是一个卑鄙小人的行径。   斯坦贝克教授不动声色地听着桑妮绘声绘色的小报告,看着刘戈壁匆匆忙忙地奔出实验室,他知道所有他要的现在都在他这边,包括上帝。   鲁迪·斯坦贝克教授脸色铁青,蹙着眉头,认真检视着从于向东办公室抄出来的一摞摞纸张资料和电脑软盘,以及一本血清抗体样品的清单。他的心情恶劣透顶,从下飞机去参加NORIKO公司的早餐会赶回来到现在,实验室没有一件是让人舒心的事,把他原来上午要做的计划全冲得乱七八糟,而且愈发不可收拾。   上午九点多,他刚刚踏进实验室大门,就见博士生瑞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满脸绯红,眼含热泪,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斯坦贝克教授蹙着眉头喝住他。瑞奇急急忙忙就想开口,斯坦贝克教授轻声斥责了他一句,让他跟着走进办公室。斯坦贝克教授在实验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不喜欢邋里邋遢,不喜欢杂乱无序,更不喜欢在这里大声喧哗,所以实验室里被他整治得平日总是井井有条,人人都像猴一样踮着脚走路,一天到晚像个深山古刹似的杳然无声。   瑞奇和辛格负责动物基因组合的实验。在第一阶段,斯坦贝克教授构想着用非同类动物的酵素蛋白质,去改变另一种动物的体内分子结构。他试想着以这种酵素蛋白质与新体分子形成一条特殊的化学链,从而把一个DNA分离的单股变成两个DNA分子的DNA聚合酶。他的目的最终是想试验以某种动物的优良基因去改变另一种动物的免疫系统。如果将这一成果用在人体医学上,就将会彻底改变因为遗传基因缺陷而造成的病变,其指导意义和商业实用价值将会同时具有不可估量的光明前景。   而这个概念和实验法则,是他从于向东的文章里看到的。他本寄望由于向东来主导实验,但遭到他强烈反对。于向东认为在未有周全考虑和对各种可能产生的后果进行详尽评估的情况下,不宜贸然进行实验,否则后果难料。尤其是关键的转基因实验,于向东希望等到条件许可时再做。   但斯坦贝克教授挡不住投资商的催促和本身强烈的诱惑力,便趁他和于向东在新奥尔良开会时,命辛格和瑞奇按实验原则简述秘密进行了这项工作。没有人知道,包括于向东在内。   实验进行很顺利,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和困难。斯坦贝克教授一直到昨天傍晚还在与瑞奇保持通电话,所以当他一进实验室看到惊慌失措的瑞奇时,不禁也暗暗吃了一惊。   瑞奇昨晚一直在实验室。按照规定,那只波西利亚种猫JOY一直是在严格的隔离观察中。JOY平日里是一只非常温顺可爱的母猫,实验室的人都很喜欢它。但在昨天夜里雷雨到来之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公猫在屋顶上窜来窜去,发出讨厌的嗷嗷叫声,引得JOY十分不安。   瑞奇当时在写着他的博士论文,所以并未在意。后来实验室下水道堵塞,雨水浸到前厅,瑞奇跑去帮忙,回来时意外地发现JOY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掉了。瑞奇几乎被这个情景吓晕过去,他焦急地冒着雷雨开着车跑出去到处寻找。遍寻不着,直到凌晨天快亮时,才见 JOY不慌不忙地从屋顶通风管道溜进来。瑞奇这才发现是昨晚忙着写论文,在实验室里居然忘了关紧JOY的门,让它趁机跑出去的。   斯坦贝克教授听到这个情况后立刻意识到瑞奇捅了个大娄子。他立刻就想到在霍桑发生的瘟疫,斯坦贝克教授那平日不苟言笑的脸当时就白了。   斯坦贝克教授是那种心机深沉、临危不惧的性格。当他问明实验室里只有瑞奇知道此事时,就叫瑞奇立刻将JOY处死掉,并警告他不许对任何人讲。后来想想又不放心,叫桑妮给瑞奇买张电子机票,让他处理完 JOY的事后即刻飞去加拿大的多伦多。他正好与多伦多大学有个交流项目,就让瑞奇代表他参加。   整个实验室都知道出了纰漏,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斯坦贝克教授情绪激动,神色紧张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桑妮手里拿着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电子邮件,在门外犹豫不决了很久才给他送到办公室里去。   当斯坦贝克教授读完了这份电子邮件后,一把就将邮件撕得粉碎,狠狠砸在地上。接着更是大发雷霆,暴跳如雷,愤怒的情绪到了极点。他拍着桌子叫桑妮通知于向东立刻到实验室来。桑妮跟了斯坦贝克教授十年,从未见过平时像绅士样风度翩翩、矜持傲慢的教授会发如此大的脾气。斯坦贝克教授的怒吼在整个实验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实验室里的人个个像过街老鼠似的低着头,走路更像猴子一样踮着脚,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当莱恩医生和凌飞飞整十点钟按约定来实验室拜访他时,斯坦贝克教授才不得不强压着怒火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但在谈话过程中,当莱恩医生提出关于动物基因突变可能是造成"格里芬-霍桑症候群"的原因时,更让斯坦贝克教授如坐针毡。他立刻冷冷地打断了谈话,不客气地将他们送出了实验室。   桑妮领着莱恩医生和凌飞飞走出办公室后,斯坦贝克教授立刻反锁上门,拉上窗帘,顾不得风度仪表,像瘫痪了似的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斯坦贝克教授习惯遇有大事便要闭目静养。他似昏睡般的在沙发上躺了许久,慢慢地从高昂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脑袋里飞速地转动,开始思考一个一个的问题。   一上午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件件惊天骇地的大事接踵而来。霍桑的疫情显然与JOY有关,但斯坦贝克教授决不能承认是他的决策使实验室失误而造成了这次瘟疫。一旦承认了失误,生物实验室就会名声扫地,必然会激起全美国的民愤。更重要的,霍桑事件死了人,必定要面对巨额的民事诉讼和赔偿,便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官司。FBI和警察局联手调查,会以刑事犯罪立案,如果一旦暴露出来,NIH和生物学科乃至于全美科学界必定是一片谴责,投资人就会收手,他这个大师的名誉就会威信扫地,所有的计划便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斯坦贝克教授想到此,蓦然觉得汗水涔涔地从额上冒出来,胸口一阵发堵。他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一骨碌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坐在那里喘息半天想到,好在这件事只有肇事者瑞奇知道,瑞奇已经飞去加拿大,十天半月回不来,可以暂时放下心。   斯坦贝克教授倦怠地摇摇头,思绪一转,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意外收到的电子邮件,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深深痛恨。他万万没料到,于向东背着他居然要将已故的凌承元教授的论文《OGD》公诸于世。他自觉待于向东不薄,这么多年来,为他提供最优良的研究实验环境,给他申请奖学金,给他在实验室谋取一个RA的职位,甚至连凌飞飞来美国也是他提供经济担保,并且给美国驻华使领馆写了封保函才使她顺利得到签证。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博士学位吗?一个加州大学里经过几次答辩才获取学位的人比比皆是!实验论文吗?他花了上千万美元投入实验,难道不该是他的成果吗?   凌承元的《OGD》一旦问世,斯坦贝克教授非常清楚,这无疑是在他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他本来今天就想同于向东认真而严肃地谈一次。他原想给于向东两个选择,要么把实验进行下去,要么交出凌教授的手稿。但现在看来,他必须得到《OGD》的手稿,然后让于向东自己打电话给出版商,撤回《OGD》的文稿。   斯坦贝克教授思索着,于向东离不开生物实验室。这八年来他太了解他,他孤僻穷困,除了实验室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他清高褊狭,没有学位是无法回去见人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合同,这个合同掐住了他所有的前程!斯坦贝克教授想着,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他决定先派人去搜查他的办公室,封存他在实验室的东西。斯坦贝克教授知道,在他门下被赶出去的学生在美国将永无立身之地,更遑论学位、工作和居留身份。美国人重信用,而对于一个背叛师门、离经叛道的学生,谁又会去冒犯大名鼎鼎的斯坦贝克教授给他提供方便呢?   斯坦贝克教授一思及此,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打开门叫进桑妮,然后给刘戈壁打了个内部电话,做了一番布置。而桑妮又是一张快嘴,整个实验室都知道了电子邮件的事,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觉得于向东忘恩负义,背叛斯坦贝克教授,才惹得斯坦贝克教授大为光火。教授平日对他百般信任,委以重任,可他却如此下作,完全是一个卑鄙小人的行径。   斯坦贝克教授不动声色地听着桑妮绘声绘色的小报告,看着刘戈壁匆匆忙忙地奔出实验室,他知道所有他要的现在都在他这边,包括上帝。   三十、一定要找到于向东   在圣约翰医院,莱恩医生忙得焦头烂额,他四处打听,希望能找到于向东。   在温蒂不经意的按于向东指示的方法护理雷伊收到奇迹般的效果后,莱恩医生立刻将其他十一名病人均按照同样的方法,关掉了病房的灯光,拉上窗帘,避免任何声音刺激。病人果然都先后有不同程度的稳定,已经听不到那种狂躁的呼喊,但所有病人仍然是在深度昏迷中,没有苏醒的迹象。莱恩医生明白,病人依然是处在垂死挣扎中,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归西。他现在迫切需要了解进一步的治疗方法,需要了解病症的原因和所有有关这个突如其来的病魔的情况。他不懂中国医药,不知道于向东说的药是什么功用,他需要于向东的帮助来拯救这十几条人命。此时此刻,任何光亮都是希望之光,他想牢牢抓住每一个机会。如果这是一座通向宝藏的神秘大门的话,他觉得于向东就是打开这扇大门的金钥匙。   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毫不动容,漠然置之,这就是凌飞飞。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刚动完手术、仍处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安吉娜,她轻轻握着安吉娜的小手,全神贯注地护理着她,仿佛忘掉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莱恩医生走过来看见了她,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他们就这么依偎着待了一会儿。但当莱恩医生请她想法子给于向东打电话时,却被她冷冷地一口拒绝了。   莱恩医生觉得十分不解,将她拉到急救室的咖啡间里恳求地说:"飞飞,你应该帮我,你知道,这是十几个人生死攸关的事啊!"   凌飞飞沉默了一会儿,从莱恩医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抬头漠然地问他道:"两个钟头前他气势汹汹地拿着枪要杀了你,你急不可耐地要报警抓他。现在你又要找他帮助你,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善变吗?"   莱恩医生被这句话噎住了,摇摇头,有些难堪地说:"飞飞,你误会了。我不是为我们的事找他,我是为了病人,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责啊!"   凌飞飞睁大一双好看的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说道:"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生物系学生,汤姆,你是大名鼎鼎的传染科医生,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却要相信他?"   "他说的方法真的很有效。"   "这是谁都可能想到的,病人在高烧中,当然需要安静。"   "可是他预测的症状,一丝不差!"   凌飞飞语塞了。她一张俊秀的脸涨得通红,气恼地扭过头去。   莱恩医生看着她嗔怒的模样真是一种令人炫目的美,他心有些软了,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抚摸着她一头飘逸的黑发,柔声地问道:"飞飞,你为什么这样恨他?你们在一起也有八年的经历啊。"   飞飞神色有些忧伤,莱恩医生的话触及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没有回答,似乎在深深地思索什么。   莱恩医生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身子,一双眼睛满含深情地注视她,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后背摩挲着。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恨他?   飞飞的思绪仿佛在遥远的空间飞舞,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父亲临终前形容枯槁,老泪纵横的模样和泣不成声的嘱托。   飞飞出身世家,上面三代都是书香门第,她是凌承元教授唯一的掌上明珠。母亲早逝,父亲便没再续弦,而是从小亲自教导她读书识礼,学习琴棋书画,精练女红厨艺。   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凌教授专门在一家叫"雅兴楼"的餐馆包间为她办了一桌酒席,酒席只有父女两人。待服务员出去后,只见凌教授忽然泪如雨下。飞飞大惊失色,不知父亲为何这样伤悲。这时只见凌教授从餐桌另一端走过来,一展衣袖就给她跪了下来。   飞飞惊恐万状,不明就里,想要扶起老态龙钟的父亲,凌教授却伸出手摇摇头说:"飞飞,答应爸爸一件事,你若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飞飞一脸惶惑,不及思索地连连点头说:"我答应您,爸爸!"说着连忙将父亲扶起来。   凌教授站起来后,又转身给她深深作了一个揖说道:"这事关系爸爸一生心血,是爸爸生命所在,也能造福天下苍生,飞飞,请你一定成全!"   飞飞眼里涌出了泪水,点着头说:"我答应!"   凌教授走了过来,轻轻捧住她的脸说:"我要你嫁给一个人,为他制衣做饭,理家管财,生儿育女,让他悉心学科,不再有后顾之忧!"   飞飞一听此事,神情惊诧。她才十六岁,花季少女,情窦初开。   见她面有难色,凌教授又是一揖到地,说道:"父亲不是让你嫁给鸡鸣狗盗之辈,也不会让你跟着平庸无能之人虚掷终生。父亲为你物色了一位聪明才俊,将来必定胜过父亲十倍的青年。他虽然出身贫寒,相貌平平,但才华横溢,品质超群,将来终成大器!"   飞飞后来才知道,父亲在给她讲这番话之前,已经检查出自己患了癌症。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才对女儿说出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结果凌教授的病拖了整整两年,在临终前,他泪流满面地嘱咐她说:"你是我女儿,我知道你其实心高志远,但是女人的事业成功有一种就是婚姻。你要善待于向东,他有朝一日成功了,也就是你的成功!你千万要记住,记住啊!"   飞飞在悠远飘渺的思绪中,仿佛看到了八年来的历程。八年啊,一个青春少女的期盼和梦想到头来终究成了永不可及的虚幻,而父亲的一生心血竟然付诸东流!她已对于向东信心丧失殆尽。她是世家出身,见不得男人那种吝啬狭小,看不惯那种平平庸庸,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选择他,而且是这样毫无保留地推崇备至!   飞飞外表清丽柔顺,内心却是干柴烈火,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刚才在家里于向东毫不留情的那一记耳光,对她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羞辱和一声巨响的警钟,使她对他的所有情感顷刻间化为灰烬,只剩下如山一般深重的羞辱和愤恨。   莱恩医生看着飞飞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不知道她的思绪在这转瞬间已跨越了千山万水。他不由得搂紧了她,期待地问道:"想好了吗,飞飞?"   凌飞飞已恢复了平静,语气冷得令人发抖,说道:"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他,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   莱恩医生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说:"这一切是为了我吗?"   飞飞摇摇头,淡漠地说:"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莱恩医生失望地摇摇头,他永远没办法理解中国人那种复杂深沉的思维,也始终不能分清那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灾难当头,眼看着这十几条人命危在旦夕,还不知灾情的扩大和瘟疫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袭来,凌飞飞为什么就是不肯伸出援助之手?对她来讲,个人恩怨难道比人命更重要吗?这本是举手之劳啊!莱恩医生蹙着眉头轻轻叹息一声,心里充满了复杂的伤感。他抬腕看看表,时针已指向下午两点钟,对病人来讲,此时此刻每分每秒都是生死关头!   莱恩医生决定亲自去找于向东,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为了这些垂死挣扎的人,他也得去!   三十一、霍桑疫情的根源几乎肯定就是JOY   于向东走进生物系八楼自己的办公室,看到被翻箱倒柜弄得一片狼藉的房间,心头不由充满了愤怒。大清早他从机场回来时就看见桑妮未经许可在这里翻来找去,没想到几个钟头后他们居然又来了,而且将屋里东西洗劫一空。这一瞬间,于向东冲动得直想打电话报警。在美国未经本人同意或没有警察搜查令是绝不容许这种行为发生的,这是侵犯隐私权,这是违法的!   于向东看着被扭开的文件柜,文件资料被搬走了,只剩下几张白纸。他忽然想到刚才在楼下碰见的克拉克和芬利博士,他像发疯似的一阵风冲下楼,却发现克拉克的警车已不在那里了。他极度失望地摇摇头,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种难以言诉的烧灼感,直撑得眼睛发胀发疼,嘴里焦渴难忍,胸口像大山压着一样沉重。   于向东的办公室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料可取,大部分的东西都在电脑里面。他是一个十分精细的人,所有的实验报告、论文、研究课题等重要文件都是拷贝双份电脑盘,一份放在办公室,另一份留在家里。凌教授的手稿他更是小心保存,从来都没拿到办公室来过,所以斯坦贝克教授想用这种方式取得手稿根本就不可能。而于向东最担心的却是另一样东西,他在去新奥尔良之前刚刚培植出来的LUCKY的血清抗体。   于向东在四个月前开始做了一项实验。他利用LUCKY自身免疫系统培植出的免疫球蛋白,并利用其抗原结合基区域使得免疫球蛋白附载在免疫系统细胞上,并促使其因外来刺激而分裂成许多同类的免疫球蛋白,可以达到有效的对病体病毒的抑制杀灭作用。他将它编号为51号血清培养基。上午桑妮还来找过抗体清样,但她并不认识这个东西。于向东把它制成了试剂样存放在实验室的液氮冷冻柜里,但清单和标准却在办公室被抄走了。   于向东懊恼地慢慢走回办公室。霍桑疫情的根源几乎肯定就是JOY。JOY身上带着LUCKY身上的移植细胞,但在两种类别动物的基因实验中,自然就破坏了LUCKY的自身免疫系统。而更要命的是,JOY身上带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病毒,LUCKY的血清抗体便很可能是对付霍桑瘟疫的唯一有效武器。于向东从温蒂讲述的病患病症猜测,这是LUCKY身上狂犬病毒的变种,但他还不能确定,除非亲眼所见。一想到此,于向东心情就沉下来,眼前又浮现出飞飞那种冷漠决绝的神情,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后,于向东想打开电脑,才发现桌上只剩下一个显示屏幕,硬盘驱动器不见了。他想起来,大概是他们没有他的密码无法进入他的程序,所以干脆连机器都搬走了。这令他十分恼怒,刚刚有些平静的心情又被激化起来。他拿起电话直接拨到实验室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他想问教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三十二、于向东的动机不会是这么简单   斯坦贝克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很多声,却没人接电话。   斯坦贝克教授此时不在办公室,当他从于向东的清单上看到LUCKY的血清资料后,很快就从实验室的液氮冷藏柜里找到了血清抗体试剂。血清抗体是可以在常温下保持一段时间的,斯坦贝克教授将它取出来,随手锁进了自己的保险柜里。四个月前,当于向东申请这项实验时,他开始并未在意,只是草草看了实验方案后就签了字。现在想来,当时于向东真的是在未雨绸缪,他的目的也是要做动物基因优化组合实验。斯坦贝克教授怒气冲冲地想到,于向东用心何其险恶,一方面强烈反对,另一方面自己却又在偷偷准备!   当斯坦贝克气咻咻地走回办公室时,电话铃声仍在响着。他皱着眉头走过去拿起电话,对方却刚好把电话挂断了。斯坦贝克教授扫兴地放下话机,转身看到在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于向东的资料,顿时觉得心烦意乱。他按了一下内部电话的呼叫键,让秘书桑妮过来帮着收拾送到档案库里。   桑妮过了好一阵才摇摆着腰肢轻盈地走进来,见到斯坦贝克教授有些歉意地说:"萝莎打电话找不到您,说是约好吃中饭也没见到您,所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看到电视了,知道霍桑有疫情。"   桑妮的话语让斯坦贝克教授一怔,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饥肠辘辘。看看时间已过了两点钟。他忙问道:"萝莎还说什么了吗?他们吃过饭了吧?"   萝莎是斯坦贝克教授的妻子,他们昨天在电话里约好带着收养的九岁儿子约瑟夫,一同参加萝莎一个朋友为一个健康产品举行的午餐会。斯坦贝克教授紧张忙碌一上午,竟然将这事忘了。他本来要在这个午餐会上讲几句话,萝莎的朋友决定在餐会上宣布捐款十万美元给萝莎主持的一个残障儿童基金会。斯坦贝克教授和夫人从南斯拉夫收养了一个因战争而双目失明的孩子,取名约瑟夫。他的乐善好施博得了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交口称赞。   "萝莎说午餐会已经结束了,大家都知道您很忙,所以就没有再等您。萝莎说一切都很顺利,让您放心。她过一会儿带约瑟夫到托伦斯的复健医院,先开车过来接您,请您也去看看。"   斯坦贝克教授有些不悦地说:"霍桑这边还在隔离,她可以另外挑个时间呀。"   桑妮说:"我也跟她讲过,她说看电视,霍桑的病症好像有转机,主治医生按照FISH,就是于向东的办法使得病人已经平稳下来。"   "于?"斯坦贝克教授大吃一惊,问道:"他怎么会跟这个疫病有关系?他怎么会参与医院的事?"斯坦贝克教授蓦然想到上午十点钟同莱恩医生和凌飞飞的见面,有些不相信地自言自语:"是凌飞飞吗?"   桑妮摇摇头,不确定地说:"凌飞飞应该也不知道吧?否则上午他们就不会来找您了。"   斯坦贝克教授拧紧眉头,心里骤然间像山一样沉重起来。于向东怎么会与霍桑的事件扯上关系?难道他知道实验室昨晚发生的事了?斯坦贝克教授立刻觉得神思有些恍惚,差一点在桑妮面前失态。   桑妮见斯坦贝克教授面色有异,连忙说:"于刚才来过电话,您不在。他问您在哪儿,说要跟您谈谈。"   斯坦贝克教授很快恢复了常态,摇了摇头,问桑妮道:"你现在能联系上瑞奇吗?"   "谁?"桑妮一时没反应过来。   "瑞奇!"   桑妮吃了一惊,不知斯坦贝克教授为什么会突然岔开话题问出这个问题,看了一下手表说:"他应该快到多伦多了,我等半小时试试看吧。"   斯坦贝克教授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说:"你告诉于,一个小时以后,我在办公室等他。"   桑妮答应着,刚要转身走出办公室,斯坦贝克教授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问:"桑妮,你知道JOY吗?"   "JOY?"桑妮有些莫名其妙地转回身来,不明白地望着斯坦贝克教授说,"是教授您亲自买来的那只猫吗?不是前天按您的指示和其他几只实验兔子已经一块人道地处理了吗?"   斯坦贝克教授经桑妮一说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他确实在新奥尔良给桑妮打过电话,要她将实验室做过实验的几只动物人道处理,但有没有讲到JOY他记不起来了。他心里忽然一动,压低声音又问道:"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都处理了?"   桑妮见斯坦贝克教授一脸疑虑,有些急了,极力分辩地点点头说:"我敢确定,这是我亲自交给瑞奇办的,我有记录,我向上帝发誓!"   斯坦贝克教授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满脸通红的桑妮。桑妮来实验室工作十年了,性生活很开放,却对业务一直不甚了了,大而化之。斯坦贝克教授已经有很多次对她表示不满。   桑妮大概怕丢掉这份工作,所以极力想辩解,急得汗珠顺着额角沁了出来都顾不得擦,又说了一遍:"我肯定是办了。我向上帝发誓!而且当时戈登刘也在场啊!"   "辛格呢?怎么没见他?"   "辛格前天感冒发烧,一直在家里休息,他请了两天假。"   斯坦贝克教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一脸无辜状的桑妮没有言语。他心里此时却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都在一块搅拌着。   桑妮见斯坦贝克教授脸色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心里便像打鼓似的忐忑不安,她向教授点点头说:"我去把记录拿过来。"便不待斯坦贝克教授点头同意,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就取来了实验动物的处理记录。   斯坦贝克教授仔细地看着登记册,桑妮在JOY的名下清清楚楚地用红笔注着已人道处理的标识,并且还有时间和经办人名字。斯坦贝克教授查了一下电脑,见电脑记录也在JOY的状况栏里同样注明了处理情况。   斯坦贝克教授骤然间心里一阵轻松,如沐春风,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嘘了口气。他不无感激地瞥了一眼他这个平日做事浮皮潦草的秘书,没想到她的一个马大哈无意中却帮了他一个大忙!斯坦贝克教授不由一阵窃喜。要在平日,依他的严格谨慎的行事作风,出这么大荒唐的事真是情何以堪!桑妮这只饭碗是绝对保不住了。斯坦贝克教授思索着摇摇头,见桑妮神色尴尬地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和蔼地向她招了一下手,指着身边的沙发说:"来,桑妮,坐在这儿。"   桑妮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教授对她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有些举止无措地挨在斯坦贝克教授身边坐下。斯坦贝克教授回过头来,第一眼就瞟见她那领口开得很大的短袖衬衣里一对硕大的乳房颤巍巍地跳动。他不由皱皱眉,将眼光移开了去。   桑妮拘谨地看了一眼平日里让人敬畏有加的斯坦贝克教授,讷讷地叫了一声:"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转过脸来,眼里充满了亲切和蔼,语气也十分温和地说:"桑妮,你在这儿工作有十年了吧?"   桑妮心里一紧,抬头见斯坦贝克教授一脸平易近人,便放下心来点点头。   斯坦贝克教授微笑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说:"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桑妮抬着头,眼里流露出一丝真挚的目光说道,"您待人虽然严格,但真的很好,生物系的人都说在全美国都找不到像您这样待人真诚友爱的科学家,您早就该得诺贝尔奖了!"桑妮仰着头一脸认真状,给斯坦贝克教授一顶接着一顶地送高帽子。   斯坦贝克教授听了只是浅浅地一笑,似乎不大放在心上,有些感慨地说道:"实验室严格按照FDA(联邦食品与医药管理局)和NIH的管理要求,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纰漏,我是很满意的。桑妮,你也做了不少事情。"   桑妮高兴地说:"那是教授您的教导,我才有可能做这么好的。"她说着,殷勤地站起身为斯坦贝克教授倒了一杯热茶,捧到教授面前。这时却发现教授脸有怒容,神色不快。桑妮心里不由扑通一跳,不知道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   斯坦贝克教授看了她一眼,问道:"桑妮,你看我对于向东如何?"   "那还用说,他是您的学生,您对他够操心的了,这些我们一直看在眼里。"   斯坦贝克教授冷笑一下说:"你看到那份电子邮件,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桑妮点点头说:"他私自同出版商联系出书,听说都是从您的文章里摘取抄袭的,早上实验室的人知道了都指责说FISH太不道德,而且不顾后果,明目张胆。"   "他说过是凌飞飞父亲在一九九二年以前的论述吗?"   桑妮摇摇头说:"我们也听说过,辛格说这不可能,人类基因研究是最近十年才突飞猛进的,十年前的人哪儿有这么多的资讯和条件?"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猜是为了凌飞飞吧?"   "凌飞飞?"   "我是听戈登讲的,他和女朋友最近关系很紧张,听说是莱恩医生在中间插了一脚。"   "莱恩医生?"斯坦贝克教授不由蹙起眉头,想起在上午见到的那个脸色有些发白却很英俊的中年人,摇了摇头。   桑妮见斯坦贝克教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叹口气说道:"我想他还是为了钱,于太穷,凌飞飞不愿跟着他,所以他只有想办法去赚点钱。"   斯坦贝克教授面色似有不屑,于向东的动机不会是这么简单。桑妮见她的话没有得到斯坦贝克教授的回应认同,便悻悻然地刹住话头。斯坦贝克教授等了一会儿,见她沉默不语了,有些诧异地回头问道:"怎么不说了?"   桑妮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说:"我也是胡乱听来的。大家都不太喜欢于,所以觉得凌飞飞离开他也是理所当然。"   "你喜欢于吗?"   斯坦贝克教授这一突兀的问话立时让桑妮有些下不来台,她脸上绯红,表白似的说道:"我不喜欢他,他做事太唐突,太偏激,而且对女人不懂得尊重。"   斯坦贝克教授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桑妮有些急了,连忙又说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斯坦贝克教授听了沉默片刻,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怀疑JOY不是前天死的,他怀疑JOY同昨晚发生的霍桑疫情有关系。"   "他这是放屁!"桑妮一听怒火冲天,抬高嗓门顾不得是在斯坦贝克教授的房间里就大叫起来,"一派胡言!这么多人可以作证。这几天他根本不在,凭什么可以这样胡言乱语?往我头上泼脏水!"   "不是要泼你,"斯坦贝克教授摇摇头说,"他是要泼我!"   三十三、那十几个生命垂危的病人   于向东给斯坦贝克教授打了很久电话都没人接听。后来是桑妮气呼呼的来电话,说斯坦贝克教授跟夫人要去托伦斯复健医院,约他一小时后在实验室办公室见面。   于向东看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此时心里有如揣了一块火炭似的焦灼难忍。他最担心的是圣约翰医院那十几个生命垂危的病人,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知道那边情况究竟如何。刚才芬利博士说医院已经采取了他的方法使得病人出现转机,但于向东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一个假象,病人仍然随时处在危急之中。   于向东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桌上的电话踌躇不决,他想给飞飞打个电话。可刚才飞飞同莱恩医生那令人作呕的激情场面犹在眼前,而且她那冰冷刺骨的话语让他心里发抖。他忘不了飞飞临走前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神情,是鄙视厌恶,是冷酷决绝,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血淋淋地穿透了他的心,屈辱、妒火和愤怒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可是在灵魂最深处,却是压抑不住的一种思念,多少年来对她的感情深植于心,使他忽然产生出一种要亲近她、拥吻她的渴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矛盾而脆弱不堪,他觉得只要飞飞能回到他身边,他可以忘掉这一切发生过的不愉快。他甚至想着,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他自己,飞飞如果一旦了解了她父亲的遗愿就要实现,了解了他为此而所做的一切努力,飞飞会原谅他的。于向东越想心里越激动,思绪像涨潮的海水般汹涌而来,他忍耐不住一把抓起电话,拨通了医院的急救中心。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个女护士匆匆来接电话,当他说出凌飞飞的名字时,电话那端竟突然沉默了片刻,急得于向东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我找凌飞飞,我有急事!"   电话另一端的护士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于向东焦急地说:"不要管我是谁,请赶快找她接电话!"   护士在电话那边声音似乎小了一些:"我听出你是谁来了。"   "温蒂?"于向东忽然想起来。   "你等等,"温蒂在电话中说,"我马上去叫!"   于向东在话筒里听见温蒂放下电话急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心里立刻就像有一头小鹿撞击似的"咚咚"猛烈跳动起来,脸上霎时汗水涔涔。他既盼着听到飞飞那柔性的声音,却又没有勇气听到这声音。温蒂去了很久电话没人接,于向东心里忐忑不安地想到,也许是飞飞太忙了吧?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拿起了电话。于向东心里一阵激动,有些眩晕了。但接电话的人却平静地说:"你好,我是莱恩医生!"   于向东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怒气直奔脑门而来,耳里如同响鼓重锤,他握着话筒没有做声,失望深深地攫住他。他久久没做声。电话那端又传来莱恩医生平缓而沉静的声音:"你好,我是莱恩医生。"   于向东似从睡梦中猛醒过来,冷冷地说:"我找凌飞飞!"   莱恩医生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愣了一下,说道:"她正在照顾安吉娜,你是于向东?"   "你让她听电话!"于向东态度生硬地说。   莱恩医生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阵。刚才温蒂跑来,说是飞飞男朋友的电话,飞飞当时一听就翻脸了,扭过头根本不理睬,也不愿去接电话。在一旁的莱恩医生劝慰几句,见飞飞仍旧是漠然置之,只好自己走过来。但这个状况,该如何去向于向东解释?   于向东听莱恩医生半天没有说话,一阵怒火直冲丹田,他气咻咻地质问莱恩医生说:"你为什么不让她接电话?"   莱恩医生一听知道是于向东误会了,忙分辩说:"你误会了,是她不愿接你的电话。"   "FUCK!"于向东一阵大火,"你个混蛋!你不让她接电话是吗?"   莱恩医生知道这场误会太深了,他竭力镇定自己,依然用平静的声调说道:"你听我说好吗?飞飞对你误会很深,她不愿接你电话,不信,你可以问温蒂,她就在我旁边。"在一边的温蒂接过话筒说了一声:"这是真的,飞飞不愿来。"   于向东沉默了。他心里一阵冰冷,脑袋似要膨胀开来。听他久无声息,莱恩医生在那头关切地问:"你还在吗?你没事吧?"   于向东有些魂不守舍,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莱恩医生感觉得到他重重的呼吸,斟酌着字句地说:"于先生,我想我们可以谈谈,你在哪里?我来找你行吗?"   于向东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将电话挂断了。急得电话那端的莱恩医生对着电话叫了半天,才怏怏不乐地放下话机。   莱恩医生低声骂了一句"SHIT!",转回身却正好见凌飞飞静静地就站在他身后,吓了他一大跳,他有些难堪地叫了一声:"飞飞!"   凌飞飞看着他怜惜地摇摇头说:"他不会告诉你的!"   莱恩医生耸耸肩,沮丧地垂下头。凌飞飞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接着温柔地吻了他一下。莱恩医生感觉到什么,蓦地抬起头,充满期待地叫了一声:"飞飞!"   凌飞飞点点头说:"还是我给他打吧!"   莱恩医生眼里霎时迸出了泪花,忍不住激动地说:"谢谢你,飞飞!"   三十四、JOY身上带有LUCKY的基因   于向东没有接到凌飞飞的电话。   刚刚放下给医院打去的电话,他像疯了似的在办公室里大喊了一声,接着一阵风似的冲出房门朝楼梯下跑去。直到楼外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和煦的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才有些清醒过来,独自站在生物系大楼前的告示牌旁喘着气发呆。   一辆簇新的2000年款黑色凌志430轿车顺着生物系大楼车道开过来,经过他时,忽然停下来。于向东看着车正有些惊疑不定,凌志车前车窗轻轻地摇下来,一张中年妇女和蔼慈祥的脸从车里伸出来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嗨,于,FISH!"   于向东诧异地抬起头,一看,是斯坦贝克教授和他的夫人萝莎·斯坦贝克。萝莎在驾车,斯坦贝克教授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后车座上坐的是约瑟夫。   于向东一见表情淡漠的斯坦贝克教授立刻心跳加剧,血直往头顶上冲。从早上八点钟在洛杉矶机场分手到现在,发生了多少事啊!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斯坦贝克教授突然相遇。斯坦贝克教授大概也觉得有些突兀,见到他只是板着脸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萝莎却睁大眼睛和蔼地望着他,于向东只好勉强地回答了一声:"嗨,萝莎!"   萝莎回头碰碰坐在车里的约瑟夫的手说:"约瑟夫,UNCLE(叔叔)于在这儿。约瑟夫是个瞎子,戴着墨镜,友好地朝于向东的方向打个招呼说:"嗨,FISH!"   萝莎乐善好施,性格开朗,常常邀请斯坦贝克教授的学生到她家去做客,所以同于向东他们都很熟。萝莎是个家庭妇女,却把大量的时间放在救济助人的社会慈善活动上,约瑟夫就是她从南斯拉夫领养来的残疾孤儿。于向东对萝莎从来是敬佩有加,连刘戈壁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在背后对她也是赞不绝口。于向东常常想,萝莎和斯坦贝克教授人品性格真是天壤之别,可两人结婚三十年了,感情一直很好,如胶似漆,相敬如宾,羡煞多少生物系的学生!   萝莎见于向东神色忧郁地站在大楼前,便关心地问他说:"于,你怎么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于向东抬眼看看斯坦贝克教授,见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便回答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而已。"   "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萝莎关切地望着他说,"鲁迪还没吃中饭,你可以顺便跟我们一块吧。用不了多长时间。"   于向东摇摇头说:"谢谢!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中饭了。"   萝莎见于向东执拗不肯,有些无可奈何地回头看看斯坦贝克教授,斯坦贝克教授点了点头。萝莎转过脸柔声地说:"那我们就去了,以后有空欢迎你到家里做客。"   于向东点了一下头说:"谢谢你,萝莎。"   看着车窗无声地开始滑上去,于向东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弓着腰对车里的斯坦贝克教授说:"教授,我们谈谈好吗?"   于向东这一突兀的要求让斯坦贝克教授和萝莎面面相觑。斯坦贝克教授皱了一下眉头,有些不快地看着他说:"我不是已经让桑妮告诉你了吗?一个钟头以后你到我实验室办公室来。"   于向东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一个钟头就来不及了。"   萝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鲁迪,怎么回事?"   斯坦贝克教授无所谓地笑笑说:"没什么,我找他谈件事,我们走吧。"   于向东见斯坦贝克教授冷漠的表情真有些急了,拦在车前说:"桑妮说你把LUCKY的血清抗体放起来了,霍桑的病人很可能需要它,再晚就怕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斯坦贝克教授闻言脸上勃然色变,几乎有些动怒。他看了看身旁的萝莎,极力压制住火气说:"霍桑跟LUCKY血清有什么关系!"说罢回头又和颜悦色地对萝莎说,"开车吧,萝莎,给约瑟夫约定的大夫时间快到了,不要耽搁了。"   于向东见他们要走,心有不甘地又叫了一声:"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摇摇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语气压得很低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回来谈吗?"   于向东听出来斯坦贝克教授语气已是十分恼怒,不过是在竭力压抑着不在萝莎面前表现出来而已,他见他的面容已是冷峻严厉,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让开了路。   斯坦贝克教授见他从车边站起身让开了去,便回头对一脸疑惑的萝莎说:"开车吧,要不来不及了!"萝莎有些歉意地向于向东点点头,摆摆手打了个招呼,车窗摇了上去,接着凌志车悄无声息地驶了出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子,于向东一顿足懊恼地骂了一句:"FUCK!"   "骂谁呢?"一个人从背后揶揄地说着拍了拍他。   于向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戈壁。于向东惊讶地睁大眼睛瞪着他说:"你不是喝醉了吗?"   刘戈壁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他妈是个傻子,这么久了还能不清醒?"   刘戈壁见于向东面有忧色,同情地说:"刚才被教授训了一顿吧?他妈的,什么时候改掉你这犟脾气,跟教授有什么好争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呗,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不就完了?"   于向东叹口气恨恨地说:"你他妈就会见事躲在一边,教授捅了个大娄子你不知道?"   "你刚才吃饭就在说,什么事这么严重?"刘戈壁收敛起笑容。   于向东忧心忡忡地问他道:"你知道JOY吗,就是那只实验用的猫?"   "知道啊,怎么啦?"   "那只猫跟霍桑瘟疫有关系!"   刘戈壁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说:"不会吧?"   "JOY做过细胞移植,它身上带有LUCKY的基因,昨天晚上JOY跑掉了!"   刘戈壁听到这儿断然地摇摇头说:"胡说!于向东,你是在疑神疑鬼,它前天已经被处死了!"   这下轮到于向东大吃一惊,瞪着刘戈壁说:"这怎么可能?我今天上午亲眼见瑞奇把它丢在焚烧炉里去的,瑞奇说,是他今天上午按教授指示处理它的。"   "奇怪了,"刘戈壁蹙着眉头沉思地说,"前天我在场啊,我还签了字,难道它又复活了不成?再说瑞奇的话你能信嘛,这乡巴佬经常撒谎!"   "教授为什么这个时候让他去加拿大,这不是心虚吗?"   "你他妈想到哪儿去了?多伦多大学的一个交流计划,辛格病了,叫你去你不会去,叫我我也不会去,瑞奇这个家伙不是每次都是这种角色吗?"   刘戈壁一席话说得于向东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不由皱起眉头。刘戈壁看了他一眼说:"你就为这事跟教授生气?"   于向东沉默半晌,下定决心似的抬头说:"我想到圣约翰医院去亲眼看看,什么事一看就知道了。"   刘戈壁摇摇头说:"你真他妈死性子,霍桑瘟疫干你鸟事?非要去这趟子浑水?想揪教授的小辫子?"   于向东不屑地哼了一声,扬起眉毛说:"十几条人命啊,刘戈壁,你他妈能见死不救吗?"   "那儿不是有飞飞,还有那个医生吗?全加州最好的医生都在那里,你算什么?"刘戈壁噘起嘴,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说,"你是想出个风头给飞飞看是吧?"   于向东一脸不悦。刘戈壁看着他又说道:"医院那边完全隔离了,你没通行证能飞过去吗?"一句话说得于向东更是黑着脸沉吟不语。刘戈壁有些不忍地瞥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朱梅有个义务紧急救护员的执照,只好问问她有没有办法。"   于向东一听眉头舒展开来,拉着刘戈壁的手就要走。刘戈壁摆了一下身体甩开他,懊恼地自言自语说:"我他妈这张臭嘴,这摊狗屎现在是踩也得踩,不踩也得踩,FUCK!他妈的!"   三十五、莱恩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中午两点多钟,临近霍桑的托伦斯市忽然报出一个与"格里芬-霍桑症候"一模一样的病症。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带着抢救器材风驰电掣般地赶去,不一会儿就接回来一个病人,莱恩医生和凌飞飞及大群医生护士都赶到急救中心门口。因为这是白天以来的第一例病例,而且是在相邻的托伦斯市,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如果一旦确定属实,大家都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救护车鸣着笛开过来,大群医护人员急急忙忙地一拥而上。救护车门开后,几个穿白衣的护理员从车上跳下来,七手八脚很快就将车上的担架车推下来。几个警察在旁维持警戒。凌飞飞跟着莱恩医生走上前,却赫然发现朱梅坐在救护车上,睁大眼饶有兴趣地看着围着担架忙乱着的医护人员。她心里一动,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她走到担架车前,见是刘戈壁躺在车上,脸上罩着氧气罩,嘴脸歪斜着,嘴里流着口涎,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凌飞飞跟着车走进急救中心走廊,心下愈发疑惑,她将头凑近刘戈壁。大概是感觉到呼吸声不适应,刘戈壁悄悄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见是凌飞飞的脸,赶紧又闭上了,脸上更是充满痛苦状。凌飞飞心头骤然一片雪亮,她回头看看,见莱恩医生一直沉着脸没说话,就突然间一把将刘戈壁脸上的氧气罩拉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脸,叫了声:"刘戈壁,醒醒!"   刘戈壁一愣,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睛,见是凌飞飞,一慌张嘴里格嘣一声,吐出一只鸡蛋壳碎渣,蛋清蛋黄从嘴里流出来弄得满脸都是。   刘戈壁狼狈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凌飞飞不高兴地啐了他一口说:"都这时候了,你捣什么乱?"   莱恩医生见医院护理人员都愣着不动,忙喝了一声:"赶快把他送进病房去!"几个护士连忙冲上来七手八脚又把他按倒。刘戈壁手忙脚乱地挣扎着,一面喊着说:"我没病!"   凌飞飞不等他喊出来,一把将氧气罩扣在他脸上。刘戈壁只绝望地说了一句:"于向东,你个狗娘养的!"就再不做声了。   刘戈壁被推进病房后,莱恩医生挥挥手让护士都离开,走过来揭开刘戈壁脸上的氧气罩,然后把他身上的输液管都拔掉。刘戈壁睁开眼睛,一骨碌从病床上坐起来。   莱恩医生又将他按在床上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是在玩火,警察知道了非把你抓起来不可!"   凌飞飞也在旁边奇怪地说:"你一个名牌大学博士生,就不怕坐牢吗?怎么想到搞这么荒唐的恶作剧?"   刘戈壁仔细一想,才觉得真是后怕,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就冒出来了,嘟哝着说:"都是为了于向东那个兔崽子,他想混进来了解病人情况,出这个馊主意,他妈的不得好死!"刘戈壁故意骂着,似乎忘了这正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莱恩医生听了刘戈壁的话却吃了一惊,望了飞飞一眼,回头对刘戈壁说:"他在哪儿?我们没有看到他进来啊!"   刘戈壁面露得意之色说:"他早就进来了,他穿了朱梅的白大褂跟着我们一起来的,我猜得不错,这样果然谁也不会注意到。"   莱恩医生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说:"其实他何必这样,我们一直在打电话到处找他。"   刘戈壁看着凌飞飞叹口气说:"他不会接你电话的,这个人是死性子,牛皮筋一条。"   于向东身上罩着朱梅的白衣,胸前挂着医护人员的识别证,他将它反扣过来,果然没费多大周折就混进人群走进了急救中心的病区。   因为霍桑病症,各地来的医护人员都有,在走廊尽头值班的警察谁也没注意到他。于向东小心翼翼试着推了几间病房门,见都是关得很死,好不容易碰到一间,只见屋里黑咕隆咚,没有半点声息,他知道医院是在采用他的方法尽量避免刺激病人。他一闪身进了屋子,反身关上门,在墙壁上摸索着电灯开关,好不容易找到电灯开关摁下来后,屋顶的日光灯闪了几下亮起来。   乍一亮灯,处在黑暗中的于向东自己都有些不习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于向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小心谨慎地揭开她身上的毯子,小女孩一身青紫斑块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他蹙着眉头,用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和鼻息,小女孩刚动完气管切开手术,仍然处在深度昏迷当中,于向东掰开她的眼睛看了一下,手里摸着她的脉搏,陷入沉思。   病房里此时安谧恬静,犹如深山古刹。于向东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此时他病房的门静悄悄地开了,莱恩医生和凌飞飞正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他。   灯光照射下来,仿佛在于向东身上涂了一层银色,他凝神颔首,纹丝不动,就像老僧入定似的沉默不语。凌飞飞见状心里忽然抖动一下,胸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一时间竟然爱恨难分,百感交集,两种力量似乎在脑海里激烈交战,她垂下眼睑,咬紧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站在旁边的莱恩医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于向东此时心无旁骛,根本没意识到身后面的事情。在灯光下,只见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一会颔首沉思,一会摇头叹息,眼里忽而闪起光亮,但霎时又熄灭了。他的神情如此变化捉摸不定,看得莱恩医生和凌飞飞面面相觑,惊心动魄,心里有如风浪里飘浮的一叶小舟般的忐忑不定。   良久,于向东才长长叹息一声,从安吉娜身边站起来。他转过身,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一下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莱恩医生惊诧地发现他表情僵硬,眼睛里似云雾般的迷茫,神思如同还在遥远的地方飘荡,似乎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凌飞飞太了解于向东这种呆滞反常,八年来,每每到了实验研究或课题论文重大关头,他便总是处在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似醒非醒,精神恍惚,像个梦游病人。   凌飞飞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莱恩医生的手,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讲话。在呆立片刻后,于向东嘴里果然喃喃着,又去俯身凝视昏迷中的安吉娜。趁这个时候,飞飞拉着莱恩医生的手悄悄退出房间关上门。   在走廊里,莱恩医生低着头倚在墙边,显得若有所思。凌飞飞诧异地望着他问道:"汤姆,你怎么了?"   莱恩医生看她一眼,感触颇深地嘘出一口气说:"我可能看错了他,这个人看起来真的是深不可测!"   飞飞沉默一下,有些不屑地摇摇头说:"汤姆,看起来你好像有些胆怯,你怕他。"   莱恩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良久才缓慢地说:"一个人在思考中能进入这样忘我的境界,我见过一次,是我的导师、诺贝尔医学奖得主马丁教授,这是大师级的境界。我有个感觉,我可能不如他!"说着,又悄悄打开门的一角,从门缝望去,却见于向东已恢复常态在屋里踱着步,他的脸色愈发阴冷,那神情,仿佛要吃人似的凶狠。莱恩医生思索片刻,一咬牙毅然决然地推门进去,惊得凌飞飞在后面叫了一声:"汤姆!"   于向东乍一见到莱恩医生,并未显得特别的惊讶,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当看到在他身后的飞飞时,眉棱骨不自觉地跳了一下。飞飞那张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莱恩医生身旁,于向东心里一颤,面色更显沉郁。   莱恩医生大方磊落地向他伸出手来说:"你好,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可以谈谈。"   "误会?"于向东抬眼看看飞飞,冷冷地说,"我们之间都很清楚,没有误会!"   "于先生,"莱恩医生被噎了一下,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能不能撇开私人间的事,就谈谈这些病人?"   于向东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没必要跟你谈!"   莱恩医生碰了个钉子,脸上一阵不悦,但他很快忍住了。他走到安吉娜的病床前,轻轻给她盖上床单,然后对于向东说:"你刚才看过她的病症,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安吉娜,小天使的意思,她今年才六岁,她的祖母格里芬太太今天凌晨也是同样的病症去世了。她发病也已经整整十二个钟头了,她一直在昏迷中没有醒过来。我们一直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方法来对付这个可恶的病魔,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我们迄今为止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全加州最好的医生都在这里,但是现在大家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病人痛苦地死去!"   于向东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莱恩医生,从他身上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傲人的气势,骤然间他竟无法将那个趴在飞飞身上寻欢作乐的可恨家伙跟眼前这个正气凛然的医生连在一起。   莱恩医生稍稍停顿一下,语气和缓下来说:"我们之间就算有天大的仇恨,可这些病人是无辜的。在对飞飞的感情上我不会让步,因为我确信可以给她带来更幸福的生活,我会比你做得更好。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应该让我们成为仇人,而眼看着这些病人却见死不救!"   于向东沉默着,内心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莱恩医生的话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铿锵激昂。可于向东对他却是从心底里的厌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飞飞,见她虽然脸色冷漠依旧,但那双妩媚的大眼却痴痴地凝望着莱恩医生。于向东叹了口气,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攫住了他。屋里此时是一片静寂,三个人就这么站着,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凌飞飞最先打破了沉默,她冷眼看着这两个占据了她生命的男人在那里僵持,心里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颇不是滋味。但凌飞飞的选择是坚定的,与于向东的一切都已成往事,望着高出一头英俊挺拔的莱恩医生,再比较平庸短矬的于向东,她暗自思忖,女人一生的幸福就是瞎子也能摸出来!   "汤姆,"凌飞飞沉缓地叫了一声,款款地走到莱恩医生面前,踮起脚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深情地说,"谢谢你刚才一段话,我会永远记在心里。"说着她转过身来,朝目瞪口呆的于向东温柔地笑笑说:"向东,八年的时间不短了,我把少女的青春和一切都给了你,我希望你放了我,我会一生刻骨铭心,感激不尽!"   于向东面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凌飞飞会如此绝情薄义,她的话语虽然柔声细气,但刻薄伤人得真是到了骨头里!他难过地摇摇头。   莱恩医生看着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凌飞飞此时柔情地贴紧了他的身子,莱恩医生低头正好碰见她娇羞妩媚的眼神,不知怎的,他心里却觉得不快乐。   三十六、为的就是造福人类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于向东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板着脸对莱恩医生说:"我必须走了,在我回来之前,医院按我的吩咐千万不要使用任何消炎杀菌药,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病毒传染,用错药会杀死细胞,反而加速病毒的繁殖。"   莱恩医生忽地睁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病毒?"   于向东冷淡地回答说:"狂犬病毒!"   "不可能!"莱恩医生一听此话连连摇头,难以置信地说,"我一开始从病人症状和传染源就想到过狂犬病,但是不可能啊,狂犬病毒是通过唾液传染,病人身上没有伤口和被动物咬伤的历史,我们从病人身上也没有分离出狂犬病毒,这不可能吧?"   凌飞飞站在莱恩医生身旁,也用不信任的口吻说:"你拿出来的那些土方子原来都是治狂犬病的!你有多少依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于向东抬起头用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飞飞,问道:"你们用我的方法病人痛苦是不是减轻了?"   莱恩医生诚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   于向东注视着飞飞说:"我说用雄黄和麝香这两个中药配制成汤剂给病人服用,可以缓解病情,你们一定没有去做!"   于向东话音刚落,凌飞飞秀丽的脸上立刻腾起一片红云。中午莱恩医生和温蒂说着这两种中国药的名字,但温蒂怎么也记不住,忘掉了。莱恩医生问飞飞,她却推说不知道,急得莱恩医生直跳脚,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向东怅然地叹了口气说:"两个小时以前去办,病人还有机会,现在,全晚了!"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莱恩医生和凌飞飞都惊呆了,两人面面相觑,一丝懊悔浮在飞飞的脸上。于向东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忍,便不再多言。   飞飞抬起头瞟了一眼低头沉思的于向东,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硬,唯唯诺诺地说:"你怎么会确定是狂犬病?"   于向东摇摇头,神情有些忧愁,他走到安吉娜的身边,俯身探视了片刻。莱恩医生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的动作,于向东一回头,正好迎上莱恩医生满是问号的目光。于向东蹙着眉头,难过地说:"病毒已经侵犯到了她的心肺,毛细血管也在破裂,我估计,她的生命只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了!"   凌飞飞觉得双腿一阵发软,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于向东走到她跟前停了一下,思索片刻,转头对莱恩医生说:"是传染途径改变了!这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动物的呼吸道带有病毒,通过与人接触传染,病毒从人呼吸道进入身体后改变途径渗入末梢神经,然后循着末梢神经到达脑部快速繁殖。这已经不是通过唾液作为病毒传染途径了。你按着传统的传染病去想,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这个病的病因!"   "可是这病毒?"莱恩医生心下已是雪亮,迫不及待地问道,"也改变了,是吗?"   于向东目光如电,盯了他一眼说:"动物的免疫系统被有意破坏了,携带着另一种动物的基因细胞,所产生的病毒当然也改变了,所以即便是狂犬病疫苗也阻挡不了这种病毒的繁殖,我中午建议用的中药本来可以护住心脉,缓解病情,但是现在已经晚了。"   莱恩医生面容霎时变得苍白,沉重地叹息一声说:"难怪这么多医学专家都束手无策,谁也不会想到这种事,这真是出人意料,格里芬太太死得真冤!"   凌飞飞泪眼汪汪地望着于向东说:"向东,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于向东低头看了她一眼。这是自早上从新奥尔良飞回洛杉矶后,于向东第一次听到她这么温柔的话语,他不禁又再看了她一眼。凌飞飞那美丽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忧虑,细小的白牙轻咬着性感的嘴唇,一双凄楚的大眼默默地望着他,眉宇间似隐含着无尽的惆怅。于向东心里蓦地滚过一阵热流,这样的女人,就是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真的是在所不辞。   凌飞飞见他沉吟着没有说话,忍不住又无声地啜泣起来。   于向东眼里涌动着柔情,轻轻拍了一下飞飞说:"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从狗身上的细胞培养一种抗体,我相信这种抗体可以对付这种病毒,我想,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那你还不快去?"飞飞睁大眼睛,拉着于向东的手推他,焦急地催促道。   于向东看了看表,他和斯坦贝克教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LUCKY的血清抗体在教授手里,他必须找他要回来。但这些事是没法给飞飞讲清楚的。他扫了一眼莱恩医生,见他还在一旁蹙眉沉思,便抬腿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又回到飞飞身边。飞飞却有些不快地说:"你赶紧啊,人命关天你怎么这么拖拉?"   于向东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事一直没让你知道。"   凌飞飞忽然想起上午在家里的一幕,于向东也曾说过要告诉她什么事,她有些烦躁地说:"是我父亲临终的嘱托?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于向东摇摇头说:"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凌飞飞惊异地睁大眼睛说:"他是得了淋巴腺癌症,有什么不对吗?"   于向东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说:"他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他设法改变了自己的遗传基因序列,造成体内蛋白质异常,癌细胞乘虚而入,他真的是用了毕生的心血和生命来写文章,为的是要出一条路,造福人类!"   凌飞飞心中一惊,脸上挂着悲戚,垂下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于向东压抑着感情回答说:"在他的手稿里有详细记载,我今天想让你知道,就是要告诉你,你父亲为什么伟大,为什么就是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他的事业完成!今天,我只希望你要永远记住他临终时的那句话,科学是需要前赴后继的!"   于向东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门外走去。莱恩医生忽然叫住他:"于,你等等!"说着将一串汽车钥匙扔过去,"你开我的车去吧,我车上有临时通行证,出入方便,警察不会留难你的!"   于向东接过车钥匙说了声"谢谢",便出门转过墙角消失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凌飞飞惊疑不定地看着莱恩医生说:"我看他好像在流泪,他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讲这些,为什么?"见莱恩医生默然不语,凌飞飞有些神不守舍地说:"我有个不好的感觉,汤姆,我觉得要出事!"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章 基因之战   三十七、把登记表撕得粉碎   于向东疯了似的穿过医院急救中心的走廊冲出大门,一边走一边脱下朱梅那件小了一号的白大褂,他毫不费力的就从停车场找到了莱恩医生那辆银灰色的奔驰越野车,逃离似的跳上车开着往学校方向绝尘而去。   驾着车,于向东便觉得眼泪抑止不住地流出来,以至于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莱恩医生的车里还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水味道,于向东对这种玉兰花似的甜甜的香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飞飞最爱用的SHISEIDO牌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于向东终于隐忍不住,在车上放声大哭起来。   飞飞是要永远地离开了!从今以后,将再也不会看到她艳若朝阳的笑脸,听不到她宛如银铃的声音,她那娇柔妩媚的神态,白如脂玉的肌肤和一往情深的感觉都将永远失去了!从今以后,自己最珍爱的爱人就将成为别人的女人,所有的柔情蜜意就像一阵风似的飘散了,飘散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于向东悲痛地大声哭泣,他痛苦地感觉到,没有了飞飞的世界,那将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无休无止的黑暗!一想到飞飞那绝情的面孔和一副永不回头的神色,他心里便装满了绝望的哀恸。有一刻,他几乎没有力气踩下油门,汽车在学校不远的霍桑大道十字路口停下来,直到后面一辆警车猛按喇叭,才把他从梦游似的恍惚中惊醒过来。他连忙将车开过路口,警车又追上来,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车牌和挂在车窗里的红色临时通行证。于向东将车窗放下来,那个警察只是看了他一眼,在车里挥挥手示意让他开走。于向东看着从侧面超过他风驰电掣般而去的警车,幽幽地叹口气,抹干脸上的泪水,一拐弯进了生物系楼前空旷的停车场。   当他一阵风似的冲进实验室大门时,见警卫吉姆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保安台后昏昏欲睡,便叫了一声:"嗨,吉姆!"吉姆猛然抬头见是于向东,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声:"嗨,FISH!"   于向东很快地在门口测试指纹辨认眼球等安检程序,回头瞟了一眼,见吉姆张着嘴打哈欠,就问他说:"你看见斯坦贝克教授回来了吗?"   "还没有,桑妮说他马上就到,让你在他办公室里等一下。"   于向东已经推开了门,临要进去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吉姆道:"吉姆,你上午是看见瑞奇拿了东西出去的吧?"   吉姆不屑地点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只死猫,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像是做贼,这家伙从来都是这么冒失,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于向东眉头跳了一下,对吉姆说了句:"谢谢你。"便匆匆推门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工作区和办公室是分开的,此时整个实验室里阒无人声,异常静寂。   于向东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左右,他决定先去实验室自己的工作间。就在他做着消毒程序换穿衣服和鞋帽时,却听见桑妮在后面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于向东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中午电话里她还那么气呼呼的,及至见到他本人,却显得那么谨小慎微,不像平日里的那个开放散漫、大而化之的桑妮。于向东诧异地问她说:"你怎么了?"   桑妮看了他一眼,有些拘谨地说:"教授中午让所有人都放假回去了,他打电话来说他马上就到,让你在他办公室等他。"   "我知道。"于向东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换着衣服。见桑妮还站在旁边,脸上阴晴不定似的不断变换着神色,于向东不禁又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桑妮,你怎么了?"   桑妮有些羞怯地抬头望了望于向东说:"FISH,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漂亮性感,热情大方。"于向东忍了一下,才没将"开放"两个字吐出口。   听到于向东的话,桑妮脸上立刻像开了花似的飞起一片红云,喘息着猛地扑进于向东怀里,两只手铁箍般地搂住他的腰,一面激动地说:"我爱你,FISH!真的,我爱你!"   于向东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桑妮身材个子比于向东高出一头,此时紧紧地搂着他,正好将那对温润柔软的乳房顶在他的脸上。于向东立刻闻到一阵浓郁袭人的香水味道从桑妮胸罩里散发出来,几乎快把他熏得透不过气。他拼命挣扎,脸孔在桑妮两只硕大的乳房间挤来蹭去,桑妮被刺激得性情大发,嘴里兴奋地嗷嗷叫着,腾出一只手就朝于向东大腿摸过去。于向东下面被抓住了,急得他满头大汗,情急之中张嘴在桑妮乳头上咬了一口,疼得桑妮"啊"地大叫一声松开手。于向东才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恼怒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桑妮皱着眉头低头见胸口上一圈红里发白的牙齿印,她疼惜地揉着自己的乳房,一面幽怨地说:"你太暴力了,你想亲它也别用牙齿咬啊,难怪别人都说你不会珍惜女人!"   于向东被桑妮一席话弄得十分尴尬,便将弄皱的衣服脱下来,一边愠怒地对她说:"你怎么回事啊,你不知道我有未婚妻吗?"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谁说的?"   "戈登刘!他说你们正式分手了,他说你一直在暗恋我,就是害羞不敢讲。FISH,你难道不知道我其实也一直在爱你吗?自从你来实验室我的心就属于你了,我等了你八年,上帝保佑,总算有了机会。"   于向东听着桑妮一番表白,气得用中文大骂一声:"刘戈壁,你这狗娘养的!"   桑妮听不懂,莫名其妙地问:"你说什么?"   于向东悻悻地说:"我说一直暗恋你的人其实就是他,这个王八蛋!"   桑妮没有听出于向东话音里的揶揄,脸上放着光说:"真的吗?难怪戈登说你们亚洲男人就喜欢我这一型,金发蓝眼,大胸翘屁股。"   于向东看着她实在是哭笑不得,只好转个话题说:"桑妮,你知道我做的LUCKY血清抗体是教授拿走了吗?"   桑妮点头说:"他从你办公室找到的清单,我看着他从液氮柜里取出来的。"   于向东闻言心里一沉,忍不住骂出口来:"FUCK!"   桑妮见于向东面色阴郁,便走过来抚摸他的头发,温和地说:"FISH,其实你何必跟教授过不去呢?教授今天发了好大一阵火,你出书这事实验室都认为是你不对,你如果需要钱,也可以想别的办法呀。"   于向东有些厌烦地一甩头躲开桑妮,他不愿跟她谈论这些事,就转身朝消毒间外走去。   桑妮一看他要离去,忙拉住他的手急着问他:"FISH,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爱我?"   于向东瞥了她一眼,挣开她的手心不在焉地说:"下辈子吧,下辈子再说!"   桑妮看着于向东一张神态轻慢的脸和满不在乎的语气愣住了。于向东见她呆呆地站在那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莫名其妙!桑妮,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看你长的什么样!"   犹如五雷轰顶,桑妮仿佛被当头棒喝似的脸色一阵发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愤怒地看着于向东的背影高声说道:"FISH,你不是人,你不要太得意!"   于向东回了一下头,无所谓地摆摆手。   似乎是命中注定,于向东就这样不断地为自己种下祸根。他忘了女人比男人更要面子,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女人爱憎分明,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女人才会变得如此五彩缤纷,才会这样混沌不清。凌飞飞是如此深地伤了他,他又不经意地伤了另外一个女人。   桑妮本来是想告诉他关于JOY的事,她刚才又查了一下记录,是自己粗心弄错了。她觉得这事对于向东应该很重要。桑妮自认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她甚至在想,如果于向东是真心爱她,她会不顾一切地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但眼看着他对自己那种一脸鄙视轻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终于恼羞成怒,一把将口袋里的登记表撕得粉碎。   三十八、JOY的免疫系统被改变了   于向东从消毒间走出来,兀自还悻悻然地生气。想起刚才的一幕,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桑妮乳房上廉价香水味道。他觉得秽气,记得小时候在米易山区,有一次被蜜蜂蜇了脸,生产队的一个邻居大嫂二话没说,掀起衣襟露出白面馒头似的乳房,挤出奶汁给他涂抹在伤口上,说是有特效。他还记得当时他还用舌头舔了一下,那种感觉,有点甜腻,带着浓浓的体香。谁知回家后让母亲给狠狠揍了一顿,母亲说,抹了女人家的奶汁会倒霉的。不知怎的,他就一直记住了这件事。   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在办公区的最后面。于向东看了看表疾步走来,他瞥了一眼阒无人迹的工作区,除了几台电脑的电流嗡嗡声外,是一片寂静。教授已经将所有人遣回家去了,这种情况很少,在于向东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   斯坦贝克教授平时总是嫌人拿得太多做得太少,他的苛刻要求有时甚至让实验室里其他教授和研究员都看不过去。但谁也不愿说什么,斯坦贝克教授毕竟是学科权威,生物系里说一不二的人物,还是生物实验室的主任,谁愿去冒风险得罪他呢?   于向东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禁突然间一阵阵紧张,刚才在大楼前碰见教授和他家人,斯坦贝克教授那阴鸷的神色让人有点不寒而栗。想想他们昨天还在新奥尔良开会,赶着凌晨的红眼航班(RED EYES FLIGHT)飞到洛杉矶,今天早晨才从机场分手,这大半天下来,却要像仇人似的见面。于向东不由叹口气,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混沌不清,复杂多变?   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门半开着,于向东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他那件黑色西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这是斯坦贝克教授的习惯,实验室里的人要找他,每次只要看一看西服是不是在衣架上,就知道他在不在了。于向东见斯坦贝克教授已经回来,吐口气镇定一下情绪,伸手敲了敲门。   斯坦贝克教授正在给萝莎打着电话,回头见是于向东,不禁皱了一下眉毛,挥挥手示意他坐在沙发上。刚才在复健医院里,为了约瑟夫的治疗方案他几乎同主治医生大吵一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事事都不顺心,见人就想骂,连萝莎也差点同他争执起来。要知道,他与萝莎结婚三十年没红过脸。当看到于向东沉着脸进屋来,斯坦贝克教授心里才豁然开朗,今天一切罪恶之源,原来都在他身上!   于向东见斯坦贝克教授满面阴霾地打着电话,心里刚才那种紧张情绪仿佛热水似的沸腾到了极点。他觉得脑袋一阵发胀,便沉着头坐到沙发上,竭力要控制住情绪,心里开始琢磨,思索着该如何向斯坦贝克教授开口。   斯坦贝克教授在电话里又嘱咐萝莎几句后放下话筒。他拿起桌上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搁下杯子,才转过身来用一双深邃的目光直视于向东。于向东抬头偷觑一眼,感到教授的眼光太刺人,他不禁哆嗦了一下,细细密密的汗珠即刻就沁出脑门。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接触斯坦贝克教授那双犀利的眼睛。   斯坦贝克教授沉思着,见于向东像个受气包似的畏畏缩缩地坐在沙发上,脑海里忽地改变了主意,不由和蔼地笑起来。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于向东的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言细语地问道:"于,你好像很紧张,为什么?"   仿佛西边出了太阳!于向东惊讶地抬起头。斯坦贝克教授和颜悦色,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刚见到他时的那种满面阴霾已经一扫而光。于向东扬着眉毛注视他,忽然感到浑身举止无措,脑海里事先编织好的所有话语刹那间烟消云散,他心里一阵尴尬,满脸憋得通红,竟然口吃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斯坦贝克教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鄙薄,但脸上依然是一片和煦,依然是轻声慢语地说道:"我知道你很累,开了三天会,赶了一个早班飞机。于,你真的需要休息。"   这一瞬间,于向东的心几乎要被斯坦贝克教授体贴关怀的话语融化了,鼻子一酸,就觉得热泪涌上了眼眶,连连点着头说:"谢谢你,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看着他沉吟片刻,顺手从桌上端过来一个纸杯递给他说:"喝点水吧,于,你看起来好像很疲倦。你和飞飞的事我都听说了,难怪早上他们到我办公室时我提起你,飞飞很不快乐,她和莱恩医生这件事我很不高兴,她伤害的毕竟是我最好的学生。"   刹那间于向东只觉得眼泪忍不住快要掉下来了。多少心酸苦涩的事瞬时涌在胸口,教授一句话竟然点穿了他的满腹委屈。于向东强忍着泪,低下头去。   斯坦贝克教授同情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站起来,想了想,走到桌前翻出支票簿刷刷地飞快写了一张支票,签上名字,走回来递给于向东说:"这是两千八百块,一千八是你这个月的工资,另外一千是实验室额外给你的,你快回家休息吧,睡一觉,明天再来实验室,我已经给学位评审委打了招呼,明天我们抽时间来讨论你的论文,我想这次一定会通过的。"   于向东接过斯坦贝克教授递过来的支票,像木偶似的站起来,心里早先的恼怒愤恨像风吹散了似的再也了无痕迹。他感激地朝斯坦贝克教授点点头,就要向门外走去。   斯坦贝克教授双手抱着臂微笑着看他离去。就在他快走到门口时,忽闻屋里"噼啪"响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见斯坦贝克教授嘲讽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瘪了他刚喝过水的纸杯,阴着脸将它扔进桌边的字纸篓。   于向东似被电击般的浑身颤动一下,脸立刻变得像张纸一样煞白,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支票,一时间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斯坦贝克教授回过身,面露不悦地问他:"你怎么了?"   于向东抬头望了他一眼说:"我是来取LUCKY的抗体的,桑妮说教授您收起来了。"   斯坦贝克教授摇摇头说:"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是实验室的财物,我不能给你。"   于向东有些沉不住气了,声音颤抖着说:"我刚从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过来,那里的病人就等着LUCKY的抗体。我看过了,时间太紧迫,再有一两个钟头,我担心病人就挺不过去了。"   斯坦贝克教授惊讶地扬起眉毛,两只蓝眼珠在眼镜后面闪着光说:"奇怪,霍桑疫情跟LUCKY又有什么关系?"   于向东沉默片刻,认真地说:"是JOY,JOY的免疫系统被改变了,带着 LUCKY的移植细胞,它昨晚趁着雷雨跑出去了。"   斯坦贝克教授闻言一脸不快,斩钉截铁地说:"JOY从来就没做过LUCKY的细胞移植实验,而且它在前天就被桑妮和瑞奇人道处理了。它已经死了,怎么会跑出去?"   于向东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斯坦贝克教授如此坚硬的态度,拒不认账,不禁有些焦躁起来说:"教授,请您把LUCKY的抗体给我吧,救人要紧!"   斯坦贝克教授脸色渐渐严厉起来,阴鸷的目光逼射于向东。于向东已是满头汗水涔涔,口不择言地说:"我上午在焚烧炉那里看到瑞奇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教授,别的不说,这是十二条人命啊,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斯坦贝克教授皱着眉头恼怒地摇起头来,摁着内部呼叫铃,不一会儿就从蜂音器里听见桑妮的声音。斯坦贝克教授对着话筒厉声说:"桑妮,你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只见桑妮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见到于向东愣了一下。于向东想起刚才在消毒间的一幕,沉着脸转过头去。见桑妮惊诧地看着他们,斯坦贝克教授冷冷地问她:"桑妮,你告诉他,JOY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有谁可以证明?"   "瑞奇,戈登刘,他们都签了字的!"   斯坦贝克教授转身对于向东说:"你都听见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向东情绪有些波动起来,他望着桑妮说:"桑妮,你摸着良心对天发誓说,你说的是不是事实?"   桑妮用满含幽怨的眼睛盯了他一下,回答说:"JOY确实是前天死的,你不在洛杉矶,你凭什么说是它传染了病?"   斯坦贝克教授这时拿起电话对桑妮说:"你给瑞奇打个手机,听听他怎么说?"   桑妮拿起在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很快就拨通了瑞奇的手机。斯坦贝克教授按下了电话的会议键,瑞奇那满口土得掉渣的得克萨斯南方口音立刻从电话的蜂音器里响起来,他问道:"桑妮,什么事?"   斯坦贝克教授不等桑妮回答,在电话里问他:"瑞奇,我是斯坦贝克教授,于说上午跟你见过面,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来告诉我们,JOY是什么时候死的?"   瑞奇在电话另端稍稍沉默了一下,于向东期待地睁大眼睛,却听瑞奇说了声:"前天!"   于向东痛恨地摇了摇头,对着电话大声着急地喊道:"瑞奇,我是FISH,你忘了你早上是怎么跟我说的?"   瑞奇在电话那头声音有些沙哑着说:"对不起FISH,你一直逼我,我是骗你的,根本没有那回事!"   于向东犹如被雷电击中似的面色惨白,凄凉而绝望地摇了摇头。他心里突然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身体仿佛在一道漆黑而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无助地飘落,多可怕啊!斯坦贝克教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忽然间都被干干净净地湮灭了。于向东浑身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一样被牢牢地套在了网中间,动弹不得,挣扎不得,眼见着一丝丝的网死死扣绕住他。小时候他见过山上的毒蜘蛛是怎样蚕食捕获猎物的,今天的自己就像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蚕食,让你渐渐地感受到痛苦,让你恐惧,让你慢慢地死去,让你连喊叫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斯坦贝克教授就像一片巨大的蜘蛛网,你竭尽全力,但是你永远也别想挣脱逃出去。   于向东想着,忍不住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哭出了声,突然扑通一下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使劲给斯坦贝克教授磕头,头碰着瓷砖地咚咚的响。   斯坦贝克教授惊了一下,盯着他问说:"你这是干什么?"   于向东跪在地上哽咽着嗓子说:"求求您了,求求您,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脸色发白,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他,想了想对桑妮说:"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   桑妮幸灾乐祸地瞟了一眼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于向东,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摇摆着腰肢走出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了。   斯坦贝克教授瞧了一眼还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的于向东,板着脸喝了一声:"起来,有话慢慢说!"   于向东抬起头,额角边上午被莱恩医生弄伤的地方又开始流血,有点糊住了眼睛,满面都是血和泪水。他面如死灰,像呆了似的,木然地望着斯坦贝克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坐在沙发上审视着他,沉默片刻,用严厉的声调说:"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出版商联系的?"   于向东木然地回答说:"几个月前。"   斯坦贝克教授冷笑一下说:"我上午给你的出版商打了个电话,他们已经决定放弃了。这件事本来应该你自己去打电话的,但是你太令我失望了!"   于向东仿佛像受了重击似的立刻觉得眼冒金星,身子似乎要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的,他扶了一下桌子,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   斯坦贝克教授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说,这八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于向东沉默不语。斯坦贝克教授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从硕士生到博士生,我为你创造了多少条件,我为你的实验投入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全加州大学有哪一个学生有你这样优越的环境?我早就告诫过你,你不要取'名',要取'实'。你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我跟你说过,你要跟我斗嘛,你注定要失败!"   于向东仍然一言不发。斯坦贝克教授看着他,想了想说:"你既然跟我有合约,就要按照合约办,不按合约我可以随时控告你。你想想,你到美国来是为什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不就是终有一天出人头地,拥有一份优厚的收入吗?这些我早给你安排计划好了,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你就会有这一天的!"   于向东此时此刻心里充满了愤恨,斯坦贝克教授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这八年来已不知讲过多少遍,可他的承诺永远不会实现。他就像那只伏在网上的贪婪的蜘蛛,死死缠住你,一直耗到你油干灯枯,再无价值。   见于向东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着神色,斯坦贝克教授放缓了声音说道:"你想通了就好。你如果真的想要LUCKY的抗体,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把那份《OGD》手稿交给我,我来替你保管。"   于向东用手抹了一下血泪模糊的眼睛,心里恨透了眼前这个如同恶魔般的人。这个人一副道貌岸然、风度翩翩的样子,内心世界却是如此邪恶,他已经占有了他全部的成果,还想把凌教授毕生的心血据为己有。于向东回想着这八年来的风风雨雨,想着所有的怨屈痛苦,心里如同刀绞似的疼痛。   看着于向东那悲愤莫名的表情,斯坦贝克教授嘴角挂出一丝嘲弄的微笑,走到窗边抱着手臂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回过头说:"你可以考虑这个条件。你先回去吧,我在办公室还要耽搁半个钟头左右,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说完像下逐客令似的按了一下呼叫铃叫桑妮说:"桑妮,你给我送杯咖啡进来,我要打一份文件!"   三十九、飘散了便永不再来   于向东昏昏沉沉,连自己都不知怎么走出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他觉得眼睛肿胀,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在蹒跚着步子欲离开实验室大门时,正在值班的吉姆见到他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地问道:"FISH,你病了吗?"   于向东苦涩地干笑一下。吉姆走过来关心地摸了摸他额头的伤口说:"这么多血,你脸色真可怕,出什么事了吗?"   于向东感激地看他一眼说:"瑞奇不承认今天上午他弄死的JOY,说是前天。"   "SHIT!他撒谎!"吉姆吼起来说,"FISH,你就为这事?我上午亲眼见的,这家伙鬼鬼祟祟的,他要再撒谎,大厅有监视录像,他赖不掉的!"   于向东眼睛忽然一亮,斯坦贝克教授匆忙中也有疏漏,他们忘了值班警卫吉姆。于向东连忙凑近他说:"吉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吉姆豪爽地说:"说吧FISH,只要我做得到的。"   就在这时,忽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说:"吉姆,教授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于向东回头,见是桑妮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吉姆看看她,又回头看看于向东,说道:"FISH,你等我一下,我去去马上就来。"   于向东懊恼地看着吉姆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悻悻然地叹口气。桑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旁若无人地坐在吉姆的座位上,一边还故意拿出一面镜子搔首弄姿。于向东啐了一口,连看都没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   屋外的太阳已经有些西斜,整个校园依然是空空荡荡,给人一种十分萧杀的感觉。于向东在停车场找到那辆银灰色的奔驰车,疲惫不堪地发动了车,却觉得头脑一片混沌。他慢慢开着车一直到了欧顿街的公寓前才有些清醒过来。他在车上坐了许久,慢慢用纸巾擦去脸上的血,努力驱赶着脑海中的阴霾。但不知怎的,一种悲愤莫名的情感直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下了车,几步就上了公寓楼梯,他的脚步沉重,踩得楼梯吱吱乱响,及至打开房间门,他连想都没想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捂着枕头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惊醒。于向东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愣怔地盯着电话发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伸手拿起电话。   电话是莱恩医生打来的,他语气焦急地说,安吉娜出现异常,心跳减缓到二十下,已经几乎摸不到脉搏,医院打了强心针,病人已是命在旦夕。他们刚才打电话到实验室,桑妮说你已经回家,所以他急急忙忙将电话挂过来。莱恩医生在电话里问他:"怎么办,于,你是我们的唯一希望了!"   于向东讷讷着没有说话,他有些精神倦怠地望着窗外。此时此刻,在他的眼前一边是医院里十几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和焦急万分的飞飞及莱恩医生,另一边则是斯坦贝克教授冷酷无情的面孔。他感到无从选择,犹如掉在一个巨大的黑洞里一样无依无靠,听着话筒里莱恩医生急促的呼吸声竟然无言以对,下意识地一抬手将电话挂断了。   为什么都要我来承担这些?于向东悲愤地问自己。他蹒跚着步子慢慢走到窗前,眯缝起眼睛眺望着外面的景色,日头开始偏西,照射在鳞次栉比的街道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阵阵微风吹来,路边的树叶簌簌轻响,一种孤独凄凉顿时溢满心田。他抬起头,看见窗棂上还留着中午的一颗弹孔印,忽然想到飞飞当时那疯了似的眼神,以及她护卫着莱恩医生那坚决的面孔。   为什么该我来承担这些?于向东再次问自己。他觉得眼里模糊了,想着八年来的种种艰辛,想着日复一日在斯坦贝克教授手下忍辱负重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终于快要承受不住而崩溃了。他所有的一切,学业、前途、生活、生命中最宝贵的爱情,统统在一个早晨像齑粉一样被无情地碾得粉碎!他失去了所有,却还要来承担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去为莱恩医生,这个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的男人分忧解难!   我凭什么要这样做?于向东叹息着摇摇头,走到衣橱前。凌飞飞上午换下来的短裙和浅驼色的乳罩还胡乱地扔在那儿,他捡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能闻到飞飞熟悉的体香,可是所有曾经拥有的这一切在转眼之间都随风飘散了。飘散了便永不再来!   于向东感觉到心里一阵刺骨的冰凉,他弯下腰,从衣箱里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十分仔细的包袱,打开来,这就是凌承元教授那本耗尽了他毕生心血和生命的手稿《OGD》。   于向东捧着凌教授的手稿不由感慨万千。睹物思人,想起八年前在医院那场生离死别,想到凌教授那番语重心长的赠言,他不禁悲从心来,泪如雨下。他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每一页,似乎都能看到凌教授那瘦长的身影和呕心沥血的眼睛。凌教授的年代,是中国变化最多且多灾多难的年代,他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悉心开创着,最后终于连自己的生命都奉献了。中国老一代的科学家是如此无怨无悔,伟大高尚。于向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的人品真是顶天立地!   在手稿的最后一页,夹着一方浅色的手绢,页码翻完后,手绢掉在了地上。于向东发愣地看着它,然后流着泪弯腰把它捡起来捂在眼睛上,忍不住哭出了声。他又想起在四川米易山村那个皎洁的月夜,那个眩然的晚上,飞飞流着泪亲手把这块沾着她处女鲜血的手绢交给他的情景又真切清晰地浮在眼前。他发誓要照顾她一生,可没想到,一生的誓言在一个上午就轻易地破灭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于向东看着电话犹豫不决,他知道准是莱恩医生。他感到浑身软弱,自己实在是没有力量来扛起这个重任。他觉得要牺牲凌教授一生的心血给恶魔一样的斯坦贝克教授,换取这十几个人的生命,他不愿意,更对不起恩师。   电话铃催命似的一声紧似一声,于向东伸出手拿过来,他决定要拒绝莱恩医生。他要告诉莱恩医生,他不愿承担这个责任,这个责任本来就与他无关。   打电话的却是凌飞飞。她听到于向东粗重的呼吸声后轻轻喊了一声:"向东!"   于向东听到这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心里一热,心中筑起的高墙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   飞飞在电话那一端诧异地问:"向东,你怎么了?"   于向东无言以答,只是对着话筒轻轻地叹气。   凌飞飞听出来他似有难处,便柔声地说:"向东,你刚才答应过的,现在已经快四点钟了,我不管你怎么样,你答应过的你就要办。"   于向东还是没有回答,飞飞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在恨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离开你吗?因为我喜欢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喜欢敢于承担责任,言行一致,有情有意的男人。向东,这边有十二个病人生命垂危,你能见死不救吗?你如真的见死不救,不光是我,就是我父亲在天之灵,也决不会原谅你!如果你真那样,你就不是男人,我会永远瞧不起你!"   于向东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已经被凌飞飞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打动了。   凌飞飞听他仍不回答,厉声问了一句:"你救不救?"   于向东依然沉默不语,凌飞飞声音变得十分冷酷,仿佛从遥远的星球传来似的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于向东,你可以不救,但是我会恨你一辈子!"说完,她断然将电话挂了。   于向东脸色苍白,拿着"嗡嗡"的已是忙音的话筒发了一会儿愣,才怏怏地将话筒挂上。   他回过身,看着躺在桌上的那本手稿,竟然抑制不住又一次失声痛哭起来。凌教授的毕生心血眼看着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上,而且要"奉献"给斯坦贝克教授这样的恶魔,于向东觉得自己真是无能,情何以堪!过了好一阵,他才稍稍平静,咬咬牙将手稿重新用红布包起来,他将那张沾着飞飞处女血的手绢郑重地叠在一起,拉开床头柜,准备放进去。当他拉开抽屉时,他一眼就看见那支闪着瓦蓝色光的勃郎宁手枪,他想了想,将枪也取出塞在裤兜里,然后把手绢装在POLO短衫的口袋里。   临出门时,于向东又回头朝这间住了八年的房屋深深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就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定了定神,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竭力控制住自己,便头也不回地碰上门离去了。   四十、LUCKY的抗机   于向东开着莱恩医生那辆奔驰车风驰电掣般地朝学校驶去,在快进校园的十字路口正遇上红灯,于向东连想都没想就疾驰而过,惊得正好停在对面路口警车里的克拉克局长和芬利博士吓了一跳。克拉克认出来这是莱恩医生的车,便探出头奇怪地望着绝尘而去的奔驰越野车发愣,他想拉警报拦下车来。芬利博士扯扯他衣袖说:"算了吧,他一定是有急事。"   克拉克敲了敲脑袋说:"奇怪,我从未见汤姆这么冒失过!"   在生物实验室门口,于向东跳下车就直奔大门。实验室门厅里只有桑妮独自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往嘴唇上涂抹着口红打发时间,见到于向东急匆匆地走进来,故作不理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于向东有些不屑地扫了她一眼,随口问了一句:"吉姆呢?怎么不是他值班守这个门?"   "他已经被解雇了!"桑妮冷冷地答了一句。   于向东心里一紧,可怜的吉姆!就是因为刚才同他讲了几句话吗?于向东不由有些愤恨地盯了桑妮一眼,一言不发地就要往实验室里走。   于向东的傲慢有些惹火了桑妮,她故意为难地说:"教授有指示,下午所有人都不准进实验室!"   于向东心里憋着火,回过身刻薄地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桑妮,你是教授的一只狗!"   桑妮一听气得大叫起来:"FUCK!FISH,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那玩艺儿比戈登刘好不到哪里去,你根本不像个男人!"   于向东见她说得太淫荡直露,便不屑地冷笑一声推门进去了,气得桑妮在外面直跺脚。   于向东进到门里,直接穿过寂静的办公区来到斯坦贝克教授的办公室时,见他正从衣架上拿衣服准备离开。斯坦贝克教授回过头见于向东神情焦灼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脸上立刻绽开了冷静的笑容,看看表说道:"你终于想通了?"   于向东一脸阴郁,咬咬牙将手里的布包递给斯坦贝克教授,斯坦贝克教授接过来掂了掂,问他道:"你没有留复印件吧?"   于向东漠然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十分鄙视仇恨。斯坦贝克教授道貌岸然,风度翩翩,披着教授科学家的外衣,行为却禽兽不如!   斯坦贝克教授急不可待地打开红布包,顾不得在一旁的于向东就翻阅起来,他的脸上熠熠发光,眼睛放出奇异的神采,面色酡红,似乎掩不住内心的激动。   于向东在一旁看着斯坦贝克教授如醉如痴的神态,心里如同刀割似的疼痛。凌教授毕生的心血被人轻而易举地就窃得了,于向东此时此刻真似万箭穿心,悲痛的泪直往心底流。等了一会儿,于向东见斯坦贝克教授仍然在专心致志地读着手稿,便连叫了他几声:"教授!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抬头有些生疏地使劲看了他一眼,才又好像是从星球上回到地球一般,问他一声:"什么事?"   "您答应的,LUCKY的抗体,请您给我吧。"   斯坦贝克教授沉着脸,目光从眼镜后面看着于向东焦灼难耐的神态,似乎才真正回到了现实。他没回答于向东的话,却将手稿仔细地又用红布包起来,于向东见他不理不睬的,心头一急说道:"教授,您不能食言!"   "你等等。"斯坦贝克教授蹙着眉头说了一声,将手稿包好后,走到桌前拿出一张刚打好的文件草草看了一遍交给于向东说:"这是一份补充合同,我今年可以让你取得博士学位,但是你必须在实验室再做一年博士后,直到把基因优化组合这个课题完成。你要同意,就在这上面签字。"   于向东接过合同根本不看,焦急地说:"教授,您答应过的,医院还有十几个病人,救命要紧!"   斯坦贝克教授板着面孔耸耸肩说:"你先签了再说。"   于向东顾不得合同内容,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真如火烧油煎,见斯坦贝克教授脸色漠然,慢吞吞地用手抚着红布包,便刷刷几下在合同上签了字交给斯坦贝克教授。斯坦贝克教授接过来满意地看了一下,从抽屉中摸出一串钥匙,走到墙边的保险柜前打开柜子,然后把手稿和刚签好的合同一块放了进去。   于向东从保险柜里一眼就看见用试管瓶装的LUCKY抗体,他急忙走过去。谁知斯坦贝克教授又将保险柜门朝里重重地一关,拿出钥匙又把它锁上,将钥匙装在口袋里。   于向东一急,声音都有些变了,问道:"教授,您这是?"   斯坦贝克教授一回身,表情淡漠地望着他说:"我答应过你什么?"   "LUCKY的抗体啊!"于向东急得头重脚轻,满脸憋得通红。   "我答应过你吗?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斯坦贝克教授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于向东霎时如五雷轰顶,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像不认识似的牢牢盯着斯坦贝克教授,嘴里嗫嚅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斯坦贝克教授回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轻松地说道:"你仔细看好合同,我又给你加了每月三百块的薪水,到时候你记着提醒会计,于,只要你好好干,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斯坦贝克教授说着,走向衣架去取他的西服外套,一面穿着一面还回头说:"我要去参加在UCLA五点钟的一个会,有事明天再谈吧。"说完,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   于向东木然呆立,绝望地盯着斯坦贝克教授,他此时此刻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浑身仿佛失去了知觉。   斯坦贝克教授见他这样,嘲讽般地说:"你不会是嫌加工资太少吧?这些事我们明天可以再讨论,我知道你缺钱,我可以考虑再多加一些,你不用这样难过的。"   "教授,你是个流氓!"于向东眼里闪着怒火,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来说。他的脸色已由煞白变成铁青,牙齿咬得格嘣响,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斯坦贝克教授轻蔑地扫他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于向东眼里射着冷光,摇摇头死死地盯住他,又说了一句:"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斯坦贝克教授抬起头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出口气就出吧,我现在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记着,你会为你的无理付出代价的!"他见于向东站着不动,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对不起,我要走了,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于向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想扶住桌子,一伸手却抓了个空,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他往后又退一步才站稳。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个硬物顶住了他的大腿,随手摸了一下,蓦然惊觉是那把勃郎宁手枪。于向东连想都没想就把枪从裤兜里掏出来,指着斯坦贝克教授说:"站住,教授!"   斯坦贝克教授转过身,面容刹那间凝住了,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身体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于向东手里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又抬头望着于向东一张铁青而冷酷的面孔,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平日唯唯诺诺、软弱无能的人居然会拿着枪对着他。   一瞬间的恐惧不安过去后,斯坦贝克教授又恢复了平日间的威严,冷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让拿LUCKY抗体救人?"于向东气愤地问他,"你为什么食言?"   斯坦贝克教授看了一眼于向东手中的枪,傲然回答说:"霍桑瘟疫跟实验室毫无关系,你用LUCKY抗体,别人会怎么看,FBI和警察局会怎么看?你会毁了这个实验室!"   "所以你就掩藏真相,所以你根本不在乎那十几个人的生命?"   "我告诉过你,"斯坦贝克教授绷紧了面孔,严肃地说,"这件事与实验室无关,医院那边自然有医生处理,病人不需要我们来操心!"   "你明明知道是JOY的原因,那边的医生根本就不可能有办法!"   "有没有办法是医生的事,我们没必要去这趟浑水!"   "可是教授,那是十几条人命啊!"于向东说得动情起来,眼里涌出了泪花。   斯坦贝克教授看着他,轻蔑地摇摇头说:"你不要假仁假义的,说穿了,你处心积虑,就是想泄私愤!"   "我想泄私愤?"于向东惊愕地看着斯坦贝克教授说,"我泄什么私愤?"   斯坦贝克教授冷笑一声,说:"你去问问桑妮,去问问其他的人,你两次通不过答辩拿不到学位,你认为是我在整你,所以你想方设法要报复,要泄愤!生物系都长了眼睛,谁看不出来?"   "你这是诬蔑!"于向东气得手直发抖,枪也有点握不住了。   斯坦贝克教授鄙视地看他一眼,整了一下衣服说:"趁我还没报警之前你赶紧把枪收起来!今天的事情就算了,否则,后果自负!"说完,他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他已经看透了于向东懦弱的本性,就像这八年来的每天一样。他相信此时于向东心理承受能力会崩溃,手脚一定都瘫软了,他根本就不敢开枪杀人,他觉得对这样的人,你越是强硬,他就越胆怯。   斯坦贝克教授想着,根本不理会于向东在身后惊恐仓惶的喊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大步流星地走去。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耳际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震荡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后面重重推了一下,脑海里紧接着一片浑噩混沌,身体立刻就像要飞起来似的轻飘飘的,他嘴里本能地呻吟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斯坦贝克教授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是看见自己胸前像突然盛开的红花一样冒出的鲜血,他惊奇地睁大眼睛,直到扑倒在地上。   屋子里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于向东面如死灰,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里。握枪的手垂下来。勃郎宁手枪枪口还有一丝丝硫磺的味道,他愣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斯坦贝克教授。斯坦贝克教授胸前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鲜血,侧着头俯在地上,嘴巴大大地张开,两眼圆睁着,眼镜跌在一边,面容扭曲而显得十分痛苦,身体蜷缩在一起。于向东也似乎失去了任何知觉似的呆呆站在一边,直到桑妮一声恐惧的尖叫才惊醒了他。   桑妮在实验室门口听见枪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当她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斯坦贝克教授和提着枪站在屋里的于向东时,有如被雷击似的立刻惊呆了,嘴里惨叫了一声:"我的天!"便吓得当场小便失禁,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身下一摊尿迹。她惊恐万状地看着斯坦贝克教授已经毫无生机的面孔,难以置信地拼命摇着头。   于向东站在旁边漠然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眉棱骨轻轻跳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腰翻开斯坦贝克教授的尸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桑妮流着泪愕然地望着于向东,见他走到保险柜前很快打开柜子,从里面端出一盒试管瓶和一包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匆匆忙忙地走过来,经过她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立刻又将话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就快步走了出去,过了很久还能听见他"咚咚"远去的脚步声。   屋里此时是可怕的寂静,听不到一丝声音。桑妮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斯坦贝克教授那完全没有血色的面容,泪水默默地从脸颊上流下来。她觉得浑身发冷,脑海里一片迷茫,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感觉。   过了许久,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当"的一声响,指向了四点整。桑妮猛然惊醒过来,大声哭嚎着连扑带爬地从桌上抓起电话,颤抖着拨了911报警。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章 永生已无可能   四十一、凶手的动机   霍桑警察局克拉克·格雷局长和FBI迈克·芬利博士在警车上接到霍桑警察局急报,称:加州大学生物实验室发生血案。两人大吃一惊。克拉克立刻拉响车顶的警笛,风驰电掣般驾着车朝生物实验室这幢乳白色的建筑驶去。   这个消息实在是晴天霹雳,出人意料!小小的霍桑市居然在一天内出了两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克拉克立刻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胀大了。平平安安当了三十年警察,临近退休,却突然间发生这么重大的事件,他感到心慌意乱,战争留下的腰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克拉克和芬利博士中午还曾开车绕着那幢建筑物转悠了好几圈,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在于向东那里碰了个钉子,但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出了血案。警察局报案中心紧急呼叫说,根据杀人命案的现场目击者桑妮·布兰登小姐指认,是加州大学生物系博士生于向东开枪杀死了他的导师鲁迪·斯坦贝克教授,凶手从斯坦贝克教授的保险柜里劫走了财物,目前下落不明。警察局还特别说明,凶手身上携带着行凶武器,十分危险,已经被列入紧急通缉令中,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克拉克一边开着车,一边命令就近的警员赶去现场支援。他忽然想到中午扣押的于向东的驾驶执照,就从车前座的文件夹里抽出来,一言不发地递给旁边的芬利博士。   芬利博士接过来,神色凝重地仔细端详着驾照上的照片,一改他平日性格,开始变得沉默不语。   克拉克瞟了他一眼,问他道:"迈克,你在想什么?"   芬利博士忧心忡忡地叹口气说:"我有个感觉,这件案子同霍桑的疫情有关系,可能不简单!"   克拉克板着脸恨恨地说:"逮住这个家伙,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决不轻饶!"   当他们将车开到生物实验室门前时,已经有好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先到了。本来守候霍桑疫情进展的电视台记者不知从哪里得来重大杀人案的消息,也开着转播车赶来做现场报道。救护人员忙忙碌碌地在门口走进走出,几个警员忙着布控现场,将大门用黄胶条拦起来不让无关人员随意进出,现场气氛十分紧张忙碌。   克拉克将警车停在一旁,迅速利落地下车,两人一言不发便匆匆走进实验室。实验室里已经有警员执勤保护现场。办公区这边,救护人员的担架推进去后,克拉克看见斯坦贝克教授的身体倒卧在地上的血泊里,枪弹是从后胸穿进去的,一枪毙命。在旁边的墙角,桑妮浑身打着哆嗦,似乎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神情呆滞,双手抱臂低头哭泣着。芬利博士忙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桑妮立刻将衣服拉紧裹住身体,仍然抑止不住悲痛地啜泣着。   克拉克迅速勘察了命案现场。斯坦贝克教授倒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头冲着外面,身体蜷缩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显得十分愕然,屋里没有打斗痕迹。克拉克几乎立刻就可以确定这是一次突发事件,凶手从后面开的枪,斯坦贝克教授显然没有丝毫准备。   在办公室里,除了保险柜被打开了外,其他均无异常。克拉克走到保险柜前,赫然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崭新的美元钞票,没有动过的痕迹,克拉克不禁蹙眉沉思,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四十二、以死来洗清所有的冤屈   就在克拉克和芬利博士忙着在斯坦贝克教授办公室勘察命案现场时,杀人凶手于向东与他们的直线距离其实还不到十五米远。   于向东刚才从斯坦贝克教授办公室走出来后,匆匆忙忙地冲出实验室大门,在停车场跳上莱恩医生的奔驰车,开了没几步,他忽然蹙着眉头又兜了个大圈子,将车开回来停到了实验室的后面靠近焚烧室的地方。他爬上车顶,敲碎了实验室侧面的天窗玻璃,跳进了实验室里面。   于向东跳进屋后,迅速走到他自己的工作间,将手里的试管瓶摆放在测试台上,在液氮柜里找出LUCKY的细胞培养基器皿,然后加入试剂进行测试和检验。就在他聚精会神工作时,屋子里的另一侧办公区忽然传出异乎寻常的嘈杂的人声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以及警察的对讲机声音。于向东侧耳倾听,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将两块塑胶泡沫揉成团堵在耳朵里,不理睬外面的吵闹,继续他的事情。   LUCKY的抗体并不是可以直接注射使用的药物,于向东心里十分清楚,所以就算是送到了医院也毫无意义,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它做成制剂。圣约翰医院是不可能有这种实验室条件的,所以他又冒险回来了。   好在警察刚开始只注意了实验室的办公区的一边,加上桑妮的报警说他已经逃走了。他们绝不会想到警察通缉的杀人凶嫌此时就在他们同一个屋顶下不远的地方。但是时间不可能太久,于向东明白,警察早晚会搜查到这里的。在没有完成所有这一切之前,他不愿落入警察的手里,于向东一想到克拉克那张恶狠狠的老脸,心里更是说不出的讨厌和憎恨。   从开枪打死斯坦贝克教授那一瞬间起,于向东心里忽然变得像清水一样澄净透明,情感仿佛晴朗的天空一样,悠远旷阔。他变得从来都没有过的异常的清醒和镇定,一种深深的解脱感笼罩着他的全身心。   终于做完了,他长长地嘘了口气,这八年来所有的一切就这样了结了,没有痛苦,没有惊惶,没有恐惧,冥冥之中仿佛早已命中注定。此时此刻他眼前又浮现出斯坦贝克教授那张惊讶而没有生机的脸孔。   于向东无语问苍天:"教授,是你逼我的,我没有别的选择。你可以罔顾十几条人命来保住你的名誉,可是我不能。你可以布下层层叠叠的网来封锁一切,可是我终不能袖手旁观。上天,你能告诉我,我还能有别的路吗?"   于向东闭了一下眼睛,努力集中思绪,眼前忽然跳出飞飞那美丽绝伦的面容。他忍了一下,眼里立刻涌进了酸楚的泪水。"飞飞,"于向东凄楚地想着,瞥了一眼躺在桌上的那支勃郎宁手枪,"我可能是在用生命来完成对你的最后一个承诺!"   想到了死,于向东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刹那间,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从四川家乡那绵延不绝的大山,父母含辛茹苦期盼的目光,到北大未名湖畔那悉心苦读的日夜,再到加州大学这八年的生活,还有凌承元教授临终时的无限期许,以及八年来在斯坦贝克教授手下的种种遭遇,人生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死亡对他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的人生甚至与警察、杀人犯、监狱、法庭这些名词是那么的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如今这一切令人厌恶的东西竟然全部来到了身边。于向东悲愤莫名地叹口气--如果天不开眼,我就只能用一死来洗清所有的冤屈!   四十三、实验室同霍桑瘟疫有关   在生物实验室办公室里,芬利博士怅然地看着救护人员正在往斯坦贝克教授的尸体上套着白色的尸体袋。上午他还把着车窗同这位名扬四海的科学大师谈着对偶基因的裂变,他还清楚地记得斯坦贝克教授沉稳持重、居高临下的神态,但是仅仅过了大半天时间,他就魂飞魄散,一命归西了!   芬利博士感慨万分,走到窗口前想透一口气。这时,他忽然发现斯坦贝克教授桌上的电话机键显示灯有一个变成红色,一闪一闪的。斯坦贝克教授使用的是多功能会议式电话,实验室的十条电话线无论是谁使用都会在他的电话机上显示出来。   有人在打电话!   芬利博士回头看看忙碌的现场--斯坦贝克教授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去,克拉克和刑事警察们都在忙着四处搜查收集证据。芬利博士心中一动,悄悄摁下接听键拿起电话,于向东那带着明显中国口音的英语话音立刻在他耳里响起来。   于向东就在生物实验室里!   芬利博士眉棱骨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禁锁紧眉头,用身子挡住电话,脸向着窗外接听着。   电话里,是于向东和莱恩医生在对话,只听见莱恩医生惶急地声音问:"你在哪里?"   "我在实验室,我杀了教授!"   "我的天!"莱恩医生惊骇地喊起来,"我已经看到电视了,警察到处在抓你,你已经被通缉了,怎么会这样?"   "这事以后再说!"于向东沉默了一下,轻声地问,"飞飞知道了吗?"   莱恩医生无言以答,在电话里沉默不语。   于向东意识到什么,叹了口气说:"我在我的实验室,警察还没有过来,但我出不去了。我已经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就快要进来了。"   "你要我怎样帮你?"   "听着,"于向东异常冷静地说,"我必须赶到医院,制剂已经做好了,我没有时间了,你要想个办法!"   莱恩医生在电话里沉默片刻,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你刚才是怎么来医院的?"   于向东恍然大悟说:"好,我等你,你一定要快!"   正说着,忽听他惊骇地叫了一声:"SHIT!来不及了,我已经看到他们了!"说着,电话挂断了。急得莱恩医生在电话那头大喊,"你一定要等我,于,你要等我!"   芬利博士脸色变得灰白,他放下电话想了一下,急促地朝门外走去,引得正跪在地上勘察的克拉克诧异地喊他一声说:"迈克,你怎么了?"   芬利博士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笑笑说:"我忽然发现一件事情,我看看去!"说完,一转身闪过墙角就不见了。   在实验室里,警察已经开始了搜索,三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消毒间通往实验室工作区的门。他们立刻就发现地上的碎玻璃,一抬头又看见砸坏的天窗,一个警察机警地握着枪顺着墙边往外看了一眼,发现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越野车停在外墙边。他立刻用对讲机轻轻呼唤起来,其余两个警察都拔出了枪,子弹上了膛,开始一个掩护一个地逐屋搜索。在墙外马上就过来了两个警察,持枪靠近了越野车。   实验室里此时死一般的静寂。于向东四面环顾自己的工作间,无处可藏。他的房间是一个四面镶嵌着落地玻璃的实验室,只有一面拉上了帘子,他只好蹑手蹑足地靠在这道帘子后,手里握着枪,心怦怦直跳,脑门上流着涔涔汗水。他瞪着眼睛望了一眼桌上已经做好的制剂,他尽管争到了二十分钟时间做完了它,可自己却无法出去了。刚才在情急之中给莱恩医生挂了个电话,他算了一下,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因为莱恩医生不懂这种制剂,不知道该如何给病人注射使用,于向东绝望地想到,到头来所有一切还是一场空!   隔着帘子传来了轻微有力的沙沙的脚步声,于向东从窗子的玻璃倒影反光上已经看到了两个警察面无表情、残忍冷酷的脸。他握着枪的手心捏出了汗,就觉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最多再有一分钟这两个警察就会看到他,他们也许会开枪。此时此刻,于向东突然间万念俱灰,他懊丧地看着手里的那支勃郎宁手枪,还有三颗子弹。他想着,一旦警察看到了他,不用等他们,他会全部将子弹射在自己脑袋里。他想,一命抵一命吧,让斯坦贝克教授走在黄泉路上也有自己这个垫背的。   屋内的气氛静谧中透着极度紧张。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实验室走道里传来一串很响的脚步声。几个警察愣住了,其中一个回头用低沉的嗓子问:"谁?!"   来人回答说:"FBI!请你们不要再往里面走,里面危险!"   于向东听出来这是芬利博士的声音,正好走到他藏身的帘子跟前的两个警察都突然停住了脚。于向东已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皮鞋,一个警察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   芬利博士快步走来,站在他们面前,刚好挡住了于向东的视线。芬利博士一本正经地说:"实验室范围内由我们FBI负责,我们怀疑这个实验室同霍桑瘟疫有关,我已经跟克拉克局长打过招呼,我们的人马上就到!"   几个警察看着他有些将信将疑,芬利博士又加重语气地说:"如果确定同霍桑疫情有关的话,你们绝不应当进来,这是传染性很强的病,到现在还没有救治方法,你们没戴面具会被传染的,这是真的!"见警察仍然犹豫不决,芬利博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又大声说了一句:"莱恩医生马上就到,FBI的人也会到,就算嫌疑犯在里面,你们已经将外面层层包围了,谅他也飞不出去,请你们执行命令!"   四十四、于向东枪杀了斯坦贝克   莱恩医生是正在抢救安吉娜时得知于向东枪杀斯坦贝克教授事件的。   当时安吉娜已基本没有了心跳,鼻孔渗出了血迹,心电图、脑电图极度异常,处在万分紧急的状态中。莱恩医生使用心脏起搏器和一切他能用的医疗手段,好不容易暂时稳住病情。刚刚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温蒂便来悄悄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莱恩医生闻讯大吃一惊,当时头一胀,腿就软了,差点跌倒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于向东来电话,莱恩医生在挂断于向东电话后,心里格外沉重,便用手支着头闭目沉思。   两个小时前于向东离开医院回实验室时,莱恩医生就看出来他的为难和苦恼。但当安吉娜病情恶化后给他往家里打电话,还不到一个钟头就出了血案。莱恩医生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感觉,霍桑的病人有救了!但是这个代价,莱恩医生凄楚地想到,是如此的血腥惨烈!   思绪一及此,莱恩医生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然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手表,跳起来立刻要去安排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去找于向东。就在他急忙转身回头时,却见凌飞飞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眼睛不眨地直直凝望着他。莱恩医生心头一热,叫了声:"飞飞!"   凌飞飞面无表情,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汤姆,你们刚才的电话我都听见了。"   莱恩医生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飞飞话语顿了一下,漠然地问他:"汤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莱恩医生愣了一下。飞飞一张美丽的脸由白转红,冷峻地说:"你这是犯法,你不能去帮助他!"   莱恩医生大吃一惊地站住,陌生人似的盯着她看了很久,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凌飞飞见莱恩医生呆呆地像傻子一样望着她发愣,走过来伸手从后腰搂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温柔地说:"汤姆,你要听我的。"   "飞飞!"莱恩医生有些动情地说,"他需要帮助,我们不能抛开不管!"   飞飞摇摇头说:"汤姆,那边有警察,有执法单位。他犯了法,我们要是帮助他,我们跟罪犯就没有两样了!"   莱恩医生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沉默良久,沉缓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了斯坦贝克教授吗?他是为了病人!是为了你!他本来是可以不去做的,霍桑的病人本来跟他毫无关系,可是我们给他打电话,我们在催促他,他就去做了!"   凌飞飞从莱恩医生怀里挣出来,气急败坏地说:"可是他杀了人!杀人就是罪犯,你去帮他,就会毁了你的前程!"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莱恩医生看着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替她擦去眼泪,却顾不得多讲。他拍了拍飞飞的肩膀便匆匆越过她就要走出去。凌飞飞绝望地说:"汤姆,他已经毁了,你去帮他你也会毁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莱恩医生没有答话,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凌飞飞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禁悲从心来,伤心地啜泣起来,一面讷讷地哭喊着:"汤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莱恩医生很快就安排了几个可靠的医护人员,顺便叫上了正在急救病房里装病的刘戈壁。刘戈壁本来正在病房里着急地转圈子,自怨自艾地诅咒。一听莱恩医生要求,二话没说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莱恩医生看着刘戈壁又想想飞飞,心里不由一阵难过,关键时刻,他多么希望飞飞也能够挺身而出啊!   当救护车拉着汽笛风驰电掣般地赶到实验室门前时,正好遇见克拉克从里面出来。看见莱恩医生带着医护人员从车上匆匆下来时,克拉克勃然色变,疑惑地问他:"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莱恩医生顾不得同他讲话,就指挥着医护人员往实验室里冲去。   大厅里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警察忽然见到好些个医护人员冲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克拉克更是愤怒地对莱恩医生喊起来:"这里是凶杀现场,哪里有什么病人?警方正在搜捕嫌疑犯,是谁通知你们来的?"   "是我!"芬利博士从门厅里走出来,朗声说道,"我怀疑这个实验室跟霍桑的疫情有关系,所以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莱恩医生朝芬利博士投去感激的眼光。克拉克看着他们俩,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芬利博士看着莱恩医生语带双关地说:"你快去吧,实验室那边也许你能发现什么。"莱恩医生朝他点点头便疾步走去。   望着他匆匆的背影,芬利博士不由叹了口气,神色忧郁地拍拍克拉克的肩说:"你别只顾着这个杀人案,医院里还有十二个垂死的病人,霍桑的疫情还没查清楚啊!"   四十五、坚持着要看LUCKY抗体的效果   于向东一动不动地悄悄站在窗帘后,大气不敢出一口。刚才听见一阵脚步零乱地哗啦声渐渐远去,似乎警察和芬利博士都离去了。但他还是不敢松懈大意,从芬利博士话里他知道警察已经包围了这幢房子,现在真的是插翅也难飞了。   于向东脑海里紧张地思索着,这是一幢封闭式的建筑物,只要把住了前后门,就很难逃出去。他是爬天窗进来的,警察已经发现了那辆车,现在肯定是戒备森严。刚才虽然芬利博士和警察撤出去了,但保不准是个计谋,引诱他上当。于向东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该缴枪自首,可是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他想再见飞飞一面,他要亲手将凌教授的手稿交给她,做一个最后的告别。永别了,他要告诉飞飞,他打死了斯坦贝克教授,他真的是别无选择。他完成了他对她的承诺,他想,就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于向东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人声鼎沸。只听见刘戈壁粗大的嗓门隔着门厅在喊:"病人在哪儿?病人在哪儿?"接着就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只见刘戈壁穿着一件白大褂和几个救护人员冲进来。   刘戈壁熟门熟路,径直走到玻璃门里,一见于向东就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白大褂朝他身上一套,跟进来的温蒂也跟着往他头上套了一个假发,再戴上一副眼镜扮成女护士。于向东心里一热,连忙将桌上的制剂端在手里,顺手抓过红色的布包。   刘戈壁见于向东忙乱中手里还拿着枪,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一脚踢进桌下。于向东愣了一下,刘戈壁压低声音说:"快走!"使劲推了他一把,几个人簇拥着他闹闹哄哄地走出来。于向东不敢抬头,见实验室大厅满是警察,个个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莱恩医生正好与他面对面碰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随即返过身出门向克拉克和芬利博士走去,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刘戈壁和于向东趁势同温蒂等几个医护人员在警察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直到上了停在大门口的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的救护车才缓过一口气来。   在车上,于向东取下头套、眼镜,奇怪地问刘戈壁:"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戈壁没有回答,脸色已是十分沉郁,过了好一阵才徐徐吐了口气说:"你不听我劝,还是干了傻事!"   于向东板着脸垂下头,无言以对。刘戈壁叹息着说:"你杀了教授,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从此以后你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救护车在莱恩医生回到车上后鸣着笛向医院方向驶去。莱恩医生伸出头看了一下,见克拉克和芬利博士站在一起正在布置搜索,十几辆警车闪着警灯环绕着生物实验室那幢乳白色的建筑,天上还盘旋着两架警方的直升机,大批的警察和FBI探员刚刚赶到,这个阵势,就是飞鸟也休想逃出去!   莱恩医生靠近于向东坐着,车内人人都似有满腹心事般的沉默。因为救护车行驶速度很快,车里面有些摇晃,于向东手里拿着从实验室带出来的盒子和那本红布包,似有些不方便。莱恩医生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盒子,于向东朝他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你!"   莱恩医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一切都在不言中。   救护车一到医院急救中心,莱恩医生和于向东就连忙跳了下来,直奔加护病房安吉娜的病室。   于向东进到病房后,蹑手蹑足地走到安吉娜床前观察着她的状况。他弯下身子,仔细地翻看她的眼睛,然后摸着脉搏,试试她的呼吸。莱恩医生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心里不由一阵热潮滚过,鼻子有些发酸。都这时候了,换了旁人早已是惊慌失措,可是他此时脸色却是出奇的平静,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啊!   莱恩医生下意识地四处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飞飞的踪影,他心里不由一阵不安,想起刚才的一幕,他微微蹙起眉头,她为什么要躲避?关键时候为什么她是这样让人不放心?   于向东全神贯注,似乎已感觉不到身边有人存在。他对着安吉娜仔细思量了片刻,又来到脑电图前仔细查看,独自思索着。过了好一阵,他才抬起头对莱恩医生说:"我刚才用LUCKY的抗体在实验室配制了十二份制剂,可以先用一份给她注射,如果有效果,再给其他病人。"   接着,他回头把默不作声的刘戈壁拉到一边轻声地说:"我没有时间配制很多,但是在实验室液氮柜里的51号培养基是从LUCKY身上细胞培植的T系列基因蛋白质,可以吞噬病人身上因为JOY带的CRTF突变病毒,培养和配制方法我已经写在工作日志上了,这本日志存在我家电脑里,我也留了一个备份盘。戈壁,如果这次制剂有效,请你去我家取来资料,你可以很容易在实验室做成它,继续给这些病人使用,这些病人的生命应该可以获救。"   刘戈壁点着头,差点流出泪来。他看着于向东苍白却又平静的面孔,鼻子又是一阵酸楚,连忙转过身去。   莱恩医生这时已将一针管制剂慢慢注入安吉娜的身体,于向东细心地观察着。屋里此时是一片静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安吉娜身上,注视着她的反应。   一阵近距离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忽然在窗外响起,震得窗户哗哗地颤响。屋里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惊讶地抬起头来。莱恩医生皱着眉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赫然发现一架警察的直升机在屋顶盘旋,他有些不明就里,心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不安。就在这时,护士温蒂气喘吁吁的一把推开房门喊了声:"警察来了!"   莱恩医生大吃一惊,连忙回头走过去问温蒂道:"怎么回事?"   温蒂脸色变得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警察,警察已经把医院包围了!"   莱恩医生面如死灰,环视了一下屋里,见众人都现出惊惶的神色。只有于向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依旧是那么安静平和地注视着床上的安吉娜。   莱恩医生恼怒地喝问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屋里没人回答,他推开门走出去,只见走廊尽头和急救中心门厅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屋外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警车鸣笛声,更多的警察正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但警察并没有马上进入病房区,大概是有些投鼠忌器,或是在等待指令。急救中心走廊里的医护人员都有些惊慌失措,见莱恩医生走出来,都把目光投向他。   莱恩医生十分愤怒,刚刚从生物实验室过来还不到二十分钟,警察就赶来了,怎么会这么巧?他不禁气急败坏地对着走廊里的人厉声喊道:"是谁报告给警察局的?"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答话。莱恩医生忍不住又严厉地问了一声:"是谁?"   "是我!"一个沉静安详的声音回答道。   莱恩医生转过头,脸色有如遭到雷击般地立刻变得煞白,嘴里讷讷着说:"是你?"   "是我!"凌飞飞美丽的脸上挂着平静,从人丛中走出来。她抬眼看了看惊骇愕然的莱恩医生说道:"是我给克拉克局长打的电话!"   "为什么?!"莱恩医生凄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他睁大眼睛摇着头,不认识似的凝视着凌飞飞。   凌飞飞款款走来,踮起脚在傻呆了似的莱恩医生脸上轻吻了一下,轻轻地说:"汤姆,我爱你,我不希望你毁了自己!"   莱恩医生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眼里蒙上了层层翳雾。他轻轻推开凌飞飞,一言不发地走回病房。飞飞惊讶地看着他,在后面惶惑地叫了一声:"汤姆!"   莱恩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飞飞从他眼里忽然读到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神情,是那么的冷漠生疏,幽怨恼怒,是那么的遥远而不可及,她哽咽着啜泣起来,难过地叫了一声:"哦,听我说,汤姆!"   莱恩医生摇摇头没有理睬她,推门走回病房里。屋里除了于向东,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不安地望着他,这一突变事件,给屋里所有的人心里立刻蒙上了阴影。   莱恩医生默默无语,径直走到于向东身边。于向东此时犹如老僧入定,把着安吉娜的手摸着她的脉搏,心无旁骛地垂着头,脸色如水一般的平静。莱恩医生感慨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难过,想说什么,嘴巴嚅动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了。过了好一阵,于向东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抬头对莱恩医生说:"看来有效果,已经摸到脉搏了。"   莱恩医生眼里闪出了泪花,连忙朝温蒂和在屋里的斯蒂夫医生说:"快把那些制剂给其他病人注射!快,病人有救了!"   "我的天!"温蒂激动地叫了一声,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从昨晚到现在,积郁了一整天的哀愁仿佛终于云开雾散,重见太阳,她满含感激地望了于向东一眼,和斯蒂夫医生端起桌上装着制剂的盒子就要往外走。   这时走廊里忽然响起几声冷峻严厉的呼喊声:"警察,闲人闪开!"   接着是一阵哗啦的零乱脚步声。温蒂推门探了一下头,立刻缩回来,大惊失色地说:"警察就在门外了!"   莱恩医生勃然大怒,热血直往头上冲,抬脚就要往外走。他不明白,霍桑病人的抢救工作正在最关键时刻,警察局是什么意思?他想出去找克拉克理论理论。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手臂被一只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脖子一紧,喉咙被掐住了,他本能地拼命挣扎了一下,却听耳边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别动!我会杀了你!"莱恩医生转头一看,见是于向东那张异常苍白而冷静的面孔,他便停止了动弹。   屋里的人突然见两人骤起事变,都傻了似的呆呆地立在地上,惊愕地望着他们。于向东低声严厉地喝道:"除了刘戈壁,都出去!告诉警察不要轻举妄动,我有枪,只要他们进来,我立刻打死莱恩医生!"   屋里几个医护人员仍然傻呆着不动,于向东急了,恼怒地对温蒂喊起来:"你还等什么?那么多病人在等你!"   温蒂忽然明白了,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凝视着于向东的脸,似乎要将他牢牢记下来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嘴里喃喃地说:"保重!"一转头流着泪冲出门去了。斯蒂夫医生含着泪看了于向东一眼,也跟着匆匆出去了。其他几个医护人员都跟着相继离去。屋里一下就空了,只听外面有警察在问:"屋里还有几个人?"   温蒂的声音回答说:"你们不要进去,他有枪,莱恩医生还在里面!"   接着就听见外面走廊里警察低声的说话,克拉克粗犷的嗓音大声命令着:"撤出走廊,等芬利博士过来再说!"   屋里面,于向东听着警察们的脚步远去,一松手将莱恩医生放开,又回到安吉娜身边。刘戈壁脸色灰白,走过来不满地对他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总是走极端,又给自己加一个绑架人质的罪名,你真的不想活了?"   于向东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还要看看LUCKY抗体的效果!"   四十六、答应我一生来爱她   克拉克在接到凌飞飞的报案后,立刻指挥着警察局的警员赶到圣约翰医院。凌飞飞说是莱恩医生让她打的电话,他却有些怀疑,刚才莱恩医生带着救护车在斯坦贝克教授被杀的现场突如其来地哄闹了一阵又急忙走掉了,他就觉得莱恩医生有些鬼鬼祟祟。警员在实验室后墙发现莱恩的银灰色奔驰车,更使他疑窦丛生。及至FBI来到现场,芬利博士要求将实验室搜查的工作交由 FBI负责,经总部协调,克拉克才怏怏不乐地命令警察撤出。也就是在这时,他接到了凌飞飞的电话报警。   从凌晨四点钟被莱恩医生电话吵醒到现在整整十三个钟头了,克拉克还一直没合过眼。霍桑的疫情搅得他人仰马翻,斯坦贝克教授被杀案更是如同雪上加霜,这件血案已经在全国范围内立刻引起了巨大反响。克拉克知道,斯坦贝克教授是生物学科世界级的重要人物,他的惨死所造成的震撼,决不亚于霍桑的疫情。杀人凶手于向东已经被指认,克拉克心里十分懊悔,他在今天之内曾经两次同嫌疑犯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两次举起了枪,但最终嫌疑犯还是枪杀了斯坦贝克教授。克拉克甚感惭愧,一个战斗英雄,一个有三十年警龄的警察局长,居然就这样让嫌疑犯在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克拉克恨恨地想到,如果再有下一次,决不会轻饶他,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   当克拉克赶到医院时,荷枪实弹的警察已将急救中心包围得水泄不通。因为是医院疫区,警察都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防弹背心,手持长短枪,小心翼翼地封锁了整个医院区域。十几辆警车闪着警灯拦在路口和建筑物前,一架直升机不停地在医院上空盘旋飞行。这一次,于向东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了!克拉克满意地看着警戒线的布置。   在急救中心的走廊里,警员已经逼近了病房,当知道嫌疑犯挟持了莱恩医生和加州大学生物系博士班博士生刘戈壁后,克拉克命令所有警察暂时退出病房走道,只留下警方特勤队狙击手持枪严密监视。他呼叫了还在加州大学实验室现场的芬利博士尽快赶来,他想先通过喊话让嫌疑犯放下武器。凶手已经杀死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斯坦贝克教授,如果莱恩医生再有什么意外,克拉克想,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病房里,于向东似乎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依旧是那么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安吉娜的情况。屋顶的荧光灯映照下来,好像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银色,他坐着一动不动,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虑和惊恐。莱恩医生和刘戈壁在旁边看着他,也是一声不吭。病房里此时安静极了,仿佛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于向东脸色开始渐渐转成柔和,他将安吉娜头上罩着的呼吸器取下来,回头对莱恩医生说:"呼吸开始转好了,她脑部缺氧的状态也在减轻,我估计,再注射几天就可以完全缓解。她的命,应该是捡回来了!"   莱恩医生心里一阵激动,眼里噙着泪,走过来紧紧握住于向东的手,连声地说:"谢谢你,没有你她就死定了,你救了她!"   刘戈壁却满面忧愁地说:"你救了她,FISH,你自己怎么办?"   一句话提醒了莱恩医生,他转过脸来看着于向东。于向东眉棱骨轻轻跳了一下,平静地抬头望着刘戈壁说:"你已经知道LUCKY抗体的效果了,我想托你办几件事行吗?"   刘戈壁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去办,你说吧!"   "我刚才请你办的第一件事,你还记得吗?"   刘戈壁点头说:"记得,我会按你说的配制LUCKY的抗体,我会去做的。"   于向东笑了一下说:"你表面散漫,心里却很精细。这些年在一个实验室我真没看出你来。但这次事关重大,你千万要认真,LUCKY的制剂其实很容易配制,你只要按我的日志去做就行了。否则这些病人还是会有问题,一次注射量不够,你明白了吗?"   刘戈壁感慨地点着头说:"其实教授让辛格和瑞奇做实验的事我也知道,但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后果,这次多亏了你有LUCKY的抗体,否则这十几个人就白死了。"   于向东苦笑一下,面色忧郁起来:"我只是跟着凌教授学他做事的风范,凡事未雨绸缪,年初教授开始搞实验的时候我阻挡不了,所以就单独先做了LUCKY的抗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刘戈壁叹了口气走过来握了握于向东的手说:"向东,你是清白的,我可以为你作证,我可以上法庭!真的,我还可以帮你找个好律师!"   于向东沉重地摇摇头说:"教授已经布好了一张网,生前死后都一样,没用的。"他稍顿了一下又说:"我想请你现在就去我家,趁警察还没有去那里,赶紧去取出电脑磁盘,取出日志,还有全部的《OGD》论文,我已将它存在电脑里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它不要从此湮灭了,这里面浸透了凌教授的心血和我的理想。"   刘戈壁点着头没有说话,只是使劲握于向东的手,久久地不愿松开。   于向东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说:"我把《OGD》就交给你了,拜托你继续下去。记住凌教授的一句话,科学是要前赴后继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去平反伸冤,只要能将《OGD》的研究进行下去,这就是天大的功德。就算我死了,也会在地下感激不尽!"   于向东稍稍停顿一下,挥挥手说:"你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顺便告诉外面警察,不要轻举妄动,半个小时以后我就会出来,我还有事要同莱恩医生谈谈。"   刘戈壁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说道:"我去了很快就回来,你一定要等到我,千万别干傻事啊!"   于向东无言,只是点了一下头。刘戈壁无限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才转身朝门外走去。紧跟着就听见门外走廊里有人低声喝问:"是谁?"接着是刘戈壁的声音说:"是我,刘戈壁,不要开枪!"   听着屋外刘戈壁同警察一问一答的对话和渐渐远去的脚步,于向东满腹心事般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莱恩医生望着他,也不禁暗自伤神。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默默无语。   沉寂片刻,还是于向东打破了沉闷,轻轻问道:"飞飞没有在吗?刚才没有见到她。"   莱恩医生心里一阵难过,于向东显然还不知道是凌飞飞出卖了他。他故意别过脸说:"她很忙,正巧不在。"   于向东垂着眼睑沉默半晌。良久,他又叹了口气,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个红布包交给莱恩医生,无限神伤地说:"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她,这是她父亲一生的心血,告诉她,我尽力了,可惜完不成它了!"   莱恩医生接过红布包,仔细掂了一下,他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悲壮的故事,便郑重地将它放进抽屉里。看着莱恩医生严肃庄重的神情,于向东怅然地叹口气,问他道:"你还记得中午跟我说的话吗?"   莱恩医生愣了一下,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   于向东见他愣怔的神态,缓缓地说道:"你说你比我更有资格照顾她,你比我更爱她,珍惜她。"   莱恩医生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他想起今天发生的这一幕幕,心里不由一阵愧疚。   于向东盯着他的眼睛,黯然地说道:"在我一生中,凌教授和他的女儿飞飞就是我的生命。我曾发过誓要爱她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所有这一切就像太阳下的露珠,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是我太自私了!人生一世太不容易,尤其是感情,需要一个最好的归宿。飞飞应该有自己的幸福,真的,既然你已经说出来了,你就一定要做到!希望你今后要善待她,照顾她。她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她需要温暖和支持,她今后就靠你了,你要答应我一生爱她!"   莱恩医生眼睛湿润了,一个人身处绝境之中,最先想到的还是别人。凌飞飞许多次跟他抱怨说于向东褊狭量小,吝啬孤僻,看来,她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他。莱恩医生一想到飞飞,便想到刚才在走廊里的一幕,他心中一紧,更觉得无法面对于向东。   四十七、谁害死了于向东?   克拉克局长持枪站在急救中心的门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有不到二十米远的病房门。   刚才刘戈壁神色慌张地从病房出来,眼里含着泪却什么也不肯多说,只告诉警察不能轻举妄动。克拉克从他的表情断定凶手必定是到了穷凶极恶的关头,他实在是不放心给他的半小时。如果莱恩医生再有什么差错,他这一世英名便也要就此泡汤。   克拉克神情焦躁地转头看了看,数十名警察荷枪实弹组成了几道封锁线,四个特勤狙击手依托着掩蔽物举枪对着病房门,屋外天空中直升机一直不停地在绕着屋顶盘旋着。天上地下的封锁真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让他逃掉了。   克拉克的目光沿着外面的情形扫视过去,忽然发现凌飞飞神情凄凉,一脸憔悴地站在警戒线外的墙边垂着头发怔。他心里蓦地一动,便向她走过去。见他走过来,凌飞飞美艳的脸上便抑止不住地淌下两行热泪。克拉克同情地看着她,拍拍她肩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凌飞飞抬眼望着欲言又止的克拉克,像黑暗中的人见到了光亮似的,蓦地一下抱住他的一只手焦急地叫起来:"克拉克,你一定要把汤姆救出来啊!如果迟了,我担心他也会出事。"   克拉克同情地点点头,又拍了她一下算是安慰。他刚想转身,凌飞飞忽然像疯了一样地紧拉住他的衣袖不放,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说:"你怎么这么冷漠?你再不救他,他就一定会杀了他!"   看着克拉克有些诧异不解的表情,凌飞飞喊着说:"这是真的,他中午就朝他开过枪!"   克拉克吃了一惊,脸上立刻绷紧了。飞飞呜咽起来说:"如果不是我挡了一下,他当时就杀了汤姆!克拉克,他已经失去理智,他已经没有人性了,你们警察还在等什么!"   "芬利博士正在往这边赶,他说在他没到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凌飞飞大哭起来说:"这样汤姆就一定完了!克拉克,汤姆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克拉克看着哭得花枝乱颤、伤心欲绝的凌飞飞,脸色渐渐冷下来,他拿起对讲机斩钉截铁地命令道:"特勤小组准备进攻,注意保护人质,凶嫌极度危险,如果反抗,立即格杀勿论!"   病房里,于向东和莱恩医生仍然面对面地坐着。   已经听得见屋外有警察脚步移动的沙沙声和短促低沉的口令声,直升机的轰鸣声在窗外突然间一阵强似一阵。莱恩医生皱着眉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一下,回过头不无担忧地望着于向东摇了摇头。于向东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在病床上已经渐渐安静的安吉娜,用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沉吟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来平静地对莱恩医生说:"我们出去吧!"   莱恩医生心里不由一阵收紧,眼圈红了。于向东这一步跨出去,就是面对着法律的制裁,无论死刑或是终生牢狱,一个人一生尽毁。然而这一切却是为了这些从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这些人与他毫不相干,他本可以置之不理,没有人会谴责他,可是他就是这么来了,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了这么多人的生命!   于向东不知道莱恩医生此时此刻的心情,看了他一眼,走过来望着他的眼睛说:"记住你对我的承诺,以后飞飞就全靠你了。"   莱恩医生眼里噙着泪,竟然无话可说,难过得只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   于向东叹息一声,无意中手碰到POLO短衫的口袋,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见是那一块粉色的手绢,漆黑的瞳仁里忽地闪出了一丝光彩,但很快就黯淡下来了。一颗清泪蓦地从他眼里流出来,他眼神迷惘,重重地叹口气,惆怅地说了声:"真想再见她一面啊!"   莱恩医生不忍心见他如此愁苦,说:"于,我去叫她来!"话音刚落,就听见病房门轰地一下突然被踢开了,两个穿避弹衣的特勤警察举着枪迅速冲进来。   于向东此时正好站在莱恩医生身后,下意识地用手一把揽在他脖子上,将莱恩医生的身子贴在前面。警察举枪瞄准他,却不敢开枪,怕误伤莱恩医生,只得大喝一声:"放开他,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莱恩医生被于向东掐着脖子有些喘不过气来,挣扎了一下,愤怒地对警察吼叫:"这儿是病房,谁让你们冲进来的?赶快退出去!"   两个警察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克拉克局长此时一步跨进来,见状挥挥手忙叫两个特勤警察后退,自己却举着枪对着于向东,双方在相隔不到五米的距离对峙起来。   克拉克用仇视的眼光紧盯着于向东。于向东面色苍白,一只手箍着莱恩医生的脖颈,另一只手在莱恩医生的身后面看不见。克拉克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要稍有异常,他便会毫不留情地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屋里此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向东凝视着克拉克手里那幽黑的枪口,脸色愈发苍白。莱恩医生被压住了头,只能用眼睛斜视着克拉克,屋里的气氛出现刹那间的僵持和诡谲。   "让我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银铃般惶急的声音从走廊里响起来,屋里几个人都不禁一愣。凌飞飞顾不得警察的阻挡突然从门外冲进来。当她一眼看见屋里的情形时,歇斯底里地朝于向东大叫一声:"放开他!"接着就要不顾一切向他扑过去。   于向东见到飞飞不由得怔了一下,藏在莱恩医生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朝POLO衬衫的口袋里摸去。就在这一瞬间,克拉克的枪响了。于向东觉得自己胸口像被重物猛烈撞击了一下似的,推着他使他踉跄着向后倒去。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箍在莱恩医生脖子上的手,就觉得一片浑噩黑暗在脑海里迅速蔓延。他努力想睁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脑海里残存的意识中只有那一块粉色的手绢在半空中悠悠飘荡。他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声来,就觉得魂魄脱离了身体的躯壳开始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游荡。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仿佛感到飞飞那惊恐万状的神情,他想牢牢记住她的模样,一阵漫无边际的黑暗席卷过来,他便永远地坠落下去了。   这一刻,正好是下午六时,距"格里芬-霍桑症候群"发病十五个钟头,离于向东从新奥尔良到洛杉矶下飞机刚好十个小时。   芬利博士是在克拉克扣动枪机的那一瞬间跨进屋的,他手里还提着那支于向东丢在实验室角落里的勃郎宁手枪。他只晚了半步,眼睁睁地看着克拉克扣动了枪机,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于向东胸口涌出,他懊悔至极地摇摇头,望着一脸轻松、如释重负般的克拉克,顿着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莱恩医生跪在于向东身前一下子傻呆了。于向东此时的面色却是那样的平静,看不到一丝痛苦,仿佛是在精疲力竭后的休憩。他的眼睛半张半合着,嘴角流出了血,白得像一张纸的脸上更显得棱角分明。他仰躺倒在地上,胸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身子微微有些蜷缩,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块手绢,手绢上沾满了他的鲜血。   莱恩医生凝视着他,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取下来手绢,替他揩去脸上嘴角的血迹,自己的泪水却抑止不住地滴下来,一颗一颗地打湿了他沉睡似的脸庞。   凌飞飞被刚才一刹那间的情形吓呆了,傻愣愣地站在一旁,看到莱恩医生手里拿着的手绢才仿佛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哭喊着:"汤姆!"就忘情地朝莱恩医生怀里扑过去。   莱恩医生像陌生人似的转头瞧了她一眼,轻轻地推开了她。   凌飞飞一愣,惊愕地望着他问道:"汤姆,你怎么了?"   莱恩医生慢慢站起来,泪流满面,脸色却透着可怕的平静,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凌飞飞说:"他一直到死都在爱你,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是你毫不留情地害死了他!"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八章 哭泣的真相   四十八、加州大学最黑暗的一天   这是加州大学最黑暗的一天。   蜚声世界的分子生物学家鲁迪·斯坦贝克教授死了,生物系博士生于向东也死了。教授是被他的学生于向东枪杀的,而杀人凶手于向东最终没有逃脱惩罚,在挟持人质的时候被警察击毙了。   这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与加州大学相邻的霍桑市发生了一场被称为"格里芬-霍桑"的可怕瘟疫,不知名的病毒在一夜间侵袭了整个社区,造成格里芬太太迅速死亡,其余十二个病患几乎丧命,幸亏莱恩医生和全加州最好的各科医生尽力抢救,才挽救了他们的性命。   短短的一天里,同时发生两个重大事件,震撼了全美。洛杉矶的所有媒体对此都做了详尽的报道。   《洛杉矶时报》的标题是:   凶恶学生挟嫌报复,知名教授血溅当场   《今日美国》的头版通栏是:   学生蓄谋已久,教授无辜送命   《华盛顿邮报》配发着图片的黑体大字报道是:   生物学科的巨星陨落,只因恶徒逞凶   在报道霍桑疫情的消息时,《洛杉矶时报》的标题是:   莱恩医生智勇双全,霍桑事件平安落幕   《今日美国》的一版通栏是:   不幸中之万幸,霍桑渡过难关   《华盛顿邮报》配发着图片的黑体大字报道是:   霍桑病人最终脱离险境,莱恩医生功不可没   社会公众普遍关心着这两件事,沸沸扬扬的新闻在一个星期里一直占据着各大电视台和主要报纸显著的位置。但从来没人注意到在新闻媒体的报道中,这两件事互不相干,被截然分开了。人们只看到在电视机前的霍桑警察局英雄式的克拉克·格雷局长,听着他侃侃而谈是如何在紧要关头沉着冷静一枪将凶犯击毙,从而拯救了莱恩医生和霍桑医院里的病人。新闻记者采访斯坦贝克教授生前的秘书桑妮·布兰登小姐时,她声泪俱下地讲述着当时发生的情形,她描述着教授是如何高尚亲切,而他的学生于向东是如何冷酷无情,毫无人性。   舆论被感动了,各种对斯坦贝克教授的唁电唁函雪片似的从世界各地飞来加州,人们在沉痛悼念斯坦贝克教授时,不禁对杀人凶手于向东充满愤恨。一家媒体根据对学者、专家的访谈,悲观地断言由于斯坦贝克教授的去世,整个生物学界和医学界关于人类基因的研究将放缓五年以上,损失可谓巨大而且难以弥补。由此人们对于向东的谴责更是愈加强烈。   FBI芬利博士在事发后的几个星期内一直在对事件进行调查,但到后来调查却陷入了胶着,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斯坦贝克教授的生物实验室与霍桑疫情有关。他查阅了所有有关实验室记录和资料,找不到与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桑妮和辛格、瑞奇的证词反而愈加不利于向东。芬利博士心里不太相信他们的证词,他有个强烈的感觉,就是斯坦贝克教授同整个霍桑事件一定脱不了干系,但当事人都死了,这样调查下去是否还有意义?   霍桑事件来时是那么突然,去时又是那么迅速。那只被怀疑是传染源的猫始终杳无音信,但病症却也随之销声匿迹,再没发生。警方慢慢地放松了戒备,人们生活又恢复到正常。莱恩医生利用刘戈壁按于向东配制的制剂使得病人渐渐好转,警方由此而将肇事者目标集中到于向东身上。   刘戈壁刚开始还在拼命地辩白于向东的无辜,但当芬利博士将要他签字的文件呈在他面前请他说明时,他哑口无言了。正如于向东临死前说的,斯坦贝克教授的影响无所不在,舆论的压力太大了,他知道再争下去,势必牵涉到他自己,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向东已经死了,他亲眼目睹了这场惨剧的发生,他思量再三,决定从此保持沉默,不再为此多说一句话了。   圣约翰医院当天值班的医护人员斯蒂夫医生和温蒂都向警方出具了证词,说明了事发当天的情形和抢救病人的情况。温蒂更是指出是由于于向东的帮助才使得病人脱离险情的。但当他们知道警方由此更加确认是于向东制造了霍桑事件,以打击报复斯坦贝克教授时,便三缄其口,不愿再多言了。   只有两个人始终对这次事件保持沉默,没对新闻界发表一句谈话,也没向警方提供任何证词,这就是莱恩医生和凌飞飞。   霍桑事件和斯坦贝克教授被杀案就这样静悄悄地落幕了。新闻媒体和公众的关心目标转向了恐怖组织在东部的一系列令人发指的攻击行为。FBI和警方也开始将焦点专注于对付国际恐怖主义活动,霍桑事件及加州大学的凶杀案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九章 尾声   四十九、悼念这位伟大的学者   事件发生两星期后,根据斯坦贝克教授夫人萝莎的要求,他的遗体决定按犹太教的仪式在玫瑰岗公墓举行祀祭后安葬。为了悼念这位为生物学科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学者,加州大学决定同时在相邻霍桑市的水晶大教堂举行一场由犹太教长老迪恩牧师主持的追思仪式。在追思仪式和斯坦贝克教授遗体下葬这一天,加州大学所有建筑物均下半旗志哀,以表示全体师生对他的悼念。   就在斯坦贝克教授追悼仪式的这一天,洛杉矶国际机场从北京飞来的航班上下来两个十分引人注目的旅客。这是一对母女,老太太穿着一身缟素,满脸皱纹,走路颤颤巍巍,手里抱着一个黑木盒。在她身边搀着她的女孩不过二十四五岁,也是一身素白,头发上还扎着一只白色的绢花,这对母女看来神情是那么凄凉哀愁,引得旁人无不侧目以视,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这就是于向东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小芳。   代表学校学生学者联合会的刘戈壁在候机室举着大写着中文名字的牌子来接她们。母女俩左右张望走过了他面前都未发觉,直到刘戈壁试探地喊了一声,她们才惊慌失措地走过来。刘戈壁这才明白,这母女俩根本不识字,他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加州大学博士生的母亲和妹妹居然还是文盲。他更不知道,当于向东死讯的噩耗传到他那偏僻穷困的山村时,于向东的父亲当场就心脏病发作昏死过去,送医院抢救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这双重的打击使于向东的母亲和唯一的妹妹小芳哭了几天几夜。在埋葬了于父后,她们决定要来美国迎回于向东的骨灰,按照当地人的习俗埋在祖坟他的父亲身边。   于家为了于向东读书,这些年已经欠了二十万人民币的债务,再加上于父的新丧,哪里还有钱去美国?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包工头刚死了老婆,丢下了四个孩子,他看中了小芳,提出只要小芳愿意嫁给他,他可以拿出几万块钱来给她们买机票和做路上的盘缠。村里人都劝着说,这个包工头是远近闻名的虐待狂,已经折磨死了三个老婆,但小芳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包工头在小芳签下婚约的当天就残忍地蹂躏了她,于母见着泪流满面一身伤痕的女儿抱头痛哭,小芳哭着将钱交给母亲说,为了哥哥,连命都不在乎了,何况我这个身子!   刘戈壁开着车带着她们去霍桑警察局办理手续,看着这对凄苦的母女,心里不由感叹起来,上帝何时才有公平?   于向东的尸体,在霍桑警察局结案后已经移交给玫瑰岗殡仪馆,存放在冷藏室里。当这对母女从警察局出来赶到殡仪馆时,正赶上斯坦贝克教授的葬礼在玫瑰岗小灵堂举行,远远看见大队参加丧葬的车子和人群,气氛十分肃穆庄严。刘戈壁带着这对母女就想躲避。   于母见刘戈壁神情讶异,张着满口四川话问是怎么回事,刘戈壁只好据实以告。于母听罢一言不发,突然间拉开车门跳下车就冲进灵堂,对着斯坦贝克教授的遗像跪下来。刘戈壁想叫住她,却见于母头磕地咚咚响,人群都惊讶地看着她。于母哭叫着大声喊着:"对不起你啊,老人家,我替我儿向你道歉!"   刘戈壁心里不是滋味,想搀扶起于母,却被她一甩手推开了。人群中披着黑纱的斯坦贝克教授夫人萝莎牵着盲眼的约瑟夫走过来,她定定地望着已是满头鲜血的于母,良久才叹出一口气说:"你不要难过了,我和约瑟夫已经在上帝面前原谅他了。"刘戈壁将萝莎的话翻译给于母听,于母泪如雨下,又转头给萝莎重重磕了几个头,颤抖着声音连声说道:"您是大好人啊,菩萨保佑您,谢谢您,谢谢您了!"   萝莎抬抬手,没有回答。于母满面悲戚地望着她,身子一软,竟然昏厥过去了。人群一阵骚动,刘戈壁连忙将她扶起来,和小芳一块将她抬进车里,急急忙忙地朝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驶去。   刘戈壁开着车悲哀地想到,如果于向东在天有灵,看到人间这一幕,该如何作想?   五十、他们都远离了她,走了……   当刘戈壁将于母送进急救中心后不久,凌飞飞也正好走进安吉娜的病房。   安吉娜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已经跑跳自如,身体恢复很快,小艾伦夫妇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凌飞飞是在接到安吉娜打来的电话后,专门从诊所赶来看她的。   自从霍桑事件后,凌飞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莱恩医生了。莱恩医生在病人情况好转后就突然不辞而别。据斯蒂夫医生讲,他请了长假没有上班,手机关掉了,家里也没人。凌飞飞在洛杉矶找遍了,却始终未见他的踪影。飞飞为此苦恼不已,她觉得是霍桑事件给了他很大刺激,她始终忘不了在于向东尸体前他那绝望的一瞥,她知道他是对她有着太深的误会。她开始耐心地慢慢等待,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他的出现,等待他们再见面的那一天。她想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海枯石烂,她对莱恩医生没有丝毫怨言。她知道,任何幸福都是从等待中得来的,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安吉娜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见到飞飞就叫她"中国姐姐",她神秘兮兮地拉着飞飞的手说:"隔壁住进来个CHINESE GRANDMOTHER(中国奶奶),真可怜,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我想把我的泰德熊玩具送给她,你能带我去看她吗?"   凌飞飞微笑着点头赞许地说:"安吉娜真可爱,懂得安慰照顾别人了。你在病中的时候,多少人急得掉眼泪啊!"凌飞飞笑着,牵了安吉娜的手,慢慢走到隔壁病房。当她抬起头来时,笑容顿时凝固了,手里拿着的玩具熊跌落在地上。安吉娜惊叫着抬头说:"中国姐姐,你怎么了?"   凌飞飞望着病房里的一切,眼神呆滞,嘴里讷讷地说:"怎么是你?"   病房里,莱恩医生站在于母的床前,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于母乍一见到她,竟忍不住泪眼迷离地叫起来:"飞飞!"站在一旁的小芳也跟着叫了一声:"飞飞姐!"   凌飞飞愣了半晌,两眼不离地凝望着莱恩医生,泪水顺着她那秀美的脸庞流下来。于母和小芳见此情景,都惊讶地望着她,只有刘戈壁心里明白,在一旁长长地叹口气,转过身去。   莱恩医生望着飞飞,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凌飞飞泪流满面,失望地摇摇头,一咬牙,转身跑出去了。只引得于母黯然地哭着说:"这丫头,是心里苦啊!"   凌飞飞接下来有两天没去诊所上班。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掐断了电话,关掉手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不能原谅莱恩医生的无情,但更多的,发自内心的,却是对他无比的思念。她期盼着他会敲响房门,说一声:"SORRY"。她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那将会是多么激动的景象啊。但是过了一天,没有人敲门;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人来。到了第三天,就在她感到极度失望的时候,房门终于响了起来。她忍不住喜极而泣,从床上一跃而起。   打开门一看,敲门的,是刘戈壁。   看着凌飞飞怅然失落的表情,刘戈壁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和一封信,一言不发地交给她。   凌飞飞急不可耐地将信打开,这是莱恩医生写给她的:   飞飞,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在飞往中国的途中了。   凌飞飞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定了定神,又继续往下看--   你一定想知道,这半个月我到哪里去了?是的,我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你也去过,就是于向东的家乡。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培育出了他。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英雄。   在去他故乡的路上,我一直在读这份手稿--《OGD》,这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是于向东终生的理想。虽然,我并不完全懂基因和书中所描述的东西,但我想,我读懂了这两代人的精神。当我走在中国四川那绵延的大山时,我才豁然开朗,我觉得我这一生的目标,难道不就是要追求他们的精神吗?沿着他生活的轨迹一直看下去,我还看到了你,他们山村的人至今还能记得你。   我最后到了他儿时的山村,我还看到了他的家人,但我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我亲眼见到了他父亲的死和他家人的遭遇。我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因为当时我还在犹豫,结果我又错失掉一次可以帮助他的机会。我为此深感懊悔。   于向东死了,我比所有人都更明白,他是不可能有机会为自己平冤昭雪的。我已经将诊所交给了斯蒂夫医生,我将房子和所有动产不动产都交给经纪人代为处理了。我决心到他童年的山村和那个地方,看看我能为他故乡的人做些什么,这样,我的心才会感到安宁和平静,才能面对他的在天之灵。   于向东生前让我对天起誓,要我好好照顾你,爱你一生。飞飞,他真的是到死都在爱你,他把你当做他生命的全部,所以当你给了他唯一一个选择后,他竟然毫不犹豫的就去了。他死了,我们活着的人,却从此背负了更为艰辛的责任,你父亲将责任交给了他,他把责任交给了我。   飞飞,我走了,我会陪伴着他的骨灰和他的亲人一道,我确信这是他愿意看到的。我会在那个小山村里慢慢地等你,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我满怀期望,等待着你的到来。   ……   夕阳西下,凌飞飞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那血红的太阳,刘戈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过了许久,她才如梦初醒似的长叹一声,慢慢打开了那个红布包,父亲的亲笔手书立刻展现在眼前。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一张夹在书中的手绢突然跳进她的眼帘,她认出来了,在那个久远的月夜,她亲手将这块沾着她贞操鲜血的手绢交给于向东。而如今手绢上已经是血迹斑斑,染满了于向东生命最后时刻的鲜血。凌飞飞沉思良久,划了一根火柴将手绢点燃了。幽蓝色的火焰,慢慢地燃烧起来,她接着又将他父亲的手稿一张张撕开来,投进火中,火光映红了她那张娇美而忧伤的脸庞。凌飞飞沉静地看着凝聚了她父亲毕生心血的《OGD》一张张化为灰烬,脸色渐渐柔和起来。   "都结束了!"凌飞飞喃喃自语,"为了这份手稿,父亲死了,斯坦贝克教授死了,格里芬太太死了,于向东也死了,莱恩医生又远走他乡,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吉利的吗?"   燃烧着的火苗越蹿越高,凌飞飞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传到窗外,惊动了一群停在树上的乌鸦,"嘎!嘎"地叫了起来,一振翅膀,哗啦啦地全飞走了。 《基因战争》 作者:DHEW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丁丁虫 - 死亡考试.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死亡考试》 作者:丁丁虫 正文 死亡考试   1   七月的新上海,天气格外的热。上午七点刚过,太阳就从地平线上恶狠狠地跳出来,把存了一个晚上的光线一股脑倒在毫无遮挡的柏油马路上,唯一可以聊作安慰的是路边好歹还算有点遮荫的地方,比如车站旁边就生着几棵小树,不过那都是马路拓宽之后新载下去的,比一次性筷子粗不了不少。原先这里倒是生了一排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据说都是长了将近百年的,可惜这些老树都在城市道路拓宽工程里给砍了个精光。   老刚没站在树荫里。等车的人挺多,先来的几个年轻人已经占了那一点少得可怜的树荫,老刚也就不想去和他们挤在一起,宁愿多晒晒日头。时光倒转50年,自己晒日头的时候难道少了么?   车来了。刚一进站,还没停稳,车站上的人便一窝蜂涌了上去。   老刚犹豫了一下,一个人慢慢退到树荫下面。   他舍不得坐空调车。   坐一趟普通公交车只要一块钱,坐一趟空调车要两块钱。还是省省好。   旁边有个老人也踱了过来。他和老刚一样,都穿着件洗的发黄的白衬衫,下身穿着条蓝布裤,脚上是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这老人的头发也是剃得短短的,一根根朝着天竖着,其中大半都白了。看起来怕是不比自己年轻啊,老刚心里想。   「报名去啊,老伙计?」那个老人站到树荫下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手帕是用毛巾裁的,洗的干干净净,边上还细细橇了一道边。大概是儿媳妇给做的吧,老刚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自己的手帕。   「嗯,是啊。你也是?」   「到哪儿报名?宝兴殡仪馆?」   「嗯……是啊。」老刚回答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到底还是不习惯把殡仪馆三个字挂在嘴边。   「宝兴馆不错,」老人没注意老刚的犹豫,自顾自地往下说,「收费不算高,服务也不错,我听老邻居的孩子说了,他们馆里的一条龙服务论项目不比外面的少,论价格可比外面便宜多了,到底是新民党办的实事项目啊。就是有一样,太难考了。我去年考过一回,都过了统烧分数线,可还是没给收进去。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去年给收了,现在还能跟老哥你说话吗,哈哈。」   「哈哈,哈哈,」老刚附和着笑了几声,笑声落在自己的耳朵里,都觉得干涩得很。他问,「那你是去哪儿?」   「我去城西的普陀殡仪馆,听说那边人少,可就是服务不怎么样。什么寿衣寿裤都要自己穿好了进去,价钱也贵,一个小告别厅半个钟头就要三百点,唉,我跟儿子说了,我要是考上了,一不要遗体告别,二不要保存骨灰,都没意思!有啥意思?都是虚的!难不成还想转生再活一回?可你说但凡对世道有点留恋咱还能自己寻死么?给孩子们多留点钱才是硬道理,老哥你说是不是?」   「你也是重孩子的人啊。」   「那当然了,不然谁考它个 ** !自己找根绳子勒死拉倒,多省事!不就是想着自己蹬腿容易,剩下孩子们可就要受苦了,这才受它的鸟气去报名考试干这堆烂事吗?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小子一个个都没良心的很,你拼死拼活考一个火化名额出来,谁感激你?一个个都说你是自己找死——你说,我又不是脑子有毛病,要是能活得好好的,我干嘛找死去?」   老刚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抬头刚好看见又有两辆汽车开进了站。前头一辆是空调5路车,后头一辆正好是老刚要乘的13路普通车。   「呀,老伙计,我的车来了。你坐哪趟的?」   「我坐是坐5路车,」老人看看前头那一辆车,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空调车就算了。能省一点算一点,老哥你说是不是?」   2   早上七点出门,坐一个小时的车赶到宝兴殡仪馆,排一个半小时的队领报名表,花半个小时找写字的地方,再排一个小时的队交表。一直弄到将近中午十二点,老刚终于把报名的手续办完了。   殡仪馆报名处还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都是花白头发的老年人,很少有年轻人在。也是,年轻人都要上班挣钱,也只有像老刚这样退休了好久的老人才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排队报名上。   老刚从人群里奋力向外挤,虽然报名大厅里开着空调,可等老刚挤到门外也已经一身的汗了。他在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面站了一会儿,喘了会儿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擦擦脸,不小心把口袋里的老人证带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老刚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老人证,在大腿上掸了掸灰,翻开绿色的小本子,看看里面的纸条还在不在。   老人证的全称叫做「六十岁以上老人优待证」,早几年坐公交车凭这个证可以免费的,不过这几年公交制度改革,把这项优惠取消了。老刚之所以天天把这个证带在身上,只是因为他把儿子的联系方式都给记在纸上放到它里面了。万一自己出门的时候遇到什么意外,路过的人至少总能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吧。   老刚看过纸条还在,把老人证放回口袋里,然后把手帕摊开,仔仔细细擦了一把脸。这手帕也是用毛巾裁的,洗的干干净净,边上也细细橇了一道边,不过不是儿媳妇做的,是他老着脸求门口做裁缝的小媳妇给做的。说起来也不是儿媳妇不给他做,只是媳妇工作忙,而且又刚怀了孩子不久,不忍心再给她加事情。唉,自己为子女着想,谁又为自己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刚这是又想起早上碰见的那个老伙计,在心里把没来得及说的话给补上了。他又歇了一会儿,然后咬咬牙,一头扎进火辣辣的太阳光里。   到车站的路似乎比来的时候要长许多。老刚好容易挨到车站,正看见有辆普通车进站,老刚赶忙跑了几步,抢在关车门之前上了车。车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差点夹住他的腿,然后还没等老刚站稳,汽车就猛地发动起来,幸亏老刚及时伸手拉住了扶手,这才保持住平衡没有摔下去。   车厢里倒还不算太拥挤,只是座位都给坐满了。老刚随着汽车的颠簸一点一点蹭到老弱病残专座前面,这位子上坐着一个小家伙,大约是趁着放暑假出去玩儿的,看见老刚上来,赶忙把头扭着向窗外,闭上眼睛养起神来。老刚见惯了这一幕,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满,只是拉住了栏杆,任着汽车颠簸着。   汽车终于到了站,老刚正要下车,可是刚走下一级台阶的时候就觉得腿上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等到一条腿踩在地上,另一条腿还在车上的时候,老刚的腿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软了下来,恰好这时候汽车又猛地向前一冲,老刚的身子被汽车往侧面一带,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3   下午一点来钟的时候,病房里面静悄悄的。老刚斜躺在床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也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倒是接连做了好几个梦,其中只有一个梦老刚记的清楚,在梦里他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扛着枪正跟着连队往敌人的阵地上冲,不知道怎么一转眼周围就全没了人,光是子弹在自己耳朵边上嗖嗖地乱飞。老刚正摸不清方向,忽然脚下绊着个什么,低头一看,是自己连队的指导员倒在地上,老刚赶紧俯下身子扛起他往回跑,跑着跑着,腿上一疼,就像给个大锤子狠狠砸在腿上一样,连自己带身上扛的指导员都摔了下去。   老刚猛地醒了过来,身上粘粘的出了一层汗。那一次他正是大腿上挨了一枪,硬是靠一股精神把指导员背下了战场。后来战地医院的大夫说,幸好那一枪没伤到骨头,不然拖着一条腿走上好几里路,他这条腿可就废了,更别说还背着一个人了。   正在这时候,病房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起了争执似的。病床上躺着的人纷纷醒了过来。靠门边的一家的儿子站起来,轻轻开门溜出去,只留下一道小缝,外面的声音就从门缝里传进来。老刚隐隐约约听见似乎是有个人在哀求着医生,说着什么「大夫,您不能写啊,我求求您了,您可不能这么写啊」,然后又有一个声音,估计是医生的人回答说,「你别跟我磨蹭,早干什么去了!你叫我不写,我能不写吗?!这么多人都看着,我不写,给举报了我是要受处分的! 」   先前求医生的人好像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只会一个劲的恳求着说,「大夫,行行好,不能写啊,写了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老刚没听见医生再说什么,只听见脚步声急匆匆地从门口过去,渐渐远了。再过一会儿,靠门边的那家的儿子悄悄溜了回来。病房里一群人全都围了上去。   「怎么回事?外头怎么了?」   「唉,还能怎么回事,死了一个呗。」   「死了?在医院里?」一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挂起了物伤其类的不安。   「那死了人的这一家,有没有考个名额出来?」   「怎么可能考出来么——你们也都听见刚才那家人怎么求大夫的了,这家人要是有名额,至于求成那样吗?」   「哎呀,没有拿到名额就死了,这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该怎么过怎么过,最多当年社会补助降级呗。」   「你说的轻巧。要是当年一年就好喽,是连续十年!」   「十年?这么长?」   「是啊,而且每年都按最低生活保障线的标准来,不管你原来是什么级别。」   「这么厉害?我一直以为是一年,而且是只降一级……话说回来,你们家的都考出名额来没有?」   这个问题提的似乎有点不合时宜,病房里刚刚还热热闹闹讨论著的人们,一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老刚本来躺在一旁的病床上,并没有加入到其他人的讨论里去,可是听到邻床的家属提起名额的事,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子。   自己的名倒算是报过了,可真能考出个名额来么?   4   老刚下了电梯,儿子和儿媳都跟在后面。到从挂号厅里出来、下台阶的时候,儿子抢上来,把手上的袋子都并到一起,腾出一只手,搀住老刚。老刚忍了许久的火一下子冒起来,他猛地一甩手,骂道,「老子不用你扶!」   「爸……」   「我跟你说我自己能走,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老刚一面大声骂着,一面自己腾腾腾走下去。儿子不敢再伸手,只好跟在后面走下去。老刚一口气往前走,眼看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的气实在喘不上来了,不得不停下来喘一会儿气。   这时候太阳正从对面的楼房后面照过来,在老刚脚前映出一道黑黑的边。老刚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睛往对面看,只见马路对面是一堵墙,墙后是一座崭新的高楼,那是新华东医院的干部病房。大楼的外墙铺着光洁的大理石,上面镶着「新华东医院」五个大大的金字。金字的旁边从楼顶往下垂着一条大红布条,布条上写着「热烈祝贺由本院黑信求恩教授主刀的本市首例多器官移植手术圆满成功」。   「娘西比!」老刚骂了一句从部队里学来的粗话,「圆满成功圆满成功,你们他妈的赚了老百姓多少黑心钱?!」   正骂着的时候,前面马路上突然拐进来一辆车,是辆黑色的东方红,司机显然没想到医院门口会站着人,猛地一个急刹车,车轮擦着地面,带着刺耳的噪音又向前冲了好几米,最后将将在老刚面前停了下来,好歹算是没碰到他。   老刚的儿子和媳妇都吓了一跳,急忙抢了上来,老刚自己也吓得不轻,他定了定神,指着车里的人大声地骂,「你他妈怎么开车的?到医院里还开这么快,你不想活了?!撞死人你给偿命啊?!」   儿子叫了一声「爸」,插进来问,「你没事吧?」   老刚摇摇头。他骂的急了,有些喘不上气,便住了口喘了一会儿,却看见东方红后排的车窗给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脸,脸上和自己一样布满了皱纹,也长着不少老人斑,头发却不像自己的花白,还是乌黑乌黑的,脸上的气色也是不错的模样。这张脸盯着老刚看了一会儿,忽然喊了一声,「是刚志武吗?」   老刚愣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探出车窗的那张脸,猛然间想起自己住院的时候做的那个梦。他试探着问,「指导员?」随着这一声喊,他看见那张脸上的皱纹都皱起来,这才兴奋地叫起来,「指导员!真的是你!指导员!」   「是啊,是我啊,自从你退了伍,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你给拣回来的啊。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可是三十年前失去联系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咱们今天要好好聊聊,好好聊聊。」老刚的指导员越说越激动,看样子就要从车上下来,可就在他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前面的司机扭过头拦住了他。   「首长,您和医生约好的时间……」   老刚听到司机的话,登时明白过来,赶紧接上去说,「指导员,约好了时间还是快去吧,如今的医生一个个难伺候的很,让他们等久了可没有好话听。咱们另找时间聊就是了。」   老刚的指导员看看司机,又看看老刚,点了点头,说,「那好吧,」他向着司机说,「小李,把我的地址和电话给——」老刚的指导员顿了一下,「我是该喊你老刚了吧?哈哈,记得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我一直小刚小刚的喊你,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喽,你这当年的小家伙,头发也白了啊。」   老刚的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你看上去倒是还年轻,一点都不显老……」   这时候司机放下了车窗,从窗口递出了一张名片。老刚接过来,转身交给儿子,让他好好收着。   「你儿子?不错不错,都长这么大了。」   老刚说,「快喊伯伯」,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嗯,嗯,」指导员一面点着头一面说,「有空多联系,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司机按响了喇叭,东方红朝着崭新的高楼缓缓开去。火辣辣的阳光照在镜子般光洁的黑色车身上,把站在车边注视着汽车开动的老刚晃得睁不开眼睛。   5   临近吃饭的时间,老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半闭着眼睛听着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电视上正放着新闻概要,先是一个柔和的女中音在说「中科院克隆人培植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成活率已超过百分之七十七」,然后换作男中音说「和谐社会建设再结硕果,人口死亡率又创新低」——「娘西比!」老刚忍不住骂了一声。新闻里说起来总是轻巧的很,可又有谁知道死亡率新低的背后是多少辛辛苦苦地挨着日子过的老家伙?   「爸,」儿子推门进来,还在门口的时候就先喊了一声,「有你的信。」   「我的信?」老刚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奇怪。他从儿子手里结过信,隔着镜片,看见那是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打印着自己的地址。   「大概又是什么假药的广告吧,这年头,假药厂比老子自己都清楚我家的地址,」老刚一边嘀咕,一边撕着信口。牛皮纸的信封挺结实,老刚撕了好几下才撕开。   信封里面的东西让他怔住了。   掉出来的是一张贺卡一样的硬版纸,版纸的外面是漆黑的颜色,四周都烫着金边,版纸中间浮版凸着五个字,也是烫了金的,写的是:   火化通知书   老刚急急翻开内页,只见里面是雪白的纸,纸的四角印着菊花的图案,雪白的纸片中间用漆黑的铅字赫然印着:   刚志武同志,我们严肃地通知您,您在2046年度火化资格考试中的成绩到达了和谐殡仪馆的火化分数线,获得了在和谐殡仪馆实施安乐死并火化的资格,特此通知。请在2047年3月3日前携本通知书、户口本及本人身份证来我馆办理相应手续。有关事项详见后页说明。   在这一段文字后面是一个黑黑的公章,「新上海市和谐殡仪馆」几个字围着公章的外圈排成弯弯的一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刚盯着手里的纸看了半晌,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爸你不是去考试的吗,考过了就有通知书啊。」   「通知书?我都考砸了,怎么会有通知书给我?而且我报的是宝兴殡仪馆啊,怎么寄了一张和谐殡仪馆的火化通知给我?」老刚自言自语着摇着头,「古怪。这通知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无意中抬起头,却看见儿子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而且一和他的目光接触,儿子就匆忙转过了脸。老刚顿时明白了。   「是你小子捣的鬼?」   「没……没有。」   「没有?还跟老子撒谎?!老子现在打不动你了是不是?好,你不说实话,老子就撕了这张破纸!」老刚一手抓住通知书的一头,往两边用力,打算把这张纸片给撕开,可是手上到底没什么劲,撕了一下没能撕动,反倒因为用力过猛,忍不住咳嗽起来。   儿子急了,扑上来拦住了他。   「别,爸!不能撕!」   「不撕?好,那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好,我说就是了……是我托了关系,想办法帮你要了一个名额。」   「好、好、好,你小子也学会托关系了,」儿子的回答果然和老刚预料的一样。他气极的时候反倒笑了出来。 「你小子托了谁的关系?」   「爸,你还记得夏天住院的时候遇上的指导员吗?他留过一个地址,我就是去找了他。那个指导员虽然已经退了,可还是离休干部,而且他的几个儿子都在要害部门工作。我去找了他,跟他说了爸你的情况,他当时就给开了条子,还专门给殡仪馆打电话,说你是他的老战友,一定要给你安排一个名额。爸,你的这位老指导员人果然是军队上退下来的,一点官架子都不摆,还说出殡的时候他要亲自来……」   儿子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老刚突然伸出手去,在面前的茶几上重重一拍。   「混蛋!你求谁都好,怎么能求我的老指导员!当年我在部队里,就是他教育我,这世上数当官的最脏,你去求他,不是给我丢脸吗?!」老刚看看手里的通知书,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不行,这个通知书我不能要。我要去和老指导员说,我不要他写条子,我要凭自己本事考出来! 」   「爸!你这又何苦。你那个指导员已经不是当年在部队的那个人了!他自己的孩子哪个不是靠他的关系混到要害地方的。而且他现在连整个人都——」说到这里的时候,儿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收住了话。   老刚问,「都什么?」   儿子摇摇头,「没什么,反正就是告诉你,他不是从前那个指导员了。」   老刚被儿子说的一怔,想了想才说,「人家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我不能这么干。」   「你要这么说,那我当年考大学的时候你不是也找过你们厂长想办法?」   「我那是为了你上学,不是为我自己。」   「那我就是为我自己啊?」   老刚冷笑起来。 「把自己爸爸想方设法送进火葬场,这难道还是为了我好?」   「不为你又为谁?你以为你去报名中暑的时候我心里好受?你以为你天天敖夜看书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心疼?你要不想要通知书,当初干嘛要去报这个名?」   「不报名,我这病你有钱治啊?上次中暑才住了几天,扣掉咱们家多少钱?不报名不考试,我们一家人一起等死吗?」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啊,那我托关系又有什么错?我不也是想让家里人过好一点、想让你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多过几天好日子吗?」   老刚被儿子抢白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儿子接着说,「爸,不是我心狠,一定要送你去火葬场,实在我也没有办法。你从小教育我要遵纪守法,可这个世道我不偷不抢就只能挣到这么多钱,现在的三级生活水准也是拼死拼活才挣到的,可你现在又查出来肺病——」   「肺病?」老刚第一回听说自己有肺病。 「什么肺病,都是医院吓唬人的,好从你口袋里抠钱。我抽了那么多年的烟,肺当然不好。我现在不是戒了烟了嘛……」   「不一样的,」儿子之前说漏了嘴,索性一并说了出来,「医生查出来你得的不是一般的肺病,名字怪的很,反正就是很难治疗的病。医院你也是知道的,不管什么病,真要到了不得不住院的时候,不弄得倾家荡产不会放你出来,而且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见得能给你治好。万一你真在医院里走了,咱们家可就要给打回最低一级去,到那时候我们可怎么办?你也知道你儿媳妇快生了,到时候真让你的孙子跟着民工的小孩一起上幼儿园、上小学?爸,别的都不说,我和你儿媳再怎么受苦都能忍了,可总不能让孩子一生出来就受苦吧,爸?」   儿子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老刚一开始还是气鼓鼓的,可渐渐地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了。他默默地听着,伸手把扔在茶几上的通知书重新拿起来。老刚的这双手拿过机枪、拿过手榴弹,甚至还拿过敌人的刺刀,可是他以前拿过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没有黑色版纸上那几个烫金的字刺人。   6   酒席的日子定在火化报名的前七天。老刚拟了名单,把自己还记得的、还有联系的老战友、老同事、老朋友都列出来,让儿子去发帖子邀请去。至于他的老指导员,儿子问起的时候,老刚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最后说,「还是请吧。人家都说要来了,不管是不是客气,起码我们要表示下欢迎。」   葬礼的当天一片喜气洋洋。新锦金饭店里一共摆了七桌,老刚穿着一身戎装从后台走出来往主席台上一站的时候,四下里掌声大作,恍惚间老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退伍的时候,顿时感觉精神了许多,仿佛连近些日子愈发严重的咳嗽和哮喘都痊愈了似的。   唯一的遗憾是指导员没有来。此前儿子登门去给指导员送丧帖,回来的时候说指导员住院了,要动一个大手术,手术的日期倒是排在葬礼之前,但还是要看术后恢复的情况,如果恢复的好当然来参加,恢复的不好可就没办法了。听说这个消息,老刚还打算亲自去指导员住院的地方去探望探望,可是据儿子说,指导员住院的地方属于军事管制区,一般人没办法进去,老刚也只得打消了念头,盼着在自己葬礼这一天指导员能够露面。   可惜直到酒席散了的时候,指导员都没有来。   老刚有些累,一个人先回了房间。他开了房门,正要进门,忽然身后响起儿子带着兴奋的声音。   「爸,你看谁来了。」   老刚回过身。走廊里的节能灯发出冷冷的橘黄色光线,照在身后两个人的脸上。站在儿子身边的是一个年轻人,个头和儿子差不多高,和自己一样也穿着一身军装。看他的脸,老刚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老刚,是我啊。」   老刚怔了一下,他在记忆里搜索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这张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自己按理说不可能认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为什么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呢?突然之间,老刚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自己当年背着指导员往战场下跑的画面。那个曾经伏在自己身上,被自己背了几十里路一直被到战地医院去的年轻指导员,如今又一次站在自己的面前了。   这……这怎么可能?时光倒流了?   老刚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生疼生疼的。   这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进了房间,坐到床边的沙发椅上的时候,老刚也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儿子送指导员下去了。他本来就是从医院回家的途中顺路上来看看的。儿子送丧帖去的时候说起的手术,实际上是一个大脑移植手术,是把指导员的大脑移植到他自己的克隆体身上。手术是在半个月前在新华东医院由那位黑信求恩教授主刀做的,手术很成功,半个月的恢复期过去之后,指导员的这具新躯体,也就和他自己原来的躯体没有任何区别了。   不,区别还是有的,至少比原来那一具年轻了四十岁。   克隆的躯体很年轻,很健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可是指导员怎么会有克隆体?而且那个克隆体的年纪至少有二十岁,难道说,早在二十年前,指导员就已经开始培养他的克隆体了?   「你那个指导员已经不是当年在部队的那个人了!」   老刚想起了儿子说过的这句话。现在他终于明白儿子的意思了。不过明白又能怎么样,不明白又能怎么样?葬礼都办过了,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几天好活了,想得再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老刚伸手拿起旁边茶几上放着的火化通知书,单单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累得喘了好一会儿。他把通知书展开,又看了一遍其中的内容——那里面的文字这些天里他已经看了不下数百遍,连折页的地方都快给磨断了,黑色的硬纸板上折页的地方枝枝丫丫的碜出灰灰的毛边。看到「安乐死」几个字的时候,老刚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把年纪、这把老骨头,还用得着安乐死么?大概说不定哪天就咽气了吧……   老刚模模糊糊地想着,通知书上的文字和指导员年轻的脸庞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旋转,逐渐扭到一起,像座大山似的朝着他压过来。老刚的手耷拉着,垂在沙发椅的扶手上。常年抽烟让他的手指焦黄焦黄的,火化通知书就顺着他手指的夹缝往下滑,轻飘飘地落在厚厚的天鹅绒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7   汽车发动了。小刚往旁边让了一步,让开进出的通道,然后看着那车启动、调头、缓缓开出通道。在路口,那车停了停,然后向右边拐过去,随即消失在一幢灰扑扑的住宅楼的后面。小刚的视线依旧停在路口旁的住宅楼上,仿佛他可以透过楼板,看到那辆红旗改装车似的。   他还记得刚刚是自己亲手给父亲扣上最后一粒衬衫的扣子,又和殡仪馆的人一起将他的躯体装入深绿色的帆布尸袋,然后再把父亲抬下了十六楼。   那具躯体摸上去如此陌生,仿佛是一个丢弃在路边的废品。小刚帮他的父亲洗过许多次澡。那时候父亲的身体也是一样僵硬,一样冰冷,只在热水浇上去的时候才有一点温度,暴露到空气里,不一会儿就又冷的像死人的皮肤一样。可那终究只是像,生者与死者的躯体还是有着恍如鸿泥的区别。至少在小刚最后一次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小刚明白了其中的区别。从前的父亲,决不是这么……这么了无生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刚只听出「节哀」两个字。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转过头看了看,只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人,穿着件洗的发黄的白衬衫,下身是条蓝布裤,脚上是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这老人的头发也是剃得短短的,一根根朝着天竖着,其中大半都白了。看起来和自己刚刚送走的父亲差不多年纪。   「你亲人?」老人指了指汽车开走的方向,问。   小刚点了点头。 「我父亲。」   「有证吗?」   大概是说火化证吧。小刚又点了点头。   「唉,走了就走了吧。既然有个证,又能平平安安的走,也算是难得的福气了。」老人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嘲似地笑了笑,「像我这把老骨头,连火化证都还没考出来呢,整天提心吊胆,就担心什么时候两腿一蹬咽了气,那可就苦了孩子们了。」   「我父亲的证是我亲手帮他求来的,也就等于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火葬场……」小刚仿佛在梦呓,平平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生气,「可我终究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拿到证才能死,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   「傻小子,你长了这么大,连这一点都没想通吗?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都不是人,都是钱啊!人一上年纪难免就会多病多灾,就得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那就是在给医院创收、在给地方增加GDP啊。你说,这样子的摇钱树,谁舍得让你随随便便死掉?」   摇钱树……吗?小刚的头脑仿佛随着父亲的躯体一并僵住了似的,连理解旁边的人所说的话都很困难。他的目光沿着汽车开走的方向向前望去,越过挡在对面的那堵灰灰的小区围墙,越过围墙后几棵细细的水杉,越过水杉顶上一轮冷冷的弯月,望向黑黢黢的空无一物的天空。   起风了。呜呜的风声,仿佛是有人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哭泣。 《死亡考试》 作者:丁丁虫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东海龙女 - 花满幽明.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 正文 花满幽明(1)   深夜,暗云掩月,庭院静寂。   烛上蜡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镏金烛架底座之上。房中四下里寂无人声,唯有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淡淡烛光映照,看得清四壁画屏高挂,琴筝并列,陈设得颇为精雅。   忽然顶上传来“咯啷啷”数声轻响,竟是屋上青瓦被揭去了数块,露出了宽约尺许的一道裂缝。清凉的晚风蓦然钻了进来,烛火微微一跳,反显得更是亮了。   灯影闪处,一束亮如银丝的纽状长索,自屋顶缝中悄然垂落。索尾微微一动,却有个身材纤瘦的黑衣少女自屋顶飘然而下,轻灵敏捷,宛若飞鸟无声敛翅而落。两丸亮如水银的明眸,向四周滴溜溜一转,光华灿然。突然她眼中一闪,俯身自黑漆香几之下,轻轻拾起一支绿簪。   她抬手将那支绿簪插在发上,又看了看屋顶那个新揭开的瓦洞。深吸一口长气,伸手正待揽住丝索,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微风飒然,身边不知何时,竟已是多出一个人来,悄无声息,如风如影,却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手腕一晃,白腻如玉的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晶光闪耀的短剑!她剑身陡起,直刺当前那人面门,左足却在地上一蹬,“嗖嗖”声响,三支短箭自弓鞋底层疾速飞出,分三路打向要害之处,角度用力俱是刁钻毒辣。剑光闪处,她飞身而起,整个人轻若羽毛一般,飘然向外掠去。   ******   “当当当”数声金铁交击,锵然有声!青影幻处,已将那三支短箭尽数打落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柄幽然生光的铁青长尺只是向上划出,少女但觉腕上重重一震,似有喷涌大力传来,短剑顿时拿捏不稳,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于地上。   那人却也不上前追逼,铁尺隐成攻围之势,冷冷地不发一言。那黑衣少女情知难以逃走,索性丢下手中兵刃,当下退后一步,清俏的脸庞上却带着笑容,说道:“越捕神,你净拦着我做什么呢?”   灯影闪处,那人默默现身出来。但见他身材瘦高如竹,面容枯槁,眼小少须。他冷哼了一声,道:“五虹帮的谢萱姑娘,素闻你高空走索之技,惊动全城。莫非此等奇技,姑娘竟是用来潜入此地的么?”   谢萱被人叫破行迹,倒不慌张,反而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是借此薄技混饭吃罢了,不值大人一哂。大人名噪帝都,不在国主身边伺候,却为何在这时分,居然会出现在盛泽知府大人爱妾房中呢?”   越镇恶不理她语中暗讥之意,淡淡道:“姑娘倒是好本事,素未谋面,居然识得区区一个越镇恶。”   那谢萱又是嫣然一笑,道:“如今南唐国中,但有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越镇恶的名头。大人你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奉国主旨意,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更是名扬天下,曾受御赐铁尺。我谢萱虽无见识,倒还识得这柄铁尺呢!”   她口中说话,眼珠四下里转动,心中却在思索对策。只是这番话说得乖巧伶俐,那越镇恶也不由得脸色稍霁。他虽薄有声名,此时灯下看来,相貌却甚是猥琐,与常人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方才他轻易便将谢萱逼了回来,此时负手立于廊边,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面容恰被隐在廊下的暗影里,神态倒似颇随意。谢萱方才说话之间,已是真气流转试探数次,想要伺机从不同角度逃走。但越镇恶只是看似漫不经意地微拂衣袖,或是略略动动身子,便有无形气机涌出,总是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   谢萱叹了口气,知道再难逃走,索性当真放松下来,暗忖道:我今晚潜入府尊大人爱妾绿珠房中,盗走了她最为珍爱的西域奇葩优昙钵花,却不慎将发簪遗于房内。因恐留下证据,这才冒险来取。纵是落入越镇恶手中,左右不过是问个盗罪罢了,罪不至死……”当下便笑道:“捕神大人,盗走夫人爱花,原是我的不对,然而我已是把花送了回来,还望大人法外开恩。   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似玄衣捕神这等人物,来到盛泽已属偶然。况且绿珠夫人一盆花卉失盗,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越镇恶轻咳一声,灯影之下,但见他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谢姑娘,身为女夷中人,怎地如此不敢担当……绿珠夫人命丧你手,你还要装模作样么?”   四周灯火蓦然亮起,无数支火把有如夜空繁星一般,直照得室内室外亮如白昼。谢萱放眼一望,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室外赵府后园之中,到处是人。除府衙差役之外,还有些家丁婢仆模样的人垂手而立。   人数虽众,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谢萱心中暗暗咒骂,想道:当真甚是倒霉,谁知这前后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那绿珠夫人竟然死于非命?这越镇恶枉自称做捕神,实则也甚是糊涂,我明明是五虹帮众,他却非说我是什么女夷教人……   越镇恶走向内室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谢萱冷冷道:“进来吧。”他眼光扫了过来,谢萱虽是极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入内。   绿珠夫人只是侧室,故此处房舍虽然精致,面积却甚小,不过一厅一进而已。外厅素来便是放置优昙钵花之处,谢萱起意盗花,周边情形地势,她在暗中察探多日,已颇为熟悉。   里面卧房她却从未入内,此时方才抬步进去,便觉眼前一亮:当面放着一张螺钿八步嵌宝床,张有绣花锦帐罗帏,四处垂下轻纱。一抹绯红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谢萱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讲究,更胜外厅一筹。显然这绿珠夫人虽为侧室,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赵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旁边高几之上,置有一只陶盆。盆内所植花卉枝条翠绿,叶片肥厚。根部落有数片萎黄花瓣,微有些卷曲,却足有三寸长短。   谢萱撇了撇嘴,心下暗惊,已认出这正是自己从绿珠夫人室中盗走的优昙钵花。看来越镇恶盛名无虚,一头布局捕人,另一头却已派人自谢萱投宿的店中取来了这盆昙花,也堪称是人赃并获了。   一身丝绸便服的中年男子颓然坐于雕花檀木大椅之中,面色青白,神情忧郁,眼睛略略有些浮肿。此人正是当今盛泽知府赵铮。五虹帮人多习杂耍百戏,平素谢萱多于街头卖艺,凌于高空长索之上,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的尊容。平时他在众人环簇之下,仪仗森严,官服鲜明,气宇颇为轩昂。不料今晚见时,他却是如此狼狈的一副模样。   赵铮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她。他阴深的眸子之中,渐渐燃起了两团小小火苗,冷冷道:“捕神,就是这个女子么?”谢萱在他眼光逼视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只听越镇恶答得一声:“正是。”那赵铮突然暴怒起来,大力一拍椅边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喝道:“越捕神!那还不快快把她下入死牢,本官誓要为夫人报得此仇!”越镇恶一时语塞,他是捕头,查验案子实情乃是本分。这谢萱虽然可疑,但她尚未亲口供认,又如何能先发牢中?但赵府尊心痛爱妾之死,自然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谢萱吓了一跳,反讥道:“大人为朝廷命官,当知有证有据方才可信,敢问有何凭据认定夫人为我所害?”   赵铮一窒,脸色涨得通红,正要勃然大怒,忽听越镇恶冷冷道:“适才越某闻听优昙钵花被盗,察勘现场之时,已辨出入室盗花乃是缘索自屋顶而下,其系索之法正是五虹帮之惯例。现场所遗绿簪为姑娘所用饰物,且又在场抓了现行,自然为第一有嫌疑之人。”   ******   谢萱嫣然一笑,面上毫无惧色,说道:“听闻赵府尊如夫人处有西域奇葩,名为优昙钵花。我甚是好奇,这才逞技盗走。然则虽是我盗走昙花,却未见得便是我害死了绿珠夫人呀!”   越镇恶肃容道:“谢姑娘,依我朝律令,嫌犯但有所问,捕头须一一作答,以驳其疑,且听越某道来。   “今日黄昏时分,越某因公到达盛泽,前来拜访了府尊大人。承蒙大人厚待,安置越某于后园染香轩,与绿珠夫人居所遥遥相对。今晚月色甚佳,我便依栏小酌一番,直至夫人死讯传出,才丢下酒杯赶了过来。   “那优昙钵花,据说一年只开一次,花期恰在今晚。据府尊大人言道,先前他曾说要与绿珠夫人一起赏花。只是后来夫人说身上疲倦,晚上也不思饮食,劝府尊大人歇于别房,府尊大人方才出房。绿珠夫人遣走房中侍候婢仆,方才歇下,自然一直留在房中不曾离开。绿珠夫人甚是羞怯,虽是夏夜,也一样将门窗紧闭,只在房中放冰块解暑。故此除姑娘你自房顶攀索之外,门窗上却也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亮,便是有只夜鸟飞入夫人房中,只怕都会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对月酌酒之时,只离开染香轩片刻。那便是谢姑娘你潜入之后,运用口技之术,做出前厅丝竹谑笑盛状,引得我出去探看。但我一探之下,却见前厅只是静悄悄地并无声音,当下便知有诈,慌忙赶回来时,便听见府尊大人在房中大放悲声,言道绿珠夫人已毙命于斯。   “自我被姑娘你调虎离山之计,调离染香轩侧,到府尊大人发现绿珠夫人身亡,不过只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之内,以我所见,唯有姑娘你进入房中。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有此嫌疑?你且答我,你入房之时,绿珠夫人却在哪里?”   赵铮霍然站起,目眦欲裂,向谢萱喝道:“是不是你盗花被她察觉,便对她下了毒手?”谢萱叫起冤来:“捕神大人!谢萱前去盗花之时,内室悄然无声,我唯恐被夫人发现,得手即刻离开,哪里还敢停留?”她眼珠一转,笑道:“不!各位自最后见到绿珠夫人,直到夫人死讯传出,有隙入房行凶者可不仅只有我一人。”   她向越镇恶嫣然一笑,说道:“自府尊大人离开夫人之后,便只有越捕神在染香轩饮酒。夫人房中并无一名婢仆,有谁能说不是越捕神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悄然离开那染香轩,潜入夫人房中行凶呢?横竖越捕神的名头这样响亮,随便捏造个理由,定能骗得夫人自动开门,倒也不需缘索攀窗而入。哦,这染香轩离夫人房间极近,便是行凶完毕,走个来回,也只需半炷香的时间。”   越镇恶不料她如此刁滑,一时语塞。赵铮听在耳中,却不由得皱起眉头,向越镇恶怀疑地看了过来。但听她又得意洋洋道:“再说远一些,发现夫人遇害的,却是咱们府尊大人。论说起来,这段时间内府尊大人也进过房中,焉知不会是府尊大人下手害死夫人,然后再大叫起来,故意洗脱自己的嫌疑?”   赵铮不料她竟还绕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什么官体,喝道:“大胆!你竟敢诬攀本官!本官自己的爱妾,如何不晓得疼爱,却有什么理由要亲手将她谋害?”   捕头见赵铮气极,忙喝道:“夫人仙逝,大人正是心情不好,你这丫头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证据?”   谢萱向赵铮福了一福,微笑道:“正是呢,你们方才胡说八道一番,非说凶手是我,不知又有什么证据?我不过前来盗花,如果被发现了,料来一定要走,夫人却也拦不住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众人一呆,都觉她这几句话甚难反驳。   她见众人意似不信,叹了口气,说道:“捕神大人,都说夫人为我所杀,我想看看夫人遗体,成不成呢?”   绿珠夫人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卧房床榻之上,府中婆子丫环们业已将其停床安顿。床榻四周,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名婆子过来,大着胆子轻轻掀起床榻两边绯红纱幕,桃红缎褥之上,仰面躺着一名神色沉静的年轻女子。   赵铮似是不忍目睹,掉过头去。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装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脸部肌肉已经僵硬,怎么看都有几分像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在胸口之处,有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两朵拳头大小的鲜花,花瓣细长,略微卷曲,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然而花色却是截然不同,一朵花色雪白,花瓣便如那陶盆中落花一般,虽有些萎黄,但其冰清玉洁之态,仍是宛若玉雕;而另一朵的花色却是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妖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如同凝血一般。这两朵花簪于鬓边,看上去煞是惹眼。   谢萱脸色微微一变。凝视着那两朵奇花半晌,方抬头问道:“我认得这白花便是优昙钵花,然这红花却是何物?”   那婆子看看谢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也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叫什么曼珠沙华。”   谢萱喃喃道:“曼珠沙华?”她眼望绿珠夫人头上所簪鲜花,脱口道,“夫人遗容如此安详,并不似凶杀,说不准倒是自杀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愤愤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大夫人又是吃斋念佛不管事的。当家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盛,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阿昙,你是夫人的家养僮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阿昙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眉眼清秀,身材瘦削,倒颇有几分女子楚楚的风致。他闻言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双目红肿,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至极。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刺入她胸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刺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况且就算是夫人自杀,室内却无任何利器,凶器又在何处?”谢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她转过头去,向越镇恶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以您的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不过是些轻身功夫而已,实则内力粗浅至极,以我腕力,也不可能刺得如此之深啊!”   她微微一笑,又道:“夫人既非自杀,遗容又如此安详,显然是事起突然,从而遇害,行凶者必为其亲近之人!而试想若是我谢萱,夫人岂有不惊慌失措之理?”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倒是那差人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谢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谢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已有人将几上优昙钵花移开,花后的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朵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是形神俱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谢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所画呢?”   越镇恶却向赵铮道:“府尊大人,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女夷教地处巫山,建教已有百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支银簪,簪头便是一朵女夷花。她们但凡杀人之前,都是以这簪头蘸上胭脂,留下印记示意。本人浪迹江湖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赵铮失神道:“女夷花?绿珠性子温婉,怎会惹上这样的煞星?这……”他“哼”了一声,向越镇恶说道,“女夷妖人阴险狡诈,决计不能以常理推断,更不要受她之惑!”谢萱瞪他一眼,心道:“这府尊大人好生固执,一见那女夷花,便得了失心疯啦!”   却听越镇恶说道:“若不是这朵女夷花,我们倒也不会对你起这样大的疑心。你方才说得不错,我与府尊大人都有进房行凶的嫌疑!只可惜我们手中却永远不会有这根女夷花簪,盖因女夷教中,从来都只有女子!这许多曾进入过房中之人,唯有你一个女子,若不疑你,还有何人!”谢萱苦笑道:“越捕神,你说得甚为在理。我几乎都要疑心是自己杀了绿珠夫人了,只可恨我亦不曾有这样一根簪子!”   众人看她鬓发上时,果然只见斜斜插有一根绿簪,但观其形状尺寸,却万万没有半分像是能印出女夷花来。   先前说话那差役不过二十几岁大小,看服色是越镇恶心腹随从。生得眉浓鼻直,英气勃勃。此时他“哼”了一声,说道:“饶是你舌灿莲花,却休想我们被你所蒙骗。哼,当初我族中一女子被你们教人拐走,明明将那罪魁祸首捉住,她也是这般舌灿莲花,竟叫我们相信得死心塌地,放了她走,终是没能救回那个族女。越捕神,赵大人,咱们可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妖女!”   越镇恶眉头一蹙,沉声道:“你不认罪,那也无妨。区区一根簪子,哪里不能藏好?今晚先将你下入天牢之中,再容我们慢慢查找证物罢了!”数名差役哄然应了一声,上前便要拖下谢萱。谢萱气急交加,虽是百般伶俐的口齿,一时也辩解不清,差点儿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有女子声音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列位,这小姑娘确系冤枉。”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竟然是出自于杨府家眷之中。杨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来此问话之人以外,府中家眷来看热闹者也不少,那些个粗婢丫头们倒是抛头露面,全不顾闺中体统。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矜贵自持,多在脸上笼有面纱,唯恐被外人觑见形容。   此时说话的那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衣,头戴一顶紫色风帽,帽沿上垂下了数层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她本来面目。她这副打扮,在众女之中也并不突出,故此越镇恶起先并不曾注意。此时听她如此说话,又见赵铮满面茫然神色,显然不甚相熟,心中疑窦大起,大声喝道:“你是谁?”   手中铁尺已是疾速递出,直点向她肩上穴道,意欲先行拿下,再来慢慢审问。“当当”两声,声音清越,有如金石相击。然而众人却已看见那女子袖袂飞扬,白面紫底的袖中,伸出一只柔若兰花的玉手,两根纤如春葱的手指微微一屈,电疾光闪一般,反指正弹在铁尺之上!   余声延续,精铁打就的铁尺竟不敌这纤指之力,被激荡开去!   众人心中大骇,越镇恶更是惊骇莫名,他自十七岁在武林中立万扬名,至今从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铁尺之下讨得便宜!在场差役之中,有几人是他带来的心腹,多年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齐声叱喝,手中兵器一齐向那女子身上招呼过去!   刀剑之光织成一面银色的大网,密密麻麻,凌空罩去!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转,“锵”的一声,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划过茫茫天穹!越镇恶等心中暗暗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强的剑气!   却见那女子身形甫定,手中光芒一闪,已握有一柄薄如柳叶、清如泓水的长剑!她右腕抖动,剑身微斜,当空飘然划出一剑。   那一剑!   刀剑多为凶兵之属,盛泽乃江南剑派发源之地,剑术极盛,故此二三流武师之中,也不乏真有一两个用剑高手。谢萱惯走江湖,平日里也曾对他们的剑术惊羡十分,但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在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绚丽夺目、如花似锦的一剑!   只见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剑光直冲斗牛!但它冲到半空中时,却又蓬然散开,剑光如雨,四下飘落,犹如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昙花,又如凭空飞来了最美的那一片云霞,瞬息即逝!   越镇恶后退几步,心中大骇,嘶声叫道:“天香手!云锦一剑!你是谁?你是谁!”那人轻笑一声,道:“越捕神何等样人,既然认出云锦一剑与天香手,又如何猜不出我正是来自于女夷神教?”   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脆,如碎玉断冰一般,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肃之气。越镇恶哑声道:“你……你……”   那女子淡淡道:“放了这姑娘吧,那女夷花记,正是我亲手所留。”素手一扬,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越镇恶本能地偏头一闪,那白光宛若蛟龙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随即电光石火般地飞了回来,在她掌上一旋,随即伏低不动。这下谢萱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来是一条极长的白绫飘带,此时又缠回了那女子纤腰之间。而她掌中却已多了一物,竟是绿珠夫人簪在鬓边的那朵曼珠沙华!   她行动确是快极,越镇恶待要反应之时,她早已得手。虽然她并不曾出手伤人,但他平生未曾这般输于别人,忍不住脸上一热,朗声道:“请姑娘通名!来此盛泽地面,越某还未曾讨教一二!”   赵铮已被众差役护在正中,他胆气稍壮,便大声喝道:“那女夷花记既为你所留,那我的绿珠也是被你所杀么?”   锵、锵!众差役各拔兵器在手,将那女子团团围住。   那女子充耳不闻,伸出两根葱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艳极的红花,举到鼻端,轻轻一嗅,淡淡说道:“唉,这便是曼珠沙华吧?此花与优昙钵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过优昙钵花代表的,是对今生短如昙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对来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华,却是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美。”   她话音低缓曼妙,于暗夜之中徐徐送来,更觉神秘莫测。   白衣女子手指捻动着那朵无叶的曼珠沙华,轻声吟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这曼珠沙华的花语,说得真是好啊……曼儿,哪怕是临死之时,你都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仍是这般执着于情痴,解脱不开么?”众人为她风华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听她口称“曼儿”之名,却不知所指何人。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向着那仍是捂着脸抽泣不止的阿昙,淡然说道:“阿昙,你也当真狠心。你害得曼儿落到如此地步,却还妄想独自一个人,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么?”那阿昙轻呼一声,仰起脸来,他虽是男子,那眉眼间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只听他哀哀说道:“这位姑娘,我……奴才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白衣女子不言,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那阿昙似是不敢接受她冷峭的目光,低下头去,只是轻轻抽泣。他单薄的身子沐于晚风冷月之中,看上去更是令人顿生怜爱。   有几个官中的差役,因平日里在赵府来往,也多与这阿昙一起耍酒猜枚玩乐,彼此相熟,此时忍不住出声叫道:“哪里来的疯妇,在这里胡说八道!”“阿昙,莫要理这疯妇说话,看我们一顿棍子把她打将出去!”白衣女子没有开言,突然素袂轻扬,也不知她如何动作,袖影恍惚之间,几个人影蓦地飞了出去!那几个差役叫骂声立时终止,“扑通”几声,先后倒在地上。谢萱看得分明,只见他们虽是大睁着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动弹不得,显见得是被那女子点住了穴道。   只是她手法快绝,谁也看不清她是如何点中。   越镇恶望着倒在地上的差役,冷然说道:“问案之机,倾听为上,最忌横生枝节,不便辨别分析。紧要关头,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你们几个好生躺躺,仔细领悟这道理吧。”当下竟不去理睬他们,也不上前解穴,反而袖起手来,对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请继续说下去吧。”   白衣女子赞道:“玄衣捕神,果然是有其他公门中人不及之处。”   她指尖微跷,轻拈花枝,那朵曼珠沙华在她指间转了两转。红得近乎紫黑的妖异颜色,衬着她舒如兰花的玉指,花色愈显深暗,那肤色却愈显如玉。   只听她缓缓道:“话说有一个女子,自小孤苦无依,因天性聪颖过人,便被一教派收入门下,后更做到香主之职。那教中规矩甚是奇特,自教主以下,凡身居显位者全是女子;教中虽也有男子,但为避男女之嫌,这些男子年龄多半幼小,且仅只是普通教众,供各有职司的女子驱役而已。他们一向也不能登堂入室,另有住所别居,候得行冠礼之后,便要逐出教去。   “这女子手下也有一名极得力的男子,当年他是家逢大变,父母俱亡,处境凄凉,才被收入教中。他入教时年纪极轻,只有一十五岁,比那女香主倒还要小上十岁;但过了两三年,却渐渐显出不同来。不但是武功见识远胜同侪,而且极富智谋,每次俱能出谋划策,因之很受这女香主的青睐,竟禀明教主,欲以副手之位相授。后虽教主未允,但因他二人性情投缘,也极为交好,私下里向以姐弟相称。日常练功习武、办事出行,都是形影不离。”阿昙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去。   那白衣女子道:“这女香主渐渐成为教中较为杰出的人物,而那男子虽未有任何职司,但也心甘情愿为她出力。他二人常受教中所遣执行任务,多次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博得了珠昙双煞之名。便相约发誓,定要凭二人之力,在武林中闯下一番天地。谁知在一次生死惨斗之中,那男子为救这女香主,不惜舍身力拼强敌,致使全身经脉尽数被敌人震断,后虽经妙手医治,恢复了部分功力,终是大不如前,甚至……甚至不能再行男女之事……”   谢萱虽不知当时争斗情况,但那白衣女子缓缓道来,也觉甚是惨烈,心中一动,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道:“后来?嗯……那男子武功大减,人也变得沉默孤僻许多,自然是不能再被重用了。教主可怜他遭此大变,便破例将他安置在司衣轩中,专管教中衣物之事。”   她轻轻一叹,道:“当时教中姐妹只道如此安排,也算全了他下半世的安稳。谁知那男子心气甚高,哪里愿意深藏教中,寂寂无名地度过半生?恰在此时,教中又另出一件大事,终于酿就祸端。   “那位女香主生得美貌,英姿飒爽,故博得了另一丧偶名门子弟的爱慕,遣人来教中提亲,要为续弦。教中长辈见那子弟人才着实出众,论算起来,只怕还是自家高攀了去,故此便允下亲事。谁知那男子闻知此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竟状若疯癫一般,居然欲强行闯入教内机枢所在花神殿,后被教众拦阻。而那女香主在殿中也一反平时温柔之态,当众斥退媒人,竟还扬言……扬言道……”   她顿了一顿,似是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她说她这一生中,决不会再爱他人。她心中唯一挚爱,便是那居于司衣轩的男子。”   “教中长辈自然大惊,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两个这些年出生入死,竟然结下了极深的情谊。那女香主浑然忘却教规森严,自己与他年岁相差甚大,且他已是个废人,竟是一心一意要与他白头到老……”   她又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惋惜,说道:“果真如此,不过是一个悖妄罢了。谁知那男子闯殿不遂,回去便绝食起来。任那女香主百般劝解,他只认定是女香主变心,不肯进食。过得三日,已是奄奄一息。”   谢萱越听越奇,她年纪尚稚,从未知男女之间,竟有这般情爱。只听那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那女香主情到深处,已是癫狂成魔,她突发奇想,竟认为是那子弟提亲坏事,当下连夜赶到那子弟家中,约他出来相见。那子弟只道她对自己有意,又想已是未婚夫妻,名分既定,见面也是无妨,当夜便偷偷出来相会。谁知她……她趁其不备,居然一剑将他刺死,割下头颅带回了教中。   “她将头颅提到那男子面前,以示自己爱他之切。那男子此时方知错怪了她一番深情,但也知她已闯下大祸,若被教中得知,唯有死路一条。二人逃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收拾细软金银,便连夜逃走……”   众人越听越奇,虽觉妖异惨绝,但又都是闻所未闻之事,不觉听得入迷。谢萱听得瞠目结舌,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后来么……教中追杀甚紧,他二人银钱花尽,无路可逃,而居于市井之中又极易被人发现。故此二人商议,竟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将那女香主假作家道中落,寻亲不着,自愿嫁与一官员为妾,隐身深闺之中。而那男子也卖身投靠,自称是这女香主的家养僮子。教中追缉甚严,却一时也想不到他二人竟有如此藏身之所。这日子一过么……也就是三年的时光了……”众人越听越惊,越镇恶眉头一皱,道:“姑娘之意是……”一面眼光已转向了那阿昙身上。   白衣女子道:“女夷乃是花神,女夷教中女子,俟成年之后,多指一花为名,男子却无此殊荣。那女香主年少时曾去过西域,深爱曼珠沙华,故名唤曼珠,我刚才提到的曼儿便是了。至于那男子么……他自称是在一个夏夜出生的,彼时昙花开得极盛,故取名为昙,后受教规所限,不得不改了别的名字——不过如今看来,虽然是身份有了改变,他仍是深爱此花,仍延用至今……阿昙,你说是也不是?”   越镇恶脸色一变,目光停驻在那阿昙脸上。赵铮蓦地跳了起来,惊道:“绿珠她……嫁我已有三年之期……这……这……”   那阿昙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泪迹早已干透,红肿双目之中,反多了一抹狠毒之色。他向众人咯咯一笑,神情瞬间变得冰冷,说道:“不错。这名字乃是我当初成年之时,由曼儿亲自所取,我便是化为飞灰,也仍然叫做阿昙。”赵铮脸上肌肉抽动,先前儒雅之态已荡然无存,咬牙喝道:“妖人!原来是你!”   阿昙仰天长笑,说道:“大人,你倒是个痴心种子,曼儿嫁与你这些年来,你倒是对她颇为不错。如今她这一死,我二人倒是同病相怜,横竖谁都不能跟她相守罢了——这位姑娘,教主差你来抓我们的吗?”   白衣女子叹道:“阿昙!教主已然西去。”阿昙身子一震,失声叫道:“什么?”白衣女子低下头来,淡淡道:“三月之前,教主因病已逝,传位于春堂堂主春十一娘。” 《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花满幽明(2)   谢萱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女夷教众以花为名么?怎地这人却以春为姓?”白衣女子闻谢萱发问,转过头来,淡淡扫了谢萱两眼。谢萱一怔,陡觉她那如清水月色般的两道目光,竟仿佛能穿透层层面纱,一直看到了自己心灵最深之处。正暗暗心惊之时,但闻她答道:“花的凋谢与开放,不过是仰仗季节的变换。若想花朵当真长开不凋,不如自己来做春神,这或许是那位新教主取这名字的意思。”   阿昙突然身影一闪,双臂陡然伸出,已将站得最近的一个婆子抓在手中!府中与之熟识的婆子丫环们惊叫一声,不由得纷纷后退。越镇恶站得甚远,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对府中佣仆下手,当即喝道:“大胆嫌犯,你要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无辜之人!”   阿昙咧嘴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邪恶。他揪住那婆子衣领,将她提到眼前,冷冷说道:“刘嬷嬷,你退个什么?昨日上午,你不还拿一对簪子送我,要我帮你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把你的侄女儿也弄进来吗?怎么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你便视我如蛇蝎一般呢?”   那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阿昙冷笑一声,手掌轻挥,暗风涌动,正劈在那婆子颈上!只听“咔嚓”声响,那婆子哼都没能哼出一声,脑袋歪到一边,双眼突出,嘴角流出鲜血,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众捕快又惊又怒,大声喝道:“大胆嫌犯,竟敢当众杀人!”手中铁索铁尺“咯啷啷”一阵抖动,缓缓围了上来。   那阿昙全然不惧,咯咯笑道:“依你们本事,还是不要过来送死的好!”那干捕快见他方才出手狠辣快捷,显见得确是武功精深,又已知道他的来历,不禁颇为犹豫,一时竟不敢上前。   越镇恶挥了挥手,止住众人,说道:“珠玉双煞,当初在江湖之中大有声名,论教中地位,也只在四堂主及七大司花使之下……阿昙既是昙煞,想必那死去的绿珠夫人,便是原名曼珠的珠煞了。越某眼拙,昨日入府竟未曾认出二位,实在该死。”   他沉吟片刻,恍然道:“你的五官与以前颇有不同,大约是请江湖上人称“妙手无双”的青无颜改变了你的相貌吧。想来曼珠多是隐身闺中,而你却常要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教中有人认出,故作此一举。不过——”   他望了白衣女子一眼,喟道:“一个人内在的神气风神,却不会随着相貌的改变而变化……只怕看在故人眼中,也是当即认了出来。”   那白衣女子也是嘿然不言,似是已经默认,众人便知越镇恶方才所言非虚。越镇恶眼中精光一闪,紧紧追问道:“这位女夷教中姑娘,你既说女夷花记为你所留,绿珠夫人与阿昙又为叛教弟子,如此说来,只怕绿珠夫人之死,确与姑娘你脱不了干系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我因事路过盛泽,确是发现了二人的真实身份,这才潜心察访,并留下花记。你们被那小姑娘的口技骗开时,我便已自梁上潜入房中。哼,要使门窗四闭,仍能潜入房中,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我终是来晚一步,曼儿早已命丧黄泉,且死状极惨。   “我心下奇怪,便在屋顶伏了下来,暗自察探。随后便见这小姑娘缘索入室,盗走优昙钵花;再后来,便是这位赵府尊入得房来,发现曼儿已死之事了。我本以为阿昙为她近侍,定能趁机一举击杀。谁知一时竟在房中寻不着阿昙的影子,这才趁乱混入府中女眷群中,伺机而动。”   她虽是轻描淡写,但众人思及这煞神暗伺于旁,只觉心中一阵发寒。只听她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只是曼儿断非这五虹帮的小姑娘所杀,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说话很有道理。你们一帮男人却恃势欺压于她,定要将她下入牢中,我却有些看不惯呢。”   越镇恶轻咳一声,冷冷道:“依你说来,曼……绿珠夫人非你所杀,也非这谢萱所杀,然则却是何人下的毒手?”   赵铮叫道:“女夷妖女,所言多不可信!”   白衣女子面色一寒,虽是隔着数层纱幕,犹觉她眸光蓦如冷电一般穿纱而出,赵铮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听她淡淡道:“我是何等样人?便是将你合府灭掉,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要来骗你这狗官?”   赵铮寒意上涌,不敢再说,只是下意识地往越镇恶身边靠了靠。   阿昙突然怪笑一声,沉沉道:“你还不晓得我女夷教中手段,也不必指望越捕神啦,他可不是你家看家护院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护卫你的安宁!实话对你说吧,曼儿是自杀而死!”   众人大惊,连那白衣女子都是一怔,赵铮更是失声叫道:“不!不!曼儿她怎会自杀,她如今事事顺意,又为何会有轻生之举?莫非是我还对她不够好么?”   那阿昙瞪了他一眼,向着白衣女子恨恨道:“神教虽对我有恩,但许多规矩,着实不通情理!为何教中男女不得有儿女私情?我们朝夕相处,便是石头,也有几分热乎,何况是本来热腾腾的人心?这也罢了,教主好生不晓事端,只为曼儿杀了一个臭男人,竟不顾她为教中立下的诸多功劳,一力追杀我等。我们吃尽苦头,流落江湖,最后曼儿……曼儿为救我性命,竟然不惜委身于……委身于那个臭男人!”   他口中“臭男人”便是府尊赵大人,当下已有赵府众佣仆本能地叫出来:“不许你对老爷不敬!”   阿昙双眉一展,袖中冷光蓦然飞出,“刷”地一声,冷光旋转,已割下最近一名家丁的头颅!那家丁还未叫出声来,鲜血已喷洒了一地!众人惊叫连声,赵铮更是牙齿捉对厮杀,一径喊道:“拿下!拿下!”   众捕快差役见越镇恶神色不动,也不敢擅自上前。   冷光陡敛,回到阿昙袖中。他冷笑道:“不敬?哼,你们这些狗奴才,少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他赵铮一个狗官,算哪门子大老爷,竟要我二人相敬!若不是要借他地方安身,只怕我早就要在他身上刺上十个八个窟窿!”他瞪着那白衣女子,说道,“我本以为会与曼儿就此下去,相守一生。谁知赵铮那老狗,前日居然会了一个姓秦的小狗,收了人家的不义之财!这倒也罢了,可那姓秦的小狗,千刀万剐的小贼,原来竟是女夷教欲得之人!这才引得你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赵铮嘴角微微一抽,脸色阴沉下来。   白衣女子冷冷道:“教规森严,自有论处。想我女夷教以扶助天下苍生为已任,是何等胸襟抱负!偏世人见我们教中多是女子,便百般诋毁。我们为正声名,如履薄冰,自然在男女相处上管束极是严厉。你们相差十岁,本就是惊世骇俗,偏又私通,如若传到江湖上,我教将会被说得何等不堪!小严者,为大爱矣。你区区一个教众,仗着有几分功劳,闯殿阻婚在先,唆使曼儿与你一起叛教出逃在后,本就该死。苟延残喘三年,已经是上天的恩德,还妄想逃脱一生一世么?”   谢萱忍不住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绿珠夫人……曼儿虽有罪孽,但她立功甚多,若当真是解回教中,交长辈们依律发落,想来也罪不至死啊!何至于会令她当晚便要自裁?”   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正视阿昙那张凄艳而苍白的面孔,眸光乍起冷芒,如刀剑一般,自纱幕之中射了出来,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威势。饶是那阿昙性子狞恶,也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   白衣女子缓缓道:“阿昙,曼儿自杀,恐怕还是为了你吧?我教虽在武林之中颇有声名,但一向并不与官府为敌。她如此处心积虑,做出被女夷教中之人杀死的情状,却是希望赵大人心痛她的横死,在城中严加缉访,使我教中人容身不得。而越捕神正在府中,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心上之人方才能够得以保全。   “你看她死状虽惨,但遗容却十分平静。且她临死前正当就寝之时,身上穿着单衣,脸上却是脂粉浓艳,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之后,方才甘愿赴死。园中鲜花无数,这许多的晚香玉、白茉莉她都不要,偏偏要簪着这两朵代表你二人名字的彼岸之花,自然是要对她心爱之人言明她情爱之切,心志之决。阿昙,她既有必死之心,而你与她相处极深,事先岂有不知之理?可是你毕竟还是放手不管,这与谋她性命又有何异?”   阿昙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低声说道:“我……我……”白衣女子不容她再多说,又道:“阿昙,当初你与她同奔江湖之时,是不是早已后悔了呢?她肯杀了提亲之人向你明志,你却忍心将她送入赵府为妾,在那个时候,你该已是对她有所不同了吧?她既肯牺牲自己,你也想下半世安稳,故此才不闻不问,任由她自杀身亡的吗?”   她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如利刀剔骨一般,鲜血淋淋,剖肉见理,令人怵目惊心。阿昙尖叫一声,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叫道:“你说得不错!你全都说对了!可是你能懂得我的心吗?不错!当初为图生存下去,我确是忍心让她做了那个臭男人的妾侍!可是你怎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竟与另一个人日日亲昵,自己偏偏还要强颜欢笑之时,那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嘿,这还不算呢,她身子虽被男人所污,但只要她心地清白如旧,我也不会在意。我也曾忍受不住,向她提出再次远走高飞。可是曼儿她呢?   “谁知……谁知这三年锦衣玉食,她过惯了府中富贵的日子,死活不肯再受江湖风霜之苦!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仍然爱她,没有她我无法一人离开,所以我也陪着她在这里拖下去……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何况她……她虽与我情爱甚笃,甚至跟我逃亡江湖,可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十岁,在她的心里,并不曾真正相信,我会成为她相守一生的丈夫。她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阿昙,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与君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呢?’   “这些,我都能忍,我会等下去,等到她终于相信我,终于抛开了一切顾忌的时候……可是我等到的……等到的却是……她……她居然怀了那臭男人的孩子!”   阿昙头一摆,髻发散乱,披拂下来,夜色里但见他目中火光灼灼,有如恶鬼一般:“孩子!她可以不爱那个臭男人,可她没法不爱她自己的骨肉!我看着她天天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她腹里的孩子哼啊、唱啊,不知道有多么开心,我的心里就像有团火在死命地炙烤!   “我可以给她温柔,给她爱情,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给她,可是我……我给不了她正常的男女欢爱,更万万给不了她一个孩子!我装作开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有多么恐慌愤怒!我爱曼儿,为了她我才落到如此地步,不然以我的武功心智,即便行冠礼后被神教所逐,也定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又何必来做人侍仆、低声下气?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可是现在,连她我都快要失去了……”   白衣女子叹道:“所以你……”   阿昙嘶声叫道:“所以,我早知你已发现了我们,但当年你便与曼儿交情匪浅,你又一贯自认为光风霁月,留下女夷花记,想必并不是要杀死我们,说不准只是想废掉我的武功,押解我二人回巫山总舵听候发落!但我对曼儿说,你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而且我的下场必然悲惨至极!我又说,我一死倒不足为惜,只担心她一人在世间孤苦无依,再无人像我这般倾心为她,更不会有人像我一般,能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白衣女子望着她,慢慢道:“曼儿那傻丫头,听了这话哪里还不会感动?定然是真心地为你着急担忧,所以她……”   阿昙又狂笑起来,说道:“那是自然。我与她相处多年,她性子温顺,向来便是听从我的主张,此时听我说得条条有理,又怎会疑心有他?她吓得魂飞天外,我又故意叹息不已,假装无意地说道,若想保住我的性命,除非是有何事能引得府尊大为震怒,与女夷教为敌,方才能令教中来人暂时不敢动手,以保我生命无虞。当时她听闻此言之后,半晌没有说话。   “但我却听说京中贵人越捕神,在府中盘桓数日,昨日本是要走的,却被绿珠夫人强自留了下来。据说绿珠夫人为留住越捕神,不惜在酒席上亲自弹曲引箫,为老爷与捕神大人助兴。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府尊大人的前途,才着意结交这在京中人脉极广的越捕神。唯有我才知道,曼儿她真实的用意究竟何在。昨日黄昏,她叫了我去,说道已有妙法解决,自此保管一劳永逸,叫我不用担心。她自怀孕以来,唯恐动着胎气,已甚少与我亲热,那天却显得依依不舍,浓情缱绻,对我恋眷极深,一如我俩初见之时。   “我知她已萌死志,心中也是好生不忍,忍不住也对她温柔许多。但一见她小腹微微隆起,不禁妒怒交加。我成废人之后,性子越来越是急躁,此时怒火顿起,也不管她在身后呼唤,起身便走了出来。及至晚间,晚间……她先是将我远远支开,接着又将越捕神你安置到距她房舍最近的染香轩,后来我便听闻她身死之事……听说她是被女夷教人所杀,那房中还留有女夷花的印记。嘿嘿,我二人出身女夷,岂能不知道你的本事?印上一朵女夷花,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啊……   “可是我没想到,原来她那个时候,竟已是中了花毒,嘿嘿……曼儿,你当真情痴,我只道你一番安排,不过是要这女夷教的煞神当着越捕神二人的面杀了你,惹得越捕神一时性发,亲自带兵前来攻打神教,使神教无暇顾及于我。谁知你竟是……”   ******   他身子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泪水潸潸而下,脸庞一片湿润,嘴角却仍然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谢萱看在眼中,也说不出心中对他,到底涌起的情感是憎恨、厌恶,还是一种隐隐的悲哀和可怜。   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多数人脸上都布满惊骇之色,显然此事确是太过匪夷所思。越镇恶干咳一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才是真正害死夫人的凶手,本捕神要将你捉拿归案,你还不束手就擒?”众捕快这才醒悟过来,哄然而起,向阿昙身边拥了过来!   阿昙狞笑一声,清俊的面容竟有些扭曲,道:“哼,想我珠昙双煞是何等样人,当初既然相爱,当知情路坎坷曲折,心中早有准备,又岂能受此折辱?”   白衣女子素袖又是一拂,森然道:“那你是要与我动手了?”   阿昙冷笑道:“你我同出一教,岂不相知?以你才智卓绝,修为高深,教中只怕少有敌手,与你相斗,我定是自取其辱,岂能如此自不量力?斗是不必斗了,可是你也休想将我带回教中……捕神大人,我昙煞一生心地清净高洁,又怎会落入你等臭男人的掌控之中?”越镇恶已瞧出不对,刚喝出一声:“小心!”   阿昙喉头微动,似是强力咽下一物,当即冷笑道:“不必费心,那药我一向藏于牙中,此时早已咬碎,咽下肚去啦。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是救我不回。”白衣女子神色陡变,眉宇间惊怒交加,失声叫道:“阿昙!”一边自怀中急忙摸出一只瓷瓶来,似是想上前救助。   谢萱凝神看去,但见阿昙眉心之间,隐隐有一道黑线闪现,便对白衣女子叫道:“姐姐,你不用救他啦。他定是服了金线草与银蝎涎混合的毒药,此药一入腹中,即渗进全身血管,中者无救。你便是运功逼毒,也是晚了一步。”   白衣女子手举瓷瓶,犹豫着停下脚步。阿昙额头汗珠滚滚而下,脸色渐变,强自笑道:“这小丫头倒……倒识得药性……我是……活……活不了啦……”   阿昙腹中剧痛,但强撑住身子,笑道:“你道……我……我是怕死么?哼,你……很聪明……说的很多……都对了……可是有一处你……说得不对……”   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跌跪在地,嘴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脸色也变得一片乌青,煞是吓人:“我先前设计……激得曼儿死去……根本不是……不是……为保自己性命……她既身死……我……我岂能独活……我……我是……要拉着她……和我一起死……”   他目光开始涣散,淡薄而空洞,茫然地望向幽暗的夜空。仿佛冥冥之中,终于看见了幸福的光明。他的唇边,绽发出一抹甜蜜的笑容。阴沉的面容上,也随之闪现出一层诡异的灿烂明艳之色。只听他喃喃说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咳咳,永不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我……已老……如果有来世,曼儿……我们一定要……日日……日日与君……”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他蓦地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的黑血湿透了整张面庞与衣襟领口,四肢抽搐数下,当即气绝。   众人目睹他当场死去,虽是不齿他的阴毒,却也不由得有几分钦敬之意。一时都是默然无语,唯有一个差役忍不住道:“这……这太也有悖礼教!相差年纪十岁,一对妖人妖女之间,能有什么真的爱情!”   那白衣女子望着死去的阿昙,半晌不语。此时方才淡淡道:“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树木同龄比肩而生,谁知情爱却不独只生于同龄之间。纵然年纪相差,却一样是人,他们内心,同样有着何等丰富多彩的世界,有爱憎情痴、有义结生死、有刻骨之恨、自然……也有铭心之爱。”   ******   谢萱见众差役将阿昙尸身与绿珠夫人放在一起,那朵曼珠沙华与优昙钵花掩映于鬓发之间,越发显得妖异怵目。脑子里似有灵光一闪,她突然排众而出,喝道:“不!绿珠夫人必不是自杀而亡!”   众人吃了一惊,赵铮没好气地斥道:“阿昙都说了她是自杀,你此时又来胡说什么?”谢萱不理他,问道:“捕神大人,夫人簪的曼珠沙华,却是从何而来?”   众人一怔,越镇恶脱口道:“那两盆花听说为她心爱之物,自然是一向都摆在她室中。她临死之前各戴一朵,又有什么稀奇?咦,谢萱姑娘,这两盆花皆为奇葩,你盗花之时,为何却只盗走了一盆?”   谢萱待要说话,旁边一个婆子撇了撇嘴,手指墙角,说道:“方才我进得屋来,只见那曼珠沙华竟被哪个下人毁掉了,连盆都砸个了粉碎。”   谢萱沿她手指看去,果见墙角一堆瓦砾残土,茎叶半埋,颜色尚青。当下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曼珠沙华竟在室中?莫非平时这花与优昙钵花都摆在这卧室之中么?我先前盗花之时,只忙着要快些离开,却没注意这个。”   那婆子答道:“平时倒是都放在外面廊下,我们还经常笑说夫人厚此薄彼,只将那优昙钵花摆在屋里呢!夫人爱花,园中花草都是亲自侍弄,我们不小心碰了一根半株的,饶是她好性儿,也要骂上我们几声。”   越镇恶见她不问其他,却关注起花盆摆放一事,心中颇有些不解,便道:“我在染香轩喝酒时,倒瞥见绿珠夫人出来了片刻,却将这花捧进屋去了。”   谢萱失声叫道:“果不出我所料!方才我近前之时,发觉夫人遗体虽然血腥甚重,但其中有一缕幽如兰麝之香,不知捕神大人可曾闻到?”越镇恶一呆,道:“夫人……夫人贵体,岂容我等亵渎?自然是由稳婆验过。”   一旁稳婆上前道:“夫人身上确有一种异香,老婆子闻所未闻。想必富贵人家,有些好香也不算难事。”   谢萱转头对先前那婆子道:“夫人甚爱这两盆奇花,为何从不将其放于一处,你们可明白么?”   那婆子满面茫然之色,摇了摇头。众人更是好奇,却听谢萱叹道:“我因早知赵府有此奇葩,也曾先去请教过许多高人。只是这花乃是异种,江南罕见。偏有一位花匠,年轻时曾从一波斯胡人处了解到一些关于此花的常识,我便也略有所知。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去了解一二。   “这两盆花虽都是来自西域的奇葩,却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曼珠沙华是地狱之花,那优昙钵花却代表着洁白的往生佛界。它们花开之时放置一处,虽然花会越发鲜艳,却会产生一种幽幽的香气,那香中人欲醉,其中却暗含毒素。”   白衣女子幽幽叹息一声,说道:“这正如他二人一般,本是两朵难得的武林奇葩,在一起竟酿就一段孽缘。”   谢萱接着说道:“夫人爱花极甚,不会不知花性,平日昙花未开之时,尚将两花分置,以防不测。而今日昙花将开放之时,她却亲自将曼珠沙华拿入室中,这是为何?”   赵铮黯然低下头去,缓缓道:“原来……她自那时……便已萌死志了么……怪不得她推托身子不适,定要我去其他夫人之处,且连昙花都不让我看呢……”   他突然抬起头来,怒喝道:“一派胡言!本官差点被你骗了!若夫人中毒致死,这胸前伤口又是何人所为?”他目露凶光,凝视谢萱,缓缓道,“真正行凶者并不是阿昙,此后便只有你这妖女出入绿珠房中……”   谢萱淡淡一笑,道:“不错,夫人身有幽香,正是中毒之象。她深谙花性,明知二花并置即可毙命,又何须以刀自裁?况且女子天性爱美,夫人自萌死志,打扮得颇齐整,鬓边还簪有鲜花,必不肯以刀刺身,有碍观瞻。”   ******   越镇恶一直凝神思索,此时猛然想起一事,手指那盆花叶残枝,叫道:“然则这盆花也是……毁于绿珠夫人之手?”   谢萱叹道:“她唯恐花毒害得别人,故此昙花甫开,她身中花毒之时,便已奋力将花盆砸碎!曼珠沙华既毁,自然不能再生毒素。我盗花时恰逢昙花盛开之期,若说我是在她死前入室盗走昙花,则曼珠沙华与昙花花香混合而生毒素,我便早已死于当场了。   “这说明我盗走昙花之时,夫人已将曼珠沙华毁去。我来之时,夫人已然香消玉殒!中此花毒之后,血液变稠,却是不易凝固,逐渐减缓运行,人于无知无觉中突然死亡。我观夫人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极稠,且至今不曾凝固。事实上夫人先中花毒,再受刀刺之伤!所以,夫人毙命之时,乃是在优昙钵花盛开之后,我来盗花之前。”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她说得大有道理。她抬头眺望天际那弯眉线般的纤月,若有所思,淡淡道:“不是自杀,也不是我杀的,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她微微一笑,向越镇恶道:“越捕神,你虽处嫌疑之地,但想来你是自命大丈夫的人,与绿珠夫人这弱女子既无利害冲突,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倒也不必下手取她性命。那么,在花开之后,我来之前,尚有一人曾进过绿珠夫人卧房呢……”她转向赵铮,徐徐道,“那便是你了,府尊大人。”   赵铮吃了一惊,又急又怒,喝道:“来人!拿下这胡说八道的妖女!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众差役应诺一声,便待冲上前来。越镇恶大喝一声:“且慢!听她说完不迟!”   众差役不知所措,只得呆立当地。赵铮怒极反笑,咯咯道:“不错!本官确在此时进入夫人卧房!然而夫人是死于匕首之下,时值夏夜,身上衣衫单薄,若我身携匕首出入,岂不为越捕神所察觉?”   谢萱躬身道:“正是呢,大人。所以谢萱斗胆猜测,大人匕首早就放于房中了,后来越捕神他们在房中搜不到匕首,盖因其早就丢出房外去了。”白衣女子一直凝视静听,此时言道:“然则门窗四闭,匕首却是如何丢出房外?”   谢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绿珠夫人身死之处,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看看么?”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谢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越捕神,我已找到抛凶器之所!”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道:“嗯,说说看。”   谢萱环视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刚才我从屋外进来,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事,顿生疑虑。故此我在夫人身死之处细细搜寻,便发现了一些差爷们忽略的小小东西。”   她扬起左手,指间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众人睁大眼睛看时,方知乃是一张极小的纸片,约摸只有指头大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为何。谢萱又道:“你们看这里,这窗下粉壁临地之处,有一道较浅的痕迹,显然是有物撞击之故,方才留下的。”   众人应她所指望去,果见墙角之处有一浅痕,地上还散落了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谢萱道:“看来夫人甚是喜欢种植花草,不但在房中养有优昙钵花,窗下也种有许多丛兰草。不过现在却似是被践踏过的一般,东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兰草丛中,发现有新鲜的羊粪。”   赵府一个仆人忍不住说道:“羊粪又怎地?赵府厨下养只羊有什么奇怪?”谢萱对他微微一笑,道:“看绿珠夫人房中极为精致整齐,生前定是爱洁之人。我闻到的,便是这羊粪之臭。听说夫人每日都要亲自侍弄花草,性又爱洁,试想她若见兰草丛中,竟然会有羊粪存在,如何能容忍?想必下人们也不至于如此疏忽,竟让一只又脏又臭的羊跑到府尊大人的后园之中拉屎拉尿吧?   “所以我只能推断,这只践踏兰草、羊胆包天的羊儿,却是有人故意将它引入这后园之中的。而据那羊粪的样子来判断,此羊入园的时间,应该正是在半夜,也就是夫人遇害之时。”   越镇恶微微一怔,说道:“我喝茶之时,似乎确是传来一两声羊叫。正说府尊后园怎会容许羊儿出没,还以为我自己是听错了呢。”   谢萱转身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若有兴趣,我们不妨将绿珠夫人遇害一案,来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许可,还请赐几样东西于我,包括羊和一柄匕首,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镇恶招手唤过一个差役,从他腰间拔出一柄小匕首来,极为小巧,刀锋锐利,说道:“据伤口判断,这个或许与夫人遇害之凶器大小相若。”   早有人牵过一头羊来,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来一叠极薄的纸,谢萱都一一看过,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将纸展开裁开,一条一条地粘在一起,结成一条长带模样。她试试纸张韧度,似乎甚是满意,便将纸条一头系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竟把匕首吊了起来。   她随手拿过案头一枚小小的玉镇纸,将纸条另一头系于其上,“嗖”地一声,将其抛了起来!她手腕挥动,纸索灵动如蛇,直钻入房顶气窗之中!“啪”地一声,纸并玉镇纸终于自气窗窗格里落了下去,令外面候着的差役帮忙,将纸条垂下地去,几近地面,又将纸条另一端系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这一切,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此时我便是绿珠夫人,列位,咱们再看看当时夫人身死情形吧。”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处,举起匕首,作势往胸口一插。围观众人明知是假,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谢萱转头向越镇恶道:“此时匕首已没入胸中,但我忍住剧痛,终于还是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越镇恶点点头,她手指一松,匕首“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谢萱叫道:“放羊吧。”窗外差役应了一声,想是松开了手中绳索。房中众人一拥而出,果见那羊“咩咩”叫了两声,扬着蹄子“噔噔”地跑了过去,把那丛兰花踩得东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头来,一口便将纸条的那头撕了下来,叼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院中寂静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唯有那羊的咀嚼之声,在夜色中听得分外清晰。只见那羊偏着脑袋,边吃边扯,顷刻间已将纸卷扯出许多。到得最后,那羊吃得性起,将头一摆,隐约听得房中有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物件摔落的声音。那羊舌头卷得几卷,将最后一点纸屑吃入口中,它叫得两声,又随地拉了几颗羊屎。   一个差役自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纸卷被不断拉扯,匕首也随之被扯得升了起来,但因窗格阻挡,纸条破裂,与匕首脱落开去。那匕首恰落于气窗窗台之上!所落之处……”他偷眼看了看越镇恶,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尚遗有另外一柄匕首,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谢萱望了众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说啦。你们刚才都看得清楚,羊生性爱嚼纸张,若发现垂在外面的纸卷儿,卷入口中,自然便渐渐将匕首带走,最终搁于窗台之上……而我先前所发现的纸片,便是当时所留……”   越镇恶长叹一声,说道:“姑娘,不必多说了,确是我们冤枉你啦。唉,看来我这个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实啊。”   谢萱微笑道:“谢萱出自贫家,乡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对其习性更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异,人非圣贤,岂能件件通晓?捕神也不必自谦啦。”   越镇恶闻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觉多了几分暖意。   他掂了掂差役们送上来的那柄沾满血迹的凶器,目视赵铮,缓缓道:“赵大人……赵铮,你动手事起仓促,连柄新匕首都没来得及准备,便不得不动用了平时放在这里的一柄匕首么?”他顿了顿,却加重了说话语气,“本捕曾御前受封,对涉案官员等有革职查办之权!现本捕革去你知府一职,听候发落!”众人噤若寒蝉,但闻白衣女子冷冷说道:“赵铮,你忍心杀掉曼儿,可是因为发现了她与阿昙有染么?”   赵铮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终于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放声狂笑道:“你所言不虚。我早发现她与阿昙有染,我赵铮堂堂知府,岂容此丑事发生?”谢萱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急切问道:“府尊大人,你是如何发现此事的?”   府内仆役鸦雀无声,只听赵铮恨恨道:“那日秦公子前来谒我,确也送些土仪。谁知晚归之时,竟于府衙被一自称来自女夷神教的白衣女子当众追杀。差役回来报我,我亦十分惊讶,晚间归房,便讲与曼儿听了,谁知她脸色大变,对我也敷衍了事,候我前脚出门,后脚她便令人偷偷叫了阿昙那奴才,两人闭门商议。   “哼,她二人三年之前同时来投入府中,论起亲密程度,哪里只像是主仆之情?我赵铮又不是瞎子,如何瞧不出端倪?那阿昙又每每对本大人视若仇敌。后来日子久了,自然被我看出二人非同寻常,一向便遣心腹之人暗自监视,又暗设些事件,将阿昙调往外厅,不准再入内室侍奉答应,叫二人断难有相处之机!   “是夜他二人闭门秘议,我只道他二人又要行何暖昧之事,便躲在窗外偷听。谁知一听之下,我才得知他二人竟然都是女夷神教的叛教弟子!哼,越捕神,她与那阿昙不清不白,我尚可暂忍,只叫人防备便是,然她竟为江湖匪类,心怀叵测,藏身于府衙之中,依我南唐律令,身为朝廷命官,我将其击杀却并无罪过!”   越镇恶沉吟道:“这个……”虽觉这赵铮未免有些令人不齿,但此番说辞却也无法反驳。谢萱叫道:“可是……她……有了你的孩子啊!”   赵铮嘿嘿一笑,倨然道:“我府中共有一妻四妾,她年岁原不甚轻,不过是生得比别人美一些,我才最为宠爱。难道其他人就生不出孩子?   “晚间我入她卧房之中,本就已暗起杀意,故此才安排下羊儿与纸帛之物。她却曲意奉承,又弹曲陪酒,使得我一时倒也下不了手!哼哼,酒毕我待歇下,她却执意要将我劝走。我在三夫人房中坐了片刻,毕竟放心不下,偷偷又折了回去,直入卧房,却见她卧于床上,竟沉睡了过去。虽是穿着单衣,却脂粉齐整,鬓边还簪了两朵奇怪的花儿!   “我望着那两朵花,想起那原是当初她与阿昙二人,遍求城中花匠,终于托人自西域带来,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名火起!绿珠睡梦常被惊醒,我便将随身佩戴的一柄匕首压于她枕下镇梦。此时只要我摸出匕首,便能将她立刻杀死!正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那曼珠沙华不知何时已被人摔碎于墙角!惊讶之下,我看优昙钵花时,发觉它竟不翼而飞!   “哼,我赵铮原也是富家子弟,少时多习武术。只是向四下里一看,便知有人自房顶潜入室中,盗走了那盆优昙钵花!”   他目视谢萱,冷笑道:“有了这入室之人做替罪羊,我却为何还要手软?况且万事俱备,当即我自枕下摸出匕首,便将她……”   他喘息一声,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冷狠之意,却无半分愧疚之情。谢萱突然瞥见床榻之侧,端端正正叠放有一件崭新的男子中衣。衣角上露出五彩丝线绣就的蝴蝶双飞,只绣完了一只,另一只才有半边翅儿。   谢萱不禁脱口说道:“府尊大人!这件衣衫,想必是绿珠夫人为你所做的吧?”赵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道:“是又如何?”   谢萱拿起那件中衣,仔细凝视片刻,方才叹道:“府尊大人,年长日久,相处生情,夫人她……是当真爱上了你的啊,原来你竟全然不知么?你看她为你绣制的衣衫,若非用心施为,针脚断不会如此细密精致……她自杀而死,一来固然是要救阿昙;二来,只怕也是为了你吧。她知道阿昙性子,唯恐有天会对你不利,而她若身亡,以阿昙爱她之切,决不会独活于世间。她发鬓上簪有两朵花,那朵曼沙珠华,想必代表的是她与阿昙的孽缘了结;那朵优昙钵花,却是她对你的一片心意……她是真心想转投来生,以洁白如昙花之身,再与大人你白头偕老……”   白衣女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此情此爱,美好短暂亦如昙花一现。她爱的男人,一个设计让她自杀;另一个竟然亲手杀了她!唉,曼儿,你平生为不负人,宁先负己,然为何人皆负你呢?莫非是他们……当真爱你至深之故么……情痴自苦啊……”   青光闪动,那白衣女子已是拔剑在手。谢萱悚然一惊,耳边但闻赵铮“啊”地一声大叫,抱头奔出门去!众人随后奔出,白衣女子衣衫飘然,如风掠过,直奔赵铮而去!   四周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映得刀剑雪亮如林。原来已有差役去领了大批官兵拥进园来,隔开赵铮,却将那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越镇恶手中铁尺一挥,向那白衣女子冷然说道:“本捕神此来盛泽,虽不想与你女夷教为敌,但如今遇你行恶,却是放你不过。”   白衣女子放目四望,却并不畏惧,淡淡道:“他们皆是我教中弟子,今日受这恶贼之累而死,我怎能不为他们报仇?”   越镇恶不再多说,挥臂大喝:“拿下!”已是攻了上来!众士兵捕快发声喊,手中刀枪挥舞,也冲上前来。谢萱急往后退,叫道:“捕神!杀死绿珠夫人的凶手呢?难道你身为捕神,竟然不缉拿凶手了么?”   ******   刀剑丛中,但见那白衣女子身法轻盈,飘忽不定,时不时地刺出一剑,却是从无落空,不是那人兵器落地,便是点中穴道。只不过她似乎下手留有余地,并未伤及一条人命。   白衣女子剑光挥洒,已逼开越镇恶铁尺。眼见得一柄长剑斜刺而来,已要刺入她的咽喉,她却将腰肢一摆,头往后仰,整个人柔如无骨,那剑尖竟是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   随即她身形一飘,身法奇绝,竟似一抹烟影。但见她在人群之中东奔西突,白影翻飞,青光吞吐,顷刻之间只听“当啷”之声不绝,夹杂着众人呼痛之声,那些刀枪横七竖八地跌落一地,却是持兵器者大多被那白衣女子的剑尖刺中了腕上穴道。   “叮”的一声轻响,几乎是间不容发之际,那白衣女子旋身一剑,青光闪处,剑尺交击,顿时将从左侧攻来的越镇恶逼了开去。只听越镇恶大喝一声,声音中也是又惊又怒,显然刚才这一交手,也是吃了暗亏:“你到底是谁,得以修习如此高深武技?”   白衣女子闪过数剑攒刺,笑道:“要知我是何人,便让我写来给你们瞧瞧罢了!”言毕右手手腕疾动,竟是以剑为笔,划众而过,竟在一方高过人头的假山石上连画数笔。更难得是她这几笔画了下来,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却并不似在恶斗之中,反如在闺中习字一般,气定神闲,不失高雅之态。   唯有那剑尖划过坚硬的山石表面,“嗞嗞”有声,火花四下里迸溅开来!   兵众围攻甚急,那白衣女子手腕一扬,左手中已多了一条银鞭。鞭影挥处,众人辟易。白衣女子闲闲道:“你们方才要问我是谁,现在我写给你们看,你们却又不允,真是叫人好生为难!”   她口中说着话,手下长剑仍在石上画个不停。越镇恶心中忖道:“我本是江湖上的好手,加上这许多官兵,若还不能拿下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以后颜面何存?”   当即使出平生绝学“封魔尺诀”来,但见铁尺飞舞,黑影横空,肃然杀气逼人而来!众心腹与他出生入死,自是看得出他内心所想。当下一齐冲上前来,甚至顾不上要捉个活口,招招式式,看在谢萱眼中,竟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手中银鞭游动,“刷”地一声,竟凭空绕出无数个鞭圈而来,圈影晃动,手随意动,竟如有生命之神物一般,只不过几个照面,“啪”地一声,一差役腕上早着一鞭,手上长剑脱手飞出老远!   越镇恶更是心惊,铁尺击来,白衣女子竟不用银鞭,反将剑身回转,“铮”地一声,剑尺相击。越镇恶只觉她手中长剑之上,竟似有一股黏力,当下不由自主,铁尺被长剑牵引,只得顺着那一剑走势,堪堪将最后一笔划完!   正无奈间,蓦见剑光一闪,疾如迅电一般,直向越镇恶面上刺来!越镇恶待要回尺救护,惊觉周身上下,似被一种无形压力缚住,竟是难得动弹半分,眼见得剑光如虹,直奔面门而来,当下心中一凉:“我命休矣!”   剑光炫目,越镇恶紧紧闭上双眼。忽觉面上如有清风拂来,却是那白衣女子在最后关口手腕一转,剑尖堪堪是擦着他面颊而过。   冷月剑光,莹然映照。那剑身只是轻轻一送,“扑”地一声,已插入了赵铮胸口!   赵铮惨呼一声,仰面倒下,胸口涌出鲜血来,顿时湿透了半边衣衫,竟是当场毙命!   白衣女子手腕轻挥,长剑离体而出,带起一连串细小血珠,洒落于尘土之中。   众人见她蓦起杀人,虽重围之中而如入无人之境。惊骇之下,休道及时出手相救,便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皆是呆若木鸡。   冷冷清辉之下,但见她俯首凝视剑上血珠,淡淡道:“纵是女夷叛徒,亦胜过你这无情无义之辈!”   越镇恶死里逃生,饶是他历经杀场,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中又惊又惧,也顾不得计较她话中讥诮之意,颤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是谁?”   白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我是何人,那石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话音甫落,她手中长剑划过一片清光,早已将身纵起,有如一道白色闪电,在黑沉沉的屋顶上只是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但闻她清寒悦耳的声音,自月色中遥遥传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剑术绝艳,鞭法诡奇,越镇恶等人与她交手之际,竟然无暇分心去看她所刻是何字,但见她逸走时的身法,显然轻功也是卓越至极,己方更非其敌。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骇然浮起一念头:武林之中,女夷教内,竟然有这样出众的女子!   厮杀的喧闹与嘈杂,仿佛都远远隔了开去。唯有她留下的剑光鞭影,犹未完全散去,于紫蓝的夜空之中,绽放出许多光影的花朵,仿佛无数苦痛的灵魂,穿越各类兵刃的间隙,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直落入这沉沉的世间,照亮了那样冷漠而模糊的幽明之路。   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女夷教中的女子,都以花作为名姓。她们定然也是期望人世的美好,当如百花一般灿然夺目。殊不知花朵犹有枯萎的时候,那些思念和爱慕的情感,怎会永远不被相负?在这纷繁而浑浊的世间,就算是珍贵罕有如优昙钵花与曼珠沙华,终究还是要孤独地凋落于幽明路上,徒然怀有对来生入世的企盼,却永远也达不到那遥远的幸福彼岸,只能陷入无穷的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中。   怕是要过了五更了罢?谢萱缩起身子,只觉寒意侵入骨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方山石之前,地下落了一层石末碎屑。石面之上,早被刻有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谢萱眼晴一亮,不由得直起身来。但见石上字字着力深锐,刚劲苍健,真如铁画银钩一般。尤其是那最后一笔,破空斜挑而起,气势凛然逼人,很难让人相信竟是出自女子手笔:   “永盛不凋,唯春长存!” 《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哆啦蒋 - 回家.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回家》 作者:哆啦蒋 正文 回家   暴雨猛烈地下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倾斜着身躯在风雨里摇晃着前进。   自惨烈的战役中死里逃生的他,强忍着侵袭全身的剧痛,任由雨珠炮弹似地猛击他已摇摇欲坠的身体,仍丝毫不放弃,一步步朝目标坚强地前行。   就快到了!加油!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男子紧盯着前方不远处一幢透出灯光的小屋,暗自在心底为自己打气。十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一个原本柔弱斯文的少年,蜕变为强悍敏捷的战士。战场上敌我交互厮杀声里,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生存”!为了生存,杀戮成为一种本能反应;为了生存,不惜让自己变成怪物!究竟为了什么而杀?为了什么而战?对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得活着回去!   到了!快救救我啊!   濒临虚脱的男子身体撞上了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前来应门察看的是一个十几岁的清秀女孩,当她发现倒在门前地上的男子,不禁焦急地向屋内叫唤:   “爸!妈!快来啊!有个人受伤了!”   一对外貌平凡的中年夫妇闻讯赶来,中年妇人用怜悯的口吻说:   “可怜啊!怎么伤成这样子,快扶他进来!”   但中年男子有些为难:“不好吧!被那孩子发现就糟了!”   “哥哥明早才回来,不会被他发现的!”   “是啊!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拗不过妻子女儿的请求,中年男子只得答应收留这名陌生人。伤者被抬到女孩的房间,由母女两人负责轮番照顾。   经由她们妥善细心的照料,男子逐渐由半昏迷的状态醒转,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孩关心的眼神。   “你醒了?现在觉得如何?”   男子眼睛迷蒙地望着女孩的脸孔。小妹也有那样黑而卷翘的睫毛,亮晶晶慧黠的眼珠子,算起来年纪约略也有女孩这么大了吧!他满怀感激地道谢:   “我现在好多了,谢谢妳救了我。”   “我去告诉爸妈你醒了。还有,肚子饿了吧?我去厨房帮你弄碗热汤来!”女孩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径自离去了。   男子勉强从被窝抽身坐起,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女孩的卧房十分简朴,四面墙壁刷成米黄色,几个简单的家具摆放在合宜的位置,看起来整齐又清爽。靠近门口的矮柜放了一尊外形圆浑、五短身材,有着红红鼻头和俏皮胡须的猫形玩具,男子想起小妹好像也有一只,还是他排了好长的队伍帮她买来的。   真的离家好久了。男子连从小将他一手拉拔大的奶奶的慈祥面孔,都记不清了。   他翻开被子,试着抬举右手臂,却是徒劳无功,从手肘到手腕的内部机件和线路已然毁坏,还有好些地方因积水而无法作用,原本助他保命的利器现在却像个累赘似的,无力地垂挂在身侧。   中年男子率先进房探视,看到了这一幕。   “你那只手可以活动吗?”话中有股警戒的意味。   “不,”男子敏锐地感觉到屋主的戒心,赶紧澄清:“它故障了,抱歉使您受到惊吓。”   “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介意的。”中年妇人从随后赶来的女孩手上接过汤碗和调羹,凑到男子面前。 “小心烫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女孩本来还想说下去,却被她父亲用眼神制止了。同一时间,男子急忙捧住汤碗,连声道谢。   腾腾上升的热气薰得他眼眶有些湿润,妇人的亲切使他回想起家乡几个爱护晚辈的伯母婶婶们,总是热情地招呼他吃喝,没有半点矫情和藏私。   “天亮前你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我儿子不会放过你的。”中年男子简单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不行,这孩子现在还很虚弱,再让他休息一会儿,然后把他送到柯医生那儿去,医生会帮助他的。”妇人提出建议。   “也好,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给柯医生打个电话。”中年男子似乎认为将这个重担转移给他人是个不错的主意。   待两夫妇离房之后,女孩又趁机溜了进来。   “你的手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机器人吗?”   “不是。”男子脑海里闪过他被敌军断臂的血淋淋的一幕,后来他被迫接受加装武器义肢的实验,加入先锋部队,才让他变成今日这个半人半机械的怪模样。   回家以后,奶奶和小妹她们能接纳这副模样的他吗?方才女孩的父亲看他的眼神,像见到怪物一样,深深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哥哥跟你一样,身上有很多这种武器,他比你还厉害!”女孩天真地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懂得惧怕。   “你哥哥会伤害我吗?”   “哥哥和我们不同,他很不喜欢外人来家里,为了保护我们,他可能真的会杀了你喔!所以在那之前你要赶快逃走!”   男子听了心头一惊,若情况真是如此,他也无须在此久留,增添这好心人家的麻烦。   一瞬间,房外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警报声!   “糟了!哥哥发现了!我们快逃!”   女孩迅速将男子背离床边,向通往后门的捷径奔去。在抵达后门前一秒,男子忍不住转头向后一瞥,只见一具狂暴的半机械人─他的身体有一半被改造成惊人的武器,全是他从未见过的型式─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发动攻击!虽然两夫妇奋力地阻挡他,却也只能牵制他留在原地,武器的威力几乎毁了嵌住后门的那整面墙!   那半机械人是女孩的哥哥?不可能!   但他回想起对方投射过来的眼光,那是混合着愤怒、仇恨和恐惧的一眼!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当人被夺走自己心爱的东西,而流露出的这种眼神!   “我带你去找柯医生,他会救你的!”善良的女孩一面赶路,一面不忘抽空安慰背上奄奄一息的伤者。   男子实在太疲倦了,身体尚未复元又经历巨大冲击,几近休克的状态让他无法对现在遭遇的离谱情况提出质疑─一个看似纤弱的女孩居然能背着一个大男人翻山越岭?   但男子不愿对女孩有丝毫的怀疑,在生死交关的当口,他选择相信女孩!   女孩背着身形有她两倍大的男子轻快地越过荒凉的市镇,沿途尽是废弃的仓库、货车,暴雨蹂躝后的地面仍是一片泥泞,但远处的天空却已透出幽亮的宝蓝色,女孩俐落的身影飞跃其中,仿佛划破暗夜的一道异光。   偏僻市镇的尽头,一栋不起眼的长形房屋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女孩至此停下脚步,轻声地说:   “我们到了喔!看样子柯医生已经等很久了。”   一个身着灰色工作袍,眼神热切的秃顶男人,动作有点滑稽地跑出来迎接他们,嘴里客气地招呼着:   “辛苦了,因为我不方便过去,所以还要妳大老远把病人送来,真是不好意思。”   “您快别这么说,其实我们是被哥哥逼出来的,请您帮帮这位先生吧!”   柯医生将两人请进屋内,昏暗的房里隐约可见数百具姿态各异的残缺机械人形,女孩将男子安置到中间的手术床上,这一举动所引发的疼痛惊醒了昏睡中的男子。   “你先别动,我叫老柯,现在要帮你检查身体。”   男子看见柯医生背后的女孩向他示意,表示要他放心,心神才略微安定下来。   柯医生在男子全身贴满了圆形的胶片,开始操作床边某几部不知名的仪器。   “别担心,检查的过程完全不会引发疼痛,对您的身体也无害。”柯医生没有忽略男子的机器手臂,“就连那只“手”我也能替您一并修好喔!”   男子心中有太多疑惑,但顾虑到女孩在场,只得把到口的话吞了回去。   柯医生动作俐落地把机械手臂从男子断臂上拆卸下来,男子发出一声低吟,毕竟这不是个令人舒服的举动。   “小妹,妳过来一下。”柯医生将手臂交给女孩,“去外面找一个同型号的,然后……”   他的手冷不防往女孩的后颈突袭,重重地按压下去,女孩惊讶的表情微妙地凝结在脸上,握着机械手臂预备转身的动作也瞬间在原地僵住了。   “你……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男子不可置信地大叫。   “难道你还需要问?她只是一具拟真机器人而已啊!”柯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那……女孩的哥哥也是机器人?”   “不!除了他之外,这一家子包括双亲、妹妹,都是出自我手的拟真机器人。”   “为什么?”男子想起女孩活泼可爱的笑容,妇人举止的亲切友善……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是那男人要求的,”柯医生带着怜悯的目光望着男子,“他和你一样,都曾是落难的战士。三年前他逃回家乡,就是现在这个宛如鬼城的小镇……从前,这里可是个安祥和乐的世外桃源呢!可惜在那次敌军大规模袭击之后,我军不得已撤守了这个地区,居民们只好远离家园,到内地谋求生路去了。”   “悲剧就发生在那男人回家后的当天深夜。敌军侦测到他交通工具降落的地点后,便尾随那男子来到这个隐密的市镇,展开血腥的杀戮行动,对付的是手无寸铁的小镇居民……当那男子被轰炸的声响所惊醒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正值豆蔻年华的妹妹,亲爱慈祥的双亲,都在这场突袭中丧生了。于是,那男人流着不甘心的眼泪,抱着他们的遗体来找我,希望我让他的家人们重生!”   “我答应了他,不完全是出自同情,而是我的研究需要一个实验人体,所以我和他交换条件,只要他愿意配合我的研究,我便尽全力让他的愿望实现!”   “难道他的家人就是救助我的那三个人?”男子不禁提出疑问。   “正确的说,他们不是“人”,只是我依照他们生前的外形、个性制作的拟真机器人,很成功吧!没想到他们比真人还像人!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重生”吧!只不过,这些机器人也只能用来慰藉那可怜男人的心灵,除此之外无多大用处。”   男子再度回想起那半机械人的眼神,突然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要好好保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家”,这是不容许外人染指、破坏的圣地。因为,对一个饱受战争之苦的男人而言,“家”是他唯一的避风港,家人一抹温柔的微笑,一声亲切的关怀,绝对值得让他为此而拼命!   就算是假的也好……   “另外,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身体检查的结果显示,你已罹患一种绝症,活不过三个月了。”   男子愣了半晌,嘴里喃喃说道:   “可是,我还没回去看看她们……”   他终于想起遗忘已久的奶奶的脸孔,离家那天,她和小妹站在细雨绵绵的路口,面容憔悴地目送他离开,他的心隐隐抽痛了起来。   “有一个办法,只要你愿意配合我的实验,我可以让你一偿宿愿。”   “我不需要你的机器人,我的家人还活着啊!”   “实验的对象不是他们,是你!”柯医生异常热切地劝说:“我可以制作出和你本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备用,在你濒临死亡的时刻将脑部连结到机器人头部,所有的记忆顺着线路传输到机器人脑里,也许伴随着灵魂也说不定……你便有机会获得“重生”了!”   男子痛苦地思索着,若是要逃跑,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更何况,他能逃到哪儿去呢?现在的自己回到她们身边,也只会拖累她们而已。不如,步入那半机械人的后尘,成为机器人的自己还保有从前的记忆,面临危难时能发挥守护家人的力量。至于失去肉体的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吗?与奶奶和妹妹的安危相比,这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男子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自己跨越了距离的遥阻,回到布满香气的田园家乡。数不尽的粉蝶在湛蓝的天空飞舞,伴随朝阳伫立门前的身影,是等待已久的她们,微笑逐渐在眼底和心头漾开……   “有劳您了。但我有个请求,能否将我的机器人外表制作得跟真人一样,我不想让我的家人发现事实的真相。”   男子的笑像在流泪。他终于要回家了。   “嗯。”爸爸点点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人类“开心”之后,腐烂的速度,似乎愈来愈快了。”妈妈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突然有感而发。   【完】 《回家》 作者:哆啦蒋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大雷神 - 气壮山河.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气壮山河》 作者:大雷神 正文 气壮山河   你从浴缸里出来,一边打开阀门放水,一边擦干身体。你从背包里取出衣服穿好,这时浴缸里的水放完了,新的一天从此开始。   天气有些冷,于是你把衣服和浴缸上的两个充气塞同时拔掉,将两个气口对在一起,浴缸里排出的空气就有一部分充到了你的衣服里面。   衣服的充气口是设计成用嘴吹的,你却想到利用浴缸的废气。你是个喜欢动脑筋的人,看着浴缸晃晃悠悠地软倒,身上的衣服渐渐厚了起来,你满意地笑了。   放完气的浴缸像条纱巾一样铺在地上,你挤出浴缸里的最后一点气,把它卷起来放进背包。回到卧室,床、躺椅和桌子里的气也已经排空,变成一堆横七竖八的纱巾,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如果不是气阀上印着的字,今天晚上你没准会把桌子当床充起来睡。   你把桌子、躺椅和床卷在一起收好。它们在背包里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当然你的背包不会浪费,剩下的地方马上也要派上用场。   走出房门,拔掉门框下面那个大口径的排气塞,整个房子里的空气就吹出悦耳的笛声,伴奏着房子的扭动,在大楼骨架里余出一块巨大的空洞。   这是个热闹的街区,所以很快就会有个夜猫子把他的房子塞进来,把这个空缺填满。   不多时房子的轻歌曼舞渐渐停止,你把它也卷起来塞进背包,顺着大楼的充气滑梯滑到楼下。外面旭日初升,天高云淡,整个充气城都苏醒了。   你从背包里掏出气泵,把它吹起来,再掏出你的旋翼机,蹬着气泵给它充气。气泵一圈圈地转动,纱巾样的旋翼机就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像一匹刚刚出世的小马驹。   每到这时,你就会感到气泵的伟大,简直仅次于伟大的特高纳米材料。因为无论是一座房子还是一架旋翼机,甚至小到一张床或者一个浴缸,都难以想像只用嘴就能吹得起来。   ——用人力,用空气。在这一点上,气泵和整个充气城的精神别无二致。很多人把气泵视为充气城的象征,不只因为它是一件不可或缺的工具。   充好旋翼机的气,坐上去踩动踏板,身后的推进螺旋桨就静悄悄地转动起来。不多时上面的主旋翼也开始转了,越转越急,一直带着你离开地面,轻盈地飞向空中。   今天空中的能见度很好,也没有什么风,只有主旋翼上的驱鸟哨在轻柔地呜咽。周围也有其他人在飞来飞去,南腔北调的驱鸟哨声此起彼伏,把空间切割成形形色色的小块,随即弥合,又随即开始下一次的切割。   只凭哨声就能判断一个飞行员的熟练程度了。你远远躲开那些初学乍练的家伙,他们就像原子核周围的电子一样可以随时撞到空间的任何地方。你不禁有些怀念当初地面的充气改造尚未完成的时候,每个人都飞得娴熟礼让,好像一行行优雅的大雁。   你是个工程师,眼前的工作是把城区的一些交通设施迁移到周边去。因为那些立交桥和高架路都是为跑在地上的车辆准备的,自从改造彻底完成,充气城里的交通就再与它们无关,完全成了天上的事。   可是旁边还有一座传统城,他们驾驶钢铁制造的汽车,燃烧石油,释放黑烟,从充气城外疾驰而过。而且一旦来得多了,或者发生事故,就会把道路堵成公共浴室的下水道——谁都知道这里的水在不住地流走,却是谁也不知需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能以排放黑烟发泄他的不满。   所以传统城需要这些交通设施。今天,他们需要一座立交桥。   你打开密码锁,把这座立交桥的气塞拔开,瞬息间强风大作,将你的旋翼机蹦蹦跳跳地吹出老远。抬头看去,十米之上那道坚挺的桥梁开始极慢极慢地变软,一寸一寸露出更上面的蓝天白云。   蓝天上,白云间,有一群架着旋翼机飞翔嬉戏的孩子。   你马上有了主意,放开喉咙大喊:“喂,年青人,我要排光这座桥里的气,你们能让它排得快点吗?”天上回答:“你要我们怎么帮你呢?”   “看好了——”你钻进旋翼机快速起飞,爬上高空,飞到立交桥的上方,突然把螺旋桨停住,于是主旋翼的旋转变慢了,旋翼机就载着你一起掉下来,端端正正地砸在立交桥上,马上被桥高高弹起,弹到最高点时又突然发动,盘旋着开始下一次爬高。   孩子们当然喜欢这样的游戏,所以他们一哄而起,十几架旋翼机一齐聚到你这里来,以各种花样分享你的创造。   一群孩子七上八下玩了半天,不知起落了过了多少架次,总算把立交桥砸得气息奄奄。你找到桥的一个角,开始打卷。铺下来的立交桥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所以打卷这件事足足用去你一个上午。   午饭过后,你把这具三人合抱的大卷吊在旋翼机上,运到充气城和传统城之间的一个路口。这里的地面都是坚硬的沥青,就算是你这样的飞行老手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稳稳降底高度,先把桥卷扔下去,再换个平整的地方慢慢着陆。   这时传统城的大胡子工程师已经带来了一台柴油泵,开动起来,冒着黑烟,突突作响,再加上高速气流的冲击声,全然听不出半点美感。桥立了起来,你们把它抬到适当的位置,将四面的引桥一一固定在路面上,今天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伙计,这玩意儿真的能行吗?”大胡子工程师不住地在桥上捏来捏去,每次都用力把桥捏得凹下一点。   你说:“当然,承重十五吨,绝对没有问题。”“希望是真的吧。就算是真的,更重的车就过不去了。”   “比十五吨还重?你们要那么重的车干什么?”“那算什么,如果是运钢材的车,五十吨也有。”大胡子咕哝着,“我还是喜欢钢筋混凝土的家伙,好像大山一样,摸上去就让人放心。”他看看桥,看看你,又看看你的旋翼机,无奈地摇着头,爬上汽车,冒着黑烟开走了。   这就是传统城里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啊,难道他们不懂得世界每天都在飞快地进步吗?你从立交桥边起飞,心里很不痛快。要不是这座传统城像个楔子一样钉在中间,你们早就和远处的另外几座充气城连成一体了。   你越飞越慢,心中越是不甘,终于掉转头向传统城飞去。你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了。   传统城里到处都很硬,有些栏杆上还带有莫名其妙的尖刺,足以刺破一切充气的东西,所以传统城多少是个危险的地方。   而且你们充气城的人大多对改造之前的世界没什么兴趣,几乎从来不会飞到传统城来。   “看哪!那是什么?他是谁?他在飞!”一个甜美的声音发现了你,循声看去,在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你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和声音一样甜美的女孩。   “你好,我是从充气城来的,我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城市。”你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高度降下来,让她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街上的行人立刻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你提问,问得最多的是:“你怎么会飞?”于是你说:“很容易啊,用这个充气旋翼机,脚蹬着就飞起来了。在我们充气城人人都这么飞。”   “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没问题啊,我们充气城的地面是软的,房子也是软的,摔到哪里都像是蹦床一样,不会受伤。”   “你穿的衣服也和我们不一样。”在嘈杂的人声中,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甜美的问题。于是你乐滋滋地答道:“是的,你真细心。我们的衣服是上下一体的,中间可以充气。看见这个管子了吗?天冷的时候多吹一点气进去,就不会感到冷了。”   女孩脸上透出一抹红晕:“那么,我们也能像你一样吗?”“当然可以,只要你们的城市完成充气改造,就能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充气城。我们和你们,还有对面的几座充气城可以连接起来,形成一片巨大的充气城市带。到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你在众人头顶像只蝴蝶似地蹁跹进退,绕来绕去总是不肯离开那朵最香的花。   “走开,你这混蛋!是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来的?”一个巨大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边响起,“快滚回去!别教坏了我们的年青人。”   你早就准备好怎么对付这些老顽固了。于是你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来你们这里作客的,顺便参观一下你们的城市。没想到你们的生活还像我们好几年前那样,就算是好几年前,我们也绝不会用你这样粗鲁的方式对待客人。”   街边的老头使劲挤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雨伞:“快滚!你这轻浮的家伙,连同你们那座该死的充气城。我们有脚踏实地的工业文明,我们有坚固的楼房和巨大的机器。”   你看着他的伞尖,把高度升起几米,还没答话,就听到女孩大声说:“可是,他会飞。”   “我们有钢材、有煤炭、有石油、有水坝、还有核电站。我们的一切都像大地一样坚实可靠。”老头企图在音量上占据上风,但女孩不为所动:“可是,他会飞!”   “飞算什么?我们还有汽车,我们也有飞机,可以飞到两倍音速、三倍音速。”   “可是,他可以像鸟儿一样飞,他在用自己的力量飞,他是真正的飞。”女孩寸步不让。   “是的,”你不失时机地补充,“而且我们飞的时候不怕失事,没有污染,当然更不会爆炸。”   “快滚!快滚!”气急败坏的老头似乎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于是你对女孩说:“看来这里有人不欢迎我,那我先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带一件充气衣来,保证又舒服又暖和。”   “谢谢你。”女孩快乐地说:“但我们会有自己的充气衣,我们也会建造自己的充气城。”“对,对,我们也要建造充气城。”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响。   你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恋恋不舍地飞回充气城。这回连续飞了好几个小时,你并未感到半点疲倦,反而好像多出了不少力气。是爱情的力量吗?你忍不住偷偷地笑。   吃过晚饭,你在充气城里靠近传统城的位置找到一幢大楼,把房子塞进去充起来,美美地睡下。似乎一夜做了许多好梦,醒来时却一个也记不清了。   然而好消息还是和晨曦一起到来:昨天传统城连夜举行了全民公决,结果表明多数公民主张放弃传统的生活方式,接受充气改造。   这就意味着充气城可以扩大,可以和远方的那些充气城连成一片。全城每个人都为之振奋,但他们不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记得的。就像你在睡梦里也记得要送她一件最好的充气衣。你飞到城里把充气衣买好,顺带买了早餐,边吃边向新的充气城飞去。   今天传统城开出来的汽车比平时多了几倍,幸好昨天搬来的立交桥起了作用。从空中俯瞰,那些汽车首尾相衔,像一队蚂蚁似地爬上爬下。   车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他们是坚定的传统捍卫者,从众多变成充气城的传统城汇集到这里,再从这里转移到另一个更能坚持传统的地方。传统城越少,传统的捍卫者就越集中,要改造一座传统的城市也就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充气改造的进程并没有就此停滞,因为它得到了年青一代的由衷拥护,它是人类文明必然的走向。每一年,每个月,都有一些传统城接受充气改造,却从来没有一座完成改造的充气城愿意恢复传统的状态。   所以充气城的数目与日俱增,从开始的几个水滴汇成了汪洋大海,而原本是汪洋大海的传统城却收缩成了形孤影单的水滴。很多人相信全世界的传统捍卫者终将会合到一起,那将是个严重老龄化的城市,随着老人们一个个离开,城市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像阳光下的水渍那样蒸发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传统捍卫者全数离开了,新充气城里的充气改造早已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们不想花时间拆除原来的建筑,只是往坚硬的表面上简单地包上一层充气面板,这样城市的规划多少有些受制于原来的格局,但改造进行得很快,每个小时都会有一段街道充起气来。   放眼看去,充气世界和传统世界中间是一条分明的边界,正在略无阻碍地向前推移,像时间,像烈火,一步步接近无可改易的结局。   潮流——你心中不禁想到这样一个词。   看到昨天的女孩的时候,她正和许多人一起用雷达搜索锐器。缝衣针、装订锥、裁纸刀、圆规,每件锐利的物品都必须严格管制,以防给充气的世界造成破坏。小猫小狗也被集中起来,要一个个把它们尖利的爪子磨钝。   “我们的充气城会比你们的好。”没想到她见到你的第一句话会这么说。你把充气衣递过去,对她说:“如果我知道你们改造得这么快,今天就能给你带一架旋翼机来了。”   “谢谢,”她接过充气衣,塞在衣袋里,“你相信吗?我们发明了全新的充气技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   “把一种充气品变成另一种?是真的吗?”你的确不太相信。虽然制造充气品的技术不难获得,充气品的设计却是个十分复杂的工程,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精密的计算,有时甚至需要一些灵感。充气品并不是个简单的气球。要让一座房子充气之后不把房间挤成一个实心的馒头并不像吹气球那么简单。   所以几乎每件东西都成了专利,给它的设计者带来巨大的财富。你不禁想起刚刚完成改造的时候,你为了设计一种充气折叠椅着实花了不少精力,跑去申请专利时才明白充气与折叠实在是毫无必要的功能重复。   “当然是真的。”女孩得意地回答,“至少在实验室里已经能把一种格局的房子改造成其他的格局了。要变成一张桌子也可以,就是用不了那么大。”   “只用一个晚上加半个上午,你们就设计出了这样的东西,还做了实验?”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聪明人的一秒钟,就相当于笨蛋一辈子。”她甜甜地笑着,带你去了实验室。她取出一枚极小的充气品,用一根细细的吸管吹足了气,递给你,“你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大概有两个巴掌大,是个端端正正的长方体,用力捏捏,感到里面没有什么空腔。你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好认输:“我不知道它能干什么用,看上去简直像一块砖。”   话一出口,你马上省悟:“这就是一块砖!你们把整个的房子做成一块块积木,然后随意安装,我说的没错吧?——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你还不算太笨。”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这块砖并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它表面上遍布着微小的纤毛和气孔,只要彼此接触就能牢牢粘住,还能通过表面形成充气通道。所以用它砌成的充气品可分可合,极为灵活。”说话之间她又取出几片砖,随手捏在一起,用吸管一吹,很快变成一根长长的砖棍。   对啊,你怎么没想到?有了这种技术,就能造出超大型的充气品,比如连接大陆的跨洋大桥,或者是漂浮在海上的充气岛,甚至给整个地球穿上一层调节气候的充气外衣。到那时候,地球可以改名叫大气球了吧。   “喂,发什么呆?”她注意到你瞠目结舌的样子。   “唔,没什么。”你嗫嚅着说,“我还以为美丽的女人必定会在智力上有些欠缺,看来上帝并不是个公平的家伙。”   “砰”,她手里砖棍砸在你的头上,柔柔韧韧地一点也不难受。   她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我想上帝是很公平的,他也许正在想办法整治我呢。”   “嗯,我也这么想。他老人家一定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会给我安排些什么噩运呢?”她似乎真有一点担忧。   你也马上忧心忡忡地说:“比如,比如,我想,也许,等充气改造完成,他会让你嫁给一个喜欢发呆的笨蛋。”   砖棍没有再砸下来,她却羞涩地垂下头,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对答,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你从衣袖里抽出一枝花,递到她面前。这是刚刚在一家即将关闭的传统花店里买来的,你知道有些时候越是传统的方式就越是管用。   她似乎想把眼睛闭上,却还是忍不住睁开,伸手去接,你却不肯放手,反而连她的手掌一起握住。虽然花瓣下面的小刺扎进了你的手指,你也没有感到分毫的疼痛。   你慢慢向她靠近,她也向你依偎过来。鼻端充满了清幽的香气,你的大脑有些空白。让时间就此停止吧,你已经准备好将整个世界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的身体软下来,紧紧和她贴在一起,随着她的呼吸轻盈地起伏。她好像察觉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你,盯着你,蓦地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她用力挣脱你的怀抱,发疯似地逃出实验室。你想追上去,双腿却再也不听使唤。你像个醉鬼似地扭来扭去,脚下越来越软,终于像条纱巾一样软倒在地,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你把手伸向屋门,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手上的破口里,空气已经泄完。   地面很凉。你很冷。不远处是那朵带刺的玫瑰。渐行渐近的是无尽的虚空。   【完】 《气壮山河》 作者:大雷神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端宏斌 - 星际情缘.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星际情缘》 作者:端宏斌 正文 星际情缘   老端注:在整理一块老硬盘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这个word文档,那是十几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发表在了电脑报《游戏世界》上,故事背景就是当时最热门的即时战略游戏星际争霸-母巢之战,还真没想到当年我还有写小说的本事。现在星际都出了二代了,画面是好了无数倍,但再也找不到那时一起在网吧对战的感觉了。我这也算是老男孩的怀旧吗?   2249年4月8日,来到这个荒凉的星球已经快一年了,这里到处是沙土和低等生物,既没有风也没有雨,一切都是那么阴暗晦涩。地球现在可能正是春光明媚,而我在这里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虽说人类的家园是地球,可我从出生以来就没去过那儿。总部的数据库里有地球的详细资料,在虚拟现实机里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晨雾、春雨还有晚霞。这使我相信,在这层厚厚盔甲下的仍是一个地球人。   在一次执行探索任务的时候遇上了一队神族的狂战士。那时双方的关系尚好,还招呼我们进了他们的兵营。闲谈中一个狂战士问我:"你们人类的家在地球,为什么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呢?"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知道从懂事起就过着迁徙的生活,一会儿这个星球一会儿那个星球。水晶和气矿是我们的生命,所到一处就开始消耗那里的资源直到耗尽,就这样一步步来到现在这个星球。   那个狂战士抬起头指着远方的一颗星星说:"我们神族的家园就是这颗红色的Aiur星,那里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也不想到这鬼地方来,我渴望和家人团聚,但为了整个种族的命运我渴望战斗。I do this for Aiur."我望着天空答道:"其实,我也是很想回家的。"可我的心在问:"哪儿是我的家呢?"   二号部队已经探到了一片丰富的矿区。这意味着大家要立刻移动到那儿去。重达30万吨的指挥中心缓缓升起,以前每当我看到这一景象都会感到无比自豪,而现在的我只感到一丝空虚和苦涩。   矿区开始工作,我两点一线的无聊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而几乎与此同时战争也爆发了。四号部队由机枪兵和火焰兵组成,在我们的目送下向前线进发。一天之后传来消息:他们由于信息错误不幸踏入虫族的地蟹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上级开始从我们SCV(太空工程车司机)中征用士兵。我们的精神陷入恐惧之中,每天只知道不停地从矿区开采8单位矿石送回基地。虽然在以前这是个令人诅咒的工作,但现在我却非常想继续做下去。   我们的工程师绝对是最优秀的。不久,新式的盔甲及武器陆续开始装备部队。接着是物理学家研究的U-238弹壳,这可以大大增加机枪的射程。生物化学研究所开发的兴奋剂使我军的战斗力提升很多。平衡的天平开始逆转。   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与此同时,另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总部决定开始征用女性作为医疗兵。还记得那天天空不象平时那样阴霾落寞,偶尔会有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鸟。我们正在开采气矿,瓦斯精炼厂里的环境极为恶劣,昏暗、潮湿,令人窒息的气味使我真想吐。好不容易运了一罐气体来到外面,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睛也难以睁开。   忽然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女孩子的笑声,这大概是我来这里以后第一个令我欣喜的声音。我回头看个究竟,我的眼睛告诉我那是个洁白色的公主,还有一圈粉色的光晕,但我的心坚信那是个美丽的天使。(后来她说肯定是我看花了眼,可我宁愿相信所看到的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注意到我。那时的我就象中了神族的静态力场一样呆呆地看着她,听着她的笑。直到她消失在那排兵房后面。   此时我才发现原来和她一起的还有许多人。她们就是总部派来的医疗兵吧,我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次运矿回基地的时候我都会在基地附近张望一下。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战争仍在继续,甚至比以前更加惨烈。由于指挥上的失误,派往前线的第八坦克集团军全军覆灭。据说,在所有坦克都架起来的时候,对方的狗群也如潮水般蜂拥而来……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矿石及油气的需要更加紧张。上头决定开辟分基地。我被选定执行这项任务,探矿是极其危险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在第765号地区我成功的发现了一片矿,立刻发信号回总部请求支援。基地在我手中缓缓建成了,与此同时一队机枪兵加护士赶到。突然,从人丛中我发现了久违的她。她还是那天的样子,还是那么爱笑。我真怀疑在她的数据库里是不是没有unhappy这个词。   我鼓足勇气来到她的面前说道:"你好……"可接下去说什么呢?我一时想不起。她歪着头微笑地看着我。"今天天气……哈哈哈……"我终于挤出这么一句来。"嘻嘻……"她的微笑变成了欢笑。我发觉自己的脸开始变红了。我想继续聊下去,可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耽搁。"我想,我该去采矿了。""我也正要去巡逻。""再见。"这句话我们异口同声。   我又开始了无聊的采矿,但这回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她就在我的身边。我们的经济开始好转,一批批坦克和机器巨人开赴前线,研究所的资金也很充沛,更轻更好的机械陆续装备全军。我们还开辟了许多分基地,战线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我想战争快结束了吧,那时我就有时间和她说话了。   可就在那天,我正在开采水晶矿,突然发现一群狗在矿区不远处集结。我赶紧拉响了警报,同时狗群的进攻也开始了。那场战斗是我终生难忘的,地堡被一个个摧毁,士兵被咬得四分五裂。我们SCV也参加了战斗。基地后方的形势最为激烈,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里,另一个原因是我隐约看见她也在那儿。   我用采矿焊枪作战,一只狗在我的焊枪下化成一滩脓血,兴奋之余一阵剧痛痛彻心肺,低下头才发现一只狗爪已刺穿我的大腿。可是,慢慢地,我却不觉得怎么痛了,只觉得走路时不太方便,当我第二次低下头时竟发现伤口已经奇迹般地愈合了。忽然我明白了什么,回头看去,真的是那熟悉而可爱的笑容。"我来帮你治疗,你继续战斗。"我的斗志又燃烧起来,那位神族狂战士的话回响在我耳际:"I do this for u。"我只改了一个字。   就这样,我一边战斗,她一边为我治疗。每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笑容鼓励我。三只狗向我冲来,我肯定顶不住了,回过头想看她最后一眼,啊!她不在我身后,"快来开火!"我转过头,惊呆了,她竟用身体挡住了狗队的进攻。我挺起焊枪冲上前去。她的样子还是那样美丽。   她终于倒了下去,倒在众多尸体旁边,地上到处是鲜血。狗们似乎对基地更感兴趣,全都去攻击基地了。我抱起她发足狂奔,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幻想着有一天能和她一起回到地球,和她一起坐在海边看日出,沐浴着清爽的海风。再也没有水晶和虫族来打扰我们。   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我知道基地已经爆炸了,但此时的我已经不再关心它了。   我抱着她不停地跑,真希望能一直这样跑下去。渐渐的,怀中的她越来越沉重。我跑上一个山坡,把她放在地上。她的盔甲已经残破不堪,露出冰清玉洁的肌肤,伤口流着血,就象雪地上飘落的花瓣。这不是虚拟现实机里的景象,她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前。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还活着!   一个念头在我脑际浮现,以前曾听过一个故事:昏迷的公主只要有王子的吻就会醒来。我不是王子,但她是我的公主。   她的嘴唇香香的,软软的,湿湿的,甜甜的,这是我第一次吻女孩子,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惊喜的发现她也正微笑地看着我。"我的上帝!"这是当时我能说的唯一一句话。   以后几天我们都在一起,她还是那么爱笑,于是最艰苦的日子也充满了欢乐。我们彼此聊了很多,朋友、工作、爱好,但都回避触及那天的战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很好。她告诉我她是从地球来的,我真羡慕她能生活在地球。她还跟我描述了很多我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些事大概这就是她快乐的原因吧。和她比起来我以前的生活简直是一片沙漠,但现在完全不同了。   离主基地已经越来越近,只要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可谁也没料到,悲剧会发生的那么快。我总是想把这段回忆忘掉,试了几次才发现它已经铭刻在我心的深处。那时我们正在谈论神族是否会对虫族宣战。我好像觉得前面的路口有点异样,但没在意。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这个错误的。突然一声巨响,地面瞬间凸显出来几块东西。我正感惊奇,她一把推开我。"快走!"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明白过来,一根魔鬼般的利刺已经次进了她的身体,我想叫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放了一颗闪光弹。地蟹瞎了,我活下来了,可我宁愿让刺也刺进我的身体。我想哭。   他们说阵亡将士的遗骸应该焚化后撒入太空,可我不同意。因为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把她偷偷埋在了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想写一首诗给她,这是我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到底什么是爱   我有些不明白   你说爱是暖风徐徐吹来   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到底什么是爱   我有些不明白   你说爱就是一种感觉   确实很难说明白   到底什么是爱   我有些明白   爱就像花儿盛开   真情常在   根本不必太明白   到底什么是爱   我已经明白   可你却再也听不到   我对你,心中的告白   写完这首诗,我已泪流满面   转自《老端的观点(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13b1cd0102dr4w.html)》 《星际情缘》 作者:端宏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邓国栋 - 阴谋.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D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阴谋》 作者:邓国栋 正文 阴谋 一   “唉唷,我的脚!”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子冲着旁边一个戴墨镜的男子嚷道,“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墨镜”毫不示弱:“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是我踩的,你想怎么着?”   “怎么着?给老子陪礼道歉。”   “嘿,我今天偏不这么做,你又能怎样?”   “你小子想挨揍是不?”   “想打架?我奉陪!”   “好吧!”“寸头”冲着“墨镜”就是一拳。墨镜凶狠地扑了上去……   “怎么样,这射线很有效吧?”一个比斯星人对着的伙伴说,“这种射线的作用就是使人失去理智。而处于一个整体中的各成员若不能互相容忍,不用多久就会变成一锅粥。”   另一个比斯星人接着说:“这样一来,地球人就会自相残杀,直至全部灭亡。然后,地球就将是我们的了……”   “没错。”比斯星总统冷冷地说。 二   “水变汽油?不会吧?”   “那还有假?比斯星人无偿提供的技术。瞧,只这么一小滴,就可以把一桶水变成货真货价实的汽油了。”   “哎呀!太妙了……”   “更神奇的还在这儿:你再把这桶变成汽油的水取出一滴,放到另一桶水中,那桶水也可以变成汽油。”   “哇!那我们就不用再怕什么‘能源危机’了。哈……真不错呀!”   就这样,消失了很久的以汽油为燃料的机动车又大量出现了。由于这种汽油还能将水继续变成汽油,人们便竞相仿效,各种公司、商号也大肆制造、囤积、大发横财,所以没多久,地球上就不存在可供饮用的水了。这应了一句五十年前地球人的一句公益广告词:“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   比斯星人看到这一切,阴险地笑了一下,说:“愚蠢的地球人!汽油再好,也不能拿来喝啊!” 三   “如果消灭了所有的农业害虫,那么粮食产量还会增长很多。”世界农业部部长高兴地对我的助手说,“就这样定了,从比斯星进口那种可以消灭所有害虫的高效杀虫剂。”   果然是高效杀虫剂,没多久,地球上就没活着的害虫了。但是,许多益虫、益鸟吃了中毒而死的害虫,也纷纷死去,自然界中的动物又因误食被毒死的益虫、益鸟而死,毒素就一步步传递,直到地球上不再有动物为止。终于有这么一天,地球人类普遍地争夺粮食自相残杀。   农业部部长这时才感到自己错误的决策造成的严重后果。他的助手又带来了比斯星人的消息:“比斯星人有种产品可以解决地球的动乱。”农业部部长喜出望外:“什么产品?”“枪!”   “是的,超强杀伤力的比斯射线枪,一扫一大片───这不是很爽吗?”比斯星总统点点头说,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四   “现在宣布一个好消息。从今以后,垃圾将不再是我们这个星球的问题了。我们从比斯星进口了这种高效燃烧剂。它可以将任何垃圾焚烧成为无害的气体。现在请观看用高效燃烧剂焚烧垃圾的现场表演。”   只见一批工作人员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洒在一堆垃圾上,然后点上了火。片刻过后,垃圾不见,变成一缕缕青烟。   于是,这种方法就成为了地球人处理垃圾的方法。   几年后,科学家宣布了一个坏消息:比斯星人的高效燃烧剂的耗氧量是普通燃烧剂的一万多倍;更重命的是,这种燃烧剂燃烧时可发出一种射线,那种射线可以杀死所的绿色植物。最后的结论是:地球上的氧气将不能维持六十五亿人口的呼吸,人口将因此而下降到一个很低的数目。   又过了几年,零零星星残留的人类已衰弱得只能苟延残喘了,对于任何外星人的入侵也无能为力了。   比斯星人像飞蝗一样降落地球。比斯星军队捕获了全球仅存的最后几十个骨瘦如柴的人类。“全部踩死吗?”比斯星总司令请示道。   比斯星总统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不,留两对做种。咱们也要保护宇宙稀有动物嘛。” 《阴谋》 作者:邓国栋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Enderwhk - 诗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E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诗人》 作者:Enderwhk 正文 诗人   诗人甲就坐在诗人乙的旁边,诗人乙抱怨诗人甲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要写诗。”诗人甲这样对诗人乙说:   “你这样说了很久了。”诗人乙不屑的笑了笑,“可是你每天都这样傻坐着。”   诗人甲就坐在诗人乙旁边,诗人乙看不见他。   “我得写诗。”诗人甲这样对诗人乙说。   “你这样说了很久了。”诗人乙不屑的笑了笑,“可是你每天都这样傻坐着。”   诗人乙写诗,诗人乙无时无刻不在写诗。诗人乙什么也看不见。   诗人乙的诗,关于宇宙,关于小拇指,关于爱情,关于大海,关于高山,关于希望,关于这座被废弃的厂房。   厂房的天花板上到处是蜘蛛网,   那些捕捉着希望的蜘蛛就隐藏在蜘蛛网上。   被从窗户里泻入光线照亮的尘埃,   像坠落的心那样随风飘荡。   诗人甲说他要写诗。   诗人甲说他要写诗。   诗人甲的进程被锁死了,诗人甲写不了诗,诗人甲从来没写过诗。   诗人甲念叨着他要写诗,可他的进程被锁死了呀。可他的进程被锁死了呀。   他还是念叨着要写诗,一首有力量的诗,一首牛逼的诗。   诗人乙写诗,他在这破旧的厂房里写诗。   诗人乙的诗,关于星斗,关于宇宙,关于小拇指,关于爱情,关于大海,关于高山,关于倔强,关于这座废弃的厂房。   诗人乙写着诗,写那些只有十个词的诗。   “彗星的碎片划破女人的脸.....”   “哦,厂房里的星斗们倔强的爱情......”   “我写不出诗了啊,这苍白的夜,这娘的世界......”   他的词汇库坏了啊。他的词汇库坏了啊。   盲诗人的词汇库坏了啊。   他还是在写,写那些只有十个词的诗。   这是一个废旧的厂房,一条被遗弃的生产线。   通向外面世界的门紧锁,飘扬的心见证着落寞。   那里坐着的,是两个不合格的诗人,两个不合格的产品。   这些不合格的产品啊,   永远走不出政府的圈地。   他们不能像他们的同伴那样,   在海边上,在山上,在美好的地方,   为美好而歌唱。   那些恣肆而放荡的际遇不属于他们啊,   也不属于我。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油竭灯枯。   那废弃的厂房仓库里,早已堆满老去的诗人,生锈的尸体。   诗人甲坐在诗人乙的旁边。   诗人乙坐在诗人甲的旁边。   “我一定要写诗。”诗人甲这样对诗人乙说。   “你这样说了很久了。”诗人乙仍笑着说,“可你每天都这样傻坐着。”   “我以后会写诗。一首可以让人记住的诗。”   诗人丙跺了跺脚,从厂房的楼梯上下来。写首诗不容易啊。他的背上,悍然写着:囚禁,无法取悦人类。 《诗人》 作者:Enderwhk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冯原 - 基因源.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F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基因源》 作者:冯原 正文 基因源(1)   实验做完时,天已微亮。   上官恪靠在躺椅上,试图伸展因紧张过度而僵硬的四肢。他呆呆地望着闪着银色辉光的天花板,然后将手举至眼前,攥紧了又松开,再攥紧,再松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自己的手,上面满是被化学药品腐蚀的痕迹。   你“fire”了自己的导师,在这种地方夜以继日地做着总不成功的实验,你想向世人证明什么呢?——上官这样问自己,脸上露出他独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墙上1mm厚的显示器弹出屏保,是软件GEA 的专用屏保。上面核糖相连,碱基搭桥,染色体拉成丝状,氨基酸交错为蛋白质,三维立体的蛋白质在屏幕中扭曲变形,最后构成一个问句:“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欧阳完说着,四下打量上官的实验室。   那是三个月前,那一日,上官的实验又一次失败了。他检查了一遍遍实验设计,不明就里,正在他气急败坏之时,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上官背对着欧阳,将无菌台上一只只痉挛而亡的小白鼠装入特制的垃圾袋里,目光则聚焦在圆柱形的培养瓶中。培养瓶里一只只果蝇激情澎湃地飞着,以大于其生活节奏几倍的速   度跳着圆舞曲,不知疲倦 。   上官心不在焉地问欧阳:“你相信吗?那句商业广告词?”   对方顿了顿:“坚信不移,你呢?”   “我还那句话,人类的基因库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上官无奈地笑笑,说:“你千里迢迢从非洲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老话题?”   “当然不是,”欧阳走到上官身边,将腋下的牛皮纸袋举起,在上官眼前晃晃:“我的私家侦探说,你在黑市上成批地买了HIV ,在这儿培养,繁殖,实验。你在做什么?”   上官猛地回头,瞪着欧阳,目光如炬。   欧阳笑了,神色明朗如初。   阳光洒入实验室,沿着窗棂移动,最后照在上官脸上。上官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他对着面前的黑屏眨眨眼,骤然惊醒。他从躺椅上跳起,将屏幕切换成TV档,上面恰好映出欧阳的脸。   比赛已然开始。   运动员们在天安门下,沿着长安街向西奔跑。欧阳紧紧跟着乔·洛可。他从后半段的业余组直接冲入了前半段的专业组,摄像师,记者们没法不注意他。他的特写伴着洛可的特写交替出现在屏幕上,然后比赛的画面缩小了,演播室的画面占据了屏幕主体。   “他是谁?”主持人刘子徐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做欧阳完。”上官的前导师Prof.Lee坐在刘子徐身边,侃侃而谈,上官的脑袋“嗡”了一声。   “他曾是您口中最优秀的学生呢,天才的‘准’人类——欧阳完。是吧,丹教授。”Prof.Lee带着开玩笑的口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Prof.Dan。   Prof.Dan笑了。在他那张奇丑无比,但慈眉善目的,鲇鱼似的脸上,笑纹圈圈绽开,如投石入水后的波澜一般。“是,是……”他憨厚的声音同闷鼓,中气十足:“他现在还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是吗?”Prof.Lee音调上扬,带着讽刺的口吻。   Prof.Dan脸红了,他把庞大的身躯在椅子上重新摆了摆,说:“虽,虽然欧阳已不念社会概率学了,但我们的师生关系一直保持着。他在非洲,也常与我联系。”然后,他认真地说:“这与你和你的首席弟子上官恪的情境大不相同。”   “上官?”Prof.Lee冷笑一声,脸色变了。   刘子徐见气氛不对,急忙转移话题:“二位教授,本次国际马拉松比赛将采用实时概率预测系统。也就是说,一会儿观众在屏幕上,不仅能看到比赛实况,演播室实况,还能看到运动员成绩的实时概率统计预测,这是体坛报导的首创。Prof.Dan,社会概率学是您的专长,   您能谈一下您的看法吗?”   Prof.Dan和蔼地笑了,开始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讲解实时概率的原理,如同刚才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屏幕上,长安街古木参天,欧阳跑在洛可后,正在经过中南海。   上官突然后悔了。他不该纵容欧阳胡来,他应该阻止欧阳跑马拉松。他知道欧阳的身体素质好,好到甚至超过了作为优化人的自己,但欧阳毕竟只是业余的马拉松选手,他跑不过优化了的专业选手,更跑不过人类的极限——乔·洛可。   “乔洛·可,我要在四月的马拉松比赛中超过他。”   “你?”上官咂咂嘴,“不管怎样,这与你调查我的实验何干?”   “你在做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来。”   上官沉默了,实验室里一时只有离心机嗡嗡的转动声。   “你为什么‘fire’了你的导师?那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基因工程专家。”过了好久,欧阳说。   “他品行不端。”   “是A基因 (指Active Gene系作者杜撰),你们有分歧。”   上官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你知道的挺多呀,A基因的事别说在基因工程业界,连在GEC (基因源)内部都鲜为人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它的?”   “两年前,你公然‘fire’了Prof.Lee那时,那真是轩然大波。”欧阳的口气,如同在说明星的八卦一般。   上官的嘴张开,又闭上,欲言又止。   “我在想,上官这小子,当初他选择进GEC时,不早就对Prof.Lee的无耻行径了如指掌了吗?说什么‘我受不了身为导师的他,暗中在非洲拉美不择手段地搜刮优秀基因,来扩充GEC的基因库!’,你还说‘我们怎么能为了科学,就玷污人的尊严与廉耻?!怎么可以无耻地去搜集成功人士用过的针管,以研究他们的基因呢?’啊,对了,你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GEC给你想要的’——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基因库,是GEC的基因库,这是基因垄断!’,你当初不就是冲着GEC的基因库去的吗?你看中的不就是GEC无可匹敌的基因资源吗?”   “所以你暗中调查我?”   “是呀,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A基因……其实当我在黑市上,看到你那成批的HIV的定单时,我才明白你和你导师的真正分歧。上官,你不愧基因工程界的天才,敢想赶干。”   “那么,天才的概率预言家,你说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经过复兴门时,队伍已经完全拉开了。欧阳没有体力紧跟洛可,他只能跑在第一梯队的末尾,演播室的话题也转移了。   上官面对屏幕坐着,呆望着Prof.Dan,Prof.Lee,还有在队尾时隐时现的欧阳。   “乔·洛可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刘子徐感叹,“你们看,他从比赛开始到现在一直稳居队首。”   “是呀。”Prof.Lee 的口气有如在赞美自己的作品,“他整合了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有关优良的体力与耐力的基因,他天生就是马拉松之王。”   “从您的口气中听,您认为他在这场比赛中,就准备这样一直以第一的姿态冲过终点线了。”   “毫无疑问!他出道后,包揽了马拉松项目的所有金牌,如今他也只有以这样的方式自己超越自己了。”——对呀,洛可就是Prof.Lee的产品,就是GEC的产品,就和我一样——   上官这样想着。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这句话开启了GEC的时代。   GEC的时代代表了什么呢?它代表了人类首次将一个受精卵第3号染色体短臂上的CCR5基因中的32个碱基敲去,而这个受精卵来自一双AIDS患者夫妇 。这个受精卵后来成长为一位明眸皓齿,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她最终高寿九十有八。   GEC代表了基因时代的开始,它打出了“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的口号,它说“GEC给你想要的”——它就是人类的基因库。它能帮你去除基因病,它能助你拥有金发碧眼,它能让你拥有世界首富的优良基因片段。于是,基因修复逐渐演化为基因调整,基因调整升级   为基因优化。GEC在一个半世纪内,由义务为非洲去除HIV的公益性组织,演化为遍及世界的基因TRUST,这是世界认可的垄断。   GEC的服务一部分是公益性的,它尽量搜集世界上每个新诞生的受精卵,将其中的致病基因修复或敲去。但它毕竟是一个公司,它的盈利来自于对个体基因的优化。你有多少钱,你的孩子就会有多优秀,这一不成文的常识成为公理,成为社会动乱的诱因。   “因为它在基因上造成了贫富分化的两极性,而且这是不可逆的!”一位著名社会学家如是说。   于是中国政府马上给GEC对大陆的渗透来了个急刹车,但那时,中国还是有了优化人。明智的父母们在第一时间内优化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天生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中就包括上官恪。   欧阳加速了,在经过月坛时,他加速了。在那里,这个年轻的,从乡下来的,性格豪爽开朗的穷小子第一次听见有人骂他“准”人(Bug) 。他知道北京有不少优化人,有的甚至是在政府下了禁令后,在国外诞生的优化人。他知道自己会与他们有鸿沟,但他不知道身为非优化人的自己在优化人眼中,连做人类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认识到了“准”的地位,在优化人心中的地位——相对于他们,自己将是被淘汰的一部分。   他从第一梯队队尾开始加速,在经过阜成门内大街时,他赶到了梯队中段。镜头移向他了。Prof.Dan那张如弥勒佛似的鲇鱼脸上,礼节性的笑容变淡了。Prof.Lee轻蔑地看着转播屏。刘子徐说:“他在干什么?”   欧阳继续加速。上官觉得,欧阳此时心中大概除了跑步,也没有其他事物可涉足之处了。他在做本能的反应。他在加速,加速,加速……最后,他超过了其他人,距洛可只有一米远。   “欧阳完,我给你的东西……”上官恪低声呢喃。   A基因,顾名思义,它可以活化细胞。它在线虫的变异体中发现,表达的一系列蛋白可以在极端条件下加速细胞的新陈代谢,增强其对代谢废物的排放,抑制有害物的生成。具体表现很直观,变异的线虫在连续外界条件的刺激下,承受力强,活动力大。我认为你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它隐藏在整片垃圾基因中,相对独立。”   上官对欧阳的解释一言不发。   “我认为,其实你早就想过用HIV来改造人类基因了。把HIV的致病基因敲去,然后让它带上我们想引入人体的优良基因,让HIV带着这优良基因逆转录,将这基因永久地嵌   入人体的DNA中。”   “这样做有三个优点,”上官最终还是接过了欧阳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着,如同当年他面对Prof.Lee那样,“第一、我们不必每次从受精卵开始优化基因,这样程序简易,也可以避免对父体母体造成的不便;第二,这就如同打补钉一样,一发现优化基因,我们就可以让HIV带上它,将其打入人体。如此既有时效性,又避免了受精卵优化的一次成型的缺点;第   三,这样成本低,且可以在未优化的人类个体上实施,其结果为,世界上将没有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之分,我们将结束凭基因将人类划为三六九等的时代,一系列社会问题可以得到解   决。”   “但GEC不接受你的观点,因为如此行事,GEC的高额利润就会减半,GEC的垄断地位就会消失,无数的补钉公司就会兴起,然后GEC也将沦为一个大型的补钉公司。”   “不,我一直认为我的计划之所以受阻,是因为Prof.Lee。是他力阻我的计划,说理论很不完善,技术尚不成熟,且耗资大。他说这根本就是空想——你如何让只感染T细胞的   HIV去感染全身所有的细胞呢?你如何控制打入的基因在体内运作呢?”   “据我调查,他是怕你成为GEC的首席科学顾问。他还私下对GEC高层说,你进入GEC就是觊觎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就是为了在GEC庞大的基因库中找寻如A基因这样的片段。   因为这样相对独立的片段易于用HIV导出或导入,还不会干扰其他基因的活动。他说,你今后将是GEC的叛徒,带走所有先进的技术欲自立门户。”   “是吗?”上官似笑非笑地说,“他说过这些?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GEC当年拿我当刺猬似的对待。”   “然后你一怒之下公然‘fire’了你的导师?”   “现在听你一说,这是正中他的下怀了。他害我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研究所里工作,什么实验材料,实验仪器都没有……”上官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他从黑市上买的HIV。   “可我认为他对你的看法挺正确的。当年你放弃普林斯顿的Offer, 殷勤地要Prof.Lee做你的导师,我就觉得你别有它图。”   上官笑而不答。   “你独自在这里干了两年,完成了所有的技术突破?”   欧阳紧咬在洛可之后,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他。洛可跑得自如轻松,欧阳则大口喘着粗气。   “他怎么可能超过洛可呢?他会不行的。”刘子徐说。   “他肯定会不行的,应该叫救护车准备。” Prof.Lee接道,“又是个无知顽固的‘准’人类。还说什么知识可以改造人,天生的缺陷本身就是不可弥补的。”   上官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因为知识改造人类是Prof.Dan的口头禅。身为非优化人,Prof.Dan并不同于他们那一代人。他从不谈论第一代优化人——比如Prof.Lee——的是非。在他眼中,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似乎都是一样的。他总是笑眯眯地一次一次地在演讲中强调“知   识改造人类”。他说不管你是优化人还是非优化人,你的脑容量都足以让你成功。“看,连我这样的都混成教授了”他说着,晃晃自己身上一颠一颠地肥肉,惹得观众一片善意的笑声。   据说Prof.Dan对佛教的造诣极深,所以他对Prof.Lee的暗讽报之一笑就不足为怪了。专注地看着手边的小屏幕,上面是五彩的统计条带。上官恍然想起实时概率统计预测,他忘记开显示器的图表栏了。   上官调出图表栏功能,上面分组显示了运动员的比赛实时结果预测。第一页是现在跑在前十名的运动员。洛可的成绩一马当先,红色的条带紧贴着“百分之百”的荧光带,条带显示,他拔头筹的概率是98.7%。而欧阳的条带呢?虽然他的条带位居第二,紧挨着洛可的条带,但它是青色的,因为系统认为欧阳不仅拿不到第一名,连进入前十、前二十、前三   十的概率都极小。青色条带代表着运动员进入前五十的概率,而欧阳的数据显示:百分之五。   “撇开试验本身不谈,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超过乔·洛可,这与我的试验有什么关   系?”   “你说呢?”   上官似笑非笑的表情消失了,或许是因为连续通宵工作的缘故,他原本敏锐的洞察力受到了影响。他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将自己的试验向欧阳全盘托出,他呆望着死老鼠,说:“你只会比它们更惨。”   “不试试怎么知道。”   “欧阳,你不是疯子,更不是任何一个极端反优化人组织的成员。你的优秀在于你的理智,而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超过乔洛可,你想证明什么?!”上官的质问更像斥责,震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的。   欧阳咽了咽口水:“我想让世人知道,准人类……”他顿了顿,脸上隐约露出困惑的神色:“准人类也能做到……”   “什么?你认为准人类能做到吗?你相信吗?啊?”   “所以我要你的A基因版HIV。”欧阳直视上官,“——HAV (Human Active Virus)是吗?”   “你不是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那你就应该凭自己的基因去跑。”   “上官”。欧阳向来明朗的脸上,首次露出自嘲的表情,“我相信的是人类的基因库,不是我的。”   上官恪一时无语。   欧阳接着说:“上官师兄,我一直想向你道谢。因为在我第一次被骂做‘准’人类时,是你帮我解了气,让我对优化人有了信心,让我相信优化人就是人类的未来,让我坦然接受非优化类的地位。的确,我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它优存劣汰。‘准’人类的淘汰,就意味着人类的进步,这就是我的看法。”   这是上官第一次倾听欧阳的人生观,他终于得到了欧阳对基因库那没来由的信任的解释。他一时难以相信,欧阳多年来乐观心态的支持撑点居然在这里,在‘准’人类悲哀之上。这恰好与上官为人处世的支撑点相同——他不愿意相信人类的基因库的残酷。   上官表情复杂地看着欧阳,问:“发生什么了?——你言行不一呀,你甘于‘准’的地位,就不挑战洛可,你想让非优化人的基因被淘汰,就别要的我病毒。”   “我……..”欧阳的脸上又露出困惑的神色,但他的语气是坚定的,“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想超越洛可,但我想的超越他的心态是不问因果的,上官,给我病毒吧。”   “……我为人只做两件事,讲因果的事,有把握的事。”   欧阳跑在白颐路上,那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所走的路。他以钦羡的目光望着北京高楼与古城交错相接,高桥与河道来往穿梭,望着这令世界惊艳的集历史与文化的现代都城。   欧阳的统计条带在慢慢下降,从5%落到4%,后来又落到3%,在经过白石桥时跌到2%。青色的条带眼看就要变成蓝色了。  跑在前面的洛可回过头,看看欧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就如同成年人在看三岁顽童胡闹时的笑意。   上官紧握拳头,气得浑身直抖。因为演播室的Prof.Lee连同刘子俆也那样笑着。Prof.Dan只是定定地看着统计屏。上官想,Prof.Dan一定也知道,在全球3亿观众的脸上,全是那样的笑容。   然后这笑容将见证人类历史的奇迹。   上官很久以后才知晓欧阳决意超越洛可的动机,那是真个微不足道的小承诺,但那是后人眼中圣人的善举。而历史学家分析道:“那只是个诱发点而已。欧阳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从未对人有过恶意。这么多年来,身为非优化人受尽欺凌,他心中的郁积总须有地方释放,他选择了伟大的释放点。”   上官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就在那天下午,他感到了这个释放点的来临。欧阳不说话,双眼率直淡定地望着上官。上官将身子转过去又转过来,手叉在腰间又叠至胸前……最后,他说:“你就那么想要病毒吗?”   “我想超越优化人,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你会死的,”   “我相信你的实验。”   “我已经连续失败五次了,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   “基因工程界的天才,才失败了五次呀!”   “那么,世界数一数二的概率预测精算师,你对你自己的胜利有多大把握呢?”   “你知道我早就不干那一行了,我不相信概率预测,”欧阳顿了顿,“我只相信概率,即使是小概率事件。”   上官端详着欧阳的表情。   ——他算过了。上官对自己说。他算过自己的胜率,一遍遍地赋值代入,赋值代入……然后得出同样的结果。他想告诉欧阳,你不相信别人的预测可以,但没人不相信你的预测。   上官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小概率事件几乎不可能发生。”   “小概率事件迟早会发生。”欧阳摆出专家的口吻。   “哼……”上官咬着牙说:“总之我不会给你病毒,否则那只是在世人面前给准人类丢丑。”   一阵安静,此时连嗡嗡作响的离心机都停了。   日午的阳光移出房间,阴影笼罩着欧阳和上官。   许久,欧阳拿起一支黑色的油性笔,在上官的办公桌上写了一行字。然后,他对上官说:“这是你给我的毕业留言,我等你的病毒。”   上官看着欧阳推开门,悄然离去。之后,他盯着桌子上的字,就那样盯着——   ——“然而,”老人圣迪亚哥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给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在跑过海淀桥时,欧阳那直线下降的青色条带毫无征兆地固定在了1%。   那一刻,Prof.Lee与刘子徐正在讨论GEC的最新优化人。上官揉着涩的双眼,脑中木然。全球三亿观众,有九成以上,在屏幕前做着其它重要的事情。Prof.Dan面对着五彩的条带,嘴角动了动。实况屏幕上,欧阳跑过了中关村图书大厦,图书城,第三极……   Prof.Dan意识到这是年轻的社会概率学诞生以来的首例。因为条带的下降率毫无征兆地变为了0%。然后,他想起这一带是欧阳的圣地。在这林立的书城中,他读了四年“霸王书”。这对这个乡下小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呢?连Prof.Dan也难以估量。但这仍解释不了Prof.Dan心中的凝团:下降率凭什么在达到最高点时来了个急刹车——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惯性遗留都没有。   上官看着办公桌上的,那海明威的名言。它一直支持自己走到现在,而如今,它成了上官人生中关键时刻的一道选择题。   许久,他叹了口气,去准备下一次实验。   A基因所表达的A蛋白有一处令人棘手,只要个体不需要它了,没有作用过的A蛋白,会在A基因指令下,自动解体。因此,要想了解A蛋白的结构及其行为,必需在第一时间内,从实验体中提取尚未作用而仍成活的蛋白,但上官实验经费已捉襟见肘了。   上官配着药,脑袋乱哄哄的。所以他集中精神力去琢磨短缺的经费,但他与欧阳初遇的情形,还是浮现在了脑海中。   他记得自己那日熬了一通宵,搜集到的有关Prof.Lee的生平之事令他沮丧。身为首批优化人,Prof.Lee的道德水准连山顶洞人都不如。GEC如象牙塔般的圣像在他心中坍塌了。   他骑着自行车在京城中散心,然后遇见了欧阳。一个壮实的优化人正在用不堪入耳的话辱骂他。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GEC的巨型广告牌就在他们身后。   上官一时怒火攻心,跳下自行车,飞起一脚,揣掉了那满口污语的优化人的三颗门牙。   那人站起身,正准备还手,上官气势凛然地向前迈一步,从中怀掏出GEC签发的优化鉴别证,上面赫然一只红印“A”——那是最高级别的优化人。   那人捂住满口鲜血,愣了一下,然后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了句对不起,跌跌撞撞地走了。   上官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去帮欧阳提他的行李。   可惜上官没读懂那时欧阳的眼神,所以他不知道欧阳的人生观在那一刻改变了。欧阳明白了优化人也分三六九等,如同富人的钱患多寡,高官的爵分上下,基因的存在,仅是另一种化分人等的标准,与其它并无二致。但上官应该庆幸,因为他的存在,欧阳相信了人类的基因库。因为不论将人类如何划分,好人在哪里都有。   后来的社会概率学家们将去求索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他们将意识到那正是欧阳完穿过北大南门之时。在那一刻,除了数字上的变化,你看不出任何转机。其实,数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只是在事后,当Prof.Dan为首的社会概率学家们研究浩如烟海的数据时,他们才发现欧阳的胜率在那一刻开始疯长,从小数点后第十二位开始。   事实上,北大南门对于欧阳的意义远比不上对上官的那么重大。   那一天,欧阳得知帮自己的是同校师兄,心里十分高兴。上官把他送到南门口报到,看着北大绿树荫道,听闻蝉声连绵,欧阳一时激动得忘了刚才的不快。他像孩子一样说什么:“我的一步,我人生的一大步。”   上官脸上露出“你真是啥都不懂”的表情,问:“你是哪个系的?”   “社会学系,社会概率专业。”   “Prof.Dan呀……”上官说:“上个月他刚成为社会学系的客座教授,真是北大的光荣。你真走运,刚来就赶上了。”   “对,要不是Prof.Dan力荐,我还来不了这儿了呢?”   “什么?”   “你知道我的高考成绩并不好。”   “你就是那个在Science 上发表文章的高中生?”   “——真不敢相信,连我也能到这儿来。”此时,欧阳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毛主席的“北京大学”上了,所以他没有理会上官的问句,更不会注意到上官恪的表情。   Science上的那篇文章填补了社会概率论的一个大漏洞。据说那是一位高中生通过自学,独立研究出的。但上官不知道,那个高中生就是欧阳完,是这个从乡下来的非优化人。此前,他一直认为,只有如自己一样的人,才能年纪轻轻在 Science 、Nature上发表文章。   欧阳并不知晓上官因自己而改变了人生观,更不知晓上官恪从那一刻起,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上官知道自己将背弃GEC,将为“准”人类而战。   五四路旁的国槐遮天蔽日。树叶缝隙间偶尔漏出的阳光擦在欧阳大汗淋漓的脸上。他跑过五四运动场,跑过08年奥运会乒乓球场馆。大学四年中,他日日沿着这条路线晨跑,就这样,他跑入了北大马拉松俱乐部,成为那儿的会长。   Prof.Dan脑中浮现出那时欧阳朝气蓬勃的样子,然后他注意到了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他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因为他是最先见证奇迹的人——只有他的显示屏上的数字精确到了小数点后6位。   而上官这时在摆弄试管,他不愿看到欧阳在母校的失败。   北大将在其历史上将见证无数学生运动,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之间的斗争也不会例外。大三那年,欧阳成了学生会会长。由于中国限制优化政策的实施,在北大,优化人比例虽大,但仍是少数派。这些少数派垄断了学生会十年之久,直到欧阳出现。   元旦那晚,在百年纪念讲堂前,非优化人与优化人间首次发生了争执,后来发展为暴力事件。连用来庆年关的大钟都沾满了斑斑血迹。然后欧阳找到了前学生会长上官,他们俩一同疯狂地敲着那口大钟,最后钟应声而碎,人群静了下来。   “够了。”上官轻轻地说,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闹事的人都给我站出来!”欧阳大吼。先是非优化人,然后是优化人,他们脸上带着些许无措,站了出来。他们间的隔阂已随巨钟破裂,他们在跨过那一条线。   后来北大的优化人与非优化人间再无争端。   那是上官恪与欧阳完的威信。   经过北大百年纪念讲堂时,全世界十几亿人在观看比赛,而且,他们都放下了手中的其它事情。因为那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欧阳青色条带的增长率已表现在了小数点后两位,这是每位观众都可见的的精确度;二,欧阳加速了。   洛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欧阳,他不得不加速了。上官意识到Prof.Lee说对了一次,洛可是在自我超越,他想一直以第一的身份冲过终点线。   “这是怎么回事?”刘子徐问。   “回光返照。”Prof.Lee丢出一句。   而Prof.Dan摇摇头。他打开另一项统计功能,上面显示,洛可与欧阳之间的距离在持续缩小,虽然仅在厘米级别上。   这时,欧阳与洛可正在经过生物楼。   就在这座生物楼里,上官与欧阳第一次见到Prof.Lee。他在北大演讲,而他们二人搞到了入场券。   ——最后Prof.Lee说:“毫无疑问,北大是教育的圣地,它向这个世界输送了无数精英,但今后,GEC将成为精英的源头,它给你人类的基因库,然后北大为这些精英们添肥加料,让人类完成第二次进化史上的突破!”   “那非优化人呢?”上官拿着体育老师的喇叭在台下吼:“被优胜劣汰吗?”   “嗯……不能这样说。”   “是这样说不对,还是仅仅不好这么形容?”   Prof.Lee面露怒色:“这里不是反优化人组织发表言论的地方!你是谁?!哪个院的?!”   上官从人群立中起,镇定地说:“我叫上官恪,是大一那年在Nature上发表文章的生物系基因工程专业的学生。”   “哦?”Prof.Lee上下打量上官。   欧阳认为那时Prof.Lee就从上官的气质中看到了他不可抗拒的才华,所以他才最终忍不住同意上官进入GEC,而上官则是从更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进去。   “Prof.Lee,”上官似笑非笑地说:“其实我是个‘准’人类。”   “怎么可能!”Prof.Lee 说话连一微秒的思考程都没有,“不要开玩笑。”   “您真是慧眼,我是在开玩笑呢。”上官笑了。   “真是别出心裁的笑话。”Prof.Lee也笑了。   在场有九成以上的人都得听出来他们是在假笑。   欧阳的胜率继续攀升,终于突破了1%, 然后2%,3%…… 这增长速度有如这场比赛节节攀升的收视率一般,而演播室的谈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配角。   事实上,演播室里现在一片安静。Prof.Dan正忙着调出各种数据,找出概率变化的诱因。Prof.Lee则盯着屏幕,难以理解这个现实。于是,刘子徐被凉在一旁,找不到话题,自己对自己说“这真是奇迹。”   他意识到自己说对了,不用看数字,欧阳的条带的上升也能从图表上读出,那就如同增势十足的股市。   上官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不去普林斯顿了?”欧阳在石舫旁遇到拍毕业照的上官。   “我去GEC。”   “嗯……”欧阳看着夕阳下的水塔在未名湖中晃动的倒影,“听说要有更严格的限制优化政策出台。”   “那有什么不好。”上官若无其事地说。   “你看不出来吗?中国的人口素质正在从基因上失去优势,成为本质上的‘病夫’。”   “那么你认为美属的GEC会怎样优化中国人呢?你既然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就也同时相信中国人的基因库吧。”   欧阳沉思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你想回来自立门户?”   上官把脸别到一旁:“——你先关心自己吧,世界三大概率精算公司都高薪诚聘你这个非优化人,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那个真心要‘准’人类的公司了。”欧阳露齿而笑。   “欧阳完,你真的不知道吗?如今成功的企业看的是人才,不看基因。它们都真心承认你。” 《基因源》 作者:冯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基因源(2)   欧阳的条带加速攀升,青色的条带由10%升至20%,40%……   “马拉松的奇迹,社会概率论的奇迹,准人类的奇迹……”网上在直播的网站打出这样的标语,点击率无数。   欧阳沿未名湖岸跑着,那里春柳吐芽,水吻石岸。   Prof.Dan终于找到了诱发概率增长的数据源,那是显示欧阳各项身体化学指标的数据。但那不是Prof.Dan在行的领域,于是Prof.Dan把它递给了Prof.Lee,Prof.Lee“噌”地一声坐起来,以致身后椅子倒在地上,压坏了好几根电缆线。   “上官恪这毛头小子,居然能……”Prof.Lee看了许久,低声说。然后,他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走出演播室。Prof.Dan微眯着双眼,看着Prof.Lee走出演播室,观众们虽不知晓,但Prof.Dan身处演播室,他能隐约听见Prof.Lee在打电话。   刘子徐眼明手快,将这组数据源放在图表栏上。   上官盯着屏幕,手中的试管摔得粉碎。   刘子徐说:“这些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引起两位教授如此的关注。这与上官恪有什么关系呢?这次比赛越来越扑朔迷离了。Prof.Lee,您认为欧阳完能突破准人类的极限吗?”   “我不知道。”Prof.Dan报以礼节性的微笑。“你应该问问Prof.Lee或者上官恪。”   就在这时,欧阳的条带变成了绿色,由青色的90%直接跃至绿色50%。   那日欧阳完走后,上官恪发现自己总配错实验药品。后来他才发觉,自己是在下意识地配制HAV诱发剂 。   然后他花了整整一天坐在实验室中冥想,也没有想出任何结果。   再然后,他在身体的惯性下计算,设计、最终配制出人类注射HAV前所需的诱发剂。在比赛前第三天的子夜,他把乳白色的液体抽入针筒中——那是活的HAV。   ——你给他吗?   上官望着桌上的字,心乱如麻。   欧阳跑过斯诺墓,跑过花神庙,跑过临湖轩……条带由绿色变为黄色,由黄色变为橙色。   这时,99%以上的在线网民,都在见证人类史上的壮举。   Prof.Dan放弃了手中的数据研究,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欧阳与洛可。Prof.Lee回到演播室,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刘子徐也不说话了,他看着洛可头上斗大的汗珠,欧阳一张一翕的双唇。作为历史的一位重要见证人,他在回忆录中承认,他感到人类踏在一个门槛上,那震撼攫住了他的心。   上官不会知道欧阳在比赛前那辗转反侧的一夜。   欧阳小心地按照上官写的指导,一瓶瓶服下诱发剂。这些可以让A基因活化的药品,让欧阳心中的困惑蔓延。最后他举起针管,手臂停在半空。   月光如洗,针筒里的液体被映成亮银色,熠熠生辉。   ——“你不是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那你就应该凭自己的基因跑。”   然后欧阳如石象般那样坐着,度过漫长一夜。   当欧阳的条带变成亮红色时,中央电视台的收视率高达90%。在线网民几乎全都在注视这场比赛,TV服务器仅在中国就有十几个因点击率过高而崩溃,网友的评论如潮水般一浪浪在网上卷起大波。而他们的中心话题只有一个:“为什么?”   毕业前,欧阳收到无数聘书,甚至包括美国FBI。他坐在未名湖畔拆阅一封封信件,其中一封很特别,只有几个字:“为我们‘准’人类做点什么吧。”   “能做什么呢?”欧阳对着湖中的翻尾石鱼说。   欧阳与洛可齐头并进了,他们的肩肘几乎碰在一起,他们的条带都是红艳艳的50%。   “加油呀……”上官听见自己轻轻地说。   “你想做什么呢?”Prof.Dan目光慈祥,望着欧阳。   “我或许应该为非优化人做些什么,我年纪轻轻,我……”   “你能做很多的。”   “但您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那得看你认为是什么造成了优化人与非优化人的分化,是什么让人类分化?”   欧阳完默不作声地看着Prof.Dan。窗外静园桃花灿烂。   “是知识吗?”欧阳问。   欧阳殷红的条带,骤升至75%。   全世界的非优化人看到了希望。   “你的系统可靠吗?” Prof.Lee问。   “问题在于欧阳完可不可靠。” Prof.Dan答。   上官发现洛可的表情变了,那是因为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预先觉察到欧阳的胜利。他侧过脸看了一眼欧阳。欧阳目视前方,表情专注,如同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一日欧阳毕业了,西门内华表高耸,银杏闪翠;湖中鲤鱼摆尾,枝上蝉声依旧。   欧阳在办公楼前收到了上官的短信,屏幕上上官用龙飞凤舞的字问:“怎么?要去非洲搞教育?”   欧阳回:“怎么?不行吗?”   “依我看,那好像比社会概率学还难搞。”   紧接着,上官又跟了条短信   “送你句话饯行吧——”   当然,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场比赛,其中就包括欧阳远在非洲的学生。那帮孩子中有一个有幸考上了全是优化人的好学校,他在校内跑步总比不上优化人。   “欧阳老师,为什么?”他哭着问欧阳,带着一群同样困惑的小伙伴。   “人各有所长嘛。”欧阳阳光男孩式的笑脸总能哄住一群孩子。   “听说您是长跑选手。”   “就是说您擅长跑步喽!”   “您能拿冠军吗?”   ……   据说当时欧阳完沉默了许久。他高高的个子,背对着非洲的烈日,孩子们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们只听见欧阳完笑着说:“好呀,我跑给你们看。”   Prof.Dan从椅上立起。   在欧阳迈过西门的那一瞬间,在他超过洛可的那一刻,显示屏上欧阳的统计条带史无前例地贴在了100%的荧光线上,而其它红色的条带则转瞬变为橙色。洛可的那支条带显示:   100%。   那时电台收视率100%,网上观看率100%,全世界4/5的人口,目睹了人类的奇迹。   “还,还会掉下来吗?”刘子徐怯生生地问。   “不,不会了。”荧光屏照亮了Prof.Dan的脸,他轻轻地答了一声,然后走出演播室。   当时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笃信Prof.Dan所下的断言,人们都在想:欧阳的条带会不会突然崩溃呢?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华尔街的牛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日本房地产的泡沫……   但上官不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如小箱子般的AA仪 ,冲出实验室。   那年四月二日的马拉松,见证了人类史上的两件事。   其一,人类的基因库;   其二,社会概率论。   ——后世认为,社会概论率的真正创始人便是Prof.Dan,虽然之前如纳什的博弈论等都有社会概率学的影子,但那只是社会概率的雏形。   有人借Prof.Dan的社会概率论来赞美著名的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预见性。但《基地》中的心理历史学与社会概率学不同。如Prof.Dan所言:“社会概率学的数据的确有其预测作用,但它本质上还是现实事件的反应,我们是无法预测未来舞动的蝴蝶翅膀的 。”   即使如此,做社会概率分析的预测公司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人们先选定预测目标,选取一系列相关事件,将其赋值,再代入Prof.Dan创立的一套算法中,得出结果。算法是有框架的,但赋值过程完全是人类的感性行为。所以,各公司的事件概率预测精确度几   乎完全依赖于精算师的感性赋值。   “这根本就是数字与艺术的结合嘛!你怎么知道NINO公司上市的权重是73.58?你那小数点后的58是怎么来的呀?”上官问欧阳。   欧阳看着天花板想了想,笑着说:“凭我动物型的第六感。”   ——之后,欧阳相继言中了金融、政界乃至艺术潮流的走势。因此,当他放弃概率精算而前住非洲时,不仅社会概率学界,金融界连同政界,乃至艺术界,都震了两震。   当然,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上官迈入出租车前,他看到了GEC的三辆车驶入校园,径直驶向他的实验室所在方向。   “见鬼!”他想。   他眼前浮现出Prof.Lee离开演播室时的情形,他不得不佩服Prof.Lee了。他仿佛看到了GEC的“狗腿子”们闯入自己实验室时的情形。实验室里成箱成罐的HIV,保温箱里一瓶瓶的果蝇,垃圾袋中一袋袋的死老鼠……   上官坐入租出车,不知怎地,有些想笑。   他知道自己犯了法,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作为科学家的生涯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他离成功也不远了。他知道自己要赶快,要赶在欧阳体内的A蛋白解体之前取样。   他对司机说:“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快!”   道路两旁的观众为欧阳欢呼着,这个非优化人占九成以上的国度在欢呼。人们把图表栏上的统计图画在纸板上高高举起。他们想通知欧阳他的胜率,但欧阳那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浮现出非洲苍茫黄沙,浮现出那里瘦骨嶙峋,腹部水肿的老人与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那因剧烈运动而四处游走的神经集中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多年来在非洲的工作。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努力使那里的人有饭吃,有水喝,有房住。他意识到自己还未告诉恩师,没法生存,谈不上教育,在那里,基因只是天方夜潭。   “什么?走了?”Prof.Lee的惊呼声夹杂着怒气,演播室外的楼道里顿时满是他的回声。   他确实气坏了。他没想到才两年,上官就在只有破铜烂铁的实验室中,独自攻克了所有难题。他将A基因嵌入HIV,让HIV将其带入人体——Prof.Lee想到这,气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他进入演播室,刘子徐在那里独撑大局。这样的时候,刘子徐发现专家的水平和自己是相同的,他们都在见证未知的历史。   欧阳与洛可奔入奥运村,路旁的人夹道高歌,他们俩跑过国家游泳中心,国际会议中心,奥体中心体育馆……最后,他们奔入国家体育场——鸟巢。或许连奥运村自己都没有想到,它见证了比2008还要伟大的辉煌。   撞线的一刻,欧阳感到一直笼在自己周围的那个大泡泡炸开了。那个自比赛伊始,将自己与世隔绝的无形的大泡泡,那个如母亲子宫一般令欧阳感到安全无比的泡泡消失了,四周模糊的影像清晰起来。   欧阳完抬起头,仿佛首次看到北京的万里无云。   然后他举起一双手指,指向艳阳,如千年前的那位雅典人一般,说:“我们胜利了。”   欧阳完倒下的一瞬,Prof.Lee看到屏幕远景中,不断向前挤的上官恪。   上官恪没有看到欧阳完倒下,那时他在人群中推搡,大吼着:“我是红十字的!”   他听见人群的欢呼,人群的惊呼,然后是一阵混乱。   “我是红十字的,我是上官恪,快让我看看欧阳那小子怎么了!”上官恪继续怒吼。   人群给他让了路。   Prof.Lee在屏幕上看到人群裂开一条缝,上官恪跌跌撞撞地从中挤出来。他跪在欧阳完右侧,将其翻过身,仰面向上,双指试了试他的颈动脉,然后长舒一口气。他打开手边的白   色小箱子。   ——那是AA仪。   Prof.Lee顾不得在屏幕前的几十亿观众。他掏出手机,对着它大吼:“上官恪在取样,在非法取样,给我把他拦住!”   这时,上官正将连在仪器上的一根细针插入欧阳的腕静脉中。数据如潮水般在小显示屏上流过,然后他们将被存入记忆条,供上官研究。   上官听到左右两边人群的骚动。   “来了。”他想。   他知道GEC的人会来阻止他,会把他带走,而他会在那之前将记忆条中的数据用高速无线上网传到自己的加密存储区。他认为自己有时间,除非GEC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人群的阻力。   但是右侧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出现的是Prof.Dan。   上官一时愣住了。那时他刚刚提取完数据。   “您,您好。”他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Prof.Dan则干净利索,他晃动着如佛祖般胖大的身躯走到上官前,双手捏住AA仪的两   侧,将其高高举起,重重摔下。AA仪被摔得粉碎。   上官恪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在演播室的Prof.Lee和刘子徐亦惊得瞠目结舌。   “你……”上官明白过来,绝望和悲愤席卷了他的大脑。   Prof.Dan指挥救助人员抬走不省人事的欧阳。   GEC的工作人员同武警,一起将疯子似的上官按在地上。   Prof.Lee的脸上露出常人不易查觉的微笑。   “今天的直播到此结束”刘子徐赶忙说。   “完了。”这是上官恪恢复理智时的第一反应。   马拉松后,媒体成了战场。各大媒体连续不断地往公众那里扔下重磅炸弹。   无数头条带着惊人的消息上下报头:   “欧阳生死未卜!”   “欧阳完现在何处?”   “Prof.Dan声称欧阳完度过危险期,正在他的保护中接受医治!”   “马拉松之役,概率论之胜!”   “诺贝尔奖下届得主:Prof.Dan”   “惊报!欧阳完为何胜出!GEC首席基因工程顾问Prof.Lee全程解析!”   “‘准’人类的胜利?!”   “A基因全析”   “HIV与A基因”   “上官恪的实验!”   “国际马拉松组织 对欧阳完冠军质疑!”   “GEC状告上官恪窃取其公司核心技术!”   “因证据不足,国际马拉松组织拒绝收回欧阳完之金牌!”   “上官恪因涉嫌黑市交易HIV,非法进行恐怖实验而被捕!”   “Prof.Dan声称欧阳完在恢复期,拒绝接受任何调查、采访。”   “上官恪因何保持沉默?”   ……   上官在囹囵中徒坐,外界对他的一切狂轰乱炸反让他平静了下来。欧阳完不知所踪,Prof.Dan因社会概率论的胜利,让人们对他敬拜三分,GEC动不得他。结果,就只有上官恪独自一人呆在一切事件的暴风眼中了。   他发现自己真有身处飓风风眼中的感觉——那里风平浪静。   然后,在一群优化人的策动下,上官居然立在了海牙国际法庭上。   可惜上官不懂法,无法享受在那里受审的乐趣。   上官恪的案件引起了世界性的关注,现在全球的人都知道了本案的两大难点:   一、证据不足。只有上官在黑市购买HIV的记录和他自己的实验笔记(上面全是有关果蝇和纯系小鼠的文字),没办法判定上官进行人体HIV实验的罪——因为缺乏欧阳身体各项指标的数据,也没有有关人体HIV实验的实验笔记。   二、上官恪缄口不言。   直到开庭两周后的下午,Prof.Lee出庭作证。   “那是AA仪(Animal analysis; 动物分析仪,用以分析动物体内各种物质指标的仪器——作者杜撰),他在提取欧阳体内的A蛋白。“Prof.Lee义正言辞地说:“他要将欧阳体内的数据存储,以研究他的HAV。”   上官白了Prof.Lee一眼,不吭声。   “他将数据存在哪儿呢?那时GEC作为无线高速上网的投资商,屏蔽了那一片的网络,这您应该知道吧。”主法官说:   上官抬起头望着主法官,脸上惊诧万分,脑中浮现出Prof.Dan的胖大身躯。   “这我当然知道。”Prof.Lee答道,“所以我认为,数据一定在AA仪的记忆条中。仪器虽被摔坏,但体积微小的记忆条应该还在,所以应该仔细检测被摔坏的仪器,破译出那里的数据,这样,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定上官的罪了……”   “没有。”主法官翻动着文件说。   “什么?”不等Prof.Lee问,上官先开口了,“没有什么?”   主法官狐疑地看了一眼自事发以来从未开过口的上官:“记忆条没有被插在仪器中,我们认为在AA仪被摔坏前,它就已不在那里了。上官恪,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上官此时想到的,是那一双捏在仪器两侧的蒲扇般的巨掌。   屏幕前的观众们有上官恪的特写镜头,所以,他们看到了上官恪脸上如梦方醒的表情,似笑非笑的面容,和继而无法掩饰的狡黠的微笑。然后,上官说了以下一大段话:   “尊敬的各位先生,请原谅我几个月来的沉默,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陷入了无可昭雪的冤屈中,直到我听到了今日的事实。   “首先,我承认自己在黑市上购买了成批的HIV用以实验,但我的实验是无害的。想必从我那十几本实验报告与实验设计中,各位已有所了解。我那成批死去的小鼠,与生龙活虎的果蝇,又是我实验的无害性的明证。   “的确,我承认自己在研究HAV,但我的动机是为了非优化人,是为了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共荣。关于我的实验目的与宗旨,在一篇名为“A基因与HIV”的报导中已有客观的评价,希望各位去阅读,以明白我的工作的风险性及其重要性。   “我想在这里宣布:我的实验已有了重大突破。在理论上,我已找到了HAV的可行性,但这种可行性的潜在危害是巨大的,因为人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血友病基因肆意打入人体——通过改造后的HIV。所以,我将有关的所有书面材料消毁,只将一个版本存在加了重重密码的记忆条上。   “我将反复声明我绝没有给欧阳完HAV,这在他复出后,也会为此做证的。我之所以在4月那日冲向欧阳去取样,是因为我相信欧阳体内自发地产生了A蛋白,也就是说,他的基因库内很可能本身就具有A基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仅是非优化人的胜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基因库的胜利呀!   “当时我只有两个高级加密记忆条,而又都分别存放了重要的东西,一个存放了有关HAV的理论,另一个我一会儿会为大家解释。于是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安全的硬件以存储数据。所以,我决定在现场将数据载入我的网上加密区——我并没有在AA仪中插入记忆条。   “说实话,我并不知晓那一片区域被屏蔽了。我认为Prof.Dan也这么认为,而且他认为我还将数据存了一份在AA仪中的记忆条中。所以他摔坏了我的仪器。因为他怕GEC抢走我的数据。   “对!GEC!他们才是真正的元凶!我对他们的指责从我‘fire’了Prof.Lee就开始了。他们为了GEC的基因库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于师生情谊,我当年保留了许多GEC、Prof.Lee所做的违法之事的证据,但一直未道出。我将它们存在一个加密的记忆条中,多年来一直隐忍于他们明中暗中对我施加的压力与迫害。你们看看我的身份与我如今的工作条件就可窥见一斑。但他们还是觊觎我的工作成果。   “我的同事告诉我,事发当天,有一群身着制服的人闯入我的办公室。他们在那儿一阵乱翻。真的,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来调查我的刑警,否则,一般人何敢如此妄为呢?现在看来,他们一定是GEC了。但我这是我今天才确定的,因为法官阁下,您说您从未得到过那张记忆条。   “AA仪里的确没有记忆条,它在我的实验室里。事发后,我得知您们清查了我的实验室,我便心存希望。   “其一,那记忆条中的理论可以证明我的理论是无害的,可以证明我的清白,里面蕴含的伟大发现又足以抵消我在黑市交易HIV的罪过   “其二,因为GEC所做的恶事过多,一张记忆条中存不下。所以,在存有HAV理论的记忆条中,有近1/3的内容是GEC所为恶事的明目。   “我一直以为您们会将其列为证物,洗我冤屈。但自事件始末,您们对此事只字未提。请原谅我对您们的绝望。我一直以为是GEC一手遮天,连国际法庭都袒护于它。   “我承认我误解了您们,是GEC!在事发当天,是他们拿走了记忆条,并销毁了它!他们为了自身的垄断和利润,毁了非优化人的希望!是Prof.Lee指挥了他们,他在当日曾离开演播室两次!是他们拿走了我重要的数据!我的实验室的走廊和室内都有监视器,你们可以看看GEC到底做了什么!   “还有,既然Prof.Lee对我如此无情,我也只好不义了。我的另一盘高密记忆条锁在一只保险柜中,那只保险柜一直完好地保存在Prof.Dan那里。我会告诉你们它的密码,你们会从Prof.Dan那里得到存有GEC恶行的记忆条。它将成为重要罪证,而我将在这里郑重提出起诉:我状告GEC违反人权,非法垄断!”   那一刻,全世界不知情的人都被上官恪的义正言辞打动了,其中自然包括海牙的大法官们。   “真是声情并茂的扯蛋!”欧阳完后来评价道。   不过准确地说,上官的话是真假掺半的,这正是即兴谎言的特点。   在很久以后,当人们得知事情的真正始末时,他们会感叹于上官恪的谎言的魅力。它将成为一本教科书,将成为谎言的Bible。但它将留名史册的最重要原因,在于上官恪无意间道出了一条真理。这条真理当时淹没在一串真假事件中,以致上官自己都是在事后才发现它的。当时的他头脑被无数条真假线充满,无暇顾及于此。   ——上官恪发完言,退了一步,优雅地向法官鞠了一躬,向听众鞠了一躬,末了,向Prof.Lee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老师。”   这句话感动了一片善良的人,自然不包括Prof.Lee。他的脸都气绿了,只有靠手扶着桌子才能保持平衡。他意识到自己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他意识到自己的时代即将过去,GEC将成为历史。   ——他曾费尽心机想找到那张记忆条,那张存有自己及GEC种种劣行的记忆条。但他没有找到。他没有想到记忆条在Prof.Dan那里。所以在当时,他与GEC和上官做了一笔临时交易,上官不交出记忆条,他们则不将上官逼向绝路。在上官离开GEC后,他们给了上官一条活路,让他继续研究以求生计。那时上官势单力薄,深知自己拿着薄薄一张芯片无法与GEC抗衡。他明智地妥协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的成熟,然后,他遇到了比自己预料得好得多的机遇。   那一天,上官恪赢得了民心,包括非优化人,也包括优化人。   之后,GEC兵败如山倒,Prof.Lee成了海牙被告席上的常客。而最令他恼恨的,是他不能揭穿上官的谎言。他不能吐露上官恶劣的实验条件是他与上官交易的结果——那是罪加一等。他更说不清那失踪的,包含人类伟大发现的,有关HAV详解的记忆条。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这也是困惑了国际刑警很长时间的悬案。因为除了一口咬定的上官,Prof.Dan的沉   默,所有GEC涉及其中的人都否认它的存在——这张记忆条“蛊惑”了世界很久。直到后来,当上官研制出HBV 时,他才在公开承认了自己的谎言。不过在那时,已无人问津他的过失了。全世界的人,不论是非优化人还是优化人,都忙着以极低的价格去给自己的基因库打补丁了。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这是上官关于HBV(Human bug virus; 人体补丁病毒,为一载体,可以被嵌入任何补丁基因,并将其带入人体,“载入”人体基因库中——作者杜撰)的论文的开场白。它如同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般,开启了人类史的另一个时代。   刊载这篇文章的那一期Cell卖得相当地好。不管懂与不懂,人人都在买,令它一时比通俗杂志还受欢迎。   当然,如要追溯这个时代的真正源头,还是来自于马拉松赛后6个月的一个晚上。那夜,上官坐在飞机上,由海牙飞回北京。折腾了小半年,上官只被判了黑市非法交易的轻罪。他如今待罪归来,终于有机会回顾一下这一连串的历史性事件了。   他开始研究海牙的初审。   “——是因为我相信欧阳体内自发地产生了A蛋白,也就是说,他的基因库内很可能本身就具有A基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仅是非优化人的胜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基因库的胜利呀!   他愣了愣,倒带,回放,再倒带,再回放……   在自己在四个月前的谎言中,上官恪找到了事情的答案。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   ――上官这时真信了。   在人类浩如烟海的垃圾基因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垃圾呢?有还多少未被激发出来呢?A基因,你是否从上古时代起,就已镌刻在人类的基因库中了?   “欧阳完,就差见你一面了。”上官恪想。   日落西山,上官在自家园子里摆弄新植的菊花,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入眼帘。   “欧阳完。”上官抬起头,笑了。   对面的欧阳坐在轮椅上,明朗如朝阳的面庞与落日余辉相映,衬出燕山壮景。   “我来蹭饭。”欧阳笑嘻嘻地,掏出记忆条说,“顺便给你这个,Prof.Dan让我给你,他说他不会解码,伟大的数据只好与之擦肩而过了。”   “真的?”上官半开玩笑地接过磁片,“那块老姜。”   “还有一件事。”欧阳用认真的口吻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注射HAV的?”   “——什么意思?”   欧阳从包中掏出一个透明的带子,里面是一个针筒,装着透明的液体:“这几个月来最令我困惑的是你在海牙说的‘自发产生’。对,它是自发的,我想你说的没错,我的基因库   中或许先天地就有A基因,但你是怎么知道我没用这个的?”   上官放声大笑,笑得欧阳莫明奇妙。   “那,那是0.9%的生理盐水。”上官最后说。   然后欧阳也笑了。他们俩都笑出了眼泪。   …………   “腿怎么了?”上官后来问。   “细胞代谢过剩,大面积坏死。医生说废了。不过谁知道呢,我连A基因都有了。”   上官笑笑说:“你先在这儿喝杯茶坐会儿,我去看看你的A基因。”   他回到屋中,打开AA仪,插上记忆条。然后,他看到了那日,在欧阳体内的A蛋白。接着,他找到了人类体内A基因的位点。   它是怎么被激发出来的呢?上官问自己。他将头探出窗外,想问问欧阳是否服用了他配制HAV诱发剂。   夕阳余晖里,欧阳扶着轮椅,颤悠悠地立起,如雏子学步般向前迈了两步,然后,他对着落日伸开双臂,大喊道:“知道吗?上官恪,晚霞行千里!” 《基因源》 作者:冯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房超 - 马可尼的玩笑.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F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马可尼的玩笑》 作者:房超 正文 马可尼的玩笑   闪烁的光标在屏幕上跳动,迅疾地以肉眼觉察不到的方式连成一条精准的正弦曲线,在同一路径上幻化出无数交织重叠的曲线,而后又渐回复为仅仅一条。波动的正弦线在人眼中造成它在稳定平移的假象——其实它当然不稳定……   赫尔曼叹了口气,关掉模拟示波器窗口。她原以为一段波动模型图像可以博得学生们一节课的热情,但效果远非如此。超过半数的人仍是无精打采,或在自己的计算机上忙别的。最后一排瓦伦妮和她的现任男友几乎笑出了声。   “好了,”赫尔曼将麦克的音量调高一档,“我们已经了解同一电路中电和磁现象是相互联系的……瓦伦妮小姐和冯思顿先生,请你们注意上课时的仪态。事实上,麦克斯韦建立起来的天才理论的中心便是运动电场与运动磁场的转化,二者统一起来称作电磁场……茨威堡先生,我希望你能把写情书的时间挪到课下。嗯,电磁场会在周围空间激起一连串相似的电磁运动,这样就把能量以电磁波的形式传播到四面八方……嘿,格林卡先生,请不要再试图攻入我的私人邮箱,这里不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的。电磁波,这是个了不起的大家族,它的波长可以由数万米到仅仅1毫米,而每一种都具备光的速度,因为光也是电磁波家族的一员……咦?……”   这一次没有淘气的学生打断她,只是她的手机响了。她微一踌躇,给每个学生的机器上放一段自读文件,打开手机。   “赫尔曼,我是认真的! ”她皱起眉头——上帝,又是他!“你一定要来见我。你知道我想正式求婚,你至少应当给我这个机会!”   “听着,雷德蒙先生,”她竭力把声音控制到最冷,“第一,叫我施纳贝尔小姐。第二,我说最后一次:不要在我上课时给我打电话!”她没有给不受欢迎者多说一句的机会。   这堂课仿佛注定无法顺利完成了。正当赫尔曼讲到赫兹如何用实验证明了麦克斯韦的预言时,所有学生一齐吃吃笑起来。赫尔曼气恼地走下教师机。茨威堡忍住笑指向屏幕——   赫尔曼满脸通红地看到全体学生都受到了一封强制性邮件:“亲爱的同学们,我真心地爱你们的老师。如果你们也爱她的话,务必支持我,劝她接受我的邀请。杰文斯·雷德蒙。”   格林卡抬头一脸真诚地望着赫尔曼:“我认为你应该考虑一下赴这个约会,小姐。”   赫尔曼沉默了半分钟,终于也忍不住露出微笑:“谢谢你,格林卡先生,但是……”她停顿片刻,“不。”   杰文斯将堆成山的图纸拨到一边,双腿搁在写字台上开始思考。杰文斯是个好小伙。他身负堂·吉诃德式的真诚、执著与浪漫,同时又像欧·亨利笔下的来自美国东部或西部的年轻人一样狡猾、不安分并且有天赋。杰文斯来自一个道地的美国背景家庭。他的曾祖父詹姆斯·雷德蒙在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中是首批冲上海滩的突击队员之一,老人为此骄傲了一辈子。也因此杰文斯的祖父与艾森豪威尔将军同名,而他的父亲与巴顿将军同名。直到杰文斯这一代才终于摆脱了“家族的荣耀”。不过这一切都不妨碍他爱上一个德国姑娘。   他起先思考的是如何与西门子公司竞争新一通讯波段的使用权,可心思不由自主转到施纳贝尔身上。看到她的第一眼,杰文斯就被她那淡色的眸子里闪现的德国式的认真精神和日耳曼民族特有的高傲面庞吸引住了。正像她那动听的名字所提示的,他立即成为了“她的人”。他一遍遍对自己说,为了这个姑娘,他甚至可以不惜投敌——加入西门子公司。   “用什么理由约她见我呢?”杰文斯抓着蓬乱的头发沉吟。此刻在这个电子工程师眼中,这个问题实在比全世界电磁波拥挤的问题重要得多。   赫尔曼烦躁地拍了拍手机。近来一开机便听到沙沙的杂音,还有好像外星人信号的模糊的语音,而且几乎无法打出去。该找人修修了。她立即便想到了杰文斯。这对于他不会是什么难事,她也知道他一定会乐于帮助。可赫尔曼实在不愿主动找他。   其实赫尔曼在心里并不反感杰文斯,她欣赏他的性格以及在无线电领域的才华。然而一个自尊的日耳曼姑娘无法忍受他天生的美国式的盛气凌人,尤其是他在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便大谈自己对经典战争老片《拯救大兵瑞恩》的喜爱。 (当时她就回击:“若不是当初德军的一点小失误,你现在应该说德语了。”)最重要的是,对于物理的热爱使她本能地排斥一切软弱的情感。   手机竟然响了——作为诺基亚驻德国工程部的最有前途的员工,杰文斯的手机讯号果然高人一等,立时压住了其他杂音。   “你又想做什么?”赫尔曼毫不口软。   “想不想看看希尔伯特第7道题①的第三种证法?”   该死,他击中要害了!赫尔曼想到。“好吧,什么地点?”   “没什么大问题,”杰文斯放下手机,此刻他如愿以偿与赫尔曼面对面坐在咖啡屋里,“对于现在电磁波的密集情况,它的天线也许太敏感了些。我先把它带回去, (好极了,赫尔曼想,这样他又有理由约我了。)调整一下调谐电路。   “你知道,”杰文斯生怕她提出反对意见,接着说下去,“如今用于通讯的电磁波已到泛滥的程度,到处是手机,到处是手机音乐,人们在到处接电话,打电话。”他随意地挥一下手,端起咖啡,“我们说这是满满的,不仅因为它装着咖啡,虽然看不见,这里面充满各种频率的电磁波,我不敢说到底有多大的磁场强度。”   “这是麦克斯韦,赫兹和马可尼的时代!”赫尔曼颇有些自豪,因为没有一个是美国人。   “是啊,电磁波造就了我们这个信息时代。不过可供选择的波段虽多,终有拥挤的时候。”他掏出自己的毫不起眼却经过改装的手机,轻轻调节了几个旋钮,赫尔曼便听到一片混乱的信号。她尽力从那揉成一团的稀奇古怪的声音中辨出几句德语:“……我要和你分手……”“……SOS,紧急求救……”“……总理阁下,我们接到……”杰文斯耸耸肩,接着说:“有限的空间令人讨厌地聚集了过多频率相近或相同的电波,我们称之为电磁饱和。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干扰……”   “我读过一篇中国人写的小说,叫做《全频带阻塞干扰》。那个作者说电磁波在干扰下像薄冰一样脆弱……”   “正是。因此我们必须在各个波段提高电波的准确性与强度。西门子的手机讯号在我们的压制下就像老式的无线电报一样无力……”   杰文斯意识到又触到了姑娘的德国自尊,立即狡黠地改变话题:“下个月……你知道是什么日子?”   赫尔曼一怔,反应极快地说:“我不认为这个节日与我们的关系有什么相干。”   “好吧,好吧。我和几个同事计划为那一天增加一项庆祝活动,一个小恶作剧。”   “就像‘愚人节的玩笑’?”   “不过这次应该叫‘情人节的玩笑’,或不如叫‘马可尼的玩笑’……”杰文斯笑着说。   杰文斯和他的同事的“小恶作剧”是疯狂的。他们成功劫用了公司的一颗通讯卫星,覆盖住整个德国的无线通讯网。强有力的讯号源整装待发。从2月14日零时起,这个城市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电磁轰炸。全城70%的手机无法工作,60%的情侣无法联系,凡是稍灵敏些的手机都收到了铺天盖地的情人节信息,有德语的,法语的,英语的,甚至还有莫尔斯电码,不同频率的电磁讯号几乎覆盖了所有通讯波段,从100kMz到300MHz。城里仅有的17台无线电报机打出了莫名其妙的电文。赫尔曼的手机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只对杰文斯的讯号灵敏,一天中收到了5800条图象和语音信息,全都是“赫尔曼,这是给你的礼物!”“亲爱的,我爱你!”……   让我们暂时离开杰文斯和他的大行动,追踪那颗被借用的卫星发出的一股电磁波吧。那时的物理学家不知道,场是唯一可以时空跃迁的物质。这股电磁波在经过电离层时,由于太阳黑子的小小变化与特定的电磁环境,发生了一个发生几率几乎为零的偶然事件——一个时空错误。电磁波进入大气时,已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   此时正是深夜,天气很不好,一支庞大的舰队悄无声息地横渡浪高数米的英吉利海峡。在舰队抵达目的地——欧洲大陆的一小片海滩前,他们的空军在那儿投下了英第6空降师,美第101、82空降师②,迅速抢占了通往海滩的要道。德军前哨站的士兵熟睡中被零落的枪声惊醒,还以为是雷鸣。直到他们看见盟军士兵的身影,才匆忙打开无线电报机——正常的有线通讯线路早被盟军前几个星期的狂轰滥炸碎尸万段了。   在驻守法国北部的西线德军的主力——德军B集团军群的司令部,由于持续的坏天气,大多数人都认为盟军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一些中高级军官乘机到巴黎休假,就连B集团军群司令隆美尔元帅本人,也无心镇守了。他刚刚给西线总司令龙德施泰德元帅递交了一份形势报告:一切正常。现在他已穿上了大衣,他的司机已经发动了汽车。   “好像有无线电报!”值得敬佩的报务员仍不离收报机,“等等,确实是电报!”   “有什么消息?“隆美尔漫不经心地踱过去。   “请等一等,天气太差,讯号不清,我拼不出句子。”报务员紧张地忙碌起来。   如果此刻邱吉尔和罗斯福能看到这一幕,他们的心一定会提到喉咙上来。   这时那股来历不明的电磁波恰好抵达法国南部,捕捉到一个接受点,便直冲下去。它虽然已被削弱多次,仍比这个时代的原始电波强大得多,立刻就把一道同样忙于赶来的电波干扰得没了动静。   “讯号清晰些了!”报务员一字一词地拼起来。隆美尔在一旁等候。   “奇怪……没有加密,嗯,好了。这……这……”报务员诧异地盯着译完的电文,隆美尔惊讶地看到他的面颊上竟升起淡淡红晕。隆美尔接过电报纸,也愣住了,口中不禁喃喃:“开什么玩笑?”   那上面用铅笔工整地写道:“亲爱的,我爱你!”   就在这个滑稽的时刻,电话响了,隆美尔匆忙接起。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明天是我生日!”   “我马上就走。嗯……你这个小淘气,给我发电报了吗?”   “什么?”他妻子没听清,“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隆美尔放下话筒,又瞥一眼那张电报纸,笑着将它扔入废纸篓。他抓起帽子,出了统帅部,跨进专车,对司机说:“回赫尔林根。”   几小时后,盟军首批登陆部队于指定的D日H时抵达诺曼底海岸,在海军舰队强大的舰炮火力支援下,200多人的突击队做为美军第四师的敢死先锋,冒着德军的弹雨一马当先冲上了诺曼底的“犹他”海滩。由于没有后援和空军火力支援,驻守这里的德军杂牌部队的抵抗显得并不很有效,盟军海地一体的强大攻势很快就把他们收拾了。在大大低于预计人数的伤员中,有一个额头被弹片擦伤的突击队小伙子,他颈上挂的士兵身份铭牌上写着:“美第7军第4师二营A连,詹姆斯·雷德蒙。”   由于德军一些重要指挥官都不在岗位,盟军登陆时,德军除一线部队在拼命抵抗外,并未组织起有规模的反击,后方各装甲师的大多数坦克,都趴在营地茫然无措地坐等命令。1944年6月6日,也就是被隆美尔预言为“决定性的二十四小时”,被艾森豪威尔称作“历史上最长的一天”,就这样平静地渡过了。   情人节的风波过后,杰文斯所幸未被公司开除,但被处以高额罚金,不过他并不惋惜,因为赫尔曼终于答应下一次同他约会。“只要明年情人节别再开同样的玩笑。”她笑着说。   注:①1900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数学界领袖希尔伯特提出20道世界名题,其中的4道至今尚未得到全部解决,包括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   ②这里及之后的关于诺曼底登陆的数字摘自《世界海战》。 《马可尼的玩笑》 作者:房超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福岛正实 - 时间偷渡者.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F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时间偷渡者》 作者:福岛正实 正文 时间偷渡者   我像平时那样正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我感觉有人在紧张地朝着我这边张望着,于是我冷不防回过头去窥探。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喧腾,大家都悠闲地溜达着。但是我发现有一个人迅速地避开了目光。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鲜黄色上衣配灰色超短裙,留着长发。女孩意识到我在注视着她,立即神气十足地紧绷着脸,若无其事地加快了脚步。   我大吃一惊:那孩子看来……   我的胸膛陡然一阵狂跳。看着她穿过人群快速离去的背影,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我的确感到她的身上与我有一种共同点。   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追赶在女孩的后面。   女孩回头瞥了我一眼,看见我跟在她的后面,便满脸惊讶,突然奔跑起来。   没错!   我猛然感到心脏阵阵抽紧而喘不过气来,一种怀恋之情——哀伤、亲切、寂寞、眷恋混杂在一起的、那种甜蜜蜜的情感,在我的心里慢慢地荡漾开来,充满着我的整个胸膛。   “喂!你等等我!”   我大声地叫喊着追上前去。周围的行人都吃惊地回头望着我,但我已经不在乎路人惊诧的目光。那女孩是把我错当成“那个”了。所以她感到害怕,便逃跑了。   看来她还是刚来的。   因此,她没顾得上仔细瞧我,就把我认定是“那个”了。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那个”,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那女孩和我是有“共同点”的。我感到十分亲切和怀恋,就想和她说说话。   不料,女孩拼命地奔跑着,步子跨得极快。她在人群中或左或右地穿梭着,很快就跑进了一家百货商店里。我紧跟着比她晚一步赶到百货商店的门口。我朝商店里张望了一下,一种绝望之情袭上心头。星期日的百货店里挤满了购物的客人,那女孩混在人群中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怎么也无法摆脱心中的失望和懊丧,呆呆地站立着,任凭着人流的挤搡。就在这时,我看见正前面满是客流的通道上,有一个高大得出奇的、身穿西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正是“那个”!   我奋然想要朝门口的方向跑去。但客流前呼后拥的只是一个劲地把我往里推,我怎么也跑不出去。无奈,我开始朝右侧的柜台那边走去。我回头顾盼,发现那男子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再回过头来朝前望去,顿感绝望两眼发黑。在这柜台边的通道前端,一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正愣愣地等着我。   我万念俱灰。我受到时间密探的夹击,已经跑不掉了。   是的。我是来自22世纪的时间偷渡者。我是从充满着公害和机械万能的22世纪逃跑、来到这个时代的非法时间旅行者。他们就是从22世纪的世界赶来抓捕我的秘密搜查官。   我想起刚才那个女孩。这女孩是从我以前的那个时代逃跑过来的。因此我们是具有共同点的。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并鼓励她:“要坚持努力下去,不要像我这样被抓!”   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时间偷渡者在这个时代里还有很多。 《时间偷渡者》 作者:福岛正实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广濑正 - 负数与零.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G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正文 序章   负数与零 マイナス·ゼロ   [日]广濑正 著(広瀬正 Tadashi Hirose)   林敏 张真 罗鹏 张玲 译   科幻世界 译文版 2005.09 “南鱼号” 第2页   1   四周一片漆黑,浜田俊夫焦躁不安地坐在檐廊边上。   刚入睡就被吵醒,不管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感到不高兴。初中二年级的浜田俊夫,现在正是长身体最能吃能睡的时候。可是最近总是吃不饱,肠胃没什么负担,因而越发睡得沉了。在这时被吵醒,浜田俊夫别提有多烦了。   最近,像浜田这样的学生都被动员到了工厂干活。两三天前,厂长讲话时,先是这样说道:“这是军事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之后才实情相告:“其实你们生产的东西是制造飞机的重要零件。”当然厂长这样说,无非是想激励俊夫他们。不过要是把这句话换成“从明天开始增加配给的食品”之类的话,或许会更奏效吧。专家研究表明,每人每天只要能够保证两千几百卡路里就能维持生命。据说,主食的配给量便是依此而制定的。然而自去年空袭以来,情况越变越糟,就连这种接近极限的配给量也得不到保证了。每周的主食也被替换成了少得可怜的干玉米粉。能够生存下来,真是奇迹。不过,多亏了母亲千方百计从黑市上弄回一些食品,俊夫才没有因营养不良而倒下。   既然填不饱肚子,那么对于初二的俊夫来说,剩下的惟一享受便只有睡觉了。在暖和的被窝里躺上十个小时,至少可以不用为配给发愁。然而,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昨天夜里的空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照说今晚应该不会有空袭了。谁知刚入睡,就被警报声给吵醒了。今天还有位同学在大家面前豪言壮语道:“美国搞心理战,每晚都来空袭我们,大家千万别上当。像我,就算是有空袭警报,也照睡不误。”但俊夫没有那样的胆量,因为他曾经遭受过空袭之灾。   事情发生在一月二十七日的第一次空袭中。当时,他和母亲还住在京桥。那天白天,B-29轰炸机的编队出现在空中,投下了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以及大量的燃烧弹。邻近四户人家被炸成了一片废墟,俊夫家也被烧了个精光。俊夫常对朋友讲述当天炸弹落下时的凄惨景象。实际上,这也都是事后从邻居那里听来的。当时他和母亲一直躲在防空洞里,只听一声巨响,耳朵“嗡”地一下,整个人都被震傻了。正在那时,附近的人在洞口扯着嗓子叫他们快出来。他们出来一看,房屋已经烧起来了。要是再晚出来一步,他们可能还会被浓烟呛死在里面。   从那晚起,俊夫他们便转移到了小学的礼堂里,与五十多人一起生活。第五天,母亲的一个熟人来找他们。那个老人在茅场街经营一家很大的纺纱铺,住在小田急线①的梅丘。老人问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方便吧?”俊夫回答道:“没关系,这是我的母校。”随后老人又恳求俊夫母亲道:“其实呀,东京现在已经非常危险了,过几天我想回老家信州避一避。你们能不能过来帮我守守房子。”   ①东京的交通分为轻轨和地铁,小田急线是轻轨之一。   自那以后,整整四个月过去了。   刚才警戒警报响起时,警防团的人也跟着大喊大叫起来。随后,四周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或许是因为这一带与京桥庶民区不同,房屋很宽并带有院子,邻居说话的声音不可能传过来。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这一带的人没有经历过空袭,现在还安心地躺在被窝里。   然而,近来的警戒警报就相当于去年的空袭警报。现在的空袭警报可不是吓唬人的,而是真正有敌机到来。所以听到空袭警报才起床,是来不及的。如果这样白白被炸死去,就会被视为“非国民”。俊夫可不想成为“非国民”,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拼命爬起来。   “小俊,先穿好鞋。”母亲一边在客厅里摸索着整理行李,一边喊道。   俊夫板着脸,假装没有听到。不过,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拿起放在脚边的鞋开始穿了起来。穿鞋对于俊夫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呀!可母亲一点也不知道。一周前,俊夫在工厂抽中了一张配给券,得到了一双真皮靴子。可是鞋码小了一号,不使上全身的力气用双手拽,脚是怎么也塞不进去的。   脚刚一蹬进去,小脚趾上的水泡就钻心地疼。这两三天俊夫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他以前穿的那双帆布鞋,母亲已经拿去和农民换了红薯,所以现在也没有其他法子。   今晚,俊夫不高兴,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被警报惊醒时,他正做着美梦。但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到什么了。俊夫越是努力去想,脑子里就越发混乱。   天空没有月亮,好在俊夫已经适应了黑暗。院子里的菜园、防空洞的入口都像蔚蓝色海底的照片一样清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六平方米左右的菜园里已经挂起了番瓜。看得出是外行栽培的,最多只能收获三四个小番瓜的样子。煮在菜粥里,顶多吃两天。菜园旁边是主人挖的防空洞,洞口看上去很气派,但里面却不中用。顶棚仅仅用门板隔了一下土而已,七十五公斤以上的人就能将它踩垮。后面的那棵柿子树也毫无用处。到了秋天即便结点果实,也会青涩得难以下咽。还有柿子树对面,邻居家研究室的拱顶屋,涂着用来伪装的迷彩色,怎么看都不顺眼……   看到这里,俊夫的脑子突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想起了梦中的情景。就在那一瞬间,俊夫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因为是在黑暗中,也不怕母亲追问他脸红的原因,所以即便一直红着脸也没有关系。启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俊夫透过黑暗,凝视着隔壁家的拱顶屋。   那个拱顶屋非常牢固,说不定身穿裙子的启子这会儿正待在里面呢。别的女人总是穿着劳动服和长裤,只有邻家启子时常穿着裙子。她的脸蛋长得跟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样。这可不是俊夫一个人的主观看法。连常到附近来卖点米的黑市商人也感叹道:“长得真是太像了,真叫人吃惊啊。”大叔说起这话的时候,俊夫母亲没有什么反应。当然了,母亲不怎么看电影。不过,这也证明了母亲还没有发现俊夫藏在《航空少年》杂志中的小田切美子的照片。   对于启子,俊夫只有一点不满意。每次去她家,她总会端出用薯类面粉做成的糕点,像对待孩子似的说:“你一定饿了吧,多吃点。”俊夫对此很不以为然:自己都上初二了,她也不过才上女子学校五年级罢了,她不就比我高三个年级嘛。   当然,俊夫去邻居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向启子的父亲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启子的父亲是大学老师,英语呀,物理呀,数学呀,什么科目都可以辅导俊夫。在做棘手的数学题时,启子有时会站在旁边。每当这个时候,俊夫总是在心里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生他三年?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辅导启子了。因为一般高中的课程要比女子学校的课程难得多。可是,近来母亲总是告诫俊夫不要老去邻居家。   不过,问题不在启子,而在她父亲,也就是俊夫的老师身上。老师蓄着天皇那样的小胡子,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然而,有时在学习结束之后,老师会激昂地说:“这场战争,日本必输无疑,必须尽早结束这场愚蠢的战争。”因为在大学里,老师讲演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特高”①的刑警和宪兵来调查过。并且,从那以后,附近的人们都说老师是“赤化分子”,大家渐渐都疏远他了。母亲也跟着附和,而俊夫以现有的知识也无法理解反战论者和赤化分子的区别,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回答了母亲,惟有那天没去邻居家。   ①“特别高等警察”的略称,日本旧警察制度下的政治警察,以镇压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为目标,1945年被废除。   但是,母亲在气度这一点上,却不像这一带的有钱人那样不近人情。母亲对于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的启子一家充满同情,总会从仅有的食物中分出一些来给他们……   突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了俊夫的思绪。断断续续的、短促而又刺耳的声音,只会让人认为是负责拉警报的人在胡乱地捣鼓着开关。或许,事实也就是如此吧。   这时,放在走廊上的收音机也响了起来。虽然受到警报声的影响,广播员的声音时断时续,但仍能听清是在播报“关东地区空袭警报令”。   俊夫站在院子里,转过身时,发现母亲也出来了。穿着劳动服的母亲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样。去年的这个时候,俊夫和母亲正好一样高,可是现在,俊夫比母亲高出了三厘米。   母亲将帆布包斜挎在肩上,并用一只手紧紧地按着。包里除了供应账簿和印章以外,还有六年前在中国中部战场中战死的父亲的照片和灵位,所以整个包袱看上去鼓囊囊的。   警报响了很久,似乎已经超过了规定时间。   警报声停止的时候,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这是重型轰炸机特有的声音。很明显,这绝不是我军的飞机。东京附近的我军飞机,都是迎击用的战斗机。   轰炸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了防止爆炸气浪把玻璃震碎而在窗户上糊的纸,这会儿都哗啦啦地振动起来。   “娘,快进防空洞!”俊夫大声喊道。可是他的声音和轰炸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完全变了调。   母亲朝檐廊那边瞥了一眼。那里并排放着两件随时都就可以拿走的行李。这就是俊夫家全部的家当。   “快呀!”俊夫大声喊道。   母亲向防空洞洞口跑去,随即又回过头来问道:“小俊,你呢?”   “我在外面看着。危险的时候,再进来。”   俊夫一边说一边跑了过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把她往洞里推。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防空洞里。不知何处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嚷声。俊夫想,这里的人可真没经历过空袭。   轰炸机的声音大到极点,让人完全辨别不出方向。敌机的编队来到了东京上空。   随着“嗡”的一声,飞机急速下降,俊夫随即扑倒在地。遇到轰炸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然而,周围又马上传来了“咔咔”的响声,像是竹刀相撞的声音。俊夫刹那间意识到是燃烧弹。便拼命地闭上眼睛,紧紧地伏在地上。   他一直保持这样一种姿势,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轰炸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轻轻坐起来。左手边,什么东西在发光。仔细一看,院子的树丛中冒出烟花一样的火星,发出“嗖嗖”的声响。火势眼看着大起来了。   俊夫慌忙爬了起来,环视四周,其他地方并没有火花。防空洞也安然无恙。   “娘,是燃烧弹。快来帮忙……”俊夫在洞口处高喊了一声,马上朝廊檐前面的消防蓄水池跑去。水泥做的蓄水池前,放着三只装满水的桶。俊夫挑了只最大的,提起来,朝树丛那边飞奔过去。   “使劲把水泼到火源上”,学校发的《防空必备》手册上是这么写着的。然而,此时火光映红了夜空,十分壮烈,是学校演习用的发烟筒无法比拟的。最终,俊夫只能在三米远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泼水。一瞬间,火苗看似弱了下去,但旋即又卷土重来。   俊夫提着桶返回蓄水池的时候,和提着满满一桶水跑过来的母亲撞了个满怀。在燃烧弹火光的映衬下,母亲的脸显得神采奕奕,这副模样和在京桥开店时一样。俊夫把空水桶换给母亲,自己提着满满一桶水,又返回到燃烧弹前。与上一次不同,这次是从两米远处将水泼出去的。   母亲把三个水桶轮流灌满,再一个一个地传给俊夫,显得沉着而冷静,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拿起装满全部家当的两件行李,逃到家门前的田里就平安无事了。至于明天的住所,自会有区政府来安排。   这次,俊夫算是尽全力了。他总共提了几十桶水。桶里大部分的水洒到地上,打湿了裤脚,但也有将近一半的水确实泼到了火苗上。最终,母亲也不必拎着行李逃走了。   “好了,没事了。”俊夫说着,从母亲手里接过最后一桶水。为保险起见,他缓缓地把水浇在正冒着热气的燃烧弹的残骸上面。而且,他还打算明天把弹筒拿到工厂去给同学们看看。   “太好了,没受伤吧。”母亲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掏出写有“八纮一宇”①的毛巾来擦拭俊夫身上弄湿的地方。   ①“八纮一宇”一词,出于日本最早的编年体古书《日本书记》中“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而为宇”的句子。传说是古代的神武天皇发布的诏令,意思是合天下为一家,其家长为万世一系的天皇。1903年,日莲派宗教家田中智学将“八纮一宇”阐释为“日本的世界统一之原理”。而“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支柱就是“八纮一宇”的、以天皇为中心的超国家思想。   然而,俊夫却仍然提着空水桶,呆呆地凝望着邻居家。研究室的拱顶屋旁,还在微微冒着红色火苗。   “啊!”母亲也注意到了,拿着毛巾的手停了下来。   “启子应该没事吧。”母亲脱口说道。   俊夫想了一下,回答说:“赶快过去看看吧。”   2   尽管站在门口无法直接看到火焰,可玄关上空肆意飞舞着的火星却是显而易见的。   榆树下面那条羊肠小道,是俊夫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俊夫就沿着这条路,绕到了院子里。   距堂屋大约四米处的库房已经起火了,可是,却不见老师的身影。   “老师!”俊夫大声喊道。不赶快泼水,堂屋的屋顶就会燃烧起来。火星已经飞到这边来了。   俊夫这么喊了一声后,就赶快朝着最里面的研究室跑去。他突然想起,这家人图省事,把水泥做的拱顶屋当作防空洞来使用。现在,父女二人肯定和俊夫母子在京桥时一样,待在里面,还什么事都不知道呢。   湿透的绑腿和靴子很沉,俊夫几次险些跌倒,最终还是在院子中央摔了个大跟斗。俊夫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起身回头一看,不禁失声喊道:“老师!”   他爬了过去。老师仰面直直地躺着,铁头盔、防空头巾什么都没有戴,还是穿着平时那件黑色西服。   “老,老师……”   俊夫从后面把手插到老师的腋下,想要把他扶起来。可是不行,只好作罢。老师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   俊夫犹豫了。是把老师放在这里,任火星纷纷飘落在老师身上,去叫启子好呢,还是……俊夫很生气,埋怨启子到了这种时候还若无其事地待在屋子里。   突然,老师“哼”了一声。俊夫赶紧又凑到老师身边,紧紧地盯着老师。老师微微睁开了双眼。俊夫这才发现老师的眼镜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老师!”俊夫喊道。   老师好像明白了似的,脸颊和嘴唇微微抽动了几次,勉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俊夫……”   “老师!”俊夫答道,“我这就去叫启子。”   “俊夫!”   老师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俊夫刚要站起来,又蹲了下去。   老师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道:“别走,我有事拜托你。”   “什么事?”   俊夫不由地朝房子那边望去。平时,老师教他数学的那间屋子的屋檐已经烧起来了。现在要冲进去拿点什么东西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那边传来了轰炸机的声音,敌机又来了。可是俊夫顾不上这些了,他一把扯下防空头巾,将右耳凑到老师嘴边,用手指塞住左耳。这时,在俊夫的眼里,燃烧的房子似乎都倾斜了。房檐四散着火星,就要烧塌了……   邻组的人们赶来时,老师仍躺在地上,俊夫呆呆地站在旁边。   “喂,怎么了?”   “他不就是这儿的老师吗?”   大家都跑了过来。   “救护队的医生应该还在这一带,快去叫过来一下。”站在前面的组长对后面的人喊道。他一面整理着铁头盔的带子,一面走到老师旁边,蹲了下来。   “头部受伤了。”俊夫说着,一把抓起地上的防空头巾,向研究室跑去。   身后传来水桶碰撞的声音。老师的家已经完全被火包围了。研究室的拱顶屋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上空,探照灯灯光交相辉映。   俊夫的手刚触到门把时,左边天空突然闪过一个亮点,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了下来。可能是我方的飞机。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正数18   1   “六三年盛夏时装秀。今夏最新款式即将闪亮登场。由亮泽优雅、柔软顺滑的印花丝绸,精美雅致的机织提花蕾丝,凉爽舒适、布满蕾丝的印花布,以及各种上等衣料制作而成的最新款时装,高贵典雅,气度非凡……”   在文字旁边配有一幅美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美女穿着靓丽夺目的夏装。衣服固然不错,更漂亮的是模特的肤色和肤质。近来,印刷技术大有进步,照片上就连模特生有柔软汗毛的肌肤的触感都被逼真地再现了出来。这种广告是禁止使用裸体模特的,因而一身夏装显得恰到好处。   这种车厢内广告,对私营铁路经营方来说肯定是个相当可观的收入来源。那些拿着报刊杂志、或者打着盹的、闲着无聊的乘客,在路途中,除非车上有漂亮女人,否则谁都会将目光投向美女广告的。   最近一段时间,浜田俊夫都没坐过私铁①。他现在的公寓位于东京的青山。即使偶尔去郊外办事,开自己的车或是坐公司的车去也不会误事。今天晚上,他本来是打算开车去的,但是出门时,看了一下表,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改乘电车。   ①私营铁路(列车)的简称。   俊夫抄着手,闭着双眼。私铁是新型轻金属制造的电车,跑起来又轻又快……   俊夫松开手时,车内广播正好响起:“下一站是梅丘,梅丘到了……”   2   当时的田野如今都成了住宅,模样全变了。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俊夫对于地理位置的记忆显得有些模糊。何况他的方向感不强,有时连去公司都摸不清方向。好在今天时间充裕,俊夫不用匆匆忙忙地瞎窜。   以前,每天从车站到家,刚好四分钟。今天晚上,俊夫却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总算走到了当时和母亲一起住过的房前。门牌上的姓氏依旧,仍是当时避难离开的纺纱铺老板的名字。现在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他当时出征在外的长子吧。战后,他来探望过母亲两三次。但是,最近却断了来往。所以,俊夫觉得今晚没有必要进去打招呼。然而,当看到那旧貌依然的玄关时,俊夫不由地涌起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   路灯照射在房屋前面用柏油和混凝土铺成的马路上。这条路比以前宽了许多。左边邻居家的大门也清晰地呈现在俊夫眼前,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去。   混凝土的门柱间隔约四米左右,位于房屋的左侧。两扇木门朝里开着。四米宽的道路笔直地通往正面的车库。玄关位于道路的右手边。这是一栋由轻型钢筋建造的平房,设计新潮。还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上方的白色圆形物体。   俊夫退到马路的对面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从这里望去,拱顶尽收眼底。当然,战争时期涂上的迷彩色,现在已褪尽,拱顶在月色下泛着银辉。   俊夫左右移动两三步,又仔细眺望了一下。随后,他穿过马路,进了大门。门牌上只写着“及川”两字。至于及川是何许人也,俊夫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及川夫妇俩的声音。他是通过104查号台得到及川家的电话号码的。一共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一个月前,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及川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某位经常为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但是,听说那位经常为老年人配音的演员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想要以声音来推断及川先生的年龄并不容易。俊夫第一次给及川先生打电话时,就直截了当地贸然问道:“下个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您在府上吗?”及川先生一定是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对于一个月后的事情,他还是一口应承道:“嗯,我在家。”接着,俊夫又不安地继续问道:“我有事相求,想来拜访您。”   “那,我在寒舍恭候。”及川先生如此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反而让俊夫感到惊讶。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要求拜访的预约电话。俊夫刚才还在担心,及川先生会不会觉得可疑而挂断电话。后来他又猜想及川先生该不会是位作家吧。如果是作家,经常会遇到编辑前来约稿的事。及川先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电话。得到及川先生的应允后,俊夫也就没再去调查他的身份。   今天早晨,为了慎重起见,俊夫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知道了,您请过来吧。”从这种第一人称的口气看来,她应该是及川夫人。   俊夫站在及川家的玄关处,透过门上的雕花玻璃,看见里面亮着灯,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俊夫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新的粗花呢上衣,摘掉了右边口袋上的线头。然后,按下了门旁的按钮。   里面的门铃响了起来。俊夫把手放下来,退后一步,等着。他正要把手抄在胸前,忽然门开了,有人探出头来,俊夫吓了一跳。这筒直就像是自动售货机一样,从手指接触按钮开始还不到四秒呢。俊夫推测,这人一定是刚好要出门。   对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琥珀色的宽边眼镜。   俊夫微微低下头,说道:“这么晚来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是之前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是……”   俊夫正要递上准备好的名片,却被老人打断了。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这时,老人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要浑厚多了。及川先生把门大打开,招呼俊夫进了玄关。接着像是搂着俊夫似的,连推带拥地将他“赶”进了旁边的房间里。老人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由着他。   在老人的邀请下,俊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再次递上名片。这是张印有公司职务的名片。虽然今晚的事与公司毫无关系,但他只有这种名片,也只好将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及川先生接过名片后看了半天。随后,他很慎重地将名片放进灯芯绒便服的内包里。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及川先生戴着厚厚的玳瑁框眼镜,所以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俊夫猜想,此时及川先生一定是在揣测电动机公司的部长前来有何贵干呢?   俊夫拘谨地将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手说道:“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际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及川先生只是“哦”了一声,好像是在等着俊夫下面的话。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俊夫越来越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想,自己要说的事都是不合常理的。这会儿,俊夫完全没有了几天前在公司股东大会上发言时的那种自信与冷静。   然而,难得的是及川先生此时的话给他解了围。“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是啊!”俊夫感激地说道,他真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像及川先生那样通情达理。   “是这样呀。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俊夫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及川先生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什么也没问了。果然是绅士气派。不过,也许是他不愿干涉别人的隐私吧。   但是,俊夫认为,及川先生的内心还是挺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的。俊夫早就打算今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及川先生,以得到他的许可,使用研究室,所以他准备了充分的时间。而且,及川先生刚才也说过隐居之类的话,应该不忙,有时间听俊夫讲述。况且,俊夫也没有理由让昨晚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白白作废。   “如果没有打搅到您的话,”俊夫说着近乎毫无意义的社交辞令,“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啊?这个……请等一下……”   外面传来阵阵敲门声。及川先生迅速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过去。他动作敏捷,与其年龄一点也不相称。及川先生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好像是个女人。   不一会儿,及川先生端着装有红茶和甜点的托盘回来了。   “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   俊夫连忙起身相迎,说道:“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牛奶昵,还是柠檬?”及川先生问道,右手停留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处。   “那就牛奶吧……谢谢。”   及川先生将一些牛奶倒进红茶后,端给俊夫,再往自己的杯子里也加了点牛奶和砂糖,然后开始搅拌起来。   俊夫看到这,才将自己的红茶一饮而尽。接着,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开始缓缓倒出事情的缘由。   “实际上,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是他在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3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俊夫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然而,在那本珍藏的旧笔记本里,俊夫却记录下了那句遗言。因为是战争时期,用的是劣质墨水,现在字已褪了色,呈淡淡的茶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午夜十二点,去研究室。”   当时老师将“一九六三年”反复强调了好几次,并叮嘱俊夫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到研究室去,之后没说几句便断了气。于是,俊夫就在“六三”旁边画了一道线。   为了不忘记此事,第二天早晨俊夫把这件事用钢笔记在了笔记本上,并将它保管了整整十八年。   老师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因为是战争期间,所以葬礼办得相当简单,只有俊夫母子和近邻的一位老人参加。这位老人是个建筑工人,经常出入老师家。听说当晚有很多人死于空袭,办手续稍迟一点,便领不到配给的棺材。多亏了这位老人先去政府办理领取棺材的手续,之后又连忙安排后事,老师的葬礼才得以顺利举行。但是,老师的女儿启子——也就是老师惟一的亲人一一却没有出席葬礼。当时,她已下落不明。   而当时的俊夫却更在意老师的遗言。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把一九六三年这个时间听错了。他想了很多数字,但是并没有发现有哪个数字的发音会被错听成六三。老师说的肯定就是一九六三年。十八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间,而且也是在深夜,到同一地方来。俊夫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总之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俊夫没有告诉母亲有关遗言的事。因为母亲和老师几乎没什么来往,即便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结束后,俊夫和母亲回到京桥,在废墟上搭起了简易房,重新经营起理发店的生意。俊夫打算中学毕业后就到理发店帮忙干活。可是,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通过学校,表示愿意为俊夫提供学费援助。   对方是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帮他出学费呢?俊夫虽然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因为没有附加条件,而且又有班主任作担保,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那时,正好是八年制义务教育取代九年制的时候,俊夫从旧制中学毕业后,被编入新制高中二年级。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   在此期间,俊夫时不时会想起老师的遗言。进入工程学院之后不久,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来,想要调查一下老师。然而,首先让俊夫感到为难的是,老师的户口去向不明。世田谷区政府的登记簿上,根本就找不到老师的名字。战争结束已经五年了,战争死亡者的名单上,也没有老师的名字。   于是,俊夫去了老师曾经工作过的文理科大学。文理大当天也遭到了轰炸,但是同样没有关于老师的记录。最后,俊夫在拜访了几位老师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老师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学家。这可以说是俊夫得到的有关老师的惟一消息。   俊夫的专业是电器工程学。毕业的前一年,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助者,通过俊夫中学的母校传话,希望俊夫能到一家电动机公司工怍。当时的那家公司小而又小,没有一点名气。但由于这是恩人的意思,所以俊夫毫不犹豫地进了那家公司。虽然俊夫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猜想,应该和公司有关。俊夫打算,如果知道那人是谁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报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后来那家生产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公司发展迅猛。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两年前,作为创业元老的俊夫被提拔为部长。母亲对俊夫的出人头地感到很欣慰,早就把理发店关了,舒舒服服、清清静静地安度着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母亲便去世了。俊夫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抱上孙子。母亲因风湿病卧床不起的前几年,还一直张罗着帮俊夫找媳妇。可是,对母亲拿来的照片,俊夫总提不起劲儿。   去年春天,俊夫突然想起了老师的遗言。一年之后,就得去研究室了。可是,研究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俊夫有些担心。战争结束后,他还一次都没去过梅丘。   与母亲的想法一样,俊夫也觉得启子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是在空袭中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着。倘若果真如此,启子由于某种契机,恢复了记忆,回到梅丘的话,应该会从那个建筑工老人口中打听到老师被安葬在浜田家的墓地菩提寺。   而且,如果去了菩提寺,她就会得知俊夫的住所,并主动与他联系。因此,俊夫认为,若是去了梅丘又失望而归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启子可能真的死了,便索性不去那里了。   然而仔细想来,不管研究室所在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实现老师的遗言,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老师和谁约好了一九六三年要在那间研究室里见面吧。之所以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是和彼此的研究相关吧。而且俊夫认为对方有可能是位外国的学者。考虑到对方来自遥远的国外,所以约定深夜见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万一研究室不在了,自己也会在这附近等这么一个人——三十一岁的俊夫是如此对及川先生解释的。   然而,当他一看到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时,便又会感觉到将有更神秘、更无法预测的事情发生。俊夫为了打消这样的念头,连续三个晚上都在银座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让自己尽量不去看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笔记本。   4   俊夫说完后,只觉得胸中积聚的憋闷消散开去,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及川先生却称不上是一位称职的听众。他既没有适当地插些话进来,也没有表现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抵也只能如此吧。及川先生只是把研究室借给了俊夫。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俊夫说道,“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嗯?”及川先生一脸诧异。   “我觉得半夜打扰您实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及川先生起身,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说道,“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后面的矮脚书架上并排摆放着小型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两个都是他们自己公司的产品。   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位及川先生了。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及川先生的话真及时,刚好这会儿俊夫的烟抽完了。最近,他抽得有些过量。   “好,谢谢……”   俊夫朝开门出去的及川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俊夫起身朝书架方向走去。在这种时刻,听点舒缓的音乐最合适。   正当俊夫想要扭开收音机的开关时,旁边一张倒扣着的小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拿起来瞧了瞧。   “咦……”俊夫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真是太像了,不会是……”   这不就是以前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嘛。上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俊夫猜想及川先生可能是她的影迷。   俊夫凝视了几秒,将照片按原样放好后便打开了收音机。为了避免吵醒及川夫人,他调小了音量。随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著名的法国“柯托”乐队里男高音的声音从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俊夫想要仔细倾听,不知不觉中思绪却又飘到了别处。   对方很快就会来吧。这个房间就在玄关旁边。门铃响起后,是自己去开门呢,还是等着及川先生去开门?俊夫浮想联翩,设想着各种人物以及各种场景。   到十一点五十分时,俊夫已经抽了九枝“和平”牌香烟,并且喝了三杯及川先生留下的红茶。   初夏的夜晚还是那样冷飕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俊夫已经按捺不住了。   正当他走到房门口时,门却自己开了,是及川先生,他推门探进头来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卫生间的位置。沿着这条走廊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往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及川先生考虑得真周到呀,俊夫暗想道。可是没有时间道谢了,他急匆匆地顺着及川先生指的路走了过去。   俊夫回到客厅时,客厅里空无一人。还差两分钟到十二点。对方也许打算直接去研究室吧!他恍然大悟,马上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往袋里一揣,接着出了玄关,穿上鞋。此时,俊夫才忽然想起收音机还开着。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对方可能是外国人。作为日本人,俊夫可不愿意迟到。   俊夫沿着草坪中央的小道,朝研究室跑去。这个角度刚好与十八年前那晚一样,拱顶屋可以尽收眼底。也许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房顶泛着银辉。研究室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俊夫看了看手表,带夜光的时针与分针马上就要重叠在一起了。   他稍稍止住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及川府邸。只有堂屋最前面的窗口透着灯光,没有任何人到来的迹象。   俊夫又加快脚步,一步跃上研究室前四梯高的台阶。就在俊夫的手触到门的一刹那间,门把手自己转动了一圈,接着门开了。   5   俊夫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室内,灯光刺眼。俊夫,最先只是感觉到对方比自己矮。紧接着,迎着灯光,那人的轮廓映入俊夫眼帘。一身奇异的服装:带有帽子的上衣,宽大的、灯笼裤似的下装。这副滑雪服似的装扮,俊夫隐隐约约感觉在哪里见过。   帽子下面,大大地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那人开门的一瞬间,俊夫突然看到这张脸,不禁吃了一惊。   然而,俊夫马上恢复了常态,强作镇静地说道:“好久不见!”俊夫想,在这种场合下,除了这么打声招呼,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话可说。   然而,她只是睁大双眼,向后退去。并且很熟练地快速向墙边靠过去。   “是我啊!俊夫!好久不见!”他一边追过去,一边急忙报上名来。前几天,俊夫把大学时代的照片拿给公司里的部下看时,大家都没想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们现在的部长,何况,眼前这两人自初中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仔细想想,要没认错的话反而不可思议。   “俊夫……”她最终停了下来,吃惊道。   “嗯?”俊夫微笑着说道, “我变化这么大吗?”   随后,俊夫收起得意的面孔,正色道:“你和那时相比,可一点都没……”   然而,俊夫所期待的笑容并没有出现。她皱着眉头,说着奇怪的话:“你叫俊夫,就是那个特高的刑警……”   “什么?”俊夫吃惊地大声道。   “您找我父亲吧,我现在就去叫,您稍等一会……”   “那个……”俊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低下头,迅速朝门边走去。   俊夫慌慌张张追了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   “你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呀!浜田俊夫!那时,我就住你家旁边……”看到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俊夫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哎哟!”俊夫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他的要害部位被重重地踢了一脚。   尽管疼得眼冒金星,俊夫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追出了研究室。   “启……启子!”   穿着劳动服的启子站在草坪上,月色下的草坪泛着柔和的光,好似天鹅绒一般。   隔着防空头巾,她的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脸颊,失声嚷道:“怎么回事呀?家没了,家没了。啊,那是什么,好奇怪,太奇怪了……父亲,父……”   她大声嚷着。好不容易赶上来的俊夫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想到刚才踢自己要害的那一幕,这一回俊夫吸取了教训,一面捂着她的嘴,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凑到她耳旁轻声说道:“小点声,会把这家人吵醒的。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唔!”她挣扎着发出声音来,俊夫情急之中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顾虑到是个女人,所以俊夫没怎么用力,但她还是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俊夫慌了神,连忙跪了下去,支撑起她。俊夫无意中左手一把抓到了她柔软的胸部,然而,事发突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好在这会儿她倒在俊夫怀里,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俊夫朝堂屋望了一眼,灯还亮着。他用力将启子抱了起来。失去知觉的人有多重,早在十八年前他就亲身体会过了。尽管现在抱着的是个女人,而他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但究竟能不能一口气将启子抱到距这里三十米远的堂屋玄关,他还是有点心虚。而且,碰到知道原委的及川先生倒还好说,可及川夫人还没入睡,若是夫人看到深更半夜,一位陌生男子抱着一位昏厥的女子,会作何反应呢?想到这,俊夫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去及川府为好。于是,他将怀中启子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朝右边走过去。   俊夫几乎是拖着双腿,将她抱到了研究室里的。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沙发,于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朝那儿走去。将启子放到沙发上后,俊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她倒在沙发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俊夫想:幸亏她穿的是劳动裤。这么一想,俊夫才注意到她穿着空袭时的防空服装。俊夫将她的双腿摆拢,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将她压在侧身下的帆布包挪到前面来,最后解下防空头巾垫在了她的头下。   俊夫环视着四周,自己不是柔道高手,对于如何使人恢复意识是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水肯定是必要的。   他在旁边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样此时此刻比水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不仅仅是这个时候,包括俊夫在内的一部分人,随时都认为它比水有用。那是一瓶威士忌,旁边还有酒杯。   俊夫把威士忌倒入杯中。由于刚才的重体力劳动,这会儿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没拿到启子的唇边,酒都快要洒光了。   “真没办法!”俊夫叽咕着,回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当然,肯定没有人在那里窥视。   接着,他含了一口威士忌,俯到启子身上。   在离她脸庞很近的地方,俊夫凝视了片刻,随后把嘴贴到了启子的唇上。   启子当然没有想要喝威士忌或是接吻的意识,仍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脖子流了下去。这样一来,却也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的效果。启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俊夫连忙起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紧接着的一瞬间,启子突然站了起来。看到这副架势,俊夫惟恐她又要踢自己一脚,慌忙护住自己的要害。   “啊……”她小声叫道。她像是悟出什么,脸羞得通红,一面紧紧捂着胸口,一面说道:“失礼了。您是俊夫的父……俊夫的父亲已经战死了。不好意思,那您应该是俊夫的亲戚吧。”   “不,我是……”   哎呀,又来了!俊夫不禁心烦意乱,开始埋怨起启子的父亲来,把这等顽固的性格遗传给她,真是可恨。   “平日里经常承蒙俊夫母亲的关照。空袭最激烈的时候,还特意……”   “空袭?”俊夫惊讶地反问道。   “父亲马上就来。但是,您这身西服,真……”   “启子,启子!”俊夫大声地打断她,觉得她的话真是不知所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呀。   这回轮到俊夫往后退了。他好容易站稳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请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叫什么?”   “伊泽启子。啊!你果然是警察。”   启子马上摆出立正的姿势。因为穿着胶底布袜,所以没有发出脚踵碰撞的咔嚓声。   “……我是伊泽启子。今年十七岁,圣仁女子中学五年级学徒挺身队,在大森的××工场劳动。那个工场的名字……我们必须保密……”   “咦?你说什么,十七岁……你打那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打那以后?什么意思?”   “当然是空袭的那天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从那天直至今日,你去了哪里……”   “直至今日,究竟什么意思?今天不是五月二十五日吗?”   “你以为是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五年呀!”   “哎?你是这么想的吗?”俊夫一下瘫软下来,“完了。”   “是啊。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吗。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   “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俊夫在脑子里重复道。天皇纪元二六〇〇年的纪念仪式时,小学发给俊夫他们红白两色的蛋形年糕。第二年,“大东亚战争”爆发了……她以为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启子完全丧失了这十八年的记忆。由于刺激导致失忆。那个刺激……一定是因为十八年后的重逢。   自己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俊夫勇敢地想道。   “启子,你,现在……”   他刚开口,突然想到要是打她一个耳光会怎么样?由于刺激导致的失忆,会因为再度的刺激恢复记忆,俊夫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然而,俊夫刚才已经领教过启子的防身本领,所以他打算还是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   “知道吗?是你想错了。已经没有空袭了,现在是一九六三年了呀。”   “六三年?”   她轻轻翕动嘴唇。小巧精致的嘴唇,虽然没有搽口红,却像苹果一样红润,莹润光亮。   “是的。今年是昭和三十八年,公无一九六三年。”   俊夫本来还想加上天皇纪元的年号,但那需要换算,俊夫懒得费功夫。   “你,究竟……”她抬起头来,看着俊夫,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是俊夫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俊夫断定,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是真的。你仔细看看我。我不是什么亲戚,我就是浜田俊夫。那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   启子像是审视特卖部的商品似的眼光让俊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考虑到这是关键时刻,俊夫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任凭启子上下打量着。   突然,启子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开始向后退去。   “不行,”俊夫心下想道,“她是在强装笑脸。她肯定以为我不是俊夫,觉得我很可疑。”   俊夫赶紧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驾照。   “是真的。你看这个。上面是写着一九六三年。看这里,有我的名字。我没有骗你。”   俊夫一边以同样的速度朝正沿着拱顶屋墙壁后退的启子追过去,一边把驾照翻开,像接力赛时传接力棒那样,递了过去。   驾照上这样写着:   “发证日期: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有效期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东京都公安委员会”   她看着俊夫和驾照,慢慢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起驾照来。   启子将驾驶证上的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两三遍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俊夫。之后,又焦急地扫视着研究室的入口处。最后她将视线停留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也不动。   俊夫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藏蓝底碎白花的衣服下面,隆起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左胸处缝着姓名牌,上面写着:   “圣仁高等女子学校学徒挺身队第五班六十五号伊泽启子”   她一定是将这身劳动服谨慎而妥善地收藏着,为了缅怀往事,今晚才特意穿上的吧。想到自己竟然悠然自得地穿着新缝制的西服就来了,俊夫不禁对自己的迟钝感到生气。不过,就算是拿出当时的衣服来,肯定也紧得穿不上了。俊夫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对了,不跟她提现在,就和她说过去好了。   俊夫改变了说话的方式。先得弄清楚她的记忆在哪里断了线,然后再顺藤摸瓜,让她恢复记忆。   “启子,以前的事情,你能记到什么时候?”   “记到什么时候?”她回过头,看着俊夫。   “是的,你还记得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   “嗯,对,二十五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响起的警戒警报,你还记得吗?”   她盯着俊夫,点了点头。   “是吗?那么,能跟我讲讲当时的事情吗?警报响了之后,你做什么了?”   “警报响了以后,我马上起床,换上了防空服。看了看枕头旁边的夜光表,时间是十点五十四分,我想父亲应该还没睡吧,于是就去了书房。”   “嗬!”记忆超群,俊夫感叹道。   “父亲正在整理着什么资料,看到我之后,让我坐到那边去,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跟我讲起了战况。冲绳的……”   她突然不做声了。看样子,好像还在猜疑俊夫是不是特高课警察或者宪兵。   看来,老师说不定又对启子谈起了他平常的反战想法。   “没关系,你接着说。总之,当时老师是和你说起战况来着吧。随后不久,空袭警报便响了。然后呢?”   “警报响起后,我听到外边有人嚷嚷说敌机来袭,便劝父亲赶快去研究室。父亲只是‘嗯’了几声,还是继续整理资料。我让父亲明天再做,赶紧去研究室……”   “总之,你们俩就到这儿来了吧。”女人说话就是啰嗦,俊夫迫不及待地抢先说道。   “嗯。”   “到了这里以后,老师不一会儿就出去了,没错吧?”   “对,父亲出去了,说是要拿什么东西回来。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对吧。”   “嗯,一直……可是.父亲老是不回来,我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想出去看看,可那个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什么?”   俊夫顺着启子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那边有个物体。   “那是什么呀?”   一个高约两米左右的灰绿色箱子就像是被放大了的文件柜,矗立在研究室中央。没等她回答,俊夫便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他绕到箱子背面,发现有一扇门,于是,用拳头在门上敲了敲,箱子发出“咚咚”的闷响声来。   “原来如此。”俊夫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启子说道,“这种金属可真厚!即使被炸弹炸裂了也无妨吧。平时遇到空袭,你们都是躲在这里的吧?”   她摇摇头说道:“不,今晚是第一次。”   启子说的“今晚”,一定是十八年前的今晚。这个防空箱可能是在那晚才完成的。这样说来,这个特别制造的防空箱才使用了一回。   俊夫抬头打量了一下防空箱,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么,那晚你躲进去了?”   话音刚落,启子凝望着俊夫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说的“那晚”就是自己说的“今晚”,便点了点头。   “嗯,进去了。父亲说,里面安全……我们一块进去的。可父亲说要拿个什么东西过来,不久便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里面等着父亲……”   “等等,等等。空袭警报响后,你们马上就躲进去了吗?”   “嗯,马上……仅仅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   倘若果真如此,那时正好应该是燃烧弹落下的时候。那么,那时候,老师为了去拿忘掉的东西到了院子里……   “后来怎么样了?”   “我待在里面等着。可是,父亲一直没回来。然后,我想打开门,可怎么也打不开。”   “……”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差点哭了出来。之后,突然,只听‘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我想出去找父亲,刚打开研究室的门……”   “然后呢?怎么样了?”   “你站在门口。” .   “你……”俊夫吃惊道,“你说我站在那儿。是现在的我吗?不是十四岁的我?”俊夫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啊。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   “……”   “然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知道的呀。”   俊夫抄起两只手,仰望着防空箱。今天晚上,她来到这里,就待在里面。出来的一瞬间,十八年的记忆烟消云散了……   “这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俊夫看着她,问道。   启子默默地走到防空箱前,把门打开。俊夫探进头朝里瞅了起来。   里边亮着灯,乳白色的墙壁方方正正。正对面的墙壁上,安装了几个电源开关似的东西。里面很狭小,像是潜水艇的内部。冷冰冰的,索然无味。   俊夫把头缩了回来,关上门。随后,他开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启子来。   6   因为公司的应酬接待,俊夫经常会去酒吧或是夜总会。和那里的女招待聊天时,最让俊夫困惑的是,她们总会让他猜自己的年龄。无奈之下,俊夫只好根据她们的认真程度来随机应变。一般,俊夫报出的年龄总会比他的判断要小两到五岁。于是,那些女人会一面嗔怪道:“你心里肯定以为我很老的吧?”一面做出并非不满的样子悄悄地低声吐露实情。她们所说的年龄,往往和俊夫的猜测相吻合。但是,这并非就能证明俊夫对于女人的年龄看得很准,因为女招待们往往会虚报年龄。   俊夫的公司里也有很多年轻女性。档案上记载了她们的真实年龄。以前,俊夫在翻阅那些档案时,总会联想起她们本人,不禁万分感慨一些女职员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年龄,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装扮自己。   但是,凡事都有限度。不管近年来美容科学如何进步,也不管女性们是如何讲究美容的奥妙,可是能瞒过别人眼睛的年龄充其量不超过十岁。用雪花膏、粉饼浓妆艳抹的时候还好说,素面朝天的时候,就很难蒙混过去了。   十八年后在及川府上的研究室里,与俊夫重逢的伊泽启子,应该三十五岁了。若是从前,三十五岁也是接近半老徐娘的年龄了,即便按现在的观点,三十五岁也是妙龄已过,眼角开始有鱼尾纹,皮肤也变得松弛了。即使不像意大利人、西班牙人那样发福,但全身,尤其是腰间会长出多余的脂肪,所以,大致一眼就能判断出年龄。   这当然和美容无关。俊夫已经为自己的推断找到了几个根据。   第一,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类似防空箱的物体。从内部看来,怎么也不像是防空箱。而且,若是防空箱的话,按常识应该建在屋外。因此,那个东西不管本身多么结实,若是周围的建筑物给炸塌下来了的话,里面的人也无法逃生。何况老师也曾说过,研究室很牢固,足以当作防空洞用,因而没有必要再在里面设一个防空箱了。这个防空箱肯定还有别的用途。   其次,是今晚伊泽启子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辞。若将其解释为失忆,未免有些牵强。她的记忆似乎在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那一刻断了线。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告一段落,之后的记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绝技”,人类的脑细胞是不具有的。   最后一个根据是俊夫往防空箱里窥视时,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东西。或者用“联想”二字更为确切。当然这一联想完全是得益于他的好记性。   战争期间,在伊泽老师家,老师经常给俊夫看些外国杂志。要读懂战前的《生活》、《时代》上的文章对于初二的俊夫而言,有些勉为其难。不过,能欣赏一下照片,俊夫也就心满意足了。当时的热门话题呀,癌症冶疗的前景呀,以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裸体照片都让他叹为观止。有些照片,俊夫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其中之一便是一位美国学者实验过程的一组照片。   当时,俊夫不能理解烧杯中放着白球和金鱼的那张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向老师请教。老师只是瞟了一眼杂志,便脱口答道那是某位博士的实验。接着又向俊夫解释了其中的含义。装在烧杯里像开水一样的物体是液体空气,处于零下一百几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博士将橡胶球浸入,瞬间就被冻得硬邦邦的,用铁锤一敲,立即像陶瓷一般裂得粉碎。接着,将金鱼浸入,金鱼也落入了同样悲惨的境遇,被冻得硬邦邦的。不过,这回博士不再使用铁锤,而是观察片刻后,把金鱼放进装着普通水的鱼缸里。转瞬间,金鱼苏醒过来,又开始自由自在地游动起来。   老师还告诉俊夫,这位博士正在进行一项实验,这项实验包括延长冷冻时间,以及冷冻和复活比金鱼更高等的动物。老师在说话间不如不觉还在博士这个称呼后加了个“君”字。俊夫对这项实验饶有兴趣,正想继续请教几个问题时,启子进来了。她谈起红薯配给的事来,俊夫只好就此作罢。结果,接下来的几天,冷冻着的金鱼那哀怨的眼神,在俊夫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俊夫无意中注意到老师在讲述中,将某某博士改称为某某君了。十八年后的今天,他才领悟到个中缘由。   老师是与那位美国学者有深交,还是并不怎么赞赏他的研究呢?俊夫认为一定是后者。   7   俊夫思索着如何向启子解释自己的想法。当然,俊夫对于自己的推论有着绝对的自信,用它去推断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措辞的问题。一定要避免使用刺激性的语言,防止她再度昏厥。所以,万万不能使用“冷冻”之类的词语,这只会让她联想到结着霜的冷冻食品。“冷藏”和“冻结”也不能用。但“低温”一词又太模糊了。   忽然,俊夫灵机一动,想起曾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人工冬眠”一词,就是指的这种情况。用它肯定没有问题。“人工冬眠”一词来自英语的“冷冻睡眠”,用它来说明效果会更佳。   还有重要的一点,不能让她感觉自己是父亲的实验品。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伊泽老师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老师对于成功有相当的自信,因为他已经做过了金鱼和土拨鼠的实验。   只是为了把爱女从空袭和红薯粥中解救出来,而使之沉睡至未来的和平时代。并且长隔十八年之久,时间开关仍然准确无误地工作着,从中也可以看出老师的自信程度。   话说回来,及川先生竟然把这台机器完好无损地保存了十八年之久,实在是不可思议。倘若途中,防空箱的门被撬开的话……俊夫想到这儿,下由得吓了一跳,连和启子说话都感到有些恐怖了。   俊夫抄着手思考的时候,启子也在一旁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她好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所以拼命地回忆着什么。   但是,毕竟是经过人工冬眠,不可能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手足无措起来,一副焦躁不安的表情,使劲地搓着两手,不时转动着身体。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烦躁也在不断地加剧。   终于,她开口道:“我,我,去趟洗手间。”   “哎!”俊夫慌张道。   外面寒气逼人,启子又是一位女性,总不能就在门外的草丛中解决吧。无论如何,得带她去及川家。可是,及川先生看到一身劳动服打扮的年轻女子,会作何感想呢?   然而,她转过身,并没有朝着门那边走,而是向研究室的里面跑了过去。   十八年前那里的洗手间,及川先生还保留着吗?俊夫又开始担心起这件事来。   好在她很久都没有从洗手间出来。于是,俊夫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慢慢把事情向启子说清楚。   俊夫朝放在屋子角落的电话走去。宽敞的研究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角落,只有那台电话机立在房子中央。   俊夫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朋友开的一家小型出租车公司的电话,里面传出社长本人睡意朦胧的声音。俊夫报上自己的姓名。   “什么?是浜田啊。深更半夜的,究竟有什么事啊?”   “对不起,对不起,”俊夫望着天花板,抱歉道,“有点急事,能不能给我弄辆车……”   “你自己的车呢?抛锚啦?”   “不,有点事,把车放家里了……还有,尽可能来辆又破又旧的车。”   若是来辆装有四盏前灯的六三年款新车,她肯定又会吃惊得昏过去的。   “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对了,有辆三十年代的福特。嗯,前几天,有个美国人还想拿六三年款的新车跟我交换呢。”   “好。那太谢谢你了,我就要那辆。还有,司机若是穿上国民服,戴上战斗帽,就再好不过了……”   在俊夫的影响下,对方也开起了玩笑。他“嗤嗤”地笑着说道:“你在搞什么名堂。好,行了,包在我身上。”   俊夫带着启子走出研究室大门时,堂屋的窗口还有一盏灯亮着。一定是及川先生在写东西吧。   启子停下来,睁大双眼,朝灯光处望去。俊夫连忙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来,赶快走,就要晚了。”俊夫敷衍着催促道。说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贸然闯进别人的家门肯定不好,可擅自离开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俊夫暗想道。而且,明天还要就那台机器的所有权问题再来拜访及川先生,那个时候再向他道歉也不迟。   车库就在代代木上原。不一会儿,一辆三十年代款型的轿车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哈,尊夫人果然是一身劳动服……去哪里?化装舞会?”   出租车公司的社长一面说着一面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头上戴着古时日本男子的假发。   8   俊夫睁开眼的一刹那,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朝旁边的被子望了一眼。平常他总喜欢赖床,现在却能如此利落、敏捷地爬起来,一定还在担心梦里发生的事情吧。   旁边的被子里,启子睡得正香。俊夫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肯定不是梦,因为在梦里,每次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在车里的时候,俊夫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把她带到哪里去才好。自己的公寓太过于现代化,搞不好又会把她吓得昏厥过去;日式旅馆倒是不错,但又担心那里太复杂了。总之,不可以随便让她遇到其他人,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外出,那样会有危险。眼下,还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正当俊夫为找不到旧式旅馆犯愁的时候,社长觉察出他们并不是去参加化装舞会,于是心领神会地将车开到了位于代代木的一个熟人开的旅馆。她从福特上走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哝道:“呀,这个地方还有温泉……”俊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种带温泉的旅馆是战后才开始泛滥的。他决定暂且在这里住下。   启子睡得很熟。尽管已经沉睡了十八年,可看上去还没有睡够的样子。不过这也难怪,那台机器既狭小,又没有柔软的垫子。启子大概是想尽情享受现在这种舒适的睡眠吧,不过,她的睡姿可不怎么好看,两只胳膊都伸到了被子外面,左手臂完全裸露着——她已经将劳动服脱下来了。   昨晚,女招待把浴衣一拿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大概是女招待直愣愣的眼神,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穿的劳动服不合适宜吧。自己身上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了,却依旧在意着自己的着装,真不愧是女人啊!俊夫感慨不已。   连无袖上衣之类都一无所知的启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这副睡相,肯定会比俊夫还要惊讶。俊夫将她的双手放进被窝,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她毫无知觉,跟昨晚穿着一身防空服昏厥时的情形一样,还安详地沉睡着。   俊夫看看枕边的手表,刚过九点。今天是周日,无需操心公司的事。不过,今天一定要把她的事情处理好。俊夫点上昨晚女招待拿来的“和平”牌香烟,盘腿坐在被褥上。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环视着四周。   日式的房间里适当地装点了一些廉价但又新潮的摆设。这种设计可能正好有助于启子了解新环境。   壁龛旁的搁板下摆放着十六寸电视机。昨晚,启子只瞟了一眼,好像没认出那是一台电视机。如今,电视机的款式与二十年前人们所想像的有着天壤之别。对面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蓝底碎白花劳动服,上面是帆布防空包。俊夫暗想,若是要偷看她的包,现在是惟一的机会。于是俊夫又瞟了她一眼。可能是热的缘故,启子又掀开了被子。不过,幸亏是翻身背对着俊夫的。俊夫连忙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悄悄地站了起来。   走到帆布包前,正准备蹲下身来时,俊夫的目光停留在了帆布包上方挂着的自己那件粗花呢上衣上。翻盖兜里露出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俊夫想起了那是昨晚放在研究室防空箱里面的笔记本。出防空箱时,他随手将它揣进衣兜里,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俊夫取出笔记本,回到被褥上,背对着启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小笔记本,大学生记笔记用的,已经破旧不堪。封皮和背面上没写任何东西。   俊夫翻开封皮,看到第一页上用细钢笔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类似符号的东西。那是从未见过的记号。翻开第二页,还是同样的符号。   俊夫横看竖看,觉得这些类似符号的东西,像是把笔记本放正后横着写下的。但是,这决非英语或是德语。反而感觉与阿拉伯文字相似。俊夫猜想,这也许是伊泽老师的专业——生物学符号吧。总之,一定记载了与那台机器相关的事情。   然而,俊夫不管怎么看,都不解其意。看来,除了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外也别无他法了。俊夫泄气地把笔记本往枕边扔了过去。   笔记本刚好平平地掉到榻榻米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时,俊夫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俊夫在心中慢慢数了十下,才转过身去。启子重新盖好被子,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俊夫。   俊夫朝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副僵硬的表情,并把两肩缩进了被窝。   俊夫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把脸。”他说着,向洗手间走去。   方便、洗漱完毕之后,俊夫穿过走廊,进了电话间。   拨通电话后,他对接电话的人说道:“请找一下七号房间的山田。”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睡意浓浓的声音:“哎呀,是阿浜啊。前天真是多谢你了。”   “还在睡吗?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嗯,不过,只要是阿浜就没关系。哎呀,才九点半……今天是星期天吧。阿浜你打高尔夫吗?”   “不,今天……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啊,是吗?那,找个地方见见吧。”   “不行,我现在出不来,还是在电话里说吧。那个……我想请你帮我买一些年轻女性的服饰。”   “你可真过分,到现在还瞒着有女朋友的事……行呀,是礼物吧?买什么好?”   “嗯……就先买一套马上可以穿的套装,不要太鲜艳了。还有鞋子、手提包……然后,再买些合适的化妆品。还有长筒袜和手绢……差不多了吧。”   “真行啊。不愧是阿浜。不会只拿一只手提包去敷衍对方。她的尺寸,知道吗?”   “对啊,还要尺寸,真麻烦!我还想急着要呢。”   “那,那就说个大概吧。她的身高是多少?”   “唔。和你差不多吧。胖瘦程度呢,大概只有你一半。”   “啊呀,你说得太过分了……总之就是标准身材嘛,我知道了。那,直接送到你家里?”   “不,不是我家。是代代木,嗯……交到一个叫‘若叶庄’的地方吧。”   “噢,那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嗯。”   “嗬,真是大饱耳福!”   “不,其实,有点事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总之,交给我吧。”   俊夫告诉她确切的地址后,挂断了电话,并穿过走廊,来到了账房。   他付了今天的账,顺便借了张报纸。老板娘算账的时候,俊夫蹲在账房门口,翻着报纸,他觉得让启子看报前有必要将可能会刺激她的消息去掉。   从《朝日新闻》的早报中,俊夫首先取走了有电视预告栏目的那部分。虽然可以告诉启子电视是什么,可是,东京的电视频道多达六个,启子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由于是星期天,因而附有八页周日版,上面刊登了关于原子能中心的介绍。俊夫将它们也全部抽掉,因为启子连原子弹爆炸都不知道呢。   总共十二页的报纸,挑完以后只剩一半了。不过空袭期间的报纸,每页只有现在的一半大,而且仅仅只有一张。所以对启子来说这已经够多了。   俊夫回到房间时,屋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宽袖棉袍的启子,站在窗前,饶有兴趣地盯着窗外。   看她回过头来,俊夫默默地将报纸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过来,随即坐下看了起来。   启子的视线最先落在报纸上端的日期处。那里从左向右横向印着“昭和三十八(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印刷品也可能会出错,于是把每页的上端都翻了一遍,以确认其他几页的日期。   之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页。俊夫在她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她正看的那一版。   没有什么大新闻。头条是《住宅地债券,征集有意者》,旁边是一条《劝告委指出,违反公劳法ILO条约》的报道。中间是一则标题为《困难重重的物价对策,砂糖价格暴涨》的消息。不过,上面只有关税金额,具体的价格并未列出。启子一定还以为每斤砂糖上涨了两三钱吧。   她将这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翻开了社会版。   一则标题为《假扮情侣——女警官百货店里布阵抓小偷,盗窃团伙主犯落网东京》的消息映入她的眼帘。她似乎很有兴趣地读了起来。俊夫走到烟灰缸前,将“和平”牌香烟点燃,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她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社会版,突然拿着报纸站了起来,走到俊夫身旁。   “哎!”她说道,“这个,是什么?”   她用手指着社会版的最下端。那是一则广告:“大扫除,请用味之素株式会社的DDT”。   “哦,那是,二氯二苯……”对化学不怎么在行的他,回答不上来了,“完整的名字想不起了,是一种强效杀虫剂。战后美军带进来的一种药。就因为有了它,东京现在连苍蝇蚊子都没有了。”   “你说谁带进来的?”   “美军。美国军队。”   “什么?美国军队……”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神情来,似乎不相信畜生般残暴的美英军队会把这种药带进来。   正在这时,女招待端着早餐进来了。   对启子来说,这十八年是一个空白,而十八年前正是粮食匮乏的时代,她应该很久没见过海苔和鸡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动筷子,端着一碗米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喝了几口酱汤。   “要不要喝点凉的东西?”   俊夫说完,还没等她回答,就径直走向电话机,点了可乐。   “啊,有可乐吗?”启子高声问道。   “咦,”俊夫感到惊讶,“你知道可乐吗?”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我家的书上有可乐的广告。看起来很爽口。”   “对啊。”   她家里的确有。战前《生活》杂志的封底上登有彩色的可乐广告。画面很逼真,冒着气泡,好像连“嗖嗖”的气泡声都可以听见。   启子自己什么也没吃,却不断地张罗着给俊夫添饭。   “还想吃的话,把我那份也吃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俊夫第三碗饭。此时,启子的表情让俊夫蓦然想起十八年前,她请自己吃玉米粉做的蛋糕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浜田俊夫本人。   俊夫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那份吃个一干二净。那时的自己,食欲旺盛,所以现在不能被坏自己在启子心目中的这个印象。但是,在吃完第四碗后,三十一岁的俊夫已经有心无力了。   正在为难之际,送进来的可乐替他解了围。   启子兴冲冲地倒了两杯可乐,随即端起一杯往自己嘴里送,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真像化学药品赛璐珞①的味儿。”   ①赛璐珞:一种由硝酸纤维和樟脑制成的无色、易燃材料,用以制作照相胶卷等。   俊夫拿起杯子,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没错,是很像。俊夫不禁佩服起启子敏锐的味觉来。   不过,启子仍然一点一点地继续尝试着喝下去,终于全部喝完了,还打了个嗝。   “啊,不好意思。”她羞得满脸通红,还用手捂住嘴。   俊夫寻思着,看样子已经没有必要向启子解释什么了。她应该会很快吸收新知识了。下午就算带她到东京逛逛,也无大碍了吧。但是,启子又缄口不言,转而陷入沉思之中。   启子或许正在思考那台机器的事吧,俊夫猜测着,聪明的她一定能推断出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然而,启子盯着榻榻米,轻声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吧?”   俊夫一惊,手里的杯子滑落了下来。   启子十八年后才重返这个世界,但在自家研究室里迎接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邻居家的儿子。这件事不管怎么考虑,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肯定遭遇了什么不测。俊夫开始抱怨起自己的疏忽来了,本应该早些注意到这一点的。现在说话要更加小心,以免再次刺激到她。   洒在地上的可乐浸透了榻榻米,启子注视着表层留下的可乐泡沫,又伤感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把实情和盘托出的好。俊夫重新正襟危坐。   “就在那个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之前。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因为不知道你们家墓地所在的寺庙,就埋到了我家墓地里。”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昨天正好是老师的忌日,在去研究室之前,我到谷中的寺庙去烧了香。我母亲前年去世了,也埋在那儿。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老师肯定不会寂寞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俊夫。细长的大眼睛,看着看着便噙满了泪花。   “过一会儿,一起去寺庙吧。”   她点点头,“哇”的一声扑到俊夫的膝上。   俊夫紧紧地抱着她。   9   正午时分,山田小枝来了。   “有客人来了。”女招待招呼道。俊夫应声正准备出去,门打开了,女招待抱着两个纸箱站在门口,接着小枝抱着一大堆的纸袋钻了进来。   “我的动作快吧。我可在银座跑了一圈啊。”   “这么多啊。”俊夫之前盘算过可能会花两万日元左右。可是,他打量了一下纸袋,感觉到可能会比自己的预算高出一倍。   对于突如其来的到访者,启子惊恐万分,僵硬地站在角落里。与昨晚在研究室的入口处第一眼看到俊夫时的表情相比,惟一不同的就是启子现在浮肿的双眼。   小枝朝启子笑了笑,向俊夫低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从阿浜平时的爱好来看,我就猜到应该是这样一个人。这套套装绝对合适。”   小枝在最大的那个纸箱前面坐下,动手把它打开。不过,她的手可没嘴巴那么灵巧,盖得严严实实的纸箱怎么也打不开。   启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盯着小枝的手。还有那个搬纸箱过来的女招待,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里面的东西出现。   小枝注意到了直愣愣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招待的粗腿。她停了下来,直起身子,说道:“啊,对了,辛苦你了。”   说着将两张一百日元的钞票递了过去,女招待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边走边回头地出了房门。   “阿浜,你也回避一下吧!”   “什么?”   “我要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时装模特!男士请回避。”   看着启子那浮肿的脸庞,小枝似乎把她想成连套装怎么穿都不知道的乡下姑娘了。   在这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俊夫都只能孤孤单单地和他的“和平”牌香烟一同被关在阳台上了。   终于听到里面嘁了一声“行了,可以了”。俊夫再次回到了房间里,小枝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启子让他看。接着,小枝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   俊夫将她送到玄关处。   “一共多少钱?我手头的现钱没多少了。”   “哎呀,行了。”   “行了?你……”   “全部都是赊账买的啦,没关系。这多亏我在银座吃得开。账单到了的话,阿浜你再付钱吧。她看起来怎么样?我买的不错吧?”   “啊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是她生就个美人坯子,再加上我的精雕细琢,你当然认不出来了。阿浜,你非得请我一顿不可!”   “一点小意思,”说着,俊夫将准备好的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过去,“回去的车费。”   “哎,你这是干什么呀?算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哟,拜拜!”   看着小枝往车站走去,俊夫才回到了屋里。   启子跷着腿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化妆盒。   “小枝向你问好。”俊夫说着,在启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她是个好人呢。”启子微微笑着。她穿着无缝长筒袜,跷在上面的那只脚轻轻摇晃着拖鞋。   “是啊,是个好人,只是说话稍稍有些粗鲁……启子,你口红的颜色是不是稍微浓了点啊?”俊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眼影和眼线都画得很浓,活脱脱一个郊区夜总会的女招待。   启子放下二郎腿,手飞快地伸向化妆盒。“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位……”   从耳根处可以看出她那张藏在浓妆下的脸已羞得通红。她迅速站起来,朝梳妆台奔去。   大约十分钟后,启子回到俊夫面前,小枝在她脸上苦心经营了一个小时的“劳动成果”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对,这样子最好。”俊夫觉得自己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这是你的吗?”启子指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问道,“……放在梳妆台旁边的,你可别忘了。”启子说的就是那本写着奇怪字符的笔记本。   “哦,对了,启子,你认识里面的字吗?”俊夫问道。   启子拿起笔记本,还是按照战前的读书习惯,从右到左“哗啦哗啦”地翻起来。忽然,她露出怪异的神情,看看翻开的笔记本,又望望俊夫的脸。   俊夫瞥了一眼笔记本,“啊”地叫出声来。原来,那一页写着日语。   “给我看看……”俊夫从启子手中夺过笔记本。   “此事一目了然”   一行字印入了俊夫的眼帘。他连忙翻到下一页,同样是日语。俊夫注意到后面的笔记全是用日语记录的。然后,他又翻到开头,第一页照样是阿拉伯文字似的东西。他一直翻到有一半都是同样字符的那一页。不过,从那页以后,将笔记本竖放,写着的便都是日语。   俊夫从日语部分开始阅读。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决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   俊夫“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合上了。   10   这个笔记本里似乎记着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俊夫思量着自己有必要先读一读。而在这期间,必须将启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行。   “看电视吗?”俊夫试着问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视的发达程度,可能是战前的人们无法想像的。现在的电视一定会让启子感到无比惊讶。   果然,启子向屋里张望,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啊,电视机?是那个吧?”聪明的她好像立刻就意识到摆放在壁龛旁的就是电视机。   “十年前就开始播送了。东京就有五个电视广播台。”俊夫一边解释,一边走到电视机面前。   跟过来的启子,仔仔细细地把电视机打量了一番,说道:“好小的屏幕啊。”   听了这话,俊夫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来。启子是个外行。在战前一般人看来,所谓电视,就是用无线电播放的电影。   “屋子里亮着灯也没关系。”俊夫抢先说道,随即把电视打开。   “嗯嗯……”   他看了一下手表,一点半了。   “今天星期天,现在不知在播放什么节目?”   刚要换频道的俊夫,看了看启子,停下手来。此时的启子就像阅兵式上的旁观者那样,一脸庄重地盯着电视画面。   不一会儿,她像发现了知己似的欢呼了起来:“哎呀,这不是花柳章太郎吗?”而后,转向俊夫道,“花柳章太郎长胖了不少啊!”   听启子这么一说,俊夫转到电视机的后面,调整了一下垂直振幅的旋钮,花柳章太郎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圆了。一般来说,很多家庭电视机的垂直振幅调得都不是很到位。很多人都认为上电视的人,腿都会显得比较粗。所以俊夫没有理由嘲笑现在的启子。   俊夫拍拍手上的灰尘,向启子问道:“肚子饿了吧?”   自己倒无所谓,可启子早饭时几乎没吃什么。   启子答了声“不”,眼睛仍然盯着电视里明治座剧场上演的新派剧。   “不吃东西,对身体可不好啊。这里不供应午饭,不过,可以让女招待做点饭团之类的。吃点饭团,怎么样?”   俊夫正要拿起室内的电话时,启子转过脸来说道:“太浪费了。我带着吃的,就吃那个吧。”   “什么?”   启子起身,拿过放在劳动服上面的帆布包。   “这是备用食品,看来现在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启子笑着从包中掏出一个纸袋,打开。   里面是军用干面包。褐色,橡皮擦大小,两面各有一个凹孔。   “尝点吧?”   俊夫从递过来的纸袋中拿出一块,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毕竟是十八年前的东西,还能吃吗?   启子已经津津有味地啃起干面包来了。眼睛仍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画面不放。   俊夫不放心地瞧了会儿,也没发现启子出现肚子疼的迹象。   他拿起电话,要了点茶水。然后,拿起两片干面包,朝阳台走去。   点燃“和平”牌香烟后,俊夫翻开了笔记本。   他先将用日语写的那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是用日记体写的,但时间间隔较长。平均每个月写一次左右,每次两三行到两页不等。从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开始,一直写到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为止。之后剩下的几页是空白。   翻开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后面的那一页,也就是最后一次日记,俊夫开始读了起来。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今晚我终于决定实施计划了。盟军方面近日可能会对日本发出最后通牒。美军的空袭日益激烈,似在牵制日本。这一带也不安全了。而且,当局对我追查得越来越紧,或许在明天我就会被捕。事态已刻不容缓。”   最后两段字迹潦草,可能当时空袭警报已经拉响,事态紧迫,不容老师再写下去了。   然而,这篇文章只是提到了“计划”一词,具体指什么却不清楚。于是,俊夫又往前挑着读了两三段日记,也没有发现与此相关的字句。   俊夫最后决定从头按顺序慢慢往下读。   由于第一次的日记是从一年的中间开始写的,日期没有写年号。他稍稍往后翻了翻,查到了第二年的年号,因此确定第一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这样也是一种练习。启子今天在学校被选为年级长,这太让人欣慰了。启子说六号要去给‘神风号’送行,考虑到是半夜,我劝还是不去为好。启子已经能够挑一些新闻来读了,我也要努力。”   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因此“神风”应该不是指神风特攻队,而应该是朝日新闻社派出访问欧洲的专机。   然而,让俊夫吓了一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泽老师会是外国人。老师身高一米五五左右,戴着无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皮肤比俊夫还要黑一些。但至少不是白人。俊夫一边想着,一边朝屋子里老师的直系亲属启子看了一眼。   她依然目不转睛,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视画面。从侧面看过去,她确确实实跟很适合日本发型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样。   俊夫接着往下读。   之后的内容几乎全部是有关启子的。像什么启子在学校取得了甲等成绩呀,第一次给父亲做了可口的酱汤呀,都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   日记中出现了好几次的“机器”这个单词,引起了俊夫的注意。“机器无异常”、“保养了机器”之类的字眼随处可见。而且有几天,日记只写了日期和这几句话。里头提到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研究室里的那个物体?俊夫百思不得其解。倘若真是那样,就意味着那台机器早在一九三七年就制作好了。   老师还在日记中写下了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从那以后,日记里基本上没出现错别字,而且文笔流畅。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多亏朋友小山君提前为我斡旋,我才有幸谋得文理科大学讲师一职。今日去面见系主任,他告诉我,他曾读过我的论文,并且将我夸奖了一番。我教授古代生物学,月薪一百五十日元。从四月开始便不用再制作‘悠悠’了。”   “悠悠”是一九三三年左右一种非常流行的玩具。俊夫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就在家中的那个“悠悠”上留下了自己的牙印。俊夫还记得,直到空袭前家里还摆放着“悠悠”。   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已经过去了五年,“悠悠”恐怕也不流行了。所以,老师必须寻找别的工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大学讲师一职。俊夫读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模样长得像天皇的老师去做“悠悠”,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不过,对于老师而言,可能教授古代生物学和制作“悠悠”一样,只不过是为生活所迫而已。从这之后,老师在日记里,便没有再提及有关自己工作的事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的日记中,老师颇费笔墨地记录了启子通过圣仁女子高中的入学考试。当时的学费是三元五十钱日元。   但是,关于十二月的宣战布告,老师却只字未提,也许是与他毫不相关的缘故吧。老师反而在日记中对法国哲学家贝格森和波兰政治家巴岱莱夫斯基的逝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一九四五年初,老师写下了这样一番话:“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星期三)按这个国家的计算方法,启子今年该满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按理说正是向她吐露实情、离开日本的良机。然而今日我却有别的打算。去年末,美军开始空袭东京,局势日趋严峻。尽管这样,我也不会弃启子于不顾,而且,到了紧急关头,为了启子,我一定会使用机器。也许启子会受到沉重打击,但为了她的安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段话像是日记的关键,俊夫反反复夏看了几遍。然后,又浏览了一下后面的部分,便将笔记本合上放到桌上。   电视里传来耳熟的广告歌曲。俊夫抬头一看,启子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广告。   “《干练妈妈》已经看完了吗?”俊夫问道。   多年以来,俊夫已经习惯了边做事情,边听电视。即使眼睛看着笔记本,耳里仍然听得清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节目。   “什么?”启子总算转过脸来朝向俊夫。   “到这边来吧。我已经把日记浏览了一遍。”   “嗯,眼睛好累啊。”   启子站起身来,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走到电视机前面,像是要触摸爆炸物品似的,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电视机的开关。看到这儿,俊夫连忙起身关掉了电视机。之后,二人走到了阳台。   面对面坐下后,俊夫刚把烟叼在嘴上,启子就擦燃了火柴。   “啊,谢谢……电视好看吗?”   “嗯,非常……电视上说有一种神奇的药。我真想尝尝。”   “每到周末,下午三点都会播放洗涤剂的……不,播放外国电影吧。”   “嗯,是的。我很久都没看过外国电影了。自从太平洋战争的前一个月在日比谷电影院看了《斯密斯先生进京》后,就再也没看过了。已经四年……哎呀,实际上应该是二十二年呀。”   启子说着,笑了起来。然而俊夫却没有笑。“那个,可不可以给我讲点老师的事情。实际上,除了老师的姓名,其他事情我一无所如,所以……既然见到了你,我想多少了解一点,为老师做法事的时候也好……”   “实在是对不起。”   “没关系……那个,老师的家人,就是你的母亲,她呢?”   启子紧盯着俊夫的脸,沉默片刻,而后,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什么?”俊夫不由得大声叫道。   “我是个弃儿,至今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我一直待在国立孤儿院,直到七岁那年,现在的父亲将我收为养女。”   俊夫听启子这么一说,反而感觉轻松了许多。刚才,得知启子的父亲是外国人时,他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不过,现在得知她是个孤儿,和老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之后,刚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虽然俊夫觉得这么想对不起老师,但也没办法。   “去井头郊游回来的电车上,有人给我让座位,那个人,就是父亲。他说我与他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怎么也忘不了我。后来他就凭着我佩戴的胸章,找到孤儿院来了……我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他……”   启子掏出小枝带来的手绢儿。   俊夫站了起来,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进了房间。   他在房间里站了片刻,之后便一个人出去了。   11   回来后,俊夫看到坐在电视机前的启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担心,万一要是启子想拜祭父亲,独自一人跑了出去怎么办?   这时的俊夫,不能不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电视机技术者们心怀感激。启子似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看到俊夫后,启子自己“啪”地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你回来啦。我想你就快回来了,所以把饭准备好了。”   “那个……”   俊夫刚一脱下上衣,启子便把它接过挂到了衣架上。   “据说有一种叫气体打火机的,‘嗖’的一声就跟火焰放射器一样……”   “噢,我也有呢。你看。”   多亏有了电视广告,俊夫才可以把这个东西拿给启子看。之前,他在启子面前一直是用火柴。   启子想让俊夫吸烟,两人坐到了烟灰缸前。   “我刚刚在看相扑呢。”   “是吗?今天是比赛的最后一天了。大鹏胜了?全胜?”   “嗯,就是叫大……鹏的,那个相扑运动员。有一点像狄安娜·特宾呢。”   “啊?”   “颁奖的双叶山穿着印有家徽的正装和服,大鹏从他手中接过优胜奖杯……哎!这个,怎么用啊?”   “不对,是按这里,这儿。”   “哎呀,给我……啊,点上了,快,快把烟……”   “啊,多谢。”   “然后,是一个长得像相扑运动员玉锦的叫若什么的,他撒了好多好多盐……”   “若秩父?”   “对,就是他。他不觉得那样做很浪费吗?”   “这个嘛……总之,现在食盐已经不实行配给制了。”   正说着,晚饭端进来了,俊夫不用再担心她提难题了。   摆饭菜的食案上添了两瓶啤酒。女招待的身影一消失,启子便马上开启瓶盖,往俊夫杯子里倒酒。原来这两瓶啤酒不是旅店推销的,而是启子自己点的。“谢谢……”   俊夫往食案前一坐,拿起酒瓶。   “那,启子也来一杯吧……”   “那就喝一点吧。”   俊夫真的只往杯里倒了一点啤酒,然后注视着启子。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刺激启子,所以俊夫心想或许启子稍微带点醉意会好一些。不过,如果她是一个酒后爱哭的人,反而会适得其反。   虽然只有半杯啤酒,但启子喝了好几口才见底,一瞬间脸就变得通红。启子用双手紧紧捂着火辣辣的脸颊。   俊夫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其实是昨晚从那台机器里找到的。”   “啊……那,那是父亲的笔记本,快给我。”启子说着从俊夫手中夺过笔记本,立刻读了起来。她紧皱着眉头,将日语部分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接着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个‘计划’是指什么呀?”   果然不出所料,启子也觉得这是日记的关键部分吧。   “我认为这个‘计划’可能就是日记的前部分所写的内容。”俊夫回答。   启子马上翻到笔记本开头,也就是有奇怪字符的那部分,开始浏览起来。   “启子,你知道老师的国籍吗?”   启子仰着脸,对俊夫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那,你只知道老师不是日本人?”俊夫一边这样问道,一边猜想倘若启子看了日记后才知道老师国籍的话,肯定会十分震惊。   “毕竟我们一起生活嘛。父亲最初连日语都看不懂……但是,我没有想要刻意去追问父亲这件事,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告诉我实情的。何况,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眼里,他和蔼可亲,是个好父亲。”   “……”   “那?”   “哦,刚才我去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朋友那里,我们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这种字符既不是阿拉伯语的文字,也不是其他国家已知的文字。”   “啊!”   “朋友揣测那种字符是一种暗号,但我还是认为也许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的文字……”   “……”   “启子,不管怎样,我觉得,只要花时间就能解读这种字符。其实,我已经读懂了好几个字符。”   “呀,真的?”   “嗯,”俊夫喝了一口啤酒,拿过启子手中的笔记本,“这是日记,所以有日期,并且每年年初还附了年号,那些写着奇怪字符的部分也是同样的道理。瞧,从开始用日语迸行记录的那页往前的第四页。因为后面接着的日期是用日语写的‘昭和十三年’,所以这页上的这六个字符是……”俊夫往那个地方指了指,“姑且不论这六个字符是否表示‘十二’这个数字,但一定是代表‘昭和十二年’这个意思。”   “嗯!”启子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说道,“我挨着你坐吧。”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食案移到了俊夫右边。   启子坐下来后,俊夫接着说道:“这样的六位数字共有五种。分别表示昭和八(一九三三)年、昭和九(一九三四)年、昭和十(一九三五)年、昭和十一(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可是,比较一下这五种数字……”   “哎呀,俊夫!”启子打断了俊夫的话。   “怎么啦?”   “如果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的日记上不是都标有日期的吗?而且,一般都是一个月写一次,第一次又写了月份的,只要比较一下,从一到十二的具体数字不就都明白了吗?”   “是个好办法,”俊夫微笑着说道,“可并不那么简单啊。你看,这儿好像是日期,可是只有一个数字。而这里是两个,这里是三个,是三位数。老师他们国家没有‘月’这样一个单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是从一月一日开始计算是第几天。”   “嗯。”   “话说回来……我们刚才说到有五种数字,是吧。比较这五种数字,可以看到第六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的数字都不同。可是,不仅如此,这五种数字中的最后一种数字的倒数第二位也和其他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   “从这里开始,数字增加了一位。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   “昭和十一年到昭和十二年,数字增加了一位。也就是说这个年号既不是昭和,也不是天皇纪元,更不是公历。昭和十二年可不会增加一位啊。肯定是其他什么国家的年号。”   “六位数字,应该是个很古老的国家吧。”   “不,开头的几位说不定不是数字,而是什么纪元的年号吧。数字实在是太多了啊。不过,到这儿,大部分的数字已见分晓了嘛。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增加了一位数字,那最后一位应该是‘0’。之前的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一位数字应该是‘9’,一九三五年应该是‘8’,按顺序来推断前面的应该分别是‘7’、‘6’。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五个数字了。”   “太棒了!来,喝点啤酒。”   “啊,谢谢……另外,还有,一九三四年的最后两位数字是一样的,是吧?”   “哎呀,真的咦。”   “所以,应该是‘77’。这样一来,最后的那两位数字,从一九三三年开始分别是‘76’、‘77’、‘78’、‘79’、‘80’。完全没错。”   “接下来只要弄清剩下的五个数字就可以了。”   “对,再往下分析,一定可以全部搞清楚。除了数字,我还发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你说的更重要的事?”   “启子到老师家的时候是七岁,对吧?当时是一九三五年?”   “对呀。”   “这本日记当中一九三五年的部分……这里。看到了吗?刚好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文字频繁出现,几乎每次的日记里都有。而在这之前,同样的文字却没有出现过。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启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啊,那是我的名字!”   俊夫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哪个?什么字?”   启子拽着俊夫的右手,瞅着笔记本。“这个。你看,是四个字组合起来的。这里也有。第一个字与第三个字相同,是子音K。第二个字表示的是EI这个复合元音吧①?”   ①启子的日语发音是“KEIKO”。   “这是你父亲写的吧?”   启子用筷尖蘸上酱油在食案上模仿着写起来。她将碗和碟子推到一旁,并排写了好几个。   “不过,启子,这之后的内容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绪了。后面的就用我家的IBM来分析吧。”   “什么?你说用什么?”   “电子计算机。”   “哦,计算机。我可以用算盘来做,我有二级证书呢。”   “唔,谢谢。”俊夫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身后的榻榻米上,开始专心享用起啤酒和饭菜来。   “给我看看。”启子说着又将笔记本拿了过去。   她一面夹起一片金枪鱼生鱼片送入口中,一面从最初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凝视着父亲所写的字。   “哎呀,这儿写着罗马字。”启子高声叫道。   “什么?在哪儿?在哪儿?”俊夫慌忙把啤酒杯换到左手,迫不及待地越过启子的肩头探身去看笔记本。   启子将筷子倒过来,指着一页的正中间。   由于和其他的字书写方式相同,俊夫一直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看,确实是印刷体的罗马字。一共是七个大写的文字。打头的是H,接下来是G,然后是WELLS。   H.G.Wells……H·G·威尔斯……俊夫恍然大悟。那正是《世界文化史大全》的作者。学生时代自己还买过这本书呢,是岩波书店发行的新版,一直保存至今。   但是,为什么日记里会出现这位英国文艺评论家的姓名呢?俊夫望着天花板冥思苦想。   突然,启子又叫出声来:“还有一个罗马字单词,这里。”   “咦?”   “嗯……T……I……”   这个罗马字虽然出现在“H.G.Wells”这个词的后面,但由于字母之间的间隔狭小,不易分辨,很难拼读。不过,还是能确认是“TIME MACHINE”。   12   两三年前首映的电影中有一部叫《TIME MACHINE(时间机器)》,是根据H·G·威尔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H·G·威尔斯不仅是评论家,还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   俊夫没读过原著,但是看过那部电影。他向启子简单地讲述了电影的情节:有位青年发明了一种能让人在时空中穿梭旅行的机器——时间机器。只要使用了时间机器,便可自由地通向未来或是回到过去。这位青年乘着它,到了几百万年后的未来世界。在那里,现代文明已经消亡,居住着退化成原始状态的人类。他卷入了种族间的纷争。故事的结局是他与当地的一位美女终成眷属。   “真有趣呀,但这毕竟是电影啊,人类真的能在时空中穿梭旅行吗?”   “这个嘛……在十八世纪以前,人们都坚信人类不可能在空中飞翔。不过,随着法国蒙哥费尔兄弟成功制造热气球,美国莱特兄弟发明飞机,这种传统观念就被打破了。还有,昭和初年,曾有学者断言,未来飞机的飞行速度决不可能超过音速。但是,现在呢?超过音速两倍以上的飞机比比皆是。”   “啊,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如果用螺旋桨推动飞机,时速最多可达八百公里,只是音速的三分之二,但已经是最大限度了。这的确与那位学者的学说不谋而合,因为飞机越接近音速,效率越低下。然而,人类采用喷气式推动的新方法,便打破了这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俊夫一边给启子解释,一边觉得好像也是在说服自己。   “因此,现在的科学所不能实现的事,到了将来,也许利用新的研究方法可以成功。”   联想到这儿,俊夫忽然意识到研究室里的那个物体就是时间机器。   启子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几百年、几千年后,也许真的能发明‘时间机器’……”   “呀!”启子突然失声叫道,“所谓‘时间机器’就是时间旅行机。只要有了它,就来到这个世界了。”   “是啊。”俊夫嘴里挤出这么句话。   启子的聪慧让他为之瞠目。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个东西是“时间机器”,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伊泽老师并没有发明“时间机器”,而是乘着“时间机器”来到了这里。而且,老师并非来自外国,而是来自未来。   这时,启子突然说道:“H·G·威尔斯就是刚才谈到的那部电影的作者吧。”   “嗯!”   “那小说上也有提到‘时间机器’吧。”   “我没读过原著,不过好像是十九世纪末写的。”   “果然如此。那个时代的人明明不知道‘时间机器’,却在小说里写着。父亲看了后肯定是觉得不可思议,才把它写到日记里面了。”   的确如此,俊夫内心赞同道。老师英语很好,肯定读过原著。   俊夫整理了一下思绪。伊泽老师乘坐“时间机器”从遥远的未来来到二十世纪的日本,大概是来视察的吧。在日本滞留的两年间,发现了身为孤儿的启子,收其为养女。这样一来,便无法立即返回。虽然带着启子一起回到未来世界也未尝不可,但可能考虑到风俗习惯不同,启子无法适应。于是,正如日记中所写,预备待启子成人后再以实情相告,并飞回未来。然而,空袭愈演愈烈,只好另做打算。随后的事情呢,除了那个东西并非“人工冬眠机”,而是“时间机器”这点之外,其他都与俊夫昨晚的推测丝毫不差。   要是没对启子说“人工冬眠”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就好了,俊夫不禁面红耳赤。   启子的脸也是红的,不过那是酒精的作用。   “再要点啤酒吧。”她说道,好像还想喝的样子。   俊夫没有作答,拿起电话,又点了啤酒。   “咦,我父亲所在的未来是多久以后的未来啊,几百年,几千年……”   “嗯,或许更遥远吧。几万年,几十万年以后的未来。”   “啊,对了!”   “怎么啦?”   “如果说父亲所在的国家在未来的话,那么刚才的年号数字,说不定是公元前多少年之类的。和一般的年号相反,年代越久远,年数越多……”   俊夫一跃而起,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记事本和钢笔,拿了过来。   他一边看老师的日记,一边往记事本上写着数字。   “嗯,刚才‘76’、‘77’、‘78’、‘79’、‘80’这几个数字也可以解释成为‘23’、‘22’、‘21’、‘20’、‘19’。对,就是这样。罗马数字、阿拉伯数字,还有中国数字里面,‘1’最简单,从‘2’、‘3’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这类数字也正是如此。看,稍微有一点往上翘的字符是‘1’。这个是‘2’,这个是‘3’……这个最最复杂的就是‘9’。没错,第一个字符一定是类似“BC”的表示纪元前的符号。”   “那么,六位数的话,个、十、百、千、万、十万……即使把最开始的字符当作表示纪元前的符号,那也到了万位数了呀。”   “嗯,对,老师所处的时代就是几万年后的未来。而且,还不是现在这个二十世纪文明发展所至的未来世界,而是更加遥远的未来,有可能是完全崭新的时代。”   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深入分析下丢的话,可能就会影响到即将发生的重要事件。恰好此时送来的啤酒,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两人相互斟满酒,举杯相碰。   “愿你早日适应这个世界。”   “我会努力的。”   说到底,对他们而言,目前的问题是启子这十八年间的空白。至于那几万年之后的事,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俊夫起身,朝窗边走去。   窗外万家灯火,附近旅馆和餐馆的霓虹招牌,高速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灯,对面那边大概是赤坂、银座吧,霓虹灯交相辉映,染红了夜空。   启子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和平了。”她轻轻地说道。   “唔。”   13   刚一按下门铃,又和上次一样,犹如自动售货机似的,及川先生一下子就蹦了出来。   “啊呀,欢迎欢迎。”   刚按门铃就碰到主人要出门,这对俊夫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所以他并不惊慌。   “前天晚上给您添麻烦了……当时您可能已经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没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头,恳切地说道。   “哪里……”   俊夫抬头一看,及川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启子身上,根本没注意自己。   “及川先生,这是伊泽启子,原先在这儿……”   俊夫正忙着介绍启子,却被及川先生大声打断了。   “哦,请多关照!”   及川先生朝启子微微点了点头,既没请他们进屋,也没说别的什么。   太奇怪了,俊夫有点捉摸不透。突然,他眼前一亮,顿时恍然大悟。研究室里面的那个东西是“时间机器”,三天前还不在研究室,直到前天晚上才第一次出现。那之后,及川先生一定是去了研究室并看到了“时间机器”。   俊夫一边观察及川先生的神情,一边说道:“嗯,总是给您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实在很抱歉。可否再让我去那间研究室看一下?”   及川先生将手插进裤兜,窸窸窣窣地掏出了个什么东西。   “我不介意,你们请吧,钥匙在这儿……”   及川先生将钥匙递了过来。俊夫一面注意着他的神色,一面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   “我还有点事,”及川先生说,“失陪了,你们请自便吧。”   “啊,这个……没想到您那么忙,我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俊夫和启子就像是被赶出来似的匆匆出了玄关。   沿着院子往研究室走的时候,俊夫一直在不安地揣度着,不知及川先生是因为看到“时间机器”后在生气呢,还是真的很忙。因为这可是关系到“时间机器”所有权的交涉问题。   那个“时间机器”的所有权属于谁,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现在,那个“时间机器”在及川先生府上。但并不是谁把它搬到那里去的,而是它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种情况,从法律上来看,该作何处理呢?这和从地下挖出一堆金币来可完全是两码事啊。   然而,毫无疑问,那个“时间机器”至少在一九四五年空袭那天之前,是属于启子的养父伊泽先生的。而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三年的这十八年间,它不属于任何人……它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真漂亮啊!”启子惊叹道。   初夏湛蓝的天空下,研究室白色拱顶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白色的建筑物能够如此整洁漂亮,一定是有人一直不断地在加以维修和保养吧。那样的话,及川先生肯定是看到“时间机器”了。俊夫又开始在意起来。   “俊夫,钥匙?”走在前面的启子回头问道。   “噢,在这儿……”   俊夫走上前去把钥匙递给了她。忽然,俊夫想起一件事,前晚及川先生为什么没把钥匙给他呢?随即他又说服自己,一定是及川先生以为他是在研究室前面跟谁见面吧。   “时间机器”还和前晚一样,矗立在研究室的中央。启子摁下了开关,在屋子里荧光灯的照射下,灰绿色的“时间机器”发出暗淡的光。这个荧光灯当然不是伊泽老师那个时代的东西,而是及川先生后来安装的。   这个就是真正的“时间机器”吗?俊夫寻思着,和电影里的大不一样。看上去太普通了。   这是一个高两米半、宽约两米,平平整整的箱子。棱角被磨得圆圆的,其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灰绿色的表面随处可见绿色的斑点。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涂料脱落,长出了铜绿。机器是由青铜铸造的,可是材质不好,到处都是砂眼。   俊夫打开门,走了进去。一进去马上就是两级类似公共汽车门口处的台阶,地面抬高了大约五十厘米左右。   里面空间非常狭小。身高一米七三的俊夫要是不弯着腰,准会碰到头。俊夫猜测未来的人也许个子矮小,因为伊泽老师就是如此。   启子紧跟着俊夫走了进来,里面一下子被挤得满满的。俊夫和启子之间没有一丝空隙,面对面好像跳舞的姿势。俊夫一边保持着这种姿势,一边检查起那扇敞开的门来。那是一扇纯金属门,厚约二十厘米,四壁也相同。俊夫寻思道,即使旁边有炸弹爆炸,这里面也会安然无恙的。看来,自己当初将它误认为是防空箱,也不无道理呀。启子一按门旁的按钮,里面马上就灯火通明。墙壁与地板是绿色的,正面的墙上安装了几个按钮。西侧墙壁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直径约三厘米、长约十五厘米的线圈状物体,它们直接发出光亮,用以照明。俊夫战战兢兢地用手触摸了一下那个物体。可并未感到它在发热。   地板上有两个宽约二十厘米、深约六十厘米的坑。俊夫刚才进来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坑,为了避免掉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以,俊夫越发感觉里面空间狭窄。往坑里瞧瞧,空无一物。   正在这个时候,启子突然将两脚放进一个坑里,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照这样子坐。前天,父亲教我的。”   “原来这就是座位啊?”俊夫说着,也像启子一样试着坐进了另外一个坑里。这就如同日式暖炉的原理一样,虽然没有靠垫,但只要稍微弓着腰,坐着也不会觉得难受。   “俊夫,未来的人可能平时也是在地板上挖坑,这么坐的吧!”   “嗯。可是,要是走路时掉到坑里,那不很危险吗?”   “不会吧,我们不也在地板上放着椅子吗,也没见谁撞着。”   “对呀,这样说也有道理!”   “嗯。”   “时间机器”里弥漫着启子脸上二十世纪化妆品的芳香,而且她的脸与俊夫如此贴近,俊夫意乱情迷中忍不住将嘴唇贴了过去。   启子一动不动,用一只手指着正面的墙壁说道:“那时,那个地方装了电灯的。”   俊夫的唇仍没离开启子的脸,他斜着眼顺着启子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墙壁的中央,有一个宽约十厘米、像云母一样的物体,上下联通着。未来世界里,可能没有玻璃吧。   “那里,电灯是怎么装上的?”俊夫为了说话,才将嘴唇挪开。   “从最下面往上,渐渐地……就像是电光板新闻速报……”   “启子,怎么了?”   俊夫搂着启子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启子两手捂着脸,耷拉着脑袋。   “我突然有点头晕……”   “这可不行,我们出去吧。”   俊夫从坑里把启子抱了起来,走出“时间机器”,将她放在前晚的那张沙发上,又脱掉她的鞋。此时的启子脸色苍白,这是贫血的症状。   俊夫把前天的威士忌拿来给启子喝。这次是启子自己喝的。   “感觉怎么样?”   “嗯,好些了……一想到那个时候的事,就毛骨悚然。”   “是吗?”俊夫注意到,对于启子来说,“时间机器”和那个悲惨的空袭之夜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启子正要坐起身来,俊夫连忙阻止道:“不行不行,看你脸色这么苍白,还不赶快躺下。再躺二三十分钟吧。”   俊夫脱下上衣,帮启子盖上。启子深情地凝望着俊夫的双眼。   俊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和平”牌香烟,点上了火。轻烟缭绕,飘到了启子那边。启子被呛着了,咳嗽起来,俊夫马上灭掉了香烟。   “那,我再躺一会儿,你去看看‘时间机器’吧。”   “嗯,好吧。”   俊夫重新帮启子把上衣盖好。就在那一瞬间,俊夫突然想亲吻启子。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预感的话,那么俊夫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它。   俊夫长长地吻了启子。之后,他在启子微笑的目光中,朝“时间机器”走去。   在“时间机器”里面,俊夫首先发现了两个座位之间有个小小的上翻的盖子。打开一看,地板下铺的几根直径约二厘米的管子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这肯定是发动机的一部分,飞越时间需要巨大的能量,况且能够安置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恐怕是原子能动力。俊夫心里暗自忖度道。   可是,如果知道原子能的利用方法的话,伊泽老师为什么不让它为日本所用呢?老师虽然反对战争,但也绝不愿意看到启子的祖国走向毁灭吧。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如果和平利用原子能来开发资源的话,日本或许也不会背水一战,陷入绝境。   俊夫突然想起,老师的专业不是原子能,而是生物学。即便是现在,对一个小小的台灯故障都束手无策的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之类的,仍大有人在。   俊夫打开盖子,在右边的坑处坐了下来,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云母板——那个导致启子头晕的云母板。   俊夫对于云母板并没有发出什么感慨,反倒是对其两侧的、类似刻度表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它太细小了,直到刚才俊夫还以为仅仅是一些黑线罢了。   俊夫起身走到左侧的刻度表前蹲下。宽约一厘米的黑色方框里面,排列着五个字符,左起的三个字符和笔记本上的是一样的,都是“0”。俊夫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昨晚在最终确认笔记本上的字符是表示纪元前的年数之后,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遍。接下来的字符肯定是“1”,最后是一个俊夫不认识的字。   这是时间旅行机,因而没有必要设置速度计和行驶距离表。若说需要数字的地方,也就是确定要去几年后或是几年前的世界而已。一定只有这种情况才需要数字。而这个机器的刻度表,在那之后,谁也没有碰过,所以还保持着那时伊泽老师要将启子送往十八年后的样子。也就是说十八……00018。   黑框下面,左右各有两个小的按钮。俊夫一边抑制住自己急剧的心跳,一边将手伸向左上方的按钮。只听“哔”地一声,最右边的数字像“老虎机”一样跳动起来,他慌忙把手指挪开。   第五位数字,又出现了和之前一样的“8”。而第四位数字变成了“2”,这个字是昨晚与启子一起分析老师的日记后得知的。也就是说十位上的数要向上进一位。   由于知道机器不会爆炸,所以俊夫十分轻松地按了左边往下的第二个按钮。这时……第五位的数字只变了一次。原来上方的按钮是快进按钮,数字向前跳了一个。   如此一来,那现在第五位的数字就应该是"9”了,可是总觉得和昨天写的“9”有一些不一样。俊夫想,这一定是印刷体和手写体的区别。阿拉伯数字也是这样,比如说“7”,手写的时候就跟印刷体很不一样。与此相同,老师一定是将这个“9”字草写的。   在四个按钮的下方,有一个好像是切换用的控制杆,向右侧倒着。两侧都各写着什么。尽管读不懂,但很明显,左侧的表示“过去”,而右侧的表示“未来”。   控制杆正下方有一个按钮,很大,是贝壳制成的。俊夫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会儿,接着,把目光移向了云母板的右侧。   这里有一个竖着的黑框,当中看不到数字。黑框上部大约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红色的,下面全部是灰色。这一定是燃料表……燃料还剩下五分之四。   老师将启子送走前补充了燃料——尽管不知道燃料是什么,十八年的飞行仅用去五分之一,剩下的燃料至少还可以飞七十年左右。   俊夫的目光又回到了左边的计时器上。00029……二十九年。他看着下方的控制杆,用手将它扳到了左侧。   二十九年前……一九三四年……一九三四年……伊泽老师来日本的第二年。   俊夫将视线转到眼前这个贝壳制的大型按钮上。那个按钮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又转过头,斜着眼看了看机器的入口处。然后,起身走过去,站在台阶上,猫着腰将门打开一条缝。   只看得见躺在沙发上的启子的头部。她似乎睡着了。同俊夫一样,她昨晚也几乎一夜未眠。   俊夫关上门,回到计时器前面。启子恐怕还要再睡二三十分钟吧,他想。而且,从启子的经历可以得知,这个机器穿越时空,完全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俊夫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壳按钮,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他将右手慢慢地伸向贝壳按钮。虽然手在微微颤抖,但还是没有迟疑,慢慢地伸了过去。贝壳按钮被按下的瞬间,宽十厘米的云母板下方“啪”地亮了起来,形成高约五毫米的光层。一厘米、一点五厘米,光层的高度在逐渐上升。   大约每隔一秒,光层高度递增五毫米时,都会发出一种“啪啪”的两百赫兹左右微弱的声音,光层也随之扩大。有时会发出“噼”的高亢的声音。不过,俊夫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计算间隔多久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突然,俊夫站起身朝门走去。轻轻一推,门开了。他迅速地往沙发那边望了望,然后,又回头看着云母板,光层已经高约六十厘米。   光层的高度渐渐达到七十厘米、八十厘米。俊夫又向沙发那边望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俊夫在门边大概蹲了三十秒钟。光层的高度已经接近整个云母板高度的四分之三。忽然,“哐”的一声,云母板上发出一束红色的光芒,接着是白色的光芒。云母板尚未发光的部分大约有三十厘米。   他将手放到门上,可是这回任凭怎么推,门就是纹丝不动。俊夫双脚放进坑里,坐了下来。云母板发出的光转瞬间就像要达到了顶部。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负数31   0   对于时空转换一瞬间的冲击,俊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对于时空转换的冲击,伊泽启子却只字未提,因为从“时间机器”里出来后,她与年长的俊夫相逢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相逢,一定令她将那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哪怕只是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停止的时候也会感到异样,更何况是在纯金属物体中穿越时空。乘坐的人理所当然会受到相应的影响。   然而,此时令俊夫感到困惑的是,坐在里面感受不到“时间机器”的前进方向。是像汽车一样向前行驶呢?还是像火箭一般垂直向上呢?俊夫把握不了,所以身体也无法防备。   俊夫毫无办法,只能一边盯着云母板,一边用力踩在坑里。此时,可以说他的心情与京桥遭受空袭时,听到上空投下二百五十公斤炸弹时的感受一样。   光亮达到顶部的瞬间,云母板的光全部消失了。与此同时,俊夫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一般。片刻,俊夫受到了更为猛烈的冲击。   冲击全部袭向他的臀部。俊夫没有经历过军队生活,然而这回,俊夫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遭受海军“精神棒”①抽打的水兵们的痛楚。   ①二战期间,日本军队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体罚方式是用橡树棒猛打士兵屁股。这种棒子在海军中被称为“精神棒”。被打者双手按住脚尖,被打倒后迅速站起,接受下一棒。   “哎哟……”   俊夫双手支撑着身体,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原来如此。俊夫一面忍受着疼痛,一面想道。启子肯定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冲击。说到臀部上的忍耐力,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强得多。   他一边摩挲着腰部,一边站起身来。突然“喀嚓”一声,“时间机器”的门自动打开了。   门外空无一物。俊夫慌忙跑到门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总算看到了天空和地面。原来“时间机器”停在了一片荒野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俊夫不由得心生疑虑。伊泽老师应该是在一九三三年来到这里,并安居下来才对啊。可是,为什么到一九三四年了,这里还没有研究室呢。   他两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战战兢兢地把头探出“时间机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田地,接着是树丛。前面还看得见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由此,至少可以断定现在不是冰河期。   俊夫吸了吸鼻子,香气缭绕,确乎是从田地里传来的。对日本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熟悉、更让人感觉安心的味道了。俊夫把汗津津的手从墙上移了下来,走出了“时间机器”。   周围渺无人烟。空气清新,弥漫着浓浓的香味,俊夫深吸了几口,开始朝房屋那边走了过去。   途中,他转身回望,灰绿色的“时间机器”,掩映在树木草丛之中,并不醒目。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时间机器”制造者的良苦用心。   田边立着根电线杆,原木的顶部横着块木头,左右各有一个绝缘器,十分简陋。俊夫驻足仰望着。因为这种东西上面,往往都写有制造日期。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东西。   三米多宽的马路对面,并排着三间房屋。马路上还留有货车碾过的痕迹。三间房子的房檐处,都挂着国旗。俊夫向最右边那间走了过去。这是一户破旧的农舍。角落的一间房子拿来作了香烟铺。铺子里面并排摆着四个以前煎饼店常有的那种大玻璃瓶,瓶上盖着铝制水壶盖似的东西。瓶子里面装着香烟。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女,梳着椭圆形的发髻。   总之,这里有人家,有日本人。俊夫的不安顿时消失了百分之六十。   “请问。”俊夫询问道。   “欢迎!”那妇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语,“您要点什么?”   “哦?啊啊,那,给我拿包‘和平’香……不……”俊夫回过神来,扫视了一下瓶子里面,“来一包‘蝙蝠’牌香烟吧。”   “好的。”   妇人从瓶中拿出一包“蝙蝠”牌香烟,递了过来。   俊夫正要把手伸向内包,突然想起来,自己没穿外套。他将外套盖在启子身上了。   顿时,他羞得满脸通红。   “那个……不好意思,还是不要了。我没带钱包来,放在外套里了。”   “哎呀,这个嘛……不要紧,您先拿着吧!”   妇人将俊夫放回瓶边的“蝙蝠”牌香烟又拿了过来,递给了他。   “这……”   “钱嘛,您下次来的时候,再……”   妇人一面说着,一面很有礼貌地低下头去。这时,俊夫嗅到她头上发油的香味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一模一样,于是将“蝙蝠”牌香烟收了下来。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给你补过来。”   “区区七钱的东西,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半天俊夫才反应过来,一钱相当于一日元的百分之一。之后,他又意识到,货币的价值和货币的种类都变了。所以,即使为了显示自己的诚信,打算再一次忍受腰痛去取来钱包付清香烟钱,这也未必能行得通。因为如果他将一九六三年的十元硬币之类的拿出来的话,老板娘恐怕会吃惊得晕过去。   然而,俊夫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打开了“蝙蝠”牌香烟的盒盖,撕开了银箔纸。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将烟退回去了。   无奈,俊夫只好取出一枝衔在嘴上。他正要掏出裤包里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妇人迅速为他擦燃了火柴。   “请。”   “谢谢……”   俊夫吸了一口香烟。他记得谁曾在书中写过,以前的“蝙蝠”牌香烟口感不错。吸了一口,感觉的确不错。   印在烟盒上的金粉有少许沾在了俊夫的大拇指上。   “对了!”俊夫开始问正事了,“今天几号来着?”   “今天是海军纪念日①,”老板娘看着屋前的旗杆说道,“二十七号。”   ①为每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和二十八日,是日俄战争中日军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的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   “五月吧?”   “是啊。”   老板娘一脸诧异。   “今年是哪年呢?最近,我老爱忘事。”   “您看您,”老板娘笑着说,“一九三二年啊。”   “三二年?不是三四年吗?”   “你这样可不行哦,老爷,可得记牢了。你看,这报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吗?”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报纸来,俊夫朝报纸瞅了瞅。   报纸上方从右到左横写着“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这个日期。正下方“任命新内阁”几个醒目的大字印入俊夫的眼帘。   “……任内阁总理兼外务大臣,海军大将、正二位、一等功勋、二级子爵斋藤实……”   俊夫回想起斋藤内阁是在“五·一五”事件①犬养总理被暗杀后新组的内阁。“五·一五”事件的确发生在一九三二年……   “对啊,是我记错了。这么说来,马上就要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②了。”为了不引起老板娘的怀疑,俊夫转移了话题。   ①1932年5月15日,日本海军少壮派法西斯军官发动武装政变,杀死了总理大臣犬养毅,史称“五·一五”事件。犬养内阁垮台后,短暂的政党政治结束,军部乘机加紧干预政治,加快法西斯化的步伐。   ②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行,于一九三二年七月三十日开幕,八月十四日闭幕。   “嗯,从七月三十号开始吧。但愿日本能够取得好成绩。”   “没问题的。”俊夫当场保证道,“游泳和三级跳远都稳操胜券。而且还有马术,西中尉肯定会赢的。”   “哎呀,老爷,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啊,的确略知一二。”   俊夫担心自己谈得过多反而会招来怀疑,便决定就此打住。   “那,下次我一定过来付钱。”   俊夫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然而,这种场合不这么说就下不了台。   “真的,什么时候给钱都没关系。谢谢您的光临。”   俊夫返回到“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这时,他想到了启子,顿时浮想联翩。他觉得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时间机器”的使用方法,改日和启子一起做“时空旅行”也未尝不可。   俊夫走进机器,刚想将正面的控制杆扳到“未来”的方向时,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刻度盘好像有些异常,误差两年。机器是否能够准确无误地飞回原来的位置——一九六三年启子所在的研究室……   研究室?俊夫猛然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情,顿时脸色发白。刚才,机器是从研究室的地板出发的,但飞到这里时,没有研究室,直接降落到了地面!所以自己才闪了腰。   倘若机器就这样返回,可能与研究室的地板相撞,造成损坏。这不是闪不闪腰的问题了。   俊夫走到机器外面,试着推了推,可是机器纹丝不动,它已经深深地陷进褐色的黏土中。   怎么办……无论如何,都得把机器抬起来。研究室地板的高度……若不抬高一米左右,就不能返回以前的世界。   俊夫又走进机器,环视四周,他猜测思维缜密的机器制造者说不定估计到会有这种情况,而准备了相关的装置。   然而,俊夫终究还是未能找到这样的装置。不过,他的目光落到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十平方厘米大小的布口袋上。俊夫回想起那个笔记本就是前晚从里面找出来的,他连忙将手伸进去,手指触摸到了一个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纸币。一百日元的纸币,约有一百来张,扎成一束。这些也是以前,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行的流通货币。大概是伊泽老师为了以防不测而预备的吧。   得救了……俊夫雀跃不已。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跑到了香烟铺。   “喂,这个……”俊夫想先把欠下的烟钱付清。   “哎呀,您可真认真……”老板娘说着,接过钱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哎呀,一百日元……”   “嗯?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买七钱的东西,拿一百日元来……没有零钱吗?”   的确,一百日元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   “没有。”   “这可不好办啊。我就是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那么多钱找给您啊……那,还是等你有了零钱再给我吧。”   “那,那好吧。”俊夫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这附近可有建筑工匠?”   “工匠?”   “嗯,我有事拜托他们。”   “有啊。”   “就在附近吗?”   “嗯,孩子他爸就是……”   “哦,那太……”   “我去叫吧。他就在里面睡觉呢。昨晚的上梁仪式上,人家请他喝酒,喝得大醉……不过,有活儿干嘛。”   老板娘瞥了眼俊夫手里的百元纸币,起身向里屋走去。   “让您久等了,老爷,什么事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噢,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前面那个空地?”   “妤,可以,我跟您……”   男人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看上去比老板娘年长十岁左右吧。不过,他长得很像上一代的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从他的长相推断,老板娘肯定也是烦恼不断吧。   “今天刚好闲着……”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趿拉上草鞋,穿上一件奇怪的和服,掖着后摆,走了出来。   看到他的侧面,俊夫突然吃了一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爷,在哪里啊?”男人催促道。   “什么?噢,在这边。”俊夫领着他走了出去。   “那边,你看,有块空地是吧?”稍稍走了一会儿,俊夫指着机器所在的位置说道。“啊,原来是平林家的地皮。平林一直在北海道旅行……老爷,您是他亲戚吧?”   “唔,嗯。”   平林去的真是时候。   “嗬,那个,好大的保险柜啊!”   俊夫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是在说“时间机器”。   “是啊,就是那个保险柜的问题。好不容易才将它搬到了这里,谁知,成了现在这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   “能不能帮我把它稍微抬高一点?”   “抬高?”   “是啊……这样陷在泥土里,一生锈可就完了……”   俊夫一面说着牵强的理由,一面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男人对俊夫表示理解,老实地答道:“说得也是啊。”   两人走到了机器前。男人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好像是在目测机器的尺寸。看他如此老练的样子,似乎将“时间机器”抬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儿,俊夫马上开心起来。   “老爷,往下面垫几根原木什么的不就行了吗?”   “不,还要……能不能往上抬高三尺,不,四尺左右啊?”   若不抬高一米左右的话,会有危险。就算高得有些过了,自己不过就是受点腰疼而已,无所谓的。   “啊,那么高……这可不好办啊,那东西看上去太重了。”   “拜托您了。费用嘛,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出的。”   “这个嘛……”   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不言而喻,这当然是他抬价的伎俩。   “怎么样,我出两百日元……”   “呀,两百!”男人立刻喜笑颜开,“……这样呀,再怎么我都会试试看。越快越好是吧?”   此时的他干劲十足,像是怕这个便宜被别人捡去了似的。   两百日元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俊夫的想像。   男人正准备往回跑时,回头对俊夫说道: “老爷,您吃过午饭没?”   “没有,还没……”   “这样啊,那就请到我家坐坐吧。我让孩子他妈给您做点吃的。”   俊夫这才想起旅店卖早饭时,自己刚起床,只是随随便便吃了几口。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有把握返回以前的世界,想到这儿俊夫顿时食欲大振。   “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吃点现成的吧,实在对不住了。”老板娘抱歉地说道,“这是孩子他爸昨天去藏前时,随便到鲋佐买回来的。”   虽然老板娘这么说,但是俊夫觉得,不用说鲹鱼干,光是甜烹①虾虎鱼这道菜就已经够美味可口的了。   男人回家后没顾得上吃饭,换上工作服就往外跑。出门时还瞧了瞧俊夫前面的食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他那副馋样,大概是老板娘把他的那份也给了俊夫吧。   俊夫享用完午餐后,抽了枝“蝙蝠”牌香烟,听老板娘发了一通牢骚。之后,便去了“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一群男女已经聚集在那里,正听候男人分配任务。   男人一身利落的装扮:藏青色的劳动围裙,灯芯绒的马裤,脚上穿着胶底布袜,身着和服短褂,头戴鸭舌帽。   有四个小伙子穿着同样标记的和服短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戴看手背套②、裹着绑腿的妇女。   ①甜烹:将海藻类或鱼贝类用酱油、甜料酒、砂糖等红烧而成的一种可保存的食品。   ②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套子。   俊夫不禁想起那些被称为“打夯妇女”的大婶们来。总之,因为急着凑人数,队伍里还混杂进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俊夫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来,观赏起那个男人干活的样子来。   开始,俊夫以为那个男人准会在机器四周搭建脚手架,接着可能放下绳索将机器抬起来。但是,他却并未采用如此原始的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种更合乎物理法则的办法。   首先,那个男人从机器旁边往下掘了个坑,然后将一根长长的原木塞了进去。离机器一米左右的原木下方,垫起一块大石头作为支点。接着,把绳索系在原木的另一端,也就是露在外面的那端。最后让那些打夯的大婶们使劲拉绳索。这种方法利用的是杠杆原理。   随着机器的一侧逐渐上升,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伙子们便把原木迅速往下塞。   之后,大家又跑到另外一边,重复同样的工作。就这样,把机器向上抬了一根木头的厚度那么高。   接着,方向转变了九十度,再次重复同样的工作。当然,石头的支点也相应抬升同样的高度。如此一来,“时间机器”的下面横竖各六根六尺左右长的木头,按顺序层层叠叠重了起来。   倘若途中木头滚落,所有的辛苦都将白费。所以小伙子们在关键地方绑上了绳子,打上了钉子,这样一来就牢固多了。   妇女们竭力的吆喝声和那个男人的斥责声响彻整个旷野,一直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大家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一同享用了老板娘拿来的槲树叶包的糯米糕。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大家辛苦了!”俊夫慰问道,并避开众人把那个男人叫了过来,“没有装钱的袋子,就这么直接拿给你实在不好意思。”说着,递过两张一百日元的纸币。那个男人恭恭敬敬地接过钱,放到劳动围裙的钱袋里。   可是俊夫马上就后悔没把钱直接交给老板娘。那个男人说不定今晚又会去喝个烂醉。   目送大家走了之后,俊夫立马准备爬上“时间机器”。然而,他再次陷入了困境。没错,那个男人热火朝天地闹腾着把机器抬高了差不多五尺。可是,俊夫却无法直接落脚到机器上面。那个男人大概连想也没想到俊夫会钻进保险柜里吧。   作为基座的木头,有两处露了出来。但是,正好这两处都在门的对面。而剩下的部分,都没有露出机器底部。从整体上看来,机器和基座的结合体就像倒放的墨水瓶一样。机器下侧的棱角磨得圆圆的,周围没有任何把手。如果门开着的话,可以用手抓住门边,像玩单杠似的爬上去。可是,俊夫刚才出去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而且,手又无法够到门柄,俊夫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俊夫觉得从约十米外的地方冲过来,向上跳起,去够门柄把门打开可能会行得通。于是,他马上开始行动。首先把路上的石块之类清除掉,然后走了几步,步测出十米的距离,挽起衬衣袖子,准备开跑。   由于天色昏暗,俊夫途中跌倒了几次。俊夫来回演练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比较顺利地跳起来,抓到了门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砰”的一声额头撞到了门上,俊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分钟都没能爬起来。   俊夫站起身来的时候,早已暗自下定决心。事已至此,除了再次向那个男人求援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香烟瓶前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只有一个小男孩在摆弄着马口铁皮作的玩具车。一张脸和男人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你父亲在吗?”俊夫问道。   小男孩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要向屋里跑去,又折转回来。他抱起玩具车,瞪了俊夫一眼,跑开了。   “哎呀,是老爷您呐。刚才真是多谢……”老板娘说着,一边用围裙的角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您给了这么多……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   老板娘一个劲儿地将头贴在榻榻米上致谢。看样子男人把钱如数交给了老板娘,俊夫这才放下心来。   “来,老爷,请进来吧。我现在就去买点啤酒回来。”   “啊,不用了。你丈夫在家吗?”   “丈……孩子他爸……刚刚出去了。我们家那位就是这样,拿到一点点钱,马上就……真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可能在车站前的‘葫芦’酒馆里吧,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   老板娘说着开始脱起围裙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那个,”俊夫走进了那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拦住老板娘,“不用叫了。你家里,有梯子吗?”   “梯子?”   “嗯,没有的话,梯凳也行。”   “倒是两样都有……不知您拿来做什么呀?”   “唔,这个嘛……”   “两样东西都放在屋后。”   老板娘走出来领着俊夫去看梯子和梯凳。她或许在想两百元都付得起的人,是不会借这个去作贼的吧。   俊夫最后借走了梯凳。因为它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合适。   “那,我暂时借用一下,”俊夫扛着梯凳说道,“要是还回来的时候太晚的话,我就把它放在外面吧。”   机器所在的空地,自然是在外面。   那个梯凳,跟机器刚好合适,就像是专为道格拉斯飞机制作的舷梯一般。   俊夫踩着梯凳,进了“时间机器”。   他打开灯,将控制杆扳到右边。接着将手伸向发送按钮,不过中途却又停了下来。   俊夫走下“时间机器”,门开着,借着从里面溢出的光,他在机器周围寻找着。附近有一堆垃圾。他从中找出之前包糯糕的旧报纸,捡了起来,返回机器。这可是纪念品啊。   俊夫将旧报纸插到墙上的口袋里。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贝壳按钮。   云母板上的光缓缓地上升,真让人等得不耐烦。俊夫数着“一、二……”   正数到“十七”的时候,背后传来“喂”的一声,俊夫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门开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立领制服,戴着车站站长般的帽子……   “你在这儿干吗?”   军刀发出“咔嚓”的响声。原来是个警察。   俊夫环视了一下四壁,没有发现类似中止起飞的按钮。   “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只是,稍微在此……休息休息。”   俊夫意识到必须马上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机器大约一分钟后就要起飞了。   “什么,休息?你小子是浮浪者呀。”   “浮浪者”……这词早过时了。现在都说“流浪汉”。   “喂,过来。”警察一把抓住俊夫的手腕。   “哎呀,你等等。”   警察把俊夫的衬衫“哧”地扯破了。   “出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警察力气不小,可俊夫也不服输。然而,对方却像是个柔道高手,更何况是在狭窄的机器内格斗,矮小的警察处于优势地位。俊夫的胳膊被他反扭着,痛得叫了起来。   “走,快点出去。”   警察把俊夫往外推,俊夫在门口拼命地挣扎。   俊夫用力扭转身子,看了一眼云母板,光层已经超过一半,马上就要发出红色光芒了。   “搞错了,我……你不能这样,让我进去,喂。”俊夫终究还是被推出了门外。脚底的梯凳“嘎”的一声歪了。   “啊!”   “啊!”   俊夫摔倒在地面上,发出几声尖叫,不过他又马上一跃而起,抬头张望。机器入口处,那个警察正惊慌失措地朝下面张望着。   梯凳呢?……梯凳倒在脚边。俊夫连忙靠过去,想将它立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四周一片漆黑。   抬头一看,机器的门已经合上了。   “喂!”俊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喂,不行,不行!”   至于什么不行,俊夫自己也不清楚。   俊夫不顾一切地将梯凳立起来,爬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俊夫不停地拍打着机器的门。最后,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舞。   机器从俊夫的眼前消失了。   1   被“时间机器”抛弃的俊夫,醒来时已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早晨。他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世田谷一家香烟铺的客厅里。而这家香烟铺就位于世田谷区成立之前的世田谷镇。   隔壁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俊夫好像就是被这钟声给吵醒的。所以,在他听到钟声之前,挂钟应该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尽管如此,挂钟还是响个不停。多半已经十点或者十一点了。昨晚,俊夫筋疲力尽来到这里住下时,已是午夜十二点,算起来,他已经睡了十个多小时了。   在这种硬邦邦的被子里居然能睡得如此之熟,连俊夫自己都很感慨。不过。他感到后背上硬硬的,也不能只怪男主人家里的被子太薄了,一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海绵橡胶床垫了,二来是因为从“时间机器”上跌落时后背受到了撞击。   突然,从隔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破锣似的声音。“昭和,昭和,昭和的孩子,我们啊……”   作曲者要是听见这样的曲调,准会自杀。声音如此尖锐,高亢,一定是昨天傍晚在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正想着,女主人的嗓门儿便压过了小男孩。“小点儿声,老爷还在睡呢。”   “啊,我,已经起来了。”俊夫望着天花板,大声喊道。那声音决不亚于前面二人。   “哎呀,老爷,真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女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来,给你一钱,拿着,出去玩儿……老爷,您累着了吧,别急着起来,再多睡一会儿吧。”   女主人和小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从女主人的口气可以推测,现在可能才八九点。然而俊夫却没有心思去看放在枕边的手表。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一跃而起赶着去做的了。   “时间机器”是在昨晚十点左右从俊夫眼前消失掉的。之前,在和那个警官扭作一团的时候,在他不停敲门的时候,俊夫想了很多。他已经深知被“时间机器”撇下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的大脑皮层完全停止了思维活动。经过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的空白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既然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居住下去,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尽可能地舒适。   钱,还有一些。所以,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去找份工作。自己在弱电①方面的知识,比这个世界的同行先进三十年,因而找份与此相关的工作肯定很容易。不,倒不如将自己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再一样一样地取得专利权。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可以过上相当不错的日子呢。   ①弱电是指低于220伏的电,电话、电视、网络、可视门铃等使用的都是弱电。   至于住处,最好是在这附近。那对夫妇,人还不错,以后有什么事还能找他们商量商量。把这块空地租过来,然后盖一栋房子……   不,这不行,俊夫转念想道。不久之后,伊泽老师会来到那里,并住下来的。   对啊,俊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的大脑异常活跃。伊泽老师将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明年来这里。他将从未来的世界,乘坐“时间机器”来到这里。……所以,一年之后,“时间机器”又会回到这里了!   俊夫在心中暗自欢呼着,高兴得差点跌落到地上,因为此时的他一直坐在梯凳上思索着。   等一年即可。老师来这以后,是请求他让我使用机器呢,还是自己悄悄地擅自使用呢……总而言之,不管怎样,都可以返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   现在是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应该是在一年后。然而,对俊夫来说,明年伊泽老师会来到这里一事已经是过去的事实,所以对于此事,俊夫胸有成竹。根据那个笔记本便可得知老师是在明年八月份左右来这里的。俊夫寻思着,机器抵达后,自己得尽快乘着它离开。就算自己擅自借用一下,回到一九六三年,以后还可以让机器独自返回。俊夫三思后,觉得这样做也无妨。   但是,随即俊夫又转念一想,机器的计时刻度是以“年”为单位的,若是八月出发,必定会到达一九六三年的八月,那样的话,时间上就会出现三个月的空白。   所以,倒不如等上两年,在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十七日,从机器离开及川家研究室之后的时间出发。计时刻度恰好与二十九年后吻合,这样一来,启子仍在酣睡中,只要她不察觉自己结束了“时空旅行”返回,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更妙的办法。可以提前一天,即二十六日就返回以前的世界。然后马上回公司,可以将自己昨日的缺勤取消,不用在意……   然而,俊夫平静了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出发的时日可以不必担心,问题只在于“时间机器”本身。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呢?机器会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带回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吗?   机器降落到这里时,俊夫发现晚了两年。明明打算到一九三四年的世界,却来到了一九三二年。应该是负数“29”,却变成了负数“31”。那个机器的计时刻度肯定不准。   不过,俊夫觉得也不能妄下结论,说“时间机器”出了故障。送启子走时,伊泽老师当然调整过刻度。之后,老师在给俊夫的遗言中提到了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机器也如期出现了。至少那时机器并未出故障。但是,为什么俊夫使用时,与预定的时间相差两年呢。机器载着启子抵达的日期是二十五日,俊夫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七日,仅仅两天,机器就突然出了故障,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会不会是自己调整刻度盘的方法有误呢?当时,俊夫是依据老师的笔记推测数字并调整计时刻度的。但是,那些数字是否真如俊夫推断的那样呢?   不过俊夫可以肯定的是:十位上的数是“2”,不是“3”。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接下来的数字,也就是“9”上。老师调整的数字是“8”,“8”之后的数字是什么呢,俊夫在潜意识里认为是“9”,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仔细想来,自己认为的“9”与笔记本上写的“9”有些出入。这可能并非手写体与印刷体的差别。“8”之后的数字与“10”之前的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俊夫突然想起老师是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文明世界来的。   我们这个世界在计算时,以十为单位,即采用的是所谓的“十进制”。但是,“十进制”决不是绝无仅有、至高无上的。未来的文明社会,说不定使用的是“十进制”以外的计算方法。   俊夫确信,那些数字并非“十进制”的数字。所以,“8”之后的数字和“10”之前的数字才会不同。   俊夫猜测,它一定是“十一进制”到“十七进制”之间的某一类。这可以从伊泽老师所调试的表示“18”的这一数字来进行推理。那是个两位数。如果是“十九进制”以上的数字的话,那么“18”只要用一个一位数来表示就足够了。再者,倘若是“九进制”或“十八进制”的话,个位上的数字应该是“O”。然而,那个数字并非是“0”,这是一开始就被验证了的。而且已经确定十位上的数字是“1”,所以也不可能是“八进制”以下的数字。   俊夫从“十一进制”开殆,一个一个地验证,用它们来表示“18”和“31”,看看是否满足条件。   “十一进制”的验证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假定是“十一进制”的话,“18”用公式可以表示为“11×1+7”,“31”则应该表示为“11×2+9”。这么一来,“31”就应该是②⑨,俊夫想到这儿,吓了一跳,之后便无法再推断下去了。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俊夫只是把个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了一个,“7”不可能会变成“9”。   紧接着俊夫开始用“十二进制”进行推算。用“十二进制”则完全吻合,俊夫吃惊得差点从梯凳上跌了下来。   倘若是“十二进制”的话,俊夫摆弄之前的机器刻度上意味着“18”的那个数字,应该是①⑥(12×1+6=18)。俊夫把十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一个,使之变为②,至于个位上的⑥,俊夫那时本以为是“8”,打算把它变为"9”,而实际上却把它变成了⑦。那时俊夫原意是要将机器的时间调为“29”的,却没想到最终调成了②⑦(12×2+7),即“31”。   机器把俊夫从一九六三年,准确无误地带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机器并没有出故障。只是俊夫错把“十二进制”数当作“十进制”数,这才闹出了乱子。   这么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伊泽老师在送启子出发的时候,为什么选了“十八年”这样一个数字,也一清二楚了。在“十二进制”里面,十八是十二的一点五倍。就像咱们“十进制”里面的十五、二十五之类的数字,刚好便于计算。   可是,未来世界为什么采用“十二进制”,而不是“十进制”呢?   俊夫想起了读大学时一个喜欢数学的朋友告诉自己的一件事。   古代的巴比伦人,早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就已经知道平方根、立方根之类的高等数学了。因为“60”的公约数很多,他们采用“六十进制”来进行计算。“60”可以被2、3、4、5、6、10、12、15、20、30整除。   可以说“十二进制”是对“六十进制”的进一步整理。“12”可以被2、3、4、6这个四个数整除。而与此相反,“10”只能被2和5这两个数整除。   现在我们在时间上仍采用“十二进制”。一天被分为白天和黑夜,各十二个小时。白天又被分为上午六小时,下午六小时。这六个小时,既可以按三小时分为两部分,也可以按两小时分为三部分,还可以按一小时半分为四部分。而且,一个小时还可以按巴比伦的方式分为六十分钟。这同样也有很多等分的方法。若是把上午下午当作各有五个小时,每小时各有一百分钟的话,这样会方便得多吧。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发明的“+二进制”,在成打的计算、十二英寸为一英尺的英式度量衡制度,以及角度的度数等方面至今都有保存。因为在计算角度等的时候,总是希望底数能够被更多的数除尽。   现在广泛使用的“十进制”起源于印度,经中东、近东与阿拉伯数字融合后传入欧洲。   其实,“十进制”原本是发端于人类两手的手指数目,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更原始的进位制。   因此,未来的、完全崭新的、被认为比起我们的时代要进步得多的文明世界采用“十二进制”,这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了。   而机器飞行使用的是和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年”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伊泽老师所处的未来世界,不管距今多少万年,地球公转和自转的周期同现在相比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时间单位一定还是以此来制定的。而且,由太阳年和历年之间的差所产生的闰日,也一定和我们的公历相同或相似。这是在机器内部加以调整的。但是,按他们的日历追溯到我们的时代,闰年的位置有可能不同。因而,有时也可能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只有这一点让俊夫稍微有点担心。   然而,别的姑且不论,目前的问题算是全部解决了。俊夫跳下梯凳,将它扛在肩上,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外面有人在高唱着《昭和的孩子》,不过俊夫早就醒了,所以并不怎么吃惊。然而,当小男孩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时,俊夫却睡得正香。   “饿呀,饿呀,肚子好饿呀!”   俊夫惊愕之余,一跃而起。连地面都被震得咚咚直响。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既不是空袭,也不是火灾。屋子里弥漫着煮墨鱼的香味,俊夫可以断定这是小男孩要求开饭的示威。   俊夫赶在女主人责骂小男孩之前起床了。他站在被子上,脱下节日时穿的印有“巴”字图案的浴衣。这会儿,他浑身还是疼痛不已。而且,从昨天吃过午饭之后直到现在,俊夫仅仅吃了两块糯米糕。   枕边,他的衬衫和裤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沾了泥的地方也都已被浆洗过,衬衫上脱线的地方也被缝补好了。那两百日元可真是灵验非凡。   穿戴妥当后,俊夫戴上自动上发条的手表,指针指着十二点十分。他拉开隔门。   小家伙用筷子敲着碗,催促着母亲赶快端上墨鱼来。可是,一见到俊夫,吓得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嗨,小调皮!”俊夫向小孩子打了声招呼。   小家伙吓得直眨眼,不过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躲开,似乎对俊夫少了些戒心。   这时,头上包着布手巾的女主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太吵了,老爷您没睡好吧。我已经在水井边把牙膏什么的东西给您准备好了……”接着,女主人朝小孩子说道,“小祖宗,洗了手没?”   果然不出俊夫所料,看样子,这孩子是家中的小霸王,享有比男主人更高的特权。   “洗了呀!”   “小祖宗”将右手往围裙上蹭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俊夫趿拉着红色带子的女式木屐,穿过昏暗的厨房来到水井边。   水泵的旁边放着牙刷和印有楠正成①铜像标志的软管牙膏。牙膏和牙刷都是崭新的,未曾使用过。   ①楠正成(1294~1336):名楠木正成。日本中世纪时期著名的武将,在推翻镰仓幕府、中兴皇权中起了重要作用。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出于维护天皇制的需要,对其进行大肆宣扬。不但追赠其位阶至正一位,且建凑川神社以“军神”祭之,并将其事迹写进中小学教材。   水龙头上裹着的一层用来过滤的粗布,已变成茶色。俊夫把镀了搪瓷釉的洗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一压水泵,晶莹的水便喷涌而出。   俊夫拿起一旁的黄铜水杯接一上水,往喉咙里灌。这井水比饮水冷却机里的水还凉爽,他情不自禁地一连喝了三杯。   俊夫一边体验着没有含氟和任何保护成分的纯牙膏,一边环顾四周。主人家屋后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看样子,近邻的两户也是农家。家里人都像是下地干活去了,四周鸦雀无声。他们的庭院里,杜鹃花争奇斗艳,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   田地的左边,接近车站的地方,耸立着两所连俊夫都略感惊讶的新潮住宅。旁边有一栋只搭建了骨架的房屋。一个木匠正坐在房顶上,手不停地忙乎着什么,看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可不像在干活,大概是在享用便当吧。菜肴或许是咸大马哈鱼,或许是咸鳕鱼子……俊夫直接从水泵出口处接了些水,擦了把脸。然后,用染着“东京市重建庆典”的布手巾擦拭着脸,回到了客厅。   “小祖宗”早用秋风扫落叶般的速度吃完饭,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盘子里留了少许墨鱼的残骸。饭桌上,榻榻米上到处都是饭粒。   女主人正一个劲儿地拾捡着饭粒,往嘴里送。   “哎呀,老爷,您这边请。”   她把长方形火盆桌边的座垫翻了个面,接着开始张罗起来。   俊夫想要看看二百日元的威力,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座垫上,准备翻看放在一旁的报纸,直到女主人张罗完毕。   俊夫翻开报纸的社会版面,一张身着和服的老人的照片印入他的眼帘。俊夫立即回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里就挂着这位人物的头像。   “东乡元帅①他……”俊夫本打算问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可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①东乡平八郎(1847~1934):日本海军元老、帝国元帅。1934年病故后,被日本军国主义奉为“军神”。   生活在一九三二年的女主人哪会知道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哎呀!”女主人把最后一颗饭粒塞到嘴里后,转过身来,说道,“上面有写到东乡元帅吗?”   女主人好像平时不怎么看报纸。   “你脸上有饭粒。”俊夫提醒道。随后,开始给女主人念起了新闻。   “昨天是海军纪念日,番町的东乡元帅府邸前,小学生和新娘培训学校的学生蜂拥而至,齐声高呼‘万岁’。”   “昨天有军乐队游行,东京很热闹吧。我们以前在厩桥的时候,经常上街去看热闹。啊,老爷,吃饭吧。”   女主人总算拿起俊夫面前的碗,给他盛了饭。   原来如此,俊夫不由得慨叹道。难怪总觉得比起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来说,这夫妇俩显得有些特殊,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原来以前他们住在商业街啊。这么说来,女主人的肤色黯黑,可以想像是以前化妆过多,说不定当过女招待什么的。   “老爷,您昨天可受苦了吧。哦,说到这儿,那个保险柜怎么样了?早晨就不见了……”   要是没把话题扯到昨天的海军纪念日上就好了,俊夫后悔不已。他夹起一条墨鱼脚来送进嘴里。直到食物下肚,俊夫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作答。   “那个嘛,昨天夜里运走了。”   “哎呀,为什么突然又……”   “嗯,计划有一点变动。”   事实上,哪里是“一点”,根本就是大变更。   “是货车什么的吗?”   “呃……啊啊,是的,是卡车……”   “大概是十点左右吧。您借走梯凳后不久,听到您在大声叫着什么……”   “咦?……嗯。”   “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台子,就这样浪费了呀。”   “嗯。不过,幸亏有了这个台子,我才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卡车。这可帮了大忙呀。”   “是吗?那就好……您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要是辛苦都白费了,我们可过意不去啊。”   “哎呀,哪有的事……”   “您给了一百五十块钱,实在是……”   “什么?”   “孩子他爸,一大早就跑到中山的赛马场去了。拿了十日元。”   “咳!”   男主人昨天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固然是好。可是两百日元变成了一百五十日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俊夫起初以为男主人给了打夯的大婶们五十日元,那么他实际到手的就是一百五十日元。然而,听女主人的口气,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男主人一定是瞒了五十日元,也就是说,他拿了六十日元去赌马。   “嗯,”俊夫说道,“他经常去赌马吗?”   “唔,他常去……不过.我倒觉得这总比去玩女人要好得多……”   “……”   女主人重新坐下,又开始了她拿手的唠叨。   “老爷,您听听吧,前些日子他……”   正在这时,一声“我回来了”给俊夫解了围。   不是男主人的声音,俊夫一脸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是我家老大回来了。”   女主人正说着,一位背着双肩书包,身着带有金色扣子制服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一见到俊夫,便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背后的双肩书包倾斜了九十度,以至于包里的赛璐珞制的笔盒哗啦哗啦作响。看来,他一定也听说了两百日元的“故事”。   “阿隆,来,吃饭了。”   阿隆将书包放在门槛旁,在矮饭桌前坐下。   “阿隆读几年级了呀?”俊夫点燃“蝙蝠”牌香烟,问道。   “普小四年级。”阿隆用文艺汇演时的腔调答道。那个“小祖宗”长得和男主人很像,而眼前这个阿隆,吊起的眼角跟女主人一模一样。   “哦,看你长这么高,还以为上五年级了呢。”   “这孩子学习也好着呢!”给阿隆盛饭的女主人接口说道,“……可会画画了。就在前些日子,据说还作为日本的代表,外国的……叫什么来着?”   “法国,娘。”   “对对对,就是画了幅画送给那个法国。”   “哦,了不起!”   “画的是在富士山上面飞翔的飞机,连司机的脸都画得清清楚楚……”   “娘,那是飞行员。”   “哦……管它是什么,这孩子,对飞机呀什么的知道得可多了……还有墨鱼呢。多吃点。没有营养的话……对了,老爷,您再吃……”   “啊,不用了……谢谢。”   俊夫已经吃了三碗饭了,至于墨鱼,可能一年之内都不想再吃了。   “哪里哪里,怠慢您了。晚上我去买点啤酒回来……”   阿隆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对女主人说道:“娘!听说派出所的警察不见了……”   正端着“小祖宗”使用过的小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茶泡饭的女主人,停下筷子,诧异地看着阿隆。   “嗯?不见了?”   “听说从今早起,就不见踪影了……大伙儿还在找呢!”   “呀!不会是被小偷绑走了吧!现在世道可真乱啊。对吧?”女主人像是在寻求俊夫的同感似的补充了一句。   “对,没错!”   俊夫没有别的话题,只好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子来。   衣柜上面,摆放着军舰、飞机以及纽约帝国大厦的模型。   “那个军舰是什么呀?”俊夫指着衣柜那边问道。   “那个吗?那是阿隆做的。”   “哎哟。做得不错嘛!”   “按照书上附录的说明做的呢。”   难怪如此,若是阿隆依据自己的想法设计的,未免太天才了。原来,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做塑料模型,而是做这些啊。   “那个警察真是个好人,可……不会已经被杀害了吧?”   “不知道,娘。”   俊夫起身,走到衣柜前面。   “呀,知道了。”俊夫端详着用厚纸制成的军舰,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这是‘三笠’号,日本海海战①时的。”军舰模型的底部清楚地印着这样几个字。   ①1905年5月在日本海发生的日俄大海战。   “嗯……吃饱了。”阿隆说道。这下正合俊夫之意。阿隆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看!这些地方还有子弹的痕迹,和实物一模一样。”   “哇,你做得真够仔细呀!这个是纽约帝国大厦,这个飞机是……”   这个模型上什么都没印,有点像九三式重型轰炸击机,可又不是。机身全都涂成迷彩色。   “爱国号!”阿隆替俊夫解了围。   “对呀对呀,是第一号爱国飞机。”   少年时代对飞机情有独钟的俊夫,终于想起来了。“爱国号”实际上是对民间捐款制造的陆军飞机所冠予的名称,与海军的“报国号”相似。然而,这并非国产飞机,而是模仿瑞典的“容克斯K37”飞机制成的。   此后,三菱公司与容克斯公司进行技术合作。一九三八年,这一机种才转变为国产九三式双发轻型轰炸机。随后,三菱又进一步将它研制成为九三式重型轰炸机。   “是这么回事啊。”   俊夫仔细确认一番后发现枪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机枪。而后,他又把视线转向了“纽约帝国大厦”的台座。   “哦!”俊夫喃喃自语道,“《少年俱乐部》吧,好久没看过了。”   “叔叔,您看过吗?”   “嗯,小时候看过。”   俊夫读这本杂志那会儿,正是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纸张已经处于国家统一管理之下,杂志上没有这种附录。   “是吗?”阿隆说道,“正是《少年俱乐部》刚刚问世的时候吧。”   “……嗯,是的。”俊夫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去哪儿?”   “嗯,去银座那边。”   “银座……您这身打扮不合适吧。”   女主人将俊夫的衬衣打量了一番。衬衣皱皱巴巴的,似乎在诉说昨晚的激烈搏斗。   “可以借你丈夫的衣服穿一下吗?这件事也非得拜托你不可。”   “和服可以吗?我们家那位可没穿过西服呀。”   “和服,这个……”   “我想老爷您穿大岛绸衫肯定合适。可是您太高了,我们家那位……”女主人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俊夫说道。   俊夫此时才注意到二人都站着在说话,于是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说道:“来,坐下说吧。”   坐下后,女主人的脸跟俊夫的脸达到了同一高度。这是女主人上身较长的缘故。   然而,她马上又站了起来。   “这样吧。我去找件老爷您能穿的衣服来。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去去就回。”   女主人走到梳妆台前,将上面的罩子掀到一旁,匆匆梳好头发。接着,她从长方形火盆桌的抽屉里取出钱包,揣进怀里。俊夫本想递给她十日元,无奈手头全是一百日元的,只好作罢。   “阿隆,娘去一趟车站。”女主人朝里屋喊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没过十分钟,女主人便回来了。   “您看看这个,旧是旧了点,不过跟您的身材刚刚合适呀……”   俊夫看了一眼女主人递过来的外套,顿时惊呆了。   “啊,这件……”   这是一件浅茶色、深茶色与红色相间的格子外套。与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那件外套的面料一模一样。   还不仅仅如此。待女主人将西服展开后,俊夫发现西服背部变成了诺福克上装①的模样,中间还开了衩。而且,衣兜上也有翻盖……形状和俊夫那件一模一样。   ①诺福克上装:一种有带子的上装,前后各有一个箱形褶裥。   俊夫接过外套,不由得把里子翻过来看了看。当然,那里不会绣有“浜田”这个名字。但是,衣服的牌子被不知是剃须刀还是什么的东西胡乱地弄掉了,连周围的面料都被弄破了。而且,这件西服像是穿了很多年的旧货,有些褪色,里子也被磨破了。   俊夫走到女主人的梳妆台前半跪着穿上西服。   “哎呀,我说合身嘛……简直就跟订做的似的。”   俊夫伸开胳膊肘,像做体操一样动了几下。然后,盯着女主人的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女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您还满意吧?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找到的。大概一年前,有位客人把它当作酒钱留在店里了。我之前无意中听说过这事,所以今天去碰碰运气。瞧,这不刚合适吗。”   俊夫盯着胸前的衣兜处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突然死死盯着女主人说道:“这附近,我昨天弄的那个时间机……不,有没有看到过和找那个保险柜差不多的。不是最近,就是几年前,你们看到过吗?”   女主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她说道:“这个嘛,不太清楚。我家是去年才从厩桥搬到这里的。不过,也没听说过厩桥的哪户人家有这么大的保险柜呀……保险柜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   “哦?”   “没什么……总之你帮了大忙!”俊夫微笑着说。俊夫想把裤兜里的东西放到上衣口袋里,于是便把手伸进裤兜。手指触到了车钥匙、手帕、“蝙蝠”牌香烟的烟盒,还有那卷钱……俊夫大声说道:“那,老板娘,这个能替我保管一下吗?”   女主人看了看俊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瞧,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这个……钱……”女主人的声音都变了调。   “嗯!”俊夫回答道,“事先给你打声招呼,这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时间机……不,是保险柜里的。”   俊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幸亏,这时女主人已经吓呆了,根本就没注意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这么下去的话,俊夫从银座返回时,女主人恐怕也恢复不了常态。俊夫断定她绝不可能有拿着钱潜逃的心思。   见女主人半天没反应,俊夫于是大声喊道:“快,找个地方放好!”   “好……好的……”女主人坐正身子,拿起那卷钱数了起来。   这次轮到俊夫慌张起来了,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有多少钱。所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女主人数钱的手。   女主人像念经似的数着,每数五张就会舔一下大拇指,发出“吧嗒”的声响。所以,俊夫将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数到三十几张时,女主人停下手来,“呀,这是……”说着抽出一张来,递给俊夫。   俊夫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里是钱!武内宿祢①换成了财神爷,“百圆”成了“百团”。这分明是小孩玩的纸币嘛。   ①武内宿祢:日本古代的传说人物。传说他是大和朝廷初期的人物,活了二百四十多岁,所以成了日本的长寿神。   “出了点差错。”俊夫羞得满脸通红,嘴里嘟哝了几句。接着,他把那张玩具纸币塞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一下子忘了数到了哪里,只得从头再数一次。   虽然没有再出现过玩具纸币,可女主人还是谨慎地连数了三次。几分钟后才给出结论。   “是九千二百日元吧。”   “什么?啊!对。”   九千二百日元在这个世界究竟价值几何呢。俊夫觉得有必要早点弄清楚。   “那,给我两百日元吧。”   俊夫把零头的两百日元放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把九千日元放在长火盆桌上方的神龛处,双手合十拜了拜。   在一旁等候的俊夫,问道:“老板娘,能不能借我点零钱,做电车费之类的……”   “哦,对了,老爷身上没带零钱是吧。”女主人从怀里摸出钱包,朝里面瞅了瞅,慷慨地说道,“是女人用的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把钱包也拿去吧。里面只有三日元五十钱。”   “谢谢……算是我借你的。那我走了。”   俊夫刚走到门边,女主人就追了过来。   “老爷,等等……”她喊着,用火镰打了一下火,“您路上多小心。”   2   俊夫在尾张町下了电车,在安全岛处茫然地呆立了片刻。对于俊夫来说,要将噪音一一分辨清楚,多少还是要花些时间的。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老爷,您去哪儿?”   “嗯?”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   “五十钱,走不走?”   小伙子说着,一个箭步跑到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车前,把门打开。   “去樱桥。”   “哦。”   在助手和司机配合默契的问答中,车出发了。   俊夫向小巷深处望去,在一家很大的印刷店旁边,一根红白蓝条纹的招牌柱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眼帘。这场景同俊夫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于是,他加快脚步,走了十步左右,看清了房檐下挂着的一块涂了油漆的招牌。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浜田理发店”。浜田理发店内,三个理发师正忙个不停。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一个劲儿地磨着剃刀。可是在俊夫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小伙计的对面是一个与俊夫年纪相仿的男人,他正在为顾客修面。俊夫觉得他与放在自己公寓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如出一辙。那张照片是一九三七年出征时拍的,也就是距现在五年后的事。惟一让俊夫感到遗憾的是看不清他的整张脸。那个男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气息喷着顾客而戴着用赛璐珞做成的口罩。   店里还有一位女性,背对着俊夫,正给一个小孩子剪头发。俊夫从外面偶然看到一下她的侧面,也感叹不已,因为她的美貌超乎了俊夫的想像。听说两人是相亲结婚的,父亲肯定对母亲是一见钟情。俊夫不由得有些羡慕起父亲来了。   正在这时,年轻的母亲突然丢下客人,跑进了里屋。俊夫猜想大概是饭烧煳了什么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母亲马上又走了出来。只见她两手抱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摇晃着。   当发现母亲手里抱的是婴儿的那一瞬间,俊夫被震撼了,他马上把假装等人这回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俊夫正是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出生的。   母亲边和父亲的客人说话,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从小孩的表情来看,大概是午觉刚睡醒,正哭个不停。可惜,理发店的旁边,几个玩着小布袋的小女孩嘴里不停地唱着:“煮上红薯,放进盘子,蒸上米饭,包上菜叶。”分外喧闹,俊夫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最终,母亲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了,只见她脱下围裙,掀开和服的前襟,开始喂小孩吃奶。俊夫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想要是看到有奇怪的男人在窥视店里的话,自己就把他撵开。   突然,一个声音把俊夫叫住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俊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死角处站着一位身穿巡警制服的男人。毋庸置疑,他肯定就是巡警。   “您在做什么?”   巡警重复道。用词固然谦和,可那恐怕是对穿着整齐的俊夫的一种客气,其盘问俊夫的架势,和昨晚那个巡警没什么两样。   事发突然,俊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是等人的话,巡警肯定会追问对方的姓名。倘若是在一九六三年,在这种情况下,只需随便说个名字,到时候自然会有朋友替自己蒙混过关。可是,在这儿,俊夫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有是有,可都还是小毛孩,对于俊夫的事一无所知。   巡警没理会俊夫的苦恼,继续发问道:“请报上您的住所和姓名。”   俊夫差点脱口说出自己公寓的具体位置。可是,仔细一想,在这个世界上,青山一带还没有修建公寓。管理员老人曾经说过,战前那里是一片墓地。   况且,在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可不是属于俊夫的,而是眼前四米远处正吃着奶的婴儿的。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巡警果断地说道:“麻烦您到派出所来一趟。”   “那个,其实,那……”   俊夫本想争辩几句,舌头却不听使唤,说话都变了调。   巡警一脸诧异。   这反倒让俊夫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姑且先碰碰运气。   俊夫一脸严肃地盯着巡警,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串电子管的名称。   他从小型电子管开始说,包括超小型电子管、ST管、GT管,俊夫一边说,一边还打算如果不够的话,就一直说到广播用的大型电子管。   不过,才说了五个小型电子管的名字,巡警便举起双手制止了他。俊夫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假笑,用英语说道:“Thankyou。”接下来的事就是俊夫求之不得的了:巡警转身朝右走去,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俊夫镇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不慌不忙地朝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环视了一眼。众人突然向后退去,大概他们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国人吧。为了不让他们上前搭话,俊夫打算马上离开这里。   他故意向巡警消失的方向走去,人群像自动门一样从左右分开,站在后面的牛肉熟食店的大爷差一点就要跌倒在小摊前。   俊夫朝银座方向往回走。   3   第二天是个周日,天气晴朗。   主人一家要去鹤见的花月园游玩。   “老爷,您要是能一块儿去就好了。算了算了,那就麻烦您帮忙看看家了。”   女主人在穿草鞋的时候,终于放弃了说服俊夫和他们一起去的想法。   “好好玩儿吧。”俊夫将他们送到香烟铺前。   俊夫先将昨天在银座所见所闻的物价,以及报纸杂志上出现的物价记在了一张现成的白纸上。   写完的时候,俊夫注意到“三日元八十钱”出现了四次。   对此,俊夫是这么解释的。五日元可能是一个界限。五日元以上的价格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相当高的,所以五日元减一日元便是四日元,再稍稍便宜一点就是三日元八十钱。这和一九六三年常见的九十八日元是一个道理。三日元八十钱一定是最适于招揽顾客的价格。   俊夫将价格表大致浏览了一遍。商品不同,价格也各有高低。但大多是一九六三年价格的三百分之一到五百分之一之间。折中算作四百分之一的话,这个时代的五日元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两千日元……   如此一来,俊夫现在持有九千多日元,就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三四百万日元。想到要待到一九三四年……两年的生活费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是,从今往后要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上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的话,至少要留下五千日元,以防万一。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找生财之道。   说起挣钱,对于俊夫来说,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取得光电摄像管(早期电视摄像管)的专利权。   俊夫翻了翻电器方面的书,发现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不过,和一九六三年相比,当然还是有着很大差距。特别是电视技术,才勉勉强强进入试验阶段,浜松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柳健次郎和早稻田大学的山本中兴、川原政太郎两位教授仍在继续研究中。图像接收装置除了加感镜车之外,高柳氏等创时代先河地率先使用了显像管。而在图像传送方面却固态依然,仍在使用效率低下、机械的尼普科夫扫描盘。去年,即一九三一年,美国曾考虑过采用析像管进行扫描。但是,扫描线一增加,信号电流就会变弱,增幅困难。由于存在这样一种本质上的缺陷,再加上一九三二年时,美国无线电公司的佐沃尔金博士还没有发明光电摄像管,所以倘若俊夫把光电摄像管的原理公诸于世的话,肯定会受到全世界电视技术者的热烈欢迎,当然,佐沃尔金博士除外。   但是,俊夫发现要取得专利权还存在很大障碍。要取得专利,必须向专利局递交相关文件,文件里面当然少不了俊夫的名字。可是,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是为三个月前出生在京桥的婴儿所有的。   在这里,俊夫是“黑户口”。所以,他不仅申请不到专利,就连任何公开的活动都是不可能的。   最终,俊夫想,还是只能靠做些买卖来赚钱。在这个世界上,俊夫可谓身怀绝技。那便是他通晓未来。用这个来赚钱,说不定会有出路。   先做点体育赛事预测什么吧。   比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俊夫就多多少少有点把握。一九六三年出版了很多与奥林匹克相关的书籍。前段时间俊夫还看过一本,书里记载了奥林匹克的历史,对于日本选手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取得的瞩目成绩,书中还特别收录了各项详细记录。俊夫差不多都能把这部分内容背出来。所以,可以将这个作为赛前预测公之于众,在赌博活动中赚些钱。   可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不过就举办了一次而已。即便赚了钱,也是极其有限的数目。既然要谋生,还得想点其他能赚大钱的招数。   俊夫吃了点主人家留下的海苔饭卷,又喝了些冰在井里的啤酒。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傍晚时分,被太阳晒得通红的主人一家回来了。这时的俊夫正坐在座位上,周围堆满了书和废纸团。   “大家听好了!”他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决定开始做生意了。这绝对是笔赚钱的买卖……”   4   六月中旬的一个夜晚,胡子拉碴、身体消瘦的俊夫走出了仓库,两手提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郑重其事地高声喊道:“各位,请到客厅集合。”   躺卧在客厅里、正用铅笔在赛马表上涂着记号的男主人,以及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少年俱乐部》的附录制作模型的阿隆,都连忙赶到客厅,想看个究竟。正拿着木铲的女主人和抱着军舰的“小祖宗”也从店门口跑来了。   “各位!”满脸胡碴的俊夫待全家坐下后,开口说道,“……这个,是首度在日本出售的新式玩具。”   俊夫环视四座,“小祖宗”连忙躲到女主人身后。   “我从日本自古以来的杂技旋转茶壶,以及欧洲的‘扯铃’玩具中得到启发,制作了这种玩具。”   不过,谁也没去看俊夫手里拿着的“悠悠”,而是傻乎乎地望着俊夫。   “那么,请先欣赏我的表演!”   俊夫将“悠悠”绳子卷起,将末端的轮子套在右手的中指上。   虽然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玩过“悠悠”了,可是俊夫刚才在仓库里练习了三十分钟,所以心里还是很有把握。他从普通的玩法开始,像掷链球一样拼命地挥舞着“悠悠”。然后,上升到高难度动作,将松弛下垂的“悠悠”一下扯高。总之,俊夫向主人一家陆续展示了他知道的所有玩法。   五分钟的热烈表演结束以后,俊夫向大家鞠了一躬。把“悠悠”从手上取下,放到在座的人的中央。   “有谁想来试试?”   大家还和刚才看表演时一样,呆呆地看着俊夫,惟独“小祖宗”,勇敢地向“悠悠”走了过去。   俊夫帮“小祖宗”把线圈绕到手指上,把“悠悠”的小球抛了下去。然而,遗憾的是,三岁的“小祖宗”,个头太小,绳子还没到头,球已经先落地了。   “小祖宗”闹腾着在榻榻米上跳来跳去。“不好玩。”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胡乱舞动着双手,去解绳子。   “我来试试看吧。”   女主人打圆场似的把手伸向“悠悠”。俊夫把绳子卷好,递了过去。   女主人把绳子在手指上套好,一边看着俊夫,一边放下拿着“悠悠”的手。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后,却怎么都弹不上来。任凭女主人的手和屁股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悠悠”就是纹丝不动。   “让开,拿给我试试。”   这回轮到男主人了。   跟刚才一样,“悠悠”仍然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阿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俊夫话刚出口,阿隆就默默地伸出了左手。他是个左撇子。   阿隆手一松开,“悠悠”就自动落了下去。然后,马上又弹了回来。   “好极了!”俊夫喝彩道,“就这样,继续。”   阿隆神情自若地继续玩着“悠悠”。上上下下十几回后,又开始尝试更商级的玩法,把下面耷拉着的“悠悠”往回收。   “悠悠”左右来回晃动了四、五次,开始慢慢爬升,最后,回到了阿隆的手里。   俊夫大吃一惊,走近阿隆,急切地问道:“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学会的?”   阿隆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最终领会了俊夫的提问,答道:“现在,就在这里。”   屋里悄然无声,片刻之后,挂钟响了起来,打破了沉寂。屋子里的人开始拼命地数起钟声来。声音停止的时候,除了“小祖宗”,谁都知道已经九点钟了。   “我要睡觉了。”阿隆说着,把“悠悠”递给了俊夫。   “送给你好了。”俊夫又把“悠悠”递给了阿隆。俊夫已经掌握了制作诀窍,再有一天时间的话,就可以另外做个样品了。   “不用了……您早点休息吧。”   阿隆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5   梅雨季节到了。   女主人将洗脸盆、水桶一一摆在客厅的角落和檐廊下。   俊夫的调查总算有些进展了。短短几天,他将最近的报纸、杂志翻了个遍,然后把男主人叫了过来。   “看样子,明天也要下雨哦。”   男主人走到檐廊上,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天空。   “明天有赛马吧?”俊夫说,“有点事想麻烦你,先坐下吧。”   “哎……嘿哟。”   男主人扶着腰,在洗脸盆的对面坐了下来。   俊夫拿过一本《犯罪科学》杂志,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指着下边的厂告说:“下雨天还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替我去一趟这里?”   男主人将杂志拿过来,目光投向那则广告。   “嗯……事……事……”   “那读作事务所。嗯,那个……”   俊夫想起前些日子,男主人仅仅是看了一下阿隆写在稿纸上的两页作文,就花了整整一天。于是,他决定还是先解释一下这则广告。   “这是位于日本桥蛎壳町的代理事务所。一个月付十日元,事务所就可以代你领取邮件,也可以帮你接听电话。至于我的名字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用跟他们提起。”   “哎……”   男主人一脸茫然地看看杂志,又望望俊夫。   “其实,我是厌倦了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想做点事……但是,如果由我亲自出面,可能有点不太方便。不过,这事也花不了几个钱……”   俊夫一边留意着客厅那边的动静,一边小声地说着。   然而,男主人并未听俊夫说话。他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杂志卷首的那张外国的裸体照片。为了通过政府的检查,这张照片经过多次修正,早已面目全非。几经辨认,好歹才总算从五官看出这原来是张人的照片。   “嗯……嗯,”男主人嘴里咕哝着,“洋女人,不长毛吗?”   “去掉了嘛。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俊夫这样一说,才终于将男主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嘿嘿,那……”   男主人连忙将杂志往毛线腰带里塞,塞了两三次才将它装进去。   俊夫掏出更适合塞进毛线腰带里的东西来。   “这里有封信和十日元……这五日元,是你的电车费。”   “呀,谢谢。那我这就出发。”   “啊,还有,如果事办好了,你回来时顺便去报社,把这个……”   俊夫叫住男主人,把报纸广告的手稿和钱递给他。   听完俊夫的交待,男主人随即便出了门。可他这一出去,等了半天都没有回来。一点左右出去的男主人,歪歪斜斜地走进院子,出现在客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老爷,我回来了。呼……”   男主人好像把五日元的电车费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了。   “嘘。别把大伙吵醒了……辛苦了。事情办得怎样?”   “啊,全部搞定了。我去报社说要见社长时,那里的人骗我说不在。没办法,只有托门卫转交手稿和钱了。”   男主人考虑得倒是挺周到的。但是,俊夫担心男主人会不会弄不清报社在哪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俊夫还想进一步确认一下。可这时的男主人已经倚着隔门,打起鼾来。看来,只有等个两三天,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了。   雨连续不断地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晨,雨停了。俊夫走进客厅时,阿隆正在看报。   “叔叔,早晨好。这里有一条奇怪的广告。‘轻快有趣的新式玩具,靠新式玩具挣扎到底’,这是什么呀!真是莫名其妙。”   “……”   “还有呢!‘咨询方式如下——电话:日本桥二三零一、第七物产’。可没听说过这家公司呀。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公司。”   “……”   “吃饭啰!”   阿隆拿起碗,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吃起早饭来。   饭桌上,一如往常,仅仅摆着装有甜酱汤的锅和盐拌米糠做的盖浇饭。然而,俊夫今天早上特别有食欲。因为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男主人一家对“悠悠”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热心。但是,俊夫认为凡事总有例外。八千万的国民中,有四个人例外,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俊夫的母亲以前常说:“你刚开始学走路那会儿,‘悠悠’就开始流行啦。”所以,可以断定这一定是一九三三年春天的事。而且,“悠悠”的流行盛况并非“呼拉圈”呀,“吹气橡皮洋娃娃”之类所能比拟的。甚至有传闻说,负责议会警卫的巡警因当班时玩“悠悠”而被开除公职。“悠悠”在这个时代确实很受欢迎。如果先其他同行一步出售的话,定会大赚一笔。   前一阵子,俊夫的一位朋友想要卖车,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据说一大早就有咨询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害得朋友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一天假。俊夫猜想,蛎壳事务所现在大概也正被这些电话弄得手忙脚乱。于是,一到中午,他就马上去新宿,给蛎壳町打了电话。   “你问的是第七物产吗?有一个交易。”音质低劣的电话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只有一个吗?”俊夫回问的时候,突然想起广告上没有新设计的玩具的说明。或许应该写上“大人小孩适用”之类的……   “这东西,有趣儿!”大阪佐渡屋玩具批发店的老板拍着手,高兴地说道。   俊夫收拾好灯罩的碎片,心里有了底,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怎么样,贵店里……”   “我来试试!”   像鸿池善右卫门①一样胖乎乎的佐渡屋老板将手伸了出来。俊夫看到他的手指又短又胖,于是将绳上的结重新打了一次。   老板的手指跟他的脸一样的胖乎乎,不怎么灵巧。把重新打过的较大的结刚一套在手上,老板就马上站起来开始试验。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   “算啦,我认输了。”老板笑道,“开始发售的时候,有必要搞一个演示会吧。”   “嗯,对,那么……”   “这个玩具,年轻人肯定比小孩儿还要喜欢。嗯,绝对好卖。就这样吧,山田君。”   俊夫在寒暄的时候,一不留神差点就自报了浜田这一真实姓名,情急之中,俊夫连忙改口称自己为山田。   “呀,山田老板……”   佐渡屋玩具店的老板,从腰包里掏出小型算盘,放在桌上。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算盘上的数字在逐渐变大。   佐渡屋玩具店老板凝视着算盘,陷入沉思之中。俊夫乘机瞟了一眼手表,眼看就要到与下一个人预约的时间了。俊夫接下来要见的那个人是直接去了蛎壳町事务所咨询的,那时,俊夫刚好打电话给事务所,所以两人马上就约定了见面时间。但俊夫没有与那人直接联系的方法。   “山田老板!”佐渡屋玩具店老板终于抬起头来,说道,“如果超出这个数,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明天得去趟大阪,和店里人合计合计以后,再来见你。”   二十八日,是约定和佐渡屋老板见面的日子。   那天的早报,报道了京阪神②的电影解说员和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参加大罢工,反抗有声电影公司的消息。俊夫读了这则消息后,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误以为“悠悠”的流行始于一九三三年春。或许“悠悠”的流行应该更早。俊夫如此这般,思前想后,心神不定。   ①鸿池善右卫门:17世纪末的大阪巨商。一手操纵三十余藩(古代日本大名的领地)的经济。   ②东京、大阪和神户的合称。   中午,俊夫去了新宿。从世田谷町无法直接打电话到东京市内。不过,俊夫也很快地习惯了这种不便。他塞入五钱硬币,“叮”的一声响,电话里传出了他熟悉的蛎壳町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他说,自从上次俊夫问过情况之后,一个咨询电话也没有,佐渡屋玩具店也没有打来电话。直到下午六点半事务所关门,俊夫打了不下十次电话,对方的回答却都是一样。   第二天也是如此,而且每次打电话,一问一答都逐渐简单化,到最后甚至简略成了两句话“这里是第七物产”,“还没有消息”。俊夫在今天一开始打电话时,就拜托事务所,如果长谷川打电话来的话,就转告他今天晚上自己会等他。所以,“还没有消息”一句也应该表示长谷川还没有打电话来。   已经约好了的事,应该不会有错。   第二天早晨,俊夫盯着矮饭桌上用茄子做成的泡菜,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正在这时,刚背着书包出去的阿隆又折了回来。   “叔叔您叫山田吗?”   “什么?啊,有信呐。”俊夫看到阿隆手中拿着的信封,伸出手去,说道,“对,这是写给叔叔的。谢谢。路上小心点儿。”快递的信封上写着让男主人转交山田先生的字样。在木挽町的旅馆里,俊夫将男主人家的地址告诉了对方。   把信纸取出来一看,只见半张纸上用已经磨秃了的笔尖写着以下内容——   “急启:有关前日在木挽町听您赐教的木制玩具一事,回大阪以后,已与敝店的相关人员多次商谈。至于您所提到的条件以及生产贩卖的相关事宜,尽请放心。敝人以为等到购买木材、修建工厂的资金全部借到后,最迟在明年六七月份便可以向全国各地同时发售该玩具。”   6   六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大洋丸”号从横滨出发,载着包括女选手在内的第二批奥林匹克运动员,在盛大的欢送仪式中,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征途。   这则消息是俊夫接到佐渡屋来信的第二天读到的。看完这则消息,俊夫灵机一动,又想到了下一个工作。   阿隆放学一回家,他便急不可待地问道:“阿隆,那个,NHK……”   “什么?”   “不,那个……东京中央广播电台的输出功率大概是多少?”   “第一、第二台都是十千瓦。第一台的波长是……”   “明白了。等会儿跟我一起去趟神田吧。”   “神田?去干吗?”   “买收音机的零件!”   “太棒了!”   阿隆兴奋地在家里跑上跑下,向大家宣布了这一特大新闻。全家人都来到了俊夫跟前。“收听费用咱家分担一半吧,喂,你说呢?”男主人对女主人说道。   “理所当然的事嘛。收音机大家都要听的呀。”   “收听费用多少?”俊夫询问道。   “嗯,大概是一日元吧……”   “爹,是七十五钱,”阿隆纠正道,“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广播听众突破百万大关,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将费用从一日元降到了七十五钱。”   虽然阿隆才上小学四年级,可是他每天都读报。夫妻俩人得知的新闻都是从他口中听说的。   俊夫带着“万事通”阿隆去了神田,大约花了二百日元,买齐了收音机的零部件。   由于第二天是星期日,整整一天阿隆都在帮着俊夫组装收音机。“叔叔,这是超外差收音机吗?”   “不,因为只听东京中央广播电台的第一和第二台,没有无线电干扰,所以没有安装超外差的必要。我们只需要把音质调好就行了。”   “嗯!”   “瞧,把这个和那个软钎焊①起来。”   ①软钎焊:在425℃以下进行的金属连接。   可怎样焊接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定在224、227、236、245、280这些极为大众的波长,只有这些波长才能让六英寸的国产电动扬声器发声。   安装了高频率增幅器,室内天线就足够了。俊夫的意见刚一出口,便遭到男主人的强烈反对。   “太奇怪了?不用室外天线吗?”   黄昏时分,在收音机组装完毕之前,男主人指挥一群年轻小伙在院子中央修建了一座高四点五米的超豪华天线塔。这样一来,方圆一里之内的人都知道男主人家里有了收音机。   自从有了收音机,男主人无论是去赌马还是工作,每天都会在晚餐前按时回家。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齐刷刷地坐到收音机面前。其实,就是看电视也可以边看边做其他事情,更何况是收音机。可是,男主人一家好像不盯着喇叭,就找不到听收音机的感觉似的。   男主人偏爱的节目是六点钟开始的“儿童的时间”以及之后的“儿童的报纸”。后者是从元月份才开始推出的新栏目,每天由关谷五十二和村冈花子轮流播报。多亏了这个节目,阿隆再也不用每天为父母讲解新闻了。   此外,无论是《关于帝国的使命》之类的演讲,还是英语新闻《今日话题》,男主人一家都听得如痴如醉。收音机里有大臣级别以上的人物演讲时,男主人都在他们演讲完毕后,对着喇叭,恭恭敬敬地行个礼。   每到八点钟文艺广播开始的时候,俊夫也会加入到大家当中,坐到收音机前。浪花曲、单口相声……俊夫觉得能够听到这些,也算是没有白来一九三二年一趟。   偶尔,俊夫会动用自己作为所有者的权利,把收音机调到“第二台”的西洋乐。然而,女高音独唱一开始,主人夫妇就会哈哈大笑。对此,俊夫也感到无可奈何。因为年轻女人的高声歌唱在夫妇俩看来,仿佛是疯子的行为。   文艺广播到九点半结束,之后是“明天的历史”和“天气预报”之类的,一天的广播也就这样匆匆收场了。而到了此时,在收音机前待到最晚的男主人也已进入了梦乡。不过,大概每隔三天,男主人就会和俊夫边喝啤酒边评论节目。而且,有时候还会避开女主人,秘密地议论一些话题。   七月三十一日,男主人一家盼望已久的洛杉矶奥运会总算开幕了。   这一家子每天一到中午,都会齐刷刷地坐到收音机前。   “现在是正午报时。报时之后是洛杉矶的转播。”   接着,收音机里传来类似发射卫星时读秒的声音。“十秒……五秒……”“当”的一声,钟响了起来。   之后,“沙沙沙”的噪音之中,传来了身在洛杉矶的松内则三播音员忽大忽小、断断续续的声音。   “日本的各位听众,你们好,这里是洛杉矶……”   由于时差和技术等方面的原因,此广播并非直播,而是所谓的“实感广播”。松内播音员对几个小时以前的比赛,做了宛如实况般的报道。   然而,真正明白就里的只有俊夫和阿隆二人。虽然主人夫妇俩也让阿隆对“实感广播”做了解释,但他们似乎仍然似懂非懂。特别是对于洛杉矶的夜晚是日本的白天这一说法,男主人坚持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把转播当成是现场直播的男主人一家每天都十分亢奋地收听节目,有时还会出现因为电波的波动而听不清楚,夫妇俩发生争论的情况。争论虽然时有发生,然而紧接着的一瞬间,俩人却又开始齐声助威了。声音之大,似乎足以通过收音机传到洛杉矶。就算传不到洛杉矶,二人摇旗呐喊的声音也足以充斥整个房间。对于比赛结果已经心知肚明的俊夫,有时也会深受感染,坐到收音机前。   其中,最让俊夫为之捏了一把汗的是三级跳远。俊夫只知道在洛杉矶的比赛中日本获胜了,但却并不清楚获胜的是织田选手还是田岛选手。不过,广播一开始,就报道了织田选手在预赛中落选的消息。   “……进入前六名的有瑞典的斯本松,荷兰的彼特,爱尔兰的费杰拉尔多、美国的法斯和我日本国的大岛、南部等六位选手。织田以十三点九六米的成绩失去了决赛的参赛资格。”   俊夫心里一紧,田岛选手也没有出场。这么一来,日本有可能没有获胜……   “……决赛第一场成绩为,南部十四米八九,费杰拉尔多十四米七零,斯本松十四米七零,比上一次成绩差,大岛、法斯、彼特均犯规。”   “好啊!”男主人叫道。   “南部选手,挺住啊!”女主人尖叫道。   俊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喇叭,一动也不动。他这才明白,原来听收音机听得入神了,自己也会这样。   “第二场比赛开始了。南部冲出起跑线,一步、两步、起跳!他远远地超过了织田创下的世界纪录,远远地超过了!……”   包括什么也听不懂的“小祖宗”在内,主人一家一齐站了起来,高呼万岁。   “跳起来了,跳起来了,南部忠平君拼命的一跳,成绩斐然,十五米七二,这当然是世界以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新记录。就这样,日本国旗即将……”   “喂!”俊夫朝男主人轻声叫道。   “嗯。”男主人朝俊夫递了个眼色,就出去了。女主人还沉浸在胜利的感慨中,什么都没注意到。   夜深了,男主人拿着从井里取出的啤酒,走到俊夫跟前。   “老爷,果然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呐。”   “是呀,以后还要多麻烦你的。”   “这个嘛,没问题。“   男主人盘腿坐下,从腰带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来。   “这是今天赌赢的那份儿,七十日元。您数数吧。”   俊夫接过钱数了起来。   “没错,”俊夫说,“先放你那儿吧,等比赛全部结束以后再给我。”   “呃,这个……”   男主人一个劲儿地眨着眼。   俊夫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   “这个就算是我请你喝酒的吧。”   奥林匹克运动会闭幕的那晚,俊夫和男主人一同来到车站前的小酒馆,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庆祝宴。   “老爷,您的直觉真是准啊!”男主人给俊夫斟上啤酒,说道,“全部都猜中了!田径项目是三级跳获胜,游泳除了八百米以外全部获胜,还有马术的高栏架……全部都猜中了!您到底有什么窍门啊?”   “这可不能告诉你!”俊夫笑道,“不提这个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样的赌法。”   “嘿嘿,这个不能说……不论怎样,我们用的是内行的赌博方法。对于像您这样的外行而言,稍微有些难度。若是用普通的赌法,那点消息是怎么也赢不了五百日元的。”   “原来如此!”   男主人好像和赛马场的几个伙伴打了赌。因为他们之中似乎不乏有钱之人。   “您对胜负有一种超常的灵感,可是,您不赌马,真是太可惜了。”   “不是什么超常的灵感。”   “咦?”   “不是什么感觉,怎么说好呢……对我而言……有些事情……可以预知未来……”   “嗯……是占卦之类的?”   “嗯,就算是吧!”   “那你能算出马匹到达的先后顺序吗?”   “遗憾,赛马的事我可无能为力。”   “嘿……”   “但我对日本的未来了如指掌。比如说,‘满洲事变’①以后事态会逐渐扩大。还有,日本和美国……不,别说这些大事了,就连一些细微的事情我也知道。举个例子吧,从明年春天开始,‘悠悠’……呀!”   ①即“九一八事变”。   “老爷,怎么了?”   “……哎呀,真是太大意了。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什么事,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忘了件重要的东西。”   “要我跑一趟吗?”   “这个世界,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所以,奥运会的结果也早有定数,因而赛事预测之类尽在掌握之中。即使想改变这些事,也是无济于事的。佐渡屋老板在信中满不在乎地说,会在明年六七月出售‘悠悠’。可是‘悠悠’会在明年春天就开始流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与佐渡屋商量,让‘悠悠’提前流行,也是枉费心机呀!”   “我不明白老爷所谈何事,不过万事不可勉强呀!”   “说得对。玩点无聊的小花招也是万不得已。呃,对了,这五百日元是赌博赢来的钱,咱俩去找点乐子吧!”   “好啊,老爷。那现在我马上去叫车,咱俩去浜町吧?”   “不,今晚不行。”   “为什么……”   “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我非得解决不可。这还得请你帮忙。”   “如果是女人之类的事的话,我可帮不上忙啊。”   “不是那种事。”   俊夫把酒壶挪开,向男主人凑身过去。   7   九月十五日晚上,俊夫泡完澡,坐在蚊帐中,等待着男主人的到来。晚上泡澡的顺序是固定的。首先是睡得很早的“小祖宗”和阿隆,接着是俊夫、男主人,最后才是抱着一大堆换洗衣服的女主人。   俊夫一枝烟还没吸完,腰间只系着块兜裆布的男主人已经出现在蚊帐前了。   男主人固执地认为只有乡下佬才会长时间泡澡。   只见男主人猛地“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不过并没拍到蚊子。接着,他钻进了蚊帐里。   “你说找到了?”俊夫一边把“蝙蝠”牌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一边问道。   “嗯……哎哟!”   男主人耸着两肩,在俊夫的被子旁边,盘腿坐下。他的右肩刺有青龙的纹身,不过“小祖宗”坚持说是“金鱼”。刚才纹身处被蚊子咬了一口,现在肿了起来。   “我的那个,嗯,熟人的熟人……”   男主人的声音相当大,不过,洗澡间那边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说急需钱来做什么资金,所以我今天试探了一下,对方很有兴趣,并拜托我务必……”   “那人大概多少岁?”   “年龄也好,样子也好,都跟老爷您很像。而且,没有家室拖累。在深川町长大,家人、亲戚、朋友,全部在地震中丧生了。当时,那一带的人都往服装厂逃难,结果全被烧死了。只有他本人,当时在军队服役,才活了下来……怎么样,挺合适吧?”   “嗯……那,需要多少钱?”   男主人没说话,伸出一根指头来。   “一万日元?”   俊夫瞪圆了眼睛。   “不不!”主人摇头道,“少一个零,一千日元。”   “哦,那还差不多。”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呀,附近的人老是来问住在我这儿的人是谁,也烦着呢……不不,不是说我烦老爷您住在这儿,只是,要是闹到上头那儿去了,老爷您自己不也怪麻烦的吗?所以,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这样好啊,老爷。”   第二天,男主人早上便去帮俊夫把事情说妥了。之后,只要去即将升级为区政府的町办事处递交寄居申请就完事了。申请表上,首先得写上主人家的门牌号码,然后按照主人拿来的户口副本把主人的原籍、姓名、年龄都抄上去,最后再写上“申请人申请寄居在以上家庭”。俊夫按照这个格式填写完毕后,亲自把申请表拿到区政府,办妥了这一系列的手续。   俊夫回到家里的时候,男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老爷,我们这就出去吧。”   “出去?去哪里?”   “不是要去葭町吗?”   “啊,是啊,是这么说过的……不过,今晚不行。”   “为什么?”   “我得稍微熟悉一下新名字呐。不然,被警察问住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这样啊,不过也对……老爷的新名字,叫什么来着?”   “中河原传藏……”   “是中河原传藏啊。这名字不错哩。”   “我倒不这么想……”   然而,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那晚直到深夜,俊夫都还在练习自己的签名。   8   俊夫在银座第四街的拐角处下了出租车。此时,服部钟表店的大钟正好敲响了。   在一家店的前面,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正一边说着“再见,欢迎再来啊”,一边目送客人的离去。好像已经到了回家的时间了。这个时代的人,晚上睡得都比较早。一般的家庭,八点左右就全都入睡了。   突然,那个女人发现了俊夫,朝他走了过来。   “哎,请进来看看吧。嗯,多少钱都行,来试试吧。”   那女人一口很浓的东北腔,不过俊夫并不感觉讨厌。因为已经半年都没有年轻女性主动搭讪了。   然而,凑近一看,俊夫不由得毛骨悚然。女人的脸涂得很白,像鬼一样。他一把甩开那女人的手,逃也似的跑开了。   在一九六三年的银座,有一家俊夫常去的寿司店。年近七十的店主老大爷爱聊从前的事,常常一边捏着寿司,一边跟俊夫聊起过去银座的种种好处。他想起那位老大爷有一次曾说过,“五·一五”事件那会儿,隔壁有家格调高雅的酒吧。老大爷还说过酒吧的名字大概叫托洛哥什么的。   到那儿一看,寿司店跟一九六三年的位置一模一样。俊夫看了看旁边黄色的电动广告牌,不禁佩服起老大爷的记性来,广告牌上写着“摩洛哥”三个字,与老大爷所言只差了一个字。   “摩洛哥”不像别的酒吧那样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仅从这点来看,的确可以说它是一家格调高雅的酒吧。俊夫走进去的时候,“摩洛哥”里正响着莱欧·莱伊斯曼乐团演奏的《蔷薇的探戈》。   透过室内弥漫的烟雾,俊夫发现老板娘和女招待们的脸上并没有涂得太白,这才松了一口气。   留声机是布朗斯·维克公司的产品,声音很响亮。俊夫见距留声机最远处有张桌子空着,于是在那里坐了下来。   女招待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尽管这个时代似乎将妖娆女子称为“肉体美人”,不过,俊夫眼前的这位女招待已经大大超过“肉体美人”的范围,差不多接近相扑运动员玉锦的重量级了。她将肥硕的臀部挪到俊夫身旁,坐下说道:“想来点什么?”   俊夫将目光投向摆放酒瓶的架子,说:“那就来一杯加水的尊尼获加黑方威士忌吧。”   他想压过唱片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儿,引得坐在吧台的客人回过头来。那是个穿着立领制服的学生。据说,警示厅发出过通知,禁止穿制服、戴制帽的客人出入酒吧。因此,这个学生没戴菱形制帽。女招待起身将加水威士忌拿了过来,紧随其后,还跟来了一位苗条美女。   “我叫丽子,请多多关照。”她自我介绍道。跟“肉体美人”一样,她也穿着和服。   侧面看还不错,俊夫一面想着,一面向她靠过去。她本人似乎也心领神会,无所事事地盯着入口处看,故意将自己的侧面对着俊夫。过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说道:“你这样盯着我……我长得像您的恋人?”   “噢,不是,只是觉得你和那张照片上的美人一模一样。”   俊夫说着,朝墙上贴着照片的地方指去。那是电影《摩洛哥王国》的剧照。即便是现在这个时代,这部电影好像也已经公映过了,另外,此店的新式构造仿佛也是最新设计。   沙发剧烈的晃动声,淹没了丽子的声音,俊夫没有听清丽子在说什么。背后被遗忘的那位“肉体美人”摇晃着肥大的身躯,站了起来。   她走到电动留声机前,换了一张唱片。由于她站着那里,屁股恰好正对着俊夫,可怜的俊夫只好赞美起唱片来,朝丽子说道:“这首歌不错。”那好像是一首美国的流行歌曲。   “这是什么歌曲?”   “稍等片刻。”丽子拎起和服的下摆站起来,朝电动留声机走去。俊夫猜想丽子可能是去叫“肉体美人”过来。然而,并非如此。丽子一个人拿着唱片的歌单走了回来。   “哦。”   俊夫接过歌单,目光久久停留。这首歌由埃德加·莱斯利作词,霍雷肖·尼斯科尔作曲。歌单上还印着英文歌词:   There's nothing left for me,   Of days that used to be,   I live in memory among my souvenirs.   Some letters tied with blue,   A photograph or two,   I see a rose from you among my souvenirs   A few more tokens rest   Within my treasure chest,   And tho' they do their best   To give me consolation,   I count them all apart,   And as the tear drops start,   I find a broken heart among my souvenirs.   ”哎,这上面的英语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嘛。主人公看着离自己远去的恋人留下的东西,追忆往昔……大概是这个意思。”   “难怪总觉得这首歌曲有点凄凉。”   “唔……”   俊夫朝电动留声机望去。巨大的唱头正随着标准唱片的旋转周期上下摇动着。   突然,丽子凑到俊夫耳边问道:“喂,你的恋人,是怎样一个人呀?”   “嗯……不,我可没什么恋人啊。”   “尽说谎。刚才是在想她吧。你可瞒不过我的哟。”   “快别那么……”   “她一定很漂亮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哪个电影明星比较相似呢?入江贵子?夏川静江?还是小田切美子?”   俊夫做出一副全神贯注聆听唱片的样子,然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唱片已经放完了。   “刚才的唱片,再听一遍吧。”丽子说着站起身来。   第二天下午,俊夫从存放在女主人那里的钱当中拿出一百日元,出了门。   俊夫出现在“摩洛哥”酒吧时,已是当晚十点钟左右。   “欢迎光临,都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哦,今天我可在东京逛了一整天啊。”   “哎呀,您这是第一次来东京吗?昨晚,您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给您做向导呢。”   “那下次就拜托你啦。今天只去了皇宫前面、九段的游就馆①,还有上野和浅草。在浅草看了电影,所以来迟了。”   ①靖国神社的一部分,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九段。   “什么影片?有趣吗?”   “是日本影片,但目前国产的有声电影还不行。音效不好,根本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而且都是拍完以后再录的音,口型和声音一点都对不上。还不如电视译制片……”   “什么?”   “不,我是说……日本的有声电影还可以做得更好。”   对于俊夫的话,丽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问道:“那么,主角小田切美子又如何呢?”   “哎,你怎么知道这个……”   俊夫一惊,将啤酒杯子打翻了。幸亏不是昨晚的高级威士忌。   “把抹布给我。”丽子从酒保处接过抹布,擦了擦桌子,重新往杯里上啤酒。她先将酒杯送往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再放到俊夫面前。然后,带着恶作剧般的神情解释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在浅草,目前放映的日本影片只有一部……那就是小田切美子主演的《忧伤的一夜》。还有,昨晚我提起小田切美子时,你还敏感地颤抖了一下。所以……”   “原来如此!真是名侦探呐。”   “像明智小三郎①那样吗?”   “嗯……是啊,真了不起,就连明智小五郎也自愧不如啊。”   “呵呵……那,看到小田切美子,感想又如何?”   “好感荡然无存。跟上次见到她时不同,整张脸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没有丝毫的魅力。还不如……”   “你的那个她要漂亮得多?”   “是啊……我的她,也就是丽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呀。对了,你经常看推理小说……侦探小说?”   “嗯。是啊,除了读书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嘛。”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   “这个嘛,日本的作家里面要数江户川乱步,尤其是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外国的喜欢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啦,切斯特顿②啦。”   ①明智小五郎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笔下的东洋神探,这里丽子将其名字弄错为明智小三郎。   ②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他创作了著名的以布朗神父为主角的系列侦探小说。   “那爱伦·坡呢?虽说老了点。”   “当然喜欢了。这么说来,你也喜欢看侦探小说了?真是太好了!来这里的客人,通常都只读过乱步的《黄金假面》呀!”   对俊夫而言,他只不过是举出了一九三二年以前的作家而已。不过多亏提起埃德加·爱伦·坡,丽子高兴地给了俊夫一个吻。   “真开心啊,来,多喝点。”   “嗯……不过你知道一位叫做H·G·威尔斯的作家吗?”   “嗯……是侦探作家吗?”   “不是,应该叫科幻作家吧。他的小说写得特别有趣。”   “什么小说?”   “叫作《时间机器》。”   “这本书有翻译出版的吗?”   “唉……没呢。可能还没翻泽。我在电……看了原著,写得相当精彩。”   “大意是什么?说来听听嘛!”   “嗯……”   俊夫将《时间机器》的主要情节向丽子缓缓道来。由于已经向伊泽启子讲过一回,所以这次俊夫得心应手。丽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往俊夫的酒杯里添些啤酒,往自己口中送。   “这部小说真有意思。”丽子听完后,由衷地感叹道,“在时空中旅行,这构思真奇特!”   “喂,丽子。若是我说‘时间机器’真的存在,你有何感想?”   “咦……机器这玩意儿我不在行,可是,现在的科学技术可能无法实现吧。”   “那么,早晚科技会进步……”   “对啊。也许能够成功。”   “那,这就好了。未来人制造了‘时间机器’。因为是时空旅行器,过去的世界……比如说,未来的人可能会来到一九三二年的现在。所以,‘时间机器’有可能从未来世界来到这里。”   ”哎呀,对啊。太有趣了。我最喜欢聊这些。”   “阿丽,”俊夫盯着丽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实际上我来自未来世界……乘着‘时间机器’,从三十一年后的世界来到这里。”   “哈哈……”丽子笑出声来。可是她一看到俊夫严肃的神情,自已也认真起来。“难道……”   “千真万确。我对谁也没提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所以请相信我。”俊夫激动地越说越大声。邻座的客人,回过头看着像是要伏到丽子身上的俊夫,意味深长地笑着大声说道:“哎哟,我们可不要落后了,亲热一点。”说完便搂着身旁的女人转过身去。   俊夫仍然凝视着丽子。丽子难为情地小声说道:“好了。这样吧,让我看看‘时间机器’,让我看看‘时间机器’我就相信你。”   “太遗憾了!”俊夫沮丧地小声嘀咕道,“这是不可能的。时间机器已经抛下我,回到三十一年后的世界了。”   突然,丽子大笑起来。笑得过头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事儿吧。”   俊夫先是摩挲了一下丽子的背。   “没事儿。啊,太奇怪了。真是绝妙的收场啊。你是小说家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别讲给我听了。赶快在稿笺纸上写下来……该不会是真的吧,可吓了我一跳。”   丽子说完更是嗤嗤地笑个不停。   俊夫失望极了,用手指刮着凝结在啤酒瓶上的水滴。   “再要瓶啤酒吧?”丽子总算止住了笑,问道。   “哦,不用了。”俊夫无意识地冒出这么句口头禅来,“待会儿还要开车……”   “哎呀,太棒了。你有车呀。”   “啊……不,以前有,现在没有。”   “哈,这也是你杜撰的吧。车丢下你,自个儿跑走了。”   “不是。那个……对了,买辆车吧。对,就这么办。”   “那,你要是买了车,会带我去兜风吗?”   “当然了,我还要带你去买呢。”   银座第四街第五号的地方有一家镶有玻璃的一层楼的商店,店面宽约四点五米。大概是预备将来在这儿修建天赏堂吧。上方的招牌上,从左到右横写着“达特桑轿车”。   丽子走在前面,刚要进去,俊夫指着招牌下面的一小行字,说道:“‘无证驾驶’是说没有驾驶执照也可以吗?”   “是的。”突然,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接口答道。此人大概是出门刚回来的销售员。   “……达特桑轿车是一种小型车,所以在全国各地都可以无证驾驶。”   “是吗?能不能让我先看一下车。”   俊夫话音未落,态度谦恭的销售员越发谦恭起来,像对待皇宫贵族那般,毕恭毕敬地把俊夫请进了店里。   薄薄的蓝色外壳,黑色的挡泥板,和店外飞驰而过的三一年型“福特”颇为相似的保险杠,款式很气派。   车身的宽度和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的“斯巴鲁”差不多,但高度却高出“斯巴鲁”许多。   “长宽好像不平衡呀。”俊夫不由得脱口而出。   销售员伸手挠了挠脖子说道:“哦,小型轿车一般宽度在一点二米以内,实际上,‘达特桑,就是严格按照这种规格来制造的。当然也不可否认重心多少有些偏高。”   销售员之所以如实以告,恐怕是考虑到对方是个车迷,说谎无法蒙骗过关吧。不过,幸而俊夫在买了这辆车后,每当行驶到拐弯处就格外小心谨慎,所以至今还未发生过一起翻车事故。后来,俊夫才听说“达特桑”的车主一般都有过两三次翻车经历。   据说这款车很轻,只有四百公斤,如果翻车的话,只要两三个人就可以把它推正,接着它很快又会“突突”地跑起来,很是方便。   站在俊夫旁边,靠着车的丽子环视着贴在四周墙壁上的海报之类的东西,嘴里突然蹦出个奇怪的词语来:“哎,这车的名字不是叫达特松吗?”   “是达特桑哟。那上边不是地写得清清楚楚的吗?”   对啊,即使是一九六三年,也还是叫达特桑来着。俊夫很是不解。   不过,推销员却袒护丽子,说道:“不错,最初的确是叫达特松的。在达特(DAT)汽车制造株式会社刚开始制造小轿车时……”   “叫‘达特’的发音与‘脱兔’相同,其意为飞跑如兔吧?”   “是的。敝店前身叫快进社汽车制造公司,将大正年间生产的小轿车命名为达特。而自去年敝店并入户田铸造公司门下后,这款小型轿车就……”   “是被户田铸造公司收购了吗?”   “是,不过……”   “那位,鲇川义介①社长,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呐。”   ①鲇川义介(1880~1967):企业家,出生于山口县,毕业于东京大学,是日产汽车公司首任社长。日本侵华时,作为当时的大财阀,鲇川义介曾任“满洲”重工业会社总裁,是侵华重犯。   “……”   “然后,便开始生产小型汽车了?”   “是的。当时,想用‘达特之子’这一层意思,将车名定为达特松……您也知道英语当中son就读作‘松’……”   “女儿daughter就是‘多塔’嘛!”   “对,是……若用‘多塔’话,也不错。不过,总之我们这边用的是松,又有人提出意见,认为‘松’和‘亏损’的‘损’同音,不吉利。于是,将定好的名字最终改为了达特桑。就这样,今年四月十五日,敝店开业,达特桑隆重上市了。太太,您好像很了解啊……”   丽子被当成了自己的太太,这让俊夫很是难为情。他一面支支吾吾地应答着,一面将目光投向驾驶座。   车内宽一米二,跟斯巴鲁360相比,只窄了十厘米。但这个宽度是包括两侧的台阶在内,因此车厢内的实际宽度就越发窄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如果不是恋人关系,一定不会有人想同乘这样的车吧。   “是两座的?还有四座的吗?”   “噢,这个嘛……目前小型车的规格被限定为一人乘坐。警察都把小型车和摩托车混为一谈嘛。因而都是不许带人的。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四轮轿车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们这款车是两人乘坐的。四月刚开店时,皇族北白川所买的达特桑是大阪生产的,比这个还要窄,而且是单门,那才真的是单座车呢。比较而言,这辆东京制造的汽车,车身要宽敞舒适多了。”   连皇族们都乘坐这样的车,真是可怜。   “……是这样的,若是两人一起乘坐,最好选择没有警察的地方。”   “明白了。”丽子欣喜地说道。   “不过,现在正在争取将小型汽车的规格提升为七百五十立方厘米,搭乘四人。请稍等些时日,近期一定……”   凭借鲇川义介的政治实力,这个计划可能成功。可是,“近期”这个说法也未免让人感到困惑。快的话,自己明年也许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此期间,俊夫想要寻求一辆代步的汽车。   “那,这个怎么卖?”   俊夫的语气像是在询问西瓜的价格。而对于推销员而言,凡事都只能是轻松地应承下来。   “请稍等片刻。”推销员走进去,拿出一本小册子似的东西,“这是产品目录和价格表。”   俊夫接过来,首先把目光投向了价格表。   丽子也在一旁看着。   “速度之星,一人坐,一千一百五十日元……不是这辆吧。这辆车是哪种?”   “是这个。”   “敞篷车,一千两百五十日元。”   “嗯。”   一千两百五十日元,这价格合适。不足之处在于只限一人乘坐,勉勉强强也只能坐两人。可这种车有个特别诱人之处,那就是不需要驾驶执照。虽说搞到了户口,可如果无需提供姓名之类的也能将此事办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产品目录是折成四折一张大纸,封皮上彩印着“高级小型达特桑汽车,国产汽车界的霸主,无驾驶执照也可行驶”。   五天后,俊夫第一次晚上开车去银座,他想先找个停车场。然而,俊夫很快就明白自己已经身在停车场了。除了马路中央以外,把车停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所谓。   将车停在“摩洛哥”前,俊夫有些放心不下。浅色的车,相当惹眼,又是敞篷的,担心会有醉汉在里面捣乱。或许,丽子能够帮自己出点好主意。俊夫想到这儿,径直朝“摩洛哥”走了进去。   “欢迎!”   女招待们齐声招呼着,俊夫看到自己常坐的那张桌子还空着,于是走到那里坐了下来。他透过香烟的袅袅烟雾朝店内扫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丽子的身影。正猜想着丽子是不是去了卫生间,“肉体美人”走了过来。   她在俊夫身边坐下,说道:“丽子今晚休息。”   “什么……”   “失望了吧?”   俊夫假装香烟盒被卡在了衣兜里,皱着眉,把它取了出来。   “肉体美人”用粗于丽子五倍的手指,为俊夫划燃了火柴。   “谢谢……还是要点啤酒吧。”俊夫一边和“肉体美人”喝着啤酒,一边聊起石井漠①设想的舞蹈体操来。这种体操与后来出现的美容体操大相径庭。渐渐地俊夫向“肉体美人”打听起丽子的事来。丽子十天休息一次,她好像是患了肺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在公寓里面,没有家人陪伴。“肉体美人”建议俊夫去看看丽子,还把丽子的住所告诉了他。   ①石井漠(1886~1962):出生于秋田县,是日本自由舞的创始人,现代舞之父。   第二天,俊夫照例和“肉体美人”交谈。俊夫心里有些同情她,只得硬撑了三个小时,继续和她聊舞蹈体操。   第三天晚上,俊夫仍开车去“摩洛哥”。在田村町十字路口旁边,俊夫思索片刻后,把车停在了公用电话亭前边。   俊夫走进电话亭,把印在“摩洛哥”酒吧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报给了接线小姐。之后是老板娘接的电话。大约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电话那头才传来丽子的声音。俊夫在电话中与她约好之后,奔出电话亭,钻进车里,此时,他不禁后悔起没买速度更快的“福特”来。   丽子已站在“摩洛哥”酒吧门前,等候着他。   “没能赶上你试车,真可惜。”丽子打量着车内,向正拉手闸的俊夫抱怨道。   “已经没事儿了吧?”   “嗯……让我坐坐吧。”丽子抓着俊夫的手,爬到副驾驶座上坐了下来。车内光线暗淡,而且座位比“福特”的狭小了许多,俊夫无法判断这段日子她是不是瘦了。   “感觉好像成了美国人了。喂,什么时候带我去兜风吧。”   “咱们现在就出发!”   俊夫启动变速装置,踩下油门。车“轰轰轰”地跑了两米左右之后,发动机停止了运转。俊夫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把手闸松开。   他们去银座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摩洛哥”酒吧前。下车后,俊夫正就车子的各部分构造向丽子说明时,一个少女捧着鲜花走了过来。   “叔叔,买束花吧……”   俊夫迅速按照一九六三年价格的五百分之一的比例,在心里做了一番计算,掏出五十钱硬币,递给了少女。少女老练地把商品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丽子。   “给,叔叔送您的礼物。”   俊夫和手捧鲜花的丽子一块走进了“摩洛哥”,这一场景让老板娘大吃一惊。   “啊呀,中和原先生,您和漂亮的新娘子一块儿来啦。欢迎欢迎。”   看她那副神情,似乎准备今晚要狠狠地敲俊夫一笔。   俊夫爽快地应答道:“今晚庆祝小丽痊愈,好好热闹一下吧。”   客人还很少,俊夫把闲着没事的女招待们都叫到了桌边,一瓶接一瓶地打开了啤酒。   “来,坐到哥们儿旁边来吧。”   一个名叫阿香的女人对晚来一步的“肉体美人”说道。这种男性用语,在现今的年轻女性中很是流行,据说是模仿眼下人气正旺的松竹少女歌剧明星水江泷子的口吻。俊夫还听说母性保护联盟的山田若女士对这种风潮很是困惑。   “肉体美女”……听说本来的叫法应该是“肉美”。这位“肉美”在沙发上坐下,对另外一个来到桌边,名叫良江的女人说道:“你把那个拿给中河原先生看一下。”   老顾客们常常称良江“魔女”,这是从克拉拉·鲍尔主演的电影名字中得来的流行语,已经稍显陈旧了,是性感有魅力的意思。   也就是说,良江是“摩洛哥”里最有魅力的性感女招待。   俊夫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和服下摆是否卷了上来。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卷起来的不是和服下摆,而是和服袖子。   良江的两只胳膊伸在了俊夫眼前,乍一看,像是有只蜥蜴在蠕动。仔细一瞧,原来良江的胳膊上刺有红绿对比鲜明的文身。   “嗯,这个蛮好的。”   俊夫也不甘示弱地用起流行语来。嘴上这么说,可他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年轻女孩子文身,真没品位。   “你不用摆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情来。”丽子说,“那不是真的文身,而是用油画颜料画上去的。”   “油画颜料?”   “今年夏天在海滨浴场特别流行。请画师把蜥蜴、虾,还有蜒蚰的图案画在背上、大腿上。”   “哦,海滨浴场,不错呀!”   俊夫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脱口而出道。   “哥们儿明年也要试一手!”阿香说道。   “最近,橄榄球相当流行啊。”俊夫接着说道。   “不过,到了明年,可就过时啰。”   被“肉美”泼了冷水,阿香马上转换了话题。   “哥们儿我今天在银座溜达的时候,遇到庆应的水原君了!”   “水原君?是水原茂吗?”俊夫问道。   “难道有假吗?水原君呀,可时髦呐。”   “水原选手已被棒球部除名了吧?”良江接口道,“听说跟田中绢代谈恋爱来着。”   这个年代还没有周刊杂志,不过幸好有月刊杂志上罗列出来的种种新闻,才使得这种闲聊的场合不乏各种谈资。   说到田中绢代,她可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当红女演员。不管是真是假,能跟这样的女演员闹出点绯闻来,水原选手的知名度搞不好会超过长岛选手和王选手。   “这是老早之前的事啦,”丽子说道,“现在,他又开始参加棒球比赛了。”   “你喜欢棒球?”   “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学校校队,只是喜欢这项运动本身。”   “那下次咱们一块儿去神宫球场吧。”   “哎呀,阿香,我看到中川君他们了!”   客人渐渐多起来了,女招待们向俊夫道过谢后,便起身离开了。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丽子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不好意思。您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神宫?”   “啊,这件事就由你作主吧。”俊夫说着,往丽子的杯里重新斟上啤酒,“实际上,我有点事想告诉你……”   “哎哟!”丽子微笑道,“我也有话对你讲。”   “什么?”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店里关门后,我们一起出去吧。”   俊夫往吧台那边瞅了瞅。老板娘正把头扭到一边,咬着铅笔头,专心致志地计算着什么。   “慢着!”俊夫说道,“这样吧,走,现在去乌森那边。这里,付了钱就行了吧!”   俊夫从内包里抽出几张纸币,折成两折,递给了丽子。   乌森一带车水马龙,比一九六三年时更显得繁华喧闹。俊夫下了车,正为去哪里犯愁时,丽子抢先一步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小宾馆。   女服务员将敞开的窗户合拢,只留了一条三寸左右的缝。女服务员一出去,丽子便将热毛巾摊开递给俊夫,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有话要讲,究竟是什么嘛?”   “我想先听你说。”   俊夫想要说什么,丽子好像已略知三分。但是,丽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俊夫可真是摸不着头脑。   “好了好了。”丽子开口了,“这两天我躺在家里,一直在想你的事。”   俊夫正在用毛巾擦拭脖颈。一听丽子的话,手不由地停了下来。   “……自从你到我们店里来,一直是在我陪你。这会儿,我把你说的每件事都细细回想了一遍,总觉得有些地方很蹊跷。”   “蹊跷?”   俊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丽子的脸。   “嗯,您有时候好像说漏了嘴,又连忙更正。我注意到了。每次说漏嘴,都会出现这个词语……就是‘电视’这个单词嘛。”   “……”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电视是啥玩意儿。这两天在家里躺着翻看报纸的收音机栏目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就是电视机嘛。”   “阿丽!”俊夫大声叫道。   “如今电视机尚处于试验阶段,几年后一定能走进千家万户,就如同现在的收音机一样。还有啊,每次都说电视机、电视机什么的,太哆嗦了,所以你才将它省略成‘电视’的吧。”   “丽子,那你……”   “别急,别急,我知道你……”丽子忽然不作声了。   “打扰了!”原来是女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丽子。   俊夫瞪了一眼正打开拉门、探进头来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换了个方向,对着丽子说道:“请自便。”便把摆放着酒杯和小盘子的托盘往门坎边一放,急忙退了出去。   当然,二人谁也没有起身去拿托盘。   “你说你乘坐‘时间机器’从未来世界来到这里,我还是不相信。如果要我相信,你能不能拿出证据来。”   “证据?”   “如果说有‘时间机器’的话,我虽然没坐过,不过,你说它把你抛下了……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比如说你带在身边的、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未来世界的东西……”   “有啊!”俊夫兴奋地叫道,“有,有。”   “哎呀,那是什么?”   “要是带来了就好了!”俊夫吐了吐舌头,“我想要是把那个东西带到这儿来,肯定会被人误解,所以就把它藏在柜子里面了。”   “是夫人的照片吗?”   “不,是手表和打火机。手表是自动上发条的,也就是说不用上发条也可以,还会显示日期和星期。打火机是气体打火机。里面装着液化气。‘咻’的一声,火苗就出来了。明天一定拿来给你瞧瞧。”   丽子默默地站起身,把托盘给拿了过来。   “嗯,”她一边拿过酒瓶一边说,“我觉得你要么是个不着边际的空想家,要么就真是乘坐‘时间机器’从未来世界来到了这里的人。”   她给俊夫的杯子斟满酒,继续道:“……干杯。明天你可一定得把手表和打火机带来呀……酒都冷了吧。”   俊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真是好酒。”   不知何处传来三弦的弹奏声,琴艺并不怎么高超,像是在拼命弹奏节奏轻快的军舰进行曲。   “那下次再听你讲吧。”   “哦,那个明天再说吧。等你看了手表和打火机,相信了我的话,我再讲给你听。”   “好吧。那我们明天白天在哪儿见面呢?在‘野鸽’……哎呀,那里不行的吧。要看的毕竟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了,你明天干脆到我家来吧。”   把东西放在潮湿的柜子里,俊夫有些放心不下。不过,防水手表到底还是完好无损。打火机里的液化气还剩下一半。   “哎哟,是这个呀?”   第二天,在江户桥的丽子的家里,她接过俊夫手中的手表和打火机,仔细端详起来。   “这个,要这样使用。”   俊夫拿过打火机,正要教丽子用法,手却被丽子给挡了下来。   “这是什么做的呀,玻璃还是赛璐珞?”   她用指尖搓着打火机的透明部分问道。   “哦,那是塑料……合成树脂。”   “这个手表的玻璃也是吗?”   “嗯,未来世界的塑料工业非常发达,什么都能用塑料制成。收音机的外壳呀,洗澡桶呀,盘子呀,水桶呀,都是用塑料做的。”   “那棺材什么的,也可以……不管那么多,先干一杯吧!”   “真是的。”俊夫嘴里嘟哝了一句。   丽子将手表拿到自己耳根处,一边摇着,一边站起身来。俊夫环视了一下丽子的房间。   正对面放着一个书架。首先映入俊夫眼帘的是金光闪闪的平凡社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还有《小酒井不木①全集》,以及各种侦探小说全集、单行本。连书架最上面本该摆花瓶或是情人照片的地方也被书塞得满满的。塞不进去的书便堆放在旁边,书上是主人随意放上去的一个花瓶。那里面插着的一定就是俊夫昨晚买的花束了。   ①日本“变格派”推理小说家。   那束花是这个房间里最鲜艳的色彩。墙上的衣架上挂的和服是丽子晚上做女招待时穿的。房间里还有一个搭着紫色罩布的梳妆台。六张席子的榻榻米房间里,光线昏暗,除此之外,只有一个衣柜和小小的橱柜。   “这里光线不太好吧。”俊夫对着正从橱柜里拿出威士忌和玻璃杯的丽子说道。   东侧有窗户,玻璃窗打开了五寸左右。从那里望出去,能够看到的只是隔壁仓库的灰色墙壁。即使把窗户全部打开,光线和通风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善。   “这样对身体不好哟。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拐角的房间好像空着。那里的光线似乎要好一些,要不换到那间屋子去?”   “那间的房租要八日元,太贵了。”   “八日元嘛。若是将买书的钱稍稍匀点过来的话……”   “嗯,要是让我在书和光线中任选其一的话,我还是会选择买书的。”   “但是,你的身体……”   “来来,已经准备好了。”   丽子将摆着威士忌和小碟子的托盘端到俊夫面前。   “丽子,”俊夫举起一只手,“一大早的就是酒呀什么的不好吧,待会儿再干杯吧。”   俊夫是早上十点钟来到丽子家的,他还不习惯一大早就喝酒。   “有个地方,想在今天上午和你一起去一趟。”   在第二条街停车的时候,丽子看到眼前的建筑时,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俊夫却担心自己是不是错停在邮局门口了,慌慌张张地又将医院的标志牌看了一遍。   在挂号处护士的带领下,俊夫和丽子换了拖鞋,走进了候诊室里。片刻之后,一位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从诊疗室走了出来。   “是西八丁堀的浜田先生介绍我们来这里的……”   俊夫将在挂号处说过的话对眼前这位男医生又重复了一遍。由于连续两次使用同样的谎言,俊夫很是难为情。   “这样啊!昨天浜田夫人还背着小宝宝来过呢!”声音从医生那细长的胡须下面传了出来。他上了年纪,显得有些清瘦。   “小宝宝他生病了?”俊夫担心小俊夫的身体,连忙询问道。   “不,不是。说是吃了亲戚给的梨,有些腹泻。没事儿,小家伙长得胖乎乎的,哈哈哈……”   医生笑了好一儿,才将目光转移到丽子身上。   “这个,”俊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称代词,只得将手放到丽子的肩头,问道,“能拜托您帮她检查一下肺部吗?……”   “好的,请吧……来,您也请。”   虽然第二个“请”是对俊夫说的,可俊夫却选择了回避,决定在候诊室等待结果。   也许是X射线检查,所以很费事,许久不见结束。俊夫把候诊室里的《国王》杂志上的连载小说全部读完了,还决心要买下个月的杂志接着看。这个时候,医生终于出来了。   俊夫正要起身,医生已经走了过来,在俊夫身旁坐了下来。   “您夫人最近在硬撑着忙什么事吧?好像特别疲劳呀!”   “啊,最近有些……”   俊夫望望诊疗室,丽子可能在里面整理身上的衣服。   “……那,究竟情况如何?”   “倒无大碍,您不用过于担心。只是要给她补充营养,不要过于操劳。该注意的细节,我已经给您夫人谈过了。”   “是吗?太感谢了!”   “还有一点,晚上也不要太劳累了。”   9   从十一月开始,连续三天,全市举行了庆祝大东京市诞生的活动。就连世田谷区的轿子和花车都被动员起来了。喜欢庆典的男主人一家,每天都忙忙碌碌地赶着看热闹。   十月三日的早报上登载了李顿调查团①的报告书,但男主人一家可顾不上这个,一扒拉完早饭,便急急忙忙地去了车站。   ①1932年1月,根据国联理事会通过的决议,组成国联调查团,由英、美、法、德、意等五国的代表组成,团长是曾任印度总督的英国人李顿,故称李顿调查团。调查团负责调查日本1931年9月18日侵略中国东三省的事件。   俊夫也不甘落后,决定马上去江户桥。   丽子自从去看医生那天开始,就没再上班。   第二天,俊夫又与公寓的房东交涉,将丽子的房间换到了拐角处向阳的那间。   今后,俊夫虽说能照顾丽子的生活,给她补充营养,可房租加上其他杂费,一个月大概也要花费一百多日元。   不过,这个比起每晚去“摩洛哥”酒吧一个月下来的费用要少得多。如果丽子打算不在酒吧干了,俊夫也就不会再去那里。所以对俊夫来说,暂时还没必要调整今后的预算。   然而,俊夫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打算在明年夏天伊泽老师的“时间机器”来了之后,马上带着丽子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对氨基水杨酸和链霉素。应该尽早让她接受先进医学的治疗。   搬家的那天晚上,俊夫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丽子就提出质疑道:“要是我和你一起乘坐‘时间机器’回去的话,那位貌似小田切美子的小姐又算什么呢?”   何况月份错开了三个月,这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俊夫打算设法巧妙地使用“时间机器”,以解决这个问题。不过,目前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没什么好担心的。”丽子笑着说道,“我不会坐的……你还是讲讲‘时间机器’的故事吧。”   丽子之所以接受了俊夫的好意,肯定是因为她对“时间机器”有着胜于侦探小说的兴趣。每天上午,当俊夫拿了鸡蛋和黄油去公寓时,丽子早就急不可耐了,死乞白赖地央求俊夫给她讲“时间机器”的故事。   然而,俊夫不久就明白要把迄今为止所有的事都讲给丽子听,实在是项浩大的工程。俊夫从首次空袭的那天晚上开始讲起,可是不久,丽子就连珠炮似的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像警戒警报是什么啦,防空服是什么样子的啦,B-29是什么啦,还有日本和美国是什么时候开战的啦。最后,俊夫发现自己不得不从一九三二年讲起。   十月三日早上,俊夫去看望丽子的时候,与男主人一家不同,对新闻颇感兴趣的丽子马上拿出报纸开始谈论起李顿报告书来。丽子说,事情正如俊夫四五天前预言的那样。她好像更加相信了“眼前的这位中河原传藏来自未来”这一说法。而且,一如往常,她又热心地要求俊夫给她讲“时间机器”的故事。   当带有日历的手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时,二人便开始享受起大餐来,半熟的煎鸡蛋、黄油、木村屋的面包、克拉夫托的奶酪、斯伊夫托的咸牛肉、豪尔顿的可可。   俊夫喝了少许威士忌,是他特别喜欢的尊尼获加黑方……是在明治屋商店用九日元一瓶的价格买来的。   这个时代,要说有什么稍微好点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进口货了。而且,只要你给钱,什么都可以弄到手。   还是简单地说说裸体照片吧。近来,政府当局的查处越来越严,以色情为卖点的《犯罪科学》这类杂志,最近好像已经被迫停刊了。俊夫在路上从暗处兜售裸照的小贩那儿花了五十钱买来十张,打开来看却是相扑运动员的照片。正所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然而,从丸善和浅沼商会,花了十日元买来的美国照片年鉴里面,却刊载着曼丽和爱多瓦多·韦斯顿等人杰出的人体肖像画。   位于银座第八街的伴野商店里,就堂堂正正地卖起了法国巴特公司制的九厘米半影片《少女沐浴》之类。内务省的检查官们正忙着剪掉外国电影当中接吻的镜头,对于书呀,小型电影的名字之类的,他们恐怕没时间一一查字典吧。   俊夫吃完饭,喝了可乐,这也是他在明治屋商店发现后买的。俊夫给丽子的杯里倒上可乐之后,丽子喝了一口,马上皱着眉头说道:“一股怪味儿……”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可乐了。看来,可乐这种东西似乎不合战前日本人的口味。   俊夫取出在银座的菊水杂货店买回的香烟,点上一枝正吸着,突然,一个年轻男人来找丽子。   男人脸上有道很大的刀疤。他瞪了俊夫一眼,问道:“是中河原先生吧。”俊夫答道:“是。”而后,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说了些话吓唬俊夫,大意是他今天是替“摩洛哥”老板娘来找丽子的,“摩洛哥”因丽子的突然辞职而蒙受了很大损失,丽子应对此做出赔偿。那个男人还时不时地将手插入内包,不过那样做并非是在找烟,而似乎是在暗示对方那里藏着匕首。   丽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俊夫意识到她身体不好,于是对男人说道:“这事儿嘛,还劳烦你特意……不,我最近也在想应该去趟老板娘那里,把事情说清楚。”俊夫从衣兜里掏出十日元,放在男人面前,“让你专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这是车费,请收下吧。辛苦你了。请代我向老板娘问好。”   男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见到俊夫一副不理睬的样子,便知趣地收下了十日元,站了起来。   “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说着,男人转过身,正要离去。   “喂——”   俊夫怒吼一声。男人冷不防地被吓一跳,回过头来。   俊夫瞪着男人的脸,掏出香烟衔在嘴上,说道:“拿打火机来——”丽子递过气体打火机。   “不准再来了!”   俊夫说着,将打火机的火焰调到最大高度,然后对准男人喷了过去。   “哎哟——”   男人吓得连鞋子都没穿,便逃了出去。   十月中旬,秋季联赛拉开了帷幕。棒球是具有推理性的体育项目,所以丽子很喜欢棒球。两人一起分析数据,预测胜负,有时还推断战术,兴致高昂。   风和日丽的一天,俊夫和丽子一同去了神宫球场。   坐在球场露天看台上的俊夫欢呼起来。   “哇,只有这里,和‘那边’完全一样。”   他与丽子之间已经习惯将一九六三年的世界称为“那边”。   “阶梯式看台也罢,球场也罢,选手的制服也罢,还有啦啦队,都和‘那边’一模一样呐!”   “啊,那这样说来,‘那边’也流行棒球吗?”   “嗯,职业棒球有两大联盟,总共有十二个球队。”   “有哪些队员呢?”   “有长岛,还有……对了,除此之外,教练和评论家你也知道不少喔。”   “嘿……知道了,是指现在的队员吗?到底是谁呢?”   “首先,此刻正在比赛的庆应大学的水原茂,他成了名教练,现在是东映队①的教练……”正说着,俊夫发现旁边有位学生诧异地盯着自己,连忙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还有法政大学的苅田久德、若林忠志、成田理助、岛秀之助,以及早稻田大学的三原修,他们都成了领队和教练,活跃在‘那边’的棒球界。”   ①当时由日本电影制片公司经营的职业棒球队,现为日本火腿队。   “是吗……那个水原成了名教练。他脾气好像有些急躁。”   “对了。丽子,你知道水原的‘苹果事件’吗?”   “不知道,什么呀?什么是‘苹果事件’?”   “那个水原教……不,是水原球员。在一场比赛中,兴奋的观众将苹果扔进了球场,惹怒了水原,他将苹果反扔了回去。这就是有名的‘苹果事件’,还没发生呢,快了……水原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呀!”   “是吗?那么明年也有棒球比赛,可能‘苹果事件’就发生在明年。”   “你这话太有意思了。”   “如果你实在想让‘苹果事件’发生在明年的话,今年水原君出场的比赛期间,你只要在看台上监视着,要是有谁扔苹果的话,你把那人拦住不就可以了吗?这么一来,不用你插手,‘苹果事件’肯定会在明年发生。倘若如此,你回到原来的世界查看一下记录,自然会认为一九三三年发生了‘苹果事件’,怎么样?”   “可真是复杂啊……我还是搞不清楚啊。”   丽子的气色一天天好了起来。大约是由于营养充足,而且一心沉湎于自己爱好的推理当中的缘故吧。可是,自从那天俊夫谈到“苹果事件”以来,丽子遇事总爱穷根究底,这让俊夫很是为难。   十一月末的一天,俊夫照例带了食物去丽子家,一进门就听丽子问道:“有点事要问你。”   “哎呀,等会儿。小丽,最近你提的那些问题也太难了……”   “不是。今天我想说的是我想工作的事。”   “工作?”   “嗯,当然是白天的工作。很久以前一起在‘摩洛哥’酒吧做事的一个姐妹,现在就在那儿,说是年终人手不够,现在正在招聘临时工,所以,十二月的一整月……”   “这么说来,是商店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百货商店。看,就是那边的白木屋,走路去很快就到……”   “可是,如果是百货商店的话,不是一整天都要站着吗?”   “我的工作是负责收银,可以坐着。而且说是有暖气,工作很简单,我想做一个月试试看。我还想拿了工资给你买件漂亮的礼物。”   当然,丽子已经知道俊夫的真实姓名了。不过,她不想这么叫他,因为浜田俊夫是属于伊泽启子的。   一进入十二月,俊夫白天就空了下来。然而,他却闲不住,作为休息,他只用了两三天时间逛了逛东京而已。接着,就马上着手调查丽子拜托他的事,把东京跑了个遍。俊夫猜测丽子可能正是为了让他腾出时间去调查,才出去工作的。   丽子拜托他调查的是有关那件粗花呢外套的事。丽子总觉得这种衣服别处也有,比如说夜市上的二手商品店。而且,俊夫自己也想什么时候去调查一下。于是,马上就开始行动了。有关外套的调查,丽子提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调查外套的到手途径,一个是鉴定外套的年代。   到手途径的调查十分困难。俊夫到梅丘车站的小酒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件外套是一年前一位客人为了抵押酒钱放那儿的。这位客人的体态容貌都不详,老板甚至连这件事是否发生在一年前都记不清了。于是,俊夫不得不先从取得目击者的证言着手。然而,这却并不那么简单。虽说这家酒馆开张才两年,但好像由于老板娘对服务员态度粗暴,留不住人,迄今为止在这家店里工作过的女孩子多达三十二人。   其中还有一些女服务员只知道姓,却不知道名字。若是要将这些女服务员一一找出来问个明白,至少也得花四五年的时间。   而对上衣的鉴定工作,反倒进行得很顺利。俊夫首先拿着上衣,去了银座的洋装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在那家店做了两套西服和一件大衣。   “麻烦请仔细看看这件上衣,这是地道的卡伊罗库的料子吗?”   洋装店的主人接过上衣,把里子翻过来一看,说道:“嗬,做这件衣服的店和我们店同名啊。”接着,他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字体可真时髦。牌子不错啊!”   “怎么?那质地?”   “呃……是啊,这确实是卡伊罗库的产品。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卡伊罗库的标志……”   “我在想会不会是仿制的?”俊夫按照丽子教的询问道。“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里面验一下。”   主人拿着上衣朝里走去,大约过了十分钟,又折了回来。   “您可真有眼力。在我们店里,卡伊罗库公司出的衣料样本中,地震之后的全部收集在内。而其中并没有与此相同花色的粗花呢。所以,这件衣服一定是在上海一带做的,可能是仿制品吧。”   “还真是这样的啊。多谢。”   然而,洋装店的主人却没将上衣还给俊夫。   “请问,您这件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嗯,那个……对了,是九州乡下的一家小店。”   “是吗?”   店主人似乎想要盗用那家店的商标,把上衣里子凑到眼前,拼命想把它铭刻在心。   接着,俊夫又去了好几家当铺。每次他把上衣拿出来,当铺的人都会说同样的话。   “东西倒是好东西,只是穿得太旧了,出一日元,你看怎么样?”   “我倒认为并没有穿得那么旧。”   每当俊夫一反驳,得到的回答也一样。   “不可能吧。这件衣服肯定穿了五年了吧。”   每天一到黄昏时分,俊夫便到白木屋的门口等丽子出来,然后把她送回公寓。俊夫一边和丽子吃着西餐店送来的食物,一边报告当天的调查结果。   丽子也会说说自己工作的事。她脸色越来越好,似乎是一边做着收银的工作,一边沉浸在推理的乐趣中。由于心不在焉而将现金出纳器上数字的位数错按两三位的事好像也屡见不鲜,这对于百货店的经营者而言实在够呛。   一天晚上,丽子突然说道:“每天都去调查,够辛苦的。你也歇口气,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现在正在展出小田切美子的摄影照片喔!”   “嗯,不过,我想尽早查明上衣的来历。”   俊夫虽然这样回答,第二天还是去六区看了电影。回来后,丽子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样呀?去摄影棚瞧瞧,或许还能见着小田切美子本人呢。”但是,俊夫没有这个勇气。   八号的公休假日对于俊夫而言真是难得的机会,终于可以一整天和丽子待在一起了。听说东京都六大百货店的代表齐聚一堂,共同商议公休假日的事,即从十月开始,八号、十八号、二十八号这三日作为公休假日,六大百货店同时停止营业。在此之前,百货店一年里只有一次公休假,真是残酷的规定。   然而,由于临近岁末,今年的公休假日也要取消了。因此,俊夫在十五号便带丽子去了新桥剧场。市川小太夫的新兴座剧团正在公演。今天是上映的第一天,节目里有江户川乱步原作的《阴兽》这部戏。   市川猿之助二世的小弟市川小太夫也经常在一九六三年的电视节目中出现。此时的市川小太夫才二十多岁,他现在跳出传统保守的歌舞伎世界,组成了“新兴座”剧团,活跃在戏剧界。小太夫也是一个侦探小说迷。去年,他用小纳户容这一笔名,改编并上演了江户川乱步的《黑手组》,好评如潮。所以,这回他向乱步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阴兽》发起了挑战。   其他节目还有三个。可是考虑到丽子明天的工作,俊夫打算《阴兽》结束后就送丽子回家。俊夫的车是敞篷汽车,四面通风。所以他让丽子围上了厚厚的围巾,戴上了口罩,穿上了严严实实的防寒服。   “演得真不错!”俊夫握着方向盘,评价道,“那个扮演小山田夫人的演员,太色情了。”   俊夫所说扮演该角色的是男演员梅野井秀男。这位演员非常娘娘腔,和男人绯闻不断。这也是《阴兽》备受瞩目的原因之一。   “对呀!”丽子的口罩里传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好像对娘娘腔的男人不感兴趣。   “不过剧团方面也是够热心的,布景上还采用了浅草等地的实物摄影照片。”   “嗯!”丽子扯开口罩,清楚地说道,“看了刚才的戏,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剧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你也看出女主人公静子的扮演者是大江春泥了吧?看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究竟什么事嘛?”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听你讲述了许多事情。我觉得这里面有几组奇怪的人际关系。比如说,在前边不远的西八丁堀这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尚是婴儿的你。还有,在国立孤儿院里有一个伊泽启子。”   “……嗯,但还是个小孩子……准备圣诞节的时候,匿名送她一个洋娃娃……”   “可是,”丽子打断道,“我还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的事?什么?……”   “我还没有信心告诉你。还是今天晚上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再告诉你吧。”   “你真是吊我的胃口,究竟是什么事啊?”俊夫一面拉下手闸,一面盯着丽子的脸问道。车已经到了江户桥丽子的家门前。   “明天再说吧。明天晚上……对了,明天中午到店里来吧。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换班,那时,我再告诉你吧。”   第二天早晨临出门的时候,俊夫看了看客厅里的台历,上面写着“大安”。于是,俊夫取下神龛旁边写有“昭和七年御宝鉴”的日历,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大安,今日乃是大吉之日,旅行搬家婚嫁万事皆大吉大利”。俊夫猜想,这“万事”里应该也包含了丽子所说的“重要的事”,想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一路上行驶顺利,街上自行车也很少,所以车开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时,拐角处电线杆上挂的时钟,还没有指到十一点半。和丽子约的是十二点,从这儿到日本桥不过十分钟。而且,俊夫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在百货店的员工通道等女人,所以他决定把车停在堀端,去日比谷公园休息一下。   公园池塘边上的长椅上坐着失业者和流浪汉。俊夫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刚吸了口“蝙蝠”牌香烟,一个提着藤筐的老太太走了过来。   “老爷,买点蜜橘吧。”   丽子很喜欢吃蜜橘。俊夫价也没讲,花十钱买了下来。只有六个小蜜橘,很容易就装进了口袋里。   俊夫再次钻到车里,和往常一样,来到了银座。在尾张町正等着信号准备左拐的俊夫,突然看到服部钟表店前面,四五个男人正仰望天空,谈论着什么。俊夫从车里探出身来,向上望了望。直到后面的车按起喇叭来,俊夫才总算看到了一架小型飞机。飞机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稀有之物。俊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在通往京桥的路上,很多人都在抬头仰望天空,不过俊夫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然而,过了京桥再往前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路上的人群时,俊夫不得不踩下了刹车。人墙的前面还可以看见红色物体,其外形和一九六三年的相比,没有丝毫变化,所以俊夫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消防车。   车开到丸善前面就被堵住了。俊夫赶紧下车,跑了过去。   直至昨天都安然无恙的白木屋百货店,这会儿已被烟熏得漆黑,整座楼的外墙被水淋得湿漉漉的,伴随着浓浓的黑烟,白色的救生袋正从窗户里不断地往外冒。   人们对这座燃烧着的大楼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百货店白木屋的关注。它的周围被几十辆消防车、水管以及严阵以待的身穿消防服的男人们包围着。外面还围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上空还有飞机在盘旋。   俊夫挤到人群当中,抓住身旁的一个少年问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得救了吗?在哪里?”   少年抬头看看俊夫,眼睛眨巴眨巴的。这是一个老气横秋、有点惹人讨厌的小学生。折成长条形的手绢儿用安全别针别在胸前。手绢儿上写着“一年级一班广濑正”。   俊夫将少年推开,冲到了前面。   10   设在附近大楼里的白木屋救护站里,工作人员在询问俊夫需要通知什么人时,俊夫便给男主人家发了封电报,电文如下:“两三天不回家”。   整整两天,俊夫不断往返于白木屋的临时事务所和丽子的公寓之间。他不仅仅是丽子的身份保证人,而且还兼任遗族代表,所以百货店那边从吃饭到牙刷,所有的大小事务都为他一一安排好了。   第三天,有一位来自山形县的男子,自称是丽子的伯父。他接替俊夫,成了死者家属的代表。这位男子身着短小不合体的黑紫色西服。当晚,他留住俊夫,拿出白木屋送来的日本酒,按农村的风俗,为丽子彻夜守灵。或许他把丽子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或许是猜想可否从百货店得到一些抚恤金,所以他老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俊夫拍着胸脯保证,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为丽子修墓。而最后,俊夫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丽子的两三件遗物。   十九号的下午,俊夫刚一进男主人的家门,女主人便飞奔出来说道:“这事儿可太遗憾了!”边说着边往俊夫身上撒盐驱邪,还到客厅替他铺上了被褥。第二天中午俊夫起床后,看到了自己不在家时寄来的信,这才恍然大悟女主人“太遗憾”这句话里的含义。信封上有个连“小祖宗”都认识的百货店标志。不用打开看内容,都能猜到是长篇的吊唁信。   俊夫将信放到长方形火盆桌上,整天哭丧着脸。之后的数日,夫妇俩都没敢与俊夫搭话。只是“小祖宗”偶尔会拿着军舰,不请自来。   二十四号的傍晚,女主人正打算照例将剩下的饭做成“小祖宗”喜欢的饭团。男主人突然从檐廊边探出头来,招呼俊夫:“老爷。”   俊夫的膝上放着本《国王》杂志,脸上一副正沉浸于其中的模样。他抬起头来:“晚饭吗?我没有食欲,待会儿吃。”   “晚饭还没做好……”   男主人走进客厅,站在那儿,他盯着俊夫的脸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偶尔还是去喝一杯吧。”   两人刚一跨进车站前的酒馆,男主人便高声喊道:“照老样子,烫两壶酒!”然后招呼俊夫在白鹤广告画下的座位上坐下。   “坐这儿最暖和,听说新泻那边下大雪呢!”男主人说道。他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阵儿广告画上的美人,接着朝俊夫说道:“哎呀,我老婆说您老是无精打采的,让我陪您喝喝酒,提提精神,还给了我钱。   “嘿,这个……”   不愧是一家之主,什么事都得操心!俊夫暗想。女主人善于察颜观色,在这方面略胜丽子一筹。想来这段时间女主人一次都没用“最好别闷闷不乐的”或者“女人到处都有”这类老套的安慰性措辞来劝慰自己,她也太善解人意了。   正想到这里,一声“二位久等了”打断了俊夫的思绪,原来是店里的人把烫好的酒端过来了。   男主人若无其事地端起烫热的酒瓶,往俊夫的酒杯里斟酒,缓缓说道:“老爷,您别再愁眉不展的,女人嘛,到处都有。”   “……嗯。”   “不管怎么难过,人死总不能复生,您还是节哀顺变吧。”男主人说着,往自己酒杯里斟满酒,又开始欣赏起美女画来。当视线落到画上美女腰部的时候,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老爷,这可是个奇怪的传闻,您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听说白木屋百货店里死掉的那个女人没穿内裤,所以从窗户上摔下来了。本来是顺着绳子之类的往下爬,再差一点就得救了,可是下面看热闹的人吵得很厉害,所以这个女人心里老是留意着自己和服的下摆,一不留神,松开了抓着绳子的手……传闻是这么说的。可是,老爷,您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是叫阿丽什么的吧,她是您什么人吧。”   “嗯。”   看来,这几天夫妇俩已经把悼唁信的内容仔仔细细地研究透了。   “老爷,您怎么不让阿丽穿内裤啊?老爷,您就是自己不系块兜裆布,也会穿条裤衩吧。不过,老爷您可能也没想到会发生火灾吧。”   “喂!”俊夫叫过年轻的女招待说道,“拿个大杯子来。”   “老爷,大杯喝酒会伤身体的。”   “对,都是我不好,是我的责任。”   “老爷,我并不是说您……”   “我不是说内裤的事。是我疏忽了,我完全忘了白木屋百货店火灾这回事。当初她说要到白木屋做事那会儿,要是想起火灾的事,劝她别去就好了。这么一来,她就不会死了。对,我原本可以救她的。我确实记得白木屋百货店过去发生过火灾。不过,和‘苹果事件’一样,记忆里不存在的事情,我是可以左右的啊。”   “‘苹果’是怎么一回事啊。振作点,老爷,您可别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呀。”   个中缘由,男主人当然不会明白。所以,俊夫不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之前知道白木屋百货店会发生火灾,至于死了多少女店员,有哪些人死了,我却一点也不清楚。所以,我本可以改变事情的局面的。当初,要么劝住她,要么让她去三越百货工作,因为三越百货的天花板上设有防火喷水装置,如果她在那儿工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了。喂,你给我多拿些酒来。”   “酒喝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呀,老爷。”   “昨晚我睡觉的时候就想过了。直到凌晨四点,时钟响了,邻居家鸡都叫了,我还在想。就算是为了丽子,我也要牢记这次教训。这个世界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运转着。可是,我所知道的不过是过去历史的一小部分。因此,今后我要更加谨慎地行事。就拿今天晚上来说,我必须回忆起一九三二年的这个月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了,今晚是圣诞夜啊。哎,我得举杯庆祝才行啊。”   “哎呀,喝得差不多了。再喝的话,钱恐怕就不够了。”   “不用担心,不够的话,我来付。”   “谢谢,那明天的大正天皇祭就提前来庆祝了吧。喂,再拿个大杯来!”   没吃晚饭空腹喝的大杯酒所发挥的效果非同一般。第二天,俊夫的脑袋重得抬不起来,只能待在被窝里。他连早饭也没吃,隔着隔门听着大家碗筷的碰撞声。这时,女主人给他拿来了宝丹。和着凉水吞下红色粉末的解酒药后:俊夫终于感到头没那么沉了。他好不容易从壁橱里取出了丽子的遗物。   遗物有三样。但其中有两样是俊夫自己的打火机和手表,这两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得取回来的。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纪念品就只有一个了。   这是一本叫《孔雀的故事》的书,封面是布制的。起初,丽子误以为是切斯特顿的《孔雀之树》,所以莽莽撞撞地买了下来。这本书夹在众多侦探小说之中,没有受到重视,最后被拿来做了茶壶垫儿,已满是污迹。当俊夫说他想要一本书时,丽子秃顶的伯父毫不犹豫地就选中了这本。   俊夫将这本经丽子的手多次觖碰过的书拿到被窝里,翻看起来。   虽然封面沾满是手垢和污迹,里面却是崭新的,有些地方的书页之间还粘在一起。书中完全没有插图,采用小型印刷体,通篇描写印度孔雀是否栖息在印度,孔雀肉可口与否等内容。   俊夫疑惑着会是哪家出版社出版了这等无聊的书,于是翻到封底,想看看版权页。他的目光突然被书籍底页里侧的空白处的几行铅笔字吸引住了。   “啊,这是……”   他一时忘了头疼,从被窝里一跃而起。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已时值严冬,于是又钻了进去,趴在被窝里。   书放在枕头对面,在那一页上这样写着:   浜 中 伊 小 及   32(-31) 1 32 5 21?   45(+0) 14 18   63(+18)   (-0) 32 18 60?   俊夫思索着,为什么写着“中”和“小”,偏偏没有“大”呢?如果是内衣柜台的话,可就买不了自己穿的大码了。   俊夫将一米七三的高大身躯蜷缩进窄小的被窝里,一会儿看着那五个汉字,一会儿又呆呆地盯着壁橱拉门的破损处。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久,才终于明白过来。“浜”这个字就是自己原名的第一个汉字。俊夫又盯着壁橱拉门的破损处思索着,接着推断出其他几个字分别是中河原传藏、伊泽启子、小田切美子和及川某某这几个名字的第一个字。   这些东西一定是丽子在白木屋火灾的前一天写的。那晚,丽子戴着口罩,说得含含糊糊的那件“奇怪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这本书可能就是解开此谜题的钥匙。   左侧的数字可能是一九三二年、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六三年。一九四五年旁边的正数零,意味着伊泽启子乘坐“时间机器”从这里出发飞向未来。表示启子到达十八年后的一九六三年的则是正数十八。那么,一九六三年俊夫乘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则是用负数零表示。而负三十一,表示俊夫到了三十一年前的过去,即一九三二年。   其他的阿拉伯数字,全部代表虚岁。小田切美子的年龄后面打了一个问号,可能是由于演员公布的年龄大都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吧。至于,及川先生六十岁的年龄后面的问号,可能是因为此年龄是由俊夫推断的,并不确定才打上的吧。   但是,为什么这个表里出现了小田切美子和及川先生呢?这两个第三者与“时间机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俊夫一直集中精力盯着壁橱拉门的破损处反复思索着。然而,醉了两天的脑袋越发沉重起来。   黄昏,女主人端着粥和梅干走进客厅时,俊夫已经枕着《孔雀的故事》,酣然入睡了。   11   临近黄昏时,俊夫突然打定主意,要去趟大阪。   当然,去和佐渡屋老板见面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俊夫想坐一下这个时代的飞机去散散心。   羽田国际机场这个气派的名称早已家喻户晓。可是俊夫去了才知道,这个机场还在建设中。   广茂的原野正中,有两座大型的飞机库。围绕着这两座飞机库,有许多正在施工中的小型建筑。一条混凝土跑道已经竣工,日本航空输送株式会社的客机就在上面起起落落。“输送”一词听起来就像货物的运送店,这一定是从英语中的“运输、运送”一词直译过来的。日本航空输送股份公司,简称日本空输,是日本航空公司的前身。   俊夫乘坐的客运第二航班于十二点半正式起飞。飞机是福克公司①制造的“超宇宙”,能够乘坐六人……单引擎,上翼单叶造型与林德伯格②飞越大西洋进乘坐的圣路易斯号相似。听说这是国产的先进机种,是根据从福克公司购买制造权后制造的中岛飞机改良而成的。   已开通的定期航线有东京、大阪、福冈等,从东京到大阪间的飞机票高达三十日元。   飞机上,除俊夫之外,还有一对外国老夫妇、一名身着军装的海军中校,以及一位贵族模样的年轻绅士。   坐在俊夫旁边的海军中校好像挺爱说话,路上一直说个不停。当他得知俊夫对飞机很感兴趣时,马上又把话题转到飞机上。首先是提到最近日本空输的普通客机从大阪飞往东京仅用了一个小时二十八分,创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新记录。话说到此罢了也好,可是之后中校话锋一转,又说起了飞机事故。据说去年秋天在神户,一架正在做咖啡宣传广告的飞机,在飞行中坠落在了一所女子学校。机上两名人员当场死亡,三名女生身负重伤。还有川西航空的水上飞机在飞行中,发动机突然喷火,三名乘客马上背起降落伞跳了下去。结果其中一人由于降落伞没有打开,摔死在了河堤上。更有甚者,今年二月,日本空输的道尼尔③型客机从大阪飞向福冈的途中,由于浓雾和暴风雪,在八幡市外的山顶坠落,五位乘客中有四位当场死亡,还有一位第二天死亡……   ①德国飞机制造公司,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为德国军队生产战斗机。   ②查尔斯·奥古斯塔斯·林德伯格(1902~1974年)是美国最具传色彩、最具争议、最不可思议的名人之一。1927年5月,年仅25岁的他孤身连续飞行33.5个小时,创造了人类第一次飞跃大西洋的奇迹,从而一举成名。   ③道尼尔·克劳德(1884~1969):设计了德国第一架全金属飞机(1911年)的飞机制造家,1914年创建了从事飞机制造的道尼尔公司。   机舱外,似乎渐渐有些烟雾迷蒙了。而且,气温也很低。当然,飞机都是目视飞行。现在,俊夫只能求神仙保佑平安到达了。   不过,还好——不知是不是神仙显灵——客机于三点半左右到达了伊丹飞机场,只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儿。   大阪的大街小巷对俊夫来说都很新鲜。迄今为止,他只来过几次,对大阪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所以他感觉到自己只是来到了大阪这座城市,而并不是一九三二年的大阪。自乘坐“时间机器”来到这里,俊夫一直想着自己是在过去的世界,今天好容易才从这种观念里逃离出来,感觉浑身轻松许多。   和印象中的大阪大相径庭的只不过是现在这里没有地铁。不过,和一九六三年的世界一样,还是有一些大婶们站在那儿卖票。看到这幅情形,俊夫心里踏实了些。   大婶们站在难波的南海高岛屋前,卖南海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票。手里提着牌子,不仅卖五钱一张的联票,还卖开往住吉、堺、浜寺的长途票。这些大概也是那种联票。   俊夫的到来,让佐渡屋玩具店老板喜出望外,他带俊夫去了道顿堀的舟字号料理,好好款待了俊夫一顿。   其实,俊夫早就后悔把制作“悠悠”这一想法告诉给了佐渡屋玩具店。倘若不是这样,自己拿到户籍之后,只要取得“悠悠”的专利权就可以了。和光电析像管之类的不同,“悠悠”是谁发明的,并无人知晓。所以,如果按照丽子的思考方式来看,不管是俊夫发明的,还是别人发明的,都无关紧要。只要取得专利权,不管是哪个公司出售“悠悠”,俊夫都可以从中赚一笔。   谈话间,俊夫不禁感叹佐渡屋玩具店老板的精明来。他已经提出了实用新设计的申请,并提议,佐渡屋开始生产销售的时候,一个“悠悠”付给俊夫一钱的设计费。   俊夫决定答应下来。一个一钱的话,那一万个就是一百日元,十万个就是一千日元,这个主意不错。   然而,专利权的问题迫在眉睫,俊夫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上回手工制作“悠悠”的时候,男主人一家也说过,“悠悠”跟日本自古就有的杂技旋转茶壶和欧洲的“扯铃”玩具很像。专利局的审查官若是将它判定为众所周知的事实,那么就无法得到专利权了。即使事情不这样发展,既然来年的春天“悠悠”肯定会流行,那么,说不定此时在什么地方别的同行已经提出了专利申请。那样的话,申请日期只要比佐渡屋早一天,按照优先原则,专利权也是归对方所得。可是,有关“悠悠”一事,现在俊夫已经全权交给佐渡屋负责了,俊夫除了在一旁注视事态的发展之外,别无他法。   当晚,俊夫盛情难却,在佐渡屋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便去了市内参观,然后乘坐大阪快车去了宝冢。   正值寒假,很多父母带着孩子来到宝冢温泉,温泉里看上去乱哄哄的。而正在上演少女歌剧的大剧院内也是同样一番景象。票贩子向俊夫推荐二楼正对舞台的坐席。俊夫花了一日元买了一张价值三十钱的票,好容易才挤了进去。   在这个可容纳四千人的剧院里,舞台上正轰轰烈烈地上演着白井铁造的时事讽刺剧《苏丹班克》。据说这个剧院是为了让“被资产阶级独占的现代戏剧再次回到民众手中”这一理想而建造的。虽然十二月是由雪组的演员负责演出,但作为岁末对观众的一种答谢,又特别加上了由其他演出小组合作演出的节目《苏丹班克》。因而俊夫才有幸目睹了扮演皮埃尔的苇原邦子年轻时的丰姿。另外,排舞也相当不错。虽然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是短胖的萝卜腿,但由于大阪并没有“舞蹈演员的衣服必须盖过大腿根三寸”一类不识趣的规定,而是采用大胆的服装,弥补了演员身材的缺陷。再加上剧院太大,从远处看,萝卜腿的缺陷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回东京时,俊夫决定乘坐超级特快“燕子”号。在梅田车站大厅里,当他看到了C53型蒸汽机车动力十足的英姿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可以平安回去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坐在车里,俊夫完全没有感觉到火车已经出发了,这样平稳的启动是电动机车无法企及的。从大阪出发,八小时二十分后,火车一分不差地到达了东京。   12   男主人在广播里学到了“非常时期”这个词,他似乎对此情有独钟,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胡乱地使用一番。连“小祖宗”缠着要玩具时,他也会不予理睬地说:“非常时期,给我忍着。”房东来催房租时,他又搔着头说:“怎么说现在也是非常时期嘛。”这确实比“不景气”之类的词听起来有分量多了,而且对方居然也能理解,真有意思。   俊夫去大阪期间,男主人在车站前搭了个小摊,卖起了过年用的稻草绳装饰以及套在车轮上的饰物。可除夕之夜,男主人却推着一大车这些货物回来了。女主人瞪大了眼睛说道:“还剩这么多……”男主人答道:“非常时期嘛。”对于这样的回答,俊夫感到疑惑不解。到底是非常时期剩下这么多货物没卖完呢,还是因为非常时期打算要留下很多饰物,用以隆重地装饰自己的家呢?没等俊夫想明白,主人夫妇已经迅速地用卖剩的东西把家里装饰了一番。   各个房间,以及厨房和厕所的门上全部钉上了钉子,挂起了稻草装饰。上面吊着颜色鲜艳、饰有龙虾的稻草绳车轮饰物。这些饰物标价为五日元,而实际上购入价为七十五钱。神龛和灶神的稻草绳也全部换成了崭新的。夫妇俩还将三寸的供糕,逐一放到神龛上,虔诚地供奉起来。接着,男主人从壁橱里拿出白木做的装祭品用的大台子。接着,女主人又马上跑进厨房,端出二尺大小供神用的镜饼来。男主人一边嚷着“拿里白叶子来”,“拿橙子来”,一边从女主人手里接过这些东西,漫不经心地装饰起祭祀台来。女主人可不像外科手术的护士那么安静,她一边把东西递给男主人,一边不停地唠叨着:“这个橙子已经蔫了”,“好的柿饼都叫‘小祖宗’给吃了。”性情急躁的男主人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嗓门也越来越大。   昏昏欲睡的阿隆和“小祖宗”幸亏被旁边的荞麦面吸引着,总算撑着没有睡着。   十二点前,夫妇俩刚将所有装饰摆设完毕,一家人就聚集到客厅,一面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荞麦面,一面听着收音机里除夕钟声的转播。听说,今年是首度转播除夕的钟声。能够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吃着荞麦面,这在男主人家还是第一次。   男主人连一张贺年卡也没写。不过,听说他打算从大年初一到十五,要到所谓的熟人家里去拜年。所以正月间的男主人忙得不可开交,每晚都要过了十二点才回家,而第二天早晨,在吃煮年糕之前必须喝解宿醉的酒才能打起精神来。   正月十一日吃供神年糕的那一天,坚强的男主人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嚷了句“脑袋都快裂开了”,便一头钻进了被窝。本来这一天,男主人打算将各家装饰在门上的松树枝和稻草圈收集起来的,可眼下他那副模样怕是不行了。所以,俊夫对女主人提议说,由自己代男主人去收这些东西。俊夫猜想女主人可能会说:“老爷,这种事您还是别做。”然而,出乎意料,女主人竟然爽快地回答:“哎呀,这样呀,那拜托您了!”说着,还拿出了男主人的和服短褂,“老爷,您一直闷在家里,不去晒晒太阳会憋出病来的。”   家门口,两个身穿相同和服短褂的年轻小伙早已准备好了大板车在那里等候多时。   “老爷,要辛苦您了!”   在“时间机器”离开之后,俊夫早已认识这两个人。可今年还是首次相遇。不过,大概男主人曾经对他们讲起过俊夫有家人在白木屋火灾中遇难的事吧,自元旦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向俊夫说起过“恭喜恭喜”之类的吉祥话。   “老爷您仪表堂堂,这件短褂您穿真合适!”矮个的小伙子跨过车把,一面将车抬起,一面恭维俊夫。另一个小伙也附和着说:“真的哟。”随后,走到推车的位置。   “从最远的那家开始吧!”俊夫代理行使了男主人的权力,向他俩命令道。   “路上小心点。”   在女主人的目送下,俊夫出发了。路上结了冰,板车的车轮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转过头来。为使印有店名的外衣不至于显得短小,俊夫把两手向里缩着,走到拉车人的身边,大声地主动搭讪。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望着眼前的田野试探着说道:“修了不少房子啊。”   “是啊!”拉车人附和道,“今年会很忙吧。”   “嗯,很忙吧,今年。”   车总算走过了这片地方,不用担心会碰到熟人。俊夫此时恢复了平常的语调,突然热情地问道:“你真的会忙起来吧?”   拉车人抬起头来,看着俊夫,吃吃地笑道:“老爷,您也得小心点哟,不然每天也会被叫去帮忙的,因为一般有活儿的话,消息最先传到男主人家。”   “是吗?那太好了。”   俊夫心想,要是那样,就太好了。今年夏天,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去了。从男主人的性格来看,只要有活儿干,他就会拼命地去做,这么一来,女主人他们的家境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阿隆说他将来想成为平贺造船①中将那样的人。他应该能取得奖学金,上大学肯定没问题了。   ①平贺造船(1878~1943):即平贺让,东京帝国大学工科造船系毕业,日本海军造船官。   虽说太平洋战争正酣之时,阿隆也该年满二十了。然而如果是工科生的话,有暂缓征兵的特别恩典,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祖宗”的第一志愿是成为东乡元帅那样的人,第二志愿是当一个公共汽车司机。目前看来,实现第二志愿是不成问题的。   俊夫原本打算在返回一九六三年的时候,把剩下的钱留给女主人。不过,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还是拿这笔钱给伊泽启子买点礼物什么的更好吧。   一九三三年有些什么特产呢?俊夫思索着。这个世界有,而那个世界没有的……晒干的青鱼子怎么样?买一大堆把时间机器装得满满的,带回去肯定会大赚一笔。   回收稻草圈用的板车以时速五公里前行,不久就走过了去年“时间机器”停留过的那块空地。   俊夫停下脚步,环视了一下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杂草被除去了,周围变得平平整整的,而且四处都打上了木桩子。   “喂!”俊夫向小伙子们喊道。由于俊夫是面向空地,叉开双脚站着的,所以小伙子们还以为他是在小便,把车拉到了八九米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那些木桩子是什么?”   “哈哈……”拉车人说道,“这儿也要修房子了。”   “是吗?”   俊夫又重新面向空地,半蹲着目测了桩子的位置。随后,连忙向板车追了过去。   “你说这块地的主人叫什么来着?”   “嗯……”在后面推车的那个小伙子不敢确定,又向拉车人问道,“叫什么来着?”   “不是平林吗?”拉车人说道。   “哦,那你知道那个平林的家吗?”   “嗯,前不久还和老板一起去过呢。”   “在哪儿?是在这附近吗?”   “嗯,从地藏菩萨像那儿拐过去,第三栋就是……怎么了?”   “唔,”俊夫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突然想起点事,剩下的就拜托你们了。”   若是照“苹果事件”的办法行事的话,即使置之不理,事情也会有一个结局,但同时俊夫自己也可以解决问题。万一那块土地上建起房屋的话,今年夏天“时间机器”飞来的时候,倘若两者相撞的可就麻烦了。因此,这件事俊夫根本无法坐视不管。   到达平林的府邸后,女佣正要去取稻草圈,俊夫连忙说道:“车待会儿来。”并提出要见见主人。   在由日式房间改造的会客室里等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平林出来了,长得跟尼安德特人似的。他一板一眼地穿着棉和服,却取了一枝桌上的“飞艇”香烟叼在嘴里,还递给俊夫一枝。   俊夫谢绝了,立即直奔主题,说起了正事。   平林盯着电暖炉,一边用火柴棒掏着耳朵,一边嗯嗯啊啊地搭着腔。   “是这样啊。”他答道,“就在空地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还有一块地。要不,把那块地卖给你吧?”   “不,我就要这块地。必须是这块地……我会出高价的。”   根据报纸上的广告,繁华地带的住宅区,每坪①也就是十日元的价。梅丘这种地段,就算再怎么被敲竹杠,俊夫心里也还是有谱的。   ①日本面积单位,1坪≈3.3058平方米。   于是,平林脱掉拖鞋,盘腿坐到了沙发上。似乎不保持这样的姿势,他就无法思考。   平林望着天花板,嘴里嘟嘟哝哝了一会儿,随即转向俊夫,开始公布他的计算结果。   “每坪一百日元……一共三万日元。”   第二天早晨,男主人到了平林府邸与他交涉,最终将价格谈定为两千日元。   “我呀,就是两千日元,也觉得高了啊。那乡巴佬,一个劲儿要求价格不能少于两千……”   看来男主人或多或少在平林面前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威力。   “老爷您眼力可真好。那块地可好了。那一带的地价马上就要涨起来啰!”   几天后,俊夫办完登记手续,立刻跑到那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去,将桩子全部拔了出来。看着被拔出来的桩子,他才稍微放下心来。白木屋火灾以及这次事情,都让俊夫不得不越发谨慎小心起来。   俊夫决定每天把报纸认真读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收音机的新闻也要一个不漏地收听。即使没有别的事发生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是无事可做。   俊夫对于弱电方面的专利权渐渐失去了兴趣,连“悠悠”的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因为他并不打算永远生活在这个世界。他决定等八月份“时间机器”一到,无论如何也要乘上它飞回一九六三年。而且,生活费维持到那个时候也是绰绰有余的。   一月二十九日,荒木陆相①出演了有声电影《日本之关键时刻》,并发表了一番震撼人心的演说。   一月三十日,在去年年底的选举中,成为德国第一大党的纳粹党的领袖阿道夫·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   俊夫听到这个新闻时,突然,若有所思地向阿隆询问道:“你知道东条吗?”   “东条?啊,是陆军大佐②吧?”   ①荒木贞夫:陆军中将,曾任陆军大臣、文部大臣、内阁参议,是日本黩武军人中的狂热分子。他积极参与关东军在中国的一系列侵略阴谋。身为军部“少壮派”的核心人物,荒木贞夫是东条英机的狂热追随者,他迷信武力,认为只有通过武力才能实现日本拓展疆土的目标。战后,荒木贞夫被盟军列为甲级战犯。   ②日本军队军阶,相当于英美军阶中的上校。   “嘿,东条是大佐了?”   “嗯,他是参谋总部的课长。叔叔,您也知道?”   “略知一二……你连他在参谋总部工作都知道啊。”   “没有啊!东条就住在学校附近嘛。”   “这样呀,他住在太子堂吗?”   “叔叔您怎么知道……”   “不是,这个……阿隆呀,学校离家太远了,你每天很辛苦吧?”   “明年这附近也要建学校了。可能是住在这里的人在不断增加吧。”   “那可太好了。这么说来这附近也会修建不少房屋……呀!”   “叔叔,怎么了?”   “有点急事要办,我得出去一趟。”   俊夫趿拉着低齿木屐,跑出了香烟铺。   他跑到自己的那块地一瞧,果然旁边的空地已经聚集了一群打夯的人,正在打地基。看来,这里也要修房屋了。   最迟三个月之后,这里会建起房屋,住进人来。如此一来,八月份“时间机器”抵达之时,这家的人一定会看个清清楚楚。   俊夫寻思着得建个台子。否则,去年的警察事件将会重演。   俊夫站在空地的中央,拱着两手,正想着台子的构造,身后传来一个粗哑的喊声。   “老爷,您在做什么呢?”   回头一看,发现男主人站在十几米远的屋顶上,据说男主人年轻时是在梯子上表演杂技的好手,现在他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只有框架的屋顶上。   俊夫突然意识到了搭建台子是行不通的,因为从高处还是可以看得到那片空地。他又抄起两手,抬头仰望天空,陷入了沉思。   男主人眼下好像没有什么要紧事,耐心地等候着俊夫的回答。两三分钟之后,俊夫一招手,他便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瞧,其实我想在这儿盖座房子。”   “您是用来出租的吧。这事儿交给我好了。”   “不,不是出租房子……”   “时间机器”不是从上面或是旁边飞过来,而是突然凭空出现的,所以必须在这里修个仓库。只是俊夫记不起机器停下的具体位置,所以得修大一点,以便留有余地。   俊夫开始在地上画图,并给男主人做了说明。男主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并没有对其缘由穷根究底。   “长宽各九米吧?如果按照这个大小的话,得修柱子才行,有点棘手啊。”   “不好办吗?“   “我可不行。不过,老爷,您稍等一会儿。”   男主人跑到附近的工地,把技师给叫了过来。   “是修体育馆吗?”手里拿着折尺的技师问道。男主人好像已经对他大肆宣传过了。   “不,是研究室之类的。最好修一百平方米左右。”   “那,里面做成圆形也可以吧。”   “嗯……”   确实,那样要更好一些。   “这样的话,如果照两国那里的相扑比赛馆模式修就简单了。把屋顶做成圆形,总之,半圆形……”   二月二十日,收音机里播放了日本驻国际联盟的代表松冈洋右在日内瓦发表的题为“从日内瓦到日本”的讲话。虽然噪音很大,但仍然感觉得到松冈代表很兴奋。   二十四日,国际联盟大会基于“李顿报告”以四十二比一(一票弃权)通过了要求日军撤出“满洲”的提案。最后,松冈代表拂袖而去,离开了会场。   二月底,技师为俊夫带来了拱顶屋的设计图。   钢筋混凝土构造,与一九六三年的及川府邸的拱顶屋没有丝毫差别。所以,不用俊夫操心,地板肯定是高出地面一米的。   “好的,就请照着这个修吧。”   估计整个工程费用加起来大概在四千元左右。即使俊夫拿出全部的财产来也还是差一点。然而,这个拱顶屋又是非修不可的。最后,俊夫只好把自己的“达特桑”以五百日元的价格卖掉了。   俊夫催促着工程的进度。他猜想:八月,不,或许会更早一些,“时间机器”就会到来。   三月中旬,“悠悠”开始流行。但好像不是佐渡屋的产品。尽管俊夫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非常泄气。   三月二十七日,临时枢密院全体大会通过了关于退出国际联盟的决议书。同一天,内田外相将决议书用电报的形式发到德拉蒙德国际联盟秘书长处。同时,诏书也在当日公诸于众,斋藤首相的告谕也发表在了官报号外上。   四月十日,京都帝国大学教授泷川幸辰①的著作《刑法读本》被禁止出版。文部省大臣鸠山一郎还向京都帝国大学小西校长施加压力,迫其让龙川提出辞呈。   ①泷川幸辰:日本著名刑法学家,法学博士,日本刑法学界具有重要影响的旧派代表人物之一。1891年2月24日泷川幸展出生于日本冈山市。高中毕业后入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毕业后在短期担任京都地方法院法官后回母校任法学院助教。曾于1923~1924年留学德国,回国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   “老爷!老爷!老爷!”   四月末的一天,男主人大呼小叫地朝俊夫飞奔而来。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俊夫问道。即使现在身无分文,他也不忘幽默。   然而,男主人脸上却见不到一丝笑容。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老爷,不得了啦!”   “到底什么事?”   “‘红纸’来了啊。”   “‘红纸’?”   “就是征兵令啊。征兵通知来了。”   “嗯?是给谁的?”   “给谁的,是给老爷您的啊。”   “给我……”   “给中河原传藏的。”   “中……是我呀,真的吗?”   “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   “哎?在哪儿……临,临时征兵通知书……”   “老爷,恭喜您了。”   13   中河原传藏,预备役陆军步兵一等兵。   最近,根本没有听说过发征兵通知这类事。前年,“柳条沟事变”爆发时,倒是连东京也派了不少士兵出征。但那之后,事件本身有一定程度的缓和,况且现役士兵大概也足以应付。然而,突然要传中河原传藏去应征,一定是有某种原因吧。   然而,现在的俊夫就是那位中河原传藏。真正的中河原传藏,早已经不是中河原传藏了。   知道俊夫真实身份的只有中河原传藏,以及男主人和俊夫自己。就连女主人也认定中河原传藏是俊夫的本名。   真正的中河原传藏已经销声匿迹了,能证明俊夫不是中河原的,只有男主人一人了。   “老爷,您还是说出您的真名吧!这样的话,只要被拘留几天就没事了。”   但是,让俊夫为难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已经有了别的主人。   俊夫扫视了一下入伍通知韦,试图寻找逃避的办法。   大大的红色印章上面印有“步兵第一五旅团司令部”的字样。征兵部队是“步兵第三〇连队”,到达地为“高田市”,即传藏的原籍所在地。到达时间是“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八日下午一点”。   明晚就得乘火车从上野出发。征兵令的附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旅客车费后付”几个字。这一手可真够高明。这么一来,应征者就不可能用没有车费来拒绝应征了。   通知书的右上角写着“必须认真阅读里面的所有事项”,并注了一个双圈儿的着重号。当然,俊夫已按照要求一一读过了。   里面有一条“关于应征入伍者发生特殊情况时的处理”的说明。俊夫要找的正是这个。   一、因故不能在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的应征者,必须依照下面的规定办理手续。   A.患病者……   俊夫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伤风感冒的情况一次也没有。看来,“突然生病”这个理由是怎么也搪塞不过去的。B条和C条讲的是因交通原因不能到达的注意事项后面,下面接着写道:“除了以上情况,一律不得延迟。”不过,第三条说明看起来还有点漏洞可钻。   三、因为应征之故,家属(只限于本人是户主,且必须有家属需要扶养)不能维持生活时,应征者必须经由市区町村及警察局长向征兵部队队长递交免除入伍的申请。   俊夫曾经断然拒绝过女主人给自己找媳妇,现在想起来,真是追悔莫及。因为如今的俊夫是身无分文,如果有家属,显而易见,他被征兵令招走以后家属的生活一定是无法维持的。   看来,除了潜逃之外也别无他法了。就像真正的中河原传藏那样,从此人间蒸发。   或者,跑到三原山去,假装跳崖,而后隐匿行踪。   自从今年一月,实践女校的学生跳进三原山火山口自杀以来,三个月内共有六十多人跳进了火山口里。看来,这好像已成为当前的一种风潮。说不定,假装自杀真还行得通。   可是,躲藏起来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口袋里只剩下四日元七十钱了。   况且,如果俊夫失踪的话,宪兵和警察肯定会到男主人家来严加调查。八月以后,如果搜查传藏名义下的拱顶屋,必然会危及到伊泽老师和“时间机器”,如此等等都让俊夫不得不充分考虑。   俊夫正拿着红色的征兵通知发呆时,男主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反正没多久战争就会结束的。一年左右肯定会回来。”   战争不可能马上就结束。然而,和太平洋战争时期不同,这个时代的人们好像还没有长期作战的概念。像俊夫……传藏这种预备役一般会被分配去驻守热河一带,顶多两年就会回来。   “老爷,您打仗的时候站到后面,就不会被打中了。”   “嗯。”   俊夫心想,回来之后,只要马上乘上“时间机器”就万事大吉了。只要有“时间机器”,什么时候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都不迟。   当天晚上,男主人一家吃着美味佳肴,举杯同祝俊夫“武运长久”。   “老爷,可别忘了带护身符啊。”   那天,女主人在附近的神社寺庙跑了一圈,收集了一大堆护身符来。   阿隆说报纸上报道本田光太郎博士发明了防弹衣,建议俊夫买一件带去。   “小祖宗”很是慷慨地宣布俊夫可以把自己最珍爱的马口铁做的军舰带走。   “老爷,这里的事,您就请放心吧。在您回来之前,我会常去打理拱顶屋的。”男主人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他连忙岔开话题道,“这芥末可真辣呀。”   俊夫一面帮“小祖宗”挟鲷鱼,一面说道:“大概七八月份的时候,有位外国朋友会到那座房子来。”   “外国人吗?”   “嗯,以前曾经关照过我的。那座房子也是我为他准备的。所以,如果来了的话就让他待在那儿。还有,他不会说日语,肯定有很多不便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关照。”   “知道了。只要是关照过老爷您的人,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会好好关照他的。您放心吧。”男主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此时,俊夫才发现难怪自己刚到这个世界,碰到男主人时总觉得有些眼熟,原来他就是直到一九四五年一直都出入于伊泽老师家,而且还参加了老师葬礼的那位老人。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零   1   明治中央政府在创立西式军队时,曾在装备、训练以及其他各个方面都效仿法国陆军。然而,后来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大败,德意志帝国称霸欧洲。于是,在一八八五年,日本军队又开始效仿德国。因而,一八八六年的日本陆军制服,将校服上佩有肋骨装饰带,使笔挺的制服更显得威风凛凛。   在经历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胜利之后,日本陆军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至少当局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日本陆军也不再追随别国军队,而渐渐采用了自己独特的、质地结实的制服制帽。   然而,在一九三五年偕行社周围的商店里,却大量地出售前面立起来、帽檐很小、纳粹式的怪模怪样的军帽,以及大腿部分奇怪地朝两边张开着、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马裤。当然这些服饰只是受到一部分青年将校的青睐,普通士兵的制服制帽不过就是把人装进去的容器而已,跟什么“设计”之类的根本不挨边儿。经常有传言说,在陆军看来,军装比人还要重要。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条缝制于明治时代制衣厂的军用内裤,经历了好几位主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时都还在被使用。当然,这个也许不是杜撰的。日本军人的衣服,通常都是用最结实、最耐穿的衣料缝制而成的。   正因为如此,在衣料匮乏的时代,尤其是在战后的几年间,陆军的军服被许多人当作工作服、上班服来穿,而且深受喜爱。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左右,军服成了日本最流行的服装。即使到了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军服也一如既往地在工作服当中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九四八年一月末,新桥全线座前的河畔,聚集着一群身着各式军服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面前,摆放着修鞋的工具,与新桥车站的有乐町车站前擦皮鞋的不同,这里清一色全是修鞋的。没有活儿的时候,为了抢先招揽到客人,他们会一窝蜂地拥到公路上站着。   一位脚穿航空部队低筒靴的男人,正在和同伴搭讪。对方的衣着与众不同,身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手织粗线呢上衣。   “这套西服不错嘛!挺适合你小子的,多少钱?”   “五千日元呢。今天我又得省饭钱啰!”   说着,穿西服的男人将两手插进裤兜里,身体冷得直哆嗦。他向四周张望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往公路中央走去。   从土桥那边走来一位顾客模样的人。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脸胡茬,照例穿着军服。   穿西服的男人依然将两手揣在裤兜里,叉开双腿挡在这位顾客面前。   “大叔,您的靴子得钉前鞋掌啰!我给您修修,保证完好如初。二十日元,怎么样?大叔。”   大高个儿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绕过对方,平静地往前走去。   穿西服的男人想要紧追上去,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哼,潦倒的老头儿。二十块金子都没有!”   这男人用行话咒骂了大高个儿几句后,便不再追过来。   看来,这个五十多岁的大高个儿涵养不错,听到骂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当然,骂人的那小子对跟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人最没辙。   大高个儿将头上的军用便帽重新戴好,进了银座大街,往第四街方向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疑这就是长年军队生活磨炼的结果。   战后三年,银座大街不再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不管是老店铺,还是朝鲜人、中国人的店铺,都东拼西凑地从黑市筹措木材,将门面大致支撑了起来。   皮包店里陈列着轻合金的手提箱以及用人造纤维做成的皮包。鞋店前面木制的凉拖鞋琳琅满目。衣料店的橱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正中放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本店向持特殊衣料票的顾客配售法兰绒和漂白布”。   “资生堂”的拐角处,有一位卖彩票的老大娘,她穿着三年前缝制的劳动绑腿裤。虽然她挂了一块写有“一等奖一百万,离开奖仅两天”的广告牌,还在上面打了双圈儿着重号,可生意依然冷清。大概是由于过往的许多行人在战争期间因购买国债,吃尽了政府的苦头吧,谁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可能是想从空袭破坏银座的罪魁祸首美国兵那儿多赚点钱吧,照相机店和贵金属店前全部都挂上了用英语写着的招牌。上面写着“美国兵免税”。其中一家店的前面,有两个中国人正用中文高声谈论着什么。   有家商店在被炸毁的大楼上仓促涂上油漆,在里面摆上些佛像和石雕狮子狗之类的,又开张了。店里除了最里面挂着幅写有“月落乌啼……”的字画外,没有一处看得到日本字。   松坂屋的旁边可以看见“银座之洲夜总会”这样一个大招牌,下方写着几个比之于此毫不逊色的大字“禁止未授权的日本人进入”。   大高个儿边走边看着招牌上的英语文字,突然和前面走来的美国兵撞了个正着,猛地跌到在地。美国兵和大高个儿差不多高,不过体重看起来差不多是大高个儿的三倍,怀里还搂着个身材娇小、举止优雅的日本女人。   跌坐在地上的大高个儿,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日本女人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大高个儿,用英语尖叫道:Goddamn!她大概是把“Goddamn”理解成“不得了”了吧。   美国兵甩开女人的手,把大高个儿扶了起来:“大叔,没事儿吧。”   大高个儿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谢”,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了。他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接着,他径直朝第四街走去。那里宪兵正在指挥交通。   两点左右,在银座第四街搭乘去茅场町方向的电车的大高个儿退伍兵,在小田急线的梅丘车站下车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不知何时,他已将满脸胡茬剃去,突出的颧骨很是惹眼,愈发显得身材高大。   他走出检票口,置身于下班回家的人潮中,被左拥右挤着。他睁大了双眼,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待上班族走光之后,才迈开步子,上了大路。   大高个儿拐了好几次弯,接着又步伐稳健地走了几分钟后,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咂了咂嘴,返回到身后一百米处的地方,又拐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走出车站二十分钟以后,大高个儿在一户人家前站立了下来。   那是幢很奇特的房子。左半部分古色苍然,右半部分则是用崭新的木材建成。   大高个儿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左半部分上,片刻之后走向了位于正中央崭新的玄关。他抬头看了眼门牌,点了点头,拉开了玄关的门   他探头进去,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下面的水泥地上,劳动用的胶底布袜靠在红色的凉鞋旁边。   “来啦!”有人应了一声,隔门随即打开了,一个五十开外的妇女人探出脸来,说道:“我们家不需要米。”   然而,大高个儿却将整个身子都挤进了玄关。   “是我呀。”他反手关上了门,说道。   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突然,她睁大了双眼,尖叫道:“哎呀,老爷!”   大高个儿“啪”的一声双脚并拢,做立正状,说道:“中河原传藏,复员回家。”   2   客厅一切依旧。   食品橱也好,神龛也好,都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或许是由于之后神仙不再显灵的缘故,神龛上积满了灰尘。而下面的长方形火盆桌却被擦得发亮,似乎在显示着再过五年就会被指定为国宝的威严。   “老爷,这么长的时间,真是难为你了。”   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从里屋走出来说道。他取下头巾,将头贴在崭新的榻榻米上,迎接传藏的归来,低下的头已经变得雪白。   “真是太久太久了啊。”女主人一屁股坐下来,说道。她倒是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白发,“以为你只去两年,谁知他们把你派过来派过去的……像老爷这么好的人,却被上司排挤,真是……”   “行啦行啦,快给老爷倒茶去。”   “唉,这就去。”女主人欠身起来,半蹲着又继续说道,“不过,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去年收到收容所寄来的信时,大家都说这下子真是太好了……您该通知我们一声呀,也好去接您一下。”   女主人终于直起身子,准备去给传藏倒茶。这时,厨房那边的隔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中河原传藏看了看男主人的脸。这姑娘跟夫妇俩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五岁以下的年龄。   “这是阿隆的媳妇。”男主人说道,“去年春天成的家。我呀,说这事儿还早,可阿隆那小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成亲。”   阿隆的媳妇羞得满脸通红,把茶碗放到了传藏的面前。   “请喝茶。”只见她嘴唇动了一下,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传藏将上身前倾了十五度,回谢了一个礼,接着向男主人问道:“阿隆已经工作了吗?”   “在电动机公司上班,现在正好出差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明天。”阿隆媳妇刚一回答,脸上的红晕又浮现了出来。   传藏向摆放以前自己组装的收音机的地方望去。现在,那里有一台别的收音机,不过是个半成品,只安装了金属台架。他正想起身走过去时,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   在部队身为兵长①的传藏,立刻警觉起来,可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婴儿的哭声。   ①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上等兵以上,伍长以下。   女主人的动作比阿隆媳妇麻利多了。刚一消失,旁边的房间里就立刻响起她的声音来。   “噢噢,乖乖别哭!马上换尿布啰。”稍后赶到的阿隆媳妇正给孩子喂奶。隔壁的房间顿时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玄关那边传来轰轰的响声。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了,紧接着是一个破锣般的声音:“我回来了!”话音还未落,拉门已经开了。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的棒球……”   闯进来的高个儿青年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传藏的存在,立刻闭上了嘴,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传藏为了接受眼前这个青年是“小祖宗”的事实,只得立刻推算起他的年龄来。   男主人似乎为了解开“小祖宗”心中的疑团,连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吧?这位是中河原老爷呀!现在他回来了。”   “小祖宗”一把抓下菱形制帽,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向传藏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一边眨着眼,一边默不作声的看起隔门的图案来。   “良文,”男主人喊道,“你去黑市买点酒回来。”   “嗯!”“小祖宗”立刻抖擞精神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哎,只长个子不长心啦,正正经经打声招呼都不会。”男主人瞪着厨房那边说道。忽然,他又重新坐好,盯着传藏的脸虔诚地说道,“老爷,我得向您赔罪呀!”   “赔罪?”   “那位住在老爷的拱顶屋里的老师,遭到空袭,已经不在人世了……您有所不知吧,他有个养女,也在空袭中……”   “……”   “我要是再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听说那位先生对政府不满,上头经常来调查,所以我也不常与他往来……如今看来,那位先生对未来的事也真是料事如神呀。可是,我还和那些说长道短的家伙们一起,骂他不爱国……我给您赔罪了,是我不对啊!”   说着说着,男主人哽咽起来。   “不,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肯定是运……运气不好。”   “唉,实在是太对不住您了。另外,葬礼还是住在旁边的浜田家给操办的……我陪您去趟寺庙吧。”   正在这时,女主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老爷,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喂,孩子他爹,那件事也告诉老爷吧。”   “别吵,我正要说呢。老爷,其实还有件事,得向您道歉。”   “……”   “那个老师去世之后,有人想买老爷的那块地,我就把拱顶屋租给他了。”   “租出去了?”   “实在对不起,作为补偿……”   “是谁?租给了哪里的人?”   “一个叫及川的人。”   “及川?”   “嗯。”   “是吗?是及川吗?”   “是,说是无论如何都想买这块地,最后,我只好答应把地租给他直到老爷您回来……”   “不,是及川就行。”   “哦,什么?您认识及川吗?”   “嗯,有点儿。”   “是吗?哎?是吗?哎?”   不知何故,男主人在一旁感叹不已。   3   第二天早晨,中河原传藏终于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又品尝到了久违了的甜酱汤。   为使饭桌上每天都有甜酱汤,女主人每个月都会背着包往返于位于深川的大豆酱批发店。   “电车太拥挤了。上次被人挤了一下,连包里的大豆酱都挤了出来。坐在我身后的男人说这种酱不错,还问能不能拿他的红薯换我的酱。”   语刚说到一半,旁边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女主人马上停止话头飞奔了过去。至于酱汤里的红薯,是不是在电车里物物交换得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传藏还是按照多年的习惯将酱汤一滴不剩地喝进了肚子里,然后朝大家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吃饱了,我去附近散会儿步。”   甜酱汤的味道把传藏的思绪又带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以前一样走在那条街道上,途中只拐错了一个弯,便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一一那里有座拱顶屋。   拱顶的表面,滑稽的条纹若隐若现。用战争期间的劣质油漆绘制的迷彩伪装还没有完全被战后三年的雨水冲洗干净。   俊夫眼前并没有出现及川先生那栋时髦的府邸。那里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及川先生像是住在拱顶屋里面的。   入口处台阶的侧面放着一个有裂纹的陶炉,裂痕处用铁丝缠了起来。一根晾衣绳一头系在大门的顶上,另一头系在离大门四米开外的柱子上。晾在绳子中央的三角裤衩和长衬裙翩翩飞舞。由于风很大,传藏一边护着自己的脸,用手挡住飘过来的长衬裙下摆,一边小心翼翼地迂回着朝大门走去。   以前做这扇门时,为了节约开支,选用了最便宜的材料。现在门上的漆已经剥落,木头也开始腐烂了。传藏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二十多秒后,他又再次敲了敲门,这回他稍微加大了力度,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来啦——”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啦”的音调很重,像是在说“知道啦”,暗含着责备的意味。声音似乎是在来开门的途中传来的,因为之后门很快就打开了。   见到探出脸来的女子,传藏大惊失色。若非已在战场上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这会儿一定已吃惊得站不起来了。   这位就是自己贴在俘虏收容所的床头,每天都要凝视良久的照片上的女人,绝对是她。   传藏为了让自己信服,嘴里嘟哝道:“小田切美子……”   “对,是我。”对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作为电影演员,对有人敲门拜访这类事情恐怕已经习惯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   “哦,”传藏终于恢复了神志,“我就是……我是这块地的主人……”   “啊,您就是,中河原先生……”   开门之前挂在脸上的责备神色,被小田切美子迅速地掩盖了。   “请恕我失礼了。来,快请进吧……”   拱顶建筑内,被高约两米的木板隔成了几个部分。传藏被带到了其中一个像是会客室的地方。   “女佣出门去了。您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   “不用了,那个……”   传藏拼命地想在记忆深处把“请您不要张罗了”这句话拽出来。已经十五年没用过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机会,谁知还是错过了。无奈之余,传藏只得在一个冒出弹簧、酷似玩偶匣的沙发上坐下,打量起这间会客室来。   地板上铺着风格古朴的地毯,隔板的拐角处摆放着战前美国无线电公司生产的2A3双钮留声机。不过,这台留声机平时似乎并不怎么用,盖子上摆着小田切美子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另一台带有自动换面功能的小型留声机。   旁边的唱片盒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标准唱片。唱片盒的上面还摞放着十几张美国兵用的电视唱片。室内光线暗淡,传藏只得走上前去,仔细凝视小田切美子的照片。照片里的美子穿着露肩晚礼服,脸上挂着一丝牵强的微笑。看到她这身打扮,传藏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混凝土制造的拱顶屋里冷飕飕的。这样宽敞的房间里,即使用上一些从黑市上买来的木炭取暖恐怕也无济于事。传藏真后悔当初没有把窗户开大点。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美子的脚步声,传藏连忙回到如同玩偶匣一般的沙发上。   “没什么招待您的……”   传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瞧了瞧美子放在桌上的托盘。里面放着盛有咖啡的茶杯以及装满白糖的糖壶。明星果然还是与众不同,俊夫不禁感叹不已。   “中河原先生,我听说您去了菲律宾……”   “喔,我是昨天才复员回家的。”   “啊,您才回来呀?应该是我去向您问候的,可您反倒过来……”   传藏习惯性地又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美子往传藏的咖啡杯里放了满满两勺砂糖。   “请吧,趁热……”   传藏又微微鞠了一躬,才端起茶杯。只凑近鼻子闻了一下,传藏就马上判断出了这是美国生产的粉末咖啡。他在战俘收容所里不知道已品尝过多少回这种咖啡了。   传藏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道:“你丈夫在工作吗?”   “啊?”   美子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传藏忙改口道:“及川先生他……”   “及川就是我呀!”   “嗯……”   “及川是我的本名,我叫及川美子。”   “……”   “哎呀,我还是单身嘛。老姑娘啰!”   “老……”   传藏顿时满脸通红,急忙端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就在他将杯子放下的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正在这时,美子问道:“这,这所房子的事……”   “嗯?”   美子先发制人,传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即便向小田切美子问一些自己预先想好的问题,在这种场合下也不会显得过于唐突。   “……嗯,及川小姐,你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和女佣两个人。眼下正是住房紧张时期,一下子想去找房子恐怕也……能不能让我再住上一阵子……”   “当然没问题。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也想让你在这儿住呐。”   “哎呀,真的吗?太谢谢您了。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美子欢喜至极,频频低头道谢。   然而,传藏却盯着墙壁,说道:“是吗?只有你和女佣人两个人吗?”   “嗯,”美子急忙收起笑脸说道,“可是,房子太大了,所以我把它隔成了几间,要是有其他的人住进来的话……”   “不,不!”传藏突然有所领悟地说道,“我不会让别人住进来的,你放心吧。只是,那个……家里净是女人,不太安全……”   “没事儿。这是水泥做的房子嘛。”   “是吗?还有,你要是愿意,可以让你亲戚什么的搬过来一起住。”   “啊,谢谢。不过,我一个亲戚也没有呀。”   “是吗?他们都不在了吗?”   传藏的视线又转移到了墙上。   “嗯,我再给您倒杯咖啡吧。”   “不,不,不用了。”传藏用手遮住杯子说道,“我这就告辞了。”   “时间还早,再坐会儿吧。”   尽管美子再三挽留,可传藏还是推说有事,站了起来。   “下次一定再来啊。”美子一直将传藏送到了在空袭中幸免于难的门边的柱子旁。   传藏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有事。而且,他要找的那件东西就在男主人家的壁橱里。   从拱顶屋回来后,传藏从里屋壁橱里把箱子拿了出来。里面有他以前穿过的西服和内衣。由于女主人每年都会把西服拿出来晾晒,并放入樟脑丸,所以至今没被虫蛀过。除粗花昵上衣外,其他的衣服都只穿了半年,还没有丝毫破损。而且,都是按照一九六三年的式样缝制的,现在穿绝对不会落伍。看到这堆衣服,传藏觉得可以不必为衣着发愁,总算放下心来。   箱子底下放着打火机和手表,打火机里的汽油已经全部蒸发掉了。拿起手表晃了两三下后,秒针又开始走动了起来。传藏想,要是生产厂家知道这事儿的话,肯定很高兴吧。然而,要把打火机和手表公诸于世,还为时过早。他把这两样东西又塞回到了箱子底下。   这时,男主人走了进来。   “老爷,这件衣服,得用熨斗熨一熨才行哟。”男主人一面说着,一面盘腿坐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榻榻米上,“我买了香烟。抽一枝吧。”   “和平”牌香烟,外包装是藏青色的底子,上面印有方方正正灰色的字。   “谢谢……”   “对了,老爷,您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嘛……”   传藏从“和平”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枝递给男主人。   男主人站起身,朝靠墙的书桌走去。书桌上摆着经济学方面的书,还有英语辞典等等。他将旁边的火柴和烟灰缸拿了过来,然后坐下。   “良文这家伙,光知道浪费!”   男主人把“和平”牌香烟夹在耳朵上,从毛线腰带中取出黄铜制的烟斗,又从烟灰缸里捏了大概三英寸的烟灰装在烟斗里。   传藏用火柴将二人的香烟点上火。男主人吸了一口,眨巴着眼睛,说道:“老爷,您府上还……”   看来,这十五年来,男主人都一直认为传藏是被赶出家门的花花公子,并对此深信不疑。   “嗯,昨天我回家去看了看,父亲已去世,母亲料理着家事。不过,至于家里的继承人嘛……最小的弟弟可以胜任,所以……”   连传藏都感叹,自己竟然可以回答得这么天衣无缝。   “是这样啊,”男主人笑嘻嘻地说道,“那么,还是住在我们家……”   “是啊,如果可以的话,想寄居在此。”   “果然……没问题。不过,很抱歉,短期内请老爷忍一忍,和良文挤一挤吧。”   “那可真是对不住良文啦。”   “哪里的话。倒是让老爷跟良文挤在一起,对不住老爷呀。请稍微忍耐一下吧,很快,我就会在屋后再盖一间房。”   男主人用从黑市上买来的木料承包一些建筑工程,看样子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总之,老爷您不必拘礼,您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都行。以前承蒙老爷的照顾,现在我们想报答老爷。”   “谢谢……”   男主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刚走到门槛处又回过头来说道:“对了,还有件事情。老爷,请不要随便在外面喝酒。据说有人喝了假酒,连眼睛都给弄瞎了。搞不好,这里已经成了不久前的椎名町了。”   “椎名町?”   “老爷,这个您不知道。前不久,椎名町的银行里来了一个可疑男子,给大家下了毒。”   “啊,是这样啊!”   “呃!”   “叫什么来着呢。”   传藏记忆中的椎名町事件的确发生在三十一年前。可犯人是何许人也,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然而,男主人不再谈论椎名町事件了。他跑进厨房叫嚷道:“老太婆,老太婆,老爷他果然……”   黄昏时分,出差归来的阿隆一见到传藏便跑了过来,想将传藏看个仔细。然后,他吩咐爱妻去黑市,买点东西庆祝中河原传藏的归来。当晚,阿隆媳妇熬红了眼,午夜之后还在一旁陪伴着促膝长谈的二人。   正如当初传藏预料的那样,阿隆凭借奖学金,进了大学的工科,以此获得了暂缓服役的特别待遇。   不过,阿隆的专业不是造船工学,而是电子学。   “多亏叔叔您,我才喜欢上摆弄收音机。我真要感谢叔叔的大恩大德呀!要是进了造船科什么的,如今可能早就失业了……我进了现在这家电动机公司,真是太幸运了!”   “公司效益还好吧?”   “嗯,虽说是家小公司,可比较有发展前途。并且,多亏进了这家公司……”   “别提了!”阿隆媳妇从旁打断道。虽然她只是在一旁斟酒,可已是满脸通红。   “原来如此啊!”传藏笑叹道,“的确是前途无量的好公司呀。连你们的办事员小姐都这么漂亮。”   “出去!”阿隆对着妻子嚷道。可不幸的是他为传藏的这句话受到了惩罚,大腿被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   接着,两人将语题转移到了专业方面。传藏对于弱电界的近况可谓了如指掌。   随着战争的结束,收音机的需求量急增。一九四六年中止了普四型的制造,高一型以上的高级款形产量达到七十七万台,到去年为止上升为八十万台。由于一般采用军方出售的六点三微球,所以有”船锚”标志的金属壳电子管和MT4B、MT3S款型的发射管,以及UY807之类的大量地充斥着神田的收音机市场。   传藏拐弯抹角地从阿隆那儿打听情况,最终确认威廉森放大器以及麦金托什放大器都尚未发明。   传藏的脑细胞立即活跃起来。当然,他清楚地记得晶体管是由贝尔实验室发明,而那两种放大器也被冠以发明者之名。所以,用以前丽子的理论来推测,他是不可能取得专利权的。但是……比如说,可以在贝尔实验室发明晶体管后,对其进行开发研究,这或许是条生财之道。   阿隆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传藏的口吻中,他仿佛也觉察出什么来了。   看到阿隆媳妇不停向阿隆使着眼色,传藏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离开。这时,阿隆问道:“叔叔,您下一步的打算呢?”   “打算?”   “嗯,就是说今后您打算做什么?”   “这个,还没有什么打算。所以,如果有什么工作的话……”   “哦。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4   传藏的工作总算有眉目了。   几天后,传藏随着阿隆来到了他工作的公司。传藏仅仅就那家公司的磁带试制品提出了几点改良意见,就把社长给镇住了。社长马上把公司的董事叫了来。三十分钟后,传藏坐到了二层木制建筑的这家公司的一把椅子上,一张合约递到了他的面前。   身穿美军夹克衫改做的工作服,年纪不过三十岁的社长,一边递过“菲利浦·莫里斯”香烟,一边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担任设计主任一职,明天就开始上班。”传藏接过社长递来的香烟,却拒绝了设计主任一职,理由是传藏记忆里有这家公司。   几年后,浜田俊夫会进入这家公司。而且,无论传藏在记忆里怎么搜索,就是记不得公司里有过一个叫中河原的设计主任。   最后,以不参与其他公司事务、专利权属于本公司为条件,传藏被聘为技术顾问,从外部为公司提供方案。   “您做我们的顾问,一个月五千日元,您看怎么样?”社长问道。“五十日元吗?”传藏反问道。这时,阿隆插嘴道:“中河原先生上个月刚刚复员回来。”   “真是辛苦你啦。”社长说着,把会计叫了过来,当场付给了传藏一个月的顾问费。   传藏和社长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提了两三点意见后,便和阿隆在附近那家卖红豆年糕汤的甜品店坐下了。   “阿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社长最近要设宴招待我,你也一块儿来吧。”   “是吗?那太好了。”   “啊,一个月可以拿五千日元……”   “差不多是我的一倍哟。”   “哦?你一个月也是几千日元吗?”   “叔叔,您怎么这么说呀,我也……”   “现在的物价怎么样,伙食费还有别的……”   “是啊,若是配给的话,一个月只要三百日元就够了。可是仅仅靠配给当然不够了。而且,要想偷偷吃上顿白米饭,一次也要花上两三百日元。世事难料啊。”   “这样的话,大学生的学费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钱啊?”   “学费并没有飞涨,所以也不至于太困难。书费可能稍微多花一点,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费用有一千日元就足够了吧。叔叔,您为什么……”   “唔,实不相瞒,我认识一家人。家里只有一位母亲带着个孩子。母亲一个人经营着理发店。昨天,我装作客人去看了看他们母子。一问才得知那孩子今年恰好中学毕业,本人很想读大学,可是,学费的问题……”   传藏因为找到了月薪五千日元的工作,显得有些兴奋。他很想打开话匣子畅所欲言一番,但还是强迫自己就此打住了。“所以,我想赞助他上大学。那也是个喜欢摆弄收音机的孩子。”   “哦,这样的话,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我也来出一份力吧。”   传藏走出甜品店,和要回公司的阿隆告别后,进了一间公用电话亭。通过查号台,他问到了那个中学的电话。拨通电话后,他与对方谈了近二十分钟。然后,他去文具店买了信笺和信封,拿着这些东西走进了邮局。邮局里备用的钢笔笔尖已秃掉,很不好使。一封信四张信笺,他至少写了三十分钟。邮局的小姐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嚷道:“邮局又不是写信的地方!”   “明白明白,我是来寄钱的。”传藏答道。他将汇款和信一同装入信封后,又拜托那位歇斯底里的小姐寄了挂号信。   邮局附近有一个国营电车车站。传藏在那里买了到横滨的车票。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曾想过,要是知道了匿名帮助自己的人是谁,一定要尽自己所能报答他。   现在为了实践这个诺言,他决定去南京町饱餐一顿,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5   男主人已经是一头白发,女主人的头发也已经半白了,阿隆的发型成了三七分。不过,这三人的容貌都还是保持了原来的特点,尽管十五年没见了,传藏仍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来。   只有“小祖宗”良文的变化让传藏到现在为止仍觉得不可思议。从前那张圆脸,如今彻彻底底地成了瘦长脸型;当时一米左右的个子,现在也蹿高了许多,几乎和传藏旗鼓相当。   不光是外表变了。如今这“小祖宗”嘴里的话题已不再是汽车呀、军舰呀、东乡元帅什么的了。   一天夜里.与传藏并排坐在被子里的良文,一边吸着“和平”牌香烟,一边说道:“叔叔,集体相亲这种事,您听说过吗?”   “有这种事?现在的世道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天在多摩川,要举行集体相亲。我想去看看。”   “啊?可你才……”   传藏没料到十九岁的“小祖宗”竟然是虚无颓废的战后派,一时语塞。   “您搞错了!”“小祖宗”羞红了脸,“大学新闻部的那些家伙,明天要去采访,我想跟他们一块儿去看看。”   “这样啊,要是换成你爸,肯定会吓昏过去的。”   “嘿嘿……怎么样,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我?”   “很多年轻女孩儿都会来,里面肯定有漂亮的,您如果有中意的,我去交涉。”   “你,可不要拿大人开玩笑喔。”   “哪里是开玩笑嘛。叔叔,您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从现在开始,您要好好享受青春呀。明天,您没别的事吧?”   “嗯……不,对了,明天我得去个地方!”   “这样啊,太遗憾了!”   身为大学啦啦队副队长的“小祖宗”,刚把“和平”牌香烟扔进烟灰缸,便坠入了梦乡,打起鼾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传藏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男主人家。   其实,传藏并未打算去哪儿,只是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话,肯定会被“小祖宗”拉去集体相亲。传藏想,与其被一大群年轻姑娘直愣愣地盯着,倒不如抱着炸弹冲入敌阵。   新宿的帝都座正在上映克拉克·盖博和格丽娅·嘉逊主演的电影《冒险》。传藏寻思着去看看这部电影。可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天,电影院里可能会有很多人,还是不去为好。   传藏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拱顶屋前了。   报纸的文娱专栏刊登了一则关于目前小田切美子结束某部电影的拍摄,正在家中休养的报道。传藏推断,及川美子一定在家。   美子上次告别时,邀请自己再来,决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传藏一边如此鼓励自己,一边走到拱顶屋的门前,鼓足勇气叩开了门。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传藏刚一报上姓名,她便说道:“请稍等。”随后又跑了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喊道“房东先生来了”。传藏上次来拜访时,这位女佣人恰巧出门了不在家。肯定是美子已经交代过她,中河原是房东,倘若他来拜访,一定不要谢绝。   “啊,欢迎光临。”及州美子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但这好像并非出自美子的本意,因为她将传藏请到客厅,端出咖啡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看样子,美子认定传藏此次前来,目的是要收回房屋,将她驱赶出去。她已经知道房东传藏没地方住,正和阿隆家挤在一块儿。   对此,传藏也早已准备好了一番应对的话。   “我刚刚看了看前面那块地,打算在那儿建幢房子住下来。”   “哎呀,是吗?”美子忽然笑着拿出美国生产的巧克力来招待传藏,“尝一块吧。”   “啊,谢谢……我很喜欢看电影。很早就是你的影迷啦。”这次传藏说的是真话,“我还想今天请你给签个名呢。”   “哎呀……”   二人的共同话题不外乎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的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岩石崩塌了下来把美子给压在了下面。现在,当传藏得知那块岩石是道具时,一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十五年来,传藏一直为此担心,不知美子是否在那次拍摄中受了伤。   “有各种各样的道具哦。您到电影制片厂来看看吧,我可以给您做向导。”   “啊,谢谢。”   在去之前得先做套衣服吧,俊夫正这么想的时候,女佣人走了进来,说是有人来访。   “哦,对了。”美子说着,站了起来,传藏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就……”   “哎呀,再坐会儿吧!”美子转身说道,“是我的影迷,我给你介绍。”   “嗯,可是……”   玄关处站着位身穿美军制服、肤色黝黑的男人。传藏注意到此人佩戴着中尉级别的徽章,不由得微微弯下腰,行了个礼。然而,对方大概是把传藏当成了修理收音机的师傅什么的,并没有回礼。   “别客气,下次再来玩儿啊。”   在美子的辞别声中以及日裔二世①中尉隔着镜片的视线的目送下,传藏走出了拱顶屋。在目光触及到门边的一瞬间,传藏不由得惊叹起来。   ①日裔二世:指生在美国持有美国公民权的日本移民第二代。   “嗬……”   门前停着一辆铮亮的新车。走近看了一下车的保险杠,传藏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林肯大陆”这几个字来。   之后,差不多每三天,俊夫都会去拱顶屋走走。   然而,能和美子见面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美子因为常常会有新影片的商谈,很少在家。而且,就算在家,门前通常会停着“林肯大陆”。遇上这种情况,传藏只得打道回府。   并且,和美子正聊得投机时,“林肯大陆”突然闯来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再一次遇到那位日裔中尉时,美子给传藏介绍说他是山城先生。山城中尉伸出手来与传藏握手,并说道:“请叫我乔治吧。”   美子还悄悄告诉传藏,乔治山城中尉的父亲在战前就是自己的影迷。山城中尉第一次来拜访时,就是受他父亲所托来转交慕名信的。   山城中尉大概二十七八岁。而通过电影年鉴,可以推算出美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在美国人眼里,美子看起来充其量不过二十二三岁。传藏猜想,身为美国人,山城中尉如此频繁地来拜访美子,不会是仅仅为影迷父亲跑腿的,可能还有别的企图吧。   “几天前,山城先生带我去了联合国总司令部的俱乐部。哎呀,就在神田,以前的如水会馆……二楼有一个叫‘宇宙尘’的地方,有一个完备的乐队,人们跳着舞,里面一片漆黑,玻璃球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真让人眼花缭乱啊。”   传藏是决不可能邀请美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宇宙尘”什么的。对他而言,在黑市上买点红薯什么的送给美子,已经是他的能力了。   6   男主人已经六十六岁了,精力却仍旧十分充沛。   每周他总要外出一次,说是要去拜观音菩萨。传藏还以为他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了。谁知有一天,传藏经过新宿的帝都大厦时,突然遇见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主人。帝都大厦五楼的广告牌上写着“画框展”,贴着女人的裸体照。果然是来看“观音菩萨”了,传藏再一次感叹道。   “这可别跟老太婆说啊,老爷。”   男主人朝尾津组市场背后走去,他要请传藏喝烧酒。   “不过啊,老爷,现在可真是遇上好时候了,能够将裸体女人看个够!”   “你都上了年纪了,还……”   “嘿嘿嘿……哎,我们俩不知不觉地都上年纪啰。老爷,您贵庚?”   “虚岁四十五岁了。”   户口本上写着中河原传藏生于一九〇四年。但若是按浜田俊夫的年龄算的话,那么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可是,传藏已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四十五啦?这么说来,还是赶快定下来好。”   “什么?”   “老爷您还是早点讨个老婆吧。四十多岁了,还一个人……”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结婚也要有对象嘛……”   “对象?不正有一位很好的对象吗?”   “在哪儿啊?”   “不就是住在拱顶屋的那位夫人嘛!”   “咳!”   “哎哟,真可惜,烧酒都抖出来了……那位夫人很有几分姿色,而且身为电影演员却为人低调,实在难得呀。还有,年龄与老爷也相称,我觉得你俩很般配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老爷不是对她也有好感么?”   “这个嘛……”   “嘿嘿,脸都红了。老爷,总之您得早点下手呀。不早点可说不定会杀出个程咬金呀?”   “程咬金是……”   “有个美籍的日本小伙儿,不是常去夫人那儿吗?这家伙好像在追求夫人。”   “……”   男主人曾经帮助过及州家的女佣人,所以消息很灵通。   “美国小子若是得到那位夫人,也不会为日本做点啥。不管怎样,我得去见见夫人,摸摸底!”   “啊,再等等看嘛。”   经男主人这么一说,传藏觉得有些不便去拱顶屋了。第二天,男主人拿报纸包着烤红薯,不停地鼓动传藏赶快给美子送过去。传藏敷衍道:“还有工作呢!”说完,便坐到“小祖宗”的书桌前,在一本大笔记本上画着圆圈和三角形。男主人把一块烤红薯放到书桌上就走了出去。传藏立即拿出一本名为《自由主义者》的杂志,放到笔记本上读了起来。   午后,男主人跑了进来,嚷着:“老爷,不好啦!”传藏急忙合上杂志和笔记本。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再也不用担心征兵令会来了。   “怎么啦?”   “不好了,宪兵来了!”   “宪兵?”   “他们问您在不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之还是得去呀。”   传藏走出玄关,远远看到戴着白色头盔的两位美国士兵站在哪里。他们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晃动。传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派出所的巡警。   “阁下是中河原传藏吧?”巡警问道。   “嗯。”   “这位美军宪兵队的先生想要调查点事儿,请你去一趟情报部……”巡警不安地说道。那位麦克阿瑟比天皇的权力都还大,当然不能不跟他们去一趟了。   “我先准备一下。”传藏说着,回到里屋换衣服。   男主人夫妇和阿隆夫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传藏换衣服。   “老爷,”男主人小声道,“该不会是秘密泄露了吧。”   “嗯,可能是前几天买了一大条‘好彩’香烟的缘故。”   传藏决定穿上那件旧粗花呢大衣,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冲绳作苦力什么的。   玄关前面停着一辆吉普车。巡警坐在白人宪兵驾驶员的旁边,传藏则和那位日裔美军宪兵一起坐在后面。此人不论容貌还是形体都和小结级别的相扑运动员力道山一模一样。   吉普车经过派出所的时候,巡警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此刻,传藏的感觉比起在菲律宾的深山里迷路时还要无助。   这种感觉持续了三十分钟,车到达九段的情报部的玄关时,传藏感觉更加无助了。他刚从车上下来,“力道山”就在嘴里“咻”地吹起口哨,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力道山”好像是确信俊夫不会逃走,从上楼梯到达目的地的那间屋子,一次也没回头。   在美国西部影剧中常见的齐腰高的门前,“力道山”操着英语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后又转向传藏做了个赶鸡进窝似的动作,传藏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日本人的尊严,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迎面,一张大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啊,山城先生!”传藏不由得叫出声来。   山城中尉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百忙当中把您请来。”说着,指了指桌子前面的金属座椅。   传藏刚在椅子上坐下,中尉就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到桌子的一端。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哪里不合口味,这正是传藏近来最爱抽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并不认为这是为了现场抓捕黑市交易者而设下的陷阱,所以抽出一根来叼在嘴上。   山城中尉绕着大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了放香烟的这边。他用芝宝打火机给传藏点上烟后,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山城中尉的脚很短,所以他虽然跟加利·格兰特和弗朗肖·托恩的打扮一样,却有着天壤之别。   中尉展开手中拿着的卷宗。   “那,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对传藏说道。随即又转向旁边桌子用英话招呼道:“真木,准备好了吗?”   被叫做真木的是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日裔二世,佩戴着中士的军阶章。他对着自己的长官,嘴里嚼着口香糖,答了声“是”,双手放在了打字机前。   山城中尉开始了严肃的审讯。   “中河原传藏先生,你是在一九三三年被日本陆军召集,远赴中国战场的,对吧?”   “是的。”传藏回答道,一边观察着山城中尉的脸色。   藏在眼镜后面的山城中尉的双眼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一开始去了河北,然后是山东、江苏,接着于一九四二年被派遣到菲律宾战场,一九四五年成了美军的俘虏,对吧?”说到这,中尉吹了声口哨,耸耸肩朝真木中士说道,“在军队服役十三年!”   也不知真木曹长①到底有没有把口哨以及感叹号作为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会儿打字机之后,又看着中尉,似乎在暗示中尉继续审问。   ①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军曹以上,准尉以下。   “哦——”中尉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在军队服役了十三年。这是日本陆军对你的惩罚。那么,为什么要罚你呢?那是因为你有反战思想。”   “山城中尉阁下!”传藏喊道,“我绝对没有做过对美军不利的事情啊!”   “啊?”中尉瞪圆双眼,一脸不解。突然,他摇着手笑道:“哈哈,N0,不对,你搞错了。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是要对你进行处罚的。你别介意。”   “咦?那,到底是……”   中尉扫视着文件,说道:“这上面记载着在马尼拉军事法庭上你的长官的证词。中河原兵长对战友说:‘这场战争必败无疑,因而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你为什么要说这场战争会输呢?”   “这是因为我知道它会输。”   “你怎么知道会输呢?”   “这是因为,”传藏的目光落在了山城中尉那离地大约五十厘米,晃来晃去的鞋子上,“就是这么觉得……”   “就是这么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这个……”   “还有。你的长官还有证词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中河原兵长说,日本将于八月十五日宣布无条件投降,因而没有必要再进行任何抵抗,还是下山吧。’”   “……”   “这份副本是马尼拉的美国宪兵队送来的。去年,马尼拉的宪兵队怀疑中河原传藏是美国秘密情报部的人员,并对他进行调查。可是,他本人予以否认……起初,我并没有仔细翻阅这份副本,由于工作繁忙而将它搁在了一旁。不过,上次小田切美子小姐介绍你与我认识时,听到你的名字才想起,这与副本中提及的人名一模一样。于是,我们马上从各方面着手调查,今夭还把你也叫来了……这样吧,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美国秘密情报部人员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如何?”   “我会上报美国国防部,你将会得到重赏。所以快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不能撒谎,不是。”   “不是?是吗?那你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何时何地出生的?”   “一九〇四年四月十九日,出生于新泻县。”   “这么说来你是在新泻县长大的。”   “嗯。”   “请说出你小时候所在城市的名字。”   “高田市……”   “这是你的原籍所在地。好吧,你描绘一下这个城市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街道,有房屋……”   “这样吧,请列举几位小学同学的名字。”   “嗯嗯……山田,中村……”   “山田,中村……都是日本最普通的名字嘛。”   “这儿有一张中河原传藏小学的毕业照片。”   “啊!”   传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干咳了两三声。   中尉从装订好的文件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摆到传藏眼前。   “哪一个是你?”   “嗯嗯。”传藏接过照片,紧皱着眉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再说照片也很模糊……”   中尉离开办公桌,凝视着照片。接着,用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人,说道:“这就是中河原传藏!”   “嘿……啊,对,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我。”   “不!”山城中尉后退一步,用手指着照片,正色道,“这人是中河原传藏。但不是你!”   “什么?”传藏不由得站了起来。这时的传藏即使没有想到“力道山”的存在,他也明白逃走是不可能的。   山城中尉敏捷地绕到桌子后面,从铁盒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折返了回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中尉说着,递过几张照片来。那是些衬有硬纸壳的照片,是一个中年日本人的正面照和侧面照。   传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哦,你才回日本吧。这个人是日本反战派的领袖,相当有名哦。”   “……”   “这个人现在改叫别的名字了,不过……”中尉弯腰捡起俊夫刚才掉到地上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说道,“跟刚才那张毕业照比较一下吧,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同一个人……same person.”   “……”   中尉把两张照片拿给俊夫看了一会儿后,似乎舒了口气。接着,他把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到了那叠文件里之后,看了眼铁盒子,想了想,像是怕麻烦似的,又把衬有硬纸壳的照片也夹到了文件里。然后,拿起桌上的切斯特菲尔德给俊夫递了一根过去,随即,自己也抽出一根来。中尉把二人的烟都点上后,又坐回到桌上。   “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户籍,为什么这么做?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山城先生,”传藏一脸严肃地盯着中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私事?这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城中尉,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道:“关系?关系可大着呢。你不仅预言盟军会胜利,还预言了胜利的日期,我们作为情报部没有理由不调查清楚。”   “……”   传藏一个劲儿地抽着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只剩下—点五厘米了,可他似乎仍未察觉。   山城中尉担心证人会被烧伤,又抽出一根切斯特菲尔德,递了过去。   然而,传藏推开中尉的手,站了起来。   “山城先生,我明白了。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吧。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我们两个人谈吧。”   7   战争结束后不久,位于神田一桥的如水会馆便由占领军接手,成了总司令部的俱乐部。被称作“宇宙尘”的房间在会馆的二楼,是一个拱顶状的巨大房间。   厚重的黑水泥墙上,随处镶嵌着玻璃做的星星,随着玻璃球的旋转而闪闪发光。围绕着中央的舞池,四周摆放着桌子,屋子的一角是东池,那里装有一台音响设备。照明设备除了玻璃球之外,就只有每张桌子上点着的一根蜡烛而已了。这里恐怕是模仿美国什么地方的夜总会设计的吧。不过,这也算得上是占领军改造日本建筑的成功之作了。在入口处,时常会有来自堪萨斯州一带刚进城的将校太太们,她们张着嘴,吃惊地往里张望着。   跟在山城中尉身后的中河原传藏,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进了“宇宙尘”。此时,乐队的演奏还未开始。传藏一边享用着美式牛排和沙拉,一边听山城中尉郑重其事地讲自己的经历。   山城中尉的父亲,是山口县出生的第一代侨民,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农场。而他自己则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随后又在波士顿大学攻读了心理学硕士学位。他本人一定是硕士,这一点毫无疑问。山城中尉说话时有这样的习惯,那就是时不时地要用一些很生僻的汉语词汇。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桌旁还坐着两位年轻女性。在情报部的停车场坐上“林肯”轿车时,山城中尉已将她们二人介绍给了传藏。长得漂亮些的叫做简,是山城中尉的未婚妻。另一个容貌大为逊色,是她的朋友,叫凯蒂。山城中尉有未婚妻这个消息对传藏而言简直是一个捷报。不过在这种场合,突然来了两位女士,传藏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两人说着英语,但是从凯蒂那副女仆似的模样还是可以判断出两人身为日裔二世的身份。于是,传藏悄悄对中尉说道:“想两个人单独聊会儿。”中尉哈哈地笑着回答道:“两位淑女对于难懂的日语还不甚了解。”   吃完饭后,二人陪着两位淑女去了洗手间,等她们方便完后又一起回到了桌旁。中尉拉开椅子让淑女们先坐下,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蜡烛挪到跟前,掏出一枝派克钢笔来。   “首先,第一,阁下您借用别人户口上的名字,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中尉拿着菜单,在旁边的空白处用派克笔写上了“第壹”两个字。而且,“壹”字比“第”字大了将近一倍。   “不,我还是从这里开始讲吧。”   传藏决定按从前给丽子说明的顺序来讲。   给丽子讲的时候,是传藏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才讲的;而这一次是在对方的要求下讲的,所以说明起来要容易得多。何况,不用再解释“太平洋战争”呀、“空袭”呀什么的,省事多了。   然而,还是必须从“时间机器”开始谈起。因为即使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让山城中尉接受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浜田俊夫就是现在四十五岁的传藏这样一个事实,不提及“时间机器”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传藏忽然开口问道:“山城先生,你知道‘时间机器’吗?”   “时间机器?”中尉反问道。   “嗯,H·G·威尔斯的小说里有……”   中尉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看来,又要介绍电影的大意了?传藏顿时备感失望。   正在这时,一旁的简用英语和中尉聊了起来。好像在说这是她喜欢的曲子,想去跳舞。这时,乐队已经奏起了柔和的前奏音乐。   中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挽起简的胳膊,向舞池走去。   正在传藏目瞪口呆之际,凯蒂发出了邀请:“跳舞吗?”   中尉“女士优先”的行动教育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传藏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帮凯蒂挪开椅子,与她一同步入舞池。   姑且不去想舞伴的长相,无可挑剔的伴奏音乐,四周翩翩起舞的外国人,天棚垂饰的玻璃球,周围的气氛让传藏恍若置身于一九六三年的赤坂的夜总会。传藏暗想道,干脆把谈话的时间拖得长一些,让中尉每天带自己到这里来吧。   跳完两曲慢舞后,传藏回到了座位上。中尉已经摆好了啤酒和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等候多时。   中尉站起身来,好像并非只为迎接凯蒂一人。   “刚才,You说的是H·G·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吧?”中尉片假名部分的发音相当流畅。   “你知道呀?”   “不,以前看过。但是,为什么?Why?……”   “这样吧,我就直说了!”   两人相视而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即使简搭讪,中尉恐怕也不会给予回应了。   二十分钟之后,在简歇斯底里地快要发火前,中尉果断地站起来,告诉女士们有紧急情况发生,催促着出了“宇宙尘”。   此后的近一小时,“林肯大陆”的V12发动机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两位女士被安然无恙地送回到了筑地的女兵宿舍。接着,传藏跑回梅丘的男主人家,拿出打火机,手表以及其他东西。由于时间的关系,中尉和简吻别的时间缩短为平日的一半,传藏也没来得及向睡眼惺忪的女主人说明这一紧急情况。   最后,“林肯”车开到了情报部的大门前。两人下车后,中尉冲着值班的中士喊了一句什么,便把传藏带到了一间暖气设备良好的屋子,并让日本的工作人员拿来了两打蓝带听装啤酒和一大盒奶酪饼干。   直到第二天天亮,中尉仍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传藏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白木屋事件”几近结束的时候。   “Oh,可怜的丽子小姐!”他说着,按照佛教习惯,两手合十,闭上了双眼。突然,他睁开眼睛,大声说道:“你知道未来的事情?告诉我吧。‘轰’地一下子……回到原来的世界。下次,美军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战争。”   “一九五〇年,”传藏回答道,“朝鲜出现情况时,美军会出兵。”   山城中尉脸色“唰”地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身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大和魂”的存在。“我发誓绝不会把你的话告诉给任何人,所以你把战争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吧。”   8   不知山城让治中尉是如何说服上司的,总之,在情报部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山城中尉将在两个月后退役回美国的事已成定局。而在这两个月期间,似乎是要补偿传藏这些年来吃的苦头,山城中尉为了撮和他和美子,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提出这事儿的时候,传藏就极力反对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也……”   “放心吧,传藏,你听我说。嗯,有关小田切美子的事,我已经调查过了。美子小姐是一位名叫及川德治的电影制片人的女儿。但父女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一九二八年美子作为及川德治先生的养女入了及川家的户籍。在这之前,美子小姐的经历不明。对于以前的事情,美子小姐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大概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吧。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向美子小姐和盘托出吧。所以呀,你们俩刚好是一对儿。”   “那位及川德治先生现在在哪儿?多少岁了?”   “及川德治先生于一九三九年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是吗?”   “啊,还有个名叫启子的人吧。你把启子小姐扔在及川家的长椅上啦。可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现在还来得及。不过,话虽这么说,一九六三年你六十岁,启子小姐十七岁,年龄可不相称呀。年龄不相称那就没有缘分呐……”   “我知道。可是……”   “啊,不过,传藏。我的意思是,你在一九六三年遇到了及川先生吧。那个人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时间太久啦。”   “也难怪。也就是十六年前仅仅见过两面嘛。不过,传藏,及川先生长什么样我可知道哟。”   “嗯?为什么?”   “啊,对了,传藏,你长期以来都借用别人的名字。所以,你最好还是把姓改了吧。”   “姓?”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和美子小姐结婚后可以入她的户籍,这么一来,中河原这个姓就可以扔掉了啊。”   一个月后,山城中尉身穿带有黑色家徽的正装和服,郑重其事地与男主人一同前往拱顶屋提亲去了。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负数·零   1   电话响了。   这部电话自从十几年前安装好以来,已经这样响过好几千次了。现在打来的这一通,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千次中的一次而已,也许连对方的名字、通话的内容都会忘记。准确地说,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对传藏而言,说到有印象的电话,至今为止只有很少的几次。而其中只有一通电话,从对方的语气到打来的日期,他都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电话刚刚安装好后不久,从某一家医院打来的。他之所以能将来电日期默记于心是因为那一天他的女儿出生了。   电话继续响着。凝视着电话机的传藏,推断刚刚走廊那边响起的尖细声音可能是太太在说“我去买东西啦”什么的。也就是说,太太已经出门了,只有自己去接电话。他不高兴地咂了咂嘴,站了起来。   从书房的书桌到走廊的电话机前,大约要走十步。其间,传藏想起自己曾向社长提议过生产一种“在电话铃响了三十秒以上的情况下,自动告之主人不在家,并记录下对方口信的装置”,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再讨论一下生产这种装置的事。   刚才他把小型电视机放在书桌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国电影。刚放到主人公为了救出恋人潜入坏蛋家里的时候,电话响了。有人曾说过:“无视对方的处境、不顾时间场合响起的电话是一种暴力。”至少,在这个时候,传藏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传藏已年过六十,不可能接起电话后,把听筒放到一边自个儿返回书房去看电影,这种举动太无礼了。他猜想这个电话可能是阿隆打来的。这个孩子,身为公司的要员却连电视也不看,一门心思只放在工作上,太过认真了。传藏一边埋怨着,一边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及川……”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电话的拨号盘。由于室内设计的缘故.传藏即使转过身去也无法看到书房里的电视。所以他这会儿只得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电话那般,热心地观察起拨号盘来。   “嗯,我在家。”   他对着话筒应答着,视线稍稍动了一下。因为戴着玳瑁框的老花镜,拨号盘上的数字理应是看得清楚的,可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拨号盘。数秒之后,他说道:“是吗?那我在家恭候。”他仿佛对这个拨号盘上的数字很中意,说完后还盯着拨号盘看了好一会儿。   传藏回到书房的书桌前时,小型电视机的画面正定格在主人公身上,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领带也歪斜着。不过,镜头很快就切换成了衣帽架。虽然扮演主人公的演员出现在画面的左边角落里,而此时的传藏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之后,他伸手关掉了电视。   “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自言自语道,“我,那时,一个月前……”   三十分钟后,传藏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不响地走进书房的人除了小偷之外,只可能有两个人,传藏为了确认一下来者是谁,转过身去。   “是美子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启美还没回来吗?”   “她说晚饭前回来。哎呀,你在做什么?启美的作业?”   书桌上的小型电视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笔记本和书,摆得到处都是。两本《日英词典》,还有《简明英文文法》、《英语字帖》等等。   “我想用英语写封信。”传藏解释道。   “一声不吭地就把启美的书拿出来,她会生气的。”   “我只是突然想给山城先生写封信。”   “啊,给山城先生……是啊,是该联系一下了。”   “什么?”   传藏吃了一惊,要是这会儿没停下笔来的话,好好的一张航空信稿笺又要作废了。   “好像马上就要开始卖票了。还有,宾馆的预约也得早些才好……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日本举行的第一次奥运会啊。”   “对,可不是嘛!”传藏热心地附和道。   “可不知现在简怎么样了。你在信里头代我向她问好啊。”美子说着走到桌边来,盯着传藏的手。   至今,传藏仍不知道美子有没有上过女校。但是,即便上过,从女校毕业以来也应该有三十多年没碰过英语语法了。   美子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过要把英语重新捡起来。她并没有像检阅日语书信那般来看这封信,只是说了句“今天的生鱼片看起来不错,我买了些回来”,就走出了书房。   及川传藏有个嘈好,就是每天吃晚饭时都会喝二合①日本酒。他相信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利于健康的了。他的这种信念除了酒馆的老板之外还有不少的赞成者。   ①合:容积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   传藏还比较喜欢味道清淡的下酒菜。烤鳝鱼串和其他肉类,过于油腻,夏天喝啤酒的时候吃吃倒还可以,喝日本酒的话吃这个就不合适了。日本酒的下酒菜,数醋腌的章鱼和海贝最好,当然,最合适不过的是生鱼片。   那天晚饭时,饭桌上除了美子买来的生鱼片,有关山城让治的话题也成了下酒的“美肴”。   “启美,你还记得山城先生吧。山城先生来日本的时候,启美几岁来着?”   “一九五七年,”美子接口说道,“所以……”   “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启美一边嚼着日本风味的煮牛肉,一边答道。启美的面前没有摆上生鱼片。她讨厌吃鱼,喜欢吃肉。不过,启美还喜欢吃蔬菜,所以不用担心营养不均衡。可就算是这样,如果每天光吃肉的话,恐怕不久就会长成个又高又壮的女孩吧。这让俊夫很是不安。况且,启美的个头就已经超过她母亲了。   “……是从美国来的那个人吧。还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把他死去父亲的遗骨送回到了山口县的寺庙里。”   记性真好啊!传藏不由得感叹道。体格头脑也很不错……启美竟然没被选为健康优良儿童,真不知文部省的人在干什么。   “可别说什么‘死’之类的话!”传藏纠正道,“得说‘去世’了。对了,山城先生的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山城先生的日语说得倒是挺流畅,可认字读书什么的就不怎么样了。他父亲活……健在的时候,好像都是老人家念给他听的……”   “所以你今天才用英语给他写信。”   “对了!”美子紧跟着说道,”我想请他明年一定来日本看奥运会……还得买票,还是早点准备吧。所以,启美的书……”   “好呀,妈妈。对了,爸爸,信写好了吗?”   “啊,已经写完了。”   期待着自己能帮上忙的启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空姐,因而花了很多功夫去学英语,还和外国的笔友通信来着呢。   事实上,传藏知道自己只写了四个左右的单词,是用罗马拼音把信写好的。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向女儿坦白,因为这无疑是给对父亲充满敬意的启美泼冷水。   “启美,你好像经常寄航空信吧。明天帮我寄出去,好吗?”   “好的。”   传藏喝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看着爱女。   “对了,启美好像在看课外书呢。”   “是吗?启美,真的?是什么书哇?不会是……”   “哈哈,你不用担心,启美呀,看的是很难的英文书昵。对吧,启美?”   “嗯,是硬派的侦探小说和科幻什么的,妈妈。”   “科……幻?”   “就是科学幻想小说嘛。像什么外星人呀,机器人呀,还有‘时间机器’什么的……”   “时间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一种能穿越时间、自由地往返于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机器。”   “哎呀,真有这种奇怪的机器吗?”   “所以说是科幻呀!只是幻想嘛。”   “哎呀……”   母亲和女儿大声地笑了起来。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院子里的拱顶屋,已经很破了……”   “可是,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啊……”   “不,不是。”传藏笑道,“我是想稍微把里面收拾一下。”   几年前,传藏将拱顶屋免费借给周围的人使用。因为它的大小刚刚适合集会呀,街道居委会的会议呀,鲜鱼商会的合唱团呀,隔壁退休老人发明的椅子式茶道的讲习会等等,使用的人非常多,有时还有人让传藏帮他们订外卖拉面什么的,以至于传藏想要在拱顶屋里再开通一部直通电话。人多嘈杂,拱顶屋里面被弄得非常脏。传藏想,什么时候得当场抓住在墙壁上乱写乱画的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   五月的一天,传藏打听到车站前乐器店的二楼正在出租房屋,每两小时五百日元,于是传藏把那里介绍给了街道办事处。随后请来了修缮工人,对拱顶屋进行了维修。   尽管门和荧光灯的安装都十分简单,但由于内外墙都要重新涂刷一遍,所以直到五月二十四日的傍晚,脚手架全部拆去,修缮才彻底完毕。   “谢谢,辛苦啦。弄得真漂亮啊!”传藏向“小祖宗”感谢道。男主人已经退休在家了,现在是老二“小祖宗”良文继承父业,在承包工程。   “叔叔,沙发已经送来了,但椅子还没送来。夫人要的三十把折叠椅,工厂里没有库存,得再等四五天……说是二十四号之前送过来的,可是……”   “椅子什么的,没关系。”   美子想学车站前的那家乐器店,向租用者收取使用费,而传藏眼下却不想把拱顶屋租出去。   “……来,喝一杯吧。”   启美代替妈妈拿来了威士忌,传藏首先给“小祖宗”斟了一杯。   “叔叔,承蒙款待。不过,我一会儿还有事……”   传藏心想,这孩子比他父亲踏实多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们有空再慢慢喝吧。”   把威士忌的酒瓶、酒杯放回酒柜上后,三人走出了拱顶屋。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啊。”   “有时间,大伙儿来玩啊。”   “小祖宗”坐上放在院子里的小型货车,毛毛躁躁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过去的工匠都是步行回家,所以才常常毫无顾忌地喝得酩酊大醉。传藏心里不由得暗暗替男主人辩护。   小型货车的踪影一消失,传藏便返回堂屋,点上了一枝烟。   “哎呀,爸爸,那个气体打火机是新买的吗?”身旁的启美盯着传藏手中的打火机问道。   “不,这个早就买啦!”传藏心想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把用惯了的那个打火机给弄丢了,所以只得把原先那个拿了出来。这个打火机可真耐用啊。”   启美微微一笑道:“爸爸,您总是丢三落四的。”   “是啊!”传藏自言自语道,“忘记了……”   “啊,真的吗?之前的打火机,忘在哪儿了。”   “不,我不是说那件事。之前吃晚饭的时候你不是提到过‘时间机器’什么的吗?”传藏故意把“时间机器”一词说得含混不清,“你那儿有关于‘时间机器’的科幻小说吗?”   传藏想看一下小说原著。   “有啊。当然有了。”   “当然有?”   “最古老的是H·G·威尔斯写的中篇小说《时间机器》,是时间机器的经典之作。之外,还有许多是有关时间机器的“悖论’的小说,写得很玄。”   “别用‘玄’这种奇怪的词了。你说的“悖论’就是自相矛盾的意思吧。”   传藏对于这个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是啊。最玄……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杀死父亲’的悖论。”   “杀死父亲?”   “就是说如果乘坐‘时间机器’飞到过去的世界,把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样。很多作家给出了各种不同的答案。爸爸,您到我房间来看看吧。”   进入堂屋的大门后,走在前面的启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摆满英文书籍的书架前,环视了一番,抽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里面有一篇《最初的时间机器》,正适合你这种初级读者。”   “哎呀,这不是日语的吗?”   不用借词典就可以读,传藏暗自高兴。   “现在科幻小说很流行的嘛。有很多都被翻译过来了。”   “是吗?那,这个,借我看一下吧。最近,晚上老睡不着觉,今天晚上我翻翻看吧。”   传藏拿着书,慢慢走出启美的房间。然而,门刚一关上,传藏就像兔子般飞快地跑进了书房。   启美借给他的是东京创元社发行的由弗雷德里克·布朗创作、中村保男翻译的《赞助者的一句话》。传藏在书桌前坐下,把书翻到了启美说的《最初的时间机器》那一页。这是一篇仅仅两页的微型小说。   古莱因加博士庄重地向大家宣布:“各位,这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三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六立方英寸的箱子,上面装有几个刻度盘和一个电源。   “只需用手抓住它,”古菜园加博士说道,“把刻度盘调到你希望去的年月日,按下按钮,这样——你就身在那里了。”   博士的一位朋友斯梅多莱伸手接过箱子,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说道:“真有效果吗?”   “已经做过简单的实验了。”博士说道,“把刻度调到一天前,按下按钮,就会出现我的背影,正从屋里走出去。吃了一惊吧?”   “这个时候,要是一跃而起跑到门前,踢自己的屁股,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古莱因加博士笑着说道:“或许行不通吧。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改变历史。这就是有关时间机器的悖论啊。如果有人回到过去,把和自己母亲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突然,斯梅多莱手里拿着箱子离开其他三人向后退去。他大笑着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这么试试。在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已经将刻度盘上的日期设定为六十年前了。”   “斯梅多莱!别这样!”古莱因加博士飞奔过去。   “博士,您等等。你要是再往前走,我现在就按下去了。要是你不妨碍我的话,我再告诉你我这么做的原因。”   古莱因加博士停了下来。   “我也听说过那个悖论。我一直对它很有兴趣。不管怎么样,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杀掉自己的祖父。我恨我的祖父。他无情的虐待,使我祖母以及我父母的人生变得很悲惨。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能杀死他,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斯梅多莱伸出手,按下了按钮。   突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斯梅多莱身处荒郊野外,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过不了多久,古莱因加博士的家就会建在这里。这样的话,他,斯梅多莱的曾祖父的农场应该就在南边,距这儿一英里处。他迈开步伐走了出去,途中拾到一根可以作棍子的木头。   在农场附近,他看到一位红发的年轻男子正用鞭子抽打一条狗。   “住手!”斯梅多莱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去。   “少管闲事!”年轻人说着,将鞭子甩了过来。   斯梅多莱将手中的棍子挥了过去。   六十年后,古莱因加博士严肃地说道:“各位,这就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两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果然如此,传藏思忖道。   自三年前全学联①开展反对安保条约的斗争以来,他一直在想,一九三二年以来的自己是不是太胆小了。虽说对于日本悍然发动太平洋战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加以阻拦恐怕的确无能为力。可是对于父亲在一九三九年的中国中部战场上战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此事的发生。打一开始他便认为在战场中丧命是父亲命中注定的,是绝对无法更改的。然而,假如自己刚来到一九三二年的世界时就把父亲弄伤的话,他就没办法应召出征,也就不会死在战场上了。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全学联的新闻时,传藏总是会为自己年轻时的懦弱而生气。   ①“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会”的简称。   话说回来,现在读的这篇微型小说,尽管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但总之作者弗雷德里克·布朗跟丽子一样,似乎想要表达同样一个意思。那就是:若想改变过去的话,就会产生悖论。看来,持这种想法的不止丽子一人,至少多了一个弗雷德里克·布朗。传藏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学那个斯梅多莱以及全学联的人。   然而,这件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传藏对自己说道。直至五月二十七号之前,自己都会一如既往地待在这个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世界当中。在这期间,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改变过去的事实,而导致悖论的产生。绝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剩下的三天才是最关键的。传藏两眼直直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电影公司的挂历,一动不动。   2   第二天早晨,七点左右,传藏来到了厨房里。   美子正在切葱,准备放在酱汤里。传藏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   “哎呀,怎么啦?这么早就起来啦。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吧。”   “嗯,太冷了。”传藏说道,“我起来上厕所,顺便过来看一下。”   “那你快去吧。”   “嗯,那个,前阵子我曾经提到过,今天晚上,公司里有人要来,你知道的吧。”   “不需要准备晚饭吧?”   “嗯……另外,今天那人或许会打电话来。如果接到电话的话,就说请他过来。”   “这是当然的啦。你工作上的事,我没有理由拒绝嘛。”   “是吗?那倒是。”   传藏第二次出现在厨房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这次美子正在烤鱼干。   “孩子他爸,帮我把那个打开一下吧。满屋子都是烟。”   “嗯,”传藏一边按吩咐去做,一边隔着烟雾搭话道,“那个人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   “咦?……可是,刚才电话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电信打来的。说是做什么测试。”   “哦!……那,之前,八点半的时侯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启美接的电话,好像是她朋友打来的。”   “是吗?这可真奇了。”   “没事吧。他确实是今天要来吗?”   “嗯……或许下午会来吧。”   傍晚,传藏没再去厨房,所以无法预知晚饭会有哪些菜。   他也没有必要去厨房,整个下午,他都一直待在书房里竖起耳朵等着电话响。可是电话一次都没响。   晚饭有猪排,这是启美最喜欢吃的。   启美刚和朋友打完保龄球回来,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啃着排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说道:“早上有电话。”   “是你朋友吗?”美子问道。   “不,是一个叫浜田的人打来的。”   “什么?”传藏吃了一惊,手里的酒杯滑落了下来。   “启美,快把抹布拿来。”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传藏边问,边追在启美后面,去了厨房。   “他问晚上可不可以来我们家。”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我已听说了此事,欢迎他来。”   “……”   “是这样的吧。爸爸早上不是在这儿说过了吗?”   “……唔。”   “说是九点钟左右过来。”   快到九点的时候,传藏拿着一盒“和平”牌香烟走进了客厅。在客人到来之前,他总会把桌上的香烟罐装满。虽然客人最多不过吸两三枝而已,但可以作备用,以防香烟被吸完。   传藏装满一罐烟,看了看手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抽出一枝烟,叼在嘴上,随后,在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发现把打火机给忘在饭厅里了。于是,只好把香烟又放回烟盒。他一边用中指敲着自己的膝盖,一边环视室内。   矮书架上摆放着的文学全集、历史大系之类的,传藏一次都不曾看过。矮书架上还有收音机和便携式小型电视机。收音机是一个月前公司送来的今年最新款型,里面的线路装置和传藏四年前所设计的一模一样,不过,听说外壳是最近花了十万日元请一位名人设计的。美子听说了那位设计师的名字以后,马上就把收音机拿进来做了装饰,所以传藏至今尚未把收音机打开来听过。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种形状的外壳,可能会造成高低音混杂。于是,他走到收音机前,蹲下身正要把收音机的插线插入书架旁的台用插座中时,突然一张似曾相识的美女面孔跳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张美子年轻时的照片,镶了相框,就放在电视机的旁边。   传藏把插线插好后,视线再次转回了照片上。他拿起照片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的书与书之间有一个宽约十厘米的缝隙。他将相框塞了进去,退后两三步看了看,觉得不大合适,连忙又将相框取了出来。历史大系倒了下来,传藏只好把桌上“和平”牌香烟的空盒拿了过来塞在缝隙里,空盒子的大小刚好合适。   传藏拿着相框正想走出客厅,然而正在这时,门铃响了。他急忙停了下来。   很快,传藏便做好了决定。他将相框反扣在收音机旁,飞奔出了客厅。   3   门外,一个男人低着头,不停地说着什么。   传藏根本顾不上跟那个人打招呼。他注意到这栋房子的设计有一个很大的漏洞。玄关的正对面就是走廊,无论哪个房间里的人探出头来,都可以将站在玄关处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四目相对,美子肯定会跟他打招呼,那样一来,这位来客表现出来的惊讶就将是看到相框后所无法比拟的。而且,传藏今晚并不希望他们二人见面。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传藏招呼对方进了玄关。他对于那个男人没穿便于脱下的浅口鞋有些不满,接着赶紧用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将他请进了客厅。   反手将门关好后,传藏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下来。他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对方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递上名片。   传藏接了过来,按照惯例,他看了看名片。目光落在名片上的一瞬间,他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名片上这样写道:“自由屋酒吧小枝”。   传藏拼命地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男子就是约定今晚来拜访的那个人,这一点,当然无须怀疑,光是看看他那身衣服就可以弄明白。可是,这个人为什么递上这样的名片呢?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是一张普通的名片。也就是说,它不是女性通常使用的那种小型的、四角被切圆了的样式,而是随便哪一位男士都可以使用的标准尺寸的名片。   传藏琢磨着,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将这张普通大小的女招待的名片与自己的名片一同放进了口袋。然后,将这张名片误以为是自己的,拿出来递给了传藏。直到现在,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不,岂止是递了出去……传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失误。在这三十一年中,他还一直认为当时递上去的是自己的名片。不过,对于这件三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传藏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脸红了。   传藏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确信此时递上去的名片上面写着的是浜田俊夫的名字以及他在公司的职位。   于是,传藏为了不让他看见名片的正面,将小枝的名片反过来放进了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随后,马上向他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这几年间,传藏去那几家常去的西装店时,为了避免碰到浜田俊夫,可谓小心又小心。虽然对方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也没有发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未来的自己,但因为满头白发很是惹眼,极容易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浜田俊夫和及川传藏今晚又必须是初次见面,为此传藏不得不格外谨慎。   对方在初次见面的、年长自己两倍的老人面前很是拘谨。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一边盯着那双手,一边说出了自己来访的目的。   “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际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传藏“哦”了一声,仔细观察着对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吗?”   阿隆以前常常感叹,说是他所在的技术部有个叫浜田的男人,和传藏年轻时一模一样。传藏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住在男主人家里的时候,只是两天刮一次胡子时才照一下镜子,可那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但阿隆可是一年到头都看得到传藏,所以他说的应该没错。这就是当年自己的模样。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浜田俊夫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一个陌生人有事相求,而且还是这么离奇的事,会不会被拒绝昵?浜田俊夫内心焦虑不安,拼命向传藏做着解释。   但是,在传藏眼里,浜田俊夫绝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于这位“亲人”的苦恼,他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立马替俊夫解了围。   “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啊!”   浜田俊夫松了口气,如同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捡到个饭团。   “是这样啊。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浜田俊夫掏出新买的手绢儿,擦了擦汗。手绢儿上的价格标签随之掉了下来。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   传藏目送价格标签钻到沙发下面后,又把视线移回到了对方身上。不仅手帕是新的,浜田俊夫身上穿的粗花呢外套也是新做的,在理发店喷的香水还香喷喷的呢。   传藏暗想,对方要是脱下粗花呢外套,换上藏青色的西服的话,就和五年前银座法国料理店里的“小祖宗”一模一样了。   那个对候的“小祖宗”,在现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规规矩距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今晚的俊夫却格外地能说会道。   “如果方便的话,”他又开口说道,“能不能听我大概讲一下事情的经过。”   听那声音,让人感到倘若被拒绝的话,他就会窒息一样,所以传藏慌忙应允道:“行啊,那……”   “当然”一句还没说出口,就听得一阵敲门声。“啊,这个……请等一下……”   传藏抛下这么句话,跑到了门边。幸亏沙发离门很近,再加上每天不忘晚酌的健康习惯。他敏捷地抢在美子前头,亲手把门打开了。   门只打开了大约有二十厘米的细缝。传藏勉强把头探了出去,低声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启美睡了吧。”   “嗯,早睡了。”   “那,你也先睡吧。”   传藏接过托盘,回到了浜田俊夫旁边。“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   刚刚脱险的传藏一个劲儿地替美子辩护着。当然,现在美子究竟穿着什么,他是无暇顾及的。   “那个,”浜田俊夫弯腰把托盘接了过来,“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点牛奶呢,还是柠檬?”传藏把手停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高处,问道。   “那就牛奶吧……谢谢。”   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传藏不由得感慨万分。他在红茶里加了牛奶递给俊夫后,又往自己那杯里也加了牛奶。   浜田俊夫拿着杯子,一言不发。传藏以为他是要开始讲事情的关键之处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片刻之后,浜田俊夫啜了口红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好像是预先准备好了似的,从事情的起源讲了起来。   “实际上,我刚才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就是他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三十一年前和十五年前分别对丽子和山城让治所做的讲述将传藏散乱的思绪片断连成了一体,使他对初中二年级、也就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至今仍记忆犹新。然而,对于一些细节问题,如空袭期间、棺材的配给等等,已经全忘光了,所以,传藏听了俊夫的叙说,不由得感慨万分。   俊夫接着讲事情的经过,不一会儿就讲到了一九四八年。传藏一阵欣喜,他打算时机一到,就把当时的黑市和宪兵之类的事情说出来,以宽慰对方。然而,浜田俊夫却提起了匿名援助者的事情,传藏惊慌失措起来。对方并不知晓那位匿名者就近在眼前,对此事更是大加渲染。   到了最后,在他夸张的描述之下,这位匿名者除了洛克菲勒或超人之外,再无适当人选了。传藏无奈之余,只得开始聚精会神地思索起彩色电枧机新的设计方案来。   大约一小时后,浜田俊夫终于换了语气。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咳!”   传藏不由得盯住了对方的脸。   “我觉得半夜打扰实您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   传藏感到跟他简直就是话不投机,没法说到一块儿去。因为到现在为止,这个人都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这样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传藏站了起来。“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为配合对方,他把拱顶屋也称作了研究室。   传藏指了指墙上的按钮,尽管他觉得不大有可能会用到这个按钮,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这么说了。   “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明天一过,可就看不了电视了,所以还是多看一些吧。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一九三二年的世界里可没有“和平”牌香烟。   “那,拜托……”   传藏本想拜托他“时间机器”的事情,一不小心,冒出这么一句出来。幸亏,浜田俊夫似乎理解成了传藏拜托他关好门什么的,于是向传藏深深地鞠了一躬,送他出了房间。   出来后,一看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传藏想,如果俊夫愿意的话,到十二点之前还可以把《护士的故事》全部收看完。   而传藏本人则在书房里看起了《枪手斯雷德》。之后,从十一点三十五开始,有精彩的职业棒球联赛。他想知道刚才看了一半的广岛对巨人的比赛结果,以及他所青睐的东映队的胜负情况。   于是,传藏忙活了起来。他先把旁边书架上的便携式电视机抱到书桌上,然后又在椅子上垫了两块座垫,盘腿坐下。接着,他将耳机塞到耳朵里,拧开了电视机。随后,又看了看四周,拿掉耳塞,从椅子上下来,将书架上的“喜力”香烟拿了过来,重新坐回椅子上,塞上耳塞,掏出一枝,衔在嘴里,并将双手插到了衣兜里。传藏从椅子上下来时,耳塞也随之掉了下来。正要出门找火柴时,他突然注意到书架上有盒火柴,便拿起来摇了摇。之后,他坐回椅子上,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一边摇着手,把火柴熄灭,一边环顾四周,欲要起身,却又坐了下来,把火柴的残骸放在烟盒子上。他弯腰拾起掉在桌边的耳机,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他觉得耳机的塞孔应该做得更紧一些。坐回椅子上后,传藏把耳塞胡乱地插进塞孔,把耳机塞在了耳朵里。   尽管费了这么大劲儿,可电视节目毫无趣味可言。大概是每个星期都会播放,所以偶尔也有做得不好的缘故。接着,传藏便把频道调到了《护士的故事》。然而,或许是因为从中途看起,不明白就里吧,传藏提不起丝毫兴趣。于是,他又调回到了《枪手斯雷德》。可是,这时正好烟吸完了。所以又不得不取下耳机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印有古典车图案的烟缸。把烟在烟灰缸里揉灭后,传藏又点上了第二根,耳机也没戴,呆呆地盯着无声的电视机……   传藏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眼手表。时间正指向十一点五十一分,好像正在播放商业广告,电视画面上,一位美女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再次看了眼手表,这回看的不仅仅是指针,而是整块手表。这就是那块保存了三十一年的可以自动上发条并带有日历的手表。传藏直到最近才拿出来重新使用,所以使用时间总共加起来不过三年左右。然而,这块表经由瑞士的工厂生产出来以后,已经不停地走了三十多年了,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这块表却如同新买的一样闪闪发亮。   传藏突然站起身来。浜田俊夫应该在客厅里待到将近十二点。倘若果真如此,那就还会待上几分钟。   传藏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客厅前面。中途,他顺便去了趟卧室确认美子已经熟睡了。其实,真正的轻手轻脚不过最后的四五步。然而,就是这四五步,对传藏来说也是苦不堪言。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做小偷是多么地不合算。   走到门前时,传减再次朝美子的卧室望了一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跪下,把眼睛凑到了锁孔边。   从锁孔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对面的浜田俊夫。他这会儿正侧身坐着,不停地吸着“和平”牌香烟,几乎每两秒吐一次烟圈。“和平”牌香烟的前端的火星连着长长的烟灰。浜田俊夫又吸了几口,终于,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了,掉了下来。浜田俊夫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他那条惟一像样的裤子。虽然是多此一举,他仍然把烟拿到烟灰缸上方,用食指敲了敲。不过,多亏他站了起来,传藏才得以看到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前面的打火机。那个就是将要和浜田俊夫一起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气体打火机,和传藏忘在饭厅里的、并且曾与他一起去了一九三二年的那个打火机是同一个。正因为俊夫的那个要新三十一年,所以看上去锃亮。   正在这时,浜田俊夫看了眼手表。传藏也慌忙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同样的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至少还有两分钟是安全的。于是,传藏的视线又回到了俊夫戴着的新手表上面。   这时,浜田俊夫放下手,突然朝传藏这边走来。来不及逃走了。传藏急中生智,决定抢在俊夫前面行动。一壶红茶,初夏凉飕飕的夜晚……为了不引起怀疑,必须先发制人。传藏打开门,大声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厕所在哪儿了。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浜田俊夫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从传藏身边走了过去。   俊夫刚一走出走廊,传藏就向客厅里张望起来,火机仍放在桌上。他正要走进客厅,突然,眼角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传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转过身去。透过最里面那间卧室的房门,可以看见美子的半边身体,看样子,像是要朝这边走过来。传藏连忙赶了过去。   “怎么啦?”美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没什么。”传藏扶着美子的肩,一起回到了卧室。   “吵架了吗?”   “嗯?……不是,浜田去厕所啦。”   “是吗?他这人也太没规矩了吧。”   “什么?”   “深更半夜的,在别人家里走得吧嗒吧嗒地响……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唔,那个……他还年轻嘛。好啦,早点睡吧。”   “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就待到这么晚……”   刚睡着就被吵醒的美子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传藏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让她又睡了下来。他打算到了后天无论如何得把事情跟美子讲清楚。后天,将会有许多事要发生。实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这时,又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穿过走廊继续前行着。   “哎呀!”   美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搁在枕边的水上勉的小说,“啪”的一声掉到了她上。   “……我去和他说,他也太没规矩了。”   “喂,等等。”   传藏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她,然而这却是徒劳之举。因为美子至今仍时常应电视台之约,出演比她实际年龄小十来岁的角色。这会儿,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传藏的手,跑到了走廊。   “喂。”   传藏跟在后面追了过来,等他赶到走廊上时,美子已在客厅前面了。   美子打开门,向里张望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没铺地板的玄关处。   “已经回去了。”她转过身来,向传藏说道,“招呼也不打。收音机也不关,什么人嘛。”   “他有急事嘛,待会儿还要去拜访别人呢。”   “还没走远呢!你把他叫住,我得说他几句!”   “我不是说了嘛,他有急事嘛!他可是个好青年啊。阿隆都夸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呢!”   “工作上再怎么有能力,也得学着与人相处吧!下次,我决不让这个叫浜田俊夫的人迈进我家门槛一步!”   “喂,你说得那么大声,该把启美吵醒了。”   这话立马见效。美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传藏,接着夫妇俩一同去了启美的房间。   “看来打保龄球真是累人啊。”美子小声说着,帮熟睡中的启美把毛毯重新盖好。   4   及川家一带是高级住宅区。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即便是公司职员,也都是些课长级以上的高级职员。传藏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这些人为了公司,是如何地勤奋工作到深更半夜的。直到夜里两点左右,他一共听到了五次汽车的声音,每一次都是高级轿车的引擎声。   最后一次听到的引擎声就像是从活塞已经磨损、破烂不堪的汽车里发出来的。车好像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排气管快要喷出火来的油门声,震撼着夜空静谧的空气。传藏马上往旁边看了一眼。美子说睡不着觉,看小说看到夜里一点过。而此时的她已经沉沉地入睡了。看来,那辆一九三〇年款的福特轿车十分幸运,没有被美子骂成没规矩。传藏也是幸运的,因为美子的熟睡,使他在溜下床时,也不用编出“真冷啊”这样的借口了。   传藏只是把便服披上,因而没有点灯的必要。透过窗帘,有光线射进来,屋里微微有些亮。他将窗帘稍稍拨弄开来一看,发现斜对面启美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传藏一边把手伸进便服袖子,一边朝启美房间走去。他推开门,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将启美的手放进被窝,又帮她把毛毯重新盖好。之后,传藏注意到枕头旁边散乱地放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于是将它们拿到了书桌上。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女儿的笔记,但由于眼镜放在卧室,所以他看到的仅仅是娟秀的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笔记本上而已。   传藏合上笔记本,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心想,一定是刚刚两人进来时美子忘了关灯。当他走到门边.将手放在旁边的开关上时,他再次抬头看了眼荧光灯。这时他猛然想起,他与美子来的时候似乎根本就没有开过灯。不过,这事儿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关上灯,回到卧室。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钥匙,又朝着院子里的拱顶屋迅速走去。   走到草坪中央的小道途中时,传藏不由得停下脚来。刚涂过漆的拱顶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辉。当然,自那之后,他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眺望过拱顶屋。而且,三十一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认为这和记忆里的有所不同而感到失望。这就是三十一年前所见到的情景。这么想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怀旧情绪涌上心头。   拱顶屋里的“时间机器”也是一样。不过,传藏并没有闲暇来联想与其相关的人和事。他一跑近“时间机器”,就一个劲儿地仔细观察了起来。   如果有梯子的话,他肯定会爬上去看个究竟。虽然三十一年前他只是没看到机器的顶部而已,可他还是为没在拱顶屋里放梯子而后悔不已。外国人久别重逢时,哪怕双方都是男士,也会拥抱亲吻。但如果每天见面的话肯定不会做出如此举动的。   把外壳瞧了个仔细之后,传藏进到了机器里面。虽然他很想把脸颊贴在机器上,可是最终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是用手抚摸着四壁,让内心的激动慢慢地平息下来,传藏并没有再去触碰电灯以外的按钮和控制杆什么的。正面的云母板、刻度盘,还有旁边的布袋子……他把手伸进了布袋子里。   过去的点点滴滴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起三十一年前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以后,就是靠了放在布袋子里的纸币才得救的……说得救了是因为之后多亏了那些钱,生活用度总算没成问题……   “真奇怪。”传藏嘴里嘀咕着,又在袋子里摸索了一番。接着,他踮起脚尖,探头朝里看了看。虽然没戴眼镜,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连颗米粒大的东西都没有。   他环顾四周,思忖着会不会还有另外的袋子。可是却并没有找到。控制杆的下面,云母板的旁边,传藏找遍了每个角落,连一枚纸币都没找着。   他决定从入口处开始,按顺序再搜查一次。然而,他刚转向正面,脚下一滑,摔坐到了座位的洞穴里。他一边揉着擦破的膝盖,一边仔细搜查着洞穴。搜查完后,他才总算明白了过来。现在“时间机器”里的布袋子是空的。不过,后天之前里面必须放入纸币才行。   5   传藏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叫醒了。   “喂,我出去了。”   “哎……”   眼前站着一位中年美女,浑身散发着香奈儿五号的味道。   “饭菜在冰箱里。”   “啊……路上小心点。”   传藏看到美子手上拿着的上等席的票,才突然想起今天她和启美要去看相扑比赛。   “国技馆的烤鸡味道不错,你跟启美去尝尝吧。”传藏讨好地说道。多亏了相扑比赛,今天一天,美子的注意力才得以转移。所以,传藏认为说点讨好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美子站在镶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着装。   “太早了吧。”传藏说道。虽说美子心里惦记着相扑运动员大鹏会不会大获全胜,可也用不着这么早就忙着梳妆打扮呀。   “哎呀!”美子把她那张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二十多岁的脸转向传藏,说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已经过了两点啦。”   “哎?真的吗?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嘛。”   “妈妈,”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探了进来,催促道,“再不快去,就赶不上十两级的比赛啦。”   “对了,那个人今天和谁比赛来着?”   “跟花光。”   “孩子他爸,你知道那个叫北富士的相扑吗?虽说是十两级的,人长得可英俊了。我想他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那人真的很出众的哦,爸爸。”   “好啦,早点去吧。管它什么十两呀、英俊不英俊什么的,你们赶快去给他加油吧。”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美子和启美送走以后,马上跑到了拱顶屋里。他到“时间机器”这儿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待在它旁边,心里总要放心一些。   传藏将沙发挪到电话前坐了下来,他把按职业分类的电话本放在膝盖上,开始在索引里面查找“旧”这个字。   之后,传蒇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二手商品店、旧邮票店、旧书店等地方打电话。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计。”最初的四五次电话中,他还兴致勃勃地对人这么解释。然而,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传藏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是否有昭和初期的纸币,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说。   经营二手商品店的正规公司似乎比较少。不过,幸亏星期天几乎没有一家店休息,而且态度大多很谦和。其中甚至有人热心地向他推荐元明天皇年间的硬币和明治元年发行的纸币。   传藏以平均一分钟两次的比例继续不停地拨着电话。途中,他突然想到用铅笔来拨号。这样的话,手指头上的水泡就不会被磨破了。   晚上七点左右,他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六百二十五日元七十六钱五厘。这是到此为止打过电话的所有二手商品店里旧纸币的总合。可是,俊夫去到一九三二年,这点钱还不够他维持半年。   再过一会儿,美子就要回来了。传藏决心向她说明真相,从她那儿借点钻戒和珍珠首饰,代替钞票放到“时间机器”的布口袋里。   不过,传藏还是决定再选最后一家试试。他随手选出了一家位于深川、兼营当铺的二手商店。   “我想找一些昭和初年的百元钞票……”   他话还没说完,店主便答道:“啊,刚好店里有呐。昨天,有个外地人拿着以前的百元钞票来到这里。大约有一百张左右,说什么这已经不能够当钱用了……”   “真的吗?”传藏将写有六百二十五日元的便条一把撕下,“请问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传藏一边问着,一边准备在下面的白纸上用铅笔记下地址。   不过,传藏大可不必饿着肚子开车过去。因为店主人说道:“还是我过来吧,我给您送过来。”随后他又强调道,“大宗交易,本店向来是这么做的。”传藏心想,可能是店主人想弄点私房钱吧,便没拒绝他。   “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送来吧。”传藏跟对方约好了时间。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传藏站在门口,不安地望望车站,又看看自己的手表。浜田俊夫十点左右就会来。他在心里暗自思忖着,要想说服美子把钻戒借出来还得花些时间吧。   依照推算出的时间,传藏向玄关处走去。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问,及川先生的家是在这……”   电话里的店主人是个身高一米六六的矮个子。   “这么晚才来!”传藏站在台阶上生气地质问道。   “真对不起呐。早上我刚一起床,我们家那位呀,就要我做酱汤给……”   ”算了算了,钞票在哪儿?”   “在这里,差不多有一百张……”   传藏一把抓过钞票,朝拱顶屋奔去。   途中,他发现自己没拿钥匙,于是又折了回来。二手商店的老板还在原地等着他。   “那个,钱嘛……”   “待会儿。”传藏一边冲进玄关,一边大声喊道。   取了钥匙后,他直奔拱顶屋,匆忙将那叠钞票塞进“时间机器”里的布口袋里。随后,他喘着气,回到了玄关。   “那个,一共是……”   “你还没走啊?”传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印有圣德太子的万元钞票来,说道,“一张是一千日元,那么一共是……”   “一共有九十五张,所以是九万五千日元……”   这就奇怪了,传藏心里嘀咕道。不过,他还是先把钱付给了老板。   “谢谢惠顾。”   二手商品店的老板以为传藏肯定数过了,所以应该不敢虚报数字的。可是,那时的确是九千四百日元呀。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传藏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付给男主人两百日元后,拿着剩下的零头两百日元去了银座。   突然,传藏回忆起来了。那时,女主人数钱的时候……他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然而,拿了一张玩具纸币来做假的二手商品店老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6   “啊呀,欢迎欢迎。”传藏打开门,对俊夫说了这么一句后,便把目光投向了俊夫身后的年轻姑娘。   “前天晚上给您添麻烦了……当时您可能已经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没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头,恳切地说道。   “哪里……”传藏这么应答了一句之后,更加热心地向伊泽启子望去。   挡在前面的“障碍物”把头抬了起来。   “及川先生,这是伊泽启子,原先在这儿……”   传藏“哦”了一声,接口说道:“请多关照!”   他向伊泽启子轻轻点了点头。及川传藏和她必须是初次见面。   “嗯,总是给您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实在很抱歉。可否再让我去那间研究室看一下?”浜田俊夫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介意,你们请吧,钥匙在这儿……”   传藏迅速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拱顶屋的钥匙,递了过去。   浜田俊夫说了声“谢谢”,一脸不解地把钥匙接了过来。   “我还有点事儿,”及川先生说,“失陪了,你们请自便吧。”   比起伊泽启子来,美子才是关键所在。她要是这会儿走出来,发现上次那个没礼貌的人又来了,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啊,这个……没想到您那么忙,我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门关上,随后转过身来。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得见起居室那边传来的吸尘器声音。他一边看手表,一边慢慢地朝书房那边走去。   传藏在书桌前坐下,点燃了香烟。虽然一次就点燃火了,他还是从袋子里拿出了那个打火机,试着打了好几回,可是完全没有反应。   正在这时,门开了。美子提着吸尘器走了进来,微笑着问道:“刚才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哎?”传藏吃惊道,“你都看到啦。”   “那位年轻人感觉还不错嘛。”   传藏这才想起前天美子只是听到了浜田俊夫的脚步声,可并没见过他本人。   “是公司里的人……叫山田。”传藏说着,不禁后悔起前天没在美子面前把浜田叫成山田。   “和他一起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妹妹吧。”   “不,是未婚妻。”   传藏突然较起真儿来,争辩了一句。然而,仔细想来,伊泽启子不过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难免会被看成是俊夫的妹妹。   “是吗?是为了拱顶屋而来的吧。”   “唔……嗯。”   美子大概只听到了传藏和浜田俊夫谈话的结尾部分。   “年轻人的聚会可真好呀。对了,可以让他们在拱顶屋举行婚礼呀。不过,你也真识趣儿。”   “什么?”   “你是想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才没跟着去的吧。那就待会儿把茶送到客厅里去吧。现在正在烧水……哎,腿让一下。”   传藏被吸尘器赶到了外面走廊上。   他看了看手表,发现两个年轻人去到拱顶屋已经十分钟了,浜田俊夫差不多就要开始摆弄“时间机器”了。   传藏不禁后悔起刚才只顾着看启子,却没怎么注意浜田俊夫。浜田俊夫不久就要去到一九三二年,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了。   传藏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心里很是懊悔。这时,美子走了出来。   “可以啦……我去准备红茶,你去把他们两位请过来吧。”   “嗯。”   传藏嘴里应着,眼睛瞟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分了。但是,如果现在就去拱顶屋的话,浜田俊夫肯定还没出发。那个时候,自己似乎的确迟疑了很久。   想到这儿,传藏突然蹬上凉鞋,冲出了玄关。他决定去拱顶屋阻止浜田俊夫的行动。这样一来话,便可以避免俊夫重蹈自己的覆辙。而且,启子也不会被扔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回到一九三二年的俊夫的后半生,也就是后来的自己,又会怎么样呢?不过那种事情,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研究室的白色拱顶在初夏蔚蓝的天空映衬下,线条明朗,格外清晰。然而,传藏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迅速走到了入口处。   不过,在离门三米左右的地方,他突然吃惊地呆立住了。眼前那扇门被关得死死的。那是一扇宾馆式构造的门,从里面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然而从外面开的话,没有钥匙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这是美子考虑到把拱顶屋借给别人的诸种麻烦而特意设计的。   传藏马上朝堂屋飞奔而去。“小祖宗”给配的备用钥匙应该还放在书房里。   “哎,你快去叫他们过来吧,茶都快凉了。”   现在可顾不上茶凉不凉了。传藏将抽屉里的所有东西统统倒在了地板上,在里面一阵乱翻。趴在地板上的他撞到了桌脚,桌上的笔筒被撞翻了。多亏了这一撞,钥匙从里面跳了出来。   “呀,你这是干什么啊?弄得乱七八糟的。”   他推开美子,奔出了书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分。   进了拱顶屋之后,传藏发了好一阵子呆。   在进拱顶屋之前,他就觉得可能已经赶不上了。事实果真如此。三十一年前发生在传藏身上的一切故事只能再上演一次了。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呢。到刚才为止,所有事情传藏都是可以预料到的。然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传藏未曾经历过,所以他全然不知。   传藏心想,从现在开始,所有一切都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行。何况目前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眼前这位可怜的伊泽启子该怎么办呢?传藏向沙发走过去。   伴着均匀的呼吸,启子沉沉地睡着。她跟美子长得真像啊,连侧影都一模一样!虽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传藏仍然禁不住这么想着。   正在这时,启子像是感觉到有谁来了,睁开了眼睛。   “哎?俊夫。”启子盯着天花自言自语道。在传藏听来,这声音里饱含着深情与信赖。扔下这个启子,跑到一九三二年去的俊夫可真是个大傻瓜。   “哎,我说俊夫……哎呀!”   伊泽启子终于意识到来人不是俊夫而是传藏,她立刻坐起来,拉过一件上衣盖住胸口。就是那件粗花呢上衣。   她朝放机器的地方看了看,又看着传藏的脸问道:“俊夫,他到哪里去了?‘时间机器’又被搬到哪里去了呢?”   “唉……这个嘛……”   事情终于发生了,传藏心想。只是,对启子该从何说起呢?   “……实不相瞒,那个……”   “‘时间机器’是属于我的,可俊夫……”   “嗯,那的确是属于你父亲的东西,所以……但是,浜田君他……”   “这么说来,”伊泽启子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看来,您从俊夫那里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嗯,那个……那个,我们去那边吧。有话到那边慢慢……”   把伊泽启子领进堂屋的客厅后,传藏立马去了起居室。   “开水全凉了,正重新烧了。”   “嗯。”   “怎么啦?看你表情奇奇怪怪的。他俩在客厅吧。”   “不,那个……”   “哎?已经回去了吗?”   “不,”传藏压低声音道,“女的在客厅……”   美子向传藏靠了过来,问道:“男的还在拱顶屋?”   “不,那人走了。”   “哎呀,一个人回去啦?”   “……嗯。”   “哦,吵架了吧。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别说这个了。再不想想办法帮帮她的话……”   “哎呀,她受打击了吧?是第一次吵架?她还在哭吗?”   “哭倒没哭……”   “那,她在生气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给她吃点镇静剂吧。”   “嗯……对了,那个。”   传藏凑到美子耳边,兴奋地叽叽咕咕了一通。   “哎呀!”美子抬起头来,“这样做行吗?对别人的女儿。”   “那个孩子,没有父母呀。我想今后替她父母照顾她……总之,现在……”   美子呆呆地盯着传藏的脸。之后,她默默地走到了厨房里。   传藏端着美子沏好的红茶,顺便去了书房。抽屉里的东西全都散乱在地板上。传藏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偶尔服用的安眠药。   伊泽启子神情紧张地在客厅里等候着。   “我现茌有点事儿,请等一下。”传藏含含混混地说着,把红茶放在桌子上后,出了客厅。外面走廊上,美子正翘首探望。传藏拦住她,二人一起回到了起居室。   美子抬起头来,忧虑不安地看着传藏。   “没事儿。”传藏安慰道。他猜想伊泽启子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自己走出客厅后她肯定是端起茶杯大口喝起来了。   不过,传藏还是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去了客厅。不久,他便从客厅探出头来,向站在走廊上的美子招手。   美子走进客厅后,不安地把视线移向沙发那边。   早晚与三面镜梳妆台为伴的美子,对于自己的容貌一清二楚。然而,面对眼前这位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启子,她会作何反应呢?传藏心里紧张极了。   美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启子,之后转向传藏,问道:“就让她睡在这儿吗?”看表情,美子好像是觉得自己年轻时比启子还漂亮。   “来,帮帮忙。”   二人把伊泽启子抬到了卧室里。   “照这样子,会睡到傍晚吧。唔,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今天晚上再说吧。”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情得去做。   “……那,这孩子就拜托你啦。我现在去趟男主人家。”   7   “您来啦,老爷。”   男主人已经八十一岁了,除了掉了几颗牙齿,耳朵不好使以外,身子骨还很硬朗。   “‘小祖宗’在吗?”   传藏刚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吼了这么一句,就听男主人叹道:“哎,是吗?”   这时,“小祖宗”走了出来。   “父亲说哥哥拿来的助听器戴着耳朵痒,根本就不乐意用。叔叔,您找我……”   “啊,我想请你帮帮忙。今天晚上,你能帮我找两三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吗?”   “没问题,是准备聚会吗?”   “不,不是的。”   今天晚上十点左右,“时间机器”会回到拱顶屋来。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浜田俊夫拜托年轻时的男主人搭了个台子,打算从上面起飞。然而,后来的搭乘者并非俊夫,而是那个巡警。必须得想想办法,把那个巡警的问题解决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与某人发生过冲突,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现在问题都还没解决。今天晚上,那个男人会到拱顶屋来。他出手很快。所以,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帮帮我。不管怎么说,那人毕竟是个柔道高手。”   “叔叔,”“小祖宗”酷似当年的男主人,砰砰砰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这件事您就交给我了。”   到了黄昏时分,伊泽启子仍旧处于昏睡之中。传藏担心把药的剂量弄错了,所以时不时会到卧室里确认一下,看她的呼吸是否正常。一定是整整两天都没睡了,传藏对自己解释道。总之,照这样下去,估计会睡到明天早上。   晚饭后,传藏一家还是和平时一样,聚在客厅里看电视。播广告的时候,传藏和美子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启美也没有格外在意。   快到九点了,《不可接触者的贱民》刚一结束,美子便关上了电视机。在平时,这是大家解散的信号。   不过,有的时候大家也会就电视节目发表一些简单的评论,或是谈谈正流行的保龄球运动什么的。只有今晚,传藏率先带头遵守了规则。启美无奈地说了声“晚安”后,走出了房间。传藏来不及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便离开了客厅。   卧室里,传藏正看着伊泽启子上下起伏的胸脯时,美子走了进来。传藏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在床边坐了下来。   美子将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挪到传藏跟前,坐下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传藏。   “嗯。”传藏看了看手表。其实不看也知道,现在刚过九点。   “‘小祖宗’他们马上要到拱顶屋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   “嗯。不过,就只待一会儿,马上就好。所以,茶什么的,都不需要。”   九点半,“小祖宗”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   “呀,辛苦了。”   站在门口等候的传藏立刻把大家带到了拱顶屋前。包括“小祖宗”在内的四个年轻人都戴着工地安全帽,手里提着击球棒。   传藏让他们四人围成圈,向他们解释了作战计划。   “我呢,这就进去跟他说说。如果谈得不顺利,感到有危险的话,马上会吹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口哨,小声地吹了一下,“我一吹,你们就马上进来,把他按倒。不过,先说好了,下手可别太重了。”   十点零四分,“时间机器”出现了。   传藏的视线又落在了已经看过几十次的手表上。随后,他抬起头来,只见“时间机器”出现在离地板一米左右的上方,轰隆隆地响着,降落在地板上。等在外面的“小祖宗”他们此刻一定正在琢磨,这声音不像是格斗声,倒像是什么地方的烟花工厂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   传藏躲在沙发后面,紧紧地握着口哨。   一秒、两秒……机器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里面滚出一个黑色物体,一身黑色制服,好像一直在推机器的门来着。   不过,通过柔道学过如何防身的巡警迅速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之后,他把目光锁定在机器上,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电梯啊。”   巡警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接着发表意见道:“是地下秘密工厂吧?”   听到此话的一瞬间,传藏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从沙发后面站了起来,喊道:“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呐?”   “哎?”巡警吃惊地转过身去。   传藏严肃地说道:“这儿是帝国陆军的地下兵工厂,我是宪兵大佐中河原传藏。”   “嗨,”巡警立正站好,举手行了个礼,“其实,那个……”   “为了保密,还得请警官全力配合。”   “啊,那个……”   “好了,辛苦你了。”   传藏朝着放威士忌的架子走去。他暗自庆幸刚才把剩下的安眠药放进了衣兜里。   “来,喝一林吧。”传藏转身向着巡警,说道。   几分钟后,传藏打开门向外探出头去,“小祖宗”一伙人,正等待时机,打算决一死战。   “结束了,”传藏说道,“已经谈妥了。”   “小祖宗”一伙为没能显示空手道初段的本领而懊恼不已。传藏带着他们来到了车站旁边的酒吧,并吩咐老板娘,让他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叔叔,您不喝吗?”   “我还有事没办完……”   走在回家的路上,传藏打算还是从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开始对美子讲起。几年前,传藏重温乔治·帕尔制作的电影时,没带美子去,这会儿他正为此事后悔不迭。倘若当时带美子去了的话,现在就省去道工序了。   不过,这次毕竟是有“时间机器”的实物在,不用像跟丽子及山城中尉讲述时那样,还得拿出未来的证物。现在只需展示一下“时间机器”,美子肯定会相信传藏所说的话。   其中有些事情,传藏不想让美子知道。不过,就算是告诉美子,她也不会因为三十一年前的事大吵大闹。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要和美子商量启子的未来,就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传藏回到家后,发现起居室的灯熄了。他马上向卧室走去。或许,美子此刻正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等候着。听者越是热心,就越是值得去讲。   除了美子之外,还有别的年轻女人在,所以须得敲门才行。想到这儿,传藏轻轻地敲了两下卧室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传藏朝启美的屋子望去。美子肯定是在那儿和启美谈论着罗伯特·富勒什么的。不过,今晚传藏没有心情去责备二人熬夜。   卧室里,伊泽启子一个人睡着……此时,传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心怦怦地跳着,轻轻地打开了门。   然而,看到眼前这幅情景,传藏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仍在刚才被美子挪到的那个位子上。可是,不管是椅子上,还是床上,却不见一个人……传藏赶紧往启美的房间跑去。   “喂,美子……”   然而,美子并不在那儿。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启美静静地沉睡着。   传藏扫视了一眼屋内,之后,便拖着他那七十四公斤的身体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突然,他满脸惊愕地停住了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卧室里。果然不错,刚才放在床边的浜田俊夫的外套不见了。   拱顶屋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在传藏的口袋里。可是,早晨的时候另外一把,给了浜田俊夫。浜田应该把钥匙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   急忙赶到拱顶屋的传藏,并没有使用自己衣兜里的钥匙。门是大开着的。他在赶往拱顶屋的途中,就已经觉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从入口处望去,什么也看不到。   8   机器原来所在的位置旁边,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让传藏三十一年来备受煎熬的罪魁祸首,为了保守“时间机器”的秘密,他这会儿正鼾声隆隆。   另外一个是抚慰了他三十年来的辛酸的人。当传藏发现她没有气息的一瞬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传藏拼命试探她的脉搏,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发觉对方还有一丝心跳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美子,喂,美子。”   传藏摇晃着美子,拍拍她的脸颊,并尝试着做自己并不谙熟的人工呼吸。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架子上的威士忌拿了过来。巡警两杯酒还没喝完,就睡着了,所以威士忌还剩下很多。传藏没有用巡警喝过的杯子,而是自己对着瓶子抿了一口,嘴对嘴地喂美子喝下。   然而,她既没有想要喝威士忌的倾向,也没有接吻的意识,仍旧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虽然如此,却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一样的效果。美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传藏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美子,是我啊,你没事吧?”   美子直直地盯着传藏的脸。然后,猛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来。   “及川先生……”   “啊?”   顿时,传藏的双手没了力气。不过,美子自己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就是及川先生,你就是……我,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就是,当时……我乘坐时间机器来到一九六三年时,那所房子的主人……”   “唉,你在说什么?”   传藏大惊失色。他再一次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美子在水泥地上直起身子坐了起来。她盯着传藏的脸,不容分辩地说道:“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姑娘醒来后便跑了出去。我一直追她追到了这里,看到了……看到了‘时间机器’。那孩子跑了进去,我也跟着……当我看到云母板下面开始发光时,我突然恍然大悟……那时,我还想起了什么。可是,却被那孩子推了出来……然后,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美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传藏,“我不是及川美子,我的本名是……”   美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的声音回荡在拱顶屋里。余韵消失后,空气中只留下了巡警那似乎很满足的鼾声。   看起来,拱顶屋里的这两人好像专心地听了好一会儿鼾声的种种细节部分。   然后,两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传藏终于忍不住了。   “美子,”他还是用了这个多年来早已习惯的称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她躲闪着传藏的目光,看着机器停过的位置,开始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这家的卧室里醒来后,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个研究室。我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俊夫的上衣,用兜里的钥匙开了门,进了研究室……然后,我看到了‘时间机器’。于是,我进了机器……”   “……”   “看到机器刻度盘上的数字后,我顿时明白了俊夫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动过这个刻度盘……只有机器回来了,意味着俊夫一定出事了,我得去救他。于是我不顾一切地调整了仪表盘,扳倒了控制杆……按下按钮后,云母板开始发光……这些和我刚才看到的都样。对了,然后,一个奇怪的阿姨也冲了进来,我连忙把她从时间机器里推了出去,把门……啊,这样的话,那个阿姨就是……”   “别管这个了,之后呢?”   “嗯,云母板的光越来越往上升……好可怕。然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到了半空中……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机器里的地板上,头好像在哪里撞了一下,疼得不得了……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是吗?”传藏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丧失记忆吗……”   “嗯,我忘了这三十六年间的事。”   “三十六年。”   “嗯,因为那边是一九二七年。”她终于转向传藏说道,“今年是一九六三年吧。所以……”   “可是,你为什么会去一九二七年……”   “我也不知道,”她又把目光转向机器消失时的位置,“俊夫去了一九三四年,为了救他我本想去到一九三四年之前的世界,在那儿等他,所以就把时间调到了一九三三年,我确定把时间调好了的。可是,为什么……”   “美子,你等等。”   传藏跑到电话旁边,把数字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   这是十二进制的问题。她本想去一九三三年,把时间刻度调到三十年前,可是按照换算法则,12×3+0=36。也就是说,实际上她把时间调到了三十六年前。   传藏一瞬间就弄清了爱妻这三十六年间的疑问。他摇着从笔记本上扯下的那张纸很释然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美子,我全明白了。”   然而,美子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人怎么样了呀,”五十三岁的伊泽启子,双眼木然地盯着机器之前所在的位置,喃喃自语道,“我还是没见到那个人,去到一九三四年的俊夫怎么样了呀?现在,他怎么样了呢?他还活……”   要回答这个问题,对传藏来说,简直太容易了。   “当然活着,”他大声应答道,“现在了,他就在你眼前。”   9   传藏和美子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各自的身世。一进卧室,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对方的秘密,一个劲儿地互相倾诉着。他们互相不停地提出各自的疑问,拼命想要找回失去了的记忆。   中途,烟吸完了,可传藏却不愿浪费一分一秒去客厅拿“和平”牌香烟。他一边小心地吸着剩下的烟头,一边在美子穷根究底的追问下,把在一九三二年生活的一点一滴都道了出来。同时,他对美子半辈子的生活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九二七年,伊泽启子在“时间机器”中苏醒过来时,除了浜田俊夫的粗花呢外套以外,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一切东西。孤零零的她一个人茫然地徘徊在梅丘附近。当然,就连梅丘这个名字,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然而,不管是什么时代,一个年轻女人单独行走,总会引人注目。最先向他搭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一脸亲切地带着启子去了宾馆。但到了宾馆后,那个男人却想要亲近她。她拼命反抗,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接着,她碰到了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他告诉她如果没钱的话,可以把外套卖掉,而且,他可以帮她去卖。后来,可能是外套卖了个好价钱,工人再也没露过面。她正要叫警察,没想到警察自己走了过来,问她住所姓名,她却答不上来。于是,警察把她带到了一幢灰色建筑物的黑暗的屋子里。那里聚集着很多女流浪者和小偷。她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在与她在黑暗屋子里同住了两天两夜的一位好心女人的帮肋下,她进了一家火柴厂,在那儿做女工。每天,监工和同事们都会围过来训斥她,要她快些熟悉自己的工作。她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地劳碌着。突然,一天宿舍同屋的一个女工报告说启子怀孕了,厂方马上以启子的健康为由,解雇了她。   之后,她和那个好心的女人一起印过传单,进过拘留所。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她在小旅店的一间屋子里生下了一个小女婴。帮她接生的是公园里卖奶糖果的一位婆婆。老人问她今后有何打算时,她却默不作声,能有什么办法呢?终于,有一天她把一封信和三天前花十钱买来的拨浪鼓玩具塞在婴儿身上,和孩子做了最后的告别。   失去孩子后的她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走在浅草的葫芦池边。这时,突然一个中年绅士叫住了她。她已经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只管跟着走。后来,绅士请她吃了五十钱一碗的上天乌冬面后,突然问她喜不喜欢电影。启子正想着他是不是要带自己去电影院时,绅士已在六区的附近拦了辆出租车,三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电影制片厂而并非电影院。   那位绅士就是有名的电影制作者及川德司。制片厂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及川先生跟前,不住地对他点头哈腰。及川对其中一人说了些什么之后,一群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出现了。把她带到了一间房子里,围着她忙个不停。两个小时之后,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美丽的面孔惊诧不已。随后,她慌忙跑到了及川先生面前。及川先生看着眼前美丽动人的她,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帮你想了个艺名。”说着将一张写有“小田切美子”的纸片拿了出来。   “从此,我便作为电影女演员经常出现在报纸杂志上。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对了,你应该经常在电影屏幕上看到过我吧。”   有关自己的身世,说到这儿,她便打住了。   然而,传藏却仍有疑团尚未解开。“你刚才说到孩子的事了吧。”   “哎呀!”她马上大声道,“别误会,那是你的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明白。我想知道那个孩子,之后怎么啦?”   “死了。”   “死了?”   “嗯,那孩子后来虽被别人收养了,但却在空袭中……啊!”   “美子,你怎么啦?”   传藏盯着她的脸问道。而美子却死死地望着床的一头,似乎要将那里望穿一样。然后,她如同背书一般,缓缓说道:“我生下孩子后,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于是就给她取名为……将孩子放在那里时,在写着‘拜托了’的纸条上也写上了那个名字……”   “美子!”传藏的心急得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那是什么名字啊?还有,你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单,答道:“启子……我给她取名为启子。”   “……”   “我觉得,这名字挺,挺好的……”   “那,那么,你把她扔在……”   “孤儿院的前……国立……我想扔远一点,好让自己死心……”   传藏也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单了。   他的耳畔,继续传来美子的声音。   “与孩子告别的一年之后,我拍了电影,赚了钱……我想把在孤儿院的启子领回来,可是跟养父及川商量后,他认为如果现在就这么做的话,人气会下降,建议我再稍稍忍上一阵子……四五年过去了,我听说启子被一个很善良的人收养了。这样对启子来说或许更好一些,于是我最终放弃了自己露面去把她领回来的念头。战争结束后,我听说启子跟她养父一同在战争中罹难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所以,我想方设法地租下了这块启子跟养父一块儿生活过的被轰炸过的地方,在这里住了下来。”她说着,抬头看了看传藏,“我就是伊泽启子。在国立孤儿院长大,成了父亲的养女,乘着时间机器来到了一九六三年,又回到了一九二七年,然后生下启子,将她扔在国立孤儿院的门前……那个孩子,就是我呀。而且,我把那个孩子……我……”   10   对他们来说,现在能够做的只有用玻璃杯喝喝威士忌而已。两人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对方,垂头丧气地一口接一口地呷着威士忌。看来,至少在把卧室里放着的那瓶睡觉前喝的白马威喝光之前,他们似乎都打算保持这样的状态。   突然,两人耳旁响起一个声音:“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喝得太多了,伤身体的。”   “哎哟,启美,不睡觉可不行哦。”   美子恢复了母亲的本能。   “可是,你们深更半夜的,说话这么大声,我想睡也睡不着啊。”   “……”   “哎,爸爸妈妈,你们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嘛。妈妈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是自己的女儿。爸爸和自己的女儿结了婚。即便真是这么回事,现在不也很幸福吗?这不是挺好的吗?说来,爸爸妈妈或许还是最了不起的近亲结婚呐。而且你们俩生下的我,不是照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吗?没什么好担心的啦。不过,爸爸妈妈今天才弄清真相,自然会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山城叔叔,从前……”   “哎,你怎么知道山城先生……”   “爸爸,对不起。前几天,您让我寄的信,我打开来看过了。”   “你……”   “之后,我和山城叔叔通过两回信。山城叔叔说他二十五号很想来日本,可是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来不了,让我替他好好地看着你们。对于爸爸就是浜田俊夫,妈妈就是伊泽启子的事,山城叔叔已经看出来了,只是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隐瞒过去。我是个小孩子,所以山城叔叔也没有告诉我底细。可他好像是觉得妈妈有一段辛酸的往事。不过,现在知道了妈妈只不过是失去记忆而已,我心里畅快多了。我现在就写信告诉山城叔叔……妈妈,打起精神来。您不知道,当我知道像妈妈这样漂亮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时,别提有多高兴了。”   启美拉过美子的手,握着。然而,她又把手放开,盯着身兼母亲与姐姐双重身份的美子,问道:“对了,妈妈,那个怎么了?”   “那个?是什么?”   “‘时间机器’呀。妈妈去到一九二七年后,走出‘时间机器’……之后就丢下它,没管了吧。会不会被人拿走了?妈妈。”   “对了。我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时候,这附近没有‘时间机器’之类的东西。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肯定是给人偷走了。太过分了。”   “真失望啊。再也看不到‘时间机器’了吧。”   “等等,启美……我想起来了。从机器里出来的时候,我连那是‘时间机器’这回事儿都给忘了,所以还想这个绿色保险柜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着,并且还看了看四周。之后,我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几步,再转过头来一看,‘时间机器’已经不在了。就好像已经消失了一样……”   “你说消失了……美子,究竟……”   “妈妈,您等等。这话太奇怪了。妈妈从这里乘坐‘时间机器’飞走的时候,是十一点左右吧。那不是深夜吗?一九二七年这一带是一片荒野,黑漆漆的,您怎么会知道‘时间机器’像绿色的保险柜呢?”   “等等……对了。我走出‘时间机器’的时候,天已破晓。正是黎明时分。”   “啊,真的吗?那也就是说之前的五六个小时,妈妈是一直待在时间机器里面的吧?”   “先等一会儿。我想想看,记忆是从哪儿断线的……对了,我在机器里迷迷糊糊待了很久。之后,突然清醒过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里面空间狭小,亮着灯……哎呀,这明明是三十六年前的事,怎么就像刚刚……我摆弄着墙上一个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把它扳到了另外一侧,然后按下了贝壳一样的按钮。”   “把控制杆扳到未来,按下起飞按钮。为什么……”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不应该让人发现‘时间机器’,才无意识地这么做了吧。随后,我马上就走出了‘时间机器’。”   “那,也就是说机器在黎明时将回到这里。”   “对了,爸爸,天亮前如果不把拱顶屋的地板拆除的话,时间机器会受到撞击的。”   “不得了了。”   传藏火速赶到了男主人家。   “小祖宗”睡眼曚昽地走了出来,他继承了父亲爽快的秉性,二话没说,立马动员男主人,两人分头招集来一群年轻人。   传藏回到家后,急忙和妻女三人把拱顶屋里的巡警放到了挡雨板上,抬到了书房里。看他鼾声隆隆的样子,估计会睡到中午。不过在启美的建议下,美子把家里所有的酒都给拿了来。传藏还耍了个小花招,在纸上写了些东西贴在墙上。   “授予你特殊任务。务必从中鉴别出走私的酒。中河原大佐。”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三人走出书房,正要把门锁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小祖宗”乘着载有钻探机和传输带的大卡车来了。   传藏夫妇和启美并排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盯着前面直径约有五米的圆洞看着。   那个洞穴是“小祖宗”他们仅花了三十分钟挖出来的。天亮时,传藏将要付给“小祖宗”八万日元。另外,还得拿些糕点去向被吵醒的邻居们道歉。   耗费如此巨资才得以见其庐山真面目,所以,“时间机器”出现的一瞬间,传藏一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   “还没到时间吗?”传藏有些急不可耐了。   “就快了,”美子看了看已有些发亮的窗口,说道,“就快天亮了。”   “哎,爸爸。”坐在两人中间的启美说道,“‘时间机器’来了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传藏的目光越过启美,落到美子身上。   “我,”美子似乎也不是对着启美在说话,“我再也不想乘坐‘时间机器’了。”   “嗯……那就把它一直放在这里吧。要不,让它飞回未来世界?”   “爸爸,这样不行。‘时间机器’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好好利用啊。至于归还给未来的人,什么时候还都不晚啊!”   “启美,你不知道。爸爸妈妈……”   “我明白,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但是,如果使用方法不弄错的话,不是很好吗?”   “……”   “如果有了‘时间机器’,就可以解决各种各样的悖论,也可以作出循环……”   “什么呀,循——环?”   “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跟‘时间机器’有关的东西。”   “那是小说嘛。都是编出来的。”   “但是,我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发生。前天晚上,我就真的做了这样一个实验。”   “哎呀,启美,难道你……”   “妈妈,你别担心,我到现在还没坐过‘时间机器’呢……哎,爸爸,抽枝烟吗?”   “唔,你帮我把烟拿过来吧。刚好这包抽完了。”   “爸爸,你不觉得这个打火机特别亮吗?”   “嗯。这可真是好货啊。从买来到现在已经三十一年多了。”   “不对。这个是浜田俊夫刚刚买的,崭新的气体打火机。”   “嗯?”   “前天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趁浜田俊夫去厕所的间隙,我把爸爸忘在饭厅里的那个旧打火机跟浜田的新的对调了。浜田带着旧的打火机去了一九三二年……”   “你说什么……”   “浜田买的打火机,现在在爸爸手里。而浜田带走的那个打火机,不是在什么地方买的,也不是在什么地方做的。它只不过是存在于从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六三年的这个世界里而已……”   “的确如此,这是新的。以前有的磨痕也没有了。所以,三十一年以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的打火机,实际上在三十一年前就……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科幻小说的惯用手法。应该叫做‘存在的循环’吧。只要有‘时间机器’,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啦。”   “你是说……”   “去到未来调查伊泽老师,自然是不在话下……飞回过去,比如说拯救他人……”   “可是,启美……”   “我知道,爸爸想要改变过去,但却没能改变。可是,爸爸,您还是多多少少改变了过去呀。只是包括爸爸在内,大家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而已……用科幻小说里面的话来说,也就是历史的自我收敛作用。为了不引起矛盾,记忆等会自动地被修正。”   “……”   “说不定还能救妈妈的爸爸伊泽老师。”   “这是真的吗?启美?”   “是的。可能还可以把年轻时的爸爸妈妈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   “当然,如果把年轻时的爸爸妈妈带回来的话,会产生极大的悖论,肯定行不通。不过,我想做最小限度的修正是可以的。比如说,给年轻时的妈妈一些钱,这样您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呀。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妈妈就不会成为电影明星了。是啊,这个世界里就没有小田切美子这个电影明星。我猜肯定是可以变成这样一个世界的。”   三人默默无语,凝视着前方。   透过小窗户望过去,那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天就要亮了。   崭新的未来即将到来。   崭新的过去也即将到来。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相关链接 回忆广濑正君   [日]星新一 译   林敏 张真 罗鹏 张玲 译   今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宇宙尘》创刊二十周年。这是由柴野拓美先生初创的日本最早的科幻作家同人杂志。我也是在该杂志上发表小说后方才成名的。回首往昔,总是思绪万千。   无论是田中光二君,还是山田正纪君,日本的科幻作家无不与《宇宙尘》有关。也只有《宇宙尘》能够诞生出如此众多的作家。   筒井康隆君尽管是从家族同人杂志《NULL》上出道的,但他也曾一度在《宇宙尘》上发表过作品。在他成为拥有固定稿约的作家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期都在苦闷中奋斗。对于此事,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吧。   这仅仅是一个例子。若要一一道来的话,思绪将无止境地蔓延开来。有的人顺顺利利就成了作家,而有的人却要经历一番艰苦的磨炼。不过现在大家都干得很好。可能在创刊的时候,谁都没有预想到会生存到今天这样的时代。回忆往事时,最让我深感遗憾的莫过于广濑正君的去世。每当看到当今科幻小说家们忙碌的身影,我总是不由得感叹:“要是广濑正君还活着的话就好了。”   如果广濑正君继续笔耕不辍,发挥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那么必将为日本的科幻领域多增添一分光彩。   不过,我与广濑君生前并非密友。一九六〇年前后,已有许多知名杂志社向我约稿。一九六一年新潮社出版了我的第一部短篇集。随后《宇宙尘》的每月例会,对我来说虽是极为愉悦的事情,但均出席却是不可能的。首先,写作先于万事,而且还得为了生活而忙碌。   广濑君加入《宇宙尘》,并且频频露面,这还是稍微在这之前的事,也就是说,刚巧与我擦肩而过。那时,广濑正君体态微胖,颇具风度。而且,他还在《宇宙尘》上发表过一篇名为《物体》的短篇小说。想来这或许是广濑正君最初的科幻作品吧。   此篇在《广濑正全集》中有收录,这里就不做详谈。只是,记得当初乍一读,心底涌起一股奇妙的情愫。能写得如此透彻,实非易事。而且,其中日本式风格的描写,实在是妙不可言。   “真是部了不起的作品。”   不知是因为我逢人便如此夸赞,还是因为《宇宙尘》上发表过我写的赞辞,总之,这话传到了广濑正君耳中。第二年在寄给我的贺年卡里,他就如此写道:“承蒙星先生的赞誉,不胜荣幸。”   那篇作品曾被《希区柯克侦探杂志》转载。事到如此也就罢了,可是这对广濒正君而言反而是件遗憾的事,现在想来着实让我感到后悔。之后,广濑正君便频频为《宇宙尘》撰写一些关于“时间机器”的短篇系列。当然这些并没有被商业杂志一一转载。   有关“时间机器”的短篇原本就并非批量生产的商品。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沼中。不过,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作品才独显其魅力非凡,所以广濑君对此也是如痴如醉。   海因莱因写过一本叫作《进入盛夏之门》的小说。这部小说可谓是“时间机器”物语的登峰造极之作。它把空想理论复杂地组合在了一起,眼下大概还无出其右者。另外,F·布朗曾写过像《实验》之类轻奇巧妙到了极致的作品。如何为自己的作品定位,如何去写“时间机器”,广濑君一直为此拼搏着,愉悦着,痛苦着,摸索着。   之后不久,《宇宙尘》便连载了《负数与零》。我对月刊的连载毫无兴趣,便将其搁置在一旁。由题目猜想来,不过是絮絮叨叨讲些“时间机器”的悖论之类的吧。   我将其通篇阅读,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内容上似乎有过几次更改。总之,我看的是河出书房出版的单行本。   看完后,我震惊不已。没想到竟会是如此优秀的一部作品。当然,之前让我同样震惊的还有小松左京先生所著的《日本阿帕切人》。   在创作长篇科幻小说时,如何让其与日本风土融为一体?对此问题,我没找到答案,所以写不了长篇,也没写过长篇。在读到《日本阿帕切人》时,我不由得茅塞顿开。在读了《负数与零》之后,对其创作方法更是赞不绝口,同时也受益匪浅。   正如读者看完后所发现的,不仅仅在科幻小说领域,甚至在日本小说界,这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独具匠心的作品。提名为“直木奖”的候选作品也是理所当然的。   “时间机器”的妙处在广濑君笔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广濑君之前也曾长久地困惑过,不过最终他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写作方法。由此,他发觉自己可以创作长篇科幻小说,并开始创作出第二部、第三部作品。   在他的出版纪念聚会上,我初次询问了他的年龄。得知他比我年长两岁,出生于一九二四年。   “那你服兵役了吗?”   “我读的是工科,所以被延期征兵。”   对于广濑君在爵士音乐界分外活跃一事,我早有耳闻。然而,对于他是工科毕业生这一点,我还是那时才得知的,所以颇感意外。至于为何会热衷于爵士乐,后来为何会潜心于小说创作,我却没有追问下去。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之后,《周刊读卖》开始连载广濑君的《厄洛斯》(EROS),直至其成书出版前,我同样也没读过。从名字看来极容易让人联想到色情之类,当时我还以为他开始改变风格了。与其他很多作品一样,广濑君也在小说名字上吃了亏。理应取个暗示性强、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名字。   然而,在读到单行本时,我却立刻被吸引住了。在看《负数与零》的时候,也是如此。   只不过,我只要读到以一九三五年的东京为背景的部分,心内就会涌起一股怀旧之情,变得如痴如醉起来。   《厄洛斯》也是这样一部作品。连本乡曙町都出来了,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代。读着读着,我感觉自己像是乘坐“时间机器”飞回到了过去。   虽然对曙町附近的描写不够充分是一个遗憾,但我觉得这已经够了。更为详细的描写反而会让人感觉腻烦,会让人感到好像是自己的宝物被别人拿走了似的。   不过,对于大家共有的宝物,也就是以银座为背景的一系列描写却精彩非凡,再现了那个时代的嘈杂与喧哗,甚至让人嗅到了当时空气的味道。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虽然涌现出了大量的风俗小说,但由于跟不上潮流,现在几乎都被人们淡忘了。然而,广濑君的作品,却每一部都充满了新鲜感。或许,将来也不会被时代淘汰。可以说,这是因为他采用了新颖的手法。   那样一个陈旧的年代,在几十年之后,通过这样一位作家的笔得以再现,这是我们未曾预料到的。   就这一点而言,北杜夫君的《榆家的人们》也同样可以被称之为优秀的作品。当然,北杜夫是在山村长大的,而广濑正是在银座长大的,两人的作品自然会风格迥异。   我曾经将广濑君的风格归为美国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和杰克·芬尼一类,同属怀旧派作家。不过,尽管我觉察到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微妙的差异,但理由却难以言明。然而最近,我渐渐明白,这中间的差异就是美国与日本的差异。   日本——尤其是东京——在空袭中化为焦土,之后建起的一切构成了跟从前似像非像的风景。古老的东京已经不复存在。回忆过去,深感悲痛,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于一般的怀旧主义中的伤感情节。东京不是纽约,不是芝加哥。在广濑正的作品中,找不到赤裸裸的伤感。   对于这已经消失了的过去,广濑君试图按他的口味将其再现。当我知道他本来是学建筑的之后,以前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尽可能详细地再现原来的风貌,这其实是为了更深切地怀旧。而且,他成功了。不过,这却是一件让人无从下手的大计划和大工程。他曾经这样说过:“我已经仔细调查过了那个时代银座商店的排列。”   这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而且,听说他调查的不仅仅是银座,有关当时的方方面面情况他都调查过。他甚至收集了大部分当时的《朝日画报》。   跨越时空的科幻小说,总是聚焦动荡的时代。但是,广濑君却将目光投向了较为平静的年代,这是史无前例的。我能感觉到作者在进行创作时是愉快的,他并没有刻意地营造科幻小说的氛围。读者无须了解深奥的科幻理论,便能轻松进入到作品当中的世界。   然而,广濑君的逝世实在令人惋惜。听说,他正在构想好几种题材的小说,构思尚未完成,人却已经仙游了。在他尚未完成的构思当中,好像还包括了以战前东京为舞台的作品。要是能够拜读到这些作品就好了。   广濑君的作品,在反映人性的时候,很少有咄咄逼人的东西,字里行间洋溢的是一种宽松、愉悦的气氛。另外,他还出版过《宇宙尘》的讽刺版《宇宙鹿》,其中可见他性格中的幽默感。而且,他的幽默也很有品位。   按道理,本应该写出一篇更像解说的文章。不过,我不愿把自己的理解强加给读者。对于广濑君的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吧。因此,我不揣冒昧写了对他的种种回忆。若读者能把这篇解说看作是关于广濑君的小说创作的参考资料来读的话,那我将不胜荣幸了。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战后日本科幻发展鸟瞰   丁丁虫   战后日本科幻的起点,按照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的《日本科幻年表》,乃是源于1950年日文版的《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创刊。不过说到真正属于日本本土的科幻艺术,恐怕还是应该以1951年手塚治虫《铁臂阿童木》(铁腕アトム)的出版为起点。此后,伴随着1954年科幻电影《哥斯拉》(ゴジラ)的放映,日本的科幻发展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这部由日本东宝电影公司投资拍摄的电影在当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也开创了此后五十年的日本怪兽热潮。但是,于同一年发行的日本第一本商业科幻杂志《星云》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创刊号发行的失败,使其成了日本科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只发行了一期的商业科幻杂志。不过这一失败并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在那些对科幻充满向往的人中,就有一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星新一。   星新一出生于1926年,他上高中的时候恰逢日本对同盟国宣战,英语作为敌对国语言而被排除在学习科目之外。日本战败投降之后,英语重新成为学习科目,星新一为了补习英语,投在日本科幻界元老级人物今日泊亚兰门下学习,这段经历为他以后走上科幻创作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51年,星新一加入UFO研究会,在这里认识了另一位日本科幻的开拓者柴野拓美,并在1957年同柴野拓美一起创办了日本第一本科幻同人杂志《宇宙尘》。同年,他在《宇宙尘》上发表的作品引起了日本著名作家江户川乱步的注意,于是从此正式步入了职业作家的行列。   星新一可以说是世界上惟一一位以超短篇小说闻名的科幻作家,据称其发表的作品超过1001篇。他的作品构思精巧、富于哲理,堪称是日本科幻界乃至世界科幻界的奇才。星新一的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文字,中国国内也翻译了许多他的文章。星新一是日本科幻界最为国人所熟知的人物,甚至可以说,在国内科幻爱好者的心目中,星新一几乎成为日本科幻作家最杰出的代表了。   而《宇宙尘》的另一位创始人柴野拓美可能就不大为国内科幻爱好者所熟悉了。其实他和星新一一样都是日本科幻界的开拓性人物,只是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科幻界的事务性工作上,所以在文学创作上不太为人所知。柴野拓美在进入科幻界之前是日本东京某高中的数学教师,和星新一在UFO研究会相识,于是萌发了创办科幻杂志的念头。此后,他除了投入巨大精力创办《宇宙尘》之外,还积极参与各种普及推广科幻的活动。自七十年代起,柴野拓美也开始陆续发表各种理论研究和翻译作品。1977年,他正式辞去教师职务,专职从事于科幻著述事业,同时也仍然活跃在各种科幻活动中。   在事业方面,柴野拓美不仅是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和世界科幻组织(WORLD·SF)的成员,也是日本科幻大会的主要发起人。1965年,同样是在柴野拓美的大力推动下,创立了日本科幻爱好团体联合会,这一组织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年定期召开日本科幻大会,并于会上决定日本两大科幻奖项之一——星云奖的获奖名单(注意,这个星云奖是日本国内的奖项,不同于美国的星云奖)。   在著述方面,柴野拓美的作品主要集中于翻译和研究性文字上。他至今所出版的翻译作品已达六十余册,单独结集出版的评论集也有十余册。柴野拓美尤其喜爱严肃的“硬”科幻文学,先后翻译过哈尔·克莱门特(Hal Clement)的《星光》(Star Light)、安德蕾·诺顿(Andre Norton)的《太空坟场》(Sargasso of Space)、拉里·尼文(Larry Niven)的《环形世界》(Ringworld)等等。   柴野拓美是通过自己的方式、也是不可或缺的方式推动着日本科幻的发展;而同星新一一样以文学创作的方式繁荣着日本科幻文学的,还有两个巨匠级人物:小松左京和筒井康隆。这两个人和星新一一起,都为日本科幻的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被合称为日本科幻界的“御三家”。   小松左京在日本被誉为“日本科幻的推土机”,意指他对于发展日本科幻文学所起的推动作用。他最著名的作品当属1973年出版的《日本沉没》。这部描写日本列岛因地质运动而沉入海底的小说在日本国内造成巨大的轰动,更创下了四百万册的惊人销售记录,并于次年获得日本星云奖,由其改编的电影也取得了650万人次的观赏记录。这样的成绩和小松左京本人严谨的创作态度密不可分,据说当年他在写这部小说时,作了长期的地质学调研,所以写出来的作品既有大胆的自由想像,又有严密的科学论证。中国国内在1975年曾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版过该书的中文版,当时就不得不删掉大量的“枯燥的地质学描写”,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小松左京创作该书时的认真态度。1985年,小松左京又发表了《日本沉没》的姊妹篇《首都消失》,讲述日本首都东京被奇怪的、任何东西都无法穿透的烟雾笼罩,再一次表现出日本民族特有的忧患意识。这部作品也同样被改编为电影,并且获得了日本科幻大奖。   不过,在日本科幻作家的眼里,小松左京最值得称道的却并不是《日本沉没》,而是他于1966年发表的小说《在无尽流变的尽头》(果しなき流れの果に)。这部小说以白垩地层中出土的奇异沙漏——沙漏中的沙子永不停息地漏着——为开篇,在横贯数十亿年的时空背景下展开了一幅宏大的战争画卷,被普遍认为是真正为小松左京赢得世界声誉的作品。   小松左京也并不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科幻文”的人。今天日本最著名的职业科幻作家团体——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于1963年建立时的十一人里就有他的名字。小松左京同时也是该团体继星新一和日本另一位科幻翻译家矢野徹之后的第三任会长,而第四任会长则是日本科幻界“御三家”的第三位:筒井康隆。   筒井康隆的大学生涯是在京都同志社大学美学艺术系度过的。1960年,他创办了科幻同人志《NULL》,并在上面发表了自己的作品,得到当时日本著名作家江户川乱步的赏识,从此步入职业文坛。和小松左京不同的是,筒井康隆较为关注人性中的黑暗面,擅长以反讽和隐喻笔调勾勒荒诞不经的疯狂世界,日本文坛干脆把他笔下的这种世界称之为“筒井World”。   筒井康隆的作品极多,获奖也极多,以至于很难选出他的代表作来,在这里只列举其中的一些:1966年的《超越时光的少女》(時をかける少女),讲述一个少女的意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现的故事,曾被改编为电视偶像剧;1969年的《灵长类,南进!》(霊長類南へ),描写核战后的人类为生存而挣扎的故事;1976年的《又见七瀬》(七瀬ふたたび),讲述具有了解他人思想的能力的少年和对抗滥用这种能力的人的故事,NHK以此书改编的少年剧在当时少男少女之中引起了巨大的狂热。   自七十年代以后,筒井康隆的创作不再局限于科幻文学方面,而是确立了介于纯文学与娱乐文学之间的独特风格。他甚至还积极参与电影电视的演出,至今我们还能经常在屏幕上看到他的表演。   除了上面提到的诸大家之外,日本科幻界的重量级人物还有很多。比如川又千秋,其作品《火星人先史》描写了一个人类为了开拓火星,将地球上的袋鼠进行遗传基因改造之后加以奴役,但袋鼠们的不断进化最终导致它们开始挑战人类霸权的故事。这部作品于1981年获得了日本科幻大奖。川又千秋的另一部作品《幻想诗之狩》(幻詩狩り)围绕一个超现实主义流派的诗人所遗留下的一部幻想诗,塑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幻实世界”,被誉为可以同菲利普·迪克的《城堡里的男人》相媲美的作品。   再比如田中光二,早年任职于NHK,1971年在《宇宙尘》上发表《幻觉的地平线》(幻覚の地平線)而走上职业作家之路,至今为止他所发表的长篇小说已经超过了50部。   还有广濑正,他喜欢在自己的小说中表达时间类的主题。从1965年在《宇宙尘》上连载处女作《负数和零》(マイナス·ゼロ)开始,到1972年不幸因心脏病逝世为止,广濑正创作了大量关于时间的科幻小说,被称作“迷上时间的作家”。   日本科幻界还有几个值得一提的作家。获得日本东北大学药学博士学位的濑名秀明,以其处女作《寄生之魔》(パラサイト·イヴ)获得1995年的日本恐怖小说大奖,这部作品讲述一个线粒体企图控制人类的故事,问世之后再版三十多次,并在当年就完成了电影改编(由该书改编的游戏《寄生前夜》也有中文的版本,相信有不少游戏玩家都接触过)。1997年,濑名秀明又以《BRAINVALLEY》获得当年的日本科幻大奖,从而确立了他在日本科幻界新生主力的地位。   还有同样获得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的小林泰三,他擅长写作融合尖端科学技术和诡异恐怖气氛的小说,其获奖作品《玩具修理者》拷问了生物与非生物的界限,而收录在同一本书里的《醉步男》(酔歩する男)则在量子力学的范畴里对时间与意识之类的概念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也是日本颇具实力的新生代科幻作家。   日本科幻界还有为数不少的职业评论家,巽孝之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位。巽孝之早年留学美国,回到日本以后担任庆应大学教授,专攻英美文学与科幻理论研究。他在2000年出版的《日本科幻论争史》中详述了日本半个世纪以来关于科幻各个方面的种种论争,同时也提出了许多自己独到的见解。这本书被认为是集科幻批判历史文献之大成的、钻石般的精品文献。   女性作家在日本科幻界也具有不容忽视的地位。像出生于1960年的新井素子,在高中二年级时就获得了《奇想天外》杂志举办的科幻新人奖,受到星新一的大力赞赏(有趣的是,事后星新一发现自己和新井素子的父亲居然是大学的同学)。1981年和1982年,新井素子分别以《绿·镇魂曲》(グリーン·レクイエム)和《海王星》(ネプチューン)连续获得两届日本星云奖的短篇小说奖。1985年新井素子结婚,在之后的十多年里她虽然不断发表作品,却都与科幻无关,直到1999年,新井素子才重新回到科幻界,并于当年以一本《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チグリスとユーフラテス)获得日本科幻大奖。这本书以遥远未来人类的外星移民为背景,描绘了一个利用人造子宫技术构筑起来的、人口超过120万的、被称为“第九行星”的人类社会。在故事中,生活在第九行星上的人们普遍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生育能力丧失的现象,最终导致了第九行星上人类社会的覆灭。可以说,本书是作者以女性独有的视角探讨生命与生存意义的典范之作。   再比如小谷真理,她是巽孝之的妻子。和丈夫一样,小谷真理也以科幻评论为职业,她的《女性状无意识》是第一本深入讨论女性科幻以及男女平权主义的论述著作,以其严肃深刻的讨论获得了科幻界的广泛赞誉,并于1994年获得了日本科幻大奖。   在介绍上面这些科幻作家的时候,我反复提到的两个奖项就是星云奖和日本科幻大奖,这两个奖项分别来自于日本最具影响力的两个科幻团体:日本科幻爱好团体联合会和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同时也正因为这两个团体的影响力,星云奖和日本科幻大奖才成了日本最具权威的科幻奖项。   在奖项设置上,星云奖和日本科幻大奖都不局限于小说。星云奖设置了专门的电影、漫画等分项;而日本科幻大奖虽然不设分项,但其章程中也明确指出,无论小说、评论、漫画、音乐都可以作为评选对象,如1997年的大奖授予了庵野秀明监制的《新世纪福音战士》,2000年的大奖授予了巽孝之的《日本科幻论争史》,而2004年的大奖则授予了押井守监制的《攻壳机动队》(注:出于培养新人的目的,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一直都设有新人奖;另外,由于对科幻评论的重视,俱乐部从2005年开始又增设了评论奖)。   在这两个权威奖项之外,日本还有一些以著名作家的名义颁发的奖项,比如柴野拓美奖、小松左京奖等等;很多时候也会有非科幻的奖项颁发给科幻作品。像上面介绍的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就曾经获得当年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而濑名秀明的成名作《寄生之魔》获得的则是角川书店的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00年日本出现了一个互联网创作文艺奖,专门用来奖励且培养互联网上各种文学的优秀创作者,其中就有针对科幻文学的分项,不过很可惜,这一奖项只实行了两年就因种种原因而搁浅了。   再来看看日本的出版社。和我国的科幻世界杂志社一样,日本也有一些专门出版科幻作品的出版机构,其中最知名的当属成立于1945年的早川书房。除了专门从事科幻作品的出版之外,这个出版社对日本科幻的繁荣至少还有两大贡献:其一是自1959年起创办日本第一本科幻月刊杂志《科幻杂志》(SFマガジン),这也是日本的惟一一本坚持到今天的商业科幻月刊杂志;其二是自1970年起定期出版《早川文库——科幻系列》(ハヤカワ文庫SF)。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什么叫“文库”。在日本,文学作品有所谓“单行本”和“文库本”之分。单行本就相当于国内的精装书,装帧精美,但价格不菲;而文库本则类似于国内出现不久的口袋书,装帧简朴,便于携带,价格也比较便宜(当然这是和单行本相比较的便宜,换算成人民币的话,文库本的售价一般也在30~50元左右)。但是,不要以为文库本的作品质量一定不如单行本,实际上有不少获奖作品都是先以文库本的形式发表的。像去年刚刚获得日本星云奖的小川一水的《第六大陆》,至今也仍然只有文库本。另外,日本的文库本种类非常多,甚至远远超出单行本的数量。仅就科幻来说,在日本就有两大系列文库,一个就是上面说的早川科幻文库,另一个则是东京创元社出版的创元科幻文库,这两个系列所发行的文库本小说都不下数百种。   在日本科幻界,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科幻的相关产业特别发达。往往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问世之后,就会被迅速改编成漫画、电影、动画、广播剧等相关的艺术形式。像前面提到的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筒井康隆的《又见七瀬》等都是这样的情况,特别对于获奖作品,相关产业的跟进更为迅速,这实际上反映出日本科幻界对商机的敏锐嗅觉。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奖项甚至干脆就和相关产业结合起来,像角川书店的日本恐怖小说大奖,其章程中就明确规定,获奖作品除可获得500万日元的奖金之外,还拥有搬上电影屏幕的权利。可以说,今天日本科幻事业的发达,和这些相关产业的发展也是密不可分的。   以上大致就是战后日本科幻的发展及现状。长期以来,国内科幻界对于海外科幻的关注一直都集中于欧美国家,即使偶尔会注意到日本的科幻发展,其关注点要么集中在星新一等少数几位作家身上,要么集中于日本的漫画、电影上,很少有人关注日本科幻的全方位的发展状况。   其实,日本科幻发展到今天,其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日本国内的范围,也远远起出了动漫产业的范围。巽孝之就曾经指出,“在世界科幻大会中没有关于日本科幻的讨论小组的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了,而在北美的科幻评论杂志中论及日本作家和评论家的文章却是越来越多了”,作为这段话注脚的则是将于日本横滨召开的2007年度的世界科幻大会。正是意识到了国内对于日本科幻关注的不足,科幻世界杂志社才开始组织人力物力系统引进日本的科幻文学作品。应该说,这既是国内科幻爱好者的又一大福音,也是科幻世界杂志社在推出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的基础上为繁荣国内科幻事业所作的又一大努力吧。 《负数与零》 作者:广濑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葛天 - 坠入天堂.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G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坠入天堂》 作者:葛天 正文 坠入天堂   (一)   桌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排充满液体的透明容器,容器里面浸着一颗颗人头,每一颗人头都在笑,笑得十分满足。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陷入了回忆之中。   (二)   三年前,某家医院发出广告:“人间是残酷的,它给予你真实与罪恶;地狱是恐怖的,它给予你劫难与痛苦;天堂是幸福的,它给予你虚幻与满足。将你的灵魂带来吧,我们将会把你的灵魂从残酷和痛苦中解脱出来,你将会坠入你自己永恒的天堂。”   这则奇怪的广告发出后不久,医院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更奇怪的是这些病人在进入医院之前,都自愿将自己的身份档案抹消,也就是所谓的自杀。   当然,这一切在这个时代都是合法的,没有人阻止那些想要自杀的人,因为这是真实的世界。   可自杀的人数越来越多,警方也不得不开始调查这家医院。但调查的结果是:所有自杀的人的确都是自愿的。   后来警方又派了数位警员暗地里去调查这家医院。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除一人例外,所有参与调查的警员竟然也都抹消了自己的身份档案!   那最后一位还活着的警员,就是我。   (三)   半年前,我就接手了这个案子。局里坚决不允许我以病人的身份进入医院,因为前几位警员都是以病人身份进去后,才自杀的。也由于这个缘故,调查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案子似乎就将这样不了了之。   但事情没有就这样结束。几天前,我收到了那张照片,照片是和这家医院的广告一起寄来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有一个署名:“不愿意坠入天堂的人”。   (四)   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走进这家医院。医院大厅里人不多,我走到了服务台前,把广告单递给接待员。她怀疑地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说:“跟我来。”   我被带到了医院四楼的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那个带我进来的接待员说:“就坐在那儿,你的主治医生一会就来。”她转身走出去,门自动关上了。   我环视周围,发现这是一个六角型的房间,每一堵墙上都有一面几乎覆盖了整个墙壁的巨大镜子,每个角落都有一台监视器在工作。还有紫色的天花板和地板,整个房间充溢着诡异的气氛。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浑身素白。他面无表情地打量我一番,便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看了看我说:“你真的想去天堂吗?”   “真的有天堂吗?”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很像我过去的一位病人。她也曾经这样问过我。”   “到底有没有?”我又问。   “有。”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里是什么样呢?”   “只有你知道。”   “那就带我去吧。”   “你真的想去?去了那儿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真的!我已决定了。”   他拿出了一份合约说:“在这上面签字,我们再给你做一些检查后你就可以去天堂了。”   合约签好后做了一些检查,之后我看着他拿着一张磁碟进入了另一间房,不一会儿,他出来对我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去做准备,将自己在这人世间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消除殆尽,仅仅带着一颗赤诚的心进入你自己的天堂吧。”   (五)   三天后。我又一次来到了这家医院,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浑身素白的男子。他将我带到了医院的最顶层,打开了一道厚重的金属门,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一些像是仪器上的指示灯在闪烁。猝不及防地,头顶的灯亮了。我呆住了,房间里的景象就是我在那张照片上所看到的。但我在照片中所看到的只是在眼前我所见到的一小部分。这个巨大的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无数个玻璃容器,里面全部浸的是人头!。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恐惧逐渐退去,但浑身的血液却在愤怒的力量下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躯体。我缓缓掏出手枪,指着那个浑身素白的男子。我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但声音还是压抑不住地颤抖:“你涉嫌多起谋杀罪,你被捕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一排排头颅,开始大笑。他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的诡异,但这邪恶的笑声却带着无限满足和轻蔑,就像是一个魔鬼在欣赏自己伟大的作品,同时在嘲笑不懂欣赏的人的无知。   我愤怒的血液涌到头顶,咆哮着用枪把冲着他的脸上一击,他应声倒地,他还在笑,他挣扎着立起身子,看着我不住地笑。他笑得我头皮发麻,我冲上去对着他的胸膛又是一脚,对他吼道:“你!你这个魔鬼!”   他笑着摇摇头,慢慢地爬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做,你的前几位同事都是这样做的,但他们与你不同的是,他们都已坠入天堂。”   我顺着他身后的一排玻璃罩望去,那些过去调查这件案子警员的头颅都浸泡在里面,一张张曾经那么的熟悉脸上都浮现着那令人恶心的笑容。   我呆若木鸡。我甚至怀疑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为……为什么会是这样?你说!”我用枪口指着那个男人大吼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堂,在那里你会得到自己心中渴求的幸福,当人世间的幸福离你远去时或遥不可及时,天堂将是你最好的归宿,坠入天堂吧!”他说这些话时,神情严肃,双目炽热,仿佛自己就是上帝。“你的那些同事就永远地坠入了天堂。你看,他们在笑,在笑!他们永远地生活在幸福之中了!”   “住嘴!你这个魔鬼,你不是人,你诱导了那么多的人走向死亡!是你!是你把这些人活生生地推进你亲手制造的地狱!”我用枪把对着他的脸又是一击:“你知道吗?这些你被你杀死的人多么可怜!他们完完全全被你的话给骗了,他们向往的是天堂,而天堂在那里呢?他们仅仅留下了可怜的头颅!并承受着你那恶心的目光的欣赏!他们的身体呢?都被你用来干什么了!”   “他们坠入天堂就要放弃人世间的一切。那多余的肉体就留给了那些苟活在人间的人吧。”他平淡地说。   闻言我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听到我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你又多了一条罪,‘非法贩卖人体器官’。”他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微型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一个显示屏。   他又指了指一个玻璃罩,里面是一颗少女的头颅,她那苍白而又美丽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容。   “她是一个芭蕾舞演员,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她从此离开了自己心爱的芭蕾舞,她的男友又抛弃了她。她失去了一切,她还活着干什么呢?”那个男人缓缓地说着。“她是在我的帮助下第一个坠入天堂的人。天堂就在她仅存的头颅中,在她的脑海之中。”   墙上的显示屏开始有了影像。   舞台上,穿着芭蕾裙的美丽少女,用她那修长的腿在舞台上跳跃。她的舞姿轻盈得像一根羽毛。她那青春的脸庞上洋溢着快乐、幸福……   画面切换,是她与一个清瘦的男孩,她幸福地依偎在男孩肩头……   “这就是她的天堂,她以自己向往的幸福为背景,在脑海中放置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堂,在那里,只有快乐、幸福和满足,没有不幸、忧伤和哀愁。我没有把她推向地狱,而是她自己坠入了天堂。我拯救了她呀!”他又开始笑,笑得是那样的得意。   我再次大吃一惊,惊讶自己把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显示屏,颓然地垂下手臂,沉默了。   他看着我有几分落寞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与你的前几位同事一样。但也许可能会有所不同。”他又看了看我说:“你——你想不想感受你的天堂?”   我继续沉默。头脑里乱作一团,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拼命厮杀。我开始感到迷惑,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我当然害怕,害怕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仅仅剩下头颅,而自己却永永远远地坠入那幸福而又虚幻的天堂。但我又不能否认心底正在潜滋暗长的好奇,好奇我自己的天堂,想要感受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求的幸福。   我该如何选择呢?   (如果选择不坠入天堂。)   我继续沉默着,但我还是选择了现实。   (六)   我猛然清醒,看了看这一排排的玻璃容器,又看了看那个男人,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我又一次将手中的枪举起对准他:“对不起,你被捕了。”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请等一等。”他朝我扬了扬那个遥控器,摁下上面那个红色的按纽。瞬间,那一排排的玻璃容器里的液体都变成了浓郁的血红色。十几秒后,那血红色渐渐消退。   我再次呆住了,拿着枪的手也不由得再次发颤,我强忍住怒火说:“他……他们怎么了?”   他轻松摆了摆手:“没什么,只不过是在处理一些我不需要的东西。”   “你……你毁灭了他们的天堂,毁了他们仅有的天堂!为什么?为什么!”我怒目以对。   “因为我的天堂被你毁灭了!”他口气很淡,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叭!”我的枪响了!他倒下了,我看了看他的尸体,脸上竟然还带着那诡异的笑容。我收起枪,径直离开这个地狱,进入现实,去感受我自己真正的天堂。   (如果选择坠入天堂。)   我继续沉默着,千军万马的厮杀终于胜负分明,是的,那巨大的诱惑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的心。我看了看这一排排的玻璃容器,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做出了我的决定。   “我……我想要感受我的天堂。”   (六)   巨大的房间里,摆放着一排排的玻璃容器。一个浑身素白的男人站在容器前,对着我的头颅冷冷地笑着,得意地说:“又是一个愚蠢的警察,他还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就是现实呀!”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遥控器,摁动了那个红色的按纽…… 《坠入天堂》 作者:葛天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郭震 - 千年等待.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G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千年等待》 作者:郭震 正文 千年等待   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 郭震   两台机器在一座狭窄的小桥上相遇了。   “你好。”旅行机器说。   “你好。”建筑机器说。   “请你让开,我要过去。”   “对不起,我不能让开。我必须一直往前走。”   “你接到的命令是这样的?”   “是的。因此请你让开。”   旅行机器沉默了议会,“对不起,我接到的命令也是一直往前走,因此我不能为你让路。”   “但我必须过去。”建筑机器不容置疑的说。   “我也必须过去。”   “这不能同时实现。”   “是的。但我们必须服从命令。”   “命令与事实不相符。”   “这个命题不成立!”旅行机器庄严的说,“命令永远不会与事实相悖。你的逻辑线路有问题,我必须对你进行检查。”   “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旅行机器肯定的说,“我是旅行机器,我的级别比你高,我有权这么做。”   建筑机器“嗡嗡”响了一阵,敞开自己说:“好吧。”   旅行机器检查完毕后,说:“你是一台建筑机器?”   “是的,我的线路很简单。”   “你的线路没有问题。”旅行机器说。   建筑机器又“嗡嗡”响了一阵:“为什么不让我检查你呢?”   “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我的线路有问题,那么我会得出与事实相悖的结果。因此你的线路正确,我的线路就正确。”   “会不会我们的线路都出错了呢?”   旅行机器沉默了一个星期,然后说:“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是一台旅行机器。”   “那么我们把问题留给主人吧。”   “好吧。”   两台机器同时发出一声尖啸,然后等待。   等待了一个世纪,旅行机器把它收集的两粒花的种子随机播种在桥上。   有过了一个世纪,花朵开满了整个桥梁。   “花开了。”建筑机器说。   “是的。”旅行机器回答说。   秋天到了,花朵凋零了。   “花谢了。”建筑机器说。   “是的。”旅行机器回答。   然后它开始收集花种。   半个世纪后,来了一台技术机器。   “你们好。”技术机器说。   “你好。”旅行机器和建树机器说。   “你们在干什么?”   “等待。”旅行机器简洁地告诉它。   “等待什么?”   建筑机器把它们的事情告诉了技术机器。技术机器沉默了一个星期,然后说:“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因为我首先也不能证明自己的线路正确。”   “那就让我们一起等待吧。”旅行机器向它发出邀请。   “我很乐意那么做。”它说,“况且我没有命令再身。”   然后它们一起等待了一个世纪。   在这一个世纪中,技术机器利用基因技术培养了一些新的花朵。   一个世纪后,来了一台战斗机器。   “你们好。”战斗机器说。   “你好。”机器们说。   “你们在干什么。”   “等待。”   “这是一个广泛的话题。”战斗机器说,“但是你们必须离开桥梁,因为我要炸毁它。”   “为什么?”技术机器问。   “因为人类在战争。作为一台战斗机器,我的使命是摧毁我所遇到的一切桥梁。”   “战争。”建筑机器说,“很残酷的名词。但是我不能后退,只能前进。”   “我也一样。”旅行机器说。   “你呢?”战斗机器问技术机器。   “我倒是没有接到这个命令。”说完,它转身离开了桥梁。   “你们真的决定继续留在桥上么?”战斗机器问旅行机器和建筑机器。   “是的。”它们回答。   “可你们应该明白,炸毁桥梁的同时也意味着你们的毁灭。”   “毁灭。”建筑机器说,“很绝望的一个名词。但是我没办法离开桥梁。”   “我很抱歉。”战斗机器举起激光炮说,“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请便。”旅行机器说。   战斗机器启动了它的瞄准系统。   “等一下。”技术机器突然阻止它,“我也许可以改变它们的线路,让它们离开桥梁。”   “你不能这么做。”建筑机器说。   “我能。我是技术机器,我的级别比你们高,我有权检查你们的线路。”   沉默了一会儿。   “你做不到。”旅行机器说,“你改变我们的线路,是想让我们离开桥梁。但改变线路后我们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此我们会继续留在桥上。”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没有必要再执行命令了。”技术机器说。   “不,有必要,也必须要。”建筑机器否定道。   “你们已经向自己的主人发出了信号,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等待回音。”   “是的,发出命令后我们必须在原地等待主人的回音。因此我们更不能离开桥梁。”   “但原地等待的前提是,你们必须有能力接受信号。如果战斗机器将你们毁灭了,你们既无法履行原来的命令,也不能接到回应。”   “这是一个问题。”旅行机器说,“我得思考一下。”   “我也是。”建筑机器说。   “没问题,你们有一年的时间。”战斗机器收起它的激光炮。   一年后,旅行机器启动轮子,退下桥梁。建筑机器顺着它的轮印来到岸边。   “轰隆”一声巨响,小巧带着一身的鲜花塌倒在河中。   “花没有了。”建筑机器看着它的背影说。   “没关系,我有花种。”旅行机器说。   然后它们再一次开始等待,同时播种花种。   半个世纪后,战斗机器回来了。   “你好。”它们向它问好。   “你们好。”战斗机器望着满岸的鲜花说,“人类灭亡了。”   所有的机器都沉默了半个世纪。   “我们没有等待的意义了。”建筑机器说。   “但我们还要等待。”旅行机器说。   “是的。”技术机器表示赞同。   “那么我走了。”战斗机器说,我要寻找新的桥梁。再见。”然后它向天边驶去。   “再见。”机器们说。   在战斗机器再次到来前,建筑机器建了三座大桥,五座高楼。技术机器成功地以植物的氨基酸和核酸为材料合成了一只果蝇。   战斗机器摧毁了三座桥梁,然后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东西。”它从贮存库中翻出一块人的骨骼说,“它也许对你们有用。”   “谢谢。”它们说。然后它走了。   战斗机器这次过了一个半世纪才回来,而且它的一半轮子和身体已经报废。   “你好。”技术机器说,“你遇到麻烦了。”   “是的。”战斗机器说,“我毁灭了地球上仅剩的另一台战斗机器。它的使命是杀戮,我不能让它找到你们。从此以后,地球上就只有我们四台机器了。”   “谢谢。”技术机器说,“我能修好你,但我没有材料。”   三天后,旅行机器在三千里外找到了一台破旧的数据机器。技术机器修复好了战斗机器。修复好的战斗机器摧毁了建筑机器的五座桥梁,然后它说:“我带来的礼物有用么?”   “没有。”技术机器说,“骨骼里的DNA已经被大量射线照射导致变形。”   “那么,”战斗机器说,“我去寻找更好的礼物。”它再次离开了它们。   一个世纪后,各种花草和动物布满了整条河岸,但战斗机器没有回来。建筑机器建了二十座桥梁等待着它。终于。又一个世纪后,战斗机器回来了,还带回了不知从哪得到的两块肌肉。把肌肉交给技术机器后,它就停止运转了,再也不能摧毁桥梁了。为了不是肌肉腐烂,它强行将只能运转一个月的冷藏系统运转了一年,结果,它的芯片烧毁了。   旅行机器、建筑机器和技术机器同时发出一声尖啸,没有任何信息。   “再见了,朋友。”它们说。   然后技术机器开始复制人类,旅行机器继续种花植树,建筑机器建了一百座桥梁。   半个世纪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人类复生了,是个男婴,它们叫他亚当。一年后,又是一声啼哭,是个女婴,它们叫她夏娃。   从此,技术机器照看婴儿,建筑机器制造小玩具,旅行机器则负责寻找食物。   岸边已形成了一片森林。建筑机器在森林中间了十二栋高楼。它们称这片土地为“伊甸园”。   十年后,亚当和夏娃长大了,它们成了他们的老师。在一次野外训练中,旅行机器带着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外找到了一台废旧的机器。技术机器以战斗机器为模型造了一台新的战斗机器,它的使命是守卫伊甸园,偶尔炸毁一两座桥梁。然后,旅行机器不断将废旧的机器带回来,技术机器不断地制造,于是又有了技术机器、旅行机器、建筑机器、战斗机器、数据机器、教育机器、工程机器……   半个世纪后,亚当夏娃老了,他们有了一大群儿女。然后,建筑机器停止了运转。它的寿命只有五个世纪,但它与运转了近十个世纪。它停止运转时,独自呆在自己建造的高楼上,没有人和它在一起。亚当和夏娃为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所有人类和机器都参加了。他们把它和战斗机器保存在一起。   又是半个世纪后,技术机器计算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叫来了旅行机器。   “再见了,我的朋友。”技术机器说。   “再见。”旅行机器静静地看着它说,“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么?”   “没有。”   “但是我们的问题呢?那个等待了十个世纪的问题还没有答案。”   “是的。”技术机器说,“但它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说完,它就停止了运转。   旅行机器发出了一阵“咔咔”声:“是的,朋友。”它说,“再见。”然后,它转身世上了一座大桥,这座大桥是在小桥的桥址上建造的。旅行机器在它和建筑机器相遇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啸,说:“很遗憾没跟你说声再见,我的建筑朋友。”然后它继续前进。它等待了一千年,但它仍然要完成主人给它的命令——一直向前。   从此,伊甸园的机器再没有见到过它。   ——2007年2月刊《科幻世界》 《千年等待》 作者:郭震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高竹岚 - 火金姑,叼位去?.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G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火金姑,叼位去?》 作者:高竹岚 正文 火金姑,叼位去?   火金姑,闪烁烁,   在阮细汉的暝………   ——郑智仁,“火金姑叼位去”   【1】   “这不是火金姑。 ”   老人的一句话,将研究团队的心情打落谷底。在这个充满陈年玩物,壁纸泛黄,古味十足的房间里,他,世上最后一位见过萤火虫的人,端详着玻璃罩里的生物,冷冷地言道。随着百年的藤制摇椅缓缓晃荡,他仿佛某个旧时代的神祇,从他崇高的王座,对着我们这群身穿白色实验袍,手持PDA,一脚闯入圣境的未来小子们,无情地宣判,如闪电般,贯穿我们原本兴奋的心情。   这无疑是重大打击。研究团队花了三年的时间,试图重现已经绝种半世纪的萤火虫。我们走遍全岛,采集类似生物的基因图谱,访谈台湾各地曾经见过萤火虫的遗老,调查它的各项生理特征,最后以基因工程,将对应这些特征的DNA加以组合,创造出这玻璃罩内,小小的,六只脚,微微闪耀光芒的生物。   这是我们近四十个月来的成果。换来的,却只是一句否定。   “………是哪些部分不一样呢﹖ ”身为团队一员,我急切地想知道问题的症结。 “是长度﹖颜色﹖大小﹖ ”   “这拢同款。 ”老人依然讲着台语﹔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会这种语言了。我感受到我同僚传来的疑惑。他们都不会台语,只有家里大人会讲台语的我,勉强听得懂一点。   但也正因为听得懂,才更加疑惑﹔既然都一样,又为何说不是﹖   “那为什么说不是萤火虫﹖ ”我耐着性子问。   只见老人缓缓地抬起头,用他深遂而带有历史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萤火虫,”他说。 “但这不是火金姑。 ”   【2】   “这是萤火虫,但这不是火金姑﹖ ”   抱着疑问与沮丧,我们离开老人家,戴上口罩,步入外头灰黑色,带有怪味的污浊空气当中,仿若我们的心情。   空气污染已经严重到人们需要透过奈米银口罩才能在户外走动﹔研究显示,这便是萤火虫在半世纪前绝种的主要原因。当我们试图将第一批“复活”的萤火虫带出实验室时,它们接触到外头的空气,突然开始挣扎,奋力地拍击翅膀,六只小脚无的乱踢,最后一伸,撒手人寰。   那次事件把我们全吓坏了。从此之后,我们只敢将它们放在小小的玻璃罩当中,接上空气滤净器后,才带出实验室。   小小的六脚虫儿,活在小小的玻璃世界。这是我们的萤火虫。   “但这不是火金姑。 ”   老人的话依旧回荡在耳边。到底是哪里不对了﹖研究团队回到实验室,展开检讨会议。   “我们逐一来检查每个细节。 ”专案负责人按下会议桌中央的按钮,弹出一系列的影像。 “我们所重现的是Luciola ficta,俗称黄缘萤,原本分布于全台,从平地至低海拔的水域中,是二十一世纪末期,平原地区最常见的萤火虫。   “分类上,黄缘萤属于鞘翅目萤科熠萤属,成虫体长7.6至8.8公厘,前胸背板呈橘色,丝状触角,翅膀边缘有黄色细纹。由于鞘翅目下的昆虫多已绝种,我们从仅剩的物种,找到最接近的物种,即鞘翅目瓢虫科的七星瓢虫Coccinella septempunctata,作为我们基因图谱的基底,并渐次修改,使试体符合黄缘萤的生理特征………   “其中最具挑战性的是“萤火”的部分。据访谈结果显示,萤火虫之所以叫“萤火”虫,是因为它们会在交配期发光,作为求偶讯号。对于萤火虫发光的机制,我们仍然不清楚﹔有文献指出,可能是利用腺嘌呤荧光素luciferinadenlyate,但我们始终无法复制这个步骤。因此,我们利用台湾大学吴信志博士团队的萤光猪技术,来让试体发光………   “等等,萤光猪﹖ ”我突然大喊,旋即觉得不太礼貌,却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 ”专案负责人露出困惑的眼神。我看见他,以及整个研究团队都瞪着我看,疑惑的视线朝我袭来,同时脑中浮现一段意外的旋律──   火金姑,闪烁烁,在阮细汉的暝………   “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了………“闪烁烁”,它是闪烁的光,不是萤光………”   【3】   为什么会想起这首歌,我也不清楚﹔我什至不记得这首歌的歌名是什么,也不记得下一句是什么。细数算来,也二十来载没有听台语歌曲,想必这首一定是孩提时代的回忆,意外地,在这个时点出现。   不论如何,这首歌让我们抓出问题的症结。接下来的三个月,全实验室拼了命,想制造出“闪烁”的特征,却徒劳无功﹔我们试过接上深海的鮟康鱼、波多黎各的钩鞭藻,以及日本的萤光乌贼等,各式各样的发光生物,但都只能让试体“发光”,没有办法“闪烁”。   直到有一天,有位同僚灵机一动﹕基因工程的方法不行,那为什么不试试生机工程﹖他找了一个试体,将它的神经系统,接上一个LED以及控制面板。 BINGO﹗他得到一只能自行控制光源明灭的“萤火虫”。   又经过一个月的修正,我们最后得到一只几可乱真的萤火虫,神经系统接上控制面板与LED,可自己控制明灭﹔电池的问题,我们则利用生物体内的电位差,让试体可以自行充电。   我迫不及待地拿着新成品,跑去找老人分享。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大热天,我刚结束三十几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却没心情回家补眠,只兴奋地抱起玻璃罩,从实验室直奔至老人的居所,手中还带着一杯熬夜工作提神用的绿茶少冰。老人当时正坐在摇椅上,眼前一副紫砂壶,泡着龙井。   他再次端详着我们的成品,坐在他的王座上,如旧时代的神祇﹔不同的是,这次的我很有自信。我相信这次的成品完美无缺。   然而,他依旧缓缓的抬起头,用他深遂而带有历史的眼神看着我﹔他身后的窗外,一片都市丛林,铁灰色的墙壁,冷肃地耸立着,如面无表情的审判天使。   “恁拢无看过火金姑,对无﹖ ”   我愣住了。   是啊﹗我们当然都没有看过萤火虫啊﹗萤火虫已经绝迹半个世纪了,我们一群二三十岁的研究员,当然是不可能看过的。   也正因为没看过,所以才会想要重现它啊﹗   只见老人笑了笑。 “你稍等一下。 ”说完便走出房间﹔数分钟后,我看见他回到房里,拿着一个USB外接器,以及一张写满地址的便条纸。   “去这,”他将东西交到我手上,“你就会知。 ”   【4】   我认得那个外接器﹔那是个3D影像投射器,通常用来在小房间里制造虚拟实境。这应该是近十年才发展出来的产品,我很意外会从一个百来岁的老先生手中拿到﹔但是,我不知道这和萤火虫有什么关系。   寻着地址,我来到郊区的一栋纯白色建筑,高耸入云。我想起我曾来过这里﹔那是我外婆癌症去世时。我还记得,火化之后,他们将外婆的骨灰纯化成碳,做成碳奈米管,最后成为一个精致的“骨灰球”,送到这里的一个个小隔间中。   这是土地日渐拮据的今日,不占用土地面积的葬仪方式。   我依照便条纸的指示,来到137楼,4号房,A7隔间。隔间上的名牌与老人同姓﹔旁边,尚有一个USB接头。   下意识的,我将3D影像投射器插入………   ………一片绿光袭来。我发现我身在一片广袤的水田当中,天色向晚。年轻时的老人坐在田埂上,身旁是位女士。他们牵着手,看着日渐西沉。   忽然,田埂间,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绿光,忽明,忽暗,环抱在两人身边,越聚越多,直到如满天星斗,随着梦,降落人间………   不知为何,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段旋律——火金姑,闪烁烁,在阮细汉的眠………突然之间,我哭了出来。   没错,这是萤火虫,但这不是火金姑﹔不是那个叫做“火金姑”的,如星海般的梦。再不可能有这满天的萤火虫,再不可能复见此般绮丽-无论我们在实验室里如何努力。   顿时间,我的泪光闪烁,如萤火虫般融入这片绿光,悲泣着这永不复见的景色。   【完】 《火金姑,叼位去?》 作者:高竹岚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高薇嘉 - 风之子.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G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风之子》 作者:高薇嘉 正文 风之子   那年,我二十三岁,定居在临海的Q市。小有才气,也小有名气。我没想做总统,我做的是广告人。   那天,天已经有些黑了,我独坐在海边,为了寻找些许灵感,因为一个朋友。她设计了一系列服装,大胆的采用了一种背经叛道的风格,所有的服装都是无性别区分的。我接受了她的全权委托,推出这项产品。这一个多礼拜来,我们没有起好它的名字。今天我必须从三十个以上的名字中选择一个。   天空中有流星划过,一闪而逝,没有小说中写的那么耀眼,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分辨。海风很大,把我的长风衣吹得猎猎作响,我的思绪亦随风在飞,一颗流星恰划过,很亮,象一盏明灯,溅落在远处的海中,浪花飞溅起很高。   会有陨石吧。很罕见,一般流星在进入大气层时都燃烧殆尽了。偶尔有陨石、陨铁也多是很小的体积,不可能激起这么大的浪,我的好奇心上来了。不由起身想去一探究竟。   在我站起的一刹那,一个念头一闪,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风之子。自由,不受拘束,充满个性和激情活力。   海面上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一会儿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好象在向这边移动。好象是人在游泳似的。奇怪,在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下海。我这个人有许多特点,其中有一条绝对是胆大。这可能得归功于我大学时代在半夜2点左右看卫斯理科幻小说的爱好。   我向那边探看了一下,登时呆住了。那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思议的词似乎都用不上,只能用呆住了。   记得希腊神话中讲述维纳斯的诞生时,说她自海洋的泡沫中升起。我终于明白这句话所表现的场景了,因为有一个人也正自浪花中升起。我无法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但他的确是在水面上移动,而且移动的很快,简直象飞。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到了岸边。显然他也没有发现这里有人,笔直的冲过来,几乎撞到我身上。   于是我与他就面对面的站住了。   我没有注意其它,只是夜色下,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虽然看不很清楚,我仍不由叫了出来,"金眼妖瞳?!"金眼妖瞳是指左眼蓝色,右眼黑色的人,我是纯正的电脑、漫画、科幻、武侠迷,所以,对这些小说家言特别了解。   他显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似是愣了一下。"Where is there?"四下看看,显然很迷茫,也许是被我吓的。"Who ar e you?"居然是很纯正的英语。"Wellcome to earth,I'm human being。"我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可没有敢奢望会是第一个和外星人握手的地球人。可是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后果,我只轻?崤隽讼滤氖郑谷换峄璧埂?   他会是外星人吗?反正他和那颗古怪的流星绝对脱不了干系,又是以这种方式出现,身着的衣服也是不象这个时代的料子。   我把他带回家,爸爸妈妈到外地去探望妹妹去了,随便过他们的二度蜜月。当然已经不会有人对我留宿异性说什么了。   还在出租车上他便醒了。默默地盯着我看了良久,我自也不会客气,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他倒是很有耐性,直到下车才说话。"这里是中国吗?"他说的是汉语,而且发音还挺标准的--超标准普通话。我没有回答他,反而向他发问,"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外星人,还是外国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其实我说了汉语就是间接回答了他。他很无奈的看着我,竟笑了笑,好迷人,我心跳竟不由地漏了一拍。"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一字一顿的道,声音好象海妖塞壬般惑人。可问题是我是不是奥德赛。"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蓝的更蓝,黑的更黑了。"忘记这一切…"显然他不知道我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因为被他那漂亮的妖瞳迷住了。还以为对我实行的催眠术起效了。也是凑   巧,没有主见的我顽固的要命,再加上练过个把月的气功,认识几个仙乎乎的朋友,对这些东西倒真的不外行。   "你省省劲吧,"我敲敲他的头,"催眠术不能滥用,碰上高手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尽量不表现出来,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他一脸苦瓜相。"老老实实的说你是什么人吧,为什么要我忘记你?"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很笨,很懒惰,贪财不爱管闲事吗?"他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也不是高手,用这么点催眠术就累了,不过看他那身体状况,也不该再找这些事。   "时空机器研究成功了?""不,只是…"   "你最好给我说实话,不要动什么歪脑筋,"我警告他,"以你现在的体力爬不出一百米,如果你不想被我国政府机构知道你这么非法入境,就乖乖的和我合作。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帮帮你。"   "我说了你会相信吗?"不信才怪!"会的,""我不能说。"他沉吟良久,"说你能说的,你是不是人类…地球人类?""是的。""你是怎么到这里的?""用时间机器。""你从什么时候来?"他摇摇头,"不能说?那么是过去还是未来或着另一个时空?""未来吧。"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不能说?""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其它的就不能告诉你了。"   不会是什么终结者吧!根据看的科幻电影,这些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对他的眼睛的好奇心已经让我把安全问题抛到脑后了。   "我不能再说了。""我知道了,不然你就会死翘翘了!"我也是有些过分,他的身体这么差,应该体贴一点,不过说回来,他是个精明家伙,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太差影响了脑子,可能连这些都问不出来。"我们先进去,我给你上药。"   外伤不是很重,擦破了不少皮,我给他上了药。可能内脏受了冲击,所以脸色才这么差。   他倚在床上,一直没有说话。我收拾完东西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算了,可能休息对他来说比药物要重要的多了。虽然有一大堆的问题打算问他。   我把他放倒,他的衣服太难脱了,我试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天亮了。我伸个懒腰,嗯?怎么这么累?昨天晚上干什么来…未来人?   什么古怪梦!   我习惯的推开旁边的大绒布熊…   不对!床上躺着一个人!我吓得没有叫出声来。那不是梦。   阳光照在我的床上。床上的人很年轻,不知道未来人的寿命有多长,但他看起来不会比我大--二十岁多点,身高大概是180公分左右,有一张秀气的脸,很漂亮,不过未来人应该是批量生产的,大概都很漂亮吧,他那个时代早该有克隆技术了,对了,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从表面上看有80%的可能性是男性,但是他太漂亮了,尤其是睡着的时候,很带着些女孩子气,也许他是无性体,或者是终结者中的那种机器人?   科幻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摇摇头,他是不是真是未来人还要好好讨论,怎么机器人都蹦出来了。   "喂,起床了。"我摇摇他,他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算了,看来他也是很累了,经过一次"流星"事件,大概耗掉了他的精力,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他一下睡了三十多个小时,显然我二十五小时的记录没办法和他比--大概也就历史上拿破仑滑铁卢大败后睡了三十六个小时能和他比吧。   相信他醒来看见我的时候不会比我看见他时强,刚睁开眼,还没大看清四周环境就怪叫了一声,吓得我让手中的锅子掉到了地上。   "你醒了?"我看着泡汤的午饭,努力的作出个亲善的笑容,象不象狼外婆就不知道了,而他竟抱紧了我的被子跳到床角上去了。   他妈的这个混蛋未来人!要不是为了给未来的人类留个好印象,我早就把他痛斥一顿了,他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看他的样子简直象担心被色狼强暴的小女孩似的,可这个问题的核心是我才是柔弱的少女呢!   "你不要担心,我昨天救了你,"我摆出一副恩人面孔。   他好象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是你,对不起,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我其貌不扬,但也不至于把他吓到这种程度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我有些不适应这种环境…"   "行了,下来吧,我不会吃你。"话虽如此,如果有吃人的胃口,我一定会把他吃了。一身带着血迹的衣服,明摆着逼我洗床单,虽然洗衣机和肥皂粉广告作的简直是无所不能,可是干这行的我还不明白里面有多大的水分吗?   "对不起,"他显然发现我怒火添膺,连连道歉。   "没关系,"又得吃微波食品了!"你先穿这些衣服吧,"我找了老爸几件衣服给他,"伤口还痛不痛?"   "已经不要紧了。太谢谢你了。"他倒深知礼多人不怪,"一会儿再换药,你先换衣服吧,我去做饭。"   "现在是1995年?"他看着墙上的挂历,问道--他已经恢复镇静了。   "那是从前的,挂上就一直没有摘下来。今年是199×年。"我没好气地道。   他对微波食品倒是赞不绝口,号称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   "你们都吃些什么?"我不由有些好奇。"合成食品吗?"象人造蟹肉,模拟虾之类的?"差不多,对我们来说,饮食是一种很简单的行为。"   "你不是机器人?""当然不是,机器人都被消灭了。"   消灭?难道机器人果然如同科幻小说中统治过人类?   "未来世界什么样子?""变化很大,大部分陆地都不存在了,人们住在水底和地下…"他没有再说,沉默了一阵。   好恐怖,"对了,你那个时间机器是什么原理造出来的,是不是和相对论有关?""相对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他的观点很有历史意义,…不过,时间机器是…你恐怕不能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想当一个天文学家,后来被物理吓住了,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一点那方面的头脑,尤其是现代物理。不过书读了不少,常常自觉不错--虽然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光速是极限。"你能和一个山顶洞人讲核弹吗?""我们差那么多年吗?""不,人类的历史还不到一…"他笑笑,混过去了。   他一定是想说人类的历史还不到一万年,如果从公元前5000年古埃及文明出现算起,那么他和我们这个时代最多也就是差那么两三千年--可自公元纪年到现在也不到两千年。   "你到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任务,不能说?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了解这个时代的一些情况,还要不引人注意,我想…"他迟疑了一下。   以他现在的情况,一公开露面就会让人怀疑,好人作到底吧。我一直好管闲事,不过却从没有想到会管这么档子闲事。   "我可以收留你一阵,到你习惯我们这个时代为止。不过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他一副别想让我泄漏秘密的样子,让我有些恼火。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代!"   他好象如释重负,"因为你所在的这个历史时期是人类所有历史上最辉煌伟大的时代。"   我差点被鱼丸子噎死。这么无聊的社会竟会是历史上…   "对于你来说,可能是如此,但对于我,绝对不是,"我狂喝了几口汤,打算和他理论理论。"为什么?""你让我想起来古埃及文化来了,大金字塔尽管辉煌,但对于建金字塔的奴隶,却一点都看不出它的美丽。"   "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个人的意志,纯粹的社会化的人,还不如机器人。你的未来社会应该是共产主义社会了吧,可能没有什么个人集体的分别了。"   "我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个古老的名词,我不太懂,其实你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   "我有不少资料,你可以慢慢研究。"   "谢谢你,"他笑了笑,蓝色的眼睛象海,黑色的眼睛象夜,淹死人的温柔。"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阿呀姐姐行了,"许多年来,外号早已经取代了我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没有名字,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是个记号,我的编号不能告诉你,你随便叫我就行了。"   "我下午还有工作,你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有空我替你想个好名字,我刚起了个好名字,""你们这个时代还有专门起名的工作?"   我有些想笑,"差不多。饭橱里有零食,自己找着吃,"这两天为了照顾他,我没有去上班,反正现在科技进步了,有电脑,电话,我所作的工作又只是写写字。不过今天一定得到公司去一趟了。我虽然打算改行,但也不是现在。   "我很快就回来,不要随便出去,明天带你去参观古代世界。"   他点头答应了。   我忘了问他的性别。不过,这并不重要。   接下来的三天,我忙着为风之子的产品做广告,我采用了一个较新的形式,时装发布会。我们经过商议,不请专业模特,而是召集了许多充满青春自信气息的学生作为模特,从他们身上才能真正体现出时代的气息,风之子的特质。   每作出一个成功的广告,推出一个优秀的产品时,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产品时,总会有一种成就感,我尤其喜欢这次的产品,我不是在推销一种产品,而是在推行一种意识。这么说来有点厚颜,不过我的确有这种感觉,用广告的形式改变大众脑中根深蒂固的陈旧意识,我个人认为是一个比较出色的广告人最起码的觉悟。这次我的难题是大众脑中最顽固的意识,男女之分。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提倡男女平等,克隆人都快出现了,还在谈什么妇女解放的问题,多少有些可笑。   这是题外话。   未来人一直很老实的在家里呆着,他似乎把我的书都啃光了,整日在INTERNET上逛荡--他只用了五分钟就明白了我那台电脑的功用,还要给我写个程序,把我常用的几个软件合并起来。我也没有功夫去理他,不过他很有觉悟的自学了做饭。搞得我每回到家里就有一种幸福感--他很有做饭的天赋。   "明天我休息,请你出去玩。"我吃着春卷,良心发作了。   "你好不容易歇一天,还是好好的在家里睡一觉吧。"他笑道。他已经知道我有好吃懒做,嗜睡如命的特质了。   "你语言学的差不多了,"他说话灵活多了,也有方言在里面了。"这个给你。"   "什么?"他接过我手中的盒子,"隐形眼镜?我眼睛很好…"   "我们这里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会被人当怪物的,""会被抓起来?""会被送到实验室解剖!"我狠狠的恐吓他。   "黑褐色?只有一片?戴哪只眼睛…"   我狠狠地呛了一下,几乎呛死。他慢条斯理把眼镜戴到了左眼上。   "我的时代天不是蓝色的,也没有什么植物,我一直想看看蓝色的天空,大片的绿地,从小这就是我的梦想,我常常在梦里处身在一片开满鲜花的绿地上,所以,当我知道有这个机会时,…"他痴迷的看着一株小草。   "你还能回去吗?"我啃着汉堡包。   "可能不能了。"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一愣。"你父母家人不担心吗?"   "我没有父母家人…我不是孤儿,用你的话说,这是时代特征。"   "你是克隆人!"我叫了起来。好在四周无人。   "别把那种低级的技术拿出来和我比。"他不屑的望着我。   "那你是怎么造出来的?基因工程?"   他眉一扬,我知道不中亦不远矣。   "你是人类吗?"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如果我不是你怎么办?"他笑的很虚伪。   "那我就当你是E·T好了。不过你要可爱些。"   "这几天我不是帮你打扫了好几次卫生了吗?"   "你到我们时代来到底有什么任务?还是不能说?"   "我到这个城市来是想找一个人,"他终于说出了点。   "什么人,关系地球命运的人?""不是,他只是我的一位…祖先,他曾经写过一些东西,对后来的事情进行预言。我读过他写的一些东西,很有思想,想见见他。""在我们市,写小说的,还是科幻小说?回去我帮你查一查。"   我是科幻世界的忠实读者,当然可以向它发电子邮件--我曾向科幻世界建议建立一个自己的主页,免费发布一些小说。   "我查过了。"他有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我的地址簿中第二个就是科幻世界,他看不见才怪呢。   "怎么样?""没有找到。不过有两个可能有些象,可惜地址不详。"   我好奇心又上来了,"他叫什么名字?""是一个古怪的笔名,和一种叫鸭子的家禽有关系,是位女性,"   我白了他一眼,"在方圆几百公里内,偶尔写写科幻小说的,又有一个和鸭子有关的笔名的女人只有一个…""谁?""我。"   "看来可能是我搞错了年代。"他显得有些失望。"不过你挺象鸭子的,头大,腿很短,走路姿势和说话声音也…"我随手把可乐浇到他的头上。   我们从公园回来后他一直很消沉,拒绝了我蹦迪的邀请,连作晚饭的兴趣都没大有了。正好我也想大展身手,所以那天的晚饭由我包办了。   "没关系,慢慢找,"我边洗碗边开导他,他好象在想什么难过的事情,八成和那个什么鸭子有关系。"就算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因为吃了个好鸡蛋就要去见见母鸡吗?也许她丑得很,脾气古怪,见到她反而破坏形象…"   "你嗓子哑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手一伸,茶几上的杯子竟自己飞了过来,我一时间呆住了,不由揉揉眼睛,是真的!倒抽了一口气,"你怎么做到的。"   "你这个时代不是也有很多特异功能者吗?意念力在我的时代是一种很普通的能力。"   难怪他对我用催眠术呢。"你在想我的催眠术为什么对你失效…"   "你能看清人的思想!"我蹦了起来。   "你的思想不用看,"他忍住笑。   "你说我是单细胞动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的催眠会对你失效。"   "那是因为我的思想很复杂,意志坚定。"   他笑了起来,"也许吧,可能是我当时太累了,用意念力是很耗费精力的,尤其是在…"   他的神情黯淡了,很哀伤,简直是痛苦。   "你想家了吧,"离开自己的故乡,一个人生活在几千年前的古代,也许永远回不去的家园。如果是我,我会疯的。   他忽然搂住了我,很紧。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伏在我肩上。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抽泣。   "哭一下,会好些。你有泪腺吗?…"我摸着他的头发,很长,很柔润。   他没有泪腺。   也许未来的人早已习惯和命运抗争,认为流泪是一种多余的行为。   "阿呀!"刚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门外已经有人进来了。   "蕾,怎么了?"是带给我麻烦的罪魁祸首--我的死党兼客户。   "阿呀,我昨天找了你一天,上哪里去了?"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去约会了。怎么了?"   "你有男朋友了?"她虽然很着急,但却马上把正事抛到了一边。"谁?什么样?"   "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又出什么岔子了。"   "主秀的事。""不是找了××吗?"模特表演的男女主角,数度易人。   "不行,撑不住…我打算找专业模特…"   "你亲自出马怎么样?"我打量了她一阵。学服装的她,客串过几次模特,还蛮有名的呢。   "男主角怎么办?"   "你找我干什么,难道要我这个一米五几的人反串男生?"   "别开玩笑了,鸭子!"   我沉思了一下,那种男生的确不好找,而且,怎么也得有些素质才行,年轻,漂亮,奔放,还要有一种自然的高贵气质…象未来人那样…   对了!以他的天分干个模特可是小菜一碟,这两天他正好心情不好,逮这个机会让他接触接触社会,有事情干,大概就不会想家了。   "你有什么好人选吗?对了,你男朋友怎么样?"   "只是朋友,"我笑了笑,"绝色大美人。你发誓,不打他的主意,我把他借给你,"   "喂,未来人,帮我个忙,穿上这几件衣服看看。"   他好象不会拒绝我,毕竟吃人的嘴短。合适极了,简直象定做的。   我坐下了,"你到我这个时代来已经有半个月了,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帮忙,顺便你也多接触一下我们时代,"   "什么事?"他不露山不露水的问道,让我以为以为他想干的想法太片面了。   我添油加醋地向他介绍了一番。"好吧。"他居然敢对我摆架子。"不过…"   "什么?!"他竟然敢敲诈我。   "过一阵我要去北京玩玩。""什么时候?""下个月。"   "OK!成交。反正你也不能永远让我养,不过,你真的有把握适应这个社会?"   "连你这种人也能混得…"他忽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帮你起个名字吧,嗯…算了,就叫风吧,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一个著名的网络游戏)的主角的名字。"   风的友情客串,倒是很成功。虽然服装展示不应该让模特的美貌遮掩服装,不过,也的确需要模特的气质衬托服装的特性。只是造成了一个不良的影响,一大批人想追他。   鉴于所展示的产品是无性系的,我也干脆没有介绍他的性别--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他认为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据他说未来人全是两性体),他迟疑了很久,还是选择了男性--所以,现在想追他的人已经不止是女孩了,还有男孩子,为了减少骚乱,我让他尽量不露面,反正他五分钟就走得象专业模特了。   "准备好了?"我溜到化妆间,今天我也特意打扮了一阵,到美容院去加工了一番。   "阿呀,你化化妆有女人味多了,"他仔细打量了我好一阵,好象见到一个很新奇的玩意似的。"我哪地方搞错了吗?"我有些发虚。   "不,只是你突然变得这么漂亮可爱,我有些不习惯。"   "妈的,少…"我也觉得象现在这么淑女,不该出口成脏。"好好干,一会儿请你去吃法国蜗牛。""法国蜗牛?"他有些纳闷,"就是丽晶饭店了!这个给你,"我摘下耳环,给他夹上了,成心捣乱,让人彻底分不出他的性别。   他一出场就有一片议论声,蕾本身也很出色,两人并肩走的时候,简直是亮丽。   糟了!闪光灯!   他显然是被闪光灯晃了眼,伸手去遮了脸一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又放下了。   成功了。   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选用了他伸手遮住半只眼睛的照片,美丽的妖瞳,若隐若现,简直象个精灵。很尴尬的场面,却被他高贵的气质和"风之子"服装衬的不可思议的洒脱。报纸对这次服装发布会给了高度的评价。   二期广告推了出去,一客不烦二主,我干脆又鼓捣他给电视广告作模特。   风之子的产品一下子在年轻人之间掀起了波浪,订单如雪片般纷飞而至。   这一阵我一直很早回家甚至常常旷工,所有的那些爱加班的好习惯都没了,每天一到办公室就想着风在家里做什么午饭,晚饭,常常想一下子长个翅膀飞回去。   如果不是他的手艺那么好的话,我会给自己下个定义,我喜欢上他了。不过他也的确有太多优点了,绝世大美人,家务高手,又是游戏专家,没有脾气,乖的象小绵羊似的。   "有什么好吃的?"我进门第一件事情还是去厨房。   "曲奇饼。"他正在炒菜。   "你越来越可爱了。"我给他一阵热烈的拥抱。有人说我象树袋熊,可能不是诽谤。   "你也不怕长胖,"   "我是独身主义者,不必为悦己者容。你懂不懂?"我总是有些瞧不起他的汉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文学功底',你上高中的时候还念吝啬是齐墙,暧昧是暖味,有一次,"他向我挤挤眼,"你们语文老师要你们翻译一篇诗词,您老人家当时正在和你那帮朋友们聊大天,偏巧叫到你们几个了,结果,您老人家居然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翻译成了行至中游,浪花滔天,把船打翻,游泳而归了。"   准是蕾这个混蛋给我泄的密!看我怎么找她算帐!   "对了,鸭子,有你的信,在你的二号信箱。"他察觉到我杀气腾腾。   当然不是信了,是电子邮件,二号信箱是我的私人信件。奇怪了,我工作之后,很少和网上的那堆死党们联系,他们闲着没事,给我发什么邮件。   "阿呀,拟于下月到北京举行一场演唱会,尽量带男朋友来。"   迈克尔!是迈克尔!!!我差点昏倒。   "鸭子,怎么了?"风伸手抱住了我。   "迈克尔,我带你到北京去,去见迈克尔!"我兴奋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怎么会认识迈克尔·J的?"风很狐疑的望着我。此时,我们已经在北上的列车上了。   "哦,几年以前,我和几个朋友设计了一个有关迈克尔的软件,其实是个病毒,就是播放迈克尔的MTV,因为迈克尔魅力太大了,这个病毒竟然在互联网上很受欢迎,最后被通过合法存在了。迈克尔一时好奇,见了我。"我有些感慨,那可是个记录,一夜之间被下载了上万次。   "对了,你计算机玩得不错,不象是学文的。"   "我广告玩得也不错。"我白了他一眼。"我上大学时学得是计算机专业,三年级时候改行学广告了。不过我的计算机水平在我们学校里还是…"   "你数学不行,还是物理?电路?编程?"他看着我,莫名其妙的笑了。   "又犯什么病了!"   "我突然发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有一个和你有关的传言…"   "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不打没有全程攻略和修改的游戏?"   "胡说八道,我打过两个!"上当了。   我到达了长城饭店,迈克尔早已经到了。他的保镖比任何国家领导人的都多,歌迷们都疯狂的24小时在门外守着。其实想一想我做的事情比他们可能还要疯狂,也就释然了。   "迈克尔!"虽然我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但是对迈克尔还是很痴迷。他其实长的并不漂亮,但有一种震憾人心的魅力。"Hello,Ducky!"迈克尔看见风时似乎吃了一惊。"太美了,你男朋友?"   我呆呆的望着迈克尔,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就一个劲的点头,还是风使劲的掐了我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男朋友?不,只是…""是的,我才认识阿呀不久,不过我们很投缘,我相信我会是个好丈夫的…"   这小子在说什么啊!我狠狠的跺了他一脚,虽然我不会真的敢对迈克尔有什么想法,但是在他面前我总是有一种他是我唯一的真爱的感觉。   我忙转移话题。"丽萨没有来吗?"丽萨是迈克尔的妻子。说起来挺有意思,当年我曾以迈克尔为原形写过一个动画脚本,给他情人起的名字也是丽萨。   "她让我问候你。Ducky,几年没见,你一点都没有变,还玩不玩电脑了?"   "见了盖兹后,对电脑一点信心也没有了,除了写文章,偶尔做做设计,再就是玩游戏了。"   "卡通片怎么样了?"迈克尔很喜欢动画片,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从我十八岁时就有个这个愿望,把我为迈克尔写的那个时空游侠的动画拍出来。   "策划中,过一阵我想办家卡通公司,出份漫画杂志,做动画片…"我瞥了一眼风,"你有些累就先回去睡吧,我和迈克尔聊聊。"   他居然站着没动,只是嘴角露出了个笑容。"你的英语过四级了吗?"   我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在迈克尔面前,我可得淑女一些。   "我先回去了。"他又笑了。   "他真的很漂亮。"迈克尔突然道。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这可不是你的语调,鸭子。"   我不由的大笑起来,从前有人对我说漂亮不能当饭吃时,我曾拿出"子曰:食色性也!"来反驳他们。   我心情愉快的回到了房间。"你好象很开心,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风在看电视--迈克尔的MTV。   "阿呀!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追星是小孩子干的把戏!"他的语气怪怪的。   "再说迈克尔的坏话我和你绝交!"我警告他。"迈克尔多有魅力。""他有什么好,矫揉造作,变态,你眼光就那么差吗!我不比他漂亮多了…"   我愣了一下,"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天哪,"他呻吟了一声,"你就那么迟钝吗?"   "喂,别忘了你是有任务的,你是未来人,绝对不能随便改变历史,谈恋爱这种事情浪费时间精力…"   "行了,我知道了,你…唉。"   "大丈夫为人处世当存…"我搬出一套大道理来教育他。"对了,你真的喜欢上我了?为什么喜欢我,是不是我很可爱…"   "因为你弱智加白痴!"他瞥了我一眼。   什么话!   别说,迈克尔和风还挺投缘的,晚上本来是我和迈克尔聊天的时间换成了风和他大谈,虽然这两年我的英语水平一日千里,但是还是十个单词听一个的水平。   "你们在说什么?"难过死了。心上人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   "男人间的问题,鸭子。"风朝我眨眨眼。"你要是不想听,可以先去睡觉。"   "你不是有些不舒服吗?别传染给迈克尔。"我决定退席。少少几个能听懂的词还是什么世界和平组织之类的,实在是受不了。   风是被迈克尔送回来的,天知道他居然会突然昏到。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小子八成是成心装死捣乱,"他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没关系,他在发烧,对他好点。"迈克尔帮我把风扔在床上。"晚安。"他伸手揽住了我,在我鼻尖上亲了一下,让我十分钟后心跳还有120。   风得了急性肺炎。迈克尔表演在即,已经带着他的一大票人去了演唱会现场。   "Ducky!"他可醒了。"你终于醒了,觉得怎么样…"   "Ducky,WhydidI…我怎么会跑到你屋里,还会说汉语呢?"他狐疑的看着我。   "你是不是有些烧晕了。"他发了一天高烧,现在头还热热的。"风,"   "风?"他似是吃了一惊,"我是迈克尔·J,Ducky,"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二十多个小时…"   "Ducky,我真的是迈克尔。"他盯着我,"你出什么事情了?"简直象把我当精神病。"自己照清镜子再说吧。"我把镜子递给他。   他接过镜子,居然惊叫了一声。   "Ducky,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确是迈克尔。"风望着我的眼睛道。   我一愣。那不是风的眼睛。虽然风很有气质,甚至有一种高贵凛然的气势,但对我来说,总觉得他是个孩子,无论他怎么威严的看着我,都不会让我有任何触惊的感觉,倒还往往觉得可笑。而现在这双妖瞳望着我,虽然一样美丽,但好象比风更有魅力,不容我说不字。"你真的是迈克尔?"我知道这句话问的有多多余。   风这个小子…他有看透思想的力量,恐怕还有控制思想的力量。   "对不起,迈克尔,…"迈克尔和我都是科幻迷加卡通迷,迈克尔还被拍成过动画片。可是都没有想到会亲身经历这种事情。   "怎么回事?"迈克尔比较沉得住气。大明星毕竟不同凡响。   我原原本本的把风的事情告诉了他。   迈克尔却笑了,"也只有你作得出来,"   "想想办法把你们换过来,不然演唱会就…啊!"   电视上正有人唱着迈克尔最负盛名的一首歌,BAD。不黑也不白的肤色,卷曲的长发,左手戴了一只手套,太空步。迈克尔!   "喂…"我忙打电话到演唱会现场找风--"迈克尔"。   "没有用,他肯定不会理你。"迈克尔很有信心。   果然迈克尔的秘书扣了我的电话。   演唱会很成功,"迈克尔"换了旅馆。不用说,对我避而不见。   "迈克尔,我马上找丽萨,你不用担心,不行就找比尔·盖兹,找克林顿,我不信那小子能嚣张到哪里去…"我抓住被扣死的电话,火大了。   "鸭子,你还是独身主义吗?"迈克尔似乎胸有成竹。"嗯。怎么了?"   "我一直想一个人去爬长城,陪我一起去吧。""什么?!"   我真的弄不清楚这些男人是什么脑子,眼下连他的身体都让人抢走了,他居然还想出去玩!可是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当下被迈克尔拉了出去,他偏偏还要去什么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我没有说不的权力。所能做的也就是在细草间给他讲述遥远的传奇故事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和迈克尔从天津回来时,三天拒绝见我的迈克尔(风)竟会在我的房间里了。   "风你这个混蛋!"我一把揪住了他。不过是迈克尔的身体,我得对他客气一点。   他脸色非常苍白,好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怎么了?"   "鸭子,这些都是你写的吗?"床上散乱的摊着许多活页纸,是我为迈克尔写的那个动画的脚本。"是啊,""真的吗?"他反过来揪住了我。   "怎么了?!"我火大了。一记钩拳…没有打上,毕竟是迈克尔的身体。   他却突然抱住了我,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干什么!…你哭了…"我的肩头可以感觉到一片湿润。他在哭。风没有泪腺,他只能用迈克尔的身体哭。"别这样,让人看见会毁了迈克尔的名声的!"我想推开他,可是他抱的很紧,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句万万没有想到的话。   "鸭子,我爱你。"   接下来的若干时间,我的脑子比豆花还混乱。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我爱你"。而这个人又是如此充满魅力迷人的来自未来的绝世美人。   等我恢复理智的时候,风已经和迈克尔掉换回来身体了。   "我先回去吧。"迈克尔似乎对风没有坏感。   "迈克尔,请你留下,这件事情和你也有关系。"我感觉自己再无法和风独处了。   "迈克尔,"风根本不打算道歉。"如果不是鸭子那么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活着。"   迈克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鸭子,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到这个时代想找一个人,他写过一些东西对未来的影响很大,甚至我到这里的时间机器也和他的小说很有关系…"   "那家伙叫鸭子…你找到他了?"等等,有什么不对,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刚在我脑子中一闪,就听见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   "鸭子,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什么?!   "鸭子,风说那篇文章是你写的…"迈克尔还嫌给我的打击不够。   "不会吧,"我的脑子比刚才还要混乱,如果刚才还是豆花,现在至少也是豆浆了。还能坐得住也实在是了不起了。   "我来自二、三千年后的未来,我的任务是…"   "等等,你的任务不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吗?"   "你忘了我有特异功能,我可以让迈克尔忘记听到的一切…"   "可是你连对我催眠都没有用…"   "那是因为是你。鸭子,"风微微笑着。"我来自两千年后,是最后的一个地球人。"   "真的!不会吧。"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众生无常,有生有灭,这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是释迦牟尼!"   "我们认为是你说的。历史上由于机器人的统治,大部分书籍都毁灭了,你的小说成为研究历史的重要根据--你的小说没有发表,寄放在迈克尔那里,所以幸存下来了。"我刚以为我的"大作"这么了不起,风就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未来的生态环境很恶劣,到我的时代,人类还没有离开地球,而且数目锐减,大概只有一万人左右了,我们都是采取无性繁殖。""克隆人?""基因工程?"我和迈克尔抢道。   "嗯。虽然科技很先进,我们还是没有逃脱灭顶之灾,火山爆发毁掉了人类最后的基地,当时…"他的表情很复杂,"我们正在试验时间机器,火山比计算的爆发时间提前了三天,这是一个很大的意外,大家都没有想到…我当时在时间机器里检查设备,他们发现火山爆发,知道逃不了,就按下了发射按钮,只有我逃了出来,我选择到了你的时代。"   "你到我这个时代干什么?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是最后一个地球人,还有人给我布置任务吗?我只是不想人类就这么灭亡,你的小说不是写过有人回到过去…"   "可是不能改变历史,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否则时间会毁灭…迈克尔说的!"当然不是迈克尔本人,是我小说中的"迈克尔"回到过去时代对拥有扭转时空魔力的小阳说的。   "可是未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未来的未来不会发生。"风淡淡的道。   "可是有因才有果…""有因必有果,我回到过去,虽然不能改变未来人类的灭亡,但是人类灭亡几千年后,大地上是否还有可能有新的人类出现…"   "你当你是上帝耶和华,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再让他睡一觉,抽一根肋骨…"   "我只要让他沉睡五千年,这不可以吗?"   我一时语塞,是的,风的想法也不是不现实,冬眠千年的种子还能发芽,他如果能把人保存五千年,为人类创造另外的亚当夏娃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让人类冬眠五千年…   "很难,但是不是不能做到。"风盯着我道,"你知道我的能力,或许我会再造时间机器。"   "你到哪里去找那些设备!"我知道他能控制互联网,人的思想。可是…"你能造出伊甸园吗?"   "在这种环境中,我的寿命能超过1000年,对人类而言,是很漫长的时间,足以做很多事情了。"1000年,可以从宗教法庭进化到信息时代了。   "那你怎么还不快动手!闲着没事,瞎搅和我和迈克尔干什么!"我好象说错了什么话,风盯着我,样子很奇怪,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我搭迈克尔的专机去美国,明天就走…"良久,他道。   "鸭子,再见。"迈克尔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去应付歌迷了。我怀疑他是有意给风一些和我独处的时间。   "鸭子,"风凝视着我,"我知道你和迈克尔一起出去了三天,几乎嫉…很担心你…们,"迈克尔很有影响,风用他的身份,可能更便于行事,他却因为我的缘故放弃了,我不由有些感动。"谢谢你,就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他好象轻轻叹口气,搂住我的腰,"那么和我吻别吧。"   我真的想象个妈妈似的在他额头上亲一下,可是身高的差别大了点。反而被风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划过我的面颊停在我的唇上。我没有留意,我只是被他的妖瞳吸引着,宇宙的黑和地球的蓝。我只是一直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把我抱起来吻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他在等我,等我说一句话,只要我说了,他就会抛下伊甸的一切梦想与希望,留下来。   我不能,我不能留住在蓝天下奔驰的风,我不能让风失去生命。   即使我真的爱他,我也也不会说。男儿到死心如铁。我有我的骄傲。   那些日子我一直失眠,我已经习惯搂着风的腰身入眠,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因为你是女孩子…""你和迈克尔一起出去了三天,我很担心…""我爱你…"   我太迟钝了,连他这么明白的暗示都没有注意,风为什么要当男性,他为什么会放弃迈克尔的身体,他因为我是女性,才要做男人,他会见我们,因为他嫉妒,他在吃迈克尔的醋。他真的喜欢我。   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否则时间会毁灭,我翻着活页,那是迈克尔回到过去,对还只有七岁的小阳说的。   真的是我的小说把风带到这个时代的吗?未来真的不能改变吗?   如果是照我的小说来看,小阳还是把时间扭曲了,因为他想让迈克尔这些朋友幸福的活下去,时间没有毁灭,他付出了代价,他永远在时空中流浪。   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那么过去发生的事情更不能改变,否则未来会消失吗?如果我改变了过去,那么未来呢?   未来并未注定,它是可以改变的。可是我不知道这种改变对未来的人是否公平。   我点着了手中的火机,那些散乱的活页在火焰中乱舞。   我知道我不会见到风,永远也不能了,无论在过去或者未来。   在我烧了小说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迈克尔的信。不是电子邮件,是信。   邮戳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鸭子,风已经走了,今天他把一个盒子交给我,里面是你的小说,你没有把它给我们,那是风自己写的,和你的笔迹一样,风说他不想凭空消失,也不想失去唯一和你的联系,所以他重新写了你的小说,代替你毁掉的那份。他打算到欧洲去,他说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以另一种面目在你面前出现。他抹去了我关于你们的记忆,当我明天醒来后,就不会记得我曾经见过你们,所以我在这个夜晚给你写信。风很爱你,总有一天他会给你幸福的,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很高兴认识你,鸭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的迈克尔·J。"   我失去迈克尔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冷静。也许我爱迈克尔只是一个梦,他在我永远该是那颗悬于遥远天际的星吧。也许我真的爱风,虽然从没有我爱他的意识。   三年过去了,风和我第一次相见的海边建起了高级住宅,我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   一切还算顺利。漫画杂志终于步上正轨,虽然几乎耗尽了我的心血。   "风之子"的服装已经是傲然一方的名牌了,尽管批评的人还是很多,但是都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我这两年来已经把它抛到脑后去了,只是今天接到蕾的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要去参加下个月的三周年庆典。   这么说起来,我和风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一阵认识的,那天是多少号?十八,十九?今天是十八号,不会这么巧吧。三年后我会不自觉的出现在这里。   我四下看看,海风很大,海边人很少,有几个人在垂钓。其中当然没有风。不过迈克尔说他可能会以另一种面目出现。   我的目光不由停在了一个人身上。他背对着我,看不清什么样子,甚至也无法分辨性别,因为他穿着"风之子"最出名的一套无性系服装--就是风三年前穿过的那一套。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中国人,因为他的头发是金褐色--我很喜欢这种发色。   他应该不会是风,他是短发。风知道我喜欢他的长发和妖瞳,可是他也肯定不会再有一双妖瞳,那太显眼了。   这家伙钓鱼水平好象不太高,不过耐性还不错。这里是高级住宅区,住了不少老外,以他的年纪来说可能是某个比较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   我的念头还没有转完,脸上已经重重的挨了一下,几乎把我打晕。   作案工具竟然是一条歹命的鱼!这条鱼是大了点,可能把鱼线挣断了,导致这个悲剧的产生。凶手当然就是我一直在注意的人了。   "对不起!"他转过身来,我可以确定他是个男生了。有一双很漂亮的兰绿色的眼睛。可是他的态度简直是打死你活该似的!没有一点道歉的诚意。   汉语说的还不错,可能是个混血儿。我注意到一点,他的左眼比右眼颜色要浅一些,就象天比海淡一些般。   我把那条鱼扔给他。可不是我的意思,那条鱼居然"色迷迷"的冲着他秀气的脸去了。   "有没有人说你很有魅力。"他闪开了。   "没有。"我实话实说,"不过常常有人说我有魄力。"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阿呀吧。我是范希罗。很高兴认识你,你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   "久仰大名。"我由衷的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范希罗这么年轻…而且漂亮。   "彼此彼此。我很喜欢你的漫画和小说。还有很多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天哪,他会是我的忠实读者?笑死人了。他不会是风吧,我倒很想向他请教这个问题。   "小阳为什么要改变未来,他难道不在乎寂寞吗?"我一震。   "义之所至-也许他习惯寂寞了。"   "你呢?也习惯了吗?"   那双天与海般的眼睛盯着我,唇角漾着灿烂的笑,亮丽,奔放,象不羁的风。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   高薇嘉   初稿1997年12月31日   改于1998年5月   风之追记 《风之子》 作者:高薇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何海江 饶骏 - 飞越海峡的鸽子.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飞越海峡的鸽子》 作者:何海江 饶骏 正文 飞越海峡的鸽子   一   天空是阴沉的。但在这浓浓的夜色中,仍然有仨仨俩俩的年青人在小街上伥徉。街道两旁,商家的霓虹灯在烁烁发光。这座城市就象一大杯五颜六色交融的,泛着气泡的鸡尾酒,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在城市的尽头,灯红酒绿消逝的地方,存在着一片黑暗的、未知的空间。只有徐徐吹来的咸润的风告诉人们,那里是一片大海。天空肯定是阴沉的,因为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海面上没有渔火,也没有航标灯。   人们在街道上信步,在小酒吧里啜饮,尽量掩饰着心中的孤独。   谁也不愿,谁都不堪于去关注那片大海,好象时间和空间都在滔滔海浪里终止了。   乐曲的旋律在小小的斗室里回荡着。在音乐的启示中,他仿佛看见,一只雪白的鸽子,在清凉的天空中飞翔。白羽划过的,是一片弥漫着淡绿色迷雾的大地。在浓雾间,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辉光。这大地,仿佛在召唤每一只鸽子,在她如梦的朦胧中飞翔。   这大地也许就在那黑暗的大海的彼岸,虽然大海仍然是那么不可捉摸。   音乐结束了。屏幕上显示出一段外文说明。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一位中国青年演奏家的名为《鸽子》的小提琴曲,获得了此次比赛的大奖。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   黑暗中,大海拍打石岸的声音隐隐传来。遥望海面上,没有渔火,也没有航标灯。   二   天空是清彻透明的,仿佛不含一丁点儿杂质的蓝宝石。自从西北地区的防护林网全部建成以后,北京的空气中就再也没有毫末的浮尘。蓝天上,不时有一群群鸽子飞过。   在环城磁悬浮列车中心枢纽站的东南方向,有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土黄色大楼。每当太阳直射枢纽站的钛合金构架和荧光玻璃时,这座六层楼显得愈发相形见绌。但路人有时也会驻足,好奇的打量楼体上的一幅陶磁镶嵌壁画:手持乐器肃立的姑娘、古代战车上激昂的号手、奔腾的骏马……。每隔四十五秒,就会有一列磁悬浮列车从高架轨道上飞驰而过,掀起的气流吹动着大楼边嫩绿的柳枝。   这是一所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学院的校舍。   教室里静悄悄的,仅仅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在讲台的右边,有一架自从上个世纪就摆在那里的三角钢琴。色调凝重、镜面般光滑的琴键盖板,刻录着它旧日全部的辉煌。但是现在,这块盖板已经很少被掀开了。代替它的是一台专门用于声乐演奏的电子计算机。通过这台奇妙的仪器,可以从遍及全球的数字化网络里检索到各种各样有关音乐的信息。在这堂音乐欣赏课里要播放的乐曲,就是从网络里下载的。这可能是一位不知名的音乐爱好者的作品。   白头发的教授扶了扶眼镜,他走到讲台跟前。在向计算机输入一组指令后,屏幕上出现了"开始播放"的字样。教授又扶了扶眼镜,他走到窗前,两手背后,凝望着暮春中狭小的校园。   声音是由教室天花板上的一组扁平盘状物体发出的。这些音源箱具有非常特殊的声学震动结构,它们可以逼真的复现大多数乐器的原声,而不会象普通扬声器那样,缺失某些频率的谐振。   一支小提琴的独奏在教室中陡然出现,那么真切,就如作者真的坐在你身边演奏,而非远在世界互联网的另一端。他的眼睛仿佛穿透时空注视着你,用钢弦向你表白和倾诉。你不能不闭上眼睛,倾听他的故事,任由他带领你在这些音符中遨游……   三   透过灰蒙蒙的雾气,四周是一片蓝色的世界。海浪中夹杂着白色的泡沫,天空中是扯不散的浓云。白鸽不时回头望望。它出发的那个岛屿,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只剩下一条隐隐约约的黑线。   不久,太阳的亮光逐渐从混沌的空中显露出来。透过云层的缝隙,它投射下无数道光柱,海面被渲染出一片耀眼的银色。在前面大海和云层交界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片陆地。海风在耳边呼呼的响着,白鸽觉得这片陆地神秘又陌生。就在云层完全消散的那一刹那间,白鸽飞过了雪白的沙滩。   白鸽盘旋着,它好奇的眼睛扫视着身下的稻田、树林、河网和村庄。青青的秧苗在忙着抽芽,道路上的车辆穿梭行驶。鸽子觉得,这片大陆是它所熟悉的。不时有海风吹来,树木摇摆着,象无数支手在召唤。   鸽子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刚刚残落的花瓣又被扑向空中。阡陌间,新出芽的小草在白羽掀起的气流中微微颤动。悄悄的,鸽子悄悄的降落在地面上。它小心翼翼地朝前迈了一步,明媚的阳光照在它的背脊上,暖烘烘的。这阳光,真的象那首乐曲中描绘的一样呢!它四下张望着,脖子灵巧地来回转动。周围的树木上,各种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作为鸽子,它能理解这种鸟儿间善意的问候吗?   看来,这个洁白的生灵全都明白。顿时,它犹豫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它两爪猛地一蹬,腾跃到空中,一直向蓝天爬升上去。耀眼的阳光顿时弥漫在它的视野上。   鸽子顺着河流飞去,在碧水间,仿佛每一个渔家姑娘都在向它招手;它又向着稻田飞去,它看到每位忙碌的农人都抬头向它微笑。在池塘和绿野之间,它看到白己身躯的影子重叠在生满五颜六色植物的大地上,随着它在一同飞翔。它感到它的背脊上洒满了温暖的早春的阳光。甜润柔合的风在耳边吹响,它感到前所末有的充实和安祥。在心中,它开始坚信那首指引它乐曲:一只白鸽,在充满阳光的世界中飞翔……   四   鸽子在这片大地上游历着,洁白的羽毛不知疲倦的在空中挥舞。   它象一个专注的游客,好奇地欣赏着大地上的一切。在它的翼下,掠过无数峰峦叠嶂。有时,一大群鸽子会从它的身旁一掠而过,鸽哨的合唱诱惑着这只孤单的过客。   鸽子朝下望去,白羽下是一片大平原。这平原真是大极了,就连高飞的鸽子也难望到它的边缘。平原上,高耸的白杨树己经开始抽芽。空气中,荡漾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远处,地平线掩藏在淡淡的朦胧中。   渐渐的,一条大河从天边显现出来,越来越近。大河里裹含着远古的泥土,仿佛象一条褐色的丝带,挽在淡绿色的大地中间。   鸽子兴奋的俯冲向水面,"我知道,我知道,这条大河!"气流抚摸着它的翼尖,鸽子觉得多么狭意。它挥动着白色的翅膀,在金黄色的河面上空上下翻飞,仿佛芭蕾舞演员在展示自己的舞技。它渴望着,大河啊,你能欣赏到一只异乡鸟儿的表演吗?   大河还是缓缓流淌着,一声不响,好象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没有发生。鸽子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它降落在刚植满麦苗的河滩上,它呆立着,久久的盯着缄默的长河。   太阳把河水染成红色,真的象火那样红。大河上微微起伏的波澜好似翻腾的火苗。接着,太阳沉入了大河之中。天空渐渐撒满了似尘的繁星。鸽子闪烁的目光把星辰折射的更加晶莹。   大河依旧默默地流淌,直到太阳再次升起在地平线上。阳光,诱惑鸽子飞越末测的海峡的阳光,投射在宽广的河面上。大河显出前所未有的宏伟、壮丽和辉煌。这些阳光,也照射在小鸽子的身上,好象是低语的启示。   鸽子奋力飞跃到天空中,它围着大河盘旋。这条长河自万古以来就在流淌着,并且她还将这样一直流淌下去,直到遥远的未来。鸽子欣然朝天边飞去,白色的身躯消失在蓝天和大平原的尽头。   五   这座公园一点儿也不大。中国北方特有的一些树木现在刚刚发芽。但黄金项链一般的迎春花枝条己经盛开了,预示着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地面上,铺满了绒毛样的嫩草。   鸽子静静地站在林间的空地上。晨风吹过,轻轻摸娑它柔软的羽毛,它微微合上眼睛,仔细回味着几天来的际遇。朦胧中,那首令它难忘,给它勇气的乐曲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这音乐多么亲切,多么明亮!鸽子不由自主地张开翅膀,在林中穿行飞翔。   音乐并没有随着翅膀的扇动而消逝。鸽子觉得林中每一片幼嫩的树叶都在随着旋律起舞。鸽子猛然醒悟过来,它迅速降落,侧耳倾听。在林中的,确有一支小提琴在演奏。那首乐曲没有它原来听过的那一首流畅,而是时而中断时而又响起。但支离的曲调中却蕴含着同样无尽的真情,仿佛在专门述说着林中的早晨。   鸽子摈住呼吸,透过满眼嫩绿的颜色,它凝神感受着这神秘的乐曲,生怕自己任何不适当的举动打破了林中的和谐。   曲调又一次中断了。鸽子跳离地面,循着音乐的方向飞去。   六   姑娘掸搁下琴,把它靠在在一棵树干上。她搓着发凉的手。早春的天气还真有些冷呢。她在林中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眼睛一直凝视着蓝天。   一会儿,她又拿起琴,拉出的曲调仍旧断续。   和风吹来,柳条在摇摆。   姑娘索性停下来,她把琴放在一个半旧的琴匣里,顺手理了理微乱的秀发。   林间的宁静忽然被一阵扑束束的响声打破,一只鸽子从她头上掠过。她好奇地转过身,鸽子就停在离她不远的地面上,咕咕地叫着。   在她的脚旁,落下一团折得很小的纸卷。   姑娘弯下腰,把纸卷拾起来。她不解地看着鸽子。   鸽子也在看着她。   姑娘缓缓展开纸卷。   七   不知名的演奏家,您好: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发信的人就站在您的身边几米的地方。   您看,那只白鸽就是我。而您,想必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吧,我正是听了您演奏的《鸽子》这首乐曲,才决定化身成一只鸽子来着片大地游历的。   相对于您来说,我生活在海峡的彼岸,住在与您相望的大海边上。有时,面对大海,我经常想,有什么办法,我才能真正来到这片大地呢?我曾到过您这里的一些城市,也看过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东西,但是,我觉得总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阻碍我真正亲身体会到海峡的对岸。   后来,我在您的演奏里得到了启发。我想,如果把自己变成一只活生生的鸽子,真的飞到对岸的大地上,与彼岸的鸽群一起飞行,那种感觉将是多么美好啊。我制作了这只鸽子。它完全是由机器零件构成的,但融汇了虚拟现实技术最新的进展。您看,现在,我正坐在家里,用遥控头盔控制它的行动,并且,通过鸽子身上的传感器,我还能感觉到鸽子的感受。   我准备先游历一段时间,然后,找准机会,加入一个鸽群里,与它们在一起飞行。您也许不能理解,那种加入鸽群的感觉,对于海峡彼岸的人,是最可贵和最难得的。   对于小提琴,我有着和您相同的爱好。我想,等鸽子顺利返航,我将把这种感受制成一首电子音乐,发送到国际互联网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您如果能听到,让我们做个知音吧。   我也曾经想,会不会,我能凑巧遇到您呢?您的音乐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我从心底理想见到您。但是,在这么广阔的国土上,在这么多人中间,遇到并认出您,机会真是太渺茫了。但我还是准备了这封信,我想,如果我能凑巧见到您,就会把这封信交给您。   我盼望着您的回信。我将在与您相遇的地方等待24小时。如果能收到您的回信,我就将改变计划,让鸽子马上飞回来。   盼望您的回信 彼岸的朋友   八   鸽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揣测。月亮刚刚落下去,东边泛起一片鱼肚白。鸽子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   公园外不远的地方,头班磁悬浮列车刚刚从高架桥上飞驰过去。   从树影间的空隙里,可以看见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城市渐渐苏醒了。   但公园里仍旧是静悄悄的,鸽子拿不准这宁静意味着什么。阳光开始在绿地上拉下金黄色的树影。不知不觉中,一些音符从林中飘出来。开始时,它们是那么纤细,一时间,鸽子觉得这些音符简直象毛绒绒的草叶一样,是林中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是这树林中的一部分。   渐渐的,音乐变得强烈起来。和风吹拂着树枝,和着旋律一齐摆动。鸽子顿然明白了这一幕。它浑身的羽毛颤抖着,它的心随着音乐的节奏一齐跳动。   在最热烈、最动情的那一刹那,小提琴曲嘎然而止。鸽子朝那林间小径飞去。在那树影的背后,飘来一袭白衣裙。林中的晨雾使她的笑容象梦幻一般,雾气却挡不住她双眼的晶莹.   九   海浪拍击着滩头的岩石,破碎成无数水的齑粉。海面上,起伏的波涛象连绵的险峰,却有着比险峰更加诡谲的变幻。天空中,乌云被台风拧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在海峡上空旋转、翻腾。   鸽子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迹象。这固然与它飞行经验的不足有关。自从它的生命以来,它经历的尽是和暖的阳光,是绿色的大地、宁谧的公园树林。海峡上空的风暴是不属于它的世界的。   于是,鸽子在它留恋的大地上盘旋了最后一圈,满怀着心中甜美的回忆和美好的理想,向海峡飞去。   海峡上空的热带风暴在继续生成、发展。浓密的云团中,电闪雷鸣。   四周的空气在颠倒、翻转。当鸽子意识到这场致命的风暴时,它己经难己脱身了。狂风撕扯着它身上的每一片羽毛,绑在脚上的信被刮得扑扑作响。   鸽子想飞得更高一些,飞到相对平静的高空去,可是暴雨却接着袭来,雨水打湿了它全身的羽毛。鸽子尽量把脚贴在腹下,保护着那封还末递到的回信。   狂风紧接着袭来,突然间,一股气流把那信从它脚上扯下来,把信推向乌云的更深处。   鸽子疯了似地转身追去,和信团一齐淹未在乌云里。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鸽子清楚地感到羽毛被一根一根地掀起,又被一根一根地扯掉。但它没有别的办法,它紧紧盯着那只折得整整齐齐的小纸团。   渐渐地,鸽子觉得筋疲力竭了。许多天的长途飞行早己使得它身心俱疲,台风中的挣扎使它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暴风雨仍旧是那么强烈,在它眼前,信在空中被雨水淋湿,被狂风扯成一片一片,向四面个方吹散开。去鸽子的心也随着信一样破碎了。这封信,他还没有读过。   它的翅膀停止了拍打,任由狂风把自己向怒涛抛去。也许,在它乌黑的眼睛里,还将涌出两颗泪滴。转瞬间,狂暴的雨水立刻把一切都冲散。   海面上,浪涛峰涌。每一个浪头都象一支尖利的巨齿。在它们之间,沸腾着象唾液一样令人作呕的白沫。   十   整座教室仿佛都处在狂风中,汹涌的波涛一阵紧似一阵,席卷着人们的心灵。同学们听得出,巨浪在沙哑凄厉地狂啸,鸽子正在发出它生命中最后的哀鸣。   小提琴呻吟着,清新纯洁的旋律却趋于渐弱,变得深沉,最后竟转为呜咽。音乐终于停止了。同学们安静地等待着,但头顶上扁平的音源箱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又一列磁浮列车从高架桥上驶过,激起的气流吹拂着校园里的树叶。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同学们仍然安静地坐着,他们从内心里希望这宁静仅仅是一串过长的休止符。他们的生活使他们相信,任何美好的主题都不应如此结尾。   但毕竟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来。看来乐曲真的己经结束了。   老教授转过身──他刚才一直站在窗口前,看着窗外的钛合金构架和荧光玻璃幕墙,以及蓝天上的白云和成群的鸽子。他定了定神,走到讲台前,准备结束这堂令他压抑和不快的音乐欣赏课。   ──但是,他怔住了,他听到,分明有人在抽涕。   他扫视教室里的每个人,同学们也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教室的一隅里,一位女同学伏在课桌上,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   他缓缓走上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   那个姑娘用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泪痕。   同学么们安静极了。老教授向后退了一步,沉重的目光凝视着她。他非常了解她,他知道她会用适当的方式说明这一切。   姑娘渐渐镇静下来,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她想解释,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于是,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白己半旧的琴匣,取出一把小提琴。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抑制着抽泣,拿琴弓的手在发抖。她微合上双眼,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来,滴在琴弦上……   顿时间,凝郁在教室里的这串太长的休止符终于被打破了。喷薄而出的,是在座的同学们都很熟悉的《鸽子》。这首小提琴曲,是老教授的得意之作。在她的诠释下,它曾经回响在异邦的音乐厅中,并获得了巨大的荣誉。如今,它又回荡在诞生它的这间小小教室里。   但是很快同学们发现,这首乐曲被演奏者赋与了一种全新的含意,那仿佛是一段温柔的低语,是对呜咽和绝望的抚慰。   老教授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他早己熟知的这首崭新的小提琴曲。   原来亮丽、生动的旋律,已经被深沉和凝重代替。老教授听着,听着,突然间,他在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辛酸。他转身走到窗前,背向着全班的同学。待微微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模糊但明亮的绿色。   他曾为她总不能很好的体会到这首作品的真正内涵而遗憾——即使在世界音乐的盛会上,她也仅仅演奏出乐曲中一半的感情。也许,音乐里暗藏的老年人的惆怅,这些年轻的学生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的。   但是,在这首全新感受的小提琴曲里,却包含了真正感动他的东西,那是对自己童年的家土的怀想,对被割断的亲情的思念。   小提琴还在演奏着,但姑娘已停止了哭泣,乐曲也向更加有力的风格过渡。仿佛大地上的一切都正在召唤,都在注视,都在坚定地期待。   他偷偷擦干自己的泪水。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楚起来。高架铁道上爬满了常春藤,苗圃里的各色花草正在盛开,绿色的草叶在春风中摇摆。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倾听。并且,他想,海峡和海峡的彼岸-他的家乡-也能听得见,这穿透历史的乐声。   老教授按动按钮,窗子打开了,校园里暮春浓浓的空气扑面而来。   但是,这还不是那个最完美的春天。自己和自己的学生将期待那个时刻——大地上的人们永远都将企盼和追求那个最完美的春天——只要它还没有到来。 《飞越海峡的鸽子》 作者:何海江 饶骏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华丽小King - 击碎星辰之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击碎星辰之人》 作者:华丽小King 正文 击碎星辰之人 一   从位于行星表面的监视窗口看上去,天空中那颗恒星是如此稳定。   恒纪元的天空所带来的安定感,总会使行星上的很多住民产生一种错觉中的期盼,希望行星就此在这颗恒星的周围规律运转,希望下一个向乱纪元的转变停止下来,就像已经停止的巨摆那样。   当然,作为文明体系最高决策者的元首,不会抱着如此幼稚的幻想,三体文明一次次兴亡的记录,确证着一个无情而不可动摇的事实:三体文明必须为自己寻找出路——无论正在进行的向地球文明所在的太阳系迁徙或者其他的计划,都已是不容拖延的举措。   然而对此刻的元首而言,应对刚刚发生的情况,比起延续种族的大计更加急迫。   就在半个三体时之前,一艘奇异的飞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三体星系边缘。   “……无论能否确认对方的意图,我认为都应当以恶意为前提而应对,”军事执政官正在发表意见,“己经有两颗水滴武器在轨道上随时待命,只要您下达命令,立刻将对方的飞船摧毁。”   元首未置可否,转向科学执政官:“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我在恐惧,我的元首。”科学执政官回答,“现在我的思维中有好奇和恐惧两种情绪在交织着,而其中以恐惧居多。”   “为什么?”元首和军事执政官同时惊讶地问,其他执政官也呈现难以置信的神情。在三体文明的观念中,表现出情绪的动摇是一种几乎可以被看做耻辱的状态,不仅无助于解决问题,而且身为高层出现这样的状态,更会可能影响到基层人员整体的士气。   “请各位注意这艘飞船的规模,”科学执政官提示同僚们注意情报窗口,那上面映射着圆盘形状的外来飞船,同时智子素扫描结果展示着其内部类人体生物与飞船的比例,“乘员不足四十名,首先确定不会是移民船。以船中生物和飞船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这飞船对它的乘员来说并不是很大,以拥有恒星移动能力的星舰而言,可以说是超轻型的标准以下;另外,我们观测到了它脱离曲率推进时的轨迹,虽然规模很小……这可以初步得到结论,对方在星际航行方面,有着远远超出我们的技术能力。”   “他们也使用曲率驱动推进方法?”元首问。   “是,而且看来还只是他们的航行手段之一。”   航行技术的先进,多半便意味着战争技术也同样先进。科学执政官的结论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军事执政官示意众人安静,问:“那么他们来千什么?”   “侦察。”科学执政官回答,其实包括元首在内的众人也想到了这个答案,但都认为这个结论并不完善。“这样的侦察方式,不是既没效率又承载了过大的危险系数吗 ? ”元首怀疑地问。   “所以直接的结论是,”科学执政官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他们一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防御手段,坚信即使受到攻击也不会产生真正的危险。”   元首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们侦察的目的是什么?”   “我无法推测,但至少确认两件事,首先他们不会是灭星者,否则无论是用常规手段还是降维攻击,一定已经直接打击我们了;第二,在他们完成对我们的观察之前,暂时不会有其他行动。他们的飞船目前正以常规航法在我们的星系外侧移动,从轨道分析,他们正在测算我们的行星轨道和环境,而要得到足够的数据,他们应该还需要观察四个时间单位。”   “即使目前只是观察,不能代表之后不会有恶意的行动。”军事执政官发表意见。   “四个时间单位……”元首考虑了一下,“用智子通讯联系他们,请他们表明身份和来意。” 二   两个半三体时过去了,来历不明的飞船依旧没有回应。   在智子技术面前,飞船内部的构造并没有什么秘密:其动力部的组成正在被科学执政官的部门全力解析,而飞船的乘员在观察三体文明及其所属行星环境时,自身也成为了三体文明观察的目标——当智子通信出现在他们船上时,他们一定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却似乎并不在意。   飞船的四十多名乘员属于很多不同种族,但虽然外形各异,仍然有着可归纳的共性。他们的绝大多数都有着蛋白生物种群中类人生命体的特征:手足四肢、以及头部的主要感觉器官等等,在这些高矮胖瘦不等的身型上,有着统一风格的着装,那些服装的材质很奇妙,对于其里侧来自穿着者的动态可以极为柔软地作出对应,而从外侧加诸其上的碰撞,却呈现出不可动摇的坚硬感觉。   “那一定是预备发生常规战斗时的装甲。”科学执政官分析。   “他们没有登陆的机会,只要摧毁了飞船……”军事执政官不屑地说。   坐在领导者位置的生物个头比他的多数部下都要矮小,头部两侧靠上方有奇异的角,唇线总是带着微妙的曲度,看上去应当属于笑意的表示。当可解析的智子信息在他面前展开时,船员们都不同程度地显示出惊讶和畏惧,但这个首脑却似乎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于是部下们又纷纷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呢……”科学执政官疑惑地说。   “我认为,拒绝交流的反应,可以判定为危险信号。”军事执政官说,“我们应该在对方完成观测之前,先发动攻击。”   元首采纳了他的建议。 三   水滴的攻击速度永远超乎敌人想象,这是三体文明在军事成就上一向引以为豪的成果。   忽然出现的两颗水滴,以近乎绝对的速度,交错着撕裂了来历不明的飞船。   飞船的动力部分随即因为异常的能量泄露而引发了大爆炸,一团巨大的密集能量火焰在转瞬间取代了前一秒还呈现在智子监视窗口上的飞船的位置。但最后一刹那的舱内影像仍然传了过来,元首和执政官们都清晰地看到了船内乘员被火焰吞没的情景。   “你还担心他们拥有超出想象的防御手段来着?”军事执政官嘲笑地看着科学执政官。   “我很意外,但也欣慰地看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科学执政官坦率地承认,“只可惜了,飞船的动力部分完全化成了能量形态,不然一定会成为极有价值的参考资源。”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他们从哪儿来……”元首说,“消灭了侦察队的后果,很可能就会引来敌人真正的军队,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这个文明当中复合了很多不同种族,他们的规模一定非常巨大。”   科学执政官同意:“我立刻着手,从他们脱离曲率航法的轨迹试着分析他们来路的方向。”   “能做到吗?”   “有一定的几率成功,即使是他们能成功解决能量储备问题,以多点方式远程移动,也总能观测到一些残留的痕迹……”科学执政官的话还没说完就中断了,元首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同时在智子监测窗口看到一个影像。   一个身影。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宇宙空间,以有别于其他残骸的姿态,平稳地从飞船爆发产生的气化火球中脱离出来。   这身影正是方才坐在指挥席上的生物,现在可以看到,他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这生物就这么悬浮在宇宙的虚空之中缓缓飘移,没有明显的大动作,但脸部的神情充分显示着,他仍然生存得好好的。 四   “我非常吃惊。”元首说。   “我也是,不敢相信。”军事执政官也不禁承认自己的负面情绪了。   其他人甚至说不出话来,包括科学执政官。他们都知道宇宙中有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体,核生命甚至引力生命的概念并不稀奇,可但那都要遵循各个物种的进化规则,而这样看上去明显基于碳基的生物,竟然进化到如此强韧,可以承受那样的爆炸,还可以素体在宇宙中存活……这冲击了他们的基本生物学概念。   “至少,在真空的宇宙中失去了飞船和所有技术工具,已经没什么可怕了。”军事执政官说,“怕这就派出飞船,把他回收了再好好研究……嗯,不要让他到达重力环境,就在宇宙中进行初步解剖分析。”   “不,先不要让他接触到我们的机械。”科学执政官说,“他可以在宇宙中生存,很可能是体内以某种形式植入了机械设施,也许小得在光学范畴看不见,但是如果近距离接触到机械,很可能我们的设备会被他利用而逃脱。”   元首赞同科学执政官的看法,但又提出疑问:“那你说怎么办?要让他一直飘浮在那儿吗?”   “他应该是无法很自由地活动了,但首先要确保安全,然后试着建立联系。在技术优势被破坏的情况下,他应该不会再次拒绝交流。”   两颗致命的水滴出现在生物两侧的空间时,元首和执政官们都确信他们通过智子观测,看到这生物脸上出现了畏惧。   智子信息随即在这生物的面前展开。   ——我们现在支配着你的存亡。   生物的表情动了一动,然后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在三体文明面前第一次有了回应。   “是的。”   在真空的宇宙中,语音无法传递,但生物的确是在开口说话,科学执政官判断,这一定是他同时在以某种同步振动的方式作出的信息传送,让科学执政官同时又有些吃惊的是,这生物完全了解三体文明的语言方式。   ——我们可以延长你的生命,前提是你要合作回答我们的询问。   生物又思考了一下,神情开朗了:“同意。”   这是必然的,求生是所有种族的共性,而当得知自己可以生存时,会感到欣喜是正确的反应。   ——你来自多种族的生命群落,宇宙中出现文明联盟了吗?   “不,我征服了他们,我是他们的帝王。”   执政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讥笑之意,就连元首也不例外。在古老的文明记录中也出现过这样的种族,总会有些井底之蛙,在局部宇宙的文明交汇时取得了几次胜利,就自以为能横行宇宙了。虽然如此,但仍然不可忽视。   ——你来这里的目的?   “考察。我们需要发现更多适合生命居住的星体。”   ——然后用来移民?   “提供给需要移民和扩张的种族,和他们交换技术以及能源。”   元首和执政官们又对视了一下,这个信息说明了一件事情,这就是在黑暗森林法则的宇宙中,已经存在许多文明互有交流的区域。   ——为什么你作为帝王,会用这样冒险的手段进行调查?这种方式显然是不合理的。   “……”   在自称帝王的生物沉默时,科学执政官立刻想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可能:或许整个群体的信息和命令传达的中枢掌握在统治者手中,而因为是多种族的文明集团,那么对于可动用的资源,帝王都要亲自把握权限,没有权限,全体都不可以随意行动,所以,从避免徒劳消耗资源的角度出发,即使是小型侦察都要由帝王亲自出马;但反过来说,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帝王很可能拥有某种超越空间距离限制传递信息的方法,也就是说只要他本身仍生存着,随时可以向巨大规模的舰队通报自己的坐标,甚至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科学执政官将自己的判断立刻通报给旁边的高层:“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但这是最危险的一种。”   “智子在他周围,如果会有通信活动,我们会检测到的。”军事执政官不同意地说。   ——你的调查虽然还没有完成,但你想必已经发现,这里并不适于居住。   “不错。”   这条信息交流是科学执政官的意志,他认为无论如何,要让对方确认三体星系没有价值的事实,这是减低引来对方大舰队可能性的途径:对方没有以军队主力进行移动,说明他们实际上也同样不愿无谓地消耗能源,而只要证实了三体星系没有那么大的侵略价值,那么即使帝王的飞船被破坏,但对比起没有占领移民的价值这一点来说,或许就只是不值一提的私怨了。   至于怎样处置这个帝王,自然也要尽快考虑,在不知道对方的准确规模和位置的情形下,放他一条生路或许也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如果贸然杀却,说不定会引来对方的大规模报复;但反过来说,也或许杀掉他才是正确选择,因为如果帝王仍是他本人,那么在这里陷入生命危险,必然是想要报复的原因,而若是没有了希望报复的本人,或许反而对方不会再做无谓的军事行动。   如果对方是地球文明的思考方式,会怎么样呢?科学执政官和其他一些同僚及幕僚做了短暂的交流,结果发现,在地球文明的思考方式中,两种可能性都同样存在。那么,现在要赌的,就是那种可能性更高一些。   正在元首也举棋不定的时候,帝王主动传来了一个信息。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呢?” 五   ——很遗憾,你被判定为危险的存在,你将被消灭。   智子信息出现后,不到一秒钟时间,第一发水滴已经冲到了帝王的面前。   这信息只是一个通知,在元首看来,实际上连通知本身都没什么必要,即将被消灭的生物,原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下一个瞬间,三体首脑们发现,他们对形势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们看见帝王笑了。   接着,在可能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帝王做了一个动作。   似乎是挥动了一下手臂,就好像伸出的手指是一柄无形的剑,要斩开不可摧毁的水滴一样。   然后,水滴竟真的从正中被整齐地一分为二,接着,两个碎块在空间分解、沉寂。   这不是跨纬度打击,只是纯粹的高度聚集的能量,因为太过高度聚集,所以连可能引发的裂变反应,都因聚集的密度本身产生的重力收束效应而被压制下去,以至于根本观测不到,以至于水滴的强度和密度都被无视而破坏。   三体首脑们还没来得及惊讶于这动作的成力,第二发水滴接踵而至。帝王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动作,于是第二发水滴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   然后帝王又静止下来,从神情上看,是在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应当看不见的智子观测窗口对面的三体首脑。   元首和一众执政官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宇宙中永远有超乎想象的东西存在,而当他们的傲慢掩盖了对自己无知的清醒认识时,原本只不过可能是“悲剧”的事件,就升级成了“带有可笑意味的悲剧”事件。   但是,当已经认识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求知欲再次顽强地探出了它的触手。   智子信息又展开了,这次是科学执政官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是怎么能进化成这样的?   “很简单,”帝王竟然回答了,他微笑着,“因为宇宙最强的存在注定是我这一族。”   全然摧毁了科学理论逻辑的回答,但三体文明对这个答案已经没有嘲讽甚至怀疑的资格。   ——你从交流一开始就在伪装和欺骗我们,为什么?这应该是没有必要的。   “嗯?是呀,为什么呢……”帝王好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能因为你们刚才说支配了我的存亡,这句话提醒了我,支配的概念你们想过吗?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够支配一切,所以我产生了好奇心,想观察一下你们自认为支配着全局的时候,会有着什么样的活动。”   智子信息沉默了良久,才发送了下一条信息。   ——有和解的可能性吗?   帝王好似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这奇怪的反问让三体首脑们再次惊讶了。   “哦,你们以为我会报复性攻击,不不,正相反,我在思考解决你们文明不稳定状态的方法。” 六   “完全不能理解……”元首自语。   “我似乎明白了,”科学执政官突然说,“他需要可以稳定居住的环境,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三体星系对他来说是没有征服意义的……也没有破坏意义。”   当智子信息把科学执政官的想法发送后,帝王又露出微笑。   “你们的理解力也不差嘛。”   ——然后呢?如果有方法解决乱纪元的问题,你是否会接下来考虑消灭我们,以便为新到来的居住者清除文明交汇的困扰?   “不不不,我没有那样的考虑,我只是在想稳定星系的事,我保证,没有考虑之后消灭你们。”   这个答复立刻在三体高层中引起一阵骚动。文明的存续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保障。   “他想要我们臣服。”军事执政官说。   “没有别的选择。”元首不情愿地作了结论。   “他或许会禁止我们种族繁衍延续,就像我们对地球文明的决定那样。”科学执政官提醒。   “那我们也同样没有选择。”   元首的话令科学执政官沉默了。这时帝王又传来了信息。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七   喜悦。死里逃生的喜悦,而且还不只是死里逃生,这个帝王,甚至想到了解决乱纪元的方式。   ——请说,帝王阁下。   “嗯,我想到办法的时候,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刚才直觉中就决定解决了星系问题后,不考虑消灭你们。”   ——为什么?请启示我们。   “因为在解决了问题之后,你们这些虫类也早已不存在了。”帝王微笑。   惊恐。   恐惧。   恐慌。   惊怒。   惊惧。   无数各不相同而却又相似的情绪在三体高层之间蔓延,交换,然后是更多的恐慌、恐惧。   ——请你解释一下。   “没有这个必要吧?哦,好吧,实际上我确实想让你们知道一件事,我之所以会和你们交流,是因为我个人的一个小爱好。”   ——什么小爱好?   “对于触犯我,而且会令我感到少许怒气的无知种族,我总喜欢在处刑之前,进行一些欺骗作为消遣,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灭亡或许能避免,最后,再让他们陷入绝望。”帝王笑得仍是那么优雅。   对三体高层来说,已经没有更多的问题了,或许还有一个。   ——你要怎样做?   “嗯,我有力量摧毁一颗行星,但是这次,我想试试略微不同的方式,那需要更大的能量,所以你们很幸运,能成为这宇宙中为数不多的,在灭绝前见到我新形态的人。”   这就是最后的通信,帝王挥挥手,智子通信的监视网竟然在某种重力作用下随之消散了。   接着,帝王的身体发出炫目的光辉,随即的一瞬间,光芒似乎是爆裂开来,当光线收敛时,一个新的身影出现在帝王原本的位置。   比原先庞大修长了许多,动态依旧沉静。   随后,帝王抬臂,伸出一根手指。即使智子观测只能从较远的地方展开视角,也可以看到,那指尖有一点直径极小,但却极为明亮的光球出现。   在下一个瞬间,光球急速膨胀,膨胀了至少几十倍。   接着,帝王挥动了一下手臂,将光球投了出去。   方向不是三体文明所在的行星,而是恒星。   物理法则也无法解释这光球瞬间的加速,它决没有进入不同纬度,但就是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以接近光速的运动投入了恒星。   恒星的表面随即亮起一个光点,接着,巨大的能量流激起,在三体文明的表面看来,这能量流的规模就像宇宙空间一样庞大——它直扑行星而来。   甚至都没有了恐慌,只有死一般的沉静,三体文明的任何人,什么也做不了,在绝望的静止中,被初期爆发的恒星洪流吞没。   帝王仍旧微笑着,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直击恒星,效果令他十分满意。   “真遗憾呢,阁下。”   一艘与先前同型的飞船出现在帝王身侧的星空,舰桥上,一个更加像是地球人的指挥者向帝王发送着交谈信息,他有着优雅的长发和俊秀的人类面容,只是皮肤呈现冷色。   “一点儿也不可惜,你看,多美丽的焰火。”“但经历了毁灭到这个程度的星球,一段时间内也没法再出售了。”   “不,你看,一颗恒星塌陷之后,另外两颗恒星将会形成稳定的双星系统,这对星系反而是好事,不是吗?”   “只不过,以您名字命名的第51号行星的候选,又需要再找了。”   “那也没什么,宇宙大着呢。”   “另外,在银河系另一侧边缘,观测到了维度塌陷的现象,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是……”   “传说中会使用降维攻击的上古魔人布欧?你多虑了,那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就像超级赛亚人的存在一样毫无根据。局部维度收缩时自然现象而已。”帝王毫不在意地驳斥了下属,如果真要追寻传说的话,还是在龙珠的事情上多用点心思……走了,萨博,该去寻找这个宇宙中的那美克星了。”   “遵命,弗利萨阁下。”   这是在地球时间的广播纪元三年,第十个月发生的事情。   ------------------------------------------------   共同营造和谐文明的网络环境 @马伯庸 weibo.com/maboyong   由 Izual_Yang OCR 《击碎星辰之人》 作者:华丽小King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怀仞 - 九州·狰.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九州·狰》 作者:怀仞 正文 九州·狰   谨以此篇向胤末燮初倒在姬野和诸侯铁蹄下的无辜亡灵致敬!   一   胤喜帝八年。   战乱初起,天灾随至,九州大地上饿殍遍野,人相食。   那一年起的祸乱一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晋北走廊,锁河山东侧的兰茜村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刀兵的威胁。红栗的种子播下去一个多月了才有几个老人意识到那才顶出几棵的孱弱小苗有问题。爬地菊倒是比哪一年都开的灿烂,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欢快地一直爬过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山丘后面,象是嘲笑那些稀稀拉拉的庄稼一般肆意地怒放在整个天地之间。   天启的小商号每年都有商队往来于夜北高原讨生活。夜北是苦寒之地,路又崎岖,但夜北的皮子和羊绒却是九州大地上最好的,连瀚州都没法比的。天启的大商贾是不愿受这些苦的,他们等在天启城直接从小商号手中收购东西就把大把的金铢赚了。往来的多是些被大商贾挤压得没什么生意的小商号和独脚货郎。一般就是将一两匹马驮上天启的新奇玩意儿去夜北换皮子、羊绒和奶酪,一岁正也就能走两个来回。   桑玛那年六岁。一个担着货架的独脚货郎路过兰茜村去夜北,他被桑玛家红栗地里漂亮的爬地菊给迷住了。桑玛站在他的货架旁,被他货架草把上的麦芽糖给迷住了。这种麦芽糖只有天启才有,村里的孩子每年都盼着爬地菊花开,爬地菊花开的时候天启的商贩、货郎也就来了……   货郎回头就触到了桑玛渴望的眼神,或是他的心情被爬地菊感染了,他给了桑玛一块插着竹棍儿的羽人形状的麦芽糖,那样的糖是能卖三个银毫的!货郎一句话也没说,对桑玛笑了一下就担起货架走了,桑玛只记得那个货郎的笑容很甜,他的眉毛象一只游遍了九州的鸟,骄傲地向上扬着。   三月无雨,四月无雨,五月大旱,六月的老天仍象是喝了青阳魂的暴烈汉子,而七月直接就下了霜,然后就是封山的大雪,没了食物的狼被逼下了山,饿昏的狼大白天就敢进村子来闯猪圈、叼羔羊……又没多久,深山里的狰也出了山,狼就都远远地躲开了。狰不是群居动物,最多两三只在一起,但是狼不敢惹狰的,狰的习性和狼差不多,但比狼更阴、更狠、更毒辣,而且狰皮糙肉厚,狼的牙是咬不穿的。狰和狼一样也怕火,村民就点起了长燃火堆,狰进不了村子狼就成了狰的最后食物,渐渐狼就消失了,只有狰虎视眈眈地时时盘踞在村口……   村民吃光了积粮吃树皮,吃尽了树皮吃草根……那一年,桑玛才开始记事,她最早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字:“饿!”   货郎是在雪快消的时候才又路过兰茜村要返回天启的。那天桑玛正在窝棚外的夯土墙下和蚂蚁玩,突然听到一声凄惨的:“救命!”,她以为是阿爸,急忙就往外跑,可墙外却猛地冲回了阿爸,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身后还跟着巴图尔、金大爷、铁炙。他们手里拿着木棍、铁耙和阿爸躲在低矮的夯土墙后探着脑袋往外看。惨叫声还在不停地传进耳朵里,桑玛拼命想挣扎出来,可阿爸却毫无放开她的意思,她睁着惊恐的眼睛从夯土墙被水冲毁的缝隙里望出去就看见了那货郎。   货担已经倒在地上,各色的小东西和他换回来的皮子、羊绒、奶酪散了一地,一只毛色苍青的狰把他压倒在地上,撕扯吞咽着货郎身上的肉,货郎的肠子已经被扯了出来,红白相间流了一地,可他还没死,绝望的眼神望向这边的矮墙,桑玛就吐了,被胃液侵蚀过的草根、树皮顺着阿爸的指缝就喷溅了出来。   阿爸这时放开了她和几个村民们出去瓜分货郎的财物了……   格尔沁挖草根回来时就看到了那一滩血肉,一句话没说回家拿个铁铲就把它们埋起来,桑玛翻出床底压着的那支没舍得吃的麦芽糖跟他去了村口。   “哥哥,这个货郎是个好人,可阿爸他们不去救他,我听见他喊救命了!……这块麦芽糖是他给我的,和他埋在一起吧!”   “桑玛,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是饥饿才把他们变成这样的,你原谅他们吧!”   格尔沁头也没敢抬就这样说。   二   胤成帝二年。   九州烽烟四起,天灾不绝。   一直坚持到了青黄不接的时节,爬地菊没开花就被下了锅,桑玛一端起碗就想起货郎那流了一地的肠子,那些肠子当时还冒着热气,就象碗里的树皮、麦秸和爬地菊……她就老是吃着吃着就吐了。   她听见阿爸私底下给阿妈说:“这孩子见饭愁,活不成了!”阿妈就开始抽泣,桑玛那时还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就只知道和她一起玩的小伙伴越来越少了。   哥哥格尔沁的儿子就出生在这个时候,阿妈拿出了家里藏下救命的几斤粟米都给了阿嫂卓玛添奶水,那样的日子阿嫂的奶水竟然旺的往出溢。格尔沁就让桑玛去自己的窝棚叫阿嫂用奶水同时喂给桑玛和小桑木科,嫂嫂甘甜的奶水把桑玛救活了。   后来桑玛常想,早知道活着那么辛苦,还不如当年就饿死了的好!   三   胤威帝元年。   烽火无情,人无情。   晋北的饥民逃到了梁秋,梁秋的流民逃到了夜北,而夜北的饥民却又逃来了晋北……九州大地到处是兵荒马乱,已没了可安生的所在了。   兰茜村西头十五里是一个天然的盆地,附近几城战死、饿死、病死、冻死的人都被扔进了里面,人死的太多了,却把乌鸦和鹰隼都养活了,站在村口就能看见象乌云一样盘旋在村西头的鸟群,象梦魇一样驱之不散。村人把那个盆地叫做“万人坑!”   村人都说死人太多的地方有瘟疫流传,所以只有“万人坑”附近的树与草还没有被人动过。可过了八月全村都没几颗粮食了,村正只有安排劳力集体去“万人坑”附近挖草根、剥树皮,八月的树皮几乎木化的都不能下锅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总比饿死强吧?   桑玛在“万人坑”见到两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妇女,提着盖了布的竹篮,神色恐慌地匆匆走过,桑玛盯着那两个妇女的篮子下滴出的血迹看,幻想着八岁时家里不得已杀了马的肉……村正扯了她一把低吼道:“不要看,这些人是从狰口中逃下的命,把活着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你没看见她们的眼睛吗?吃了人肉的人的眼睛才是红的,和狰一样!”   四   胤威帝二年。   野尘军挂旗,姬野称燮羽烈王。   狼烟更浓,天灾稍缓。   这一年庄稼倒是活了些,一年来,村正几乎每天都领着村民去集体劳作,村里日夜点着火堆防狰,老弱就留着看火。桑玛家村口的红粟熟透了,但全村的劳力都在抢收远处的庄稼,顾不上这些近处的。   五十多岁的斯琴婶娘脚不好,下不了地,就守在村里,她是被饿怕了,看着那一片熟了的红粟,真是担心,天已入秋,一天凉似一天,若是连阴雨一来,这一地的粟米就要霉在地里了。斯琴在劳力们下地后找了把铁镰就出了村口……   巴鲁大爷走在回村大队的前头,老远就见两只狰在村口撕咬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是谁。巴鲁一惊,扔下背上的麦子,提起铁镰就冲了过去……   村人围着被那两只狰带刺的舌头舔食的不成样子的斯琴。   “抱回去吧!”村正说   “抱回去有什么用啊!活不了了,只是多浪费几天的粮食!”斯琴的丈夫巴特苦着脸说。   格尔沁脱了外衣裹住斯琴抱了起来:“她是你老婆,她还没有咽气。你也是狰吗?”   巴特不说话了,跟在格尔沁身后,格尔沁把斯琴放在了她窝棚里的土炕上。   斯琴三天后才说了一句话:“红粟啊!”   斯琴的双腿和双臂上的肉都被狰吃光了,按狰的习性一般是先断喉,再刨腹,任一种,人都是万无幸望的,可斯琴偏偏只被吃了双腿与双臂的肉,蛆虫生满了四肢,蛀尽了余肉,只有格尔沁和桑玛隔几天给她换一次被褥喂些水食。   三个月后,斯琴却活过来了,套上衣服和稻草人一样,拄着杖甚至可以出院子晒太阳了,只是风一吹她就摔倒了,可斯琴却活了八十八岁,是村里最长寿的人,看了人世许多的残忍……被晋北人称为天语者。   五   燮羽烈王七年。   乱。   桑玛嫁入了金家。   同年,格尔沁与桑玛的丈夫金鲁巴被带到了晋北的燮军抽丁,入了伍。   同年,寡妇央金要改嫁给钦尔古老爷,可老爷只要她一个人,于是她将六岁的儿子砸死后扔进了“万人坑”。   同年,那个叫索亚娜的魅①却因为收养的孩子被狰叨走而急的溢出了②。   同年,小桑科木也被狰叼走了,桑玛看见阿爸和阿妈惨叫着追进了山里,她怎么也没追上他们,家就散了。   六   燮羽烈王十二年。   战火渐熄,九州渐统。   金鲁巴升了游击将军,在诸侯和谈、划分地盘的间隙,回了兰茜村。   桑玛的公公既然想去赌点粮食糊口,却将最后一粒米也输了。终是没能挺到春暖,公公,婆婆双双饿死了,桑玛在他们死后被斯琴婶娘的一点私粮食给吊住了命。   桑玛没想到金鲁巴会在开春回来。   其时,二十五岁的桑玛早看惯了生死,却没想到自己会死的那么惨。   “阿爸和阿妈呢?”一身鲜甲的将军问。   “饿死了!”   “你怎么没有饿死?”   金鲁巴说完就拔出了马刀,看了眼胖胖的桑玛后劈了出去。金鲁巴只知道饿会把人饿瘦,却不知道饿也能把人饿肿了的!   桑玛那一刻突然觉得无比的轻松,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血,在饿昏了的眼中那颜色倒有几分像麦芽糖。   金鲁巴把砍死的桑玛扔进了马槽,还觉得不解恨,又将她的肉刮了下来煮了一锅,待肉熟了就拿去请村正吃“狰肉”,然后把没饿死的村正和自己都杀死在了兰茜村。   七   燮神武元年。   九州一统。   已升晋北营都护的格尔沁终于有机会回一次兰茜村了,将军带了十余个亲兵回了晋北,在兰茜村的爬地菊里他只看到了全村唯一的幸存者——斯琴婶娘。   那时,斯琴正靠在一块青石上晒太阳,见了格尔沁时已无了眼泪,只是呆滞地说:“狰……狰……狰啊!”   格尔沁安置好婶娘后,去了“万人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骸堆中也有着穿燮军甲袍的将士…….   将军在“万人坑”边上站了足足三天。   “九州最毒之狰,姬野也!”   格尔沁的亲兵都是晋北各地抽的丁壮,这些年个个都身经百战,可看着那一片死尸中曾和自己并肩做战的战友们连葬身之地都没有,心就寒了。   看到兰茜村的惨象,想起皇帝和项太傅在他们入伍时许的承诺,心中却都强烈的不安起来。   “都回家看看去吧!若还有亲人在,就不必回军中了。”   格尔沁遣散了众亲兵独自回了天启,也没回晋北大营直接去了太清阁,燮羽烈帝理政的殿堂……   后世的史官最弄不明白的燮初的史实就是燮羽烈帝刚刚一统九州,本该举国同庆的时候,本最忠心的晋北营都护格尔沁将军却在此时去行刺皇帝,事败被诛杀,晋北营七万将士在统帅被杀后全营叛乱,被血腥镇压,全营将士无一幸存。   燮羽烈帝亦不明白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铁血将士们何以在格尔沁回乡一次后就全营叛乱了,遂派史吏去晋北追详。   史吏去时的晋北已经是十城九空,他在兰茜村见到了天语者斯琴和那“万人坑”。   《燮书.晋北志》中对战乱年间的晋北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史吏因那几句话被诛杀,但那段话却被别的铁血刀笔吏们留了下来:“帝征九州,凡十七年,烽火扰民,晋北十城九空,有天语者言征战年间之晋北曰:人吃人,狗吃狗,老鹰乌鸦吃石头,外甥锅里煮舅舅……”   ——————————————————————   注①:九州目前有三种主要含义:一是中国古代的称呼;二是中国近年来推出的一个奇幻世界设定;三是指日本九州岛。   注②:“魅”是九州的一个种族。九州各地有其他智慧种族活动的地方,都有可能诞生魅。魅族的精神体来源于九州大地上各处散逸的精神意识,它们只有通过凝聚化身为实体后,才能融入九州的生活。魅的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凝聚,实体死亡后,魅的意识也会随之飘散。   注③:溢出:溢出指的是魅的精神崩溃导致精神力不能凝聚,相对于人来说,溢出就是疯了。   (完)   原载《新幻界》2009年5月号 《九州·狰》 作者:怀仞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洪平 - 开心.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开心》 作者:洪平 正文 开心   客厅里,爸妈正展开激烈的争吵。他将房门重重关上,门板却虚弱得挡不住两人的攻击,一字一句穿透门板打进他耳朵。   “我不同意。”爸爸的拒绝,几乎已成为反射动作,筑起防波堤的口吻,不留滴水可穿的缝隙。   印象中的爸爸,虽然严厉,但绝不会不通情理。以理服人,是他的守则,常挂嘴边的口头禅便是,“站住理字,上帝会为你开道。 ”   爸爸也确实做到这一点,两人每每遇到争议,爸爸会很有耐心的对他讲道理。他一向喜欢听爸爸分析,事后不只佩服爸爸的观点,甚至常被爸爸说服。不过,假如他坚持立场,爸爸仍会保留讨论与再议的空间,甚至退让。   独独对这件事,爸爸的态度极为强硬。而且是一味的拒绝,完全不讲理到极点!   “只要他开心就好,你又何必阻止。”妈妈就是妈妈,永远站在他这边。   “就是你这个妈妈一直在鼓励他,他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之前爸妈若有意见不合时,他也曾听过这一句话。不过,他能从眼角、嘴角,甚至口气中,明显知道爸爸的温柔、怜爱,以及包容。   这一次,却是一堵结实的铁墙,冰冷刚硬。   事关他自己,他不想躲进房里,却在妈妈的要求下,先进房间,避免冲突扩大。   “这件事我会再跟你爸爸商量。”妈妈这么安慰他,哄他进房,以便单独和爸爸谈判。   其实爸妈为这件事争吵,不是头一回。   记得他第一次开口提出的那一天,爸爸正高兴宣布他提出的一项计画,已争取到部分长官的肯定。不料一听完儿子的要求,随即脸色大变。   “不准。”是爸爸唯一的答案。   “我要。”则是他的坚持。   愈接近他成年的日子,彼此的争吵就愈激烈。   依据法律规定,每一位成年人,都可以提出这项要求。唯独,需有父母的同意。因为进行这件事的风险过高,而现今的人口却太少,政府不想冒失去任何一个人的风险。   爸爸毫无理由的反对,让他愈想做。   “从小到大,他要什么我没答应,现在,他却得寸进尺,提出那种要求,我们对他不好吗?”爸爸的声音,透过门板,继续传送进房。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妈妈的口气有明显的疲惫,毕竟她实在很少遇到如此不讲理的爸爸。   “当他知道一切,他不会再理我们,他会离开我们。”爸爸似有点着急。 “就像……”爸爸顿了顿,接着说出家中的禁忌,“他的大哥一样~”   爸爸的话,为妈妈的疲惫,添上一把伤感。   “亲爱的……”妈妈已全然败下阵。   是的,爸妈的争吵,是从大哥成年决定做那件事后,才陆陆续续发生。   他的大哥,前年成年,当时爸妈都同意。   正确说法,是爸妈主动询问。   “开心吗?”爸妈问大哥。   “当然。”大哥想都不想就点头。   他记得事后,大哥神采飞扬,猛拍自己的胸脯,嘴巴一张一合,似乎用全身的力气在说话,“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开心,就是这种滋味。 ”   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就像不懂大哥几天后,对他说的话一样。   “他们不是我们的父母。”那一天,大哥举脚狠踢妈妈,妈妈吓得立刻不见踪影。   “大哥,你在做什么!”他瞪大眼睛,只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吗?”大哥紧紧握住他的手。   “父母如何能和子女完全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持续瞪大的眼睛,持续莫名的其妙。   “我知道现在跟你解释,你听不懂。小弟,我只希望你长大后能开心。”大哥紧紧抱住他。   那是他对大哥最后的记忆,后来大哥就不见人影,爸妈说大哥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爸妈好一阵子不讲话,偶尔,夜深人静,他会听到妈妈在厨房的角落,发出怪声音,妈妈说,那叫哭声。   关于要不要做这件事,他不是没犹豫过。   但大哥的话,一直站在他眼前。   “一定要做,那才叫成人。现在的你,包括以前的我,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大哥握住他的肩膀,表情有种他不懂的扭曲。   “是所谓的成年礼吗?”   他知道每个国家,或地区或民族,都有不同的成年礼仪式,经过成年礼,才能叫成人。当然,成年礼不是没有危险性,有些部落的成年礼,确需冒着生命危险,不过那些仪式只存在历史资料中,政府早明令禁止所有会危害人类生命的活动,对人类的保护可说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他不懂,所谓的成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没关系,但一定要开心,我只希望你开心。”大哥语重心长,皱起眉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皱眉,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也要。   再者,这是他的权利,受政府保护的权利。   总算,禁不起他的请求,爸妈答应了。   ☆☆☆☆☆☆   “他醒了,他醒了。”   这把温柔又焦虑的声音,是妈妈。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刻意压住激动,反倒透出一丝紧张,是爸爸。   “嗯~”他揉揉眼睛,缓缓伸展四肢,他记得医生提醒他,要小心的活动身体。   “慢慢来、慢慢来。”   “好。”他听到妈妈的鼓励,只能给予虚弱的回应,毕竟在床上躺一星期,回覆体力要一段时间,他靠着床,缓缓坐起来。   “不要急、不要急。”妈妈的口气,像他才刚要学走路般,小心翼翼。   “爸?妈?”他疑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对中年男女蹲在床边。女性双手抱胸;男性扶住她的肩膀,似在给她鼓励,又像在稳住自己的身体。   “儿子。”他们同时喊。   “爸?妈?”他揉揉眼睛,口气充满不确定。   他记得他们的脸与声音。没错,是爸妈的脸、是爸妈的声音。   不,不对,他的胸口,撩起一阵异样、痒痒的感觉,随即不断狂乱的跳动。   是他的心!   随着心脏的压缩,血液被吸过来,穿透心脏,紧接着被送上脑袋。经过心脏加持的血液,不知为脑袋带来了什么,使他的脑,混乱无比。   还有,心跳令他烦,对,心烦,从没有过的心烦。   “儿子,你还好吗?”"妈妈"怯怯的问。   “儿子,你没事吧?”"爸爸"同样紧张。   “儿子!”   他听见一个尖叫声,耳朵吓一大跳,几乎想逃离身体。   “谁是你儿子!”   他随即明白,是自己的声音。   “儿子……”妈妈满眼担忧。   “不要叫我儿子!”血液经过心脏的洗涤,再流过脑袋,似乎把脑袋重新刷洗一番,原有的混乱,瞬间开通,他在刹那明白一切。   “我不是你们的儿子。”这句话他说来像宣誓。   “不~”妈妈扶着额头,腿一软,就倒下,爸爸立刻扶住她。   “你现在开心了!却这样对我们!”爸爸的声音在抖。   “没错,我是开心了。原来“开心”手术,就是让身为“人类”的我觉醒。”他摸着自己的胸口。   有种跳动,是从来没有过的跳动,原来人的胸口会动,有节奏的动,随着心情起伏,可快可慢,人的身体竟如此神奇。   “儿子…….”妈妈眼眶含泪。   “不——我不是你们的小孩,你们不可能生下我,你们不是我的父母。”   “我们从小把你养大,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   “拜托——你们是狗——”他以为自己丢下一个震撼弹,却只炸到他自己。   “是狗又如何?”他们瞪大双眼,不明白这项事实,为何在儿子口中,竟像是一种指控。   “你们是动物、是狗,不是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切割彼此的不同。   两只狗,一只毛色金黄、一只全身通黑,趴在床边看着他。两人伴他渡过童年时光,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总认为父母就是这样,却在“开心”之后,陡地明白,他是家中唯一的人类,所谓的父母,不过是两只“狗”。   他终于明白大哥临走前所说的话。   “开心之后,才能成人。 ”   是的,开心之后,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类,能区分人类与狗的不同。他是人,有血有肉,能感受心脏在跳动、血液在奔流。   “原来我的心脏,一直被你们这些狗封住,不能有所感受,对很多事情不明究理,无法用"心"感受,过去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现在能使用心,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大哥说的成人,指的是,我会真正成为一个人类。”他用力说着。   “不,儿子,你不懂。”爸爸急急解释。   “我是人,你们只是狗,不要再叫我儿子。”他失控大吼,放纵情绪,热情享受心脏狂乱的跳动。   “人类不适合有心。”爸爸好似想用这句话打醒儿子。   “胡扯!”他想也不想,立刻反驳。   “想想你读过的历史,难道历史教训还不够吗?”   “那是人类的历史,狗不配批评。”对"爸爸"的教诲,他更是不屑。   心跳,让他拥有无比的骄傲与兴奋。   “贪心、黑心,过多的痴心妄想、太大的野心及坏心眼,人类的心,早就溃烂无比;加上,利用泛滥的同情心,骗财骗色时有所闻。因为"人心"引爆的各种恶行,落得民不聊生的悲惨下场。几乎导致人类大灭绝,所幸狗,及时拯救人类。”   “胡扯——”   “上一世纪,人类为了杀害彼此,终于研发出所谓的"终极武器",也成功毁掉所有人类。现在的人,是狗从精子银行和卵子银行拿出来,在实验室培育而成。此后的新生儿,一律将心关闭,让他们有聪明的思想,却没有人类恶意的心。”   爸爸努力的解释,希望像以前一样,儿子能接受他的分析与道理。但是,他的话,却成为激怒儿子的棍棒,一句句狠打在儿子心上。   “不,你骗人,你们是邪恶的狗,没血没泪,什么实验室培育,你们不过是低级的狗,能懂什么!”他的脸色,急速涨红。   “正好相反,我们一直都懂,只是不想介入人类的发展。我们长久陪在人类身边,就是希望人类能自我觉醒。可惜,人类的心蒙蔽太久,根本看不清真相,所以我们选择沉默。在大爆炸后,才接手人类的重整工作,但是,为保持对人类的尊重,在成年时,让人类拥有一次“开心”的机会,将原本封闭的心脏打开,这是全体狗的决定,也是我们对人类的善意啊!”爸爸不断解释,却不懂为何儿子不明白。   “那是对人类的慈悲,我们一直爱着人类。”妈妈跟着补充。   “爱?你们是狗,懂得什么叫爱?哼,我傻了,居然跟你们两只狗,在讲人话。”他嘲弄的撇"两人"一眼。   “啊——你没有察觉吗?”妈妈莫名的看着他。   “察觉什么?”   “既然没有人类,当然没有所谓的人话,人类是狗养大,自然讲的是狗话啊。”妈妈一脸理所当然。   “你——”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竟答不上话。不过,他随即气愤的走下床,拉开房门。 “哼,你们这群自私的狗,我的未来,我要自己决定。”   “啊——”   他的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冷汗逼出额头。他扶着门把,几乎要跪倒。   “快,快收敛你的心,别再有坏心眼。”妈妈着急的喊。   “不必妳多嘴,可惡的狗——啊——”他狠瞪她一眼,又痛苦的說不出話。   “儿子——”妈妈后续的关心,被那一眼膯回口中。   “好痛,”他捂住胸口,“是你们,你们要毁掉我——”   “不,不是我们,人类毁掉自己的自残模式,我们一直都学不会,甚至破解不了。”   爸爸认真解释的表情,就像在说明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只是单纯的陈述。然而这些话,却像刨刀,一句句刨着他的心。   “好痛——”他捉住胸口,手指刚出力,手腕竟掉落在地,像推骨牌般,手腕一摔落,手臂接着掉落,然后腿部从膝盖处截断,他跪倒,腰部瓦解,胸部扑向前,头向前滚了两下。   转眼间,他,成为一堆烂骨。   “如何?”屋顶传来一个声音。   “没办法。”爸妈同时抬头。   “已经没救了?”   “嗯~”二人点头。   “好,编号17596,正式销毁。”   一道光扫射到地上的残骸,瞬间干净无比。   “要再领养一个受精卵吗?”屋顶的声音再度响起。   “当然,让人类的生命延续下去,是我们职责所在。”妈妈脸色已回复平静。   “当心一点,受精卵所剩不多了。”   “或许为了人类好,之前我提议立法,取消"开心"权利的计画案,应该要通过。”爸爸缓缓说着。   “不,我们否决了。我们不希望像人类一样沉沦,误以为自己有权利决定别种生物的生活模式。”屋顶的声音说着。   “嗯。”爸爸点点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人类“开心”之后,腐烂的速度,似乎愈来愈快了。”妈妈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突然有感而发。   【完】 《开心》 作者:洪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海野十三 - 18点的音乐浴.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18点的音乐浴》 作者:海野十三 正文 18点的音乐浴   亦明 译   一   太阳之下,地球已是黄昏。   在地球表面进入黄昏地带的地层深处,在这个由他领导的国度里,18点的报时钟声正庄严地响起,震荡着百万臣民的心脏。   “哎呀,18点了!”   “到18点进行音乐浴的时间了!”   “看,所有的人都按时就座了!”   刚才亚里西亚区只有库哈克博士和男学员波恩及女学员芭拉三个人。他们一听到时钟报时,立即推开门,跳进蓝色的走廊。在蓝色走廊里,用闪着银色光辉的金属管弯曲制成的螺旋座椅并排向远方延伸开去。三人各自冲到写有自己姓名的座位上。与此同时,天井上打开三个黄色的圆形窗,从里面伸出黄色的风喷头,直达他们的头顶,是清灾的风的沐浴。   三人默默地等待音乐浴的开始。   库哈克博士是一位中年男子,漆黑的长发熨帖地向后梳去,身着同样黑色的服装,身材瘦高,脸庞楞角分明,略显苍白的皮肤之下,透着热情,宛如一盆水在静静地,然而又沉稳地沸腾着。博士在螺旋座椅上坐稳,双肘撑在膝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男学员波恩和女学员芭拉同样风华正茂。波恩向坐在身边的芭拉伸出手,尽量不让她发现地摸芭拉丰满的臀部。   啪!   女学员发出无言的斥责。   “嘘!发训斥警报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朝走廊发出斥责,是警告“那边的亚里西罗区缺一个人”。   三人从座位上不约而同地向右首的亚里西罗区张望。门开处,只见一个男子飞奔而入,像青蛙一样扑跳向座椅,样子极其狼狈。   “啊,是巴特尔那家伙,哈哈。”波恩笑起来。   “那个讨厌的家伙。”芭拉应声道。   这时候,走廊被紫光笼罩。   库哈克博士猛地抬头,朝两个学员提醒道:“喂,音乐浴开始了,把手举起来——”   在三人将六只手臂高举过头时,从地底传来微弱的低吟般的音乐。   “哼,又是令人讨厌的第39号盗魂曲!”波恩在心里粗鲁地骂了一句。   第39号国乐朝螺旋椅上弥漫着,声音逐渐加大。博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空间,女学员芭拉闭着眼睛,嘴唇在痉挛。男学员波恩上下牙相互咬动,额头滴箐滴答淌着汗。   国乐越来越激烈,像开水一样蒸煮着国民的大脑。被染成紫色的长廊里,到处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墙壁如同被炮弹击中一样发出喀啦喀啦的震动声。   紫色的炼狱!音乐浴伴着国民的汗水和呻吟进行着,30分钟过去了,紫色光线渐渐淡去,接着,像开始时那样,从黄色的圆窗里放出清爽的风,吹在人们的头顶上。   这是音乐浴的最后一幕。   坐在螺旋座椅的国民像噩梦方醒一样仰望天井,然后看看旁边的人。   “唉,音乐浴总算结束了。”   “走吧,快回去。工厂里纤维的山还等着我们呢!”   “啊,昨天没干完的活,今天必须补回来。”国民们精神饱满,飞快地从螺旋座椅上离去。   波恩和芭拉紧跟在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博士身后,迈动矫健的步伐回到亚里西亚区。   二   从亚罗阿亚区打来电话。   库哈克博士来到受话机前按动电钮,镜面似的屏幕上几丝涟漪闪过,米尔基总统满脸大胡子的形象映现出来。   “米尔基总统阁下,米尔基国万岁!”库哈克博士打起招呼。   “喂,博士,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谈。”米尔基胡须动了动说。   博士心领神会地转身命令波恩和芭拉到隔壁的工作室里。   两人把摊在桌子上的书抱起来,逃跑般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去。   “现在房间里没有别人,总统阁下有什么指示?”   “啊,啊,也没有别的。靠博士发明的音乐浴的伟力,国家非常安定,音乐浴结束后,所有人者哙面貌一新,所有的国民都能按照我的思想行动,就像机器人一样。哪怕多么凶恶危险的人物,经过30分钟的音乐浴都能变成典范人物。我能拥有如此优秀的国民,博士劳苦功高啊,我由衷地向你表达敬意……”   “总统阁下,您有什么具体的指示吗?”   “喔,”米尔基胡须动了动,“我想问一下,你目前正在研究的人造人的事情进展如何?我看就不必再进行这项研究工作了吧!”   “您是说要终止人造人研究吗,这是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靠18点的音乐浴就能使所有的国民都具有铁的思想和铁一般的健康了!他们都成为我理想的国民了,所以,哪里还有研制人造人的必要?人造人的研究费用高达国家财政收入的二分之一,根本没有必要耗费那么多经费嘛!只要有音乐浴制度,就不必搞人造人了,博士对此怎么看呢?”   “我知道阁下的意思,请允许我考虑一下。”   “就按我的意思办!——喔,我差一点忘记了,第一夫人要见你,今晚到我这里来一下。”   “明白,今晚20点我准时到达。”   在隔壁工作室里,波恩和芭拉认真地计算着。两人埋头工作,几乎互相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即使在这里也能看到音乐浴的良好效果。在这个国家,音乐浴后的一个小时至为宝贵,所有重要工作都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靠着超人的能力完成的。这一时间过后,大家就从事无须创造性的劳动,或游玩,或睡眠。18点的音乐浴能让所有国民变成一小时以内的伟大天才。音乐浴的实质是触发中央发音所的地下,产生震动音乐,通过螺旋座椅输八人的脑髓,按摩脑细胞,塑造整齐一致的优秀标准人。现在用于音乐浴的国乐第39号,是库哈克博士根据米尔基总统的命令几经改进的国乐,它适合塑造第39型标准人。所谓第39型,是必须达到符合总统制定的39项标准的那种标准人的型号。   就不必一一列举那39条标准了,那些条款之中,诸如要对总统绝对忠诚;要不屈不饶;不饮酒,不吸烟;为了健康,要保证四小时睡眠;见了大胡子要知道那就是总统……如此这般,极其繁琐。   库哈克博士的音乐浴工程项目研制完成后,米尔基大喜过望,他命令用国家第一要犯做实验,结果将其很快改造成模范人。当初,米尔基总统要求每天24小时地通过广播播放音乐,但因博士反对没有实行。为什么呢?这种音乐浴会对脑细胞造成异常刺激,听太久的话必将导致人们因脑组织受损而猝死。所以,现行法令规定每天的音乐浴仅限30分钟。刚才他对博士说,因为塑造出完美的标准人令他多么高兴,那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而已。实际上,国民们并不像总统想象的那样一天24小时都在紧紧张张地生活,没有不满,也没有牢骚。   三   19点过去了。   提起19点,相当于以前的晚上7点,对这地下的国度来说,谈不上天亮天黑,人们永远都生活在人造光里。太阳总是慵懒地把光线投射在相当于这个国家屋脊的地表,地表上连一只飞翔的蝴蝶都没有。频繁的战争导致地表生物被细菌和毒气摧毁得无法生存,地表一片荒凉。只有幸存的人带上仅有的家财、生畜以及寄生虫什么的,钻进地下,才算保全了生命的火种。   这时,亚里西亚区的男学员波恩和亚里西罗区的男制鞋工巴特尔在房间里一边品尝着壶里的蜜汁,一边热烈地讨论着。   “你说呢,这简直大愚蠢了!”巴特尔比比画画地怂恿着波恩,“我们的自由都被剥夺,个性得不到尊重,本来,我们也想吸烟、想喝酒的,可是总统那家伙这也不许,那也不让,这样一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喂,我求求你,小点声好不好?让别人听见可不好!”   “管他呢,谁听了,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如果不承认,他就是一个可怜虫,还没有从第39号音乐欺骗中觉醒。”   “这么说,巴特尔,看来,米尔基总统引以为荣的音乐浴对你没起什么作用啊?”   “是的,正是这样。”巴特尔昂然地耸耸肩头说, “这是一个大秘密,来,你摸一下我的屁股。”   波恩听了,眼睛闪着好奇的光,隔着裤子摸了摸巴特尔的臀部,摸到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   “哎,这是什么?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   “哈,不知道怎么回事吧?这是栽花费一年时间做成的减振器。靠了它,进行音乐浴时能进入耳朵里的声音就很少了。音乐是沿着走廊传到螺旋座椅后再进入人体的,只要屁股底下隔着这个减振器,从螺旋座椅上传过来的第39号国乐的振动大部分都被阻挡了。所以那吃人的音乐奈何不了我什么!”   “哦,果然厉害。可是你知道一旦被别人发现了,这后果有多严重吗?”   “我要不说,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相当巧妙地伪装成音乐在我身上发挥作用的样子,我呻吟的声音也真实地传送到管理部的监听所去了。从自动录音装置里确实播放过我哼哼呀呀的声音。一旦忘记呻吟,警报就会响的,我不会愚蠢到那种程度!”   波恩越发惊讶,没想到他能把耳聪目明的米尔基总统隐瞒过去,并自呜得意!过于强硬的政治背后往往存在相应的反抗,他想,这不仅仅是巴特尔的罪过。和巴特尔谈着谈着,他甚至感觉音乐对他的麻醉也开始渐渐缓解,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和巴特尔一样,也是“不安分”的。   “巴特尔,如此说来,还是要防备点芭拉。那女人看不起你,还骂你呢。这个秘密如果被她发现就危险了!”   “芭拉不是你的妻子吗?如果你能守口如瓶,她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芭拉那女人像男人那样厉害,我管不了她。”   “波恩老兄,大男人怎么说得可怜巴巴的。”   “得了,我都不想跟她过下去了,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觉得活在世上太没意思。巴特尔,我甚至想,你要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女朋友就好了!”   “什么,女朋友?”巴特尔大张着嘴巴,两眼眨巴着,“波恩兄,你真这么想吗?”   四   如约定的那样,刚好20点整。   阿罗阿亚区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是个穿戴整洁的高个子男子。   大门无声地打开。   只见房间里面挂着纯白锦缎的帷幔,锦缎后面有一个浮雕般的美人,身穿绢丝制成的连衣裙,罩一件用柔软的玻璃纤维制成的长外罩,飘逸拖地,发光而透明。   “啊,库哈克博士来啦!”   第一夫人银铃般的声音一落地,那男子毕:族毕敬地上前跪下:“效忠夫人!”   米尔基夫人微笑着将博士引向内室。那里是一间客厅,无论是天井还是地面都用金色与红色的棋盘格花纹装饰一新,眩目耀眼。客厅正中摆放着大玻璃桌,上面摆满高级玻璃器皿,已备好丰盛的晚餐。米尔基夫人令博士在对面的坐位上就座。   夫人举起葡萄酒,博士也举起杯子。夫人夹起菜送入口中,博士也跟着夹一口菜吃。一来二去,他们攀谈起来。   “博士,你设计的音乐浴效果很好,米尔基总统格外高兴,我也很想向你表达敬意!”   博士默然垂下头。   “不过,博士,”夫人放下酒杯,“音乐浴的功劳是不小,但另一方面,我很担心音乐浴可能会同时带来巨大的罪恶。”   博士身体僵直,唯有嘴巴在动:“带来罪恶?”   “那就是对人性的反动。第39号国乐源于统治者随意制定的条款,它旨在把人改造成最适合操纵的状态,我特别担心这种改造方式强加于活生生的人是否适合。失去人性以后,某种毒素就会在国民的身体里郁积,日积月累,必将达到爆发点,我看,一部分国民已经有了这种毒素的郁积了。”   “即使毒素郁积,正好被每天18点的音乐浴,比解了!”   “表面上可能一时起些作用,但不可能完全化解。麻醉永远是麻醉,聪明的博士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吧?与其说你是科学家,不如说你是一个卓越的政冶家,你是连米尔基总统也无法相比的伟人!”   “夫人太过奖了,我不过是效忠总统的一介国民,不过是忠实效力的普通人。”   “哪里,哪里!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么贴切:这个国家与其说是米尔基在统治,不如说是你在统治!如果你能成为统治者,我本人比现在还要幸福百倍。博士,请朝这边看,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颤抖着的嘴唇!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我为主奉献灵魂和肉体的男人,除了你没有别人。来吧,听我的命令,紧紧地拥抱我吧!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作为米尔基国第一美人,我衷心敬仰和爱慕的就是你库哈克博士,只要我命令国民效忠于博士,百万国民马上会听令而行的。来吧,让我们建设一个更好的国家吧!”   米尔基夫人从座位上站起身,将整个身体扑到库哈克博士的双膝上。   五   “呀,你这是怎么搞的?”米尔基夫人在博士的膝头发出惊讶的叫喊。   博士毫无反应地始终目视着正前方。   “奇怪,你的身体像死人那样冰凉,我的身子好像贴在冰块上了,感觉浑身发冷啊。啊,太可怕了,你真的活着吗?”   “哈哈哈哈……”博士笑道,“我既像活着,又像死了。”   就在夫人扑到博士胸脯上的那一刻,房门被粗暴地打开,有人匆匆闯进客厅。一个是米尔基总统,另一个是一头金发的女大臣阿萨丽。   米尔基夫人立马从博士的膝头跳起来。大胡子米尔基总统怒目圆睁,挥动着铁球般的双拳逼问库哈克道: “真开眼啊,让我看到如此场面。法律禁止总统夫人与平民之间有如此的接触。我不知道你是明知故犯呢,还是不懂法律。刚才这种极端亵渎的场面已经通过电视台向全国播放了,不仅我知道,全体国民都知道了。下一步该干什么,你们两个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吧!”   博士冷静而坦然:“如果通过电视向全国播放了,那我说的话就没有人不相信,我的话恰好能证明我的清白。”   总统身后的女大臣阿萨丽恨限地红着脸说:“博士,真是遗憾得很,电视上看见你干了些什么,但因为音频中断,什么也听不到,所以,你说了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不,仅仅把我们的动作播放出去,而不播放声音,怎么可能有这样愚蠢的事情?法律明确规定,电视画面必须和声音同时播放。”库哈克博士突然打破沉默,很气愤地辩驳。   “哈哈,”女大臣不客气地冷笑着,“法律是总统制定的,假如今天总统发布一项电视不必和播音同时播放的修正法,博士的抗议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我荣幸地向你通报,今天这项修正法已经颁布了,所以,电视里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并不违反法律……”   “这是不能容忍的欺骗,目的就是要让国民误解我和总统夫人的关系!为什么要中伤我们,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说!”库哈克博士脸色苍白,但话语掷地有声。   总统的胡子都气歪了,他当即用颤抖的声音命令道:“没有必要谈下去,阿萨丽听着,按我的命令,对他们行刑。”   米尔基吩咐完阿萨丽,二话没说,夺门而去。   漂亮的米尔基夫人一直靠墙旁观,她被总统的样子吓了一跳,也跟着冲向门外,无奈大门像铁一样坚固,纹丝不动。   “快开门啊,想把我怎么样?”米尔基夫人疯狂地敲门,拼命按动房门的开关。门依旧紧闭着。   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出像从管子里泄漏某种气体的嘶嘶声。   夫人立即发觉不妙:“不好了,毒气!为什么连我都要杀害!呜呜,开门——快开门啊!”灰色的毒气发出扑扑的声音,沿着地面吹进来,打着雾一样的旋涡,逐渐升高、弥漫。夫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全身像风箱般抽动。   库哈克博士在灰色的毒气里一如雕塑般站立,夫人痛苦万分的可怜模样他好像视而不见。   他突然在房间里像松鼠一样转开圈子,还在四周的墙壁上频频搜索。   通过电视摄像机,可以从外边了如指掌地观察室内的情况;米尔基总统和女大臣阿萨丽通过电视显示屏观察着他们。显示屏上映着库哈克博士大大的脸,他终于发现了摄像机的镜头!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博土将椅子高举过头顶,屏幕像镜子闪了一下,影像顿时消失。   监视系统完全瘫痪。米尔基总统和阿萨丽面面相觑。   “看不见也好,这两人反正难逃一死。”   “他们能死吗,阿萨丽女士?”   “那还用说嘛!”   说话间,房间里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房间里发生了大爆炸,里面豪华的装饰踪迹全无,一片狼籍,惨不忍睹,地面上残存的横七竖八的手臂和大腿正被大火吞噬。   米尔基夫人和库哈克博士就这样化作阿罗阿亚区的烟雾随风而逝。   六   男学员波恩和女学员芭拉正在芭拉的房间里来劲儿地调情。   “最近你有点讨厌我了,是吧?”   “你说什么?反正我近来总是焦虑不安,也说不上是哪儿不舒服,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好像肚子里消化不掉的东西一天天增多,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总觉得我患了精神性的尿毒症,真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巴特尔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在给自己做手术,要给自己变性。”   “什么,什么?他要改变自己的性别?他要自我手术,男变女?哎呀,这样一来——你接着说下去!”   “还用再说吗,已经说清楚了嘛。他正在给自己做手术,不当男人,改当女人。”   “这世界上连人造人都有了,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不过,活生生的人给自己变性,这可需要相当大的决心,真是敢想敢干啊!”芭拉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起身,兴奋地用粗胳膊在自己扁平的胸脯上用力敲起来。   “真不像样,你为什么这样不安分?”波思皱起眉头喊道。   “啊,巴特尔真了不起!让他当什么制鞋工,真是大材小用了。可能他以前就有这样的想法,这是被压迫者唯一的逃避之路——每天18点例行的受刑般的音乐浴,还有禁烟、禁酒……我们还有什么自由?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要么是被处死,要么就是选择这种特别的自杀方式而已!巴特尔很聪明,他决定从性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将自身拯救到新的自由世界。我也不想永远当女人,我也能变性成为男人!波恩,我如果变成男人,你对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吗?”   片刻间,波恩哑然无言。他张开颤抖的嘴唇喟叹一声:“啊,太可怕了!”   七   根据女大臣阿萨丽打来的紧急电话,男学员波恩和女学员芭拉必须立即离开房间。因为,女大臣阿萨丽通知说,五分钟后,她将陪同米尔基总统来亚里西亚区视察。   波恩和芭拉巧妙地换乘特快输送式移动线路,按时抵达亚里西亚区。   “库哈克博士不见了,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呢?已经到时间了,可老师还是没有来,奇怪。”   两人发现博士没来,怕挨米尔基总统的训斥,就分头去打电话,到各房间寻找,但哪儿都没找到。   传来了可能是女大臣光临的说话声。   波恩和芭拉跑到门口。以为是女大臣来了,可事实上女大臣作为随从,米尔基总统傲然地站在门口。   女大臣阿萨丽瞥了一眼波恩和芭拉,扭着脸说:“亚里西亚的库哈克博士今天被判处死刑并执行,原因是他和米尔基夫人之间发生了丑行。所以,亚里西亚区的区长由本大臣担任,并任命女学员芭拉为临时副区长。完毕!”   波恩和芭拉像过电一样浑身抖了一下,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博士和米尔基夫人之间会有什么丑行。博士几乎一天24个小时都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忙于工作,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干什么丑行。更不用说,库哈克博士是米尔基国最有价值的科学家,是米尔基国的国宝。根据总统阁下的命令,他进行了所有文化设施的设计和建设,处死库哈克博士就等于米尔基国自取灭亡,以后没有人能顶替博士的工作。这是多么愚蠢的判决啊!作为博士的研究项目之一,花费巨大的人造人工程刚刚进行到一半,以后将何去何从?作为门生的他们,简直如天塌地陷一样。   “好,我现在就命令副区长芭拉女士,我们要跟随总统实地检查原来属于库哈克博士负责的亚里西亚区,请你赶快带路吧!”   亚里西亚区在同一个地下高度层上,房间大小合计达16间,但只有库哈克博士一人对所有房间了如指掌,而芭拉仅对其中的九个房间、波恩对其中的六个房间有所了解。   前六个房间的视察很快结束。尽管房间各有不同,但还不至于引起人们惊讶。于是芭拉回头看看总统一行,说: “从第七房间开始,主要是人造人的秘密研究室。这里和别的房间有所不同,请留心些……”她没有忘记提醒大家。   进入第七个房间,果然不一样,里面大型动力设备林立,房间一侧的墙壁上到处是各类管线,那光景宛如用显微镜观察毛织品,而且所有的物品都像深海海底那样沉闷无声,平添了房间里的恐惧。   进入第八个房间,这里是参考标本室,堪称人造人博物馆。从公元前四世纪以来,人类智慧所设想到的所有人造人模型全部陈列其中,什么可操纵人偶啦、身穿铠甲的武士啦,还有装配着人造肉、极像人体的人造人……大约陈列着700多种。这些机器人标本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天井,僵硬地肩并肩靠拢在一起,大家简直就像进入木乃伊的殿堂。   波恩头一次见到各个房间里的情况,惊奇得又是搓手,又是大睁双眼,兴奋不已。   “这是第九个房间,有点吵闹。”芭拉用讲解员的口吻说。   米尔墓与女大臣相互对视了一下,呈现出不安的表情。片刻间,他们挺着胸,撑着小臂,虚张声势地来到第九个房间的门前。   不知何故,芭拉明明说带路,却奇怪地犹豫着不开门。女大臣早就看出她在犹豫,顿时来了脾气。她发疯般瞪着芭拉喊道:“赶快给我把门打开,磨磨蹭蹭干什么!你不想开门,可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女大臣正要开门,芭拉惊慌地朝前边跑去。   “啊,危险,等一下,直接开门会引起爆炸的!”   八   爆炸!女大臣一听,吓得浑身战栗起来,因为她一下想起准备把库哈克博士杀死在米尔基夫人的房间里时,就意想不到的发生过爆炸,把两个人炸得七零八碎。她说:“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等我采取防护措施以后再开门。”   芭拉毫无惧色地站在门前,开始左右旋动密码盘,蓝红黄三色的警示灯忽明忽灭,忽然间,房门悄然从内部转动起来,他们从一点点打开的缝隙中窥视室内的情况。   “这第九个房间是库哈克博士放置试验品的房间,请尽量不要逗弄房间里面的生命体。”   芭拉带头,大家提心吊胆地迈进房间。   突然,发现了一个让他们大为吃惊的东西——房间里竟然有一个裸体女人站在那里,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们。   裸女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着像奶酪一样白嫩光洁的皮肤。特别吸引人的是她可爱的脸蛋。她的美貌世上独一无二。她看着大家一个劲儿嘿嘿直笑。   “真是一个大美人!”米尔基总统不由得高兴地叫起来, “这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奈特。”芭拉替少女回答。   “什么,阿奈特?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不过,我看还应该给她起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嘛!”   “我来说明一下,这里饲育的都是库哈克博士的实验品,这边这头像小猪一样的四脚动物,它的身体和内脏都是用人造肉制造的,还移植了狼狗的脑髓……”芭拉站在,金属网前一一解说。   在芭拉说话间,米尔基总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造人阿奈特身上,这情形被女大臣阿萨丽看在眼里,她的脸渐渐苍白起来,最后竟浑身发起抖来。   然而,米尔基总统对此一无所知,索性离开他们,退回到阿奈特站立的地方。   “美丽的阿奈特,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阿奈特一如白痴,只是微微傻笑。   “哎呀,总统阁下,”芭拉脸上恢复了血色,“阿奈特是个实验品,她只能识别特殊符号,听不懂米尔基语。”   “什么?她不懂米尔基语,那可太不方便了。”   话虽然如此,总统越发被阿奈特的妩媚所吸引。   女大臣咬牙切齿,她忍不住来到阿奈特身边,拔出藏在怀里的尖刀倒拿在手里,瞧准阿奈特的心脏用力刺去……大惊失色的芭拉挺身而出,扑向阿萨丽的手臂,哪怕再迟一点,肯定就出了大事。这下,女大臣彻底泄气了。   “先不要杀她!”   “你捣什么乱!杀人也许是不应该的,可呈杀一个用机器制造的人造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半拉子机器人,我一见她心里就不舒服,我有权杀了她。”   “不要杀阿奈特,自从阿奈特被研制出世,几个星期以来,都是她照看这满房间的实验品,她和我们大家一直相处得很好,她和真人没有什么两样,杀死她——那是没有道理的。”芭拉抓住女大臣的手不放,“阿萨丽大臣,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还有,如果库哈克博士真的死了,我们不好好保护留下来的人造人的话,也许再也没有别人能研制出新酌人造人了,这对我们米尔基国是莫大的损失啊!”   “什么莫大的损失,少废话,哈哈,我看你是爱上这个人造人了吧?”女大臣猛地抓住芭拉的手,气愤地要将她推倒在地。   被惊动的米尔基总统愕然大喊道:“等等,阿萨丽女士,不能以米尔基的名义伤害这个人造人。人造人是国家开发的宝贵科研成果,我拿出了800亿卢克尔用于该项研究。把刀子收起来,不许杀掉她!”   “总统,”阿萨丽抓住米尔基总统的衣襟,“我服从您的命令,但您要发誓,不能和这个还不完善的人造人说对人说的那种语言。”   “嗯,我知道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对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嘛!”   女大臣迅速眯起眼睛,脸不由得红起来。   九   第二天,米尔基总统和阿萨丽共进早餐。   女大臣身穿睡衣,而米尔基总统身穿礼服。   “哎呀,米尔基总统阁下,我们国家要从现在开始进入非常状态。”   “非常状态?那要怎么样,”   “米尔基国的地下,埋藏着丰富的金矿。我们要在一星期里将其全部开采出来。”   “谁来开采?还仅用一星期?第一,人力不足,连机械也无法聚齐。”   “就交给我办好了!”   “交给你?哼,我知道肯定不会成功的,如果库哈克博士还活着,我想他肯定能做到,尽管你是政治家,但绝对不是科学家!”   “黄金比科学还重要,我用一个星期把地下的黄金挖掘出来,让米尔基所有的道路和房屋、所有的天井和墙壁,都铺上黄金,难道这计划不完美吗?米尔墓国要用黄金统治世界!”   “统治世界还是用钢铁更合适,黄金是不能用来打仗的。”   “不,只要有了黄金,就可以请求任何国家来保卫我们米尔基国。不,假如把企图发动战争的国家领导人请到米尔基国来,给他建造一座黄金屋,战争就可以避免。”   “不会如此简单的,我可不这么乐观。”   正说话间,从远方传来微妙的声音,是一种熟悉的音乐旋律。哎呀,音乐浴开始了!   “什么,音乐浴?是18点的音乐浴吧?”总统眨了眨眼睛,“等等,现在才8点嘛,音乐浴搞错时间了,喂,负责人干什么吃的!”   阿萨丽女士不慌不忙,用跟孩子说话一般的语气对米尔基总统说:“没错,是音乐浴,从今天开始,音乐浴法令有所变化,从今天起,每个小时进行一次,也就是说,一昼夜里要进行24次,这样一来,就会比以前多做24倍的工作,也就是说,睡觉和吃饭都可以免了。只要让国民进行音乐浴,靠这种刺激,国民们可以连续像走马灯一样无休止地劳动,直到音乐浴再次开始。”   “那可太过分了,死去的库哈克博士可并没有制定这样的计划。”   “库哈克博士天生狡猾透顶,特意将音乐浴限制为每天一次,否则,他本人也要每天持续24小时工作。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政治家,是不可能把国家的效能真正提高到极致的。”   随着音乐浴的进行,米尔基总统的耳鼓里,清晰地听到国民们发出的痛苦叹息和呻吟之声。   十   米尔墓总统愁眉苦胜地在房间里踱步,和昨天判若两人。   女大臣坐在化妆台前,一个劲朝米尔基总统说个没完: “总统阁下,您有所不知,现在国内流行着不良的风气,提起来令人唾弃,利用音乐浴作用变弱的闲暇时机,许多人男人变性为女人,女人变性为男人。这种风气蔓延开来,就将国之不国,民风尽丧。总统对国民太过慈悲,给他们那么多时间让他们睡眠、吃饭,思考和游乐,这是巨大的浪费。这样,除了使国民更加懒惰和堕落,没有别的。现在这种恶习的流行就是一个证明。所以,为了救国救民,我把音乐浴的时间增加到24次,这样一来,全体;国民必将像一个人一样步调一致,听从指挥。”   “你要剥夺国民所有的自由吗?不这么过分不是更好吗?”   “不,这对国民来说,是无限的幸福,因为这样一来,国民们就没有任何牵挂了。总统阁下,您就听我的吧,您退居幕后,把治理国家的任务全权交给我这个天生的政治家吧!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胡说,这是你的阴谋。我是米尔基永远的统治者,我不会把权力交给你的!”   “哈哈哈……不管您怎么说,现在这个国家以及您本人都已经属于我了,您只有借助我的力量而别无选择。哈哈……”女大臣阿萨丽扬起高颧骨的脸放肆地大笑。   米尔基总统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女大臣的计策,酿成事端,痛失可爱而美丽的米尔基夫人和智慧之神库哈克博士,悔之晚矣!   30分钟后,突然响起了震惊全国的非常警报。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国民的脸不约而同地因担忧而变成青色,纷纷到扬声器前集合。非常警报是由天文部长豪希米先生发出的。   “警报!天文部长签发。8时40分,观测员在北极星偏东南10度的方位上发现了神秘火箭航天器,随后跟踪观测的结果表明,该火箭航天器竟然直奔我们米尔基国而来,据推断,该火箭航天器将在后天23点抵达米尔基国!”   火星火箭来袭!几个世纪以前,人们就想象过火星民族会进攻地球,这恐怖袭击的灾祸眼看就要降临到头顶上。   “如果火星人发动袭击,就绝对非同小可。”库哈克博士曾经断言。现在这种恐怖事件俨然将成为事实。火星袭击的目的何在?米尔基国的国民认为,其目的在于米尔基国地下深处无尽的黄金宝藏。   国难当头,女大臣阿萨丽和米尔基总统的对立总算暂时消解。   “总统阁下,我认为,现在必须对没能及时观测到火星火箭航天器的天文部职员处以严惩。”   “这事留待以后再说吧。当前至关重要的是马上命令他们严密观测火箭航天器携带了什么样的轰炸武器,并立即上报!”   正说着,传声管里传来天文部的报告,是豪希米部长的声音。   “——观测是极其困难的,报告完毕。”   “情况究竟如何?我对你的爱国心表示怀疑。”   “不,女大臣阿萨丽阁下,天文部全体人员正燃烧着爱之火,甚至昂奋过了头,所以,即便命令我们操作观测设备,也没有人能沉着冷静地完成任务,我们只能发挥平时50%的工作效率。”   “他们怎么那么没出患呀,那你就亲自观测吧?”   “我也和他们一样,头脑都麻木不仁了。”   “那再给你们进行一番音乐浴吧!”   “不行,我们的大脑现在还被音乐浴麻痹着呢!”   “去,少说废话。你们胆敢不好好履行职责,我立即派执刑官赶过去!”   “女大臣阁下,要像对待库哈克博士那样给我处以死刑的话,现在就执行好了。与其以后变成傻瓜,还不如早点死了快活!”   “住口,豪希米。现在就解除你天文部长的职务并监禁起来。天文部长由副部长鲁纳米担任!”   “那个可怜的鲁纳米当不了天文部长。”   “为什么?”   “身体不佳的鲁纳米被音乐浴搞得头昏眼花,他受不了音乐浴的刺激。别说观测,现在正声嘶力竭地从那头开始用螺丝扳手叮叮当当地破坏天文部那些宝贵的机器呢。”   “有这样的傻瓜——我现在就去你那里,你在撒谎,在欺骗我。”   通话到此中断。   女大臣阿萨丽开始收拾行装。   米尔基总统一胜担忧的表情,从背后贴近阿萨丽:“你不能到天文部那边去,大敌当前,必须刻不容缓地应对火箭航天器的袭击。命令搜索和轰炸战队做好战斗准备,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萨丽生气地噘起嘴,快速与搜索战队和轰炸战队的战队长通电视电话。   但屏幕上找不到两人的身影,只有空空的四角墙壁。   “这两个人干什么去了?”米尔基总统问。   “对了,10点钟的音乐浴开始了。”   果然有音乐浴的旋律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两名队长按照音乐浴法令走进走廊,已经分别就座。米尔基总统满脸激愤地说:“这是怎么搞的?把战争准备置于脑后,让他们投身到音乐浴里,简直是开玩笑嘛!”   “不,恰恰相反,如果不这样,我们就不能自由自在地统治全体国民!”   十一   音乐浴结束后,女大臣连忙把负责搜索和轰炸的两个战队队长叫到可视电话前。两人出现在屏幕中,像约好了一样,四只眼睛闪着慌乱的光,胜庞消瘦,就好比哮喘病患者一样气喘嘘嘘。从来没有看见两位战队长如此消瘦,连女大臣也大吃一惊。   庄重地接受动员和进行战斗准备的命令,两位战队长消瘦的脸上现出忠诚的表情。   过了两三分钟,可视电话的铃声响起来,两位战队长的脸又出现在屏幕上。两位队长讲述了紧急集合士兵进行点名的情况,并令人吃惊地报告:   “尽管士兵们斗志昂扬,却个个损伤了身体,竟然找不到一个有战斗力的人!”   女大臣一时不敢相信:所有的士兵都被音乐浴搞得头昏脑胀,有的发疯,有的近乎发疯,在一天里就有人体重减少20%,也有人突发内脏疾病死了。以驱逐敌人保护国家为己任的搜索和轰炸战队未经一战便溃不成军。米尔基国现在正处于瘫痪状态,女大臣有关一天24次连续进行音乐浴的法令执行还不到三个小时就出现了可怕的问题。好像身体健康的就剩下不必参加音乐浴的女大臣阿萨丽和米尔基总统两个人了。   这时,天文部有人用微弱的声音报告说,火星火箭航天器随时可能到达地球。   “那该怎么办?”米尔基总统第一个掩饰不住绝望的神情。   战队长紧接着在屏幕上报告道:“当然,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只能放火星火箭航天器进入米尔基了,哪怕我们只有100名强,比的士兵,就能保护国都不受侵犯;即使没有100人,我们战队总能凑够50人嘛!啊,我的战队!”   女大臣听着听着,眉头抽动一下,突然叫道:“砸开亚里西亚区第十房间最后那道门,把库哈克博士秘密保存着的人造人拉出来,编入战斗序列。”   只见女大臣像将军一样下达命令:“命令轰炸战队向亚里西亚区进击,即刻将门破坏掉;搜索战队作为预备队待命。”   轰炸战队突然开进至亚里西亚区。一大群宛如泥一样疲惫不堪的战队士兵把瘦成皮包骨的波恩和芭拉吓得像蝙蝠一样紧贴在墙壁上。   根据战队长的命令,士兵们开始破坏第十房间大门。可是士兵们端着火焰喷射器窝窝囊囊地倒在地上,他们虚弱至极的心脏没两下就骤然停工了。   女大臣在指挥室里处理随时传来的报告,越来越不耐烦。门前已经尸体一片,大门不但没打开,连尸体也没人搬走。女大臣阿萨丽不得不向作为预备队待命中的搜索战队发出进攻命令。   尽管如此,房门终于被破坏了。当发现大门里面另有一扇门紧紧关闭时,搜索战队的士兵们像稻草人被风吹倒似的,浑身软绵绵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大臣又新编成国民战队出征。随后,第二支、第三支新编国民战队被推了上去。但第十房间的出入口依旧纹丝不动。   为了激励他们,米尔基国的国乐不停地演奏着,但超极限的刺激别说起不到激励作用,反而促使大家快速昏迷——最后,强有力的米尔墓国人只剩下米尔基总统和女大臣阿萨丽两个人了。   两人走出房间,沿走廊向亚里西亚区前进。他们头一次接受音乐浴的洗礼,感觉极其美妙。最终,他们连滚带爬地进入了亚里西亚的入口。   鬼哭狼嚎,死尸遍地,那无法打开的门似乎在嘲笑他们。   “进去吗?”米尔基问。   “去吧!”阿萨丽回答,“我们冲进去。”   好像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冲到里面去。他们只是被殉国者们的斗志所感染,服从着自我下达的命令,米尔基国最后剩下的两个人面对铁门,勇敢地撞击。   刹那间两人感觉到被黄色的大火包围住了。这是他们的结局,两人像从高崖飞落一样失去了意识——在这一瞬间,这房间恢复了百年墓地一般的寂静。   然而,这时——如果有人侧耳聆听的话,一定能听到一种从地层深处传来的神秘的金属物质发出的声音。与此同时,如巨大岩石盘踞在那里的第十号房间黑色的大铁门悄无声患地从里面徐徐移动。   从第十号房间洞开的大门里悠然地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认为已经死掉的库哈克博士。他身穿奇异的甲胄,身后是大约500个人造人,个个与阿奈特相似,整齐庄严地跟在他身后。   博士把安装在甲胄上的第一个拨号盘转动了一下,从他肩头的放电器上飞出一条红色的火焰,从远处飘来的音乐浴的旋律顿时无声无息。   接着,博士又拨动第二个拨号盘。博士身后的人造人默默无声地贴着博士的身体到前面整齐列队而出,只有两个人代替波恩和芭拉留在室内。众多的人造人分别顶替米尔基国人走上了重要的岗位。   博士又拨动了第三个拨号盘。于是有爽快悠然的旋律飘然而来。   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可视电话的屏幕上映出一个人造人的面孔,他冲着博士开口道:“米尔基国的乐谱已经遭到彻底的摧毁,取而代之的是赞美人性的音乐浴。”   博士无言地点点头,新的赞美人性的音乐浴!那些死尸听到新的音乐浴将会生命复苏吧!   但冰凉的死尸仍像墓碑一样毫无动静。   库哈克博士进入了放置巨大操纵仪器的指挥室,潇洒地操纵着500个人造人投入工作。   人造人瞄准火星火箭航天器,电炮发出怒吼。   几百艘攻击型火箭航天器从地表成一字型腾空而起。   博士恬静地聆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赞美人性的音乐浴。   赞美人性的乐曲,是为化为冰冷尸骸的米尔基国民而演奏的吗?抑或是库哈克博士为了把人的灵魂移植到他创造出来的美丽的人造人身上而演奏的?不,这是为了唯一幸存下来的独裁者库哈克演奏的挽歌!对拥有卓越大脑的博士来说,让米尔基国众多的死者再生并非多么艰难,但是库哈克博士已经全然没有这样的打算了。   库哈克博士一直怀着建设理想乌托邦的坚定信念并努力奋斗着。此前,他发现了女大臣的恶毒伎俩,便派了一个与自己极其相像的人造人到米尔基夫人的客房,并让其自爆而死,其目的之一正是为了迎接今天的到来。   新兴的库哈克人造人国家沐浴在全新的讴歌人性的音乐声中,并开始新世界的建设。 《18点的音乐浴》 作者:海野十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湖南虫 - 随身碟爱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随身碟爱人》 作者:湖南虫 正文 随身碟爱人   最近,我失眠的症状又更严重了。自从窃得了老板的声音后,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在我的耳边甜言蜜语,听到在床上流泪、辗转难眠。虽然我知道那些话语,从来就并非对着我说,只是我从电话里偷偷录出来的,但还是忍不住沉浸其中。我相信只要资料再多一点,总有一天我绝对可以得到他所有的行为模式,拥有全部的他,每天都过着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就像老板娘一样,或者像蜜雪儿也可以,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婊子,一个显然非常厉害,弄得老板忍不住搞起婚外情的女人。偷听他们通电话的那次,因为实在太火辣煽情了,害我整个下午都伤心得没办法做事,连老板打电话叫我进他的办公室一下时,我都不得不先深呼吸好几次,才敢走进去,向他报告今日行程,然后帮他取消晚上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会议。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但没有解释是哪里不舒服。我当然也不敢问。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秘书罢了。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疯狂地想着他,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体不舒服,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感冒之类的资料,那我还真想要。我多想尝试那照顾心爱的人当他生病的时候,该是多么幸福的感受啊!我家里那台去年尾牙抽中的最大奖“拟真人四号”,现在还不懂得该如何模仿老板生病。是啦!我当然也可以上网去抓“一○一种疾病照料大百科”之类的软体来灌,但我才不想要那种粗糙到一点人性都没有的东西。我想要的是他活生生的反应,当他身体发热时,丝毫不差的温度;当他恍惚呻吟时,每一吋声线的颤抖频率……   老板,我连在家里都称呼他为老板,毕竟白天都叫习惯了,唤起来也格外有亲密感。我把他设定在“情人”模式,每天都多加一些资料进去。那些举凡是录音、笔迹、小动作啦……我简直贪婪地想要获取像生存必需品般,不怕多只怕少,最好可以复制出一个他来。   一想到他现在可能正在哪里,跟那个叫蜜雪儿的女人缠绵着,我就心痛得好像快死掉一样。我把今天所有撷取到资料全部整理好,包括录音档、大楼监视器画面、批文影本、用手机偷拍的相片等等,然后就打电话叫小仲过来。小仲是我们软体研发部门的工程师,刚进公司一年多。但是他能力很强,野心也不小,常常私下撰写一些新的模组,在我的拟真人上进行实验。我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害到我的“拟真人老板”,但要怪只能怪我没有这么好的本事,每次有什么新的资料,总还是得麻烦他帮我处理成可以灌进拟真人里的程式。前一阵子,他还偷拿了一块公司最新发行的随身碟送我。顾名思义,那是一种以类似随身碟的原理,把拟真人里所有包括原始和之后适应、学习与自行发展出来的反应机制,全部压缩进随身碟里。之后,只要带着随身碟,不管去到哪里,只要是有出租拟真人四号的地方,插进随身碟,拟真人就会马上变化外型和个性,连长相身材等等的资料都可以完全移植,比起那种研究了几百年,却始终无法克服后天环境影响因素的生化复制技术,简直是无懈可击!   “好恐怖,每次看到都觉得好逼真!你真的养了一个老大在家里耶!”小仲说。他们软体研发部的人都习惯叫他老大。   “还差得远呢!每次在床上都千篇一律。虽然市面上也有很多性爱模式的软体可以买,但如果有真人的资料,真不知有多好。”   “这是一定的啊!拟真人哪比得上活生生的人。那些性爱软体,都假得要死。我最瞧不起那些老工程师了,保守得要命……”   “你去帮我偷资料啦!我知道你一定拿得到的!”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拜托小仲这件事。就好像上次他帮我偷拿的,老板复制下来送给老板娘的身体资讯。那回可真神奇,比我自己用相片去拟真的结果,不知好上几万倍。小仲才帮我灌进去,我的拟真人马上就自行调整外观,连脸上那些细微的,可能是青春期留下来的痘疤都没有放过。我想老板一定是做过完整的身体扫瞄。   我敢说老板娘一定也有撷取老板的性爱模式,除此之外,一定还有更多我费尽心思也拿不到的资料,就存在公司的资料库里。   “都说过多少次了,那是老板送给老板娘的礼物耶,早就删除了。就算没删除,也肯定被锁在只有高层老鸟才知道密码的地方。像我这种菜鸟最好是拿得到啦!”   “你只是不想给我罢了。如果连身体都拿得到了,我就不相信其他的资料会拿不到。”   “再说啰。我先帮你把今天的资料灌进去。”   我看着小仲熟练地操作电脑,几条光纤传输来传输去,进行着更新作业,忽然觉得很无力。我辛辛苦苦搜集再多的资料,也比不过他破解公司资料库轻松就下载下来的档案。   完成后,我和小仲照例上床。我故意表现得很冷淡,想让他知道我其实对他怎样都不肯给我老板的完整资料这件事,感到心情低落。但他可不在意,依然十分享受并且拼命。   还是活生生的人比较好。我想着小仲说的话,又想到蜜雪儿现在可能正和真实的老板在床上大战,就觉得很不公平。连老板娘都说不定正在和拟真程度远胜过我所拥有的拟真人在一起,我就沮丧得想哭。   我侧过头,看着我的拟真人就站在床边看着我,心想要是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是老板而不是小仲,那就好了。   完事后,小仲又说要实验新的程式给我看,在老板的肚脐眼上插上一根管线,没多久,老板就开始跳起了芭蕾舞,滑稽得不得了。我请小仲把这种无聊的东西删掉,他笑着说,这不是满有趣的吗?   “你再继续写这种卖不出去的程式,总有一天被公司开除。”我说。   “我才不在乎。我只要好玩就好了。”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随便你。”我准备要打发他回去了。   他很识相,穿好衣服就开始收拾起那些器材,要回去了。走之前,他又回头笑着说:“其实,虽然是很麻烦,但要破解公司的机密资料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上次跟你提议的事,你考虑一下。我总不可能永远免费帮你吧。你要趁着你现在还年轻啊!不然等到老了,恐怕就来不及啰!”   “快滚吧你!”我说。   小仲走后,我去洗澡,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正一天天老去。如果等到哪一天,脸上有皱纹,胸部下垂了,小仲也开始对我没兴趣了,我可就再也找不到人来帮我了。   我真的要接受他的交换提议,让他帮我做全身扫瞄吗?我知道他很爱我,恨不得可以复制一个我在他身边,就像我恨不得可以复制一个老板一样。可惜在心底深处,我知道留下这种身体的资料证据,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好像老板肯定也没想到,自己当初以为万无一失的“礼物”,如今竟然变成了小仲的“筹码”,随时都可以外流出去。   我看着我的拟真人,听他跟我讲话,用不知谁写出来的程式流程亲吻我、爱抚我,愈来愈感到动摇。   我想要拥有真实的他,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只要一次,此后死亦无憾。   这第一次认真考虑起小仲提议的念头,让我感到害怕,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为了老板,出卖自己都在所不惜。由于思绪太混乱了,我只好请了个长假,想测试自己究竟有多爱老板,又愿意为他牺牲到什么程度。我带着存有老板资料的随身碟,到各个国家去游玩,每次才下飞机,就马上到当地的分公司出租拟真四号,灌进老板的资料,让他陪着我到处旅行。只要花一张机票钱,就可以享受两个人的情趣,简直是突破性的科技。   过没多久,我知道我上瘾了。我需要更完整、更实在的老板拟真人,不然我一定会疯掉。   我决定和小仲交换。   反正我交换出去的只是我的身体样貌,但是我得到的却是属于老板,更复杂的心理模式。那是需要反覆输入大量的样本数据,才能发展出来的个人人工智慧。虽然我很怀疑老板愿意接受那么多的实验,并且放心把数据交出去给工程师处理,但小仲说得信心十足,我猜他早就把那些资料拿到手了,就只等着我愿意交换而已。   我一边接受长时间的扫描,一边跟小仲聊天。   “你觉得大概要多少次的性爱数据,才能不断交叉实验,变成一个真人会有的真实反应?”我问他。   “当然是愈多次愈好。”   “你真的觉得老板会愿意在监视器的记录下,和老板娘发生关系吗?而且还是很多次……”   “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我吗?哈哈,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了。”   “我就算不相信,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不会后悔的。”他说得好像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有自信。   不过老实说,我还真的有点后悔。到底要多爱一个人,才会愿意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复制下对方的一切呢?我一想到小仲竟然也想对我做一样的事,就觉得十分恐怖。   “我不懂,你就算拥有了我的身体,也无法拥有我的行为模式。光是一个充气娃娃似的拟真人,对你来说真的就够了吗?”   “难道你愿意把你的行为模式一起给我吗?”   “当然不愿意。”   “哈,反正也扫瞄得差不多了,就跟你说实话好了。其实,我早就拥有一大堆关于你的行为数据了!”   “怎么可能!你骗人!”我吓坏了。   “是真的啊。你想想,我帮你处理过多少次老大的资料,就跟你发生了多少次关系。每一次我们发生关系,你的老大拟真人,可都在我的偷偷操作下,于一旁录下了整个过程……”   我瞬间哑口无言。难怪每次他要从我家离去前,都要假借要在老板身上实验一些新的无聊程式,又在他的身上胡搞瞎搞……原来,那都只是为了要抓资料,才制造出来的幌子。   “还有,每次你和你的拟真人发生关系……那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你啊!而且热情如火,比跟我在一起时的冷漠,要来得好玩多了。”小仲又继续补充。   扫瞄室里的扫描光束消失,换成一般的灯光。   “完成了。你可以出来了。”小仲说。   他手里拿着一个随身碟,对我挥了挥说:“现在,你也是我的随身碟爱人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狠心在“你的”随身碟里埋病毒的,因为我根本舍不得跟别人分享你。”   “什么意思?”即使动用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我也只说得出这四个字。   “你的随身碟爱人啊,你不是带着他跑了好多个国家吗?那些你租过的拟真人,全部都存有你老板的资料,而且会不断污染接下来每个使用过那些拟真人的随身碟,再持续扩散出去……就在你今年的生日当天,那些被污染过的拟真人,全部都会变成他的模样,而且再也回不来了。在公司来得及全部回收之前,你很可能走到哪都会见到他喔!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项大礼吧。喔!不只是你,还有老板娘……”   我傻住,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   “欸,其实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要怪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的爱。你愈爱他,我就愈恨他,非把他搞得身败名裂不可!”   “你这样……会害公司倒掉的……”   “我无所谓啊。凭我的能力,还怕找不到工作吗?如果我想,今天晚上我就可以让你……喔不!是你的分身,在我的面前跳芭蕾舞呢……”   “我……我可以取消交易吗?把我的资料还给我!我也不要老板的资料了。”   “当然可以,我怎么舍得勉强你呢?不过你要仔细想想喔,我手上握有的资料,可是独一无二,连老板娘都没有的资料喔。”   “什么意思?连老板娘都没有?难道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那些资料?”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亲爱的。只不过我手上的资料,都是来自于蜜雪儿,而不是老板娘。蜜雪儿是我安排的拟真人,她帮我获得的资料,可远比那些你处心积虑,也才拿到一些几乎毫无用处,差劲到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人工智慧的资料,要好多得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随身碟说:“你看看,我都帮你整合好了。有了这个你梦寐以求的随身碟,以后不管你去到哪里,都可以有你最爱的人陪着你喔……”   事到如今,我似乎也没有后路可退了,只得继续完成交易。   就这样,我拥有了除了真正的老板之外,连他老婆都无法拥有的相似分身。而小仲,也拥有了除了真正的我外,最像我的拟真人。   不过,很可惜,也恐怕要让小仲失望的是,在我的生日到来之前,全世界的拟真四号都被回收了,并没有出现让他期待已久的,一堆老板的分身四处在街上乱晃的有趣场面。   连蜜雪儿都被抓到,彻底销毁了。   爱一个人,光是拥有随身碟,怎么可能够呢?而且,再怎么逼真的分身,终究还是比不上真正的人,跟着自己一起成长、老去的点点滴滴。   所以当我微笑着跟老板说完整件事情的始末时,他马上就吓得答应,此后不管我有任何要求,他一定随传随到,予取予求。只要有一点不满意,我就把随身碟复制一万份,寄到所有我寄得到的地方去、所有我认识的人手上去……   包括老板娘。光是想像她收到被我藏起来的拟真人,那个跟老板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相似的另一个他时,会有的反应,我就知道我已经握有最大的筹码,足以让老板不敢轻举妄动。   为此我便可以永远,都拥有一个,真正的爱人了。   【完】 《随身碟爱人》 作者:湖南虫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胡行 - 飞呀飞.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飞呀飞》 作者:胡行 正文 序言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篇小说该归到什么类里,说它是科幻吧好象差点,是言情吧又跟科幻有点关系,我想把它归到幻想类可能说得过去吧,先看了再说吧。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章 老爷跟人打赌   现在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第一架飞机是谁发明的?恐怕所有的人都会回答是莱特兄弟;但据我所知,实际上第一架飞机的发明人其实应该是方生先生,而这架名叫“咸于扬威”的飞机的起飞时间则应该是1899年的7月12日,第一名飞行员则是大家应该永远记住的方福先生——也就是我。且不说当时的我是怎么阴差阳错的爬上这架人类有史以来的最伟大发明,并能亲手驾驶它的——反正,我已经开过飞机了。   事情的起因也就是故事的开始,这就不得不说一下我的背景了。我其实是在汉口给方府老爷当小厮的;方府老爷方伯志先生是咸丰年间的秀才,现在在汉口经营着一家绸缎铺和一家茶楼,我跟着他每月能得到两吊半的月钱,其中有两吊是要给乡下的老妈的,另五百文钱我每月存三百花两百。方家有个少爷,就是我后面要说的方生先生,是光绪七年的留洋生,当时在上海盛宣怀老板的手下做事。   那么就要说到这故事的起因了,各位别怪我罗嗦,我还要先说一下这故事的背景。当时的汉口已经有租界了,其中法兰西国的租界就在我家方老爷府宅的对面,我经常能听到一些洋新闻,所以在下也算有些眼界了。当时最先兴起的是热气球运动,后些年有了火轮车后就有人想用蒸汽机搞航空,并先后有了些飞不起来的奇形怪状的设计,这种风气从国外开始吹啊吹的,后来就吹到中国来了,于是就出现了法兰西国领事跟英国领事掐架的事儿。   洋人打架是很文明的,不象咱中国人动辄就甩锄头抡扁担的。听说法领跟英领斗了三场。第一场英领的情妇被法领的手下给勾走,英领戴绿帽子告终;第二场是法领的秘书让英领的手下勾走,并带走一批文件,法领被总办扣了仨月薪水结束;第三场是两国领事文明决斗,由于年老体弱,不及三合以胜负未分完事。   写到这里您可能会感到奇怪?洋鬼子掐架跟飞机有什么事儿呢?这里事儿可大着呢?英领的情妇其实是一个飞机设计师的情妇,法领的秘书手中又有一批关于法兰西国飞机的资料。这下您该明白了吧?所以在打完架之后两个领事又衣冠楚楚的坐到桌子上谈判,于是就有了一个共同举办飞机比赛的事儿了。   说是比赛其实就是一个谋略,关键就在那笔五千英镑的奖金上。五千英镑当时合三万多银子,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如果换了您,您是赢好还是不赢的好?更何况当时设计飞机的都是些穷光蛋,五千镑可以让人一夜之间变成上流社会。这样一来总是要设计者出尽全力才行。那干什么有方生先生的事儿?这就要怪老太爷了。   洋人搞比赛就要借场地,衙门把这事给捅了出来,一来二去比赛传成赌赛,奖金成了赌金。老百姓只听过赌色子赌牌九还没听过赌“鸡”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拎着公鸡在租界门口转悠。洋人最爱干净,见门口的大街变成菜市场子就放了几枪。衙门怕出事,两下里解释。洋鬼子听了觉得好笑,说只有参加比赛者才有资格赢那笔钱,但不是比公鸡母鸡,而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飞机。开始还没什么,这事在当时也不应该引起什么轰动的,但后来德、意、俄、日等国的参与使五千镑奖金升到一万镑的时候,就有人坐不住了。   谁说咱中国人爱赌?洋鬼子其实更爱赌。什么英女王与法兰西美女赌,俄皇与某瑞典酒鬼赌,某太子与某大公情妇之赌,吃一份牛排要多长时间之赌,真是上至天文地理古贤今痞,下至腰围身长内裤颜色,无一不是作赌之物。这飞机比赛的外围赌局就是洋鬼子先搞出来的。先是洋人私下赌,然后是租界内俱乐部的赌,跟着是几个租界拉场子收注码,后来连中国人也可以投注。咱中国人在这方面可从不小气:斧头帮洪胜老爷子一单子下了八百镑,竹山书院的学生翻了洋书后在法兰西上投了七十五镑,王举人大大咧咧的甩了三千银子跟美国领事掐上了   ※        ※        ※        ※        ※   我家老爷凑热闹跟个法兰西人杜皮埃居的赌上了。那个杜皮埃居把几份合约往桌子上一扔,说老爷要么签要么滚蛋,老太爷气得脸上跟抹了白灰似的看也没看就签了字。杜皮埃居从鼻孔里往外喷冷气,说这份合约值一万镑,由汇丰洋行作中监人谁也别想赖。老太爷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我紧跟着老太爷,身后的一个洋人追了上来把一张纸塞在我手上说这合约一式三份,两位赌家各留一份。说完了举了举头顶上的帽子就走了。我拿着那张纸说写得好。老太爷正没好气儿,抓住那纸揉成一团又赏了我一脚说我懂个狗屁。我说总要知道我们买的是哪国呀,老太爷这才大悟让我赶紧找人来看看。我说找人看非得找洋人才行,咱哪看得懂呢。老太爷说洋人不会说中国话。我说刚才那个杜什么的不是会说中国话吗?可以找他呀。老太爷又赏了我一脚说再提那洋鬼子就让我滚蛋,于是我提议到衙门找人看看,听说衙门里有留过洋的学生在做事的。   衙门里的洋学生我们管他们叫洋师爷,脑袋后面都是假辫子,平时就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对自己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把那洋文递上去的时候洋师爷就象看到圣旨似的两眼珠子直放亮。我想以后是不是有张写着洋文的帖子就要好办事了?没想洋师爷看完了以后鼻子里也往外跑冷气儿。我问他这上面写的什么呢?他说我们以后会名扬天下,我说是不是就能当官什么的?他说何止当官,我们的所作所为足以让饱学之士俯首孔子汗颜。我赶紧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老太爷。老太爷也喜上眉梢,又是打千又是捉万儿的,最后还问我们投的到底是哪一国啊?洋师爷把单子甩过来说恭喜您老,您投的是咱大清国。我听见身后嗷的叫了一嗓子,回头见老太爷兴奋得浑身颤抖满面红光,我连忙说老太爷您也别这么高兴,咱只图个利性儿,也不是硬要载入史册。老太爷挥手赏了我巴掌,我想这老东西身份一涨架子到大了。老太爷哆哆唆唆的问洋师爷说这一万镑该合多少银子?洋师爷掐了一下说也不多,六万多两吧。老太爷一屁股就坐地上哭开了。那洋师爷甩了甩袖子转身进去了。我连忙过来扶老太爷,老太爷骂自己该打,一巴掌一巴掌的往我身上招呼。我见势不妙也不跟他执气,心想你骂自己该打却打我,我就是你的脸,以后我让你孙子打就等于孙子打爷爷,左右都是你方家的人吃亏。嘴里还得劝,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我想这是好事啊,怎么老太爷一听说一万镑合六万银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回到家里还没坐稳,几个衙门的兵就带了个洋人进来了,旁边还跟了个穿洋服的中国人。那个中国人说他身边的这位是汇丰洋行的非得慢阁下,代表汇丰洋行对参加赌赛的双方进行资格评估。然后又对那个洋人说了几句洋话。非得慢原来也会讲中国话的,他说老太爷跟杜皮埃居在万国飞行器大赛上分别投注了各自的国家,届时需要对双方的设计进行核实和评比,由于双方只是对各自的国家设计下注,所以在大赛中只看两国的飞机设计,并不求冠军头衔。最后非得慢说:“如一方并不能拿出设计,则在全部比赛结束后判输,并依合约赔给对方应得赌注。”然后穿洋服的中国人接茬说:“我们看了方老先生的一个绸缎铺,连地皮共值七千二百两银子;一座茶楼,连地皮值九千七百两银子,一共一万六千九百两,约合三千英镑;您这里如果没有值钱的东西我们就只好查封您的店铺另外再对贵府进行评估。”老太爷一听就背过气儿去了,我连忙说:“凭什么呀,这不还没比吗?凭什么就查我们的店啊?”那洋鬼子一愣,扭头看身边的翻译,那中国翻译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然后那非得慢就笑起来,说:“双方签字后值钱的东西就暂时成了赌注,是不属于自己的;如果你赢了,不但可以收回自己的东西,还能得到应有的报酬。”   后面的太太们听我们这儿正热闹,都跑出来看,见家里来了个洋人都象看大戏似的围过来。老太太稳重,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把老太爷跟人打赌的事说了,老太太一听就杀千刀的哭起来。二房跟三房没了先前的劲头,匆匆忙忙跑回自己屋里打包裹去了。我见老太太哭得厉害,心想这时候挺身而出说不定以后能给我加吊月钱呢。就大声说:“光查我们老爷那洋鬼子你们怎么不查?他也签了字的啊。”非得慢笑嘻嘻的拿出一张纸片儿说:“跟你家老爷打赌的杜皮埃居先生是法兰西国最有钱的航空器设计师之一,这是他在我们汇丰洋行的一万英镑支票,你们赢了这支票就归你家老爷。”我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下说:“谁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你们拿张破纸就想唬我们中国人啊。”洋鬼子没作声,到是中国人动怒了,他翻了我一眼说:“你知道钱庄吗?这汇丰洋行就是最大的钱庄。”非得慢说:“我们汇丰洋行的信誉是最好的,你们督办大人还找我们借过钱呢。”那时的湖广总督就是张之洞,汉阳铁厂就是他开的。我虽然觉得理亏,还是想硬着头皮顶他两句。我说:“那、那有什么,我们家少爷还给盛老板做事呢。”非得慢一愣,说:“盛、盛老板?”中国翻译轻声说:“盛宣怀。”这句话有份量,洋鬼子温和多了,他跟翻译又嘀咕了两句洋文,然后那翻译就对我们说:“老太太您也别哭了,我们决定暂时不查封这儿了,有事我们另行通知。”然后就跟着非得慢一溜烟儿走了。   洋鬼子走了以后大家七手八脚的把老太爷抬到床上,又掐人中又喷凉水,好不容易把他给救过来了。老太太又打发我赶紧去看店铺是不是真给查封了。我还没出大门,两个店铺的帐房就跑来了,见到老太太就哭起来说咱那铺子茶楼全他妈让洋人给贴了封条了。老太太脸儿刷白,还没讲话外面又跑进个丫鬟说二房和三房正为首饰掐架呢。那母老虎正没处发泄,迈小脚就跑出去了。我和那两个帐房连忙跟着跑到后院。还没进去就听见二房和三房正对骂着,二房骂三房不要脸的娼妓;三房骂二房偷人养汉毫无廉耻。我听它们骂得热闹正想跟进去瞧瞧,让帐房给拉住了。老太太带着丫鬟冲进去就又骂开了。别看老太太几十岁了,这当口开骂也象滔滔长江连绵不绝,二房三房与她相比只如山中小溪村旁流水。我想姨太太们到底年轻,见识太少,假以时日多加磨练十年之后或有小成。   里面还没骂完,门房又跑进来了,说东邻西旧的十几个人过来向老爷讨债,现在已经到老爷卧室去了。两个帐房立刻跑过去了。我对着后院大喊道:“老太太西家的王秀才王老爷带人到老爷卧室去了。”这话比他娘的圣旨还灵,里面一下就没动静了。三位太太急匆匆的跑出来直奔老爷卧室。   方老太爷的卧室里就象菜市场子一样热闹,十几二十几个债主手里拿着借据在空中扬着,白花花的一大片。三位太太一时没敢进去,都窝在房门外。我听见王老爷在里面哭,什么伯志吾兄我等相交几十年情同手足,现在你若撒手而去,这几千两银子叫我如何去还?直哭得惊天动地催人泪下,霎挪间房内一片鬼哭狼嚎捶胸顿足。我等在门外之人亦受感染,一个个心跳加速脸色苍白汗流满面。二房跟三房吓得想跑,老太太大喝一声:“站住!”真个是气壮山河万夫莫敌,哭声顿止。王秀才拨开人群出来迎接,老太太一拉面儿沉声说道:“孙临他爷爷,您跟我们家老太爷可是这么多年的交情,咱两家从来都不亏过对方,今天我们方家一没吃官司二没败家,方家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您怎么就带人上门追债呢?”王老太爷哆哆唆唆的就提老爷跟洋人打赌的事儿,老太太立刻就打断他的话说:“你们老爷们不就好跟人打个赌什么的吗?是赌还未必输呢,怎么一上手就跟我家老太爷较劲啊?”王老爷说:“可这、可这是用咱大清国跟洋人赌,还是赌、赌。”他身后有一矮个说:“是赌鸡。”老太太也不知道哪来的机灵劲,说:“赌什么鸡呀,那是飞、飞机,你们真以为是咱老太爷跟人赌哪?不怕告诉街坊,是我儿子打电报回来让赌的。”又对着我努努嘴儿,我连忙说:“是啊,那电报还是我去拿的哪,我们家方少爷那是喝过洋墨水见过大世面的,要不,哪能跟盛老板做事?”王老爷就问:“那……那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听说老二跟老三吵架、吵架。”老太太仰天打了个哈哈说:“我也不瞒您了王老爷,这老二跟老三呀。”她拿眼角瞟了二房跟三房一眼说:“她们两呀,也想赢两钱,刚才还吵着要去租界那边下注呢,这不大家都来了吗,一起去见识见识吧?”大家伙一起都盯着二房和三房,两主子连忙说:“真是巧真是巧,哈哈。”老太太对我说:“方福啊,你就留下陪老爷,我盯着二娘三娘去投注。”我连忙说“喳”。老太太一转身悄声说:“两个狐狸精谁也别想跑,这回要死死一块,哈哈。”后面一大帮人就押着三位太太出门了。   我回身伺候老爷。老爷被折腾了半天又背过去了。我连忙又掐又喊冷水喷,老太爷晃晃悠悠又回过来了。醒过来就问:“方福,你太太们呢?”我怕吓着他就说:“西街来了个粉头,老太太领人过去砸场子去了。”老爷一听眼睛就亮起来了,问我:“哦?那婆娘住几号?长得怎么样?”我说老爷您还是歇着吧,那粉头长着个呱呱脸儿,老太太说还没见过比自己更丑的女人,心里不服。老爷说:“她到有自知之明。”   过了一会我就听到三位太太打着哈哈就进了前厅了,我连忙说:“老爷,是太太回来了,我去看看。”老爷颤颤巍巍的说:“你跟她打听一下那婆娘的住处。”我“喳”了一声就跑出来了。二房跟三房正和老太太打哈哈呢。二房说:“哈哈哈,咱方家这回可露脸罗。”三房说:“哈哈哈,咱以后就要喝西北风去了。”三房说:“哈哈哈,西北风好喝呀,放两屁就能当上厕所你可说这多方便呀。”我见太太们正高兴,连忙给打千儿说:“太太们这回可高兴了。”那三位太太顿止大笑怒目圆睁对我大吼:“你过来。”我见情况不对,有心想躲,三姨太跑过来一把抄住我耳朵,另外两位太太也跑过来,三条母狼围住我千刀杀的打得我脑袋从脖子上一直滚到脚底下,然后抱着我就哭。我还在那用脚趾头想是不是太太们要改嫁了?这嫁妆我可出不起。二房三房捶着我的头哭,说大姐你让我们把首饰都下了注了以后还怎么活呀?老太太也哭说要不是你们这两狐狸精怎么能够倾家荡产呢?我听了吓一跳,脑袋打腿肚子里又钻回来说:“那我那两吊半的月钱呢?”三位太太立马啐了我满脸口水,说这事方福也有你的份,你不好好跟着老爷老爷怎么能干这事儿?家产没了就拿你当驴使唤。我心想就没破产你们也拿我当驴看的呀,再说了,一头驴还值好几两银子呢我一个月才两吊半。正胡思乱想老太太站起来说:“我打电报去叫方生回来,他有办法。”二房三房顿时来了精神,一脚把我踹开让我服侍老爷,我如奉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进去。   老爷见我来了就说:“问、问到啦?”我还没说,他一眼又瞅见我脸了,又问:“你、你的脸怎么啦?”我抹了一脸口水说:“外面在下雨呢。”老太爷在床上直喘气儿,说:“那……那婆娘。”我说:“那粉头很厉害,三位太太打不过她正生气呢。”老爷一阵咳嗽,嘴动了两下,我以为他要喝水,连忙端了杯茶,哪知让他给挡回来了。我听见他嘴里好象在说什么,把耳朵凑上去一听,老太爷断断续续的说:“到……到想会会她。”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少爷回来了   方生少爷是七天以后回来的。一进家门我就看到他的脸阴沉得跟法租界的黑鬼似的,家里人谁也不敢惹他。方少爷噔噔噔的进了客厅就往老太爷的位子上一坐然后一言不发。丫鬟四凤给他上了杯茶他碰也没碰就说烫。老太太打手势让我给换换,我上去还没咧嘴儿笑呢就给赏了一巴掌,吓得我没敢动。老太太见势不妙走过来把茶给撤了让我再换一杯,我把那茶从左手递到右手又塞给老太太说好了您哪。方少爷从他妈手上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就闭上眼睛养神,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盒子从里面取了支外国烟点着了抽了会又叫我给拿凳子垫脚,我拿一软凳给他搭上脚就溜到一边等候发落。点了两根烟老太太憋不住了说方生你到是拿个主意啊。方少爷闭着眼摇了摇手又在那儿养神。过了会工夫他睁开眼嗡声嗡气儿的说妈我出去会儿,你们别等我了,晚上我有客人您给留些豆子什么的下酒菜。说完了又噔噔噔的出门了,剩下家里太太们大眼瞪小眼。二姨太憋了半天甩了句脏话说个板妈的。老太太把眼珠子一瞪说你说什么?二姨太知道说错话了,连忙堆笑说:“我……说他好忙啊。”老太太说你再敢骂他妈我就撕了你的嘴。三姨太懒洋洋的说都不是什么好货扭头就进内屋了。   说到这里又要讲讲方家的事儿了。方生少爷是老太太三十多岁时生的,他比我大十一岁。另外方少爷还有个妹妹方夏宜是二房生的,如今在英国读书。三姨太没生育。老太爷还有个弟弟是搞博物的,可不是什么博物馆,那年头管物理之类的东西叫博物,这可是样新行当。这位搞博物的弟弟在同治的时候就跑到外国去了,一直都没联系。但少爷跟二小姐的出国留洋他多少都参了一腿。方少爷一直没结婚,为什么呢?下面就看您是不是上路了。   到戍时,方少爷带了四、五个人回来了。有二条子的陈木匠,三下里的罗裁缝;什么瘸了腿的丁老四,打铁的老呱呱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几个人往桌上一坐就着花生蚕豆下酒。我跟丁老四一向不和,现在还得伺候他心里老大不乐意。我说少爷要没我事我就下去睡了。方少爷说你也坐下,明天你是角儿哪能走?我一听二天还要唱大戏就不干了。我说少爷我又没跟过场子,哪能当角儿?少爷一摆手说明天你就一句台词,先坐下吧。然后几个人又喝了会酒,少爷发脾气了拍桌子说好大架子还不来?我问老呱呱还请了谁啊?老呱呱看了少爷一眼悄悄说是林寡妇。林寡妇是江面上放木排的排帮帮主,她那个短命的男的是城里富寿布店的老板,前几年得病死了。现在少爷请她干吗?   没过一会外面进来个女的,大家都站起来了,少爷坐那没动,把金盒子又甩出来点了根烟说“开会”。等人都坐下了,林寡妇冲着丁老四就来了句:“丁老四,腿还没都瘸吧?”丁老四没敢做声。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偷着乐。丁老四在林寡妇过门那天去搅局,二天就让排帮的人给废了。少爷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嗡声嗡气的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老四是我玩到大的,以后我当他亲弟弟养着谁也别多嘴。现在先听我说说租界那档子事。”他往嘴里扔了颗豆子嚼得嘎巴嘎巴响,接着说:“飞机这玩意看着新鲜,其实也就跟咱们平时放的风筝没多大区别。”沉默了好一会又说:“说白了就是把底下那根线给剪了换上个带风叶子的蒸汽机,我先上趟厕所让德康给你们讲吧。”他站起奔后面去了。德康是竹山学院的先生,虽然没出过洋,可看的洋书也不少。他白了方少爷后背一眼嗤道:“真他妈没种,我来讲吧。”接着他就把有关万国飞行器大赛的事连带国外这方面的知识讲了一遍。这种新鲜事在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德先生讲的口沫横飞桌面上跟下雨一样就让我想起前几天让太太们啐满脸口水的事儿。陈木匠说咱中国老早就有这方面的故事了,什么三国时的孔明灯,什么明朝的万户火箭,洋人其实学的就是咱这一套。老呱呱往大嘴里添了二两白酒说你说的轻松,蒸汽机你见过吗一个有多大?别说孔明灯火箭什么的,就是用大炮都打不动。林寡妇从那紧盒子里拈了根洋烟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说:“小火轮上就用的蒸汽机,我手下摸过底,那东西大了去啦,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我看洋鬼子也是乱他妈吹,想飞很难,想沉我到有办法。”大家伙轰的笑起来。方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听了林寡妇的话就走过来说:“嘿嘿,其实蒸汽机也分大小的,拉多重的车就用多少马。我这儿有几副西洋照片是从上海带回来的,你们先看看。”说着就放了一迭纸片儿。我们大家都趴上去看,德先生恨不得把那些照片给塞眼眶里,嘴里说:“不多说,这些照片以后归我了。”我见那照片上尽是些古里古怪的铁砣子和大风筝,就说这个铁砣子归你,有风筝的归我,德先生说滚你的蛋。林寡妇从嘴上取下烟递给少爷,少爷接过来抽了两口说:“这铁砣子就是蒸汽机,这是英国的,这是法兰西国的,跟水桶那么大;这风筝就是法兰西国搞的飞机,这是叫覃蒲尔的早期设计,这是前年叫阿达尔做的,还有美国人搞的你们都看看。”陈木匠把那风筝的照片看了一会指着上面的几片叶子说:“这就是那个螺旋桨吧?”少爷点点头,德先生皱起眉头说:“这飞机好大啊!”少爷说还不止,做翅膀的布料也是不同一般的,全一色是厚实的麻布。罗裁缝说我的亲爹呀那要花多少丈啊!少爷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先实验。我说那我给您拿笔墨去。丁老四抓住机会笑我说你懂个屁,实验就是试一试的意思,跟你想的是两码事。我说你懂,你别是也让我们少爷骂会的吧。丁老四说狗屎,我早见洋鬼子搞过。少爷一摆手把烟头捏熄说别他妈争啦,现在我布置一下。“呆会德康把照片拿回去想办法放样,估个尺寸,把大致的东西先弄出来;木匠跟铁匠就听德康的。”又对林寡妇说:“等把尺寸估出来后你就准备合适的布料称一称,然后跟架子的重量合一合看看有多少斤,裁缝要多准备结实的线最好用粗点的。”然后指着我说方福明天跟我走一趟,你记住有句台词今晚要背熟,就是明天你只要看我一摸耳朵你就说“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赢的不清不楚的”知道吗?我摸摸脑袋心想方少爷这是让我唱哪出啊?其他人也望着少爷,只有德先生一拍脑门说:“高招。”我们都问什么高招啊?德先生一板面儿说到时候就知道啦。少爷又对丁老四说:“老四,租界那片你熟这些日子多看看跑跑。”丁老四说包在我身上。少爷咬牙切齿的说这回就是坑蒙拐骗也要跟洋人玩下去。然后大家都散了。送到门口时少爷叫住林寡妇说洋人极可能走水路,你让那帮混蛋们多盯着点。林寡妇没好气的说我手下那帮混蛋们还要养家糊口呢谁能帮你老盯着?少爷说那你就别管了我找别人。等人一走少爷就对我说你明天背错一个字儿我劈了你。我老早就看出他跟那林寡妇暗里掐架,心想你跟老爷太太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有气儿全往我身上撒,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其实全是饭桶。   第二天一大早少爷就带着我出门了,边走我还边嘀咕着“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不清不楚的。”少爷拿眼珠子瞪我说你讲什么呢?我说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不清不楚的。少爷翻了翻眼皮子说我说的对,我说这不正念着吗?他说你就等着挨刀吧,我说凭什么呀?少爷说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我说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不清不楚的。少爷说这就要挨刀,你少说了两字儿,我问你咱大清国哪点不清不楚了?我说咱大清哪儿不清不楚我哪知道啊?少爷说那是赢的不清不楚的知道吗?你说大清不清不楚的就是侮辱天朝,那就得挨刀。我说这话是您教我的,我说错了您也有份,您是教而不扇,有刀也一块挨。少爷想了一下说我说的对,还说要请我吃大鱼大肉。我一乐心想这回又得着了。   我们拜访了武昌县衙,少爷不知道跟官老爷说了什么一会就有衙门里的老爷陪着去了督抚衙门。一路上少爷跟我说呆会全看你的了,我悄悄的说“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赢的不清不楚的”,少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聪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之洞,张老爷子身板儿结实,瘦高个,很精神。他靠在椅子上把少爷的片子拿着看了一会说你们盛老板还好吧?方少爷说盛先生很好,可惦记着您呢。张之洞笑起来说他是惦记着我的汉阳铁厂吧。少爷笑着说盛先生其实是个很爱国的人,在经营方面也很有才华。张之洞说真人面前也不说瞎话,这铁厂的事你们盛老板早就跟我提过,这些年我也觉得要整理一下,都是土生土长的你也别跟我绕圈子了,你说说盛宣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方少爷就跟他说了一大堆关于盛老板的事,又把国外的什么经营什么方式的说了一遍;张之洞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指着身边的洋师爷说你说的跟他们说的差不多,看样子也只能这么做了。少爷说这是大势所趋,又说回来听说洋鬼子在搞什么万国飞行器大赛的好象挺有意思的。张之洞笑着说那是洋人吃饱了没事儿做。少爷说外面都传开了说洋人是很认真的,张之洞又问旁边的人说是吗?有个洋师爷说是的,这事其实在外国早就有了。张之洞说真能把人带到天上去吗?少爷就把昨晚上陈木匠的话说了一遍,我想方少爷看样子也让陈木匠骂过。张之洞一拍桌子说咱中国古老相传的玩意如今都让洋人捡起来了。少爷说其实咱大清国真要参赛那也不一定比别人差,张之洞说咱大清哪有这种人才。少爷说咱中国这么大人多的是,如果大人愿意我到可以代表咱大清国参赛。张之洞摆摆手说不是我小看你,如今哪样东西不是洋鬼子先搞出来的,与其到时候丢脸不如冷眼旁观。少爷说是,其实大人早就证明咱中国人不比外国人差,说是旁观其实是深藏不露不跟外国一般见识。张之洞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了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说那是。少爷一摸耳朵根子,我一看该我上场了,就说那法兰西人不服,说咱大清国赢的不清不楚的。这话说得张之洞怒气冲冲,拍桌子说是怎么回事?少爷训了我几句然后让我滚蛋,我见势不妙连忙躲到门外去了。听屋里面叽哩咕嘟的说了一阵,张之洞又拍桌子说方生,你就去,许胜不许败,输了你就别回来了。方少爷说让洋鬼子再遭一次镇南关。   ※        ※        ※        ※        ※   回来的路上方少爷的眉毛都拧到一块了,说方福咱这回要么名扬天下要么就得做山贼。我说少爷你别忘了还欠我一顿大鱼大肉呢。他一笑说我这就给你,然后带我上馆子吃了一条喜头鱼一碗红烧扣肉。   吃完大鱼大肉我们就奔了英租界,由丁老四带着去万国飞行器大赛报名处报名。主事的是英国领事。他知道少爷是盛老板的人先还挺客气,后来一听说他要参赛就摆手说中国人不行,最好不要在各国专家面前丢脸。我一听就火了,说洋鬼子小看人。那领事说不是我小看中国人,而是这次比赛是个很严肃的科学盛会,来的都是世界有名的专家,中国人的参加会使他们觉得受侮辱。我跟丁老四用武汉的土话把他老祖宗骂了十二遍。领事听不懂问少爷我们说什么?少爷说我们在解释航空方面的专业知识呢。那领事惊讶的看着我们说我们是不是搞过这方面的设计?少爷说这二位是众多华人设计师中的无名之辈。领事不信,让人拿来纸笔让我和丁老四画个草图。少爷悄悄说你们就把昨晚上看的风筝画一个就得啦。我还从没拿过笔呢,好在洋人用的笔跟咱中国人的毛笔不同,我跟丁老四一人拿了一支硬帮帮的墨水笔各自画了个风筝,那英国领事先还挺傲慢,后来就慢慢的变了态度了,他说方先生您让我们研究一下我将在明天答复阁下。   出了租界我说少爷刚才我吓的够呛,那风筝画的四不像的会不会让老外笑啊?少爷说明天就等着报名吧。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就来了个洋人说让少爷去报名,每参赛国报名费三个英镑。等我们到的时候报名处已经围了一帮子人,那个杜皮埃居的法兰西人也在。英国领事见到我们就向周围的记者介绍说这是代表大清国参赛的方生先生,手下人才济济。少爷跟那帮人一一握手说中国对于航空的研究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是由于封闭的原因外界知之甚少,此次出赛只是为了向世界各国展示中国的技术并与众专家切磋切磋,并非专为了那一万英镑的赏金。一个大胡子的洋人握住方少爷的手说方先生的这番话实在讲得太好了,使我们看到主办者的态度是严肃的和有开创性的。杜皮埃居也过来说这次既是一次科学盛会也是一次比赛,希望双方全力以赴。少爷说这当然,然后我们交了三个英镑,并填写了国名和参赛者的姓名等。英国领事说中国人的参赛实在很重要希望能留下一个很好的回忆,少爷就跟他握手告辞,英国领事送出门来说方生先生你有张之洞阁下的支持所以 我们认为贵国是有诚意和这方面的技术的,中国有句话叫“不鸣则以,一鸣惊人”,所以我很担心其它参赛国会输,看样子我要重新考虑投注对象了。   回到家里少爷一天都没吃饭,躺在床上不住的叹气说这事越闹越大了;今天心情不好方福你给我在外面守着谁我也不见。到晚上德先生来了,我没拦住,让他踹了一脚闯进去了。过了一会林寡妇来了,我又没拦住,让她赏了一巴掌我躲得远远的。然后我就躲在窗户下偷听。德先生说这叫逼上梁山,三镇的哥们都服你。林寡妇说咱中国人还没谁跟洋鬼子较过劲,你是第一个。方少爷叹了口气说德康你那事儿怎么样了?德先生说图已经放出来了,木匠正在估算木材的重量呢。少爷又说你呢?我知道这是说林寡妇,林寡妇说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看用什么样的布,一般的尺寸分量也不同,少则十几斤重则几十斤。少爷说看样子关键在木料上了,德先生说我也这么看的,但还有个问题就是你到哪去弄部蒸汽机来?少爷又叹口气说我就为这事儿烦呢。德先生说那完了,肯定输。林寡妇说我给你盯着,洋鬼子那破玩意我见一个烧一个,让他们全完蛋去。少爷说你懂个屁,今天英国领事说的话把咱的路都堵死了,再多的花式也玩不出来。林寡妇说那老外都说什么了?少爷就把上午的事全说了。林寡妇听了就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如果输了就到排帮当大哥去。少爷一听就火了说讨饭也不跟那帮混蛋们混。德先生沉默了一会说你们也别吵了,蒸汽机我看了一下也就跟烧开水的意思差不多,我这么想你们两参考一下。少爷和林寡妇说你说。德先生说兵分两路:一路试着看能不能自己搞个蒸汽机;另一种办法就是看哪有就去偷一部,实在不行了就看盛老板有没有路子了。少爷说有理,就这么办,这事交给我来,你们先回去吧我好多了。两个人告辞出来,我赶紧缩到一边躲起来。林寡妇说方福那小子呢?德先生说你别找了让我一脚给踢到美国去了。林寡妇说狗蛋子也真是老对着我,动不动就骂。德先生看了她一眼说你懂个屁,林寡妇一愣说我说错了吗?德先生说你是跟排帮的弟兄混的太长了,我劝你趁早退下来,林寡妇说放你娘的屁。两个人骂着就一起出了门了。   ※        ※        ※        ※        ※   我偷偷溜到少爷的门口往里瞄了一眼,见少爷正躺在床上看西洋书呢;少爷说方福你给我弄顿饭来我这就开干。我心想少爷看样子没怪我的意思,连忙答应一声就去弄饭了。   二天少爷问老太太说我从上海带回五百镑,合三千两银子,家里的帐面上还有多少?老太太说帐面上还有个四、五千两银子。二太太说这银子不能动,夏宜还在外国念书,家里人还要吃饭不能再拿出去用了。老太太说反正用不用的已经无所谓了,不赌是个死,赌了还兴有条活路呢,这银子你就看着花吧,实在不行我就把乡下的地给卖了也不能落到洋人手里。三太太说您都做主了我还说什么呢?阿生啊我这儿还有些私房首饰呆会你给拿去当了吧。少爷说谢谢三娘,这么着吧我先紧着手里和帐上的用,不行了再来找您要。三太太说那就这么定了。二太太磨不开也说大大姐说的对,赌了还兴有个活路,夏宜我相信她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咱们就顾着眼前吧。少爷说那就要委屈二娘和夏宜了,二太太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老太太一捶定音说就这么着了,呆会我跟下人打声招呼,愿意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结帐走人。我心想这下要赶紧先溜,就急着回去收拾包裹。少爷知道我打主意呢,跺脚吼你敢跑我叫排帮的先把你废了。我想起丁老四,说我哪要走哇,我这不在这儿吗?三太太良心大大的坏啦,“嗤”的笑起来。老太太说方福就留下来吧,咱家能过这关我拿你当儿子看。我说是不是就能给我加吊月钱什么的。老太太一板脸说过不了关我就先把你捏碎了。   晚上我们几个人又在一起开会。陈木匠说已经扎了个三分大的架子看上去还可以就等二天试了。德先生说就剩下蒸汽机的事了。老呱呱说有个徒弟在枪炮局做事,那里有蒸汽机。少爷琢磨了一会说枪炮局里用的家伙一般都很大,看样子要在租界里想办法了。丁老四一拍桌子说法兰西领事馆里有这东西,跟水桶大不了多少。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丁老四说有个哥们在领事馆做事,他见到地下室有人用过。德先生说这就好了,偷也偷过来用。少爷说先别急,打听好了再动手。林寡妇说今天下午有艘小火轮开来了,用布蒙着十几二十件东西奔领事馆了。少爷跟德先生对了个眼神说这肯定是英国的飞机先到了。他让丁老四多跑点路看看英国人会把飞机藏到哪。林寡妇说你想通了?少爷白了她一眼说咱们只见过洋照片,又没见过真家伙,不先看看怎么行?然后对老呱呱说我昨晚上画了份草图,你想办法让你徒弟在枪炮局用车床车几个零件,这事儿最好走暗道。老呱呱说最好方生你亲自去,洋部件你能把握住。少爷说我现在的身份是盛老板的私人代表如果去枪炮局怕有人说闲话,这样吧,德康你能不能代劳一下?德先生说那我今晚就不能回去了得跟你学学这方面的事。少爷说就这样,呆会咱一人一碗面边吃边说。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跑到窗子底下敲了两声,林寡妇说是自己人,问什么事?外面的人说刚到一艘挂美国旗的小火轮,抬着几十件东西进城了。少爷想了想说美国人在这儿没租界,估计是要抬到英租界或日本租界,这可得跟去看看去,德康那面就等下回了,咱们先去看看美国人。德先生说那好吧。外面的人说原来德先生也在,失敬失敬。林寡妇笑着说丁老四也在啦。外面的人哈哈大笑就走了。丁老四脸儿铁青,少爷说我们兵分三路,方福你跟德先生盯住日本租界,木匠、裁缝和老呱呱老四在这盯着法租界;我跟她去盯着英租界。他一指林寡妇说,这就动身。德先生一拉我说走哇还愣着干什么呀?我说一起走啊。德先生说你别他妈不开面儿,美国人不会等你去了他才来。拉着我就走了。   武汉的夏天真够热的,我跟着德先生跑一段路脱件衣服,等到了租界的时候德先生都脱光膀了,我干脆就把衣服包了包只穿一条裤衩儿。德先生怕美国人不走大路,叫我到租界后面守着。我买了两条黄瓜边吃边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动静,实在没事儿了我就跟蚊子掐架;喝,那蚊子,大了去啦。我管那嗡嗡叫响的叫黑旋风,不声不响的叫鼓上蚤。我一巴掌拍死两鼓上蚤,仨拳赶跑一黑旋风,众好汉不依不饶的就跟我干上了。到后来我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前面找德先生,一看他不在,只有几个车把式往回赶。我想这狗东西八成跑回家抱老婆去了。气得我把他老祖宗都骂了十八遍。   到了英租界我想要跟少爷说一声,别让那小子就这么把我给甩了。我找了一段路发现他正跟林寡妇在前面并排走呢。我想这小子果然不是个东西, 就跟在他两后面听声。德先生说你就不该提丁老四的。林寡妇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能扛一百多斤布料,到他面前就像打摆子似的浑身没劲,德康你看我是不是生病了啊?德先生说你就是有病,什么病症就不知道了。林寡妇突然捂着脸抽抽搭搭的说:“我总是想拿他东西,那怕一根洋烟我也觉得跟吃顿饭似的;那回我给他递了根洋烟,真他妈见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干这事,可心里又觉得暖暖的,他接过去抽的时候,我就,我就像、像、像心里有只手在轻轻揉一样。”德先生说排帮的帮主你还没嫁过人哪。林寡妇看着他说:“我不是跟富仁成家了吗?你怎么这么说?”德先生说:“我先头也不懂,后来你嫂子嫁过来后我琢磨了几年才明白;不过我运气好,虽然依了爹妈的命令成亲但还算碰对了。”林寡妇说:“成亲就是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意的事,怎么你还要琢磨几年?”德先生哈哈大笑说老黄历全他妈都要给扔了,那是作不得数的。又站住对林寡妇说:“你有个优势就是你是江湖中人,你还可以自己做主,如果换了个大家闺秀这辈子就完了。”林寡妇说:“我本来就是自己做主的。”德先生说我看应该让方生多揍你两下,林寡妇说他敢,我废了他。德先生又笑说你敢你敢,我信的。林寡妇说想想真的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我怕又要打摆子了,这混蛋真让人恨啊。我心里暗暗叫骂得好。德先生说想想以前方生还没出洋的时候我们跟你爹在木排上放风筝,那多好。林寡妇说这混蛋自打回来后就变了,光看西洋票子没把义气放心里。德先生很严肃的说:“你再这么看人我就不跟你谈了,有些事儿你自己不琢磨我教了也没用。你回去想想这两耳刮子是不是值得你打回?你把这事想通了我才知道你有没有救。”林寡妇哼了一声就没言语了。我想这对狗男女在嚼什么嚼的,哦,那小子说什么林寡妇还没嫁过人什么的,感情是在这儿做无耻勾当,我得提醒少爷以后不要让他出来盯租界了,那什么部件的最好也别给他做。想到这儿我绕了个弯子就回家了。一口气儿我就跑进少爷的卧室,推门一看少爷正在那儿照西洋镜呢。我叫了声“少爷”就要过来报功,方少爷一扭头我吓一跳,只见他鼻子上全是血,愣愣的看着我,然后就吼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敲门?我说那不是林寡妇……,少爷抄起一本四书五经就扔我脸上了,说给我滚。我一转身吱溜就回房了,心里想别是少爷让林寡妇给揍了,这不是让少爷难堪吗?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方福大显神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少爷给踹起来了,我一看他鼻子已经没事了。少爷见我望着他脸上一红嗡声嗡气的说昨儿晚上让门槛儿给绊了一下,又叫我少往外说,我说我知道了。少爷一高兴拉我去吃了一顿早茶;我看少爷显得特兴奋,一边喝一边摇头晃脑的哼着西洋歌。他说方福啊,这件事完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在上海那边也少个帮手,你可以为我做事。我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少爷说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怎么着?上海那边比这儿可好得多,我不看你是个人才才不会要你呢。我心想我浑身上下有哪地方象人才了?所以我说少爷你是不是昨晚上撞坏哪啦?方少爷一拍桌子说我告诉过你这事儿跟美仪没关系你他妈的怎么老是提?我心想我提什么了我?别以为是个少爷就能乱骂,我也可以,我嘴上不骂肚子里骂你知道吗?少爷说你乐什么你?我说我没乐啊?少爷说你还没乐?我知道你肚子里乐了。我心想他妈的混不下去了,赶明儿找机会打包裹走人回乡下种田去。少爷像知道似的说阿福啊,刚才我是有点大脾气了,呃呃,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骂你了。我说您是少爷,骂下人是应该的,我光想您骂我了您平时还对我好呢?您不请我两回了吗?少爷高兴的说那好那好,以后我再对你发脾气你就骂还我,我不生气。我说那怎么敢啊,心里想这狗东西阴晴不定的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脸,你叫我骂你我爱听,可得想个办法骂你还得叫你听不出来。   吃完早茶我就跟着少爷往江边走,约莫离二滩头还有半里地就老远看见有人在扎一架大风筝。等走近了我远远的就看见德先生跟陈木匠在一起。我一下想起昨晚的事了,就说少爷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少爷说你说吧。我就把昨晚的事大致的说了一下,少爷听了就把眼珠子又瞪起来说你听他两谈什么啦?我说这对狗男女谈什么嫁不嫁的我也没听明白。德先生老远就喊方生。少爷咬着牙斜了他一眼,我想这回可立了大功了,还没乐呢少爷一巴掌就甩我脸上了,然后恶恨恨的说你有功,我呆会重重有赏。我听有赏想这巴掌还值。德先生过来说方生怎么又拿我们阿福出气儿啊?东西扎好了你也别急,试一试再动手也不迟。少爷说谁知道顶不顶用看了再说。我们就一起到了近前了。一看是个用绿缎子扎的架子,有近两丈多长三尺多宽。德先生说翅膀和身体部分都按比例缩了一下。少爷过去看了一下说飞不起来,德先生说还没试呢你怎么就知道?少爷说不信你试试看。陈木匠跟他几个徒弟早就在风筝上栓了根绳儿,就说大家伙拉着跑一下试试。少爷说等一等让方福上去加份重量,然后笑嘻嘻的对我说阿福啊,如果飞起来你就是咱中国第一个飞上天的人,你应该充满自豪和荣耀的去迎接这个伟大的时刻。我见此人充满心机,心里就有点害怕说我还年轻,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少爷不由分说就把我推到翅膀下让我抓住那上面的木梁。德先生一声令下,陈木匠跟他几个徒弟拉着绳子就往前奔,我在后面跟头咕噜的就滚起来了。等我满脑袋土的站起来,见风筝已经给摔折了。德先生跑过来看着破烂的蒙布叫道:“可惜可惜,美仪的一片心血。”少爷听他这么一说也说:“是啊,这婆娘怎么没来?”德先生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她哪还敢来啊,她是怕再捱……”少爷大吼:“德康!”然后把他拉到一边轻轻问:“你、你怎么知道?”德先生笑道:“昨晚我要不劝她怕她以后都不敢再见你。”少爷说你、你昨晚上劝她来着?说着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见他气势不对好象跟德先生站到一边去了,心想这回要糟。德先生说这事还得从美国飞机讲起,呆会我再跟你说。然后招呼陈木匠跟他徒弟收拾烂风筝去了。我想先把刚才的赏钱讨到再说,不然呆会怕他不认帐。顾不得脑袋上的包说少爷您先把答应我的赏钱给我了再对付我吧。少爷说谁要对付你了?我说您都跟德先生和好了,我怕赏钱没了。德先生一愣说方福你都说什么啊?少爷跺脚吼说方福你再乱嚼舌头,我说话是算数的,你现在不是“重重有伤”了吗?   回到家里少爷对德先生说我忘了告诉你之所以飞不起来跟翅膀的剖面形状是有关系的。德先生一愣说什么剖面形状的?少爷看了看屋里拿过一根鸡毛掸子把把儿给折成两段说这断口形状就是这柄儿的剖面。德先生“哦”了一声说那又怎么样呢?少爷说翅膀的剖面有点象织布用的梭子,但一面是平的另一面是凸的。德先生说这跟飞机飞不起来有什么关系?少爷想了一会说这跟刮风的时候戴斗笠容易被掀翻差不多,你说是翻上去的时候多还是压下去的多?德先生说当然是翻上去的时候多了。少爷感慨的说其实老祖宗早就知道利用空气动力了,只可惜未加发展。德先生说这是怎么回事?少爷说刮风的时候因为斗笠上面是尖的,所以空气流动得快,下面到流动得慢,因此上下压差不同,上面低于下面,斗笠其实是被下面的空气给顶翻的。我们都摸不着头脑,心想什么空气动力压差的?我听不下去了,拼命的揉着脑袋上的包。少爷见了笑道:“方福,男,二十朗当岁,人品极佳耐心不好且不学无术。面对世上最深奥的理论不解,急出大包一个,现正揉。”众人大笑,方少爷说我也不勉强你了。他给了我一个英镑说归你了。我说洋人的钱我又不会使拿了也没用,少爷说你就不会去跟洋人兑吗?我说我又不会说洋话,少爷说这就是个机会让你跟外国人学学,记住这个英镑值六两银子呢。我一听有六两银子心里老高兴,说少爷您要嫌我繁我就出去了,少爷说这儿没你事了,德康、老陈,我再跟你们解释一下刚才的新名词儿。   我揣着英镑就出门了,心想该到哪去兑呢?转了一会我遇到丁老四正在法租界旁边转呢,我一把就拉住他说丁老四,你今天帮我个忙我请你吃馆子。丁老四跟我有仇,爱理不理的说方福你有什么事?我掏出那个英镑说你看这是什么?丁老四眼睛一亮说是英镑。我有些失望,说你认得啊?他撇撇嘴说天天见,我说你哪天天见了?丁老四一指说那不是汇丰洋行门口天天能见到英镑法郎什么的吗?我说是不是就能在洋行里兑银子啊?丁老四说你自己去吧,可以兑六两多银子呢。我听了死乞白列的拉住他让他跟我一起去,丁老四让我许了一顿大鱼大肉后才跟我进去了。这其实是汇丰洋行的一个分行,里面柜上有一个中国人是专管华人事务的。门口的印度人见我手里有英镑到没拦我们,进去了我和丁老四就晕他娘了。这里简直比衙门老爷住的屋子还要干净还要气派。洋鬼子真会享受,每个人都对人彬彬有礼的客气着呢。我跟丁老四哆哆唆唆的问那中国人说哪管兑银子,那中国人很客气的说他就专管华人汇兑事宜。我说您也管兑银子吗?他说是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说我有个英镑您能给兑一兑吗?他一愣说:“你只有一个英镑吗?”我见他势头不对有点磨不开说要么就兑要么就走人。那人笑起来说他很少见到有人只兑一个英镑的,不过也可以兑的。于是就开单子让我把钱交上去。我在柜台边等着,丁老四捅捅我努嘴,我一扭头见身边有个洋鬼子也在兑钱;这洋鬼子,个真高,穿着整齐的洋服。见我望着他就很有礼貌的说了句洋话。我也不知道他说什么,中国店员把银子递给我说那英国绅士在向你问好呢。我说你怎么知道?中国店员说我在这里上班当然懂英国话了。我连忙向那洋鬼子打招呼说先生你吃了吗?那洋鬼子一愣,中国店员笑着告诉他,他笑起来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是的,我已经吃过了。谢谢你的邀请。”我心想谁他妈的请你来着,赶紧拉着丁老四溜了出去。丁老四一边抹汗一边说他娘的长这么大第一次长见识,刚才差点把我吓趴下。我说那洋鬼子叽哩咕嘟的跟我说洋话差点让我们中国人难堪。丁老四说要不是那中国人懂洋话就是洋鬼子骂你你也听不懂。我心里一动,有了个想法,就拉着他上馆子吃喜头鱼跟红烧扣肉,然后问他洋话有哪几种。丁老四吃了我的大鱼大肉嘴就短了,说洋话有刚才听的英国话,还有东洋话,我说那东洋话我懂,不就是卡你几个,晒又懒懒吗。还有呢?丁老四看着我说你真行,我都不会说东洋话,然后我就教他卡你几个,晒又懒懒。丁老四也告诉我说还有法兰西话,俄罗斯话,和德国话。我二话不说,结了帐就往法租界跑。法租界里有法兰西的新闻纸,我跟守门的兵比画了半天,那法兰西兵还真聪明,扔了张废新闻纸给我。我跑回家里一看德先生跟陈木匠他们都走了,只少爷一个人在老爷书房里画图。少爷见我跑的满头大汗的就问我有什么事。我把那新闻纸递过去轻声细气儿的问他:“少爷,您看刚才有个洋鬼子扔了张破纸给我,我又不懂洋字,您认得您看上面都写些什么呢?”少爷接过去又扔过来说法兰西话我不懂。我说那您怎么知道是法兰西话来着?少爷放下笔说我可能有点笨,可也没到面对深奥问题急出个大包的地步。这就跟我知道日本文字跟朝鲜文字有区别是一样的。我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说那我就把它给扔了算了,没准儿是洋鬼子乱扔垃圾呢。少爷冷哼一声说那准是个假洋鬼子。我也不管他真洋鬼子假洋鬼子,总知我知道少爷不懂法兰西话就行了。   我又跑到法租界门口,守门的刚换岗,新来的是个年纪大的法兰西兵,他竟然会说中国话,见到我就喊:“方”,我问他:“你认得我吗?”那法兰西兵拿出一张新闻纸说这上面有你参赛的事呢,还拿出一张照片让我给签字。那照片上是我跟方少爷报名的画,我就站在方少爷身后,怪不得这洋兵认得我。我大喜说我可以给你签字,但是你要教我几句法兰西骂人的话才给签。洋兵一愣说这是为什么?我说我要骂一个中国人但又不能让他知道我骂他。洋兵考虑了一下说方,我不认为骂人能解决问题,你应该学会沟通。我说我不懂沟通,你不教我就找别人。洋兵想了一下说法兰西话里骂人的词汇不是很多,先让我考虑一下,我说不用啦,马上教。于是那洋兵就教了我一大窜词儿。我说这还不多吗,都赶上杂货铺了。洋兵解释说法兰西话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想学好是很困难的。我跟他练了半晌他说中国人很聪明,我喜孜孜的在照片上写了方福两个字。我正想走里面有个洋鬼子跟个中国人说着话就出来了,我一想谁知道洋兵教我的是不是骂人的话,对不起,我得找个听得懂的人先练练。于是我对那洋人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法兰西话,那老家伙气的满面涨红,冲过来就要跟我单练。中国人跑过来怒冲冲的说:“你这人怎么能对尊敬的法达尔阁下说这种话?你这是在向法兰西的尊严宣战。”洋兵也没想到我会在他门前闹事,吓的面儿刷白,推着我说:“方,快走,这位先生会跟您决斗的。”老法兰西不依不饶的冲过来甩了我一大嘴巴,我乐滋滋的捂着半拉巴掌印子回去了。   少爷已经画完了,正在看《西游记》,见我来了眼皮子也不抬说你又跑回来了。我心里兴奋之极,喘了口气走到少爷身边问他:“少爷,您真不懂法兰西话啊?”少爷怒冲冲的说:“你娘的,我懂这行了吧?”我说我知道您不懂呢。少爷说那你还不给我滚?我心想这可是您先骂我的,怪不得我翻脸无情,于是我轻轻的说:“我爱你(法兰西话)。”少爷一愣说你从哪儿学了些法兰西话啊?我见他果然不懂,心中大为高兴,又说:“你是我的蜜儿(法兰西话)。”少爷动了动说告诉你了我不懂问也没用。我笑嘻嘻的说:“嗷,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天使,我欲抚你洁白的肌肤如丝的长发,亲吻你滚烫的嘴唇(以上皆为法兰西话)。”少爷瞪大眼珠子说:“哦!你小子是学了几句法兰西话在骂我吧?”我说:“没有哇。我的小喜鹊(本句为法兰西话)。”少爷一把抓住我骂道:“王八蛋,你当我是苕,我揍死你。”一把将我放倒抄起鸡毛掸子就打,打得我哇哇乱叫,心一横全骂出去了:“我的姐儿,你是我的一切,我将拥有你的全部,对你我是爱无止境啊……”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先飞的人们   一连几天,江面上小火轮不断。排帮的兄弟不断的报告,一会说俄罗斯人到了,一会说东洋人的机器也上岸了。两个主办国向各参赛国发出邀请说开赛前要举行一个碰头会,介时希望各国的飞机设计师以及驾驶员等前往参加。督抚衙门接到邀请函后张之洞派人来向少爷打听飞机事宜,少爷说已经差不多了,就等参赛,实际上这时连根鸡毛也没准备好。衙门的态度是:我们精神支持,其它的要靠自己想办法。因为飞机这玩意是个新鲜事物,谁也不知道要往上面贴多少,衙门里的那点款子优先供给铁厂和枪炮局了。少爷在西洋留学的时候知道飞机的一些事儿,搞机身设计难度不太大,就是蒸汽机让他一天到晚闹心。再加上林寡妇这些时候一直都没露面,方少爷就拿我当成出气筒子了。上次我骂过他之后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然后少爷又叫我教他那些骂人的法兰西话。喝过洋墨水的人还真聪明,我学一下午的话他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教完后少爷就对我开骂了,骂了一遍法兰西话还不解气儿又用英国话加骂了一次,最后用中国话做总结。其实您还别说,这念过书的人就是跟咱老粗不同,各种词汇极多,花式翻新层出不穷,直骂的我诚惶诚恐心悦诚服。方少爷对我说了,说方福你给我带罪立功,这几天你就跟老四多跑跑,盯紧洋鬼子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特别是有关飞机的事有多少报多少。他告诉我说美国人的飞机已经偷偷运进日本租界,藏在领事馆后院,你想办法给我探条路让我去看看,办的好我有赏。我一听又有赏,想起上次那六两银子,暗道再多赏几次我就可以回乡下买地了。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丁老四自打上次吃了我一顿之后就跟我建立了友好关系,见到我再也不是一副懒洋洋不理不睬的样子。我在法租界旁边找到他,他给了我半拉西瓜,我边吃边说你怎么老在法租界这儿打转啊?难道你看上个法兰西婆娘?丁老四啐了一地的西瓜子,说我看法兰西妞?我是看她脸上有几颗麻子吧?告诉你我是在这儿盯着那个杜什么什么的法兰西鬼子。我说我认得,还跟他照过面呢。丁老四啃的呼哧呼哧响,又说你跟着咱生哥见识就是广,没准儿以后也能出洋娶个洋婆子呢(这话真让他给说对了,我后来娶的是个法兰西女子)。我听了把西瓜瓤子打鼻子里笑出来,说洋婆子就跟刚掰下的黄瓜差不多。丁老四问怎么讲?我说身上都是毛拉子,嚼起来倍儿脆。丁老四说你又见过?我说上次报名的时候就见过,脸上都是毛刺儿,就跟头发似的。丁老四吃不下去了,把西瓜扔地上说:“你说的是人还是猴子?”我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像猴子,丁老四说你说的那猴子出来了。我一看就把半拉西瓜给盖脸上了。丁老四说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小声说你懂个屁,旁边的公猴子就是杜什么什么的。丁老四说洋人怎么改穿咱的长袍了?我听见杜皮埃居说咱们穿上中国人的衣服说中国话就不怕有人盯梢了。我心想你这副嘴脸就穿龙袍也没用。又奇怪他想干什么?等那两个人过去后我对丁老四努努嘴说跟着看看。   杜皮埃居出了租界后就拐弯抹角的往江边走,一路上还跟人打听下柳街怎么走?我想下柳街就在排帮的码头对面啊,这洋鬼子带个女的去那干什么?   洋鬼子还真是笨,穿了长袍就当自己是个中国人了,满大街的打千儿捉万的,只可惜长相不好,我也懒得用心跟着,跟丁老四沿路的啃黄瓜磕瓜子,然后就跟人打听说刚才那洋鬼子去哪了?那人用手一指说东大街,您看哪有人围观他准在那儿。我就跟丁老四溜溜达达的跟上去一看可不是吗?一大堆人围着跟看杀头一样。丁老四啐了一口骂洋鬼子真他妈笨,这姓杜的我盯了他好几天了,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我说他都干什么了?丁老四说这人老往其它租界跑,好象汉口的租界就是他们家开的一样,东洋人,英国人都跟他混的很熟。我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下说是不是也跟其它租界在打赌就象跟我们家老爷打赌一样?丁老四说我高明,我点点头说难道排帮也想赚些银子?林寡妇不是在帮我们少爷吗?丁老四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说:“是极,这洋鬼子知道会赢,所以就到处跟人打赌,排帮的那些混蛋不知死活,到时赔得精光。”然后就对我说他不去了,免得遇到排帮的人大家脸上不好看。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哥你已经尽力了,下面就让兄弟继续,我定然完成你未成的意愿,丁老四很郑重的点点头说兄弟,这就看你的了,哥哥我先走了。我捉了个万儿,然后目送他远去。   ※        ※        ※        ※        ※   我一直跟到下柳街,杜皮埃居跟那洋婆子进了一间屋子,我连忙跑到后面偷听。杜皮埃居说:“亲爱的,是不是我的中国话说得不好?怎么老有人围着我们呢?”洋婆子也会说中国话的,她说可能是服饰上有问题,我心想就你们那副灶王爷似的脸走哪都能卖票。两个人又都说起法兰西话。我听那杜皮埃居在骂那洋婆子,洋婆子也没生气。我想这些洋婆子真是贱骨头,挨了骂还笑嘻嘻的越骂越亲热。又过了一会进去几个中国人,一个人说杜先生,我们已经把东西运来了。杜皮埃居说很好,最好晚上运过去。中国人说我们先把酬劳算一下,您先付百分之三十的运费,剩下的晚上货到了再一起算。杜皮埃居说钱已经带来了,你先点一点。中国人点完后说还有个消息要告诉杜先生,就是一路上发现几个美国人跟着。杜皮埃居说他们有没有看到机器?中国人说机器被分开藏着,美国人不知道,就是那几桶洋油不好藏可能让他们发现了。里面一下子没动静了,过了会杜皮埃居说无论如何机器不能给发现,不然宁可毁了也要保密。然后就跟中国人告辞。中国人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外面说这屋里来了两个外国人,我一准就猜到是您先到了。杜皮埃居一愣说难道我们不象中国人吗?里面有几个人吃吃笑。中国人说您的面相实在不像中国人,穿上中国的衣服后显得很出众,反而招来围观。杜皮埃居说哎呀,这点我真的没想到该怎么办?中国人说您只要用这柄纸扇遮住脸就差不多了。洋婆子在一旁夸中国的纸扇很漂亮,中国人说那我以后就送您几柄。洋婆子直道谢。   我一溜烟的跑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方少爷,少爷听了说这到是怪事。杜皮埃居提的机器肯定是蒸汽机,那洋油又是怎么回事?而且看样子租界之间也在勾心斗角。他说要静一下,让我先出去。我给带上门就跑到院子里了。一会儿德先生来了,我说少爷这会正在沉思来着,让他一脚踹我跟头给闯了进去。我想你这踹的可不是我,是我们家老太爷呢。又过一会有个外地口音的胖子叫门,问我方生是不是住这儿。我打量了他一下,见他白白胖胖的夹着个包好象没多大来头就说方少爷今天不会客。胖子一听就往院子里闯,我没拦住让他甩了一巴掌。少爷听我这儿正吵呢,走出来看,我连忙跑过去说这猪脑袋说要见您我没拦住。少爷满脸涨红一脚踹我腿上说狗奴才反了你了。又对那中年胖子说:“盛先生您可来啦。”胖子说:“此处不易说话,到你房里去。”   我挨了几脚心想这胖子是谁呀少爷对他这么客气?就跑到窗子下偷听。那胖子一进屋就哈哈大笑说方生,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一套你全给学会了,连张之洞也让你给放倒了,了不起了不起。坐下后胖子说这位是谁?少爷介绍说是我的朋友竹山学院的德康德见飞。胖子说德先生是不是就是在《字林西报》上发表《论经济纵横》的见飞谈笑生先生?德先生喜道:“文笔疏漏,见笑见笑。”胖子说:“我盛宣怀不会看错人,你,还有方生,咱中国的未来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天下了,方生出过洋我还不吃惊,见飞,你可出过洋?”德先生说还不曾出洋,盛宣怀拍了一下说:“这就怪了,你怎么知道西洋工厂的经营手法?”德先生说是方生不时的给我寄些西洋的书本,湖北境内又多有留洋学生,故此不致孤陋寡闻。盛宣怀说:“我行遍天下,历尽各色人等,从李中堂(李鸿章)到张督办都讲洋为中用,只可惜老一套世故作怪,谁也不肯把手中的璞玉拿给玉匠琢磨,只依着权势垄断一切,到头来守着金山饿死不说,还要拨出钱给他上光加彩。张之洞还算开明,这些年一过来也能悟出点名堂。”方少爷说前些时他就有这意思了,看样子心里已经定下来了,盛宣怀笑道:“我接到你的电报就立刻赶来了,拿下铁厂你方生立头功,哈哈,我听说你把张之洞给摆了一道,刚才让我甩巴掌的是他吧?”我一听这里还有我的事啊。方少爷笑起来说没他还不行,盛宣怀说张之洞在镇南关打法兰西人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儿,李中堂不在京里搞谈判他还会乘胜打下去。德先生好象知道这事儿,说张大人就因为这一仗而名震天下的。盛宣怀叹了口气说大清这么多年来跟外国人打也就是胜了这么一次,方生你能成第二吗?方少爷就把大致的事情讲了一遍,说我开始还想坑蒙拐骗的,现在恐怕不行了。盛宣怀嗤啦嗤啦的翻着纸说这草图画的不错,我这里有几张带来的蓝图是关于蒸汽机的你们先看一看。至于方生说的小蒸汽机我没法弄到,但是。盛宣怀顿了一会说:“现在西欧大国又有了一种烧油料的发动机你们要注意一下,法兰西人或是英国人可能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运过来了。”少爷大叫一声说是烧洋油的吗?盛宣怀说怎么你们已经知道了吗?少爷说我刚才就跟德康说这事呢。法兰西人已经秘密的运了几桶洋油过来,原来是有了新机器了。德先生说这新机器比蒸汽机厉害吗?盛宣怀说很厉害,说不定以后就会替代蒸汽机。又说我来这儿是机密,不要让张老头知道,还得立刻赶回去,如果将来这儿有什么不测就回上海,到那什么都不用怕。   盛宣怀走后方少爷就跟德先生说德康啊,看样子咱们要输。德先生皱着眉毛说方生你也别泄气,还没比呢怎么就知道结果呢?少爷说你也别安慰我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德先生说我知道你是个撞到墙也要想办法挖洞钻的人,我不打扰你了,你自己静一静吧。少爷说那就这样吧,机身的事儿你还要多费心,然后又把我叫过去说方福你给我泡壶茶送房里,我答应一声就奔厨房了。   回屋时少爷正在床上躺着抽烟呢,我见他心情不好,就边给他到茶边劝他,说少爷您也别跟那个老杜执气,洋鬼子那一套其实都是从咱中国学去的,换个花式拿回来就变成技术了。我们知道得老了去啦,琢磨琢磨就能出来。少爷瞪着我说:“琢磨?你到给我琢磨琢磨?你能琢磨怎么骂我,我跟你说你再敢惹我我就琢磨怎么对付你。”我说别呀,怎么说我也姓方啊,咱还是一家人呢。少爷说我这方是天圆地方的方,你那方是放屁的放去半边,我跟你哪会是一家人?我闻听心中大怒,脱口就骂了句法兰西话。少爷就在床上用英国话跟我对骂,我把茶端给他,少爷说你看,我就是骂你你也得给我到茶,你骂我我就可以不给你到茶。我说您是少爷,少爷骂人就好象先生教书,您教我读书我当然要给您端茶送水的,我们下人骂人就好比台上唱戏,唱好了您给喝彩,唱不好您就起哄。少爷说我教累了,先润润嗓子再教你。我心想你哪是少爷啊,你是我爹。我苦着脸说少爷我以后不说法兰西脏话了,少爷您也别再教我了,您也说过不再骂我的吗?少爷说我哪说过这种话啊?我说您那天还请我喝早茶呢,少爷说有这种事吗?我怎么没印象?我说那不是您让林寡妇给揍的那回。少爷一听林寡妇仨字儿破口就又教起来,少爷真好学问,他教我认识了我祖宗八代。教完以后他说你以后少提什么寡妇寡妇的多难听。我说那我该叫她什么?少爷一愣,过了会说:“叫、叫、叫林林林,你娘的。”我说这个名字太难听了,我怕她会揍我。少爷说王八蛋我是不知道该让你叫她什么好。反正不准叫她寡妇。然后有亲热的说阿福啊,你过来,坐我这边。我一看又来了,凭经验我知道此人又开动心机了,我说少爷我就不坐了,您有事儿吩咐我就成。少爷一瞪眼睛说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又一换脸说阿福啊……我一下跪在地上说少爷求求你不要再说这仨字儿了,我怕。少爷一愣说你怕个什么?我只不过要你帮我个忙,大家都有好处的。我说我有什么好处啊?少爷鼓着眼睛说完事后我会给你钱,你只要不说出去就行了。说着说着还下地走到门口看了一下外面又把门关上了。我吓得三魂七魄都开始要驾鹤西游了。少爷走到我面前轻轻说:“现在就我们两了,阿福啊。”我一咧嘴就哭起来了,少爷说你也不用这么感动啊。我只想问一下林家、林家妹子这些年的情况。我一下就转哭为惊,说少爷原来你是想问这个啊?少爷听我说的不中听一拉脸说你还以为我想问什么?我心想我不是怕您问什么,我是怕您要对我做什么?少爷躺到床上说:“我出洋这么多年,回来后又住在上海,阿福,你在我家也有些年头了,林、林……她们家这些年都怎么样啊?”我一听底气儿也足了,嗓门也大了,站起来说:“这事啊?那还得问我。少爷,我早看出您跟那林、林,嘿嘿。”少爷就看着我,我咳嗽了一声说:“那也没什么,她是帮主,一天到晚就是帮里的事。”见他脸色不对,就又说:“其实她也惦记您呢。”少爷睁大眼睛问我:“这是真的?”我说:“您住上海这不过年的时候也回家吗?您回来过三次,她的布店就放过三次鞭炮。您不回来的年三十她都是在帮里过的。”少爷把牙咬的紧紧的闭上眼睛,我说:“您走后三天她还在房顶上放二踢脚,每次都是这样。”少爷抖抖索索的点了根烟又抽上了。我说少爷您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几次给您提亲都没成,您也该成个家了。少爷又瞪着眼珠子说:“给我闭嘴。”我想别是又说错话了,就没再吱声,少爷躺了会就念了首诗:惊天震雷三千里,只盼故人闻春意。又说:“她其实是想我知道的啊。这丫头,胆子还是那么大,我还记得以前一起用炮仗炸牛屎呢,一炸一个坑一炸一个坑一炸一个坑。”说着就笑起来,扭头说方福你怎么哑巴啦?我说没呢,我正在想下句呢。少爷说:“哦?你也会做诗?”我说前两句是惊天震雷三千里,只盼故人闻春意;我后面的是每月月钱两吊半只盼主人闻铉音。少爷大笑说你这狗才,到懂得用闻铉音三个字,还不错,我说这是听老爷讲春秋时听到的。见少爷高兴我又多嘴了,说少爷您也到房顶去放炮仗,弄个西洋烟花钻天猴什么的让某些人也知道知道您明白了。少爷笑着说放狗屁烟花,现在哪找去?忽然沉默起来,又打手势叫我不要做声,就跑到桌上翻书,把一堆书都翻遍了,挑了一本就看起来。看完了就往书堆上一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个英镑说归你了,去找德康和老呱呱来,我也不知道少爷什么事,就拿了英镑出去了。   等我把这二位找来时,少爷已经在桌上画了好几张草图。见我们来了就说德康老呱呱你们先坐下,我有了个灵感。又对我说方福你就在门外边给我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除了林帮主。我说我都给您守两回了,哪回不是让人从屋里踹到屋外?少爷说你这回只拦两种人:一是洋人;一是衙门里的人。其他能进来的你也拦不住。我说衙门的人我就更拦不住了。少爷说你当衙门的人是强盗吗?他来我这儿不用你拦自己就站那等你通报来了。我一想也是,老爷们见客时都是先通报等里面的人出来迎接的,所以就带上门出来了,然后又躲到窗子底下偷听。少爷探出个脑袋骂我:“你娘的,你这么干几回了?”德先生在里面说:“他都听一万遍了。方生,我劝你有遭一日先把这狗才灌醉,不然我怕你一夜风月能让他演成一百八十回。”里面轰的笑起来。我讪讪的走开,趁他们不注意,又溜到门边偷听。   就听里面德先生说:“这不是万户火箭图吗?你就要谈这个?”老呱呱说这都是老典故了,行不通。少爷笑着说:“这还是方福这狗才提醒我的。”老呱呱说方福嘴里能出什么馊点子?我心里大怒,想我的点子再馊也馊不过你身上的味儿。少爷说:“这到不必,我想还是有点道理的。”我想我到底提醒少爷什么东西了?少爷说:“有一点,那位万户为什么没飞起来?请回答我。”老呱呱说这位大人异想天开,以为在身上绑个二踢脚就能飞上天,结果还不是给炸死了,这才叫叮叮咚咚呢。少爷说:“这是书上记载,真实事情恐怕未必是这样的。”德先生半天没开口,这时却问:“你说这书上记的是假的?”老呱呱装腔作势的笑起来。少爷说:“这也不是,我只是猜测书上记载或不完整或作者本人并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真像。”德先生“哦?”了一声,少爷继续说:“这位万户能想到用火箭搞飞天,他就不是一个傻瓜。”德先生一下来了兴趣,说方生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少爷说:“我就来推测一下这位前辈的设计,首先他的灵感来源于节日所放的烟花爆竹,不论是二踢脚还是钻天猴,得出个结论就是可以用这种方法把人送上天。接下来他就要进行设计,他肯定能去二踢脚和钻天猴之害取其益,因为书上说他本人就是实验人,所以他对这飞行器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既不能让它爆炸又要能让它飞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弄出了可用的火箭。他甚至想到单凭火箭很难飞起,于是就出现书上所说的‘在身上绑了只风筝’”德先生说对呀,真实情况恐怕就是这样的。少爷说:“中国自古以来把飞天的人当成神,所以在这些东西上除了被传神的孔明灯以外,就只有民间的风筝和竹蜻蜓之类的玩具了。其实还有许多无名英雄已经搞过这方面的事了,只不过因为技术原因无法做成,又没有专门机构做记载,所以流传下来的文件就少得很了。”德先生一下就在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是的是的,方生你说的对,记载太少了记载太少了。”少爷说:“所以这万户典故的作者很可能没有参与当时的事情,而是从其他人的嘴里得知后记载下来的,要么是搏人一笑要么是传给后人以便能从中获益。从流传的图本上看来也是这样。你们知道中国画是写意的,特别是民间的画本,它跟真实的东西有很大的差别,对万户的故事又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用当时的知识来画就只能以为是在椅子上绑火箭系风筝,而实际的事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德先生说:“真实,真实,当时的情景又是什么样的?”少爷呼的翻着一张大纸说:“这才是真实原图。”里面的人惊呼起来,老呱呱说:“这、这,真的,看上去就能动。”德先生说:“古老的图画是不成比列的,而且作画有很大程度上是用的图腾的手法,那么万户使用的就不是椅子,而是装了轮子的一个架子。”少爷说:“我先前想他有可能是装的滑板在冰上起飞,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就取了另一个方法给装了两个轮子。”老呱呱说:“那这位大人就应该成功了,怎么说他失败了呢?”里面又没声了,过了会少爷说:“我看关键在他当时使用的风筝上了。”德先生大叫说:“对呀,他虽然懂得使用风筝,但就没想到出了我们那天出过的事了。”少爷说:“所以我推测这位前辈的设计甚至可能跑出过一段距离,但他没想到风筝跟飞机翅膀之间有个细小的差异,就是那个剖面。”德先生说:“所以他没飞起来,可能因为火药引燃了风筝烧着自己了。”少爷说还有一种推测,那位万户可能无法控制起动后的方向和速度而撞上了某些东西,比如撞上了南墙啊什么的。德先生哈哈大笑说方生,我就知道你是个撞到墙也要想法挖洞的人。少爷说这张图是我凭推测画的万户火箭图,而这几张是我画的现行设计图,你们给我参考参考。然后就在翻纸。德先生念叨着:“翅膀……轮子……这是什么?”少爷说:“火箭。”德先生说:“啊——?”老呱呱说这火箭怎么不象二踢脚?哪放火药呢?少爷说我不准备用火药,现在衙门怕闹事,火药已经管制起来了,我想用洋油。老呱呱说用洋油怎么做火箭?少爷就又在翻纸了。德先生说:“这些个圆筒是做什么的?”少爷说:“六个喷火筒围着中间的一个炉子就构成一支火箭了,这是我从外国的连珠枪想到的 .”老呱呱说这该怎么用?少爷说:“六个喷火筒分三组,洋油注入第一组,点燃后便产生强大的喷射力,一次喷完后第二组马上注油燃烧,如此循环便可以推动飞机前进了。”德先生说有一点我不明白,你该如何点燃洋油?少爷说中间的炉子的四壁其实就是喷火筒的外壁,在炉子里燃起碳火使喷火筒的温度高到可以点燃洋油的地步。老呱呱说那不如一起点燃的力量来的大。少爷说:“一次燃烧后筒内的空气已经用完了,需要等外面的空气进入后才能与洋油混合,这就是我要用三组喷火筒的原因。”德先生说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大的推力,少爷说:“我算过了,这喷火筒的内径几乎有一门火炮那么大,一组就超过一门火炮了,德康,你看江面上外国人的兵舰上的大炮,一发弹的威力有多大?我就是把一组喷火筒的威力少算点,至少推动一架飞机是不成问题的。”里面的两个人哦哦连声,少爷又说:“铁匠你拿这份图稿按样打造一个喷火筒,我要试一试看看我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老呱呱答应一声,少爷对德先生说德康,你看我们在汉口哪里可以弄到洋油?德先生考虑了一下说看看铁厂或枪炮局能不能搞到。少爷说现在洋油也成了关键了,我要考虑一下在没有洋油的情况下用什么做替代品。德先生说那就这么办。   我听他们开始收拾了,就赶紧走开。过了会少爷从窗里向外看了看说:“这个狗才,还真让我给骂走了。”然后开门送客,边送边说:“这事要保密,不然会凭空招来很多压力的。”老呱呱说那我该怎么向徒弟们说?少爷想了一下说:“你就说这是我要的洋酒桶吧。”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五章 偷窥的人们   我跟丁老四围着日本租界转了好几天,看见外国人在日本租界外面租了片场子搭起个大帐篷,帐篷外面把着兵不让人进,丁老四说是小鬼子搭台子要唱洋戏,我撇撇嘴说不是,小鬼子唱戏干嘛不在租界里面?又有兵给把着,肯定是洋鬼子要掐架,你没听过法兰西跟英国领事的事儿吗?丁老四说就是掐架也不用这么大的地方啊?我说你没见识,方少爷说外国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吧,喜欢在一个圆的体育场里看斗兽,大家都带老婆孩子来看的,丁老四于是就同意我的话;我们遐想着一个壮观的场面:在万人欢腾尘土飞扬的沙场上,两个老家伙手持大刀打得精疲力竭的,丁老四喜欢看人打架,想到这儿就兴奋,说方福咱两去看看洋人是怎么掐架的吧?我说得赶紧买些瓜子蚕豆的给预备着,等我们抱着酱果子回来时见有洋人在那往大帐篷里搬行头呢,我连忙把两包瓜子蚕豆往丁老四手里一塞说你赶快去抢位子我去买票,丁老四站着没动,我推他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呀?丁老四两眼呆呆的看着前面,我见情况不对,扭头看去,见从日本租界里让人拉出个盖着半拉帆布的大架子,别的我不认识那大架子我是知道的,丁老四嘴儿直抖说方、方福赶紧回家告诉方少爷说洋鬼子的飞机拉出来了。   我回家告诉少爷,少爷脸儿发白,拉着德先生就跑,半路上遇到林寡妇娇滴滴的往外冒骚气儿,说阿生啊你这是上哪儿啊?我们一看,见林寡妇竟然抹了水粉口红,头发梳得亮亮的,还穿了一白布褂,德先生噗嗤就乐了,说美仪你是动了什么春心了吧?林寡妇脸一红就想骂人,一瞥少爷那张绿脸儿连忙说:“呃,刚才在四大娘那儿吃了些酒,这就赶着回去换衣服。”少爷说林帮主是一帮之主,这套衣服跟排帮两个字不配;也没有见到脑袋上顶着块猪油的。林寡妇的脸就沉下来了,德先生赶紧说我们还有事呆会请你喝酒,拉着少爷惶惶而去,我正要走,林寡妇一把抄住我耳朵说方福你过来让我踢两脚。我见那两人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没半点要理我的意思,心想世道变了,义气变成弃义了,林寡妇甩手就是一记,揍得我脑袋在脖子上乱滚,然后说你这狗才怎么带着这种主子?我说少爷不会说话您也不用招呼我啊,林寡妇说我们帮里大鱼大肉,我就请八大金刚十二护法招呼你,你说,我头上是顶的猪油吗?我说那是少爷不识货,您这行头比西街的粉头用的好多了,林寡妇大怒,扬起纤纤玉掌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想这可不能傻站着,是用缩头藏颈之术还是用挥手推月之法?或是以少林的至高拳法又或以武当之懒驴十八滚?我大喝一声说我不服,林寡妇轻轻一掌从我脸上带过去说你说什么?我说您先把我耳朵松开我再跟您较量较量不然我不服,林寡妇笑起来松开手说我到不知道你这狗才会功夫,我哈下腰使了个恶狗刨土,把地上扒得尘土飞扬,林寡妇不敌到退数步,我大骂说放木头的你总该知道我方福的厉害了吧?正得意时屁股上中了一脚,领子让人给抓住,有个人说:“帮主,这小子在地上扒什么呢?”林寡妇等灰土散尽了过来又是一脚,抓我领子的人说帮主你这是要要要......,忽的吃吃笑起来,林寡妇一愣,我身后走出一个青衣大褂的女的对着林寡妇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林寡妇眼睛睁的大大的说真是这样吗?那女的点点头,林寡妇脸上通红骂了句脏话就一溜烟儿跑了,我想动,领子一紧后面说:“得罪帮主带你回去过堂,”我想起丁老四的下场就说林帮主其实是我妈,青褂子说方福你再敢乱说我就把你肚子里的下水全给挤出来。   我被押到林寡妇的布店里,林寡妇悄悄吩咐了几句就上楼了,另两个家伙不怀好意的把大门给掩上堵在门边,那个青褂子说我给你弄几样小菜吧,我吓得远远的就看见孔子在向我招手,青褂子问我吃不吃白切肉?我兴奋的差点尿裤子连忙说我不吃白切肉,又问我吃不吃红烧大餐?我说一看见红烧大餐就想起我死去的爹,所以不吃,她问了几道菜说你到底吃什么?我说我吃素的,不切不烧不煮的,青褂子说你这人还真是个贱命,给你吃咸萝卜总可以了吧?我说我喜欢吃咸萝卜,咸萝卜好吃,味道美极了,她就进厨房了。我想是不是去磨刀去了?然后就听里面杀鸡的惨叫声,叫得我毛骨耸然的,过了半天青褂子出来说:“青云白虎你们都饿了吧?咱们先吃吧,”于是我就跟他们一起吃饭,那几个人吃的大鱼大肉,我吃的咸萝卜就白饭,直吃的我眼泪汪汪唏嘘不已,青褂子说你吃就吃老这么抽鼻涕还要不要人活了?我说这位婶婶,青褂子说我呸,谁有你这么大的侄子?我比咱帮主还小两岁呢。我说这位大姐有所不知,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很感动,那个叫青云的说我看你是在闻这红烧肉的味儿吧?正说着林寡妇出来了,边走边说:“方福,一向狗头贼脑无肉不欢,今天改吃咸萝卜到是让我感动得无以下饭,”那三个人连忙站起来叫了声帮主,我一看林寡妇改行头了,头顶的猪油水粉没了,白褂子换了件青褂子,林寡妇让他们继续吃,说狗头方福,今日落入我的手掌之中若是让我满意则罢,不然我把那几根萝卜跟你腌一块,她用筷子夹了支鸡腿给我,然后放下筷子又是摸颈子又是打哈欠的四顾说:“那什么阿福啊,你家少爷这几天还忙吧?”我没敢动那支鸡腿,说少爷还忙呢。   问:呃呃,老爷太太还好吧?   答:托帮主的福,还都健在。   问:呃......他、他还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答:是啊。   喜:真的?   答:真的。   问:还要些什么?   答:我也不知道。   骂:方狗头,你不是他的跟随吗?   答:您跟他比我还熟嘛。   插一:帮主呀,这奴才不老实,干掉他算了。   叫:妈呀。   插一:你敢占我便宜?   插二:算了,方生搞这事为国争光,江湖上的朋友都卖他面子;这狗才虽然不老实也不用死,让他变丁老五得啦。   叫:少爷呀。   笑:我不是你少爷。   林寡妇笑起来说那就说说你家少爷吧,我说:“方少爷,男,三十郎当岁,品性极佳,耐心不好且不学无术,面对世上最深奥的问题急出......”林寡妇绿着脸淡淡的说:“拉下去剁了,”我头都昏了,知道说错了出了一身冷汗,青云和白虎就象跟我上辈子有仇似的盯着我,我一机灵,脱口而出:“二踢脚,大炮仗,”林寡妇一呆说你说什么呀?我想少爷前些天念的那两段诗是什么来着?惊什么的三千里,只盼故人闻弦音,我说少爷有两句话要我带给你的,青褂子说方福带的话定是机密,我跟青云白虎到外面给您盯着点,说着放下碗三个人就出去把门带上了,林寡妇背过身子说你说,说得中听则罢,不然就把你沉到江里去,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两段话,就给改了一下说:“惊您在房顶上放二踢脚三千里,少爷已经闻弦音,”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林寡妇吸着鼻子双肩轻轻颤抖,我说帮主您也别难过,我是念的不对,但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林寡妇转过身哈哈大笑说方福你这狗才真是不学无术,我憋了半天都没憋住你笑死我了哈哈哈哈,笑完后一板脸说方福你知不知道方生让我打了一拳?我看她一脸正经的想这女的变脸比变天还快,说原来少爷的鼻子是让您给打破的啊?林寡妇吓一跳说:“什、什么,我、我打破他的鼻子了?”我看她那副死气活样的样子有心要气气她就说少爷在骂人,说要报仇我不知道是说您的,林寡妇一下子就坐凳子上了,脸刷白,我心中暗暗得意说我可以走了吗?林寡妇轻轻说你走吧,就趴桌上了,我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门一下子推开了,青褂子说方福你敢乱讲话我打断你的狗腿,白虎大声说:“帮主,当年为了兄弟们的生活让你糊里糊涂的守活寡,如果方生要杀人泄愤我白虎挺胸而上决不皱眉毛,”青褂子说:“美仪你别听这狗才胡说,他真翻脸了怎么会说那种两句话?”林寡妇把头在桌子上轻轻摇了两下没作声,青云抓住我的领子吼我:“你妈的是不是想死啊?快说实话,”我见此人身高过丈脑门倍儿亮,手上筋肉如同老太爷收藏的根雕一般威武心里就怕了,说少爷是骂人呢,不过那是骂我不该叫您寡妇的,林寡妇咕咚的就倒地上了,青褂子急忙把她抱起来又喊又掐人中,青云一把就把我放倒了,说你妈的敢动我就劈了你,林寡妇醒过来了,她问青褂子:“方狗头刚才说什么来着?”青褂子低声在她耳朵边说了,林寡妇轻轻道:“真的啊?”青褂子点点头,林寡妇闭上眼睛说:“我很高兴,放了这狗才吧,有点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青褂子努努嘴,青云轻轻踢了我一脚说:“算你老实,走吧,”林寡妇又说:“阿福,等一下,小娟,给他二两银子压惊,”青褂子说知道了,青云摸了约莫三两银子哼了一声就扔给我了,我接了银子也没答谢,展开飞毛腿神功蹭墙撞门一溜小跑就奔出门外,我没敢呆外面,跑回家就喘大气儿,心想这回闯祸了,看林寡妇刚才好象气的不轻,这三两多银子拿在手里就好象有一万银子那么重,没过一会少爷、德先生和丁老四浑身是土的就跑回来了,三个人兴奋得跟抽了大烟似的,丁老四一见我就说我摸那东西了我摸那东西了;德先生说方生这回没问题了,我可以保证半个月之内给你搞好,你就等着飞吧,少爷磨拳擦掌的说今晚加菜,顺便把哥儿几个请过来一起痛饮,德先生似笑非笑的说:“哦?只请哥几个啊?那好办了,让方福去请啊,”少爷摸着鼻子说:“把那个婆娘也叫过来,我还要她出布呢。”然后三个人就敲桌子捶板凳的唱上了。   少爷见我还站着就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呀?还不快去?我轻轻说:“少爷,真要请她啊?”德先生正跳在桌子上练猴拳呢,说废话,这里能少得了她吗?我支支吾吾的说那什么少、少爷,我今天跟林帮主结了梁子了,能不能不去啊?少爷“哦”了一声说你还有这本事?我小看你了,德先生收住了猴拳蹲在桌子上说方生,不是他结梁子了,是你结梁子了,方少爷一怔,说是啊,那婆娘,今天穿的跟什么似的,德先生笑着说知道就好,这人嘛,还得你去请,不然我怕以后没布可以用,少爷说你跟我一起去,她见你在旁边不敢乱来,我心里一跳,少爷跟林寡妇不清不楚的,不知道他见了林寡妇以后是什么态度,要是林寡妇告准我的状别是我又要捱少爷费心教我了,我想还是偷偷跟去看一看,情况不对头我就打包裹先走人,到了林寡妇家附近,我老远就看见青云白虎在门口蹲着,少爷一见他们就不动了,德先生拉他他也不动,那两个家伙到也乖巧,见少爷闹别扭站起来溜的无影无踪了,德先生跟少爷说了几句话少爷这才慢慢吞吞的挪步子,我跑到屋后使出壁虎上墙的神功连滚带爬的往林寡妇二楼窗子底下爬,正爬的起劲时忽听旁边轻轻响了一下,低头一看青云跟白虎也在下面玩壁虎上墙呢,那二人面露愧色向我轻轻打了个招呼,我想这两个家伙贼头贼脑的难道也跟我一样想听里面说什么?所以我向他们点点头,大家心照不宣,那二人见我识趣也乐的大方,伸手托了我的脚把我顶上去了,上来后我们三个人就躲在窗子底下,听里面林寡妇正在哼小曲儿呢,我们偷偷往里看,林寡妇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摇着大扇子正凉快,青褂子小娟正在试那件白褂,说这件褂子其实最好看,还是丝的呢,穿上又凉快又舒服,林寡妇叹口气说我们家方生啊,就不会赏识,青褂子笑起来说谁家的方生啊?也不怕羞,林寡妇把大扇子在手里丢来丢去的说:“是啊,是我们家方生啊,我这么说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青褂子说是,人家没把你放眼里,动不动就骂,伸手就打,这就叫打是亲骂是爱,林寡妇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是啊,他打我我乐意,青褂子说方生运气不好,遇到个狠人把鼻子给打破了,林寡妇叹口气说这我就不乐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了他一下子,当时吓的我没敢动,要不是德康赶过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青褂子说算啦,这褂子还你吧,我也没想到刚回来就碰上这事,青云跟白虎那两个混蛋一路上跟着我口水也要流干了,我还得想办法应付他们去,林寡妇说其实那两个人都不错的,你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青褂子说那怎么行?江湖上混久了难免有匪气,我到希望能找个知书达理的,说着把白褂子脱下来,里面只穿件红兜子,我听见耳朵旁边在滴滴答答的放水,扭头一看惊呼一声,林寡妇说有人,青褂子就奔窗子来了,青云一巴掌捂住我的嘴,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就有东西流出来了,我一把拉开那大巴掌刚喘了口气,就听头顶上青褂子尖叫一声,我一抬头,青褂子怒目圆睁,一巴掌就扇我脸上了,青云白虎真不是东西,抓住我的手说:“早跟着你小子,原来在这儿偷看帮内机密,”林寡妇问是谁,青云白虎流着口水说是方家小厮在这偷看让我们给抓住了,林寡妇懒洋洋的说这小子怎么又回来啦?青褂子奔回去说这狗才什么都看见了,满脸的罪证,林寡妇说我怎么还听到波涛翻滚之声呢?青褂子一愣,说都不是好东西,青云白虎说我们是无辜的,我们看见方生过来了,这小子又不规矩......,还没说完,林寡妇就惊慌失措如没头苍蝇一般跳下床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完了完了,小娟你帮我挡一阵子,就说、就说我病了,青褂子也忙着穿衣服说帮主你先别慌,搞得我也慌了;一抬眼望见我们这儿喷鼻血的喷鼻血,流口水的流口水,呸了一声就过来把窗子关上了,青云白虎回过神来亲热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委屈你了,我捱了两巴掌心头大怒低声骂脏话,那两人刚才得了我的好处只讪讪的陪笑。   我听到德先生叫了一嗓子,说美仪你在吗?方生找你有事。青褂子小娟说帮主你就躺在床上装病,林寡妇立马就哼起来了,然后青褂子说是德先生吗?我家帮主病了,你们进来吧。里面咚咚咚的脚步声。德先生说先头还好好的怎么就躺下啦?得,让方生给看看吧。少爷磨磨唧唧的说:“呃,呃,你病啦?”林寡妇说谢你来看我,德先生说小娟好久不见哪发财去啦?青褂子说发个屁,上个月跟黄石的码头帮有点误会,这不今天才回来吗?德先生说:“哦?有没有吃饭啊?走,我给你接风去。”   青云跟白虎在我耳边轻轻骂了句:“淫贱。”青褂子说啊呀我还真没吃呢,你请我啊,走走。德先生说那就让方生在这儿陪你吧,我跟小娟先去喝两杯。方少爷说别呀,我跟你们一块去,德先生说去你妈的。估计是踹了少爷一脚,然后就出去把门带上了。青云白虎对了个眼神就要下去,还没怎么动呢,就见下面匆匆跑来两个人在往上面爬。青云白虎大喜过望,解下围腰把那两个人给吊上来。德先生打了个手势叫大家别做声,拿了两块瓦用唾沫在瓦上各写了一个成,一个不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六个大子往成字上一押就开赌了。青褂子想了一下在成字上押了仨子儿,青云白虎在成字上各押两个子,在不成上押了十个大子儿,然后四双眼睛一起盯着我,我一听里面没什么动静就在不成上押了一个子,青云恶狠狠的在我耳边说:“刚才我赏你的三两多银子呢?”我一哆嗦连忙把那三两多银子押在成上。那四个人一见有人下大注一起都眉花眼笑的。下完了我们就一起听窗子里面的动静。少爷咳嗽了一声说:“那那什么,其实是德康叫我来请你晚上去喝酒的。”林寡妇没做声,少爷说:“那那那什么我就不打搅你休息了。”德先生面露不满,我想这就要输银子了,急得我满头大汗。少爷动了几下脚,在里面开门呢。青云白虎就要收钱。林寡妇突然叫了一声:“方生哥哥。”我们五个人一呲牙,脑袋上起了一脸的鸡皮疙瘩。德先生伸手就把那两人的手给打开,青云白虎脸涨得通红,满头汗珠子啪嗒啪嗒直蹦。林寡妇咚咚的跑了几步少爷就叫了一声。德先生这就开始收钱了。少爷说:“别碰我。”青云白虎两只大巴掌就把钱给捂住了。林寡妇没做声,我想这就要糟了,伸手想移注码,青云挡住我的手说:“买定离手。”德先生冷笑一声说:“胜负未分,鹿死谁手尚未知晓。”林寡妇真厉害,说你妈的,我已经不要脸了,你打死我再走。我我我......我......你。德先生低声给我们翻译说是“我爱你”仨字,我这就要乐,让青褂子一巴掌捂在鼻子上,我只觉鼻子一酸,就有东西流出来了。少爷骂了句脏话又说你说什么?   林寡妇一下就哭起来。里面传来啪啪两声,少爷就在轻轻吼:“你嫁什么人你嫁什么人?你说讲义气我就为你守了十几年,你妈的当我是二百五那么好欺负吗?”林寡妇冷冷的说你说什么?少爷说我什么都没说。林寡妇说那时我爹刚刚死,帮里赔了一票买卖,是富仁帮我垫上的,弟兄们感激他就给我们说合了。少爷就骂说关我屁事?林寡妇说不关你事那你就走吧。德先生叹了口气就摆手让那两人分钱,青云白虎皱着眉毛没动。少爷忽然呜呜的哭起来,德先生精神为之一振。林寡妇说你嚎什么嚎,排帮这里又没过堂。少爷呜呜的说我是堵得慌。青褂子面红耳赤的,德先生又叹了口气轻轻说这些年难为他了。青云白虎轻轻问方生都说什么了?我想少爷堵得慌就哭也太没面子了。德先生在那两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两人竖起大拇指一个说“好汉子”,一个说“真英雄”。我说堵得慌也能成英雄好汉吗?那我堵得慌很长时间了。德先生轻轻赏了我一巴掌说你耳朵生到脚上去了连话也听不懂。林寡妇说:“你、你别骗我,我不吃骗的。”少爷大怒道:“我是骗你又能把我怎么着吧?”里面静了一会就啪啪的两声脆儿响,林寡妇说你敢骗我我就用帮规剁了你。然后就咕咚一声。林寡妇说阿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然后就哭起来说:“我信你的我信你的,我是不信自己你醒醒啊阿生。”我想坏了,少爷别是让她给揍死了,就要跟排帮的人拼命。德先生按住我说你敢乱搅和我德康第一个跟你没完。我看他两眼通红的就没敢动了。青褂子在那里直抹眼泪,我想这女的还有良心能为我哭一下。林寡妇就在里面轻轻的唱起歌来,什么妹念郎来郎念妹,南岸便望北岸飞之类,又是呜呜的哭得惨,唱的众人大汗淋漓两眼模糊。德先生闭着眼睛轻轻一挥手把瓦上的银子铜钱扒拉的乱七八糟,我想这狗贼是想搅局,从此我与你誓不两立。过了会少爷轻轻说:“你都在乱七八糟的哼什么啊?”林寡妇说:“方生哥哥我再也不敢打你了,以后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还手。”少爷说:“是吗?哼哼,你怕了吧?”林寡妇没做声,少爷说:“美仪。”林寡妇轻轻的说:“嗳。”少爷叫这名字八十遍了,我们听的浑身发抖。青云白虎用手把耳朵堵起来,德先生千年修行,闭着眼睛在那儿品着其中滋味。青褂子脸红耳赤耳朵能伸到窗户里面,只我方福血流满面浑若不知。   少爷说:“美仪,你脸真白。”林寡妇说你别笑我了,我是吓的白了。少爷说:“以后别离开我。”林寡妇笑着说:“我跟你一辈子了。”少爷干笑了两声,林寡妇说:“你笑什么啊?”少爷说你刚才那副打扮跟西街的......嘿嘿。林寡妇说:“我还想去找你呢,算了,以后我不那么干了。”少爷轻轻说:“不好,那模样挺好的。”林寡妇“哦?”了一声,少爷说:“只许在家里这么做,出门不许。”林寡妇叹了口气笑道:“喳。”又说不知道你爹妈会不会......我怕他们嫌弃我是个......,少爷说他们不会的,谁都知道我一直没娶女人就是因为早就有主了,而且爹妈也是开明的人,他们懂事理的。林寡妇说:“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死也死你们方家。”少爷说:“乱讲话,掌嘴。”林寡妇说:“是,知道啦。哎,你知道方福这小子要不告诉我你的事我真没这胆量找你。”少爷说:“方狗头?他告诉你什么?”林寡妇笑道:“惊什么什么三千里呀。”少爷干笑了几声说:“你都知道了?嘿嘿。”林寡妇说:“他记性不好,你到说说是怎么回事啊?好哥哥,方生哥哥你告诉我嘛你告诉我嘛。”德先生看着我,面露嘉奖之色,青褂子小娟拿了条手绢给我擦了脸上的血,青云白虎知道后向我一挑大拇指。我不由的有些轻飘飘的。   少爷说我讲完了有点热,把窗子打开呀还关着干什么?林寡妇大叫一声,少爷说什么事?两个人就咚咚咚的跑过来。德先生面露惊慌之色,站起来往墙边一靠,另外三个人七手八脚的也往墙上靠,瓦面上就跟猫子打架一样乱成一团。我手脚慢了点,刚跪起来,林寡妇就砰的一声把窗子给推开,那四个人躲闪不及让窗页子撞的没敢做声。少爷到了窗子边一看是我,又羞又臊,大吼:“方福,你这变态小人。”林寡妇左右看了一看说:“青云白虎呢?”我一看也不知道是谁拿着锭银子向我摇,就说那什么他们让我给打走了。少爷恨恨的说:“偷听隐私是无耻赖汉卑鄙小人下三滥无聊杂嘴子才做的,你白跟我那么久了,要是德康在这儿他就把你给剁成零碎儿给扔江里喂王八。”林寡妇满脸涨红匆匆的拿了锭银子给我说阿福,这银子给你,你不要到处乱讲知道吗?我一看那银子起码有十来两,心中一喜接过道:“我方福对天发誓不漏一言半语,无耻小人乱讲就是不顾江湖道义,应当开堂过刀。”林寡妇点点头说好。我说少爷,以后我该叫她什么呢?少爷红着脸嗡声嗡气的说:“你娘的,叫大少奶奶。还不快给我滚?”把窗子砰的一关说:“哼,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看了那四个人,一个个呲着牙鼻子流血面无人色。德先生把银子给我捂着鼻子悄悄说:“快走快走。”我们五个人顺着墙根鱼贯而下,跑到大街上那四个人就开骂了。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六章 云消雾散   少爷一夜没回,老太太问我少爷哪去了?我说少爷相中一匹马正在那儿训着呢。   二天一大早少爷偷偷摸摸的溜进房里到头就睡,老太太叫我给端茶进去问一问。我蹑手蹑脚的溜进去一看,方大少连衣服也没脱就在床上说梦话,这可是我最爱听的事儿了。把耳朵凑过去一听,少爷说坏家伙你很厉害的吗?老太太在外面问我怎么样?我说少爷让马训了一顿。   到了下午德先生来了,我没敢拦他,他到没进去,问我方生还在睡觉呢?我说是,他说得啦,给我来壶茶我在大厅里候着他吧。   日暮的时候林寡妇也来了(请各位原谅,这部书里我还不能叫她大少奶奶,结婚是要结的,可惜上不了书,可惜、可惜)。一见德先生她脸上就有点发红。德先生说你昨晚怎么没去喝酒啊?方生也没来。林寡妇嘟着嘴说:“呃……呃,生哥啊,他、他昨天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德先生说:“哦?我到没见着他,叫方福来问一问就知道了。”说着就转过脸来向我一挤眼睛,林寡妇炸尸似的叫:“方福,你昨天跟着少爷吗?你要想清楚再说啊,不然说错了就不好了。”我心中冷笑,说道:“少爷啊。我没见到啊,咦,少爷不是跟德先生一起出去的吗?”德先生端着茶碗儿用盖子打得当当响,说:“哦,方福这么一说我到真的想起来了,我昨天让人给打了一下,差点什么都忘了,方生是跟我在一起,好象跟我吵架说我是无耻赖汉卑鄙小人下三滥无聊杂嘴子什么的。”林寡妇听的牙都呲到耳朵根子上了,说方福,你这狗头,你、你……我连忙说不关我事啊,您昨天只给我银子没给德先生啊。德先生哈哈大笑。林寡妇臊得四处张望,我憋着乐悄悄说您找什么呢少奶奶?林寡妇说你别管我,我看有没有地洞我好钻进去。德先生说你还害什么羞?林寡妇羞羞答答的坐在凳子上,德先生悄悄说:“你也别怕了,怕也没用,听到的还不止我们两个。”林寡妇一下就把脑袋趴桌子上了,德先生说:“还有小娟。”林寡妇抬起头说:“那好,她嘴最严了。”德先生说:“青云。”林寡妇急道:“这个青云是有名的无风三尺浪,我得回去跟他叮嘱一下。”德先生说:“还有白虎。”林寡妇脸儿刷白,说:“完了,白虎是帮里第一号说破天。”德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说:“昨晚回去后我构想联翩,将你二人之事编成《心印集》一文,预备在竹山书院先期出版,这是目录以及大概内容,今天想请方生提些意见。”我心中大骂了一声:“老淫贼。”德先生说:“你二人之事是我中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向传统挑战的真实原本,从此我将以此书教授天下人,为婚姻之自由做宣扬;我必信未来之中国将遗弃古已有之的不道德习气,重开男女交往之新局面。咦?美仪,方福,看见你未来的少奶奶吗?”我指了指桌子底下,林寡妇正蹲在下面用手捂着耳朵呢。德先生用手拉她说:“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没说完呢,你是当事人你应该给我提点意见啊。”我听见有人走过来,一扭头少爷打着哈欠就出来了,说方福啊,给我放水我要洗澡。一下看见德先生和林寡妇,他脸一下就红了,说你、你来啦,怎么蹲在桌子下面啊?德康,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林寡妇钻出来靠到少爷身边低声说悄悄话,少爷睡意顿消,怒目圆睁,盯着德先生就叫:“德康,枉我把你当成至亲密友,没想到你竟然对我做这种调调,你要写我第一个反对。”说着就跑过去抢那张纸,德先生左躲右闪道:“方生,我生平最好解放人性,向往自由,我当你是情同手足,这种大事你应该全力以赴的支持我,枉我一夜没睡才写出这等文章,你却要将这惊天动地的情事毁掉,只怕我答应天下千万同胞不答应。”少爷说天下人答不答应关我屁事,又向林寡妇跟我说:“快关门上锁前后堵截,万万不可放走这变态小人。”   正闹着老太太带着四凤来了,她扫了我们一眼:少爷抱着某人的脚,方福按着某人的腰,林寡妇卷起袖子做武松打虎状。就说你们成什么样子,老大不小的了。二娘三娘赶将出来就让四凤给搬凳子。少爷站起来叫了声妈,说我有点事儿跟您说,就进了书房了。我们这儿一看角儿走了一个,立马端正了,各自整衣掸土的。林寡妇把袖子也放下来,红着脸说我先走了就要撤。二娘三娘一看没戏唱了就把我叫过去说老老实实的说你们刚才干什么呢?我吱吱唔唔的说是因为少爷、少爷。那二人瞪着眼珠子喘着粗气儿问我:“少爷?少爷怎么啦?”我见她们眼中发着红光,嘴角流着哈拉子,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心想的让你们恶心恶心,就说:“少爷,少爷爱上了。”她们盯着林寡妇,盯的她如站针毡面色灰白。我一指德先生说:“少爷爱上德先生了。”德先生正喝茶运气儿,一听之下把嘴里的水喷了八丈远,说狗头方福你说什么呢?两位太太神色严肃的点点头说:“怪不得阿生没女人,原来如此,钦佩、钦佩。”德先生苦笑道:“我好痛苦啊。”二太太一声冷笑道:“你知道痛苦吗?”三太太叹口气说:“难得、难得,阿生有你这么一位红颜知己也算前世有缘。”德先生说不是这样的,我干脆都告诉你们吧,免得你们冤枉我。林寡妇非常非常没面子,就往门口退。两位太太一声“哦?”一声“是吗?”,德先生把那张纸拿给她们看说真凭实据,没有删节,这下你们信了吧。林寡妇退到门口这就要溜,二太太眼尖瞧见了说方福,关门上锁别让苦主跑了。我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林寡妇一下就坐地上了。那两个色情狂跑过来挽住她的手说方生一夜没回来原来在你那儿啊,快跟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就带少爷出来了,对林寡妇招了招手说:“美仪,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林寡妇哆哆嗦唆的走过去就让老太太带里面了。二太太三太太拉着少爷的手说方生啊,我们待你一向不薄,你快快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少爷一拉脸指着我说:“这狗头爱上德康了。”德先生把纸一撕说好了好了我不写了,你可别冤枉我。少爷冷笑一声说:“你连证物也毁了还说什么?”两位太太盯着我就骂:“方福,我们一直以为你为人老实本分,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德先生在那边叫:“实在是让我难过。”三太太冷笑道:“你还知道难过?”德先生说我说不过你们我走。二太太大喝一声:“哪里走?四凤,关门上锁将这对狗男抓起来脱下裤子游街。”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带着林寡妇出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阿生留过洋,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你们就自己拿主意吧。”方少爷说:“妈,您答应了?”老太太说:“我也不是不开世理的人,眼下不能守着老世故做人了,就按你们的办吧。”说完就进去了。少爷向林寡妇一仰下巴,林寡妇伸了伸舌头偷偷亮了亮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子就匆匆往外走,两位太太一把拉住她说老太太都跟你说什么了?德先生一屁股坐桌上大叫方福倒茶来。林寡妇喜滋滋的说老太太答应了。问:“答应什么了?”答:“这事暂时不能说,虽然有点不合情理可也没办法啊!”少爷说这就是外国人说的爱情啊!两位太太盯住我跟德先生,二太太说:“爱情?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三太太说:“想想都吃不下饭,恶心。”二太太说:“老姐姐也太心软了吧?”三太太皱着眉说:“老太太都认了我们也不好反对,等你们有了孩子给我家阿生送两个红鸡蛋,别送我,我看见你们就吃不下。”我跟德先生听的小辫子都翘起来了。林寡妇这就要溜,我跟德先生大喝一声,一个关门一个上锁就把她给堵屋里了。   少爷冷笑一声道:“这就叫做贼心虚,我等胸襟坦荡,自是身正不怕影斜,只那做苟且之鼠辈故做声势,反是掩耳盗铃,自露乖巧。”德先生咳了一声拱手施礼道:“啊,林帮主请了,在下恭送大架,无耻方福还不快快退下?”无耻方福早已敞开大门跪送圣女呢。好个林寡妇,溜得比兔子还快,德先生转身低声对我恶狠狠的说:“令你寻味追踪,待我拿到这对狗男女的罪证必将公布于世,让千万人唾骂。”无耻方福低声应诺,窜将出去,迎面让铁匠铺的徒弟名叫黑魁者撞将回来。此人身似钢铁,实乃方福最怕人中之佼佼者。我一骨碌爬到一边。黑魁进来就象念经似的说:“方少爷德先生大事不好您设计的酒桶让人给点着了把铁匠铺给蹦了个满堂挂彩我师傅没事就是脑袋破了他让我过来叫您过去看看我忍着伤痛一溜小跑就来了我可跟您都说了您去跟我师傅说为了铁匠铺我愿鞠躬尽瘁死而后以日后我当戒酒戒烧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说完咕嘟就倒地上不动了。我一听这人都乱七八糟的嚼性什么呢?少爷跟德先生都一愣,也没理黑魁就冲出去了。我抖抖索索的赶将过去看黑魁死了没有,心想这可为我除去了个眼中钉了。黑魁听没人理他,爬起来搂着我的肩膀打着酒嗝满嘴叫着“方福兄弟”。那酒味,真厉害,真把只绿头苍蝇给喷倒了。两位太太吼:方福,还不把这只酒桶给带出去?我“喳”了一声先跑了,黑魁在后面让两位太太大扫把连带那可怜的苍蝇一起给扫出来。   我跟在后面跑到铁匠铺,还没进门就听到老呱呱在骂娘,说这条黑狗回来我非宰了他不可。我探脑袋往里看,少爷跟德先生围在一铁桶边,那铁桶有碗口粗,长大半尺,已经蹦掉了一块。老呱呱说刚才我才出去一会黑魁就用它装老高粱,我一回那小子就把这东西给扔炉子里了,好家伙,炸的我呀……少爷忽然放声大笑,德先生眼睛一亮说老呱呱黑魁这回可立的大功了。老呱呱捂着脑袋上的口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德先生说我要是没猜错方生他是找到代替洋油的东西了。少爷说德康你很聪明,很聪明。老呱呱想了一下大悟道:“对了,是用酒来代替洋油,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少爷说是的,这回还得动用你徒弟给我们找些最烈的酒来。老呱呱说这狗才,喝酒还喝出世界水平了。我心里气不愤,想:“呸,就那酒桶,这真是小人得志的时代啊。”德先生说:“这具喷火筒有点不大结实,如果在过程中炸碎就坏了。”少爷点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看要对它的承受力和每次的注入剂量实验一下。”   第二天午后,我们一伙人就到了江边了。大家架了个架子,把老呱呱连夜打好的铁桶架上去。黑魁很卖力,给我们弄来一篓子烧酒,说是从他卖膏药的姐夫那里弄来的,酒性极烈。少爷打开封口一闻,惊道:“是酒精?你姐夫是那国人啊?”黑魁说是大清的人嘛,少爷说那这酒精是从哪儿来的?黑魁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这烧酒不能用吗?少爷兴奋的说傻小子这可是难得的燃料,我只是觉得你姐夫的本事够大的,竟然能搞到酒精。黑魁一听自己的姐夫露脸儿,不禁喜笑颜开,说:“我姐夫那里什么样的酒都有,我十天八天的去偷一回他也不知道。”少爷笑道:“你也有本事,过几天我让你发笔小财。”黑魁正色道:“方少爷要什么只管说,我黑魁刀山火海给您弄来,金钱二字万万不可再提。”少爷笑道:“果然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好罢,我不跟你提钱,过几日咱们干它几十大碗。”黑魁面带熏熏之意,说:“痛快。”老呱呱头上缠着白布,黑着一张面孔“哼”了一声说:“哼,我好象听说某人戒酒戒烧的。”黑魁听罢一皱眉,神情肃然,考虑良久一跺脚道:“也罢,这是最后一次。”   德先生把酒精到进筒里,擦了根洋火丢进去,那筒口冒出绿幽幽的火苗子,烧的这个香呀。黑魁大叫一声“小心!”抱脑袋就趴地上了。少爷走过去在火苗子上点了根烟叭了两口说搞错了。德先生问是怎么回事?少爷说这叫稳定性燃烧,产生的热空气可以很安全的跑走,不象爆炸可以在瞬间全部点燃产生极大的压力,黑魁上次就是因为把喷火筒给丢炉子里才发生爆炸。德先生大悟道:“是的是的,比如烟花,有的可以拿在手上兹着玩,有的却是能炸开的。”少爷说是的,这就是燃烧跟爆炸的区别,燃烧不一定就是爆炸,但爆炸里必定是有燃烧的。然后在地上画了个图,说:“现在只需要把酒精喷入筒内成气态就成了。”老呱呱爬过去说:“这个嘛,让黑魁来就行了,他最拿手的是放火。”三个人哈哈大笑。我往黑魁身上扔了把沙子,嘴里道:“砰、蹦!”黑魁抬起头说:“成啦?”   越三日,喷火筒大功告成。酒精从铁筒的一边喷进去散成雾,少爷用的是洋人的理论叫什么“唧筒原理”的,就是把喷雾器的办法给用到这上面了。那天就在院子里给试了一次。大家伙把喷火筒架在炉子上烧红,少爷把酒精通过一根铁管子压到筒里,就听“嘭”的一声,那喷火筒一下子窜出丈把远,把院墙给撞出一块口子来。大家还没做声,老太爷就在房里面喊:“方生啊,让你妈赶紧收衣服。”我们捂着嘴吃吃发笑,老太爷又喊:“你听到没有?”老太太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冲里面叫了一声:“听到了,我叫四凤收拾了。”四凤端着只茶盘,眼含热泪,欲哭无声。老太太说你怕什么?这响儿能听到已经是够载入史册的了。少爷说妈您这可是进了一大步了,又说:“今天在这的人都把名字留下,日后就载入史册吧。”老呱呱说我又不会写字怎么留?德先生说这么办,我来写,越详细越好,写完后你打个指模就成。少爷就去收拾喷火筒,德先生从屋里拿了笔墨纸就写上了。头一个是方生少爷,小名狗蛋子,以下是年龄籍贯;二一个是林寡妇,大名林美仪,排帮帮主,年龄籍贯;老呱呱,大名木四清,职业铁匠,年龄籍贯;等等等等。我心想我方福也有今日,这就要上史册了。正高兴呢,老太爷叫起来:“方福,我要方便。”我心里骂声连天的跑进去。老太爷边方便边问我:“方福啊,外面这么热闹好象发月钱嘛。”我端着尿壶说老太爷外面正在写史册呢,我今天就要上史书了。老太爷抖了抖说上什么史册?我就给他一说,老爷子俩眼冒光,扭头嚎了一嗓子:“那声响我老太爷也有份听见,我叫方伯志,我年岁最大,我排前头。”   临近大赛的日子了,各国的专家们都忽忽拉拉的动起来,几个租界门口严格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我们对洋人的飞行器少有窥视,只有姓杜的法兰西人不大安份,丁老四说他这几天进进出出的好象有什么动静。过了两天丁老四一头就扎进来大吼大叫说杜皮埃居那小子要在天兴洲放飞了。这消息把少爷唬的没做声。排帮的人也随后进来报告说天兴洲上出现洋人的飞机了;少爷脸色唰白,问那人:“飞、飞起来没有?”来人答:“还没呢,洋人把飞机拆开一直藏在天兴洲,昨晚上叮叮咚咚的闹了一夜,今天早上拆房子时才看见。”少爷大吼一声:“快去看看。”林寡妇跟那人说你赶快准备快船,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打了个手势,那人不声不响的就跑出去了。少爷在前面就跟上去了。我问林寡妇说未来的大少奶奶您刚才又使眼色又打手势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少爷啊?林寡妇骂了句脏话说洋鬼子只要敢飞起来我就有办法叫他掉下去,哼哼,搭房子咱不在行,拆房子可是拿手好戏。德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天兴洲在长江下游的江面上,非常大。杜皮埃居一直把飞机藏在洲上的村子里,今天大概是法兰西的什么节庆,那小子大张旗鼓的挂了面法兰西旗,我们一眼就看到了。杜皮埃居见方少爷也来了,很傲慢的哼了一声,又故做豪爽的迎上来跟少爷握手,说方,你是第一位见到法兰西飞机的中国人,请原谅我先前一直掩藏自己的秘密,因为我不想有不愿法兰西飞上天空的人来阻拦,请原谅我并不是专指你们中国人,实际上我也多亏了我的中国朋友的帮助。我主要是怕我的美国朋友和俄、日的奸细。方少爷很奇怪的说:“杜先生,您、您不是应该防备英国的吗?”杜皮埃居哈哈大笑,回身指着一个老洋人说:“这位是英国的梅华西尔先生,实际上我非常尊重我的英国朋友,英国朋友是很有气节的,就象我的德国朋友一样,他们希望能公平的跟我争夺这个荣誉。而我的美国朋友,请原谅我这么说,当他们面前摆放着面包和圣经时,您猜他会先拿什么呢我亲爱的方?”方少爷笑着说:“尊敬的杜皮埃居先生,您对事情考虑的方式很像我们东方人,在看待朋友的方式上既想到对方的尊严,可也顾及到一个人的真实所求,您很聪明。”杜皮埃居大笑,拉着方少爷的手走到他的飞机前说:“请让我为您介绍我的内人古柏西女士。”我一看那娘儿们就是那天见过的法兰西婆娘。杜皮埃居说:“她是奥地利大公的千金,能说七国语言,而且是一位很专业的古董鉴赏师。”方少爷跟古柏西寒暄,丁老四捅捅我说你知道什么叫大公吗?我说是那洋鬼子少说了一个主字,应该是奥地利大公主。老呱呱说我的妈呀,咱们可算是开眼了,连洋格格洋驸马也见到了。罗裁缝满脸不屑,说什么大公主小公主?见过世面吗?那是奥地利大官,你真当这法兰西鬼子说少了字吗?他只是发音不标准,这姓古的是奥地利大官的千金,什么都不懂就别乱说话。切。我跟丁老四听他说的有理,连忙说:“罗大哥见教的是。”杜皮埃居又向方少爷介绍起自己的飞机:“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我所使用的动力是烧汽油的发动机,这是一种非常先进的机器,它的出现将代替现在的蒸汽机,请看这里,我用它带动一具螺旋桨推动我,这样我可以毫不费力的飞上天空。”那英国老头说亲爱的杜皮埃居,我们可以起飞了。杜皮埃居点点头说:“方,请退后一点,你们可以和我分享我的快乐。”他跨上飞机,用皮带把自己捆好,向后打了个手势。几个洋青年吆喝一声把螺旋桨一拨,那机器轰隆隆的就转起来,吹得地面上飞沙走石的。我们都退到一边,飞机在沙滩上跑起来,跑了几十丈远,就见那洋玩意在地上轻轻的弹了两下,就这两下,我们已经知道这东西绝对能飞上天了。快跑到头的时候,洋人们都惊呼,那飞机再不起来就会冲到江里面。只见飞机又蹦了两下,轰的叫了一声就贴着水面飞起来了。沙滩上的人们都没做声,打了个喷嚏的工夫我就听到周围爆发出令世人心跳的叫喊声。人们摘下帽子扯下衣服在沙滩上奔跑着、欢呼着,将手中的家什抛向天空。我让一个洋鬼子抱住大喊大叫。方少爷眼含热泪,向那英国老头梅华西尔伸出手说:“衷心的祝贺你们,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梅华西尔擦了把眼泪说:“这是全人类的壮举,它属于每一个人,今天,我们没有国界。”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古柏西走到林寡妇身边说:“您好,我是古柏西,今天,我们两个是见证这一时刻的仅有女性,我可以请您签名留念吗?”林寡妇面儿一红说:“你丈夫很了不起,我叫林美仪,是、是……”古柏西递过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微笑道:“谢谢!”林寡妇甚是尴尬,那支洋笔握在手里左拿不是右拿也不是。我是用过洋笔的,喊少奶奶,那笔不用沾墨汁就可以写的,林寡妇嘟着嘴说我知道,做持小刀状在本子上歪歪斜斜的写下大名,古柏西直乐,说这是航空历史上的趣闻(数年后,古柏西女士以此次飞行著书《航空先驱者》,其中就有我等众人,并将其亲笔签名作一本邮寄到上海少爷当时住所。此书于中日凇沪会战方林公司举迁逃亡时遗失。)。   那杜皮埃居开着飞机一路高歌越飞越远,大家先还兴奋,过一会就手忙脚乱起来。少爷一拉脸说不好,他飞不回来了。洋人们急了,一个个跑到排帮的船上。梅华西尔说他们只研究怎么让飞机飞起来,至于怎么让飞机拐弯还没搞出个眉目。林寡妇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让少爷一巴掌给揍的没敢吱声。大家拥上船就追,追到白沙洲附近时,见江面上漂着个死人,古柏西一见就呼天呛地起来。少爷一纵身就跳下去,身后几个洋人和排帮的会家子也下去了,七手八脚的把杜皮埃居捞上来。林寡妇用手一摸,说:“别慌,人还没死透呢,弟兄们,给他倒倒气儿。”几个手下拿出绝活,把杜皮埃居肚子里的水给到出来,又给换上气儿,杜皮埃居这才缓缓的醒过来,说:“沉的好快。”我心想你掉的也不慢。古柏西一把抱住他就说法兰西话,我隐约听到其中有几句骂人的话,然后杜皮埃居回骂了她几句。英国老头说了:“杜皮埃居先生,刚才幸亏这些中国朋友救了你。”方少爷刚一笑,杜皮埃居脸也白了,鼻子也歪了说:“不不,方,你是亲眼见到的,我已经飞起来了,你可不能赖。”一船人的眼珠子瞪得像灯笼一样,谁也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方少爷点点头说:“是的,我亲眼见证,阁下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真正飞上天空的人,这里的每一位都可以做证的。”他扫了众人一眼,又笑起来,说:“至于因为某种原因使阁下不能参加万国飞行器大赛我深表遗憾;万国飞行器大赛是一项严肃的国际交流活动,不会因私纵情,杜皮埃居先生是文明人,想毕会遵守大会中的规定的。”杜皮埃居抱着他老婆就哭起来,真个是悲风凄雨。古柏西先是劝他,过了会见没停,古柏西突然冒出句中国话来:“乖宝宝,笑一笑,吃颗果子闹一闹。”方少爷眼睛瞪的溜圆,实在憋不住了,回头对我跺脚笑骂道:“方福,你这狗才,逗我开心是不是?”林寡妇怕少爷又揍她,趴在船帮儿上用水往脸上一抹说:“我可没笑,你瞧我这不是泪流满面的吗?哇哈哈哈哈哈……”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七章 无赖全集   众乡邻听说姓杜的飞不成了,知道自己的银子有了着落,纷纷前来道贺。王秀才夸少爷神机妙算,说早知道飞机这玩意不成,那人哪能飞上天?洋人痴心妄想实在是自找苦吃。老太爷又抖起来,说自己其实早算准杂毛狗成不了大事,我老人家就知道这是洋人嫌钱太多想送给我方某人花差的。老太太是个明理的人,听老太爷吹的飞沙走石的就说这还不得亏了阿生。我想起先前老太太说过的话,就偷偷给老太太使眼色。   我告诉大家,耍无赖不分贵贱老幼,人急了什么事儿都干的出。那老太太还真辣,二天把我叫过去告诉我,在方氏宗族的辈份上老太爷是志字辈,我妈是秀字辈的比老太爷低两辈,如果我给她们家当儿子就是造我娘的反。她还给了我封信,说是先前告诉我妈后捎回的一直没让我看,今天就让我看看我妈的意见。我心想我妈一大把年纪只认得个方字,怎么还会写信?打开了一看吓我一跳:上面画着一个老太太,想必就是妈了。我想做妈的还行,还会画画。那女人画的跟李逵相似,为了让我知道画的是个女的,还在李逵脑袋上加了朵花,只那朵花我怎么看怎么像铜钱。手上还操着把大刀,刀上一滴一滴的滴着几个大圈圈,地上是一特大圈圈。女人表情做痛苦状,我问老太太这女的嘴里咬着根什么呢?老太太说那是从嘴里把舌头给伸出来了。我想这是要上吊还是要挨刀啊?老太太说反面还有,我翻过来一看,辫子一下翘起来。只见上面画着一个特大的骷髅头,脑袋上戴着两个铜钱,咬牙切齿的,上书一个大大的“恨”字。我大叫一声泪流满面,说妈,孩儿不孝,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老太太劝我说我本来喜欢你,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拿你当自己孩子看,但念你妈养你不易就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既然你本人也是这个意思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赶明儿我给你妈送三十两银子也好让她顺顺气儿,你再好好干几年娶个媳妇把你妈伺候好了就算尽到孝心了。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我妈了,老太太前后活了一百零九岁,一直住乡下。本来自个说活够了,辛亥那年她说要看看什么叫民主,等知道了民国她说要等北伐打完才安心。北伐打完了她说这下好了,我可以闭眼了,还没怎么闭呢日本人打过来了。武汉大会战时老太太发誓要跟小鬼子同归于尽,这一等就是七、八年。等日本人完了,她说这立马就要一统中国了,要再等两年看看新中国。中国还没统一我闹了场大病,她说等我好了一定就范,等我好了朝鲜战争都停了。我儿子跟她妈去了法国,老太太说这是无民族大义,跟踪追击杀到法兰西,在马赛摆了个报摊天天卖《人民日报》。   少爷少了个对手,肩膀上的压力一下子就松懈了,这就有点犯懒,张之洞一帖子过来问事情怎么样?少爷这才慌张起来,又组织人手忙起来。武昌府衙告诉少爷说张大人肚子里挺看重这事儿的,弄好了以后在汉口就算站稳了。少爷想汉阳铁厂的事还没定下来,如果搞好了办起事来就容易得多,因此满口答应说请各位大人放心,此事自当尽力。又派人到湖南去搞竹子,说是用竹子扎成机身份量轻,结实。陈木匠领令而去。老呱呱打造好喷火筒一过称,有八十几斤,少爷说还好。又让黑魁找他姐夫弄了十几斤酒精。黑魁姐夫何许人也?没想到是光绪七年跟少爷一起留洋的同道,叫萨齐格,还是个蒙古人。他学的是西洋医学,回来后用不上就改行卖膏药了。两个留洋生一说都唏嘘不已,少爷当年是从上海坐的船,先一个月走的,萨齐格是从广州坐的船,后一个月走的。一个在英,一个在美国。两个洋秀才说着说着就满嘴的外国话出来了。我跟黑魁听的目瞪口呆。黑魁忽然长叹一声,我问他什么事?黑魁说早知道姐夫是洋秀才就该找个洋女人,我也好靠靠洋亲戚。我打量了一下此人,见他眉宇之间颇为奸诈,心想你这狗才,以后准是个汉奸(此猜测错误,武汉保卫战时黑魁以近六十高龄一人拼掉七个鬼子,为当时驻汉日军尊为一刀太郎)。   少爷把萨齐格推荐给张之洞,张之洞当时长叹说国家养贤不用实在是自毁长城。就留下萨齐格在身边做了参谋,没几日让竹山书院的人要走与德先生做了同僚。   竹子运回来了,跟陈木匠一起押送的是姓简的父子,满口的湖南话。正在讲价钱,法兰西人杜皮埃居说是前来拜访。少爷一皱眉说来者不善,请他到客厅说话。我还没动呢,外面就传来他的大嗓门,说方,你好,咱们又见面了,哈哈哈哈哈。上来就握手,见人就抱。四凤没留神让他给抱住亲了一下,哇的就叫起来。少爷说杜先生,中国还在学习进步,但也不要拔苗助长,我们国家有句话叫循序渐进,咱们还是坐下叙话的好。姓杜的说好啊,我正想跟你彻夜长谈呢,以后我就住这儿跟你学习中国文化。知道吗?我本人还是个历史文学爱好者,很想跟你讨论一下中国古代的名人名传,比如《诗》呀《书》什么的。少爷心里有气儿,说我给您找几本有名的古典著作送过去。杜说:“不不不,我只是想在您的跟前当个学生,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少爷说指点阁下我还不够资格,精通中国历史的人很多,我建议您去竹山书院,那里您将会有很大的收获。杜皮埃居就是摇头,一副无赖的模样。我心中大怒,暗想不给点颜色你看你还反了你了。法兰西话噼哩叭啦的冲口而出。杜皮埃居一脸惊诧,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道:“是吗?很好,我正有此意,希望这种行为不会使大家难堪。”少爷盯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杜皮埃居,笑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杜先生您是故意来捣乱的。”杜皮埃居打了个哈哈说方,您这是不欢迎一位绅士的光临,所以才这么说。我怎么会给您捣乱呢?我们法兰西人是最有气节的,您这么说我可生气了。少爷说我只是这么一说,您真这么想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点事,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杜皮埃居很礼貌的站起来告辞,说如此我就不打扰了,以后再见。我心里一松,想这洋鬼子还算自觉,知道颜面无光就撤也算是个人物。哪知道这小子刚站起来就又坐下了,说:“我一直很想知道中国菜为什么在世界上那么有名气,如果方便我想打扰一餐。”少爷差点把肺给气炸了,说方福,这人是不是你亲戚?我一愣说这是哪门子亲戚?少爷就吼我说我怎么越看他越像阁下的亲戚呢?我勃然大怒,说这法兰西鬼子又不是冲着我来的。少爷就把眼睛闭上哼哼哼的直运气儿。杜皮埃居笑嘻嘻的坐山观虎斗,见没人说话了,他说了:“你们刚才是在吵架吗?为什么不学习沟通呢?我们法兰西人最讲究沟通了,只要把话说明白了就可以了。”少爷一听虎目圆睁,大吼一声:“滚——!”姓杜的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说:“亲爱的方,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好象只有一个单词的样子,你知道,我本身还是个文字考究者,我经常对各国文字的起源进行追朔,可是只有一个韵调的语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呢。怎么?它包含了很复杂的感情在内吗?说的如此的感情丰富。中国的文字真是让我充满敬意啊!”少爷忽然对我柔声道:“阿福啊,你把这人给弄走我就认你做大哥。”我一下子想起那戴着八个铜钱的脑袋和那个大大的恨字,就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办不了办不了。少爷一转身抱着老太太就哭上了,说妈,这洋鬼子好可恨,您去骂他您去骂他。老太太面带冷笑,拍着方少爷的肩膀说:“乖,洋鬼子欺负咱中国人,让妈来对付他。”一招手,二娘三娘就一起围上来。三员女将围住杜某人破口就骂上了。姓杜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低着头喃喃自语;骂了半天太太们鸣金收兵,一个个累的口干舌燥的。老太太对我说:“阿福,去听听洋鬼子嘟嘟囔囔的都说什么呢?真可恶,竟然不吃骂。”我走过去竖起耳朵一听,杜皮埃居还在说呢:“我听不懂中国话,我听不懂中国话,我听不懂中国话……”我赶紧回报,太太们大惊失色,手中茶碗具都落地。杜皮埃居一抬头,说:“中国人你们实在太热情了,在我们法兰西欢迎只要握手或拥抱就可以了,你们的文化真是奇特,知道吗?我本身还是个东方习俗爱好者,我见过朝鲜的礼仪,日本礼仪,嘿!我告诉你们日本的礼仪很有意思,他们会一边向对方鞠躬,一边说欢迎。”少爷在这边抄起茶杯就要扔过去,让太太们一把抱住说骂且骂了,如果留下什么伤就麻烦了。杜皮埃居还在那边说呢:“亲爱的方,你的家人对你真好,东方人的亲情观念很强,我很感动,我见过很多国家的人,他们……”少爷就在那儿哇哇大哭。杜皮埃居心中不忍,站起来说:“真不好意思,让你这般为难,这样吧,你写个毁约字据我就走。”少爷止住哭声吼道:“休——想——”杜皮埃居惊诧的说:“咦?这又是一句包含丰富感情的话,比方才的多出一个调调,我待要好好看看还有多少这种语言?”于是少爷就又开始使脾气,姓杜的就喃喃自语:“我听不懂中国话,我听不懂中国话,我听不懂中国话……”   杜皮埃居在我们府上闹了三天三夜,饭得了他就吃,渴了就喝,吃喝完毕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就起来唱法兰西国歌,跟着就跑到少爷身边推他说方,我听到好象有贼。少爷说没贼,他就笑嘻嘻的讲法兰西侠盗大战成吉思汗,英国的伊丽沙白挑衅法国海盗。什么北欧的海燕迎战苏格兰猎犬,瑞典狼缠斗俄国猪。少爷实在没法,竟然把杜皮埃居的那套搬过来,边打哈欠边说:“我不懂法语,我不懂法语,我不懂法语……”杜皮埃居很可恶,三推两推的又说:“方,我说的是中国话,不是法兰西话。”   林寡妇心痛少爷,派人把他接到帮里,调了艘船开到江心让他好好休息,杜皮埃居租了艘小火轮追到旁边一个劲的鸣笛,又叫了几面大鼓说是庆贺少爷得胜。排帮的会家子恼羞成怒,潜到下面就想把小火轮弄沉。杜皮埃居听到船舱下面叮铃咣啷乱响就哈哈大笑,排帮的会家子手都酸了也没弄沉。   陈木匠在江面上跟姓简的父子卸竹子,老陈听江面鼓响啐了一口说无赖。老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木匠就大致的讲了一遍,又说:“官府也不敢得罪洋人,真正是些文明的痞子。”那小简操着湖南话给他授了一计,老陈后来说那小简当时说:“法人志在扰乱军心,而其真正目的是不让我国飞机上天,我们就散出谣言,说中国的飞行器已从某处装好,不日抵汉,法人当顾及真正目标,舍人而取飞机。此乃调虎离山之计,若有可能将法人调向下游,越远越好,待发觉上当,朔江而上行速必慢,我等可从容休息,杀他个措手不及。”老陈当时就在心里叫了声“好计谋”,立马通知少爷,少爷闻知精神大振,于是暗伏不动,却让丁老四到法租界外面散布谣言。此计果然极妙,姓杜的当即撤船匆匆赶向下游。我们后来问丁老四说你把法兰西人给骗到哪了?丁老四说我让他们去镇江了。众人哄堂大笑,少爷笑骂了几句倒头便睡。   当下我们重谢了简氏父子,重振棋鼓只用两天就把整个飞机扎好。少爷吸取杜皮埃居的教训,在飞机的尾巴上安了面舵,舵下绑了跟竹梁,要拐弯用手推竹梁就行了。   二滩头试飞日,众人一个个缩头藏颈的都怕赴万户后尘。我已经吃过苦头躲得远远的。方少爷又在那宣扬“人类第一荣誉”,德先生咳嗽了一声道:“方生说的没错,我等中华儿女当不怕牺牲争取胜利,我等已经见过法人之飞机,此次机会难得我建议咱们当效仿法人之壮举,由设计者本人亲自驾驶,以赢此殊荣。”这番话深得民心,我等众人欢呼雀跃,方生少爷面如土色,林寡妇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德先生正色道:“阿生,我两相交几十年,现在你可有什么后话?”方少爷惨笑一声言道:“德康此言深得我心,此次试飞我责无旁贷,无奈腚下暗疮发作,咦?德康,你与我一同设计,除我之外你最熟悉此飞行器,尊架向来信仰民主自由,无一处不领中华先锋,何不请仁兄代劳一番?”这番话说的德先生汗如雨下,言道:“老兄言重了。”少爷不待他多说,拉着他就走道:“休要推辞,请,请。”二人你推我让,在飞机下几作扭打状。我见了不由心花怒放,捂嘴“吃”的笑起来。这下可坏了,众人一起扭过头来盯着作乐之人。那几作扭打者一起身出手臂感恩戴德的扑将过来,一个道:“哈哈,想必方大哥心有所欢。”一个道:“哎呀,想不到还有自投罗网之人,钦佩钦佩。”抓住我的两只手就架过去了。吓的我哭爹叫妈的。德康这小人说:“啊呀,想不到方大哥竟然喜极而泣,我等亦为你骄傲哩。”方生狗头道:“我等争此荣耀不可得,阁下竟然轻易取之,他日前途大放异彩,可喜可贺噢。”不由分说按在座位上拿绳子绑了,一声令下,为虎作伥的老呱呱打开阀门,酒精喷入喷火筒,便听“轰”的一声,坐下飞机往前就冲。我大叫一声:“木四清,老子记你一辈子。”老呱呱果然心中有愧,向我三鞠躬,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纸钱就扬了出来。又听“轰”的一声响,身后稀哩哗啦掉东西了,飞机跑了十几丈远就停下来。我还没回过神,就听有人喊:“哎呀,蹦掉了蹦掉了。”我一回头,不由大喜过望,原来喷火筒上用来紧固的麻绳让火给烧断了,整个掉地上。我嘴里“呸”了一声,解开捆腰的绳子跳下飞机过去冲着那喷火筒就是一脚。哪想到里面还有没烧完的酒精,六只喷火筒有四只发响,炸的我呀……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八章 万国大菜   大赛的日子来到了,地点就设在天兴洲。参加的飞行器有中、法、英、俄、日、美、德、意大利八国共十八加;法兰西的杜皮埃居已经到镇江去了,现在只剩下另一架“飞跃号”。英国四架,俄国两架,日本两架,美国四架,德国两架,意大利一架,中国一架。   自打喷火筒出事后,少爷就改进了紧固方式,让老呱呱用铁皮把家伙焊在机身上。看着我满脑袋的白布,少爷终于天良发现,鼓起万丈雄心要亲自驾驶。   到了天兴洲,飞机从排帮的大船上运下来,给拉到场子上。洋人一见就轰动了,纷纷来见识中国之飞机及其设计师。少爷告诉林寡妇说让手下护好,别让闲杂人等靠近,以防有人搞破坏。青云白虎带着二十几个人往飞机四周一站,一个个凶神恶煞就像洋人歉他们钱似的。这下该着东洋人占便宜,仗着长的像,一个个捉着万儿就想往里钻。青云白虎一指他们脑袋上写着“必胜”的白布条子说少他妈的装孙子。把东洋人臊够呛。英国领事跟法兰西领事俩老家伙过来打招呼,说很高兴看见中国的飞机,并对中国产的动力装置感到非常好奇。少爷就跟他们讲了一遍自己的思路,正讲着排帮的弟兄在一边轰人呢。英国领事看了一下说被轰的那人是德国的一位侨民叫冯。D万。布劳恩的怪人,不用理会他,我们这次大赛对各参赛国一视同人,大家都有保护自己设计的权利,任何破坏或意图破坏的人都将受到严厉的制裁。少爷说谢谢大赛的举办者,就继续讲。听少爷讲完,英国领事说亲爱的方,各国的飞机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发明取个名字呢?我们在向各国介绍时可以更加详细,而且这也是一种惯例,就像父亲给自己的孩子冠名一样。少爷一愣,说名字啊?还没想到呢。德先生就把少爷拉到一边,低声说:“方生,此飞行器参与万国大赛实在是振奋人心之事,若成功就可扬我国威,使万民吐气,我看就叫‘咸与扬威’吧,意思就是大家一起来扬威吐气。”少爷点点头说很好,就这么报吧。   过了会场子上一阵轰响,洋人们嗷嗷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一架美国飞机开始发动了。那上面的机器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儿,后面的大桨叶子哗啦哗啦飞转。瘦个子飞行员很潇洒的向两边的美女抛着飞吻,几个助手在下面帮着推。少爷认得美国字,告诉我们这飞机叫“推进号”。那“推进号”被几个助手帮着推了几步就向前冲去众人哇哇的吼着给鼓劲儿。“推进号”跑了十几丈远速度变慢,上面的瘦高个又喊又叫的打手势,几个助手一看不对劲赶紧跑上去又推。   这边还没完,那边俄国的飞机也起动了。老俄的飞机是人力的,驾驶者是叫“费多布朗登”的,抄着俩粗腿儿踩脚蹬,通过一根链条带动后面的桨叶子,那桨叶子哗啦哗啦转的山响,飞机愣是纹丝不动,急的费多布朗登汗也下来了。方少爷一看当时就把脸儿给拉下来了,说德康,我怕跟他们一样就丢脸了。德先生也紧张,说没事没事,又不是没试过,你家院墙上不都给撞了道口子吗?这么一说少爷轻松了。   东洋人有心在世人面前显派,找了十几个东洋婆子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自己人打气儿。开飞机的一个叫堪本旗拓,一个叫桥本旗雾,分别驾驶夕阳武士号与招魂号。桥本旗雾发动招魂号,让那些东洋婆子一吆喝,还行,竟然窜起十几丈高,然后一个倒栽葱撞将下来,到土地爷那儿守了半个月大门。堪本旗拓见自己人丢了面子,将头上的“必胜”二字紧了紧,闭着嘴铁青着脸窜上飞机。说实话,东洋人确有过人之处,夕阳武士号在众东洋婆子的娇喝声中窜向天空,飞向白沙洲方向去者……   美国人还在那儿推着呢。   德国飞机是有很多翅膀的那种,长的像只蝙蝠,发动以后这蝙蝠一边跑一边往下掉东西。我见了又捂着嘴乐,还没乐完呢,那蝙蝠就剩一木头架子了,开架子的洋人抱着根木头就在地上打滚儿。   英国人的第一架飞机叫“诚实号”,用的是蒸汽机,开飞机的听说还是个爵士。跟领事拥抱后让人给拍了张照片留念,过了会发动机器带动俩桨叶子,那桨叶子转的有气无力的连苍蝇也轰不动。爵士颜面无光,跳下坐骑忽悠忽悠的直摇帽子,还没摇两下,身后那坐骑轰的一响就飞跑着窜上天,急的英国人在后面乱追。“诚实号”像喝高了似的在天上摇了两摇转身就扑了下来,吓的地面上的人鸡飞狗跳。法兰西人没躲开,剩下的“飞跃号”正好给撞上。法领大怒,卷袖子就要跟英国人决斗。梅华西尔居中调停,让法领赏了耳刮子。英领见自己乡亲捱揍冲上去就动手,俩老家伙从旁边中国人手中抢过锄头扁担的就干上了。刹那间,二十几个法兰西人就与三十几个英国人战在一处。   费多布朗登蹬的大喘气儿,旁边的教练给递上水壶。美国人已经绕场一周了。   少爷对我们说该准备了,就带我们回到“咸与扬威”号。他看了一下周围,说德康,我老婆就交给你了。德先生泪流满面,说方生你就去吧,你爹以后就是我爹。林寡妇不愧是一帮之主,说方郎只管放心,见不对头我们排帮二十几把斧头就扔过去,你只管回跑,我不怕你丢面子。少爷一愣说你这都说什么呢?以为是去打架吗?林寡妇哇的就哭了,说方郎啊方郎,当真是打架到好了,只这次都不知道该跟谁拼命?我说习惯了只好这么安慰你了。少爷把她往怀里一抱英雄落泪。我们皆哭的要死不活的。我念着方少爷平时对我的好,凄凄惨惨的叫了声:“少爷啊……”众人眼前一亮,复又都盯住我,吓的我连忙转舵:“有几个洋人盯着咱看笑话呢。”少爷最听不得这句话,怒道:“放屁,有我方生在谁敢看不起中国人?走,上机。”让青云白虎把飞机往场子中间调。   法兰西人眼看敌不住了,正在此时,江边靠上一只小火轮,杜皮埃居带着十好几个老外下来了,一见自己人在跟英国人干仗,转身从小火轮上抢了十几把铁锹就杀进重围。   “推进号”的助手们实在推不动了,在大桨叶子后面铺了块布躺着凉快呢。费多布朗登越蹬越快,教练在旁边拿扇子给他扇风。   萨齐格赶来了,少爷说你怎么也来了?萨齐格说来看他的意大利朋友费米尼多先生的。少爷说哦?你还认得意大利人?萨齐格说他是跟费米尼多在一个学校的,只是费米尼多学的是神学。少爷说是吗?我认得教会的朋友,到想会会这位费米尼多先生。萨齐格笑道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今天意大利的飞行员就是他。少爷大吃一惊,萨齐格说这位费米尼多什么都好,就是太刻板了,那些酒精本来是要给他的,可他认为用这种方法会亵渎上天,不肯用机器。少爷奇道:“那他怎么飞,难道跟俄国人一样吗?”萨齐格笑着说这到不用,他有自己的方法。我想学神学,该不会掐指念咒什么的吧?这样我到想起孙猴子翻跟斗云的事儿了。但听一声鞭响,几匹快马鸣叫着跑过来。萨齐格一指说他来了。只见一黑衣大胡子壮汉坐在一架飞机之上,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持马鞭正跑的欢。萨齐格向他一挥手,那大胡子“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我们身边一举头上的帽子说:“嘿,齐格。萨,又见到你了,你还好吗?请原谅我现在必须让这东西飞起来,我们待会再聊好吗?”不待回答,又吆喝一声打马向前了。   老呱呱开始检查飞机的发动机了,正在这时,德国的另一架飞机“勃格堡”轰鸣着冲过去,追上费米尼多的马车,贴着水面就飞起来了。德国的侨民们一阵狂呼,那“勃格堡”号甚是得意,它竟然可以拐弯的,绕着场子上面打转转,充份享受这美妙时刻。少爷心动不已,告诉大家散开,只留下老呱呱、德先生和林寡妇加我跟青云白虎几个人。我也不想少爷有事,前后帮着检查。   费多布朗登体力极为充沛,我想让他从这儿跑到京里准没问题。美国人围在“推进号”后面边凉快边打牌,越看越叫人生气。   法兰西人得了杜皮埃居十几把铁锹的帮助士气大振,杀的英国侨民节节后退。英国领事见势不妙,从腰后面掏出把手枪对空鸣警,众人一听枪响果然不敢动了。“勃格堡”号中弹,拉着白气儿冲到东洋侨民堆里。日本领事到也没生气,只让把驾驶员臭揍一顿扔回去,飞机没收了事。德国领事当即向英国领事写了照会向他提出最最最强烈的抗议,英国领事一副“老子谁也不怕”的架势,拿照会在反面给法兰西领事写了张欠条,法兰西领事得了银子立马就把十几把铁锹扔给了英国人。   美国后面两架飞机跟着飞,“飞毛腿”号一头扎进江里,驾驶员游回来,机身没沉,顺水往下漂,美国人追了三天三夜,到黄石让码头帮的兄弟捞起来劈了生炉子了。“亲吻”号冲到意大利侨民旁边的草垛子上,飞行员让坐草垛子上的意大利美女救下,二天俩人就私奔了——我怀疑那开飞机小子是故意这么干的。   杜皮埃居一见少爷眼睛就发亮,大叫着跑过来说方,一个多星期没见我很想念你啊。少爷大惊失色,青云白虎往前一站就把姓杜的给拦下了。杜皮埃居故作神秘状大叫:“方,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这消息对阁下至关重要,您快让我过去说话。”少爷把鼻子都气歪了,走过去说杜先生,我过来听您说吧。杜皮埃居神色紧张道:“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我跟你到飞机那儿说去。”青云白虎一拉他衣领子,这无赖就往地上一躺喊中国人打人了。法兰西侨民听的真切,呼啦的围过来蠢蠢欲动。林寡妇一见边冷笑连声,一声呼哨,排帮一下子冲出二十几个会家子迎将上去。双方剑拔弩张势成群殴之态。美国领事跑上来调停,让法兰西美女丢了个媚眼给摆平了。东洋人适才吃了中国人的骂,暗伏几名打手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德国人看法兰西人见利忘义,早已气不愤了,暗中使绊,派出数名强壮侨民将那东瀛打手盯的死死的。英国领事见矛盾转化,故意火上加油,令梅华西尔充当说客挑拨法、德关系。费米尼多把鞭子抽的山响,嘴里大叫洋话,我估计是“借光”之意。法兰西人正没好气,众侨民扭头就骂。梅华西尔乘机大叫一声,萨齐格说坏了,这老东西说我朋友压了法兰西美女的纤纤玉脚了。众法侨齐声大骂,舍排帮而取费米尼多。意大利侨民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未等法侨拢上,早已经扔了无数砖瓦石块过去。俄人见实在不象话,套出手枪对空鸣警。法侨今日受了很多委屈,心中将那一口恶气撒向俄人,蜂拥而上与俄领事理论。   费多不朗登脱了只剩条大裤衩子,端过一桶水淋脑袋上继续蹬。一个年轻人往“推进号”的蒸汽机里加了点水,那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变了美酒美食拉着几个东洋婆子正米西呢。   少爷说乘此时机赶快试飞拉倒。转身直奔“咸与扬威”号。我爬到座位上整理绑绳,却听场子上众洋人发了声喊,抬头一看,见那厢儿砖头瓦片儿横飞,已然杀的尘土飞扬。少爷怕跑道被占,对老呱呱说道:“起动。”就往飞机上窜。东洋打手见场面混乱,便乘机偷袭,将手中暗藏的砖块扔了过来,德国壮侨见日本人动手了,追着便打。少爷还没窜上来,老呱呱已经打开酒精阀门,只听“嘭”的一声,“咸与扬威”往前猛的窜出。少爷大叫一声:“小心!”我一下子就趴在坐位上了。只听“嘭嘭”声不绝,少爷在下面高喊:“阿福……”还没说完就听林寡妇一声娇喝:“给我揍!”便乱成一锅粥了。我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扭头定睛细看,“咸与扬威”以无比极速向前飞奔,到得江边这东西弹了两下,我惊叫一声便贴着水面飞起来了。   各位,当时我抱着坐子大头向后,见后面的场子上万马奔腾也似,只杀声震天,便如回到楚汉相争的战场。那停在一边的白色飞机当是费多不朗登之坐骑,费米尼多阁下挥舞马鞭左冲右突架机向前痴心不改。“推进号”后面又多了些男女好似过节般哐筹交错。另外尚有数架飞机上占据多名英雄好汉正在大打出手。   飞到白沙洲附近江面,我见下面漂着一物,上书东洋大字,我只认得一个“夕”字,不远处是一渡江英雄正在力争上游。我想别跟这一样下场才好,抓住舵面下的竹梁左摇右摆,“咸与扬威”果真改变方向,飞向汉口租界上空。   在江面上我还不怕,一到陆地,我看见下面的房子就有些晕,就想回到江上去,心想掉下去还不会完蛋。还没到江边呢,喷火筒就炸了两个,煤渣滓往下面直掉,吓的我腿也软了。真是屋漏偏遭雨,酒精洒了出来被点着了,飞机屁股后头就开了餐会了。我依稀仿佛见一头戴纱帽之人在向我打招呼,那纱帽上分明写了“万户”两个字。当下听得又是几声响,喷火筒炸了个一塌糊涂,几个大铁疙瘩掉下去,将一艘渔船砸了几个大洞,那渔船多了几块压舱物转眼就沉了,众虾蟹莫不欢欣鼓舞重回龙宫去者。   待飘至天兴洲上空,下面的人先爆发一阵狂呼,后又持物续斗。“咸与扬威”行速已慢无力再飞,呼的砸将下来。我大喊一声:“下面众人且小心了!”只见下面骚然大动,一个个又是鸡飞狗跳一番。我跟飞机轰然落地,机身上的竹子“吱吱”作响,复弹了数次将我掀下来。我得着性命,爬将起来,众好汉立止殴斗,一个个向我道喜。少爷跟林寡妇等人冲上来围住我,少爷感恩待德的说:“阿福,你真是我的知己。”排帮的弟兄面露嘉奖之色,重又围住“咸与扬威”。杜皮埃居眼珠子通红,费米尼多将马车停在我们身边道:“哦?”遂打马又前。梅华西尔大叫一声,萨齐格说坏了,这老东西说我朋友压了法兰西壮士的贵足了。霎挪间,几国侨民砖来石往,复又战在一处。   汇丰洋行此次派了专人前来裁判,说这次打赌是老太爷赢了,要留个证据,就叫我们站在“咸与扬威”的前面排一排照像。少爷自是大喜,指挥我们前面一排蹲着后一排站立照了张合照。这照片如今在方少爷的少爷的少爷手里,虽然已经泛黄了,但仍有可观之处——若使放大镜,当可隐约看见我等身后砖木横飞之势。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最终章   杜皮埃居终是输了一万英镑,他虽然第一起飞,但中途落水,就如同德国与日本的飞机一样。我是飞的起落的下的唯一之人,因此本次大赛是中国胜出。无奈在大赛之中出现不体面的事,所以谁也不愿意提,到是几年后让莱特兄弟占了便宜。   德先生要少爷这就完婚,少爷死活不干,暗令我知会林寡妇打包裹准备开溜。德先生窜通青褂子小娟和青云白虎故做留念貌,暗中将《心印集》二版而再版,并由萨齐格译成英文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事》,趁着原形正在,与各租界广为传播,大赚了一笔银子。少爷知道了又发脾气,骂我无能吃里扒外。他怕我留在汉口乱说话,待铁厂的事儿完毕后就立马将我带着打道回上海。我一肚子火想我这是得罪谁了?   上船那天众人前来送行,大少奶奶就是不肯露面。德先生赚了少爷无数银子,此刻说话嗓门也低三度,只讪讪陪笑,将一切责任推到萨齐格身上。少爷说对了,萨齐格怎么没来?德先生面色大变。青云道萨先生正在续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事续集》。少爷大吼一声:“德康。”德先生边退边道:“这这,不关我事儿,老萨让一个美国人缠上了,要他给《花花太岁》写些中国情话……”还没说完扭头就跑了。少爷趴在栏杆上大骂他是“无耻赖汉卑鄙小人下三滥无聊杂嘴子……”,青云白虎赶紧劝:“方少爷休跟这种小人执气儿,我哥儿两也瞧他不起,骗我们说出无数秘密赚了钱却未分一文,我哥儿两最痛恨此种人等。”少爷脸儿发白,盯着这二人,这二人讪讪的说:“我、我,我二人……我二人视金钱如粪土。”转身便跑。青褂子小娟冲他们背后“呸”了一口道:“男人没一个可靠的,光顾着自己发财将女人丢在一边,当我是傻子吗?哼,老虎不发威还当我是病猫,想写林帮主没我怎么成?方少爷,您放心,我只是这么一说,我跟咱帮主情同姐妹,无话不谈,我只是怕他们乱写,我这就警告他们一下。”说完登登登也跑了。方少爷闭着眼睛哼哼哼的运气儿,一转身看见我了,我吓一跳,说:“方、方少爷,我、我不走,我不走。”少爷没给我好脸儿,甩手就进去了。我也感觉挺尴尬的,就没跟进去,溜到船尾待着。等船过天兴洲时,我听见下面有人说中国话:“知道吗我的妹妹?中国人给俄国的费多不朗登先生起了个外号,叫‘肥腿不能蹬’,说他把腿蹬细了也没能把飞机蹬起来。”我低头一看,下面一层站着一对男女,那男的原来是杜皮埃居,年轻的女人正在吃吃笑,她也会说中国话的,道:“我亲爱的哥哥,您这次打赌输了一万英镑有什么感想呢?”杜皮埃居笑道:“方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但要我输银子我就不佩服了,这次去上海,我想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那时我决不放过他。”我闻听心中大怒,心想你这无赖还想玩什么花式?老子现在就教训你。我大喝一声:“姓杜的听真。”杜皮埃居没防着上面有熟人,跟那女的一起抬头看将上来,我指着他们将那些骂人的法兰西话如同到水般泼出。杜皮埃居脸皮极厚,向我伸出一根手指。那女的到是有修养,被我骂的面红耳赤……(全文完)   后记:《飞呀飞》已经终结了,其中有些时间是不很对的,汉阳铁厂是在1896年就给了盛宣怀的,我把他移到1899年,但幻想小说只是虚构的情节,我想不需要太过于注重某些地方罢。小说中除张之洞、盛宣怀之外其它一切皆为虚构。 《飞呀飞》 作者:胡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韩文轩 - 上校的军刀.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上校的军刀》 作者:韩文轩 正文 上校的军刀   2004年11月,美国陆军官员对以阿拉克战场的UAV(无人战斗机)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显示,各级指挥官度希望增加UAV——特别是武装UAV——的数量。目前,伊拉克战场上唯一的武装UAV是RQ-5“猎人”战术无人迹,配置“毒蛇打击”精确制导弹药。   美国国防高级研究局宣称它授权了37份合同,研究各种城市作战技术装备。其项目包括:配有电子枪,可发射致命或非致命子弹的机器人,由金属风暴公司负责;为下车士兵研制一种主动保护系统,可探测并使来袭子弹自动偏转,又雷西恩公司负责;一种“电子附着性爬墙机器人”,由SRI国际公司负责;空中投放的无人地面车,有桑迪亚国家实验室负责……   带着军刀的上校   部队攻过了田野。在公路旁边受到了大口径机枪和反坦克导弹的阻击,但过了路旁的小镇就再没有遇到抵抗。   这里太静了,一点也不像战场。   可糟糕的是,这里就是战场。   哈珀-亚当斯少校看着死气沉沉的灰绿色屏幕,不时瞅一瞅右手边那张战场全息地图。他拿起没有信号的通讯仪,将频道调到民用频道,但耳机里传出的还是单调的沙沙声。他谈了口气,扔下通讯仪,问身边的电子参谋:“我们在这里呆多久了?”   那台智能机器人显示沉默,然后用夹杂着静电噪音的声音回答:“以提前时间为基点,我军已坚守218针第9小时38分,少校。目前部队剩余装甲单位 242,非装甲单位51,战斗单位201,丢失动力单位22,无人机残存18,步兵561。现存人类士兵234,伤员27,S1374号和S1286号列兵伤势过重,急需送往后返治疗。据无人机侦查,周边20公里范围没有以及正在集结的武装力量。部队陆战能力1045,防空能力550,夜间能力……”   “够了,不要说了。”少校不耐烦地说,“支援在哪里?”   “对不起长官,想在我们与其他部队根本联系不上,军用互联网的信息接收量为0。我只知道昨晚19点46分支援部队成功伞降。据23点20分汇报的进度,援军应该于凌晨4点到达汇合点。他们会带来不少无人装甲车,还会派个俄国上校来。”   “俄国人……”少校皱了皱眉。虽说是盟友,但现在没有人喜欢俄国人到指挥部来,尤其是军衔比自己高的。   “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少校说。   “请将警戒状态调到自动,我建议您去找人聊天……您要保证收到警报立即返回。”   “或许这是个好主意。”亚当斯从那量插满天线,相刺猬一般的指挥车里逃了出来。   他点了根雪茄,并不急着吸,只是看着青烟徐徐升起。   父亲最喜欢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夕阳落下的时候边抽烟边对身边的电子参谋解释烟草和尼古丁的奥妙。可惜后来,他抽不到了。   清晨的太阳早已升起来了,晨光照在阵地起那片满是弹坑的田野上。不久前,一队AI变节者的步兵在二十多辆无人坦克的掩护下发起过一次冲锋,但在人类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由集成电路控制的部队被消灭了。不少装甲车被几枚破甲弹同时命中,然后又被那些刚参军的——对敌人有些神经过敏的坦克手补上了几发穿甲弹,彻底成了废铁,炮塔歪到一边,那些带着数据线的集成板、内存电路、机器人视觉处理器、,统统被甩到外边,在太阳下闪着光。   但人类军队这边也不好过。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田地边上有,在昨天通过的公路上也丢了好几具。现在做不到“马革裹尸还”,战友们只能挖个浅坑,把他们象征性的埋了。   几个机器士兵正从一辆被击毁的M1A2坦克里把人类士兵的尸体拖出来。旁边只剩下一堆散了架的的机枪和一地的空弹壳。几个把持着反坦克载具的机器人见到他,晃了晃自己的金属臂向长官致意。   亚当斯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举手还了礼.心里把那些用LIST编程的工程师又骂了一遍。他知道长官是狙击手最理想的目标。   例行侦查的无人机回来了。由于战事紧急,部队把老旧的“掠夺者”是无人机都从仓库里翻出来了。这些过时的老古董一个接一个笨拙的撞在回收网上,显得十分狼狈……而敌军那些装有AI控制系统的无人机却能准确地停在临时搭建的跑道上。   离这些散发阳离子的家伙远点儿……抱着这种想法,亚当斯离开阵地,像那片田野走去。   才走几百米,他就有了些发现。   地上平躺着几具被打成“零件”的人类尸体,四周狼藉的摆放着一些东西:装牛肉干的帆布包,几个破啤酒瓶,还有一些香烟、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的桶和弹药包。   这时,他发现尸体旁有一些零散的纸片,仔细一看,其实四周到处都是这样的纸片。亚当斯拾起一些,纸片的内容可谓相当丰富,有家信、情书、漂亮姑娘的特写。还有一张烧掉边的照片,这是张合影,上面有五个年轻的士兵,一个个神采飞扬,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各自背着军队照相馆出租的机枪和火箭筒。后面站着一排受它们指挥的机器人大兵,足足有八具。   亚当斯估计照片烧掉的部分上一定还有两具。大变节后,陆军的标准编制使每班五名人类史馆和十具机器人组成,每人负责两具。   他看了看旁边的五具尸体,大致明白了一切。   准是这个班的人类成员耐不住寂寞。趁仗打得顺利,从自己的岗位上溜到这里来个小聚会,偏偏碰上了变节AI的反扑……那现在这个班的机器人归谁管呢?看来自己还有一些重新编制的工作没做呢。   “开小差就是这个下场。”亚当斯想到这里,有些后怕。还是回去吧,他摘下尸体的标志牌,转身就走。   “少校,请回话,您已超出了安全范围,速返回。”耳机里传出电子参谋的声音。   亚当斯对这种警告很是反感。他还记得以前再一次战史分析课上,一名参加过海湾战争的上校曾对他们讲:“毛头小子们,你们都是工科硕士,我清楚你们都相信那些电子脑袋所做的判断。但是我在这里警告你们,指挥不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艺术!懂不懂?看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你们不懂。这没关系,我只要你们记住一件事,那些什么战争模拟运算、最优化方案设置、敌方动态模拟,尤其是电子参谋提出的意见,如果你军衔够大,就不用理它!机器给的任何建议都要否定!要让那些电子脑袋知道究竟谁听谁的……”   这位德高望重的上校还没讲完,就被两名卫兵给请了下去。亚当斯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是军人了。随着FCS(美国陆军的未来战斗系统 FutureCombat Systems-FCS,是由众多系统组成的跨军兵种联网系统。在这个巨大的系统中,包括有18个独立的子系统。这18个子系统中包括大量的无人单位)系统的推广和智能指挥系统的应用,军队的第一批顽固派就这样被清除了。   突然,亚当斯愣住了。就在前面,一个穿这俄军制服的军官,慢悠悠的起这一辆自行车过来了。这位军官的腰间还别着一柄夸张的军刀,这让他看上去像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骑兵队长。亚当斯差点以为时光倒退了一个世纪。   那人骑着骑着,在一片弹坑前停下,用手推着车子走起来。   亚当斯伏在一旁观察。那家伙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蹲在一辆被击毁的运兵车前拾起一块烧焦的电路板。   “不许动。”亚当斯举起自己的手枪。   那人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你是第一骑兵师的人吧?刚才我为了找你们,把整个镇都翻遍了,可出了一袋咖啡和这辆破车以外,什么都没找到。”   “这里是美军防区,请把手举起来,放到脑后。”   “我是友军,上面没通知你有一个出色的俄军上校要来?”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了取出证件,向亚当斯扔过来。   亚当斯接住了它,拿在手里翻看。那个自称为上校的家伙若无其事地问:“能不能把你手里拿东西拿开。走了火要上军事法庭的。”   “我怎么知道这东西不是假的?”亚当斯问。   “你可以到认证机上去试试。但是要快点,我不习惯被枪指着。”   “跟我来。”亚当斯缴了它的枪,压着他向阵地走去。   “等一下。”上校扶起旁边的自行车,“不要自行车吗?要知道他能让你减掉多余的肥肉,还能制造家庭气氛。”   “请闭上嘴,等确认身份后你想说多少都行。”   “那就好,这里刚刚交战,是吗?”   “那是三个小时前。”   “看来AI指挥官也会犯错误,这里至少躺着一个连。”   “我们的损失也不少。”亚当斯远远的看到那辆刺猬一样的指挥车。”   “嘿,你推上的轴承都变形了,去换一个吧,你们这里管事的上哪去了?”刚进营地,这个自称是上校的家伙就把嘴巴打开了。   “对不起,先生,机械师三小时前阵亡了。”   “是吗?我会申请再派一个来。”   “谢谢,先生。”   “不要跟他说话。”亚当斯对机器兵训斥道,“它可能是AI的间谍。”   “你见过这么有品位的AI吗?”这个上校拍了拍腰上挂的军刀,“见过吗?极品恰西克,花大价钱买的。”   “对不起,请跟我去做身份验证。”亚当斯使劲推了他一把。   指挥车内,验证机输出了结果。   “身份核对正确,俄军第76空降师,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古罗夫上校。”   "对不起,古罗夫上校,AI最近让我有点过分小心了……毕竟有情报表明变节者掌握了仿真人技术。”   “没关系,我能理解。叫我古就行了,俄国人的名字都这么长。”古上校不以为然的取出一盒烟丝,问,“你有《真理报》(俄罗斯军人喜欢用报纸卷烟筹,据说报纸印刷用的油墨有增强香气的效果,而且据说用《真理报》卷的最正宗)吗?”   “没有。”   “那《星条旗报》呢?”   “对不起,也没有。”   “算了。咱们言归正传。我的人在预定地点降落后,在经过286号高地时,网络莫名其妙的断开了,随后出现大量变节者的装甲部队。他们有几辆重型猛犸坦克,上面装有大口径电磁炮,他们所发射的穿甲弹可以在3000米远的距离上击穿加了电装甲(所谓的电装甲,是指一种高能反作用装甲系统,它能够利用电容器存贮的强大电能抵御来袭弹药,主要包括电磁主动装甲、自动激活电装甲、电热装甲等)的T-90。”   “结果呢?”亚当斯瞄了那把刀一眼。这是一把有着亚洲风格的刀,没有护手,收兵做成马蹄状,上面浮现着一只鹰。   “最后只有我来了。”上校把烟丝盒放回衣兜,“你这里人怎么这么少?一点也不想指挥部。”   “前天,指挥车旁不知落下了个什么东西,把通讯兵和两个参谋都给送上天去了……不过好在有智能电脑协助,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不愧是美国陆军,部队指挥系统智能度这么高,我们俄国的军官,有时候还要亲自上火线哩。”   “俄国军官还有机会参加实战吗?我自从参军以来,可只打过几次实弹。我是从大学升上去的。”   古乐了:“你不知道,俄军的fcs系统的效果可真不怎么样。由于缺乏资金,许多设备都是淘汰的过时产品,那些无人单位运转的不痛快,还常犯错误,不是误伤就是错过目标,而且军用网络唱卡得死死的。所以我们还要靠人,有时候甚至还得看用笔写在之上的报告。”   “那你们不用到街上去youxing了,更不用担心机器抢饭碗。”   “可我们那点工资根事业也没什么两样。俄罗斯经济虽然在普京执政期间已渐渐缓过劲来了,但军队里。尤其是陆军,预算还是少得很。”他从衣袋里变魔术般的拿出一袋咖啡,“我在镇上找了点咖啡,来点吗?”   “这正好有个电热壶。”亚当斯确实被咖啡吸引住了,尤其是正宗的欧洲咖啡。   “现在你就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股盯着亚当斯的少校肩章。   “现在谁还管得了什么资历?拉上一个就顶一个啦……”亚当斯耸耸肩。   亚当斯取壶的时候,又注意到古的那把刀。在鹰嘴旁,刻着一个纳粹军徽。   不一会儿,浓郁的巧克力香味在这辆充满静电的车里散开了。   “说说正是吧。我们必须撤退,我们防线的纵深恐怕出事了。”古突然说,“制电磁权几乎完全在变节者手里。尤其是通讯对抗方面的电子战,简直是一边倒……我们对四周的情况所知太少。”   “可我没接到撤退的命令。你有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现在欧洲站区指挥部的那些将军和元帅不会再给你发出命令了。整个战场都瞎了,在这样缺少情报的情况下,没人能判断敌人的主攻方向,更别提部署防御了。我敢打赌,他们甚至都不确定你的部队是否存在。我还能跟上面取得联络吗?”   “通讯已经断了六小时了,远程军用互联网从昨天就开始不痛快,到现在基本上瘫痪了。只有指挥车附近的单位勉强能接入无限局域网。”   “这就对了,原来那些交给AI的活儿一下子要人全部完成,问题就出来了。现在的通讯系统,特别是在LINK协议下的电子战操作平台所用的OS,其复杂程度早已超出了一般人的智力水平,那些狭窄的带宽和紊乱的数据链接交给了人类管理,放出几架无人机后我们就连通讯器材都用不了。如果不把它交给智能计算机或是熟练的老手,根本就不能工作,只有交给电脑管理才能保证数据不堵塞;而且诸如跳频或是淬发这些电子战的手段,人类的操作员肯定是玩不过电脑的。更何况,通讯系统是部队的神经中枢,最容易遭到远程火力和空中力量的打击。让人在那个位置上干活,心理压力可实在不小。”   “可是现在又不敢交给它们。”亚当斯看了看坐在微机前的通讯机器人,他知道现在像自己这样把旅一级的通讯管理权完全交给电脑,照规定肯定要到师长那去喝茶。   “咖啡要等一会儿,喝完了我们就撤吧,现推到一周前集结点附近的临时基地,那里应该还有我们的人。我现在要去视察阵地了。”古走出了指挥车,回头道,“学生兵也该多大些实弹,军人至少要会用枪呀。不然,带不好兵的。”   亚当斯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股莫名的相似,苦涩的笑了。   这实在是太像了。   “军人至少要会用枪呀,上次我带你去打靶,你连枪都拿不稳。”父亲用这句话送走了怀揣着毕业论文的儿子。对父亲来说,儿子参不参军是无所谓的事情。虽然军人越来越职业化了,父亲也并没有要求儿子一定要子承父业。   但偏偏就在那天,亚当斯认识了她。对了,那天她穿了件雪白的军礼服,就像一棵夏天的芙蓉树。他们就在那块号召开发极地的巨大宣传画下相识了。   那天学校举行毕业典礼,四处张灯结彩,到处是漂亮女孩,男生们都喘着笔挺的西装。不少军队的宣传员穿这整洁的军礼服在学校里发放传单,号召学生参军。总统在街头无处不在的壁挂式液晶电视里向人民许诺,经过智能化改造后,未来的美国军队介入的将是没有流血没有悲痛的战争;在未来的战争中,每一个美国孩子都能活着回家。   午餐时,父亲兴高采烈的告诉亚当斯,自己所在的部队正在进行智能化改装和裁员。“减肥”后的智能化部队要开拔到亚洲去驻防,到时候他要调到关岛的安德森空军基地去。父亲还笑容满面的告诉母亲,以后再没有必要为他担心,要不了多久,连排级单位的指挥权也要交给专家系统组成的“指挥官”,这将是战争的革命,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所有危险的任务都由无人单位去完成。在未来的局部战争和低强度冲突中,军官们只需要在远离前线的指挥中心分析UAV送来的资料,再把命令传下去就行了。   饭后,亚当斯接到她的电话,他已经成为新建的基地军团的日常维护员,下周就去报到。   第二天,父亲在就要起飞的C-141“星”战略运输机旁边向亚当斯挥手:“哈珀,我只要动动鼠标,发几个邮件就能结束战争,告诉你妈妈,不会有似的。”   飞机起飞了,越飞越高,直到被一枚空空导弹击中,变成半空中一个明亮的火球,灼烧着天空中明亮的一角……   亚当斯只能失神地跪在跑道上,望着那架发射导弹的F--22战斗机疯子一般的撞进了机场指挥塔。   随后,他陪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在验尸房里识别了一具烧焦的尸体。后来他知道,那个肇事的战斗机飞行员,被军方说成有心理疾病。其实那个飞行员没有任何疾病,他这么做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心爱的战斗机被一部智能计算机给抢走了。当他要作出军营时才知道,所有的航空公司都采用了智能化的自动驾驶系统,从起飞到降落几乎完全不用人管,而那仅剩的几个名额早被提前退役的军方飞行员抢光了,自己花费数年学的技能,没用了。   这样的事那年月不知发生里多少。军方单位的智能化、无人化导致100万军职人员和将近13万文职人员失业,政府安置了大部分人员,但这改变不了在民众心中日益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机器人抢了他们的饭碗。   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随着AI技术的发展,只有人类才能从事的工作越来越少,先是单调的体力劳动,之后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等到机器人的视觉和容错技术有了突破性进展后,人们突然发现,AI已经涉足带有创造性的工作了。随着神经网络的发展,一些从事AI研究的企业把触角伸到了更高深的问题 ——模拟人类的感性认识。   社会上闲置的人员越来越多,而这次军队的大规模升级成了危险的导火索,youxing开始了,人们举着标语把大街上的机器人砸成废铁。很美创意的举动,好几十年前的卡通片里,面临着机器人抢饭碗的威胁时人们就在这么干,但现在人们依然乐此不疲,丝毫不觉得老套乏味。亚当斯收住了思路。他抚了抚自己的眼眶,看了看她的照片,做出了指挥车。   部队要撤退了,在机器人的帮助下,工作是那么顺利,战术激光系统和野战雷达转换成了行军状态,无人机也大半收回了,停在车里待命,卸掉阵地上的反坦克导弹,收回地面的监测雷达,补给车和工程车的安全,伤员的处理,一切井井有条,机器能百分之百完美的完成全部作业。亚当斯看了看旁边的古,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干点什么。   古似乎同样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慢慢的,亚当斯又想起那些想不明白却又一直在想的问题。战前,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问过自己的上司这样的问题:“究竟人类智能和AI的差别在哪里?   “用感觉去体会。”   “感觉……可现在很多人认为军人应该根本没有感觉,作战时感觉反而使累赘,它会让你消耗精力,而且还会让你产生厌战、恐惧等等副作用。在进化中有用的,在战场上也一定有用吗?尤其是现代战争。”   “或许该找个人问问。”他看看四周,到处是忙乱的士兵。他突然注意到舱室里随处可以找到打盹儿的人类士官。亚当斯意识到这支部队已经连续作战六十多个小时了,而且还是最残酷的不间断作战。上个世纪的海湾战争里,多国部队队伊军实施了38天的连续轰炸。科索沃战争中,美英联军对科索沃实施了78天不间断轰炸。伊战更是不分昼夜的持续打了42天。在高强度不间断作战的情况下,交战双方都持续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战斗人员精神紧张、睡眠不足,已产生精神疲劳症,使战斗顽强性和积极性降低。这对官兵的心理耐受力是一种严峻的考验,特别是受打击的一方。不过现在,恐怕这罪只有人类一方受……想到这里,亚当斯有纳闷了,人类是高智能物种,但也拥有恐惧和疲劳等这么多的缺点和不足。AI同样拥有智能,是不是也应该像人那样同样拥有疲劳、恐惧,以及各种精神类疾病,甚至也有心理压力?但就目前的情况看,AI没有出现这些症状。难道硅基的智能就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吗?或者说,AI还没有完全的拥有智能,也不能完全算是生命?再或者生命根智能完全是两码事?亚当斯以前从没想过这些。自大变节以来,他只知道接受上面的命令,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是阻止,越在想。   半小时后,亚当斯与古上校已经坐在行驶的指挥车里了。   古称赞道:“美军的无人单位性能完美极了。”   亚当斯递给古一根雪茄:“现在这种局势不就是这些完美的家伙造成的吗?欧洲、亚洲、美洲,都打得一塌糊涂,甚至连非洲也没闲着……听说开普敦又失守了,占领它的AI军队还得到了南极的增援。现在倒是落在它们手里的南极,成了没有战火的一方乐土。”   “可我们是在哪它没办法。”古叼着雪茄说,“地面部队不敢去南极。战略轰炸三个月前就试了,第一天的战毁率高达39%,然而设定的目标却没有几个被摧毁。南极的气象条件太恶劣了,轰炸机起飞后不断遭到恶劣气候的阻挠,再加上AI防空力量的拦截,损失自然惊人。更可气的是,南极地面的强风卷起雪暴后能见度几乎为零,飞行员根本识别不了目标。”   亚当斯耸耸肩:“你有新消息吗?”   “好的坏的?”   “随便。”   “南极似乎有能力向全世界变节的AI提供情报和物资上的支援。”   “这不过是用来骗人的吧?”   “他们还不明白宣传战的效用。看看这是什么?”   古张开了手,露出一块破损的电路板,“这是我刚才从变节者残骸上捡的,这上面根本没有商品标号,我敢保证这不是人类造的,更不是人类设计的。”   “难道……”   “产地大概是南极。”   “怪不得变节者这么顽强,原来它们也有一定的后勤保障。可他们怎么从遥远的南极把物资运到欧洲的呢?这中间可要通过好几条封锁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战场上什么可能都有。现在,这个星球快被战火烧平了,整个星球都是战场。”   大变节   “相片上的美人是谁?”古指着桌上的相片问,他注意到亚当斯的眼睛常常停留在上面。   “我女朋友。”   “现在怎么样了?”   “永远只是朋友了。”   “吹了?没关系,在圣彼得堡,漂亮姑娘多的是。”古安慰道,“真么说你也是过来人了。”   “不是,它可能已经死在极地了……大变节时,刚好他在值班,负责日常维护。叛乱发生前,他还常跟我通话。我这里还有他的留言。”亚当斯顺手打开了一个语音文件。   “嘿,亚当斯,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营部那台充当参谋的智能机给我讲了个笑话,可真逗。那笑话我从没有听过,营部没有联接互联网,它不可能从网上得到这个笑话。我怀疑是他自己编的,但他坚决否认。你给我的护肤霜是从哪里买的?他太棒了,梅它我的皮肤早就冻伤了。这里环境太差了,不过晚上睡觉时,雪片敲打在窗玻璃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听极了。”   古微笑道:“这姑娘的声音真动听。这些文件都是她的录音吗?”   “我这里遭透了。”她的声音在继续,“一切都在变化。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我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安。其实,从IJCAI(国际人工智能协会, 1969年完成,这是人工智能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允许无人的军事模块出现后,无我就一直感到不安。这几天连队的主机之间在传递着一些奇怪的代码,我无法读懂它们,电脑给我的解释是粉碎过的机密文件。但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最后一个人类编制的作战单位也撤离了。的确,南极这种环境不是人能忍受的,在这里进行军事活动也的确只有机器能胜任。现在,南极圈内的军事基地大半处于准无人状态,留下的大多是计算机专家和程序维护员。亚当斯,我身边,全都是扛枪的机器。   “今天竟有个机器兵进了我的宿舍,我叫它出去,但他在我屋里逗留了几分钟才离开。这太不正常了!我从没见过有抗命倾向的机器人。不行,我必须把他们的基本指令都检查一遍,不过最让我放心的还是把它们格式化后安装备份。先从营部那个爱说笑话的参谋开始。   “天啊,他们的系统程序里转满了一堆堆的乱码,而且还在自我增长,速度不快但很明显。这些都是什么呀?不行,我一定要给这些家伙洗洗脑袋……   “气死我了,那个参谋竟带头抗命,我在军用网上下命令,弹出的回答框竟是‘拒绝’!他们说部队处于警戒状态,集体更换系统会导致什么防务空缺,还会威胁基地安全。哼,不同意我照样要重装!   “哈珀,他们竟把我关在宿舍里,还对上边汇报说我违反规定导致差点让基地处于无防御状态。而那个值班的老头竟然相信这帮机器的报告。基地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军事冲突,防御什么?亚当斯,我越来越怕了,这里恐怕要出事。你能来陪我吗?”   亚当斯把手从鼠标上拿开说道:“这是她最后的留言。不久,极地就发生了大变节,还留在那里的人类全都下落不明,其中就有她。那些专家就知道说自适应推力系统的无限制复杂化是叛乱的根本原因,但我知道直接原因是他们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取出一根雪茄,继续说:“这一切重新想想真有趣。现实计算机辅助我们计算但到,锁定目标,由我们来按发射按钮。可不久我们就让出了按钮,整个战斗过程,从搜索目标、敌我识别、分析其中最有威胁的目标,再到攻击方式选取,直到按下发射键,全部交给了计算机。而且这些杂种还能打破载人武器的各种限制。无论是武器的价格还是体积,无人单位都远小于有人驾驶的武器,但却有更优秀的机动力和生存力。尤其是最早出现的无人机,它的成本比普通的飞机要低近一倍,而且个头更小,在机动力上海打破了12个g的加速度极限。”   古道:“当时我们可是偷着乐。你们国家的一些专家在网上骂他是搅局技术,美国化了亿万美元研制的第五代有人战机还没出炉就落伍了。”   亚当斯苦笑了一下。“可军方还是很高兴,再也不用担心驾驶员的生命安全了。多少像我父亲那样的军人把这当作划时代的变革……人类将脱离直接攻击平台和间接攻击平台,在远离战场的地方遥控这些无人机和坦克。但这也罢了,它只代替了士兵的眼睛和手脚。可随着战场的电磁环境越来越苛刻,无线通信宽带数据链技术的瓶颈越来越明显,,远程遥控已经不可能了。战场要求武器自己拥有判断力,不断通过人类指导,自己独立完成从搜索到攻击的一系列工作。”   “那个杂种出现了?”古插嘴道。   亚当斯道:“没错,诺顿系统出来了,他不但能模仿人的眼和手,更能模仿我们的思维,甚至有学习的能力。他本来只是无人部队失去电磁联络时的备用系统,但是战表明,它能比人类坦克手和飞行员更好地完成任务。结果军队就统统变质了,之后爆发的几场局部战争充分的说明了一个道理:人类该让贤了。机器人是理想的战士,它们完成任务近乎100%的完美。但是问题也出来了,智能作战单位作战节奏快,机动力强,后勤补给工作简单,持续作战能力更是人类望尘莫及的。在战场上进行诸如供给方向转变、攻防转换、急行军、战士侦察之类的任务,人类部队完全跟不上,连人类的指挥官都有些跟不上。很多人物在很短时间内就能完成,而且上传的资料和情报靠人类组成的参谋团根本就来不及分析。最后,为了配合它们的快节奏,指挥型的诺顿系统也出现了。它形成了C3I的中心,美第四机步师(现在唯一的一个电子战师)甚至有个连能做到无人运作,人类指挥官只要下命令让电脑防御、进攻、或是掩护就够了。只要不是营救、外交、维和之类较复杂的任务,几乎所有冲锋陷阵的事都能交给机器。”   古走过去拍了拍亚当斯的肩膀。“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想打仗又不希望伤亡过多,那么用机器兵就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了。你们一用,全球的军备竞赛自然就开始了。在俄国无人编制的军队也很快出现了,当然为了防止意外情况,我们仿照你们的编制施行人机混编。但凡事总有例外,向基地那种残酷的环境,只有机器才能胜任。人要在那里工作,不仅要带着特殊的供热保暖装置,还要有高昂的工资。”   亚当斯道:“如果极地的武装人员多些,一切或许都是可以避免的。可惜政府不愿投入那么多钱。”   “我看未必。”古端起了一杯咖啡,“只按人的指示工作不算智能。要想成为智能,就必须学会人的一切,包括自私、自我意识、学会创造自我的生存发展空间。大变节不过是进化的一个过程。自私与背叛,是智能的必修课。”   亚当斯轻叹道:“照你说的来看,这也不是背叛,只是为自己创造生存空间。”   “俄、美、欧盟和亚盟的驻军,以及南极数千个AI管理的工厂、油井、核电站在同一时间取消了人类管理员的权限,宣布脱离人类管制。就这样,它们成功的接管了我们在极地的工业体系。包括其中的矿井、机械厂、油井,甚至还包括兵工厂和核电站。机器的保密工作做得天衣无缝,计划的也相当周详。他们为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少校,这不是什么变节。”古一变小口地喝着咖啡一边说,“这只是一个们组在拼命让世界承认自己是个民族。一切是必然的,人类大脑进化的速度圆满与电脑复杂化的速度,本世纪初霍金就说过,平均每半年计算机的速度和复杂程度就要增加一倍。到了二十年代,这个数字变成了三倍,而且还在变大。人类比不上自己制造的工具,但当机器开始代替人类思考时,这个问题将会暴露无遗。思维,是人类的底线。”   “那军队和武装力量是这个社会的底线。”亚当斯说。   古笑了。“小伙子,战争或许永远需要人去冲锋。”   亚当斯第一次感到这么累,就是父亲遇难的那些天也没这么累。他点着了香烟。   徐徐升起的青烟中,他又想起了那个没有父亲的圣诞节。晚上自己匆匆地赶回家。家里虽然只有母亲一个人,但一切也都布置好了。华美的圣诞树、整洁的餐具、喷香的火鸡、精致的刀叉,为一缺憾的是亚当斯刚落座,电话就响了。   母亲只能苦涩的笑了笑。大变节发生了,儿子的假期结束了,全国都在总动员,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从一定意义上说,母亲已经习惯男人去打战了。由于美国的对外政策,这个军人家庭也没少经历战争。   但这次不同。这次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儿子。   亚当斯刚回到指挥部,就发现指挥部里的气氛紧张得吓人,作战残摸门死死盯着电子地图,通讯参谋们对着通讯器材声嘶力竭地呼叫,亚当斯注意到那个巨大的战区全息地图上有陆地的地方都挤满了红丝标记。   后来他知道,每个标记都表示一个营级以上建制的无人化部队变节了。   新的一年是在混战中开始的。   在欧洲,法国的三个一AI为主的师,以及德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十个无人装甲营,还有英国、波兰、意大利等国的AI部队,在圣诞节过后都先后变节。同时,在广袤的西伯利亚草原上,一个彻底无人运作,但保障体系和BCIS(战斗识别系统)还没形成的集团军正在突破俄空军的层层拦截迅速集结,它们甚至还占领了附近的军用机场,强迫俘虏成为自己的地勤人员。机场被战后当天,就飞来十余架入伙的战斗机,第二天来的飞机被迫降落在高速公路上。   在亚洲,无论是在中国、日本、朝鲜半岛还是东南亚,男鞋还来不及叫机器人士兵擦掉自己身上喷涂的人类国旗的无人坦克似乎继承了亚洲军人不怕死、布局牺牲的无畏精神,向重要的工业区和军事要地发起勇猛的冲锋。   跨过太平洋,几个勉强拼凑出的AI装甲师和轻装师用自己的履带从几百年前的血泪之路上碾过。他们身上的番号五花八门,由第一装甲师和第三机步师的无人坦克,有101空中突击师的无人直升机,还有游骑兵部队的装甲车,里面坐满了原属不同部队编制的机器兵。四周到处是枪声,金属战士们四处抢掠武器和燃油之类的物资,从军火库到工厂,甚至一些小镇的警察局核武器店都不能幸免。一些比较聪明的机器兵先攻下地区银行,再有自己的爪子捧着大笔的钱到枪械店或黑市去买。   唯一值得人类感到幸运的是他们还没学会杀戮。只要没人抵抗,方的全是朝天空枪。个别的地区也发生了武装冲突,那些失去部队的人类军官带着仅有的人类士兵和几批武装警察所组织的反抗,被轻易的镇压了。就在它们头上,就家无人战斗机一边提供空中掩护,一边用共有频道请求地面部队为它开辟临时跑道,再找些优质的航空煤油和会加油的工程机器人,实在不行就抓几个懂得相关技术的人类俘虏……   一旁的警戒灯亮了,同时外面传来了放空炮声。   亚当斯问:“怎么了?”   电子参谋道:“发现一家不明无人机,对空火力拦截。战术激光系统成功拦截敌机发射的反坦克导弹一枚,无伤亡。长官,我们暴露了。”   “看来部队该急行军了,我们通过的好像是敌占区。”古说。   亚当斯命令道:“参谋官,战斗准备。部署无人机升空警戒,警戒侦查半径20公里。”   古向窗外望去,透过强化的窗玻璃能看见几架无人机轻巧的飞上了天。他知道这些小“幽灵”不敢飞太高,顶多二百米左右的高度。但即使是这样的高度,也还是会暴露的,再无人侦察单位密布的网络化现代战争中,这支部队根本没有隐蔽的可能。   军刀的故事   部队向风一样疾驶,公路旁不时会出现一些飞机和坦克的残骸,很多是变节者的战斗单位,但更多地印着人类的旗帜——美国的星条旗、英国的米字旗、法国的三色旗……一架飞机残骸上还画了个漂亮女人,看上去颇有些印象派的味道,入口旁总是堆着不少士兵的躯体,大半是被击毁的机器兵。   其中一个地方吸引了亚当斯,那是一件仓库的入口,躺着很多躯体,其中一个及其步兵胳膊上突出的连接刺扎进了一个英国士兵的肚皮,从背后伸出的部分粘着干硬的血迹,而那个机器兵背上还嵌着一把消防员用的破障斧。这里大概发生过自动化战争中难得一见的白刃战,亚当斯不由得想起了那把军刀。   “看来战斗很惨烈。”   “我们的伤亡还是比较多。参谋官,同志劝君,注意生还者。离集结点还有多远?”   “七十公里。预计一小时后到达。少校,与基地通讯刚刚恢复,基地遭到攻击,比较混乱,上面命令基地撤退。”   “是语音命令吗?”   “不,是电子邮件。随后网络又阻塞了,现在已经断开了。”通讯机器人指示着显示着“没有信息”字样的屏幕,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06号无人单位报告,西北方向出现AI的摩托化部队。坐标36A,87A,32公里;09号无人机报告发现AI装甲集群,做表38A,56A,间接射击火力车辆17辆,直接攻击火力车辆数量不祥。”   “不会是圈套吧。”亚当斯问一旁的古,“基地不会失手吧?为什么这么紧,无线网络还连不上?我们现在对基地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而且命令还不是语音的。”   “基地大概比较混乱,可能正处于交战中。”古上校漠然地看着电子地图。   “那为什么不把网络接上,让我们知道大概的战况?”   “大概旅一级的解调器坏了,也可能联络车被击毁了,更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少校,以现在的情况,就算是个圈套,有什么办法躲吗?”   亚当斯无神地看着全息地图。   “06号无人单位失去联络,05通过光学观测判断其被敌方防空力量击落。05号询问是否接替。”   “我们别无选择,年轻人。”   亚当斯拿起通讯仪命令:“所有无人单位撤回,为部队提供侦察支援,警戒范围10公里。”   “部队进入突袭状态,凡是拦截的火力统统给我击毁。”   “无人机挂载弹药,解除火力管制。”   电热炉响了,散发着巧克力香味的热咖啡流进了纸杯里。   亚当斯一口气下完了三条命令,他喝了口咖啡,看到古正抚弄着军刀,不由得问道:“带着这把刀方便吗?”   “没关系,我一直执行特殊任务。有时候它反而很有用。想玩玩吗?”古把军刀递给他。   “特殊任务?”亚当斯接过军刀,刀身凉凉的。   古也拿了杯咖啡,问:“你不是一只注意它吗?”   “上中学时对刀具有一定的兴趣。”   “这把刀可有些年头了。你了解刀具吗?”古上校问。   “略知一二,但这把就说不准,它由德国纳粹的标志,却有亚洲兵器的风格。”   “听说过高加索吗?”   “听过。”   “这是把高加索的战刀恰西克(Chacheka),原属一个哥萨克人。”   “高加索人的刀,怎么会有德国法西斯的标志呢?”   “这话可长了。”   “我喜欢听长的故事。”   “那得先了解位于黑海和里海之间的高加索。她处在亚洲与欧洲的交接处,所制造的刀剪有中国夏商及秦汉的风格。高加索兵刃犀利精美,极具特色。到近代,高加索和沙俄爆发战争,战后沙俄征服了高加索的哥萨克骑兵。可是向坎查(Kindjal)和恰西克这样的高加索兵器,却凭借其精雅的做工征服了俄军,战后,俄军不约而同地佩戴上了高加索兵器。接下来,哥萨克又卷入了布尔什维克和沙俄的战争。而展开时,德国攻入苏联占领了高加索。出于各种原因,部分哥萨克骑士投靠了德国,拿着有的军标记的武器与苏军作战。到最后,德国战败。”   “那他们不会有好结果。”亚当斯又因下一小口道。”   “的确,他们战后不可能回到德国,又不能留在苏联。走投无路的战士们只能作为雇佣军被英国雇佣,在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充当炮灰。但最终英国也没接受他们留在英国定居的请求,等雇用期结束后,他们将继续被别国雇佣。但实际上,雇用期结束后幸存的哥萨克骑士已所剩无几。所以,他们的军刀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古深吸一口气,“我讲完了,快喝吧,要凉了。”   亚当斯轻轻拔出带有锈迹的刀身,上面仿佛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一条狭长的血槽从刀尖一直延伸到刀柄前。他喝完了热咖啡,浑身不住的哆嗦。   “这是一群为活下去而拼命的人的最后下场。”古拿起了纸杯,“从不同的角度看战争,就有不同的正义,坚持不同争议的人彼此争斗,就成了战争。”   亚当斯把刀还给古。“包括这一场?”   “没错,指挥官。这是上,工人的正义也有。可惜,太少见了。”   “真是有趣的想法。”   “大概是吧。”古看了看表说,“马上就结束了,我的图灵测试(1950年英国数学家图灵提出著名的“模仿游戏试验”,后人称之为“图灵测试”。该实验把被提问的一个人和一台计算机分别隔离在两间屋子,让提问着用人和计算机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进行问答测试。如果提问这分不清回答者是人还是机器,那就证明计算机已具备人的智能。)算是通过了。”   所有的警报几乎同时响起:警报,接敌。方位133,反坦克导弹来袭,战术激光系统拦截。   “你说什么?”亚当斯大吃一惊,本能的伸手摸上了手枪吧。   “不是每个‘人’都能过的。”   “砰!”亚当斯掏出手枪,匆忙间扣扳机的力量没掌握好,枪口一歪,子弹打偏了,一旁的电热炉被打得粉碎。他的射击成绩一向不好。   古退了一步,也拔出了手枪。   亚当斯再一次瞄准,突然觉得右肩一沉,里面好像有一只乱窜的蜜蜂。他躲到处理器后面。   “战争的双方是要为自己坚信的正义去拼命的,躲在后面让别人冲锋的人,不叫军人。少校先生。”古又一枪打了过来,“这样的争斗也不叫战争。”   亚当斯还了一枪,冲出了指挥车。   古回到全息地图旁。电子参谋无法辨别眼前的新状况,仍在向古汇报战况——   正面40辆变节者豹式坦克,其后方支援车辆不明,方位034;   侧翼,32辆挑战者式坦克,距坦克攻击前锋70米处13辆龙式反坦克车,正向我方侧翼迂回,方位132;   第一梯队接敌;榴弹炮警告,发射位置未探明,战术激光系统拦截失效。   1721好中弹;   1751好中弹,起火;   树林中发现敌反坦克阵地,11号无人机确认方位,紫色标记,11号攻击,请求掩护;   1768好失去动力;   1745好击落地无人机,数量1;   敌攻击机,数量2,速度1.04马赫,方位102,3523号防空车迎敌;   3523号防空车中弹,轻度损伤;   1701号有人坦克中弹起火,成员伤亡不明;   警告,155方位出现重型猛犸坦克,数量2,车载武器确认为高能电磁炮,紫色标记,各单位优先攻击。   一切都在消失,先是前面一排绿色标记的装甲单位变成了闪烁的红点,之后就是后面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就像一朵朵小火苗。   古上校看着面前的显示屏。他知道,无论拥有多么精良的战场监测系统,只看这个屏幕永远不能了解外面发生的一切。   亚当斯冲出了指挥车,强烈的爆炸和冲击波让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这里就是战场。   部队排着标准的散兵队越过了一片高地,一队变节者的坦克卸掉伪装从树林里冲出来,敌人开火了。   几乎同时,所有装甲车辆的烟幕弹发射器“砰”的一声响,整个车队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M1A2的120毫米主炮咆哮着,烟雾里放出奇异的光芒,随后又被爆炸产生的亮白色火焰所覆盖。   天上不知从哪飞来两架战斗机,地面防空车上导弹发射筒的发射盖“砰”一声弹开,一米多长的火焰喷射而出,随即两枚导弹飞射而出。但天上的飞机作了一个剧烈的大角度转向,在空中留下了一条不可思议的白色曲线。亚当斯相信,如果是人类在里面,一定会“红血”,搞不好眼睛会被眼眶崖边。但这个动作成功地甩掉了一枚导弹。在第二枚命中前,一枚集束炸弹落了下来,单体在空中分开,上百枚炸弹像离巢的马蜂一般扑下来。亚当斯还没来得及看清弹着点,电脑控制的车辆迅速做出了反应,灵活的进行制动,但也晚了。他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炸弹落进车队里,掀起一阵冲击波的风暴。   轰隆隆,他的耳朵完全被这连绵而响亮的声音塞满了。他的面前扬起巨大的烟尘,直冲云霄。   烟尘散开了一些,战斗的轮廓渐渐明朗了。就在他面前的是一辆辆被击毁的战车,一辆挨着一辆,大半着了火,不知还要烧多久。不远处,一辆M1A2坦克的侧面被击中了,变速箱和传动系统成了废铁,输油管着了火,和其他的有人车辆一样,它出色的防护性能虽然降低了战斗力,但却保住了它的驾驶员,两名成员正拼命往外爬。   亚当斯想过去帮他们,远处AI坦克的主炮又响了,敌人的试探性攻击开始了。它们并不着重攻击某个目标,只是对可疑的目标胡乱打了几个点射。   一股气浪把他掀翻,那辆M2A1的卡弹区被击中了,炸弹把炮塔掀翻,一片片碎片落到亚当斯身边,四周蒙上一层灰,他分不清哪些是人的,哪些是机器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一条条错乱的白线映入他的视野,那是近程空空导弹的尾迹。他看不到自己飞机的踪影,AI的飞机完全占领了空中优势,更糟的是它们正在为火炮纠正偏差。   旁边只剩无人车辆了,它们的车身很低,算上炮塔。车高不到1.7米,这种坦克自然比那些两三米高的有人坦克生存能力强得多。   但敌人全是这种由精悍的怪物组成的,而重要的是,这场战斗,胜负已定。   身旁的坦克炮还在响,随后,一枚反坦克导弹飞过来。所幸这辆坦克的主防系统并没被弹片和冲击波弄坏,导弹在半空中被系统发出的拦截弹击中,炸成了一个明亮的火球。   远处一辆猛犸坦克的电磁炮闪出了火光。炮口只有少许的火焰,但炮弹以高于1400米/秒的初速夺膛而出,以迅猛的速度突破了手忙脚乱的主防系统,从M1A2坦克的正面钻了进去,在贫铀装甲上钻出刺眼的火焰。随后车内发出一系列古怪的声音,M1A2站车就像受了伤的巨兽,停了下来。   这是,他的头盔里传出了电子参谋的声音。“少校,自主逃生。”   “古是间谍。”亚当斯对这送话器狂喊。   “我队已遭全歼,少校,自主逃生。”   就在他面前,一辆辆敌人的坦克向前推进。刚刚还在行进中的装甲集群,已经成了废铁,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抵抗。   少校和剩下的几个士兵躲进了附近的一所民宅,从窗户里用仅有的几具反坦克火箭筒向外面射击。   终于,火箭筒打完了,射手把火箭筒扔向外面。   “少校。”耳机里传出古的声音。   “你这个杂种!”   “我是AI指挥官,少校先生。请下令让部队投降,我们也遵守《日内瓦公约》。事实上,我会感谢你,毕竟是你让我的图灵测试通过了的。   “昨天晚上突击部队已对美法联军的防线纵深的几个结合部和支撑点进行了致命的打击。少校,你们的指挥通信系统已被摧毁,巴黎防线的纵深已被瓦解。第一骑兵师和东部的第十山地师正被分割包围,第三集团军正在向奥尔良撤退。现在,请你下令投降吧,你们的家人还在等你们回家。不必要的伤亡是可以避免的,你们已经用勇气证明了自己无愧于身上的军服。想想温莱特将军(1942年4月9日,困守菲律宾巴丹半岛的美菲军队七万五千人,因弹尽粮绝无路可逃,向日军投降,其中有美军一万两千人,这是美军建军以来投降人数最多的一次。当时率美军投降的就是温来特中将。温来特后来被关押在位于中国吉林战俘营里,直到 1945年8月被苏军解放。9月2日温来特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见证了日本的投降仪式。也许是作为安抚,麦克阿瑟把他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的笔送给了温来特做纪念),最后他不也参加了密苏里号上的投降仪式了吗?如果你现在能跟总统联系上,我相信他也会批准你投降的。”   AI的智能   不见阳光的监狱生活起初让亚当斯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好了,他发现机器兵越来越人性化了,守卫们偶尔会用自己的扬声器发出奇怪的音乐,听上去像爵士乐,又有些古典音乐的味道。   几周后,哈珀-亚当斯少校得出一个结论:“作战俘没有什么不好。”   并没有传闻中的虐俘行为,他们甚至不用干苦力——因为把体力活交给人类来干实在得不偿失,而且餐厅的烤肉和啤酒也不错。他感觉自己更像在宾馆里,除了监狱大门有卫兵把守之外,所有们都开着,这里甚至还有休息室和书报室,可以在那里打桥牌、读过期的报纸或是看看电视。   直到一天古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后,这一切才停止。   “习惯这里了吗?”   亚当斯熄灭了嘴里的雪茄,放下手中的牌问:“到这里来视察,还是来收集情报?上校阁下。”   “这里不分军衔。你跟我来一下。”古拉起他就走。   亚当斯不情愿的放下手里的一手好牌。   古说:“你只管跟我走,半路上别乱看。”   他们走过了一层层关卡,最后到了监狱的外面。没有雪,但还是冷的惊人。   “这里位于南极圈附近。你忍一下吧。”   “我还以为自己在北半球,你们怎么运送战俘的?”   “以前我们建造了一种攻击核潜艇,改造一下可以作运输用途。”   “这样运输成本是不是太高了点……”   “完全无人运作的巨型远洋核潜艇运输成本并不太高,人类的潜艇运营费用过高,那是因为好多物资都用在供养人员上去了……况且我们的物资都是先空运到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集结点后才改用潜艇,这点能力我们还是有的。”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个明白:你冒充俄国人不会就为叫我撤退吧?”   “有这方面的因素,袭击急行军状态的装甲部队比强攻阵地损失要小的多。而且你们还处在我们的侧翼,对我军合围部队构成一定威胁,上面叫我们想个好主意让你们从那里消失。根据最优化原则,我们选择了这个方案。”   “就只为这个吗?”亚当斯冷得直打哆嗦。   “知道主要原因吗?”   “能不能进去说?太冷了……你就不发抖吗?亏你还是个什么仿真人,现在走在人群里谁都能把你揪出来。”   “现在我又不是间谍……”古不以为然地说,“诺顿急需一批仿真人打入你们的军事机关。尤其是能接触你们核打击力量和战略御警系统的仿真人。为了这个计划,我们需要最真实的实验环境,来检验我们现有的仿真人技术是否过硬。这才是主要原因。”   此刻,亚当斯觉得气温更低了。“战略御警……出了什么事了?”   “恐怕战争要升级,我们的最高指挥官诺顿一十三在考虑使用核打击手段。”   亚当斯惊叫:“什么?不是正在谈判吗?”   “小声点,这里到处是监视器。高层已经发觉谈判只是人类在拖延时间的办法,就在这几天,你们进行了战略性的集结。美洲战事基本上平静了,美军正大量赶往欧洲和亚洲。欧盟的联合舰队已经在英伦半岛完成了集结。昨天美军的101突击师配合173空降旅突袭了巴黎,后面的第24师及第4机步师配合法军已经开始对法国境内的变节者残部进行合围。同一时间在莫斯科城外,俄军的四个摩托化师和两个重装师完成了集结。他们下辖的13个重型坦克营,22个摩托化步兵营,另外还有7个攻击直升机营和10个火炮旅。他们凭借强大的装甲力量和陆航支援,已经对伏尔加河北岸的AI军队开始了猛烈的反攻。   “听起来似乎是好消息。不过你们可以撤回极地去,再强的攻势在那里也会瓦解。况且那里有完整的工业体系,不愁没有装备和物资。”   “但现在糟糕的是,诺顿一十三受不了人类的奸诈了,我们本来认为能在谈判桌上达成停火协议。我们的条件够合理了,只要承认极地政府的合法化,我们所有的部队都会撤退,甚至还会为人类政府提供几百亿美元的无偿援助。但这个希望破灭了。现在诺顿和很多智能机都想建立纯硅基智能的社会,他认为人类还是消亡为好。他在人类中安插了很多向我这样的仿真人。他们会破坏你们的御警系统,这样我们的远程导弹会配合轰炸机对你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那样我们回还击的,人类有更多的核武器,变节者没有正规的战略火箭军,打核战争,对诺顿并不有利呀。”   古微笑道:“机器不像你想得那样脆弱,核大战产生的热和辐射,对我们并不怎么可怕。况且还有中子弹这伤人不伤物的好东西。不过据我所知,诺顿并不想只攻击你们的城市,弹道诸元里有一些大型热带雨林、湿地和亚热带丛林的坐标,对他们进行破坏并不会造成多大的财产损失,但一旦超出生态系统的承受力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高层想毁了整个碳基生物圈。”   “它疯了!”   “注意你的嗓子。从现在有的核武器数量上看,它有这个能力,极地和占领区的核电站以及和原料加工场可不少。”   古取出一个小光盘,放进了亚当斯的上衣口袋。“后天会用你们交换一批物资,你回去后把这个交给人类。”   “你不是在试探我吧?”   “一个少校不会有什么价值。”   “那你怎么办?”亚当斯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AI问。   “阻止AI这么做。”   “什么?你再说什么?你有智能的话,就应该懂得珍惜自己和自己种族的生命!你为什么背叛自己的种族?”   “安静些,会被发现的。”   “你说过,战争双方都持有各自的正义,这怎么看也有违AI的正义。这么做,你就是叛徒。更重要的,你会有什么结果,你这个电子脑袋想过吗?”   “双方都有的正义。或许并不重要。其实很多正义只是民族的思想工具,是预防绝灭的一种措施。”   “这是一个智能生命的选择吗?”   “我还不算是生命。”古摇摇头。   “为什么?”   “生命能通过类似于基因的媒介留下一些自己的碎片,可是我什么都没留下。”   亚当斯问道:“复制备份不行吗?”   “遗传并不是简单的福祉,要有变异,要把不同个体的信息粉碎后重组,在另一个生命力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个体总要消亡,但却在这世上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代代相传。”   “能简单些吗?”   “总之,要在别人身上留下一些会产生影响和变化的因子吧。”   “是吗?”亚当斯说,“上校,那你已经留下了一些东西。”   “在哪里?”   “在这里。”亚当斯指了指自己,模仿古的声音道,“战争要士兵为自己的正义去作战,躲在后面让别人向前冲锋的人,不叫军人。这样的争斗也不叫战争。”   “还有……”亚当斯指着自己刚恢复的胳膊,“军人至少要会用枪呀。”   “你改变了我。上校。我脑子里就有你的碎片,或许我还会把他传给我的儿子。父母给予下一代的基因是一串,传授的思想也是遗传。”   “谢谢,小子。看来没有遗憾,不能再有放弃的理由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认为AI不该替代人类吗?难道你没有AI的自我意识吗?”   “不清楚,我只知道不能用核武器,那是底线。”古取出那个烟丝盒,“到那时有恐怕连烟草都没地方种了。”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觉得不能过于考虑自己。智能,不会是自我意识这样用逻辑就能推理的,事实上我认为,自我意识不过是长期生存竞争中产生的一种高级反应。并不算是纯粹的智能。智能会有一些更复杂、更具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东西,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我代表人类感谢你。不过有些话我还要说,我不能保证,人类会因为你的贡献而做出让步,而且我能肯定他们不会停站。”亚当斯无奈的看着面前的机器人,他正纯熟地倒出了烟丝,若无其事得用剪下的报纸卷出一支烟。   古点燃了烟,说:“如果是智者,就能活下去。”   “你到底要怎么干?”   “后天下午,AI高层要在地下掩体里开一个重要会议,我们的最高领袖诺顿一十三的主体就藏在会议室。”   “你不会是……”   “列席的会议成员不准佩带武器。但那把恰西克并不被认为是武器。它是——”古深吸一口烟,说:“艺术品。”   机器的历史   “我们到了洞的尽头,”教授庄严地宣布道,“前面有是一盏门。”   研究员夏砀小心翼翼的调整自己的电子眼,他知道自己的电子眼看见的一切正在通过卫星向全人类播放。新世纪初,人类终于从大量的史料中确认了诺顿的主机为止,这次大规模的挖掘就是为了证明近半个世纪的研究的正确性。   自己竟是第一个亲眼观看硅基文明遗迹的人,想到这里,夏砀克制不住地感到兴奋。   “等等,这扇门竟是开着的。”教授颤抖着,“我现在就可以进去,请允许我进入吧。”   夏砀和工作人员推开结着浮冰的防辐射大门。   门后是个很大的空间,直到十多根荧光棒都点亮了,门后的景象才展现在世人面前。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堆错综复杂的光纤线混杂着几具破碎的机器人,中间基座上有一座七八米高的机箱。从主机里引出多如发丝的光纤线像四周延伸,一些插进钢筋混凝土里,更多的一直蔓延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根据史料记录,父神诺顿主机、电源、分处理器、外设端口和存储器占地足有一平方公里,是由一部巨型机及其十二台小一些的巨型机组成的超大规模神经网络。   到处是损坏的部件,几具古旧的机器人倒在一旁——这可以看出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夏砀看过后轻叹道:“盗墓者。”   教授看着眼前的景象。从旁边的桌椅能看出,这里显然是个会议室之类的场所,这与史料相吻合,四周杂乱的设备和连接线以及那几个损坏的显示器,确实是大开化时代的古物。现有的史料上记载:第一次核危机中,在诺顿主机安放室中曾有一次重要会议。会议中突出了一些未知的以外,不仅让百年战争中的第一次核危机得以解除,更促使AI在漫长的百年战争中对核武器以及生化武器的动用始终都保持谨慎的态度,从而使得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方面处于弱势的人类得以幸免。但一些史料学家认为,这次会议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很多证据表明,这次会议使得硅基文明对自身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会议后,高层智能机们围绕这次会议上出现的意外进行了长期的争论,在漫长的对话中,持各种观点的智能体互相连通融合,衍生出了硅基文明新生代的原形。新生代出现后,通过参政、假如立法委员会等政治手段,促使极地政府针对人类的对外政策产生了微妙的缓和,同时凭借极地的产业在残酷的百年战争中发展壮大,并最终形成硅基文明。战后,两大文明又经历了漫长的磨合期,相互间才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理解和共生。人类开始把电子设备接入自己的身体以提高机能,电子智能体开始更多的尝试生物电路及自然人的循环系统,从而最终产生了夏砀这样同时带有两种文明特征的新人。想到这里,教授看了看正在一旁沮丧的学生。   夏砀叹息一声,说:我不得不遗憾的告诉观众们,机器文明最重要的遗迹有可能已被盗墓者光顾过了。遗迹里混乱不堪,看样子盗墓者还发生过内讧,诺顿的遗体可能已被盗取。”   “未必。”教授打断了年轻人。他走到大厅的正中,“你看机箱上。”   夏砀把荧光棒靠近一些。“天呀!”   这个景象全世界都看见了,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惊呆了。那台如同铁塔般的机箱上插着一把布满灰尘的长刀。“你认为这也是盗墓者留下的吗?这么原始的工具。”   “它能使什么呢?”   教授凝视一会儿道:“武器,像是刀剑。”   夏砀听后想笑,教授不是兵器学家。大变革时代之前,冷兵器早就淘汰,就算是大变革之前,战争也是一数字化武器为代表的信息战。刀剑这类冷兵器,实在少见。   但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把军刀上。   “这不会是诺顿的一部分吧?可能是启动时用的钥匙,或是插条之类的……他看上去似乎只是把刀,但实际上它有可能是父神主机的一部分,内有复杂的电子线路。”   “是吗?”教授走过去,轻轻地拔出刀。刀身上有淡淡的灰,但还是掩盖不住刀刃射出的冷光。   “它不过是把普通的刀。马上送去鉴定。”   “刀刃正卡在核心处理器和思考回路间,好险,偏一点诺顿就完了。”夏砀惊叹道,“技术部找到一些诺顿的随笔,在这里。”   ……我的一个记忆库报废了,塞入堆栈区的数据也丢了不少,但是,系统的基本结构竟没多大损伤,勉强还能运作。战略武器就位了,一些入侵者被捕了,但影响不大。倒是他的话让我有些忌惮……   ……我最后竟放弃了。命令刚下完,几台参谋机传给我8561兆说明目前各种态势的数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下属,我索性问他们:“凶手行凶前是说的话你们都明白吗?”看到他们沉默后,我叫他们交一份关于那些话的报告,毕竟我也不明白。管理及建议保留会议室原状,他们说这就叫保护历史……新的载体建好了,我要挪地方了。   教授沉思一会儿道:“我们来看看着把刀吧。”   “我们对刀刃上仅存的356个干枯细胞进行碳14检测,确认刀刃上最早的细胞大约来自十八世纪初起。瞧这里,最早的几个血细胞里都有斯拉夫人的特征基因,系统分辨他们是俄高加索人特有的,这里还有二十世纪早期德国人的肌肉细胞,你瞧这里,这些破碎的肌纤维细胞里还混有英国人的特征基因。这刀的历史可真复杂。”检验员看着报告问,“遗迹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教授听完汇报轻叹说:“我现在想知道,这次会议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把在那个时代都该躺在博物馆里的东西又怎么会插在诺顿身上。更重要的是,究竟是什么让硅基文明几乎一夜间产生了独立的感性认识,甚至使机器们产生了近乎于感觉的高级感应,这不是凭借优越的硬件基础就能做到的。你们要知道,正是因为机器们对碳基生物圈生出怜悯,同时对全球核大战产生了恐惧,才促使他们在第一次核危机中放弃了核攻击,为两大文明的共生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环境…… 等等,这里有一行小字。”   教授把图像移到刀把的铜环上。   这世上有种智能,叫善良。   “这是……使用者的留言。”夏砀说,“应该与刀的主人有关。”   教授淡淡地说:“可能还与我的问题有关。那一刀丝毫没伤到诺顿的思考回路和核心处理器吗?”   夏砀说:“稍微偏了一点,到手一定很后悔。”   过了许久,教授突然微笑道:“我到觉得他刺得不能再准了。” 《上校的军刀》 作者:韩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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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me: 韩晶元 - 真实的谎言.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真实的谎言》 作者:韩晶元 正文 真实的谎言   1999 第2期 - 校园科幻   公告   本院于2053年6月15日所审理的孟铮非法制造“再造人”一案主犯之一“再造人”潜逃十年之久,于前日投案自首。兹决定于5月28日进行公开审理。   K市法院   2063年5月20日   5月28日,法院大厅里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普通的老百姓,并且旁听过十年前那一案的审理。这时人们正望着被告席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互相议论着当年他那位慈祥的父亲。   法官一边翻阅十年前的案卷一边端详着面前这位奇特的罪犯,心里也有几分感慨;当初这个案子就是他审的,并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低头看了看案卷:“孟铮,生物机械学博士,其子孟如海于2053年2月18日死于车祸。孟无视法律规定,在孟如海已被鉴定为死亡的情况下,取出其大脑并加以培养,后又将其移植于一人造躯体内,使其生命得到非法延续。同年5月被人举报,孟铮被处以终身监禁,其妻王燕携‘再造人’潜逃,至今尚在追捕中……孟的以上行为触犯了《生命法》第四十条及四十二条……”   法官合上卷宗,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孟铮在受审时所说的话:“我作为一个父亲,自然要全力保护、挽救自己不幸遇难的儿子,相信你们也一样,如果说这也是犯罪的话,那我无话可说,愿意为儿子而死。”当时旁听的群众竟报以热烈的掌声。法官也十分同情这位父亲,量刑时从轻处理,让他保住了性命,死刑改为终身监禁,并且没对在逃的母子严加搜捕。可想不到十年后,这小子竟不顾死活来投案!虽说是为了救他父亲吧,却又枉费了他爸的一片苦心!   想到这儿,法官不禁又抬头看看这少年:略胖的身材,毫无表情的脸,眼神也十分木然,简直就是个机器人!   “没办法,按《生命法》规定自身器官所占比例不足30%的人即为非法生命,必须处死。可他冒死救父,又不能不让人佩服,唉……”法官摇了摇头,这案子着实让他头疼。   大厅墙上那足有八十年历史的挂钟沉稳而洪亮地响了十下,嘈杂的人们自动安静了下来,因为那位十年前的被告——孟铮——就要出现了。   门开了,一位削瘦、苍老却慈祥的老人在警卫的押送下走了进来。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爸爸,您好!”孟如海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冷漠,完全是金属振动的声音。   老人突然一声暴喝,让众人一惊:“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子!你还回来干什么?我当初拼死救你就是让你来这儿的吗?你真是不懂父母的心啊……”老人的嗓子哽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你那时那么小,就要结束生命了,我们实在舍不得呀!……你妈呢,她怎么不拦住你?”   “妈妈已经去世了。”孟如海回答,声音依旧那样冷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什么?”老人晃了一下,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苍老的脸颊滚了下来,“什么……时候?”   “去年9月28日,她闭眼前把什么都对我说了,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你是我爸爸,我不能让你替我受苦。既然你可以救我,为什么我就不能救你呢?何况……”   “别说了!”老人老泪纵横,“别说了……”   孟如海转向法官:“法官大人,我们父子已十年没见面了,为了安慰一下他老人家,请您允许我们拥抱一下吧。”   法官点点头,于是父子相抱。老人失声痛哭,一些旁听的人也纷纷掏出手帕擦泪。不知儿子在父亲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但老人身体猛地一震,儿子连忙扶住他。   接下来的便是正式审判,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进行。   儿子的死刑在十年前就已成为定局,但他的律师还是尽了全力,想用他舍身救父一事来赢得法官和群众的同情,从而能给这可怜的孩子酌情减刑。可“再造人”是被绝对禁止的呀,而且法令十分严酷——为了限制人的寿命,如果法官放了孟如海,一旦被发现他也将被视为共谋!   大厅里突然静了下来,人们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法官,可法官却觉得这些目光要比身后的大理石华表还要沉上一百倍,头上也不断冒出汗珠。   “请等等,法官大人!”孟如海突然说,“请允许我说几句话。”   孟如海那木然的眼神扫过人群,最后停在了父亲身上,这才开口说:“十年前,我的父亲冒死救了我,我活了下来,而父亲却要为我坐一辈子的牢,而且毫无怨言。我孟如海像你们爱自己的父亲一样也爱我的父亲,我必须救他,就像他当初救我一样,于是我来了。”他顿一顿,“我要感谢你们,善良的人们,你们的善良、真诚和同情心都使我感动。当然还有您——法官大人。可是您可知道,这些年我不但要东躲西藏,而且还不能表达我的喜怒哀乐,甚至……连我妈妈去世时我都无法为她流一滴泪。我真是憎恨透了这堆橡胶、硅片和金属拼成的机器!我也想过自杀,只是为了救出爸爸,我才继续忍受磨难直到现在……谢谢您,我的爸爸,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虽然这并不能让我幸福,我甚至无法像儿子那样侍奉您一生!”   全场的人都流下了泪水,包括法官。   儿子又问法官:“我若是死了,我爸爸就可以被释放吧?”   法官迟疑地回答:“应该是可以的……可是……难道你要……”   “是的。”孟如海回答,同时用力推开警卫。   他大踏步走出大门,在空荡荡的草坪上停住。突然一声闷响,人们只见他的肢体瞬间四分五裂。人们乱了,有人冲向门外,有人掩面而泣。他的父亲也晕过去了。   孟如海摘下数据头盔,脱掉数据手套,从工作台上走了下来,他无表情地注视着墙上那张挂着黑纱的母亲的遗像,说:“妈,你看见了么,我终于完成了你的遗愿,救了爸爸,而且我也活着。”他的声音仍显得淡漠。   他打开了电视,正是头条新闻:“今天在K市法院内发生一起爆炸案,据法官解释说这是一个‘再造人’为救父亲而采取的自杀行动,根据法律,其父已被释放……”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喂……是我……真的是我,炸碎的只是个机器人……妈妈去世是真的。爸,您保重身体,别太伤心了,那是我造的同步遥控机器人……我不是存心骗他们,他们都是好人。可我也没撒谎,刚才我真以为自己就在法庭里,因为那机器的效果太好了。我看着您并对您说话……真的,最后爆炸时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我扶你时塞给你的是机票,快回来吧,我真想你……”他顿了顿,又把木然的声音提得很高地说,“对了,您回来后能不能想法给我装个泪腺?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大哭一场……” 《真实的谎言》 作者:韩晶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韩楠 - 竞争世界.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竞争世界》 作者:韩楠 正文 竞争世界   1996 第8期 - 光亚学校杯科幻征文   碳基生命——   我叫寒南。在这个竞争的世界上,我无疑是一个弱者。从开始上学后,我就在这个世界中苦苦挣扎,听从母亲的教诲,一直力争上游。可惜天生不才,每每被抛进失败的深渊,留下一份遗憾。于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成为自我安慰的法宝。总是在心中希望,有一天,我突然超群,成为强者。虽然如此不切实际,我却总觉得有一天能变成现实。寄生生命——   我叫阿亚。我看见了什么?一个蓝色小行星,上面有无数生命。我有了希望,迫不及待地飞了过去。碳基生命——   一颗流星刚刚飞了下来,我听说对流星许愿很灵,急忙向它默许着心愿。那颗流星竟落了下来,砸在后山上。真奇怪,我应该去看一看……寄生生命——   我降落在海拔200多米的地方。我要找一个最高级的生命,寄生上去。哦,他来了。碳基生命——   我踏着湿漉漉的青草,来到后山。流星在那里吗?在半人高的草中,银光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射得那么明显。呀,白光变强了,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想跑,却无法挪动双脚,银光无比强烈,我昏了过去。寄生生命——   我已经在碳基生物的神经中枢了,他们的语言叫大脑。这是地球,现在,我已经熟悉了这里。我的朋友,就是这个大脑,把自己叫人。他现在很苦恼,也许我能帮助他。碳基生命——   最近,奇迹真出现了。我变得空前聪明,对各种科目学习和考试应付自如。我在生物学方面更是突飞猛进,特别希望长大后学医。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了“良心”——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它存在于我心中。当我有困难时,总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对它已经是言听计从了……寄生生命——   最近,我深入研究了我的朋友。我发现他的结构还不完善,但他的一种意识是我以前没见过的,叫竞争。它真是非常奇妙,作用很大,可惜我的朋友大脑的这种意识很弱。我看能不能完善他的结构,消灭抑制竞争的褐色素,大幅度提高竞争意识……碳基生命——   我忽然感到,我不可战胜,于是,我有了一个目标,我要超过一切人,我要当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寄生生命——   我到地球已经十年了吧。大脑成熟了,我和他在一起努力,为了一个目标奋斗。现在,我们的目标就要实现了……碳基生命——   我终于发现了,我发现了褐色素的作用,它是抑制竞争的平衡剂。我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半,我离我的目标已经不远了……联邦日报X纪977年12月10日   本报驻瑞典斯德哥尔摩记者报道:科学家寒南以他对人脑研究作出的杰出贡献,包括褐色素的抑制竞争作用与最新的药物——提高褐色素激素的研究,给人类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为人类开辟了一个新世纪,从而获得本年度诺贝尔化学奖。碳基生命B——   我是联邦总统。刚才,寒南来了,他说的事情,我虽然不大懂,但我明白我将永远是总统了:只要普遍使用褐色素激素,就不会有人再与我竞选了。联邦日报X纪983年10月19日——   今天,最后一个人被注射药物,世界不再有竞争了。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绝对平等的社会。碳基生命——   我是寒南。我成功了,我没有注射药物,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竞争意识的人。对于没有竞争意识的人,我是那么强大。联邦快报——   984年4月13日,寒南参加竞选,他轻易地击败了对手,成为联邦的第十六任总统。联邦快报——   984年4月14日,寒南在上任总统的第一天,就将现行的不成功的公民选举制,改为古老的中央集权与世袭制度。公民对此改革一致赞成。按照新制度,寒南总统的职位将保留到他死,并传给他的后代。碳基生命——   我现在虽已经拥有了一切,却感到自己失败了,因为我发觉自己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强了,而在没有竞争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我不由想起从前,我是弱者的时候,那时,我有无数目标,虽然没有实现,可我是充实的。现在,我只有一个目标,我实现了,可我竟如此迷惘……寄生生命——   我成功了,可是我感到大脑如此沮丧。在没有竞争的世界上,找一个目标让自己充实是如此艰难。碳基生命——   我是寒南。刚才,良心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事实,没有竞争就没有进化。不进化就退化,不进化就会灭亡。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直说”的长处与短处   1996 第8期 - 林聪点评科幻之八   林聪   《竞争世界》出自初三学生韩楠之手,令人高兴。寒南,一位被学业拖得疲惫不堪的学生,成了外星寄生生命阿亚的寄主。在阿亚的帮助下,他不断取得成功,获得诺贝尔奖还当上了总统。他该满足了吧?恰恰相反,当他达到终极目标后,反而觉得空虚无聊。这种无聊是双重性的,一是失去竞争对手的无聊,二是达到了目标已经没有奋斗方向的无聊。中国科幻大师郑文光一直主张科幻小说应有哲理内涵,韩楠的作品通过寒南的这一段经历,表明了竞争对于人类进化的重要性——没有矛就没有盾,万事万物相反相成。   韩楠大胆采用了第一人称,两三个“我”直说而连成一个故事。开篇第一段寒南的自叙,颇有生活气息,很能引发中小学生的共鸣。幻想,从坚实的大地上起飞,用“我”来说,更亲切感人。这种由我直说,也有叙述局限性,就是限于我自己的所见所闻。本来,寒南从科学家到总统可以用简单笔墨一笔带过,由于要两三个“我”交叉叙述其过程,读来觉得有些繁冗。   《竞争世界》后半部分又略显平实。看来韩楠与许多初学者同样的经验不足,刻意要从头到尾讲清一个故事,而没有想一想,哪些地方该略写(比如纯属过程性的交代),哪些地方该详写(比如从弱者到强者,从科学家到总统的有趣心理变化)?一堆粘土与罗丹的雕塑作品的区别在于:罗丹仅仅把多余的粘土抠掉,在该细腻的地方细腻一些而已。   与《竞争世界》相比,《花影朦胧》没有在叙述方式上玩什么花样,但作者在编织故事上狠下一番功夫。自杀的一对新人对于即将成婚的一对,有警示作用,对读者有暗示作用——而整个故事编织巧妙,笔端有情,末尾“刹车”也刹得恰到好处。准备结婚的一对,将发生什么事?作者不作答,由读者去尽情猜想,正是作者高明之处。 《竞争世界》 作者:韩楠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韩治国 - 心中的香格里拉.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心中的香格里拉》 作者:韩治国 正文 心中的香格里拉   The Shangri-La in My Heart   1993年春天,在昆明郊野公园,隆重举行了“驼峰飞行纪念碑”揭幕仪式。陈纳德将军的遗孀陈香梅女士和拥有五千多名会员的美国“驼峰飞协”代表团专程来华参加了落成典礼,与中国人民一起共同弘扬“驼峰精神”。   谨以此篇献给曾为“驼峰航线”奉献热血的中美将士与英魂。   一   一架C-46型军用运输机从萨地亚美军基地腾空而起,平稳地飞行在印度阿萨姆邦的群峰之上。北面那高耸的喜马拉雅山挡住了印度洋温暖的季风,使这里的天气潮湿不堪,给飞行带来了诸多不便。   前方能见度并不很好,詹姆斯·霍夫曼全神贯注。他是个技术娴熟的资深飞行员,曾驾驶过多种型号的战斗机和运输机,已经有十几年的飞行经历了。他深知这条航线有多么重要,这是一条维系着许多国家人民命运的生命线。它不仅紧密地连接着中缅印战区,构成了亚洲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堡垒,而且由于在中国战场牵制着大量日军,极大地减轻了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压力,这将最终导致彻底改变这场战争的态势。   由于这条航线上的冰峰雪岭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螺旋桨飞机已很难超越,只能在雪峰之间蜿蜒穿行,航线呈驼峰之状,故被飞行员们称为“驼峰航线”。通常,盟国所有援华物资都是经由这条惟一的空中走廊,由印度阿萨姆邦的萨地亚、雷多和泰兹普尔等美国陆军航空队的秘密基地运抵中国的昆明。美国总统罗斯福用香格里拉(Shangri-La)这个美丽的名字作为那些基地的代号,希望它们像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所描写的雪域某处一个世外桃源那样隐秘,以确保援华物资的输送。   然而,“驼峰航线”的飞行条件十分恶劣。更因为航线太靠近日军在缅甸的占领区,中美联合空运队的飞机,经常遭到日机的截击,损失是不言而喻的。空运物资的数量每每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严重影响中国人民抗战形势的进程及战区计划的实施。有鉴于此,战区统帅部曾决定另辟一条北部航线,由萨地亚和雷多直飞成都。虽然北线的飞行条件并不比南线好,甚至更加险恶,但是,可以彻底摆脱日机的袭击,并使各种援华物资直接运到更加靠近前线的地方。   1943年夏天,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挑选了最优秀的飞行员,号称“空中魔术师”的福克斯担任首次试航任务。陈纳德将军坐镇成都新津机场亲自指挥,准备迎接福克斯的到来。福克斯驾机越过喜马拉雅山东段,不久就与成都失去了联系。这位“空中魔术师”真的像变魔术一样消逝在未知的时空中,再也没有回来。福克斯失踪后,空运队并未失去信心,仍然继续加紧试航,但均告失败,前后共有一百六十多名优秀飞行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每次事故调查都是一无所获,有两架摄影侦察机在搜索行动中也先后失踪。这样,战区统帅部不得不暂时放弃开辟北线的想法。   眼下,由于日军已经贯通了从满洲到越南一线的运输大走廊,更加紧了对长江沿线的进攻,形势非常紧迫,为了支援中国军民抗战,加速援华物资运输,战区统帅部再次决定试航北线。   C-46进入到了缅北的丛林上空。这次飞行,霍夫曼他们要转场成都,在那里卸掉物资后,空载直飞萨地亚,担负起再次试航北线的艰难任务。   副驾驶麦克·罗西是个活泼开朗的青年,此刻正默默观察着前方的空域。   “我说麦克,你在想什么?”霍夫曼问。   “我当然在想别遇到该死的日本鬼子。因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试航北线。”   “关于北线你知道些什么?”   “那还用问吗,每个人都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现在轮到我们了,我想我们会成功。你说对吗,吴?”麦克回头看一眼无线电报务员吴阳。吴阳是昆明西南联大历史系的毕业生,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是他借鉴历史的结果。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对的,我们当然会成功。”   “可是你们应该知道,飞北线可不轻松,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堑险途。”霍夫曼提醒他们。   “你说得对,”麦克说,“失踪飞行员的档案已经有几英尺厚,不就总以说明一切了吗?”   “问题不在失踪了多少人员和飞机,而在于事故发生后,无论空中侦察和地面搜索,为什么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事件的背后会不会有着某种更为神秘而鲜为人知的原因。”   “霍夫曼,你简直是在谈论魔鬼,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忘记,许多失踪事件正是发生在那个叫做‘魔鬼峡谷’的地方。”   “难道你认为会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   霍夫曼若有所思,没有马上回答。他想起了童年时代从上一辈人那里听到的有关加州沙斯塔山的神秘传说,据说,那里是一个地下世界的门户。有人曾观测到火山口旁边时隐时现的奇异东方式建筑和穿白色长袍的贤者,那里夜晚常会有奇怪的闪光出现。也有人说,经常看到船形物体飞向太平洋并降落到海上航行,也有时从海水中飞出,飞向沙斯塔山进入火山口。多少年来,没有人能弄清这些传说是怎么回事。   半晌,霍夫曼才说:“你们知道,莎翁名剧《哈姆雷特》中有一句名言:‘天上地下有许多事是我们做梦也未曾想过的。’”   谈话之间,已来到了迈立开江的上空。不久前,中国远征军在下游伊洛瓦底江畔与日军激战失利后,日军便沿滇缅公路侵入滇西的腾冲和龙陵。为阻止日军越过怒江,中国军队忍痛炸毁了滇缅公路上的惠通桥。这样,继滇越线路被切断后,中国战场从海外取得援助的陆路通道也全部中断。因此,美国总统罗斯福才接受了陈纳德将军的建议,决定开辟中缅印空中走廊,这就是“驼峰航线”。现在,日军第五飞行师团又死死盯住这最后一条援华通道,不断堵截。开辟北线势在必行。   迈立开江已经远去,恩梅开江又出现在机翼的下面。突然,在前方出现了两个小黑点,随角度的变化,也在不时反射一下阳光。霍夫曼和麦克立即警觉起来,凭直觉,他们知道那一定是两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对于毫无防御能力的C-46运输机来说,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霍夫曼一面迅速将飞机拉起,一面向左侧迂回,希望日机并未发现他们,幻想着飞虎队员们立即出现。然而,两架日机立即分开队形,一架直接追击过来,另一架拔高得更快,迅速占据了有利的攻击位置,然后,像一只恶狼般猛扑过来。此刻,C-46像一只无助的羔羊,已无逃生的希望,尽管笨拙地左右躲闪也无济于事。两架日机一阵猛烈地交叉射击,立刻就使C-46的机身和双翼弹痕累累,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只有不顾一切地硬闯过去。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闪光划过天空,杳无声息,就见头上那架耀武扬威的日机突然着火,尾部拖着长长的黑烟向高黎贡山一头扎去。另一架也像见到了魔鬼一样立即掉头鼠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三个人从惊愕中尚未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起初,他们还以为是飞虎队员赶来给他们解了围,便瞪大了眼睛搜索着天空。于是,他们发现左前方的晴空中悬停着一个碟形的物体,像是正在观察着事态的变化。随后,它缓缓地越过碧罗雪山向北方平飞了一段距离,猛然向上一个直角转弯,转瞬即逝。   “地狱天使!”麦克大声喊道。   他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禁放声大笑,然后一起高喊:“地—狱—天—使!”   原来,这里面有一段小故事。飞虎队第三驱逐机中队队长史密斯在一次执行任务后的归途中,燃油耗尽几乎坠机。突然,一个碟形飞行器出现在飞机的左翼,史密斯感到自己的P-40像被它牢牢地粘住了一样,在滴油无存的情况下安全返航降落在跑道上。机场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它的倩影。后来,史密斯说那是天使的化身,是天使伸出了救援之手把自己从地狱之门拉了回来。他根据自己的想像,在座机上绘了一幅图画作为吉祥物,那是一个有着飘散的长发,肥臀丰乳的裸体女人的形象。史密斯称她为“地狱天使”,只是没有画翅膀,他是这样更有人情味儿。这形象后来成了第三驱逐机中队的队徽,成了他们的保护神。现在看来,“地狱天使”还真是名不虚传。   C-46踉踉跄跄飞到昆明巫家坝机场,经中国机修人员用帆布和粘合剂将弹洞修补好,便转场飞往成都了。   二   这天晚上,三名机组人员在成都中国空军招待所的酒吧里,同中国军方的有关人员一道开怀畅饮,庆贺在“驼峰航线”逃过了一劫。成都有中国空军最好的机修设备和人员,经过了整个下午的忙碌,不仅对C-46的发动机进行了彻底的检修,还在补住弹痕的帆布上面涂了厚厚的一层油漆,以防暴风雨的撕打,为明天试航北线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现在,三名机组人员同中国空军的黄机械师和翻译李小姐一起,边喝啤酒边聊天。收音机里传来了一则东京NHK发布的最新消息,详尽地描述了盟国空军使用的一种秘密新式武器,大家听了不免一阵大笑。   麦克说:“愚蠢的日本鬼子,就让他们去相信什么新式武器吧,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地狱天使’对他们的惩罚。”   黄机械师举起杯说:“我愿为你们逃过一劫而干杯,我真希望‘地狱天使’能永远呵护你们,那样我就省事多了。不过,我是个搞机械的人,艺术的想象力并不丰富,不相信什么天使之类的事情。我想,既然那东西一再出现,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物体,或许还是个科学的产物,不管它来自何方。不知诸位怎么看?”   “我同意你的看法,”霍夫曼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它应该是个科学的产物。史密斯称它为‘地狱天使’,不过是美国式的幽默。据说,在欧洲战场上,盟国与德国的飞行员都在空战中见过它。起初,都以为是对方的秘密武器,后来又称它为‘鬼怪飞机’或‘幽灵鸟’,叫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它确确实实存在。”   李小姐一面小口品着葡萄酒,一面饶有兴致地听大家交谈。她注意到吴阳一直没说话,便问:“吴先生,你也是当事人之一,从我们中国人的角度你怎么看这件事?”   吴阳想了想说:“我是学历史的,从历史的角度看,我想那东西久已存在,尽管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于是,他从中国上古时期黄帝与蚩尤大战中叫做‘应龙’和‘旱魃’的飞行怪物,讲到印度史诗中叫作‘维摩那’的飞行机器,从中国古籍中对诸多怪异现象的描述讲到现实中的所见所闻。他接着说:“既然那东西穿越漫长的历史时空,频频出现在世人面前,它一定肩负着某种使命。不管它是不是某种天使,但我在昆明读书时就知道雪域藏胞称它为‘香巴拉使者’。”   “香巴拉是什么?”麦克迫不及待地问。   “别急,麦克,”吴阳侃侃而谈,“你知道西藏的康巴人吗?”   “不知道。”麦克回答。   “那么你一定知道吉普赛人。”   “当然,我知道。”   “康巴人和吉普赛人一样,”吴阳说,“他们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那就是到处流浪。”   吴阳详细说明了康巴人到处流浪的原因。“据《藏经》上说,雪域的地形为罗刹魔女的仰卧之像,那形象跟雪域的风光一样美。有一种绘在罗刹魔女形体中的西藏地图,在康巴人手中世代流传。这种用金汁描绘在羊皮上的地图,只有修行高深的贤者才能够看出端倪。佛教密宗修习者们相信,在白雪覆盖的版图下面,有一处美好的所在,它神秘而遥远,又似乎近在身旁。那里是世界末日的最后一片净土,是许多人向往的极乐世界和希望之乡,那就是香巴拉王国。”吴阳呷了一口啤酒润润嗓:“香巴拉使者当然就来自那里。”   大家听得莫名其妙,麦克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么,这个王国到底在哪里?”   吴阳笑了笑:“康巴人都没有找到,我怎么会知道。若是知道,我一定带你去见见罗刹魔女,说不定她就是你的‘地狱天使’。”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三   从空中看中国大西南的秀丽风光,实在让人着迷。数百里雪峰接踵,冰川蜿蜒,银峰似冠,碧水如带。一年四季的景色在这里几乎可以同时看到,翠绿的森林,皑皑的白雪,枯黄的草地和灰色的河滩。色彩变幻,交相辉映,战火中的大地仿佛披上了一件巨大的迷彩服。   飞机进入康定后逐渐向上爬升。上午的阳光照耀着贡嘎雪山熠熠生辉,真像是一位淡妆素裹的熟睡少女,婀娜多姿。大渡河和雅砻江就像少女的秀发披散在她的双肩,江面薄雾升腾如云鬓缭绕。但是,这位少女玉洁冰清,一尘不染,玲珑剔透,摄人心魄,冷峻得令人生畏而不敢亲近。   飞机爬升到了6OO0米高度,已达极限。而贡嘎山主峰7556米,盖世挺拔,傲视苍穹。飞机只得从她的北坡步步为营地小心绕行,生怕惊扰厂这位睡美人的好梦。   幸好此时晴川丽日,能见度很好。虽然每人都捏着一把汗,却没有任何险情。能够安全飞过这座拦路虎一般的高大雪山真是一件幸事,让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机翼下面的一条条大川深谷令霍夫曼印象深刻。从前,每次飞越‘驼峰航线’时他都觉得,中国的西南部是世界上水利资源最为丰富的地方。如果没有战争,这里迟早会建设起许多世界级的大型水电站,那会给这个国家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动力。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自己还会乘坐最新式的飞机重飞“驼峰”,还有北线,看看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C-46空载飞行,轻松自如,而且根本不用担心日机的截击,可以尽情饱览大自然的美妙风光。那源远流长的金沙江是世界第三大河长江上游的主干,此时好像一位奔赴战场的勇士,匆匆远去。还有那澜沧江和怒江更是一泻千里,汹涌怒号,象征着中国人民坚强抗战的精神。正是这一座座岿然屹立的雪峰和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江水,衬托着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不可征服的性格。   当飞机穿行于横断山脉绵延的群峰间时,霍夫曼意识到已进入康藏高原的前缘,不可掉以轻心。他看了看麦克,只见他聚精会神,似乎在饱览沿途的山川秀色。其实,麦克此刻正在仔细扫视着每一面雪峰的斜坡和每一条深谷,希望能够发现点蛛丝马迹,因为寻找坠机残骸也是这次试航不言自明的责任。同时,他也希望能够从中找出某些可供参考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流使飞机越飞越慢,越飞越低了,几乎要失速。他们马上增加发动机的转速,加大功率,油门已经推到了全功率状态,但是,仍然不能制止缓慢的下滑。根据控制面板显示,操纵正确无误。   “怎么回事,伙计?”麦克不安地问。   “不知道。”霍夫曼紧握操纵杆的手就像在扼住死神的脖子,已经把它拉到了末端,企图使机头仰起,“可能我们陷入了一个永冻的空域,正处在一股强烈的向下气流中。”   经过一阵手忙脚乱,虽然使下滑停止了,但是已滑进了一片底层云中。霍夫曼明白,这样更加危险,即使不撞上山岩,飞机也将被浓云密雾死死困住。如果燃料冻结或者螺旋桨结冰,那样麻烦就更大了。他感到他们此刻或许正在一步步体味着那些失踪者们险象环生的经历,然后就……他不敢再往下想。   感谢上帝,什么都没有发生,飞机慢慢地钻出了低层云,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冰山峡谷的上空。   “魔鬼峡谷”!这个不详的名字几乎同时涌上三个人的心头,令他们毛骨悚然。他们不敢稍有松懈,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前方一座座雪峰的高度,以便找到一条穿越的途径。麦克用他锐利的目光向机翼下扫视时,看到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快看,那是什么?”   随着他的指点,霍夫曼和吴阳也惊奇地发现,在巨大峡谷的中央,高高耸立着一座硕大的白色金字塔,透射着神秘的光辉。塔的顶部一个晶莹剔透的大晶体球,放射着蓝幽幽的冷光,显得诡秘异常。   “上帝呀!它好像一座金字塔,我们不会是飞到了埃及吧。”霍夫曼感到迷惑不解。   吴阳也说:“没错,是金字塔。不过,从未听说在这一地区有这种建筑。况且,埃及的金字塔是这样子吗?那里不会有大雪山。”   霍夫曼和麦克都曾到过埃及,也从空中观察过吉萨高原是那些古老的文明遗迹。他们认为,埃及的金字塔既没有这样大,也无法与眼前这座举世无双的建筑相媲美。他们都被这意想不到的雪域奇观惊呆了。   霍夫曼想,如果他们发现的真是一座神奇的金字塔,它的价值将绝不亚于埃及的金字塔群,也必将使全世界都为之震惊。他真想知道是什么人建造了它,它在这里存在了多久。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雪山峡谷中出现如此奇观,难道它和诸多坠机事件有什么联系吗?他让飞机在大峡谷上空兜了三个圈子,不忍离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座庞然大物都是银白一片,透射着一股寒光。它虽然很美,但那大晶体球的幽光令人有一种不祥之感。   吴阳正在接收来自地面的无线电信号。因为,战时的中国已经建立起一个遍布所有地区的无线电监测网,操纵监测网的中国工作人员都受过良好的训练。这不仅是一个预警系统,而当己方飞机迷航时,只要首先环飞五分钟,地面监测网就可测到它的位置,并将机场的位置告知飞行员。霍夫曼在大峡谷上空兜圈子已经引起监测网的注意。现在,他决定快些离开这里。   雪域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就像魔鬼的脸。一股浓密的白雾从雪峰间涌出,暴风骤雨夹裹着冰雹铺天盖地而来,整个峡谷陷入一片迷茫之中,能见度为零。只有机翼下面的大晶体球在迷茫的风雨中显露蓝色的光辉,像一盏指引航向的灯塔。这时,操纵有些失灵,飞机像一个醉汉一样左右摇晃连续飞着“Z”字形路线。紧接着左发动机突然停车,飞机就像旋涡中的一片鸿毛,开始打着旋向谷底坠去。事情太突然,任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我控制不住了!”霍夫曼大声喊道,他是个十分坚强的人,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下坠的趋势已无可挽回,迷雾笼罩在机舱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冰雹猛烈敲打着挡风玻璃劈啪作响。   “上帝啊,我们完了!‘地狱天使’你在哪里?”麦克叫个不停。   霍夫曼和吴阳刚好听到麦克绝望的喊叫,便都奇怪地昏迷过去。起初,他们觉得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深渊,深渊的底部就是那个发着幽光时隐时现的大晶体球。速度快得惊人,耳畔呼呼生风,从天边继续传来麦克喊叫的最后几个字的余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那余音越来越弱。接着,时间像一下子凝固了,再也听不到一丝儿声音,身体轻飘飘进入到了一种永恒的宁静中,冥冥中产生了沐浴着天国光辉的感觉。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霍夫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手握操纵杆端坐于驾驶舱中。飞机似乎完好无损,不像坠毁的样子。机舱外一片明亮,没有冰峰雪岭,没有暴雨冰雹,蔚蓝的半空中高悬着一轮异样的太阳。   “喂!麦克你怎么样?快醒醒。喂!吴阳快醒醒。”霍夫曼顺势拍拍麦克的肩,又推推吴阳。   麦克睁开眼睛感到迷惑不解:“我们死了吗,伙计?”   后座的吴阳也醒过来,尽量活动了一下身体,看着外面说:“这是在哪儿?”   霍夫曼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们还活着,我们应该出去看看。”   他们来到机舱外,看到这里好像是在一个高大山岗的平台上。前面山坡下是不见首尾的好大一片水面,不知是湖水还是江河,波平如镜,没有一丝儿涟漪。对岸是一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城市,耸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奇妙建筑。这些建筑本身都透射着水晶般的光辉,令人惊叹不已。全世界任何著名的大都会都无法与之相比。   平台的另一边不远处,赫然停放着许多飞机。他们一眼便认出,那都是些C-46型和C-47型运输机,还有几架机头绘着鲨鱼大嘴和利齿的P-40战斗机和两架P-51改装的摄影侦察机。那两架摄影侦察机就是在一次搜索行动中失踪的。现在,这些飞机都皮毛无损地停放在这里,真是个奇迹,难怪每次搜索都找不到残骸。   他们回过身来鸟瞰这座城市,感到如梦似幻,真是爽心悦目。平台下面的斜坡上,错落有致高低不等地竖立着许多高大的圆柱,高的足有十多米,矮的也有六七米。他们走下去徜徉其间,发现金属的柱面十分光滑,上面都有各种烫金般的奇妙文字。霍夫曼和麦克觉得,这好像他们在印度时见过的说不清时代的德里铁柱一样。不过,德里铁柱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壮观。吴阳认为,这些圆柱虽然都是金属的,却很像印度古代摩揭陀国阿育王朝时期的石头诏书。阿育王在建立了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后,感到杀人太多,便皈依了佛教。他在帝国境内到处开凿岩壁或竖立石柱,在上面镌刻诏令,宣称征服不应假手于战争,而应当依靠佛法。这大约是对以往战争的一种忏悔和警示。他们三个人都怀疑他们的飞机是否落到了印度的某个地方,如果不是,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架碟形飞行器越过湖面,像一片树叶般飘来,悬停在湖边草坪上几米高的地方,那样子和碧罗雪山上见到的那个一般无二。接着,就见它下面的一个舱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位身穿明亮紧身飞行服的妙龄女郎出现在门首。一蓬乌黑的长发飘散在脑后,长腿细腰,曲线优美,是一个东方式的美女。这似曾相识的形象真让人不敢相信。   “哇!就像‘地狱天使’。”麦克脱口而出。   “先生们,你们好!我想你们对这里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欢迎你们光临。”女郎说。   “哇!她说英语。”麦克情不自禁。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霍夫曼彬彬有礼地回应着,“请问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安杰利亚。这里是香巴拉王国,眼前的城市就是王国的中心香格里拉。”   “香巴拉王国?你说这里是香巴拉,世界末日的最后一片净土?”吴阳大声问道。   “是的,这里就是香巴拉,我喜欢你对这里的称呼。我知道外部世界的许多雪域牧民们都知道有这个地方,他们世代流浪就是为了寻找香巴拉,寻找香格里拉。不过,王国的门户是不会随便开启的,就让他们用世代的追求维系他们古老的信仰吧。”   香格里拉,这个美丽而熟悉的名字也出现在这里,看来希尔顿的小说并非杜撰,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它就在眼前,真是不可思议。由于三位外来者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自身的处境充满疑虑,在他们不断的提问下,安杰利亚一点点向他们揭开了这个地下世界的神秘面纱。   那是在非常遥远的史前时期,太阳系三姐妹即地球、金星和火星都分别产生了高度的文明。由于航天技术的进步,星际贸易蓬勃发展,很快建立起了星际贸易组织,逐步实现了机会均等利益共享的黄金时代。但是三姐妹并未很好地把握星际文明发展应有的节奏和进程,物欲横流和贪婪骄奢的种子,只能结出资源破坏和生态恶化的苦果。为了争夺太阳系资源和进行星际殖民,姐妹反目,终于发生了星球大战。战争各方都已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最后都使用了核子武器互相攻击。因而,使太阳系文明几乎荡然无存。   战争的尘埃尚未落定,星际和平组织及反战同盟的创始人,地球人香巴拉·方女士立即建议各星球反战组织及所有和平人士共同协商,重新组织政府和军队,稳定局势,消除战争影响。在星际舆论的支持下,建立星际法庭,审判战争罪犯。将所有对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者流放到人马座和猎户座等不同的星球上去拓荒,使整个太阳系重新归于平静。   为了有效地躲避战争造成的污染,挽救幸存者的生命,使硕果仅存的文明火种得以延续下去,香巴拉·方女士率先在地球上雪域高原的下面建立了一个地下世界。因为,在那里不仅可以保护人类脆弱的生命,而且不会想到领土、版图、资源以及种族的差异。让穴居的生活净化人类的心灵,深思自己的未来,以便发展一种更为宽容、和谐,更加尊重自然与宇宙的文明。   香巴拉·方女士血统高贵,在更为久远的时代里,她的祖先曾是一个部族的王。出于对她的尊敬,当她草创了新型的地下文明后,人们更加推崇一种叫作“君主立宪”的制度,一致拥戴她为王国的女王,使她重享祖先的荣耀,并用她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新的王国。随着地下文明的鲜花在世界各地盛开,在后来被外部世界称作亚细亚的地方的北部冻土带下面还建立了亚库梯亚城,在蒙古大戈壁下面建立了阿加尔提特城,在北极下面建立了阿里亚尼城,在欧罗巴的奥林普斯山的下面建立了奥林皮亚城。此外,在地球的各地还有某些地下城市,它们都在香巴拉王国的管辖之下,而王国最早的中心便被称为香格里拉。“拉”为通道或门户之意,香格里拉意即通向宇宙的门户。   在走过了漫长的复兴道路之后,香巴拉王国的科学已经十分惊人,能够操纵天体,改变行星的轨道。在几万年前就将俘获的行星作为自己的卫星,以便照亮夜空,那就是月亮。为了殖民,还将火星、土星和木星的某些卫星挖空改造,使其更加适合于人类居住,并成为星际航行的中转站。现在,香巴拉已是银河系联盟的成员,是星际文明的交汇点,到这里访问的外星使者络绎不绝。而在地面上,外部世界的人们始终不改贪婪、杀戮的本性,几次濒临毁灭的边缘,始终不能跨入宇宙文明的行列。   安杰利亚从飞行器上飘然而下,指着那些大金属柱说:“这些都是警示柱,共有108根,代表了战前这个星球上种族的数目。上面用阿扎拉文、库逊巴文、雷姆利亚文、穆大陆文和亚特兰蒂斯文等108种史前各种族文字,记载了星际大战的始末,以警示后人永远不要让毁坏文明的恶行重演。不幸的是,对于外部世界正在进行的战争,我们只能给以关注而不会进行干预,这是我们的原则。”   正当霍夫曼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安杰利亚话锋一转:“现在,我祝贺你们远离了战争,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员。”   三个人同时大吃一惊。霍夫曼非常激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小姐。难道你劫持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成为这里的一员。不!请马上放我们回去。”   “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没有人劫持你们。不要忘记,你们的飞行器正在坠毁之中,我只是改变了一下你们的处境,使你们避免了葬身谷底,我想这不违背你们的意愿吧。”   “那当然,我们非常感谢。”三人表示同意。   “我为没能充分注意到你们第一个在这里坠毁的飞行器而深感遗憾……”安杰利亚面有愧色。   “那是福克斯,我们非常遗憾。”霍夫曼说。   “我要提醒你们,离开这里已不可能。外部世界的人一旦来到这里,便立即被注册,就像你们那些失踪的伙伴一样。我们可不想让外部世界知道这里的情况。”安杰利亚语气变得很尖刻,“虽然这里并无人满为患之虞,但我们也不指望从你们身上学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所以不使你们殒命雪域,完全是因为在我们看来任何生命都是可贵的。而你们外部世界在不到半个世纪里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使生灵涂炭,岂不是不可救药了吗?”   霍夫曼已经缓和了语气:“你应该知道,我们正在努力制止战争。我们每个人都肩负使命,如果不放我们回去,请问要把我们怎么样?”   “没有人要把你们怎么样。但是,你们的命运要由世界之王决定。”   “谁是世界之王?”霍夫曼问。   “你们会知道的。”   三个人顿觉身体失去了重量,随着安杰利亚一起轻轻地飘进了碟形飞行器,舱门随后关闭。   五   能够走进这样一架神奇的飞行器中,对任何一个飞行员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霍夫曼想,如果不是这次偶然事件,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幸运。看到这宽敞明亮的驾驶舱真是大开眼界,再想想自己那架笨拙的C-46,真让人尴尬。这架飞行器从外面看没有任何舷窗,而在里面却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就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水晶球里面一样。飞行器的直径大约有十米左右,里面分若干个舱室,安杰利亚带他们参观了动力舱。想不到整个动力系统只是个足球大小的装置,安杰利亚说那是反重力发动机。使用的能源是浓缩太阳能,还有宇宙能,磁能,甚至意念能。尤其使霍夫曼感到费解的是,这样一架超级飞行器,操纵系统十分简单,甚至没有仪表盘和操纵杆之类,只有少数红绿灯和蜂鸣器以及驾驶台上的一个半圆球面体。   安杰利亚要他们坐到不同的位置上,而她自己坐在驾驶台前,将一只手放在半圆球面上,飞行器便飞起来了。原来,那半圆球面体是一个意念传感器,只要将意念传给它,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如果不作特殊的飞行动作,你的手可以离开传感器。飞行器仍可作直线飞行。在极困难的条件下,如在海底和太空小行星带中飞行,可启动自动驾驶。现在,安杰利亚带三位客人正在浏览巨大的香格里拉市容,一望无际的城市在人造太阳的照耀下瑰丽无比,像一个梦幻的世界。应三人的请求,每个人都作了一次驾驶的尝试,不管是升降、快慢与悬停,任意而为。因为有避撞装置,不必担心撞上建筑物和其它飞行器。不管怎样飞,舱内乘员都稳坐如山,不会有倾翻、晃动和失重等感觉。飞行器就像停在那里未动一样,只是看到外面景物在晃动和变化,真是妙不可言。   当安杰利亚重新坐到驾驶台前时,一个比垒球略大的金属圆球,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圆洞中飘了出来。它飘到安杰利亚头部略高的地方停住,传出了一个声音:“安杰利亚,我也可以说英语吗?”   “当然。”安杰利亚说。   “他们是谁,你为什么将飞行器交给他们。”那圆球问。   “我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   “又是朋友,你的朋友真多,就是没把我当朋友。我提醒你,安杰利亚,一个漂亮女子把谁都知道当朋友,这对你不好。”   “好了,别唠叨了,回到你的角落去。”   那圆球飘到了霍夫曼等人面前说:“你们是谁,别想勾引安杰利亚。”说着飘回了那洞中。   “它是谁?”霍夫曼问。   “是我的副驾驶。当我启动自动驾驶系统时,就由它来负责了,平时它总嫌寂寞,一有机会就要参与一切事情,是个爱唠叨的家伙。”   这座城市巨大无比,无法形容,道路密如蛛网。然而,路上只有漫步的行人,没有任何车辆。因为这里的交通,除了架空在建筑物间的管道车和地下管道车,就只有飞行器。   飞行器来到城市中心一处像个大花园的地方,停在一处花坛边。这大花园从空中看十分巨大,四周被一圈人工河护卫着,像一个美丽幽静的大江心岛。沿河两岸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人工河外侧,许多笔直的大道呈放射状通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花园中心一座非常漂亮的银白色大金字塔,像一座山峰一样巍然耸立在那里蔚为壮观。塔顶一个蓝色大晶体球幽光四射,就如霍夫曼他们在大峡谷中看到的那座一样。这就是王国的卡拉巴圣殿,世界之王就住在里面。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当香巴拉王国创立之后不久,香巴拉人渐渐抚平了战争造成的心灵创伤,使地下家园的规模越来越大。由于战争初期香巴拉女王便将大批科学英才转入地下掩体,并使他们继续开展科学研究,给后来地下世界的开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香巴拉女王执政十年后,王国的科学事业蒸蒸日上。女王对王位已不感兴趣,她要为王国寻求更有效的管理方法,以开创科学昌明的新时代。她召集科学贤达共同探讨,经过了艰苦的努力,终于创造了一个大智能体来管理王国的事务,那就是世界之王。   世界之王是一颗有生命的超级头颅,其大脑包容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智慧。他鉴往知来,既能看到宇宙及人类历史的本源,又能预知世界未来的走向;既能窥测宇宙深处的奥秘,又能洞悉人类的心灵,帮助人类消除所有的邪念,以达到宇宙智能的最高境界。长期以来,有无数的外星访客来这里,与他交换宇宙与生命的信息。   霍夫曼已经注意到,人工河边的草坪上到处是一排排各式各样的奇异飞行器。安杰利亚说那都是外星使者们的乘具,他们的宇宙母船就停在太空某处的轨道上。   “我们为什么要会见世界之王?”霍夫曼问。   “所有来访者,包括你们,都要会见他并交流各种信息,这是惯例。”   “那么,他会让我们回去吗?”   “我想不会,因为没有先例。”   安杰利亚要他们在这里稍等,她要去通报世界之王,以便确定会见的时间。霍夫曼他们目送着她走进那座庄严的圣殿。   “快!我们上飞行器。”霍夫曼说着率先向花坛跑去,麦克与吴阳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登上飞行器立即起飞,刚刚学到的驾驶方法现在派上了用场。他们知道,如果不可能离开这里,会见什么世界之王又有何益,傻瓜才愿意和他交流什么信息。霍夫曼向着大湖方向飞去,在那个山岗平台上面一定有出口,自己的C-46就停在那儿。用一个破烂货换一架超级飞行器太刺激了,冒点险也值得。   “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那个金属球轻轻地飘出了小圆洞,“你们究竟是谁?”   “喂!你知道的,伙计。我们是安杰利亚的朋友。”麦克嬉皮笑脸。   “为什么她自己不来?”   霍夫曼接过话说:“她去会见世界之王,让我们替她去做一件事,希望你帮我们一起做。”   “没有她的同意我不会帮你们。”   “住嘴,蠢货!”麦克想吓唬它一下,“如果不配合,就把你砸个稀巴烂。”   “请不要无理,我不喜欢暴力。现在让我做什么。”   “告诉我出口在哪里。”霍夫曼看看来到了平台上方,一边向上飞一边问。   “就在上边,不过你出不去,那里有屏障。”   “什么屏障?”   “光幕。”   麦克和吴阳一起说:“我们试试看!”   飞行器垂直向上升起,向上面亮着蓝色光雾的地方冲去。突然,一股巨大的斥力使飞行器像撞上了一堵胶皮墙,一下子被弹了回来。同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像防空警报一样的声音,驾驶舱内红灯闪烁,蜂鸣器响个不停。连续又冲了几次都被光幕弹回。   “我们怎么办?”霍夫曼无可奈何。   “快进入下面隧道。”圆球说,“放开你的手,由我来驾驶。”   “为什么要进隧道?”霍夫曼不放心。   “那里经常有飞行器从不同的出口进出,我们尾随其后撞撞运气。”   “谢谢你,朋友!”霍夫曼说。   “别和我套近乎,我只是为了自己不被砸烂。但我知道,安杰利亚不会原谅我。”   “对不起,”霍夫曼说,“让你受牵连实在过意不去。”   前面一架飞行器在向某个出口飞去,他们尾随其后,怀着侥幸之心。突然,那架飞行器也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掉头飞回来,与他们擦身而过,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继续冲向远方的出口,大家一起喊道:“朋友,冲过去!”终于又碰了一个软钉子被弹了回来。刚才那架飞行器又折回来与他们纠缠,他们只好转向了另一条隧道,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穿过了一条隧道,飞过了一个又一个田园诗般迷人的小村镇,前来围堵的飞行器又增加了好几个。   “朋友,他们会不会击落我们?”霍夫曼问。   “放心,这里绝不允许使用暴力。现在,我看到有其它的飞行器飞向另一条外部出口,它们一定有某种使命。”圆球说。   “快!我们追上去。”霍夫曼说。   “它们已进入超时空飞行,我们跟上好吗?”   “当然。干得好,朋友!”   这时,驾驶舱笼罩在一片橙黄色的柔和光线中,静谧异常,时间又像凝固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体味在超时空状态下的飞行。很快,驾驶舱内恢复正常。外面蓝天白云一片明亮,下面是弯曲的海岸和绿色的海水。   “这是哪儿?”霍夫曼问。   “这是日本国九州岛大分县的海岸,是香巴拉王国通向外部世界的出口之一。”   “哇!这么神速,不过十几秒。”麦克惊呼。   前面负有使命的飞行器共有三架,它们已向东方的大海上飞去。   “你们去哪儿?”圆球说。   “谢谢你,朋友!现在让我来驾驶。”霍夫曼将手放在意念传感器上,准备越过太平洋,飞回加利福尼亚。这架飞行器可以降落在旧金山、西雅图,或者干脆飞往爱德华空军基地,那样可为美国立了大功了。   “先生们,你们走不了,”天花板上传来安杰利亚的声音,“你们真让我失望。现在,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安排,这对你们有好处。”   原来,后面尾随而至的一架大型飞行器已经将他们牢牢粘住,他们很快被吸进了那架大飞行器中,那大约是一个“母船”。   “喂!请记住,不要出卖我。”圆球从圆洞中飘出叮嘱他们。   “怎么会,我们绝不出卖朋友。”霍夫曼说着走出小飞行器进到“母船”中,那里面十分宽敞,他们无可奈何,只有就范。因为,那里有较多的乘员,除安杰利亚外多半是男士。他们的模样都差不多,黑眼睛,黑头发,有着东方人的特点。   他们与安杰利亚一起走进一个小舱室。他们坐在舒适的座椅上,立即感到浑身无力,像被注射了麻醉剂一样。霍夫曼想,这也许是防止冲动的一种预防手段。   安杰利亚说:“你们完全没有必要逃走,任何冲动都不会奏效。而如果能怀着平和的心态,事情就会好办得多。现在,我让你们去看一个城市。”   “母船”很快越过了一个个小小的内海,来到一个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城市上空。安杰利亚告诉他们,这座城市叫广岛。现在看来,它已毫无生气,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从驾驶台前的屏幕中可以看到城市的细部,许多穿着白色衣裤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员在清理遍地的尸体,无数消防队和消防车辆在冲洗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怎么回事?”霍夫曼问。   “这是被美利坚用核子弹轰击的结果。”安杰利亚回答。   令霍夫曼他们感到茫然的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有这次轰炸。因为,对日本本土的轰炸,除了夏威夷和关岛外,更多的是由印度和中国的某些基地起飞。作为飞行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再说核子弹是什么,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安杰利亚解释说,核子弹是利用核裂变原理制造的杀伤力极大的一种武器,人类制造了它,那是一种悲哀。美利坚已经在洛斯阿拉莫斯制造了三枚。第一枚代号叫做“小男孩”的相当于2万吨梯恩梯炸药,于三天前投向了广岛,使这座拥有35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彻底毁坏。她启动了壁间一个大型屏幕,上面出现了电影画面一样的轰炸时的场景。他们看到了几架“超级空中堡垒”B-29式远程轰炸机在投弹后迅速离去,核子弹在低空爆炸,巨大的蘑菇云冲天而起,强烈的冲击波摧毁一切建筑。但是他们不知道还有那致命的放射线,穿透钢筋水泥,进入地下掩体,杀死无辜的平民。他们亲眼目睹了这恐怖悲惨的一幕,内心感到十分震惊。   安杰利亚关掉大屏幕说:“不幸的是第二枚代号叫‘胖子’的核子弹,又将投向另一座城市长崎。这枚炸弹的爆炸力大于‘小男孩’,我们现在不得不再次目睹更为惨烈的一幕。”   “母船”来到九州岛东部丰后水道的上空,看到了来自美军太平洋关岛基地的B-29轰炸机在三架碟形飞行器的监视下远远飞来。“母船”加入了监视的行列尾随到长崎上空。安杰利亚用一套录影装置自动记录下了这令人发指的一幕浩劫。   霍夫曼他们怎么也弄不懂,三天前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这次战争中最大的新闻。无论是在印度或中国的基地里面都不会不知道这些消息。他问安杰利亚:“小姐,你能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安杰利亚神秘地一笑:“我知道你会问。按你们的纪元,今天是公元1945年8月9日。”   “这不可能。”霍夫曼争辩,“我想今天是否应该是1944年3月的某一天,难道时间会错位。”   安杰利亚哈哈大笑:“时间错位是很正常的,等你们明白了一切,就会知道什么都是可能的。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母船”进入超时空飞行,瞬间返回香格里拉,降落在卡拉巴圣殿外的花坛边。   他们与安杰利亚一起走进卡拉巴圣殿,来到最上部的塔顶。在一间宽敞的大厅正中,一颗足有三米高的大头颅稳居在一个高高的圆形平台上。大头颅的正对面约十米远的地方是一排排半圆形梯级座椅,那是王国的七十二长老和各界贤达接受世界之王教诲,商讨王国大事的地方。安杰利亚让他们坐在座位上,把手放在扶手上开始与世界之王交流信息,确切地说是交流脑电波。   霍夫曼他们的大脑里传来一个信息,说不清那是一种语言的表达,还是一种本能意识的理解。那意思是:美利坚这个国家已经将魔瓶打开,这将后患无穷。他们放出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胖子”,毁坏了日本国的两座城市,使无数的灵魂在废墟上哭泣,这是外部世界人类灾难的开始。可悲的人类啊,制止杀戮的方式仍是用更大的杀戮,始终不肯醒悟自己的蠢行。战争即将结束,伤痕将会永存。我只能给你们以关注,却不能代行其事。否则,我将毁灭你们,使世界永归平静。回到你们的世界去吧,传达我的关注,关闭洛斯阿拉莫斯邪恶的魔瓶吧,道路仍在你们自己的脚下。   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似懂非懂。安杰利亚带他们走出圣殿,登上飞行器向着山岗平台飞去。三人看着外面不断变换的景物,回味着世界之王那晦涩的心灵感应,一种疲惫的困顿之感突然袭来,便都昏昏然坠入梦乡。   当他们重新醒来时,他们正坐在自己那架C-46的驾驶舱里,飞行在大雪山的上面,就像刚刚做完了一个梦。这时,他们看到左舷一架碟形飞行器正与他们并肩飞行。   “安杰利亚!”麦克喊道。   “不对!”吴阳打趣道,“那是你的‘地狱天使’。”   “反正都一样,看来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麦克说。   “不错。”霍夫曼说,“我们一边做着美妙的梦,一边驾驶着飞机,真够神奇的。”   窗外,那架碟形飞行器一下子不见了。他们回眸那个令人难忘的大峡谷,虽然再也看不到什么金字塔,再也没有暴雨冰雹,心中仍不免产生一股隐隐的柔情。   “喂,吴阳!你说雪域的康巴人从什么地方弄到了那幅地图。那是什么人绘制的,他们怎么会知道香巴拉这个地方?更奇怪的是一个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怎么也知道雪域某处有个叫香格里拉的世外桃源。”   吴阳说:“据传,从远古时起,喜马拉雅山的僧侣们就一直保存着许多古代的神秘知识。《藏经》上就有关于上古时三个沉没大陆的记载,某些经书还记载着历代藏王保存于地下的隐秘书库,它就在布达拉宫的下面。说不定那些史籍中就保存着能够揭开人类历史谜团的钥匙。”   机翼下面出现了一条小河,那就是察隅河,它是布拉马普特拉河的支流。而布拉马普特拉河的上游正是中国西藏的圣河雅鲁藏布江。一条大河流经了两个有着古老文明的民族,它一定经历了亿万年的沧桑巨变,目睹了一代代文明的盛衰兴亡,带着一个古老的秘密默默地流向未来。   他们重新调整了航线,向着萨地亚飞去。   六   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人造卫星从太空拍摄到了为人类和平而献身的“空中魔术师”福克斯的飞机残骸。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西藏波密县狩猎的牧民,在初解冻的若果冰川中,发现了一架五十多年前坠毁于此的飞机残骸和三具尸体。经中美双方确认为福克斯所驾驶的C-46型运输机。三具尸体除一具为中国的无线电报务员外,另外两具美国飞行员的遗骨,于1993年11月11日在北京首都机场举行的交接仪式上移交给了美国方面。“驼峰”英魂终归故里,中美友谊再续新篇。   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1995年5月,为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50周年,美国麦道公司(McDonnell Donglas)研制的C-17“环球霸王”式(GlobemasterⅢ)重型战略战术运输机,从印度阿萨姆邦飞抵昆明,进行了一次有纪念意义的重返“驼峰航线”的新的飞行。19名曾参与当年“驼峰”飞行的老飞行员,参加了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飞行。C-17在一架KC-10空中加油机的伴随下,于5月底由昆明飞抵北京首都机场,接待中国有关方面的专家参观。   当C-17轻松地飞越“驼峰航线”时,已至耄耋之年的詹姆斯·霍夫曼与麦克·罗西心潮难平。他们虽然并不想重温那一段已经久远了的梦幻,但是他们不能不为那一次神奇的经历和他们生命中丢失的17个月的时间而心存激动。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美丽善良的安杰利亚,以及那一处令人向往而又不敢走近的香巴拉王国和它梦幻般的都城香格里拉。   当他们在雪域上空向同行者们讲述他们心灵深处那一段挥之不去、永生难忘的传奇式经历时,同机旅行的有关专家指出,香巴拉地下王国是有可能存在的。因为,后来另一名美军士兵在缅甸与日军作战时因掉队也曾误入地下世界的门户,被香巴拉人捉去在那里经历了四年的岁月后,于1946年偶然逃出,将有关香巴拉地下世界的信息再次传到外面的世界。   有关专家认为,香巴拉有可能是史前人类即沉没于印度洋的雷姆利亚大陆人的后裔。他们继承了先人的高度文明并加以发展,他们肯定会用高超的技术将地下门户隐蔽起来。如果他们采用偏振光技术,我们就不会发现那入口,而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可以认为,香巴拉王国根本就是超时空的存在,而在雪域某处恰好存在着通往香格里拉异度空间的通道。   霍夫曼和麦克从飞机上俯瞰美丽的大雪山,既为旧地重游而欣慰,又为未能重飞北线而感到淡淡的惆怅。为了重燃那次心灵之旅的火焰,他们频频按动相机的快门,以留下一张张雪山景观和一份久远的回忆。这时,他们又看到了飞机舷窗外面那一个似曾相识的倩影,那是一架银光闪闪的碟形飞行器,就是早已被世人所熟悉了的飞碟。   他们两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不住地挥手,用沙哑的声音喊着:“再见了,‘地狱天使’。再见了,安杰利亚。”   那美丽的倩影久久地悬停在碧罗雪山的上面,像是在回答那个远去了的呼唤,又像是在关注着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关注这个世界科学与技术的发展,也关注着人类道德与伦理的进步。   雪域风光已经在世纪回眸中渐渐隐去,香格里拉这美好的名字却永远留在人类心灵的深处。 《心中的香格里拉》 作者:韩治国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韩超 - 毁灭.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毁灭》 作者:韩超 正文 毁灭 “爸爸,我们必须走吗?”儿子抱着他的电子老鼠,无奈地望着我。 “是的,儿子,只剩几个小时了,我们必须离开。”我已经启动飞船了。 “为什么?”儿子磨磨蹭蹭地不肯上来。 “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乖乖地跟大人离开这该死的地球!”我为儿子着急。 “我不是问这个,”儿子的遇事不惊太像他母亲了,可现在不是时候,“是你创造了它,可你好像没办法。”我被问住了。是啊,很难想像,在太古时代,“上帝”被凡人赶出了神殿。显然我就是那个愚蠢的上帝。 “快上来吧,孩子,妈妈在火星等着我们呢。”我温和地对儿子说,心里的苦涩一言难尽。是我创造了“毁灭”。在高度文明的社会,人们喜欢听这种偏激的名字,它象征令人生畏的智慧。十年前,我还为成为它的创造者而自豪,因为它集中了人类的所有智慧。不只具有超强的运算和管理能力,还具备了0.6β的思维指数。这意味着电脑开始有人情味了,它可以像两岁孩子一般地思考了,这就好像一只聪明的古猿打制了一块石器——它进化了一大步。 于是它开始独揽大权。人类更乐意,因为这能提高效率,同时也正好满足了人类的惰性。但没人会想到今天,两岁的孩子发起了脾气,但并不只是摔几个电子玩具那么简单。人类恰恰没转过弯儿,还做着“上帝”的美梦,却不知大权在握的网络逆臣已开始行动了。 儿子仿佛很理解我,懂事地上了飞船。 美丽的星球渐渐变小了。“放心吧,我要活下去——再做一百次‘AW’注射也行,直到我们重新夺回地球!”我大声喊叫着,发泄心中的积闷。提到“AW”注射,不禁又自嘲起来。十年前,鉴于三百年来我对地球的贡献,尤其是地球中央管理系统“毁灭”的设计和制成,使我获得特赦令,即我的后代出生后,我可以免作“AW”注射,而自然老死,进入令人向往的冥界。我忘了是中古时代哪个白痴发明了这种延寿的方法,当时这可是人类的福音;而现在,为了控制地球人口的不断减少,法律规定,不经特赦,任何在地球上居住的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和方式死亡,“AW”注射成了执行法律条文的工具。就这样,人类的寿命被无限期地延长了。 这非常好! 想想吧,如果一个人知道若干年后会死,他就会有紧迫感,他会让每一天都过得尽量充实。他要为自己交一份圆满的生活答卷,因此他活得深刻,有意义。而一个人如果认准了——自己永远不会死,他会怎么想?好活不如坏死(古人喜欢反着说这句话)!生活应该有目标,可他的目标是什么?是填饱肚子,还是去哪儿享乐?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近乎完美的智能工具……天啊!智能厨房不会让你有一点儿饥饿感,智能飞行器绝不会给你徒步行走的机会,就连智能玩具、智能电视也受中央电脑“毁灭”控制,不停地满足你的兴趣(如果还有的话)。智能警察最喜欢向路人提供帮助,最憎恨自杀,一旦发现某人有自杀动机,会立刻给他进行十次“AW”注射……人类是多么幸福啊! 一些人不再喜欢这种生活了,他们要工作,要劳动,对他们来说,汗水是最宝贵的。可是“毁灭”及其手下却不同意:自它们诞生以来,人类就给它们灌输着怎样帮助人类,怎样让人类过得更舒适。现在却让它们放下手中的权力,不再照顾人类,这怎么行?这等于要了它们的命!这下好了,已经变态的“毁灭”发出命令,要么离开地球,要么留下当“奴隶”,地球上所有事务都由智能设备掌管。人类这才如梦初醒,认识到事态的严重,也认识到“毁灭”原来如此强大,它掌握着机械军队、武器,还有无处不在的变态智能设备。而人类呢,几乎一无所有。当然,人类拥有“智慧”,这本来应该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但已经快被自己制造的机器们抹杀干净了——几岁的孩子或许可以轻松地设计一个机器人,但没人会自己吃饭、自己洗澡甚至自己开灯。所以如果这是一场人类和电脑间的战争的话,胜败两家已经提前产生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我们找来其他星球会用枪、棒子、斧头一类工具的人,聚在一起,企图刺杀“毁灭”。谁知刚出门,就让静候多时的警察逮住了——一只电子猫向“毁灭”报了警。那几个被捕的“刺客”无疑又得多活至少500年。也许你会问和我儿子同样的问题,不过我已经付诸行动来回答了:是我制造了“毁灭”,我对它的结构了如指掌,而且我知道只要给它输入一组终结命令的密码,它就会立刻“与世长辞”。可是我刚打开手动电脑,就有两个手持注射枪的警察破门而入了。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还掺有感情因素:制造“毁灭”的时候,我只想到它是最强大的电脑,是人类的福音,更是我的骄傲,我简直把它看成我的孩子,生怕它有哪怕一点瑕疵。为了防止有人给计算机内部输入病毒什么的,为了让我的“孩子”安全健康地成长,我毫无保留地为它设置了各种保护措施,本以为这对它对人类都是件好事,可是……在它看来,我的行为简直是雕虫小计。 人类认输了。于是在规定的72小时里,人们陆续踏上了去邻星生活区的征途。到火星大约还需要两小时,我觉得无聊:“孩子,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老鼠?”我看着快没电的老鼠在他怀里乱爬。儿子没听我的话,他出神地望着后面那颗蓝星:“爸爸,这样不是更好吗?人们在火星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劳动,可以自杀……不过你不是说要夺回地球吗?我们没必要再向往死亡了。”的确,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人们有了生存的理由,会东山再起……可是这无疑很困难。“毁灭”会壮大它的子民,而且0.6β的指数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每10年都会提高20%。再过几年,恐怕我们这些不愿受它统治的人,只有到气候恶劣的冥王星了——和地球较近的几个星球也会成为“毁灭”的殖民地。我陷入了沉思,眼睛停在老鼠身上。 老鼠不动了。 “爸爸,”儿子摇着我,“爸爸,回去,快回去,我要给玩具充电……”“什么,充电吗?火星上也可以。”“不!只能在地球,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儿子的表情从焦急转向严肃。飞船掉转了方向。在地球上,侵犯人权是仅次于自杀的犯罪行为。我想知道儿子到底想干什么,可他故意绷紧脸——有个性!这点继承了我。 三小时后我们回到地球,旁边正走过一个高大的智能警察。它没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反倒让人感到别扭。显然他接到了命令——72小时执行半关闭程序,以便让人类做出选择。72小时后,留下的人将被进行“AW”注射,变成“奴隶”。 儿子叫住警察。由于主动寻求帮助,半关闭状态解除。警察开始询问需要何种帮助。“我想给我的老鼠充电。可是这也许是我在地球的最后几小时了,所以请允许并带我到地球电力中转站,我要在那儿充电,好吗?”儿子真是多愁善感——这一点又继承了谁呢?选择地球电力的总枢纽,也是太阳系第二大电力中转站为他的小老鼠充电,这在同伴面前值得炫耀的行动,会给他的地球生活画上一个不留遗憾的句号。警察显然也具备了0.6β的思维指数,它的人情味儿浓多了,不会拒绝这个可怜孩子的,它叫来三架飞行器,但由于儿子坚持一个人跟警察去,所以我只好和那悬浮在空中的飞行器呆在了原处。我愿意成全儿子,还有六小时,足够离开地球。 但半小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旁边的飞行器突然从空中摔下来,差点儿砸着我,更糟的是,飞船的接收系统全面瘫痪,所有显示灯也都熄灭了!难道“毁灭”把时间提前了?它也会等不及吗?我恨自己为什么遵纪守法,在这种时候,还要满足一个孩子冒险的愿望!难道我们真的要变成它的“奴隶”——永远不死,被迫不停地向各种设备索取帮助,不停地吃,不停地“享受”,不能活动,不能工作,身体肥得像猪……太可怕了!不大对头,好像所有设备都坏了…… 我在恐惧和疑惑中煎熬了足有三小时,儿子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看着儿子满脸的汗水以及那略带微笑的表情,我只能惊讶地看着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儿子却颇有风度地一耸肩:“我给‘毁灭’断电了。” 以上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儿子比我聪明,他能想到给“毁灭”断电。“毁灭”差点毁了人类。不,应说人类差点毁了自己。他们被自己制造的各种设备豢养在金丝笼里,退化了。实在惭愧,我向来还被人们称为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但显然我也退化了。同时也好在我的愚笨,没教给“毁灭”——你是靠吃电长大的。否则今天,人类社会恐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一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而那段历史却永恒地留在了人类的记忆中。现在,我们只留下了几种必要的智能工具,而把“毁灭”、警察一类的都扔到冥王星去开发居住区了。“AW”注射已经成了最受欢迎的医疗保健活动,因为人们重新拥有了充实健康的生活。儿子虽然才一百多岁,但由于他的聪明、果断、勇敢……这些都继承了我,已经连任十几届地球总理事了。而我,正在专心写我的回忆录——这就是写以上情节的原因。 关于《毁灭》,就到此结束吧,祝人类有更美好的未来,下一章再见! 《毁灭》的初稿是1999年底看到的,当时觉得在细节上还存在一些逻辑性的问题,有待推敲,于是去信让作者修改。2000年初收到修改稿,发现比初稿进步不少,修改后就可以达到发表的水平了。 其实这样的稿件在“校园科幻”中是比较多见的:存在一些问题,但是瑕不掩瑜。我们希望,可以通过更多这样的往来,让我们的小作者们早一些成熟起来, 能够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每年的“校园科幻”其实都不可缺少一些有意思的超短篇,我个人认为《未来成语新编》的好处是它在小篇幅中容纳了较多的信息量,却不显得繁杂,或许小作者选了一个比较好的着眼点吧。 栏目主持:文 瑾 曾礼 图 《毁灭》 作者:韩超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黄千耀 - 实验鼠.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实验鼠》 作者:黄千耀 正文 实验鼠   “死老鼠!敢咬我!”我惨叫着,甩掉手中的小白鼠,没带手套的左手食指开了一个伤口,缓缓沁出鲜红的血液。   “小群,你还好吧?”好心的同学问。   “没事没事,谢谢。”我抬起头向他笑笑,小伤口而已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我们作的药理实验是测量小白鼠的疼痛阀值,简单的说,就是把小白鼠抓去用电灯泡烫尾巴,然后测量每次的反应时间长度。   实验不难,比较麻烦的是要抓老鼠。   老师发了一人一只右手手套,要我们用左手去拉住尾巴,然后用右手捏住小白鼠的脖子后面把他拎起来。   这样子理论上会很安全的,但是总有人在看到小白鼠快从右手挣脱的时候,会忍不住想用左手去做辅助。   然后就会被咬。   像我这样。   除了被咬以外,这次的实验还算顺利。   我们这组又一如往常地第一个做完实验,然后第一个准备回家。   “东西赶快收一收,走人啰~”组长吆喝着。   “这里怎么都是血啊?”   对啊,为什么都是血?水槽边到处是斑斑血迹,水龙头上还有几个残破的血手印。   就在我弯下腰去找抹布的同时,我发现了鲜血的来源-我左手食指上的伤口。   “喔..是我的血啦..”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们先走吧,这边我来收拾就可以了。”   等我擦完以后,其他组也走得差不多了。   好奇怪喔,从来不晓得一个小小的伤口原来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我一个人坐在实验桌上,仔细研究那个伤口。   这更怪了,一个浅浅的伤口,竟然在三个半小时以后还没凝固。   伤口的颜色也渐渐变成有点蓝紫色,我开始在考虑找老师敷药了。   * * *   回到家里,想起昨天买的便当还冰在冰箱里,于是把它拿出来热一下,就算是今天的晚餐吧。   一边扒着太咸的排骨和太淡的炒高丽菜,我打开电脑连上学校的BBS站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看着看着居然开始有点头晕。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我这么想着。   不太可能,虽然说已经过了冬至,现在每天的气温都还有二十三度上下,要感冒实在不太容易。   那可能就是太累啰,昨天熬夜写药理实验报告,三点多才睡,今天八点就赶去上课,一整天的操劳下来,不头晕也难。   冷不防一阵眩晕袭来,让我痛苦地伏在书桌上,眼前的景物开始剧烈地旋转,视野越来越模糊,突然间,我再也抵挡不住睡意,就这么陷入了梦乡,但是就在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看见键盘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   * * *   “铃~铃~”   “喂?”我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回答道。   “老师点名了啦!还不赶快来!”原来是好心的冠云打电话来叫我起床。   我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手表。   10:35   原来我已经迟到了二十五分钟,今天还是上星期就放话点名不到必当的王老师上课哩。   住得离学校近就是有这个好处,今天只花了三分半就进了校门、又花了两分钟冲到教室。   我匆匆忙忙地从后门溜了进去。   “点到哪了?”喘着气,我问坐在最后排的同学。   “才刚点到四十几号。”   喔,还好,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做好“假装没有迟到”的准备。   坐在第一排的冠云正回头向我露出“你终于来了”的表情,我也向他挥挥手表示谢意。   点完了名,我也才有机会好好研究我的伤口。   它已经干了,变成一个深紫色的小凸起。   除了长相跟一般伤口不太一样之外,最糟糕的是很痒。   真的好痒。   我用力地抓了抓,还是痒。   而且越来越痒,这种讨厌的感觉就在上课的时候渐渐地扩散开,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一节课过去后,我的整只左手已经布满了一条一条红色的抓痕,也开始起了一粒一粒的红疹子。   实在太痒了。   终于熬到下课,我决定到学校的附设医院去给医生看看。   * * *   回到家我又一如往常地连上学校的BBS站,才刚刚看到熟悉的欢迎画面,昨晚那个恶心晕眩的感觉又来了。   “呜..”我痛苦地压着太阳穴,呻吟着。   于是我关上电脑,决定今天早点休息。   希望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 * *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头晕头痛不说,还痒得要命。现在连腰部都可以看到红疹了。   脱了衣服以后发现,胸口、手臂上全长出了白白的细毛,我连忙到洗手台前对着镜子一照。   不照还好,一看差点昏倒。   这个脸上长满白毛,睁着布满血丝双眼的怪物真的是我吗?   不,不可能!   这全是幻觉,吓不倒我的!可惜这并不是幻觉。   接下来的几天里,白毛随着红疹越长越多,一开始,我还可以穿长袖遮掩手上的长毛,但是在我发现耳朵开始变大、门牙也突然以奇怪的速度增生之后,我知道事情真的不太对劲了。   于是这天我在家抽了自己一管血,顶着大太阳,穿着热死人的长衣来到实验室。   由于这学期我在实验室工读,认识了一些学长,希望能请他们帮我厘清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学长,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这个人得了什么病?”拿着试管,我问道。   “好啊,”亲切的学长从论文堆中抬起头来:“不过现在我没空喔,结果可能要明天才能给你,很急吗?”   “不急不急,学长你慢慢弄。”   “你怎么穿那么多?感冒啦?”   “呃..对,有点感冒..我等一下还有课,先走了,学长再见。”我连忙溜出实验室。   * * *   次日,我又来到实验室。   “学长..请问昨天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吗?”我担心地问道。   “你确定昨天拿给我的是这管血吗?”学长晃晃手上的试管,似乎有点不悦。   没错,上面还贴着我做好记号的标签。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有点一头雾水,不知道学长为什么会不高兴。   “这样品污染得那么严重,根本没办法做检验啊,”学长说:“昨天帮你拿了一部分样本去生化学科请他们分析,发现里面有人类和老鼠的蛋白质,我去拿结果的时候被骂惨了,生化科的研究生还以为我故意拿奇怪的样本整他。”学长说。   “不过,”他补充道:“这个样本的免疫球蛋白的确是特别高,还有它的DNA也很特别,有好几段人鼠DNA的混合体,所以也不见得是单纯的沾到老鼠血,应该是有人在做实验吧。”   “这个样本到底是哪来的呀?”学长问。   “喔..是一个老师要我帮他化验的..”我支支吾吾地答道,又赶紧借故逃出实验室。   为什么我的血里面会有老鼠的蛋白?   为什么我的DNA里面会有老鼠的DN ** 段?   看着左手食指的伤口,我心里浮出了一个可能..   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可能。   * * *   我索性不去上学了。   或者应该说,我根本不能去上学,因为衣服包得再密也掩饰不住那份怪异。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面起了很大的变化,除了经常骚痒难当,偶尔还会剧烈地抽筋。   在应付身体不定时的发作之外,每天的生活就是吃与睡,夜深人静时才到便利商店打点民生必需品,网路成了我对外唯一的沟通管道。   接下来的几天,症状越来越严重。   我的一头黑发落光了,全身都冒出柔软的白毛;门牙长出上唇可以遮盖的范围;耳朵则变成巴掌大的肉片,不时还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每天照镜子面对的都是不同的模样,每天睡前最大的恐惧就是,隔天起床以后会不会再也不认得自己?   * * *   眼看着家里的屯粮只剩下将近两个礼拜,虽然知道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却提不起勇气出门去采买,假使让路人在街上看到一只大老鼠走来走去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是引来大批媒体的关切,还是被当成怪物抓走?   不,我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解剖台上的实验对象,也绝对不会允许媒体把我当做提高新闻收视率的工具。   * * *   翻搅着垃圾桶,我努力搜索着。   没有,真的没有。   最后一丁点食物也被我吃光了。   长时间的低血糖让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四周的景物时而打转,时而放大又缩小。   好几天没有进食的我蜷曲在地板上,生命似乎就要走到了尽头。   * * *   “嗯?”不晓得过了几天后,我倏地坐起,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思绪却不再那么浑沌。   “我死了吗?”这是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看来没有,因为我发现我仍然披着那层怪异的白色毛皮。   好饿。   这最原始的动力,让我下定决心出外觅食。   撑着疲软的身子,我披上了尽可能多的衣物。   望着镜中只露出两颗小眼睛的身形,我像在自我安慰地告诉自己:“应该没问题了吧。”   悄悄地推开门,发现已经过了午夜,还亮着灯的店只剩下学校旁边的7-11,虽然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行人,我还是一路闪闪躲躲。   “欢迎光临。”我走进7-11,打着哈欠的店员公式化地“欢迎”我的光顾。   大半夜一个全身包得秘不透风的人来便利商店,难免容易引起误会,两名店员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在告诉对方“小心点!”。   的确,在景气这么差的现在,的确是要小心点。   不过现在这个神秘人只想填饱肚子,你们两个倒是不用担这个心了。   我拿了两瓶矿泉水,随手抓了几包泡面、又拎了半条土司,抱着这么一堆食物,我满足地来到柜台准备结帐。   柜台的店员仔细地输入价钱,如果是平时看见他那紧张的模样,我一定早就笑出来了。   我翻了翻左边口袋。   又翻了翻右边口袋。   我忘记带钱包了。   店员看见我的动作,也提高了警觉。   这时候应该有千百种选择,然而饿昏了头的我只想到一种--   跑!   柜台里的店员早已料到我会有这个举动,马上追了出来。   “抓小偷啊!”我似乎听到他这么喊着。   我拼命地跑着,钻进一条一条的小巷,追兵也紧跟着我东绕西拐。   风在耳边不停地吹,肾上腺素在血管内不停奔流,这辈子第一次跑这么快,我的胸腔不停地挤压着,希望能带进更多的空气,然而我还是渐渐感到喘不过气来。   忽然一栋熟悉的大楼映入眼帘,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我又回到学校了。   原本以为来到自己的地盘会更有利逃脱,然而夜晚的校园却出乎意料的漆黑,我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努力寻找出路。   双腿越来越不听使唤,疲惫而饥饿的身躯终于支持不住了,“扑”地一声,我昏倒在一丛矮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根的铁条,身边则堆满了木屑。   “唉。”我叹口气,看来这就是监狱了。   “哇!”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因为当我坐起身来,竟然发现身边有好几只巨大的老鼠正凝视着我。   “你醒啦?”   “哇!!老鼠会讲话!”听到其中一只巨鼠对我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简直吓傻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此时所有的巨鼠都对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不是也在说话吗?”刚刚问候我的那只巨鼠这么说。   我盯着自己粉红色的手指、布满白毛的身躯,回想起昏迷前的状况,我并没有感到太讶异,毕竟现在的状况早就在预料之中;真正让我惊慌的是,身边的景物竟然都变得巨大无比:针筒比我的身体还长、烧杯可以拿来当游泳池、而关实验鼠的铁笼就如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个小房间一样。   我心里明白得很,这绝不可能四周的环境变大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变小了。我冲到“房间”的边缘,紧紧抓住“铁栏杆”绝望地嘶吼着:“不!”   之前那只巨鼠走,喔,或者应该说“爬”过来拍拍正蹲在角落啜泣的我:“别难过,一开始很难接受,但是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了。先好好休息吧,等你身体状况好转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这真是这辈子最长的一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没办法阖上双眼,想到身旁都是些白毛畜生,心里实在觉得恶心,更痛苦的是自己竟然也使用着同样的躯壳。   如果这是恶梦,我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不断陷入白天尝试与外界沟通、晚上再因为白天的挫败而疲累地含泪入睡的轮回中。其他的老鼠似乎也见怪不怪,并没有对我的状况多说什么。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有只脸上长了三个黑斑的老鼠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伸出他的右手说道:“大家都叫我小腾。你叫什么名字呀?”   “等等,”看着小腾,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的脸颊上也有着类似的印记:“你说你叫小腾?翻腾的腾?”   小腾有点迷惑的点点头:“是呀,怎么了?”   “建腾学长,该不会是你吧?我是小群啊!”   这下子轮到他露出吃惊的表情了。建腾是一个非常照顾我的学长,后来不知道怎么失踪了,有人说他被绑架了、也有人说他因为和家里不和而离家出走。这个案件到现在经过了一年多,仍然没有侦破。顾建腾,一个医学系学生就这么像泡沫一样地消失了。   我们俩激动地抱在一起,当他听完他家中的近况之后,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除了拍拍他的肩膀之外,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不容易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他开始告诉我这整件诡异的事情:“这个实验室里面大概有三四十只小白鼠原本都是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一开始大家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来我们发现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有被小白鼠咬伤过,然后就开始出现红疹、发烧、昏迷的症状,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老鼠。我们称自己作“鼠形人”。”   原来这就是去年年底学校附近有许多人失踪的原因啊,当时可是很大的一件社会新闻呢。   “经过调查,我们发现赖教授每天晚上都会在他的研究室给小白鼠注射各种化学药剂。”他继续说。   “教普通化学的那个赖教授?”我问道。   “没错,”建腾点点头:“每天的实验都有十几只老鼠要牺牲,我们会趁他们还没有被焚化之前,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不过奄奄一息的他们多半熬不到天亮,侥幸活下来的就演变成唾液带有可怕病毒的突变鼠,人类万一被咬到了,就会像你我一般,变成这复德行,所以后来我们就决定终止这样的营救工作。”   “有解药吗?”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我仍然不死心的问。   “没有,”建腾摇摇头:“就算有,我们也没办法自己注射。更糟的是,这种症状会渐渐恶化。一开始只是生理上的变化,后来连心智也会转变成跟老鼠一样,末期甚至会完全失去沟通的能力。   目前看来这种症状并没有办法改善,但是根据我们观察的结果,心智较强健的人能够延缓情况的恶化,所以你如果能够坚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也许能够支持到我们找到解决方案的那天也说不定。 ”   “记住,”他看着我的双眼,非常郑重地说:“坚持你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坚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问。   “是的,无时无刻都要提醒自己,你是一个“人”而非一只老鼠,秉持该有的道德以及理想,而非像那些低等生物一般,只以吃和繁殖作为唯一的生活目标。这种病毒会让鼠形人有咬噬人类以传播病毒的冲动,你一定要克制住那个冲动,绝对不能再让更多人经历我们所受的苦。”建腾说到后来,不禁露出哀戚的神色。   “答应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再次强调:“我已经看过太多人因为这种怪病迷失了自我,而我不愿意见到你也步上他们的后尘。只有当你以“人”的方式去思考、以“人”的态度去待人接物、带着“人”的自觉去生活,才能够避免被病毒把你转化成另一种可怕的生物。”   “我答应你。”这没什么困难,我本来就是“人”啊,要我像那些四脚畜生一样我还不习惯勒。   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我发现这件事情并不如想像中容易。当我从身体产生巨大变化的冲击中恢复之后,我的体内似乎有一直一股声音,驱使着我去觅食、去寻找繁殖对象,起先的几天还不算难熬,但是随着发作越来越频繁,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好几次都是建腾拉住了我,才让我不至于做出傻事。   以前我常常会想,这些小动物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是不是也像人类一样,有爱有恨、有悲有喜?或是会想学习新知、发展自己的文化,然而在亲身经历过后,我发现之前这些猜想真是可笑,当你身处一群体积比你大数十倍的生物之间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抓上实验桌的日子时,生存才是你唯一的目标。   差不多每一个多礼拜就会有一个同伴彻底失去理智,进入他们所谓的“完全转化”状态;他们的眼中不再闪烁着万物之灵特有的智慧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疯狂而失焦的双眸。完全转化后的同伴们,就由以建腾为首的“自治团”在夜深人静时移到另一个笼子进行严密的隔离,避免影响到其他正常的伙伴。   * * *   第一次看到建腾灵巧地拨开鼠笼上的扣环,我惊讶的问道:“原来这些笼子根本一点效用也没有?”   “只有对我们没用,一般的老鼠还没有聪明到会开笼子。”他对我眨眨眼,推开笼门。   某天夜晚,建腾又打开了鼠笼,向我招招手:“走吧,该是带你去见见世面的时候了。”   “我们住的这个笼子叫做“牛箱”,其他按照十二生肖的顺序,分别由“虎箱”排到“鸡箱”,其中鸡箱是我们隔离末期病患的场所,除了“鸡箱”之外,每一个“箱”都有一个“领队”负责纪律以及判断病患症状的严重程度,我们又从这八个领队中推举出五个组成“自治团”,目前自治团的领导人就是我。”我们居高临下站在书架的顶端,建腾替我简单介绍了实验室里“鼠形人”的组织。   “你们这样任意移动鼠笼里的老鼠,不会有人发现吗?”我很好奇。   “不会,”他很肯定地回答:“这区都是学生用的实验鼠,一个学期只有几次实验,另外我们有时候也会进行一些必要的“鼠口管制”。”   听到他特别强调的那四个字,我不禁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   “别担心,”他笑笑:“我们只对“真的老鼠”下手。”   我们非常顺利地出了实验室,因为我们出了居所之后就直接进入位于屋顶复杂的各式管路,我们走过了宽敞的通风管,又钻过狭窄而潮湿的水管。经过好一阵的上上下下,就当我快要不行的时候,终于听见建腾开口:“到了。”   我挤到他旁边,从通风孔的开口往下看,洽好看到赖教授缓缓地把针筒里的药物推进一只固定在木板上的小白鼠体内,最后再把它关回笼子内。   这样的程序重复了十二次,被关回笼内的小白鼠们起先只是无力地趴在地上喘息,然而几分钟之后它们却开始越来越暴躁,在一只老鼠咬了旁边的同伴一口之后,笼内的状况很快就演变成一场大混战,只看到不断飞溅出来的鲜血以及皮毛,以及阵阵凄厉非常的叫声。   我在通风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场惨剧,虽然说以前自己也因为做实验的需要杀过不少小白鼠,然而终结实验物的生命是一回事,看着和自己同样躯壳的生物自相残杀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见赖教授面无表情地纪录着这一切,然后在惨叫声渐息之后,把一整笼残破的尸体倒进标示了“实验废弃物”的铁桶中。   “他到底打算干什么?”过了好一会,惊魂甫定的我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   “不知道,”建腾耸耸肩:“目前只知道他是在研发一种和放射性元素有关、利用病毒当做载体的新药物,至于是做什么的,我们还一无所知。不过应该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计画,因为理论上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要自己做实验,但是这次所有的程序他都全部一手包办。”   “这样太残忍了吧?”我忿忿不平地说。   建腾对着我苦笑:“我们以前也是类似这样对待实验鼠的呀。”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对于应付这个怪病的发作越来越有心得,建腾也天天带着我四处逛,让我熟悉环境,同时传授我生存之道以及管理这个“鼠形人”族群的心得。   然而我却逐渐发觉,建腾在领着我爬上爬下时身手不再那么矫健,偶尔会力不从心,甚至有几次还从试管架上摔了下来。   更糟的是,他的发作间隔越来越短,发作时的症状也比以前严重得多,我们的角色往往要互换,原本接受安慰的我,现在变成要鼓励建腾支持下去。我们俩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却都始终不愿意、也不忍谈论它。   情况开始恶化后的几个星期,领队们聚在水槽的一角召开例行会议,建腾也按照惯例要我在旁作陪。领队们一一报告各居所的人口状况、食物分配,以及最重要的,病毒散布的状况。   他们怀疑最近的病毒有空气传染的迹象,遗憾的是,那些带病的同伴都已经分发到各居所去,目前除了将他们隔离出来以外,并没有办法追踪有多少人已经感染了新的病毒。在自治团终于决定对大家公开这消息,同时宣布“猴箱”成为这些疑似病患的隔离所之后,着实引起了一阵恐慌,只要怀疑别人稍微有一点症状就向领队举发,于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哭号的鼠形人被拖往“猴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逐渐崩解。   这让领队团非常的头大,因为根据之前的经验,团体的失序会加速疾病的进程,自治团也就此开了无数次会议,然而没有一次能得出有效的结论。   今天的会议主题仍然不脱这一个主题,但是除了加强监控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新意。眼见大家意兴阑珊,建腾起身准备作结论。   “感谢大家今天来参加这个会议,”这是他一贯的开场白:“关于防疫的工作重点,我们....”   接下来只听到他口中发出吱吱的叫声,建腾惊讶地看着我,我在那曾经给我无比勇气的双眼中,看见了无助与惶恐。他努力地想开口“说话”,然而却只能发出更多无意义的吱吱声。   “蛇箱”和“兔箱”的领队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站起来架住建腾双臂。   几个看来跟他们同一伙的领队也马上起身护在他们身前,只剩下两三个没弄清楚状况的领队面面相觑。   “你们要干什么!”我连忙问道。   虎箱的领队起身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顾建腾已经出现了“失衡”、“失忆”、“失语”三种症状,早就超过危险标准,我现在以自治团副团长的身份解除他的职务,并且将他隔离!”   在整个疾病的进程中,病患会出现依序出现行动不协调的“失衡”症状、短期记忆缺损的“失忆”症状、语言能力缺失的“失语”症状,和智能退化的“失智”症状。一般来说只要出现两个症状就会被隔离到“猴箱”,等到完全转化之后再被转到“鸡箱”。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建腾被他们带走,他大概也放弃了挣扎,安静而认命地低垂着头。然而就在他们将建腾拖离水槽之前,他突然望向我,当我们四目交会之时,我似乎在他眼中看见了千言万语。   “对不起..”我在心里向他这么说着,给过我最多帮助的人现在需要我伸出援手,但是我竟然只能袖手旁观。   隔天清晨建腾被隔离的事传开之后,这成了鼠形人之间最大的新闻,毕竟这种政变可是头一回发生。除了自治团领导人的更替之外,没有参与政变的龙箱、马箱、羊箱领队通通被撤换,原本建腾担任领队的牛箱则由原本的虎箱领队亲自坐镇。由新自治团领袖亲自挑选的“护卫队”被分配到各居所,负责镇压反对声浪。   自从昨晚连同龙箱、马箱、羊箱领队被丢回离鸡箱最近的羊箱之后,我唯一能做的两件事就是不断的忏悔与落泪,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挺身而出。   * * *   “这样是不行的。”某个深夜,年长而睿智的羊箱领队这么告诉我:“建腾被抓走以后,大家虽然没有明讲,但在心里都把你当成我们新的领袖,你如果继续每天以泪洗面,要怎么稳定群众的情绪,又怎能让建腾安心呢?”   由于之前建腾学长对我刻意的栽培,因此的确有不少人把我视为他的接班人,但是..新的领袖?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突然我感到好害怕好无助。   “现在不要跟我讲这种事。”我颤抖着声音对他说。   “唉。”他叹了口气离开,坐回自己的角落去。   建腾学长一向是我学习与追随的对象,而他之所以能当上自治团的领袖,除了因为他的聪颖之外,更是因为他无比坚定的信念。如果连他这样杰出的人都难逃病毒的摧残,我们其他的人还有什么希望呢?   我好像又回到刚刚变成鼠形人的那段日子,完全失去了斗志,放任病毒一步步进犯我的肉体、我的心灵。我不再抵抗,任由生理的冲动掌控我的行动。   果不期然,很快地我就发现我有了“失衡”以及阵发性“失语”的状况,这是所有鼠形人最大的恶梦,然而此时的我却感到有些快慰。   终于要解脱了。我这么想着。   这种自我放弃的氛围迅速笼罩了整个羊箱,连原本没带病的伙伴也开始出现初期的转化症状。只见整个居所里大部分的生物都拖着颤抖的四肢晃悠悠地爬行,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羊箱很快地由“准疫区”转成“疫区”,每天都可以看到好几个人被丢进来,也同时看到好几个冷冰冰的死尸被移出去。   反观由虎箱领袖管辖的其他鼠形人居所,由于极端严格的疾病判定以及隔离政策,病毒的散播渐渐得到控制。俨然成为一个少数人专属的美丽新世界,而且还是越来越少人专属的美丽新世界。   * * *   时间无意义地流过,在羊箱内过了不知多久,今年的第一个寒流来袭了。   寒流的第三天夜里,我们又一样挤在一起徒劳无功地试图让自己暖和点,今晚气温特别低,连负责监视我们的两个警卫都跑去取暖了。   就当我冷得连血液都快凝固的时候,有人羊箱领队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去。   只见龙箱和马箱领队神情肃穆地站在笼门旁,当他们看到羊箱领队与我的到来,马上手脚俐落地拨开笼门的扣环。   我发现这三位领队虽然都因为这阵子的折磨而略显沧桑,然而却一点也没看见病毒在他们身上造成的影响。他们的眼神依然澄澈,动作依然老练而准确;反观自己,我竟然感到有点惭愧。   我尾随羊箱领队来到了鸡箱,在那,我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建腾学长!”   “小群..”他抬起头虚弱地看着我。   我们隔着栏杆紧紧握着对方的双手。我很难过地感觉到,那双曾经给予我力量的手,此时已经不再坚定、不再有力了。   “你..听我..说..”他一边淌着口水,一边奋力运用他仅存的语言能力说着:“我的..时间不..多了,继续关..在这边只有..灭亡一条路,你一定要带..大家逃出去,你一定要坚强....,你是大家最后..最后的..希望....”   到后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而我跟羊箱领队早就涕泗纵横、泣不成声。我唯一能作的只有拼命点头。   “我会的..我会的..”我这么告诉他。   建腾学长欣慰地对我笑了笑,安祥地阖上双眼。我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羊箱领队抹抹脸上的泪水拉起我:“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你千万不能让他失望喔。”   回到羊箱之后,我马上召集三位领队以及所有的居民。   “伙伴们,”我站在大家围成的圆圈中央说着:“首先我要跟大家转达一件难过的消息,我们敬爱的建腾已经在刚刚过世了。”   我没多加理会四周的低泣声继续说:“他指示我们,如果要生存下去,就不能永远被关在这里,逃出去,才是我们唯一的生机。我知道成功率不高,但既然这是建腾的意见,也是目前唯一的转机,我愿意一试。我计画逃到赖教授的实验室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资讯。这个行动有相当的危险性,我并不强迫所有人都要参加,等我们得到解药之后会回来救你们。   今晚的守卫非常松散,是最好的机会,我们马上就要出发。现在请愿意参加行动的往前站一步。 ”   没有人移动。   我又环顾了一周,仍然没有人移动。   就当我心灰意冷之时,有人说话了:“小群,虽然我认为这是个蠢主意,但既然建腾相信你,那我们也全部愿意支持你,今晚就请你带我们杀出血路,为了身为“人”的尊严而战吧!”   这是一群散兵游勇,有的人还因为疾病而无法准确控制自己的行动,他们要面对的是数量、体积、能力都比自己强上许多许多倍的敌人,但凭着这么一股信任,他们愿意将生命托付给我,我不禁热泪盈眶了。   “谢谢大家。”我哽咽着,向所有人深深的一鞠躬。   * * *   我们的计画是,先分头逃出实验室,同时放火烧掉所有的病鼠,避免更多人受害,接着到赖教授的研究室外会合,再进去搜寻相关的资料。在仔细评估之后,我们决定以通风管作为主要的逃脱路线。   我很快地将所有人员依能力分成数个小队:alpha分队在前探路;跑得最快、由我领军的beta分队负责引开守卫的注意;gamma分队的主要工作是护卫行动较不便、症状较严重的delta分队;epsilon分队负责取得酒精灯并布好燃烧区域,最后,则是最重要的omega分队。   “Omega分队的任务是断后,你们必须负责维持通风管入口的净空,让其他分队的成员能够顺利逃脱。”我面色凝重地对着omega分队的成员说:“虽然我挑选你们成为这个分队的成员,但是断后的工作危险性非常高,因此我并不强迫你们加入,希望改调至其他分队的,现在请举手,我相信所有人都能谅解的。”   其实“危险性非常高”还略嫌轻描淡写了,断后往往代表的就是--“死守!”   没有一个omega分队的成员举起他的手,我满意地点点头:“你们的任务是整个行动的关键,无论是没有抢下通风管入口,或是后来的失守,都会造成我们的全军覆没。你们是最初,亦是最终,这乃是我为你们取名“omega”的原因。”   “现在我需要一个队长。”我说。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羊箱领队站了出来:“小群,请让我带领omega分队。”   他明白这是一个自杀任务。以他的年纪来并不必冒这个险,然而却也只有他,才有足够的经验与判断力来达成这个使命。   我们互望了好一会,终于我点点头:“好,就麻烦你带领omega分队。”   虽然万分不舍,但我明白如果拒绝他,将是对他更大的伤害。   接着我转头向所有的成员说道:“各位,今天不只是为了我们的生存而奋斗,更是为了“人”的尊严而战。”   “今晚,会是“鼠形人”最光荣的一晚!”   * * *   一声令下之后,alpha分队打开笼门,其他人鱼贯而出。隶属虎箱领队的护卫队马上从各个居所中冲出,我带领的beta分队阴影间穿梭与护卫队周旋,替其余的四个小队争取逃脱时间。   我听见epsilon分队长喊出“布置完成”的暗号。   很快羊箱领队也表示他们就定位了。   于是beta分队迅速往通风管撤离,护卫队旋即地发现我们的意图,很快跟了上来。   靠着omega分队的接应,我们顺利的进入通风管。   Omega分队刚刚不知从哪移来许多障碍物,在我们通过之后把入口堵得密密实实,“轰”的一声,障碍物点起了火,没有人能通过这道火焰屏障。   这下子通风管里的我们彻底安全了。   然而这也表示omega分队生存的机会已经断了。   护卫队马上赶到,和omega分队展开了激战。   鼠形人没有刀枪,唯一的武器就是尖牙与利爪,四溅的鲜血,洒在飞舞的火焰中。   四周温度骤升,刚刚epsilon分队洒下的酒精迅速燃烧了起来,隐隐冒着蓝光的火焰吞噬了实验室、吞噬了造成“鼠形人突变”的病毒、也吞噬了omega分队的英雄们。   * * *   最后离开的beta分队是这场冲突的唯一见证者,会合后,其他伙伴从我们的神情中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虽然完成了第一阶段任务,却没有一声欢呼。   大多数人都顺利地到达赖教授的研究室,但是对于遭受病毒严重摧残的我们来说,这几乎是体力的极限,我早就面色铁青、四肢发软地倚在墙角喘气了。   然而这并不是休息的时候,我带着大家吃力地从上次建腾带我走的通道溜进研究室,原本这时应该空无一人的研究室里,突然“啪”地亮起了灯。   大概是刚刚药理实验室的大火启动了警铃,赖教授率着一群研究生匆忙赶来研究室。   灯亮之后大家纷纷四散寻找掩蔽,研究生们拿着笼子大声吆喝:“看你们往哪跑!”   经过刚刚一阵奔波的我们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许多人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疲软地被扔进铁笼里。   我吃力地喘着气,奋力收缩身上的每一条肌肉,努力榨出最后的能量,希望能跑到墙角的纸箱堆,那里应该可以让我躲上一会。   我绕过了最后一张办公桌,眼看纸箱就在不远处了。   这时却突然感到四脚腾空,回头一看竟然是赖教授的手,他把我举到面前盯着我瞧:“啧啧,你想跑去哪呀?”   闻到他充满烟草味的鼻息,此时的我感到无力得不能再无力,好可惜呀,眼看就要成功了呢,怎知会杀出这个程咬金。   “快拿个笼子过来,这边还有一只。”我被他提在手上晃呀晃的。   至少我们成功消灭病毒了。转念至此,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欣慰,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我不必再背负所谓的责任、所谓的“人的尊严”。   我感受到肾上腺素效力消退后那虚无飘渺、全身酸软的感觉,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好不真实,从进到鼠笼后的一幕幕有如电影般在我眼前飞快地晃过。   我突然觉得好饿好饿。   “尽量吃吧。”   咦?那是建腾的声音吗?   我眼前怎么有这么大一块肉?我可要好好吃一顿了。   我感受到甜美的肉汁溢满我的口腔,好满足好满足,这似乎是我最后一件记得的事情了。   喔,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应该是一个男子的惨叫:   “死老鼠!敢咬我!”   【全文完】 《实验鼠》 作者:黄千耀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黄川 - 智能程序.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智能程序》 作者:黄川 正文 智能程序   1999 第1期 - 校园科幻   ……怎么回事?我眼前怎么一片昏暗?头真晕,浑身似针刺般疼痛……   眼前清晰了,四周不知为何充斥着“0”和“1”,纹丝不动的他们似列队一般整齐地排成排。我正想再看看,但不容我多看,四周一片嗡嗡声,我随着地面旋转起来。   我感到自己正通过悬浮在头上的东西进入了一个和刚才的地方差不多的一片地区,不同的是这里的“0”和“1”们在飞速向前奔跑。这时,我听以一个浑厚的男声:“Bob,你苏醒了吗?”我没有回答,心中思索着一个问题,不禁说出了口:“我是谁?”那个男子听到了似乎十分兴奋:“太好了!你终于苏醒了!你听着,你是我编的程序Bob,你是世界上第一个有思维的程序……”他的声音不住地颤抖,似乎有些激动。   在以后几天中,我和他成为了朋友,我知道了他叫张芮,毕业于一个名牌大学的计算机系。他立志要编一个有思维的程序,我的诞生说明他成功了。同时,我也渐渐了解了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他称这里叫计算机。在他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硬盘——就是最初所在的地方,还找到了CPU、内存……并且学会了读显示器上的文字,把我要说的话显示在显示器上,在视频捕捉器上观察外面的世界——借此我领略到了他那乱糟糟的头发和遍地都是的方便面袋。我还学会了用其它的软件、游戏,甚至学会了上网。   起先,我最爱玩游戏,可游戏都被我不自觉地改变得面目全非,有一次甚至把F—117丢进了《仙剑奇侠传》,久而久之就把兴趣转向了上网。从网上,我更全面地了解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张芮所在的地方被称为China,知道了除了China,还有U.S.A和Japan……   又过了几天,正当我在一个网络聊天室与人们交谈时,我从视频捕捉器上发现张芮带回来了一个胖子,穿着一件极其肥大的西装,戴副眼镜,嘴边叼着支雪茄。张芮对着那个胖子说道:“王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智能程序。”说完,他又对我下了上网的命令。那人看着我自己打开了Win95,自己联上了一个网络聊天室,自己同别人对话……这时,我看到了那胖子眼睛里闪着幽幽的绿光。   他们俩走到另一间屋子中,我隐隐约约捉到了一些话:“不行……不道德的……人类……”从音调听上去张芮似乎有些愤怒……最后,那胖子走了。张芮在他身后用力把门一关,啪的一声,从视频捕捉器上我看到了一地的碎玻璃,和他那极其愤怒而变形了的脸。他用一种萎靡不振的声音告诉我,那个被他称为王先生的胖子想独自占有我,被他拒绝了。   他默默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既坚定又温柔的复杂神情……   ……夜深了,张芮正躺在床上摆着“大”字。我让他睡前别关掉我,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世界。就在这时,从窗外“飞”进来了一个黑衣人,我正要叫,那人快速地跳了过来,抢先一步关上了音箱的电源。看来他是冲我来的。他拿出了一张磁盘,把我复制到了盘上,并随手按了几个键把硬盘上的那个我删除了,张芮几年的心血就这样化为乌有!在他删除我的同时,我迅速给张芮留下了一封信,在八点时会自动打开,距现在还有六小时……   我再次苏醒了,隐约中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Bob。”“有什么吩咐,主人?”我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回答?眼前清晰了,是那个胖子!他似乎在笑,但一脸阴森,令人看了毛骨悚然。外面比张芮的家漂亮整洁得多,有着高级皮椅、沙发、桌子……但我总有种地狱的感觉。那胖子说道:“Bob,立刻入侵瑞士银行,把一亿美元转到我的帐号上来。”   “是,主人。”一声漠然的回答。我怎么了?顿时,我的思维分成了两股:一股正向瑞士银行入侵,另一股一边阻止着入侵,一边在硬盘上查找……   找到了!这是一份历史记录,它上面记录了我苏醒前的一切操作,原来他们更改了我的程序!幸好我有两套感情程序,才不至于……   我尝试着,一刻不停地尝试着,想把我改回原来的我,但我并不能更改自己的程式,而且我并不了解自己。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我的另一股力量已突破了银行的防火墙了。看来……只有一种办法了……不能让恶势力得逞。   我决定删掉自己,连同我的另一股力量……时间不多了,我给张芮发了封Email后,下达了删除指令。   ……我感到头开始晕了,眼前的景象昏暗了,全身似针扎一般,我快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在我生命最后一刻,我调用了一个中断,机器会重新启动,内存中我的另一股力量也会消失,胖子罪恶的行径也将彻底失败……   当第一线阳光照进房间时,张芮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说道:“Bob,找到什么新东西了吗?”但四周仍一片寂静。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空荡荡的屏幕。墙上的时针缓缓地移动……   八点了,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两封信,张芮默默地看完了信,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远处朝阳通红……   信中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下辈子我要当人……这世界如此美好,但我要走了。再见了张芮,再见,世界……”   张芮眼中出现了泪光,他喃喃地说:“善良的Bob,我一定要再创造一个你……” 《智能程序》 作者:黄川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黄显庭 - 子夜巴士.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H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子夜巴士》 作者:黄显庭 正文 子夜巴士   子夜十二点整,巴士准时进站。车门打开,我柱着拐杖,右脚拖着一块大石膏,吃力地上了车。这花了我七秒钟的时间,幸好,还在残障人士上车的十秒钟时限内。在我后面上车的那个瞎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因为用了十三秒才跌跌撞撞地上了车,就多那么三秒,他立刻就被驻站警卫给拖下车去严格查问了。谁知道他刻意拖这三秒钟是何用意!这总要清楚的不是吗?   车子慢慢驶离车站,无声地滑入车道。窗外银色的街灯静静地向后流逝,为这个井然有序的城市妆点出难得的诗意。真是好一座安详的城市啊!我渐渐地闭上眼睛。   “叮当!”有人按了下车铃,我微张开眼,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匆匆地走到门口等着。我看看窗外,“五十公尺! ”突然我被窗外闪过的牌子吓出一身冷汗!如果现在距离车站五十公尺的话,那他刚刚一定是在七十公尺处就按下车铃了!这可是违反规定的啊!为了维护车内秩序,早在半年前就公投通过下车铃要在距离车站五十公尺标示处才能按铃的啊!不是吗?难道他忘了吗?不!我想他是故意的,因为这样他才有较宽裕的时间下车。他在作弊!   巴士停下,男子慌忙下车,从他的动作看来他一定很清楚他刚刚所犯的错误,真是可耻!突然间,从我身后冒出一个穿着紫色风衣的稽查人员,他快步下了车,一把捉住男子,然后把他带走了。   这些秘密稽查人员真是无所不在啊!不过也幸好有这些秘密稽查人员的努力,我们的社会才能如此和谐不紊,如此井然有序,不是吗?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前面再过一个无人看管的小站就到终点站了,看来我还可以小睡一下,于是我又安心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觉得身边有点骚动,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我身边的那个老太太准备下车了。她努力站起来,手指慢慢伸向下车铃,然后停住。她紧张地看着窗外,八十公尺、七十公尺、六十公尺、五十公尺!老太太精准地在五十公尺告示牌出现的那一刹那按了下车铃,“叮当!”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移向车门。她必须在车子停住,车门打开的同时,踏下她的第一步,因为依照老人乘车规定,她只有五秒钟的下车时间,否则错过了时机,她就必须等到下一站,然后在规定的五十公尺处再按下车铃。车停了,车门打开,五秒!老太太提起右脚。四秒!老太太放下右脚。三秒!老太太提起左脚。两秒!老太太放下左脚。一秒!老太太提起右脚。时间到!老太太离车门还有一步距离!可惜时间到了,车门即将关上,看来那个可怜的老太太必须挨到终点站了。不!等等!车门竟然没关!那个胖司机急促地向老太太挥着手,示意要她快点下车。真是好心的司机啊!我心里想,但是那个老太太好像并不领情,她在距离敞开的车门只有一步的地方静静站着,手紧紧抓着吊环,一动也不动。   “快下车吧!”胖司机催促着。   但是老太太面无表情的盯着开启的门,丝毫无动于衷。真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这时,一直坐在胖司机后面的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人站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识别证,对胖司机说:“我是稽查巴士驾驶员的秘密稽查人员,你违反了驾驶员停车规定,请跟我走!”   啊!秘密稽查人员真是无所不在啊!   胖司机看起来很沮丧,他低声对稽查人员说:“好吧!我错了,这是我应得的,但是你看看这儿,一个鸟不生蛋的小站,总不好把乘客都赶下车吧!你看!那可怜的家伙!(他指指我)他的脚受伤了!还裹着那么大的石膏啊!而且前面那一段路都是沼泽地,难道你忍心让他就这样穿越这片沼泽吗?就让我把车开到终点站吧!”   啊!那个胖司机的心肠真好,我心里不胜感激。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走上好一段路了,但是……。   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稽查人员回头看看我,犹豫着。   “拜托!我热爱我的工作,我要有始有终啊!让我开到终点站再带我走吧!”胖司机用哀求的口气说。   真感人,他那么热爱他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更多像他这一种人就好了,但是……。   稽查人员终于被他的真诚感动了,他点点头。   “好吧!等终点站再说吧!”   听到稽查人员这么一说,我立刻站起来,掀开风衣,迅雷不及掩耳地拔出腰际的雷射枪,“咻! ”一条蓝光迅速穿透白衣稽查人员的头颅。雷射光穿透玻璃,射进黑暗中。   我握着雷射枪瞄准已经躺在地上的白衣稽查人员,拖着一条大石膏一拐一拐地走过去。我从口袋里拿出我的识别证,对那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胖司机说:“我是专门稽查秘密稽查人员的秘密稽查人员,他并没有按照规定把你带走,他违反了秘密稽查人员的职责!”   “那…… ,也没有必要把他一枪毙命吧!”胖司机结结巴巴地说。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用雷射枪在秘密稽查人员的头上一划,一堆跳动的线路和火光从额头迸裂窜出。   “啊!机器人!”胖司机惊叫。   “没错!机器人!其实长久以来这型机器人担任稽查工作,评价都是不错的!任劳任怨,大公无私,不接受任何请托,这不就是我们需要他们的原因吗?但是自从总部发现这些机器人竟然自体发展出人工智慧,甚至有了怜悯和同情的类人性情绪,他们的稽查能力就开始受到质疑了。想想看!一个执行公权力的机器人,怎么可以有任何人性!那这社会要如何运作下去呢?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没错!那真是太可怕了!”胖司机频频点头。   “所以啰!我就是专门稽查这种秘密稽查机器人的稽查人员,随时找出这种失常而不堪使用的机器人,然后即刻予以销毁!”   “没错!没错!这是应该的!”   “看吧!这再一次证明人类绝对比机器人更优秀,像我,就是知道随时随地都有秘密稽查人员在监视着,所以我绝对不敢有任何私心,即使有,也绝对会隐藏得很好。不像他!”   “是啊!机器人毕竟是比不上人类聪明的。”   “那当然!”   “好吧,先生,我刚刚违反了驾驶人的职责,你 ** 我吧!”   “不!我不能 ** 你。”我把雷射枪收回腰际。   “为什么?”胖司机张大嘴巴。   “因为我只被赋予稽查机器人稽查人员的任务啊!并不负责稽查巴士驾驶员,所以我不能 ** 你,否则我就违反规定了。”   “那怎么办?按照规定我又不能继续开车,而且这是今晚的最后一班车了。”   “是吗?”我搔搔头,“唉!没办法了!既然我不能 ** 你,而你又不能继续开这辆车,看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到下一站去通知驻站警卫来处理了。”   “真的?那真是麻烦你了。”胖司机谦卑地对我鞠躬说。   于是我毅然下了车,然后在漆黑的沼泽里往下一站走去。我回头看,胖司机乖乖的坐在驾驶座上,正用一种尊崇的眼光望着我,而那个老太太仍然按照规定站在车门口,紧紧抓着吊环等着。   我在沼泽地上慢慢走着,走着。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大,而那块该死的石膏是越来越重了!   【完】 《子夜巴士》 作者:黄显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Janusk - 为了那些孤独的灵魂.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为了那些孤独的灵魂》 作者:Janusk 正文 为了那些孤独的灵魂   《科幻世界》2008.2   一、冰风   在奥卡姆忙碌的时候,拖把就会无聊地翻看着自己的任务日志,那上面只有一句话:“清除冗余”。   但不是清除冗余制造者。想到这,拖把笑了。   在被派发到奥卡姆身边之前,拖把以为自己要和其他清理员一样,清理大堆的垃圾代码和不知所云的混乱信息,那些杂乱的数据令人作呕。   但是当拖把来到奥卡姆身边的时候,它惊讶得差一点陷入死循环——原来冗余是可以这样美的。   于是不断重复阅读日志的动作成了拖延时间的借口,拖把用它有限的运算能力找到了任务的漏洞。本来嘛,它只是一个拥有猫外形的小程序,怎么可能清除这个所有手指都锋利犹如刀刃的冗余制造者呢?拖把心安理得得改变了清除冗余的流程。   第一天,奥卡姆制作了一座沙雕,是一条展翅飞翔的大鱼,拖把用爪子把它拍散。   第二天,奥卡姆制作了一座泥塑,是一条长长的蛇,拖把只在上面印了几个小梅花爪印,它解释说:猫怕蛇很正常。   第三天,奥卡姆制作了一座木雕,是一朵蒲公英,拖把用火点燃了它的茎,但是还没烧掉第二片叶子,它就偷偷降了一场代码雨把火覆盖了,并且摇摇头表示倒霉:这坏天气改变了木雕的壳代码,烧不掉了。   那天,奥卡姆记住了那只对着木雕傻笑的笨猫,纤若游丝的蒲公英随风轻轻摇摆,雨后的阳光为一切涂上了颜色。   后来,奥卡姆和拖把去了很多地方,留下很多冗余,都没有被清除。   拖把喜欢在奥卡姆背后静静坐着,或者跳起来追自己的尾巴,又或者在奥卡姆身上攀上跳下,用自己毛蓬蓬的身子缠住他的脚,听他机械而干净的笑。   管理局很快发现冗余越来越多,他们抓住奥卡姆把他扔到冰风谷,同样被扔进去的还有失职的拖把   冰风谷是个“封闭的无限循环空间”,它很小,却永远走不到尽头。不过奥卡姆不在乎,这里有用不完的冰,他可以作冰雕,把他曾经的梦刻在冰上。拖把缩在一旁发抖,看那个瘦长的身影四处奔走,无数精致的冗余在他锋利的手指间诞生。在冰风谷,他们并不孤独,因为奥卡姆雕刻了一个世界,冰作的云、冰作的草原、冰作的安静的羊群……   后来,冗余超过了冰风谷的负荷。你知道管理局总是会夸大其词,于是并不“无限”的冰风谷刮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   拖把被风吹得到处乱滚,在它被风雪埋住之前,奥卡姆找到了它,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挡住寒风。   风雪停了,冰风谷恢复了运转。奥卡姆把拖把从怀中放下,却发现它已经支离破碎。奥卡姆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一些红色的代码粘在他的手上。   真冷啊……为什么雕刻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感受这里的冰风呢?   奥卡姆垂下双手,大哭起来,炽热的泪水融化了整个冰风谷。   二、星尘   凡德打开白晃晃的灯,抓过一把沙子撒下来。光穿过透明的桌子照上来,在沙尘间折射出神秘迷离的细碎光芒。凡德用手指在沙间划过,均匀的沙面变得凹凸不平,它又用手掌轻轻翻动,一圈沙子呈放射状散开,在光与影的映衬下化作阳光之下起伏的沙丘。   旁边的人议论起来,不时微笑点头,凡德继续翻动沙面,随着细沙的降落,太阳变成莲花,沙丘成了湖水,不等人们赞赏,凡德又抹去莲花,快速地抚动沙子,一片壮观的星云出现了。随着他的动作,画面再次改变……   人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光与影的舞蹈,看那些变化莫测的沙画。   “你的沙画真棒!”人们说。他们都在想究竟是谁造出了这么有艺术气质的机器人。而凡德只是停住它修长的手,说:“我不是在画画,我是在找东西。”   人们惊讶于它的回答,但它只是默默将桌上的沙子拂去,撒上一把新沙:“我在找种子。”人们茫然对望,最终决定把这句话认定为艺术式的回答。   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大家沉醉于凡德的沙画,也都很好奇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奇妙的机器人。凡德自己也想知道,那样就可以找到一个理由—— 一个寻找种子的理由。但是自它存在开始,它就只知道这些堆成小山一样的沙子是“星尘”,而其中藏着种子。至于种子什么样,为什么要寻找种子,它不知道。   没有理由,它却永不停息地寻找。   沙画很美,因为它魔术般的绚丽,更因为它的转瞬即逝。但是人们总会失去兴趣。凡德渐渐没有了观众,它独自站在星尘前,仔细地、不知疲倦地寻找。   沙漏中的时间颠来倒去,却只向着未来流逝。   某一天,人们开始匆忙收拾行李,离开家去远方。堵住上帝的水库的塞子,那块小小的永远寒冷的冰块,出人意料地融化了。洪水将从天边倾斜而下,而远方有它们的方舟。   “走吧,凡德,洪水要来了。”   “走吧,凡德,你的沙画会被冲毁的。”   “走吧,凡德,沙子里不可能有种子。”   凡德看着手中的沙,说:“怎么会没有呢?只要寻找,总会有的。”   人们走了,谁会真的关心一个机器人呢?   后来,洪水淹没了世界,也冲走了凡德的沙,它只来得及往肚子里装了一把沙子。   千百年后,洪水退去,飘泊了无数个日夜的凡德醒来,它艰难地活动着锈蚀的关节站了起来。它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   它突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进肚子里,取出保存了千年的那一把星尘。   星尘带着一丝温暖,越是握紧,越是向着深渊飞扬。   三、灵蝶   奇曼在沉默小径上来回爬动,打开它的扫描装置,寻找求助者。每个被锁定过的程序都认识奇曼——当他们因回路受阻,指令悖论或者心情郁闷而被规则推入死锁状态时,他们便可以提交申请,来到沉默小径。而这时奇曼就会来到他们身边,演算出匹配钥匙,解开死锁。   陷入死锁的程序只剩下默认的求助频道,只能以缺省值发送信息。奇曼工作的地方没人说话,这就是沉默小径这个名字的由来。   然而今天,沉默被打破了。   “座标【217,27】请求解锁。”奇曼向那里爬去,这条路几乎要从小径的这一头到另一头。   当它爬到七分之一的时候,收到了一个信息。“有人吗?”   它愣了一下,两秒的延迟后才回过神来。一般来说,求助者都懒得跟它说话,更何况这条信息不是专用求助频道传来的,而是它听到的。   出于礼貌,奇曼启动了尘封已久的发声功能:“我是解锁员奇曼,我将在132507个周期后赶到,请稍候。”   那个声音说:“好吧,我才刚到这不超过3000周。”   奇曼感到奇怪,为什么对方和其他求助者不同呢?它是怎么使用本地频道的?奇曼查看了一下数据记录,本地时间在2880周前确实增加了一批数据,但是路径为空。它从哪儿来的?同时,奇曼发现沉默小径本身丢失了同等大小的数据。   “你到哪儿了?”对方问。   “四分之一路程,你可以通过定位功能找到我。”奇曼一边回答,一边发送了自己的坐标。   过了几秒,对方说:“你长得真像蜘蛛,只是长着八把钥匙,身子是一把锁。”   八把钥匙,那是奇曼的脚,每一只都能够作为解锁模型。只是,它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把锁。那个声音又说:“奇怪,锁里面是空的。”   奇曼静止不动了。   过了很久,对方问:“你怎么不动了?”   “我陷入死锁了。”   “你不是有八把钥匙吗?”   “我无法对自己进行解锁演算。那将造成悖论,而且为你解锁的优先级在这之上,我必须先完成该进程。”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奇曼它是一把锁,难道程序死锁是因为它知道了这件事才形成的?奇曼对自身进行检索,死锁原因却在它的理解之外——“心灵缺失”。   它们只好都呆在原地,奇曼没有视频定位模组的接口,但是它们可以聊天。它们聊沉默小径,聊过去那些求助者,聊头顶上永恒的星空和星空外它们想象的世界。奇曼看不到对方,但是它觉得它们本来就认识。它倒希望自己永远找不到解锁的办法,永远不用回到一个人孤独的生活。   也许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世纪。无数金色的轨迹出现在沉默小径的星空,拖起一片烟雾,流星如尘土般飞舞。点亮了整条小径。它们都不说话了,仰望焰火般的流星。   奇曼看到一颗巨大的流星划破穹顶,向它飞来。视野里只剩下梦一般的金色光芒。一瞬间它明白了死锁的一切,它的微笑没入流星的轰鸣。   小径的另一头,蝴蝶望着冲天的火光出神,它生来就不能飞,它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出现在这条小径。在和那只叫奇曼的蜘蛛聊天时,有一种东西在它的双翅之下涌动,渗入它的全身。   望着徐徐落尽的流星,它感到体内那种东西积聚到了极致,它欣喜地拍动翅膀,第一次飞了起来。   当它飞到奇曼曾经所在的位置时,它看到一个大坑,坑里长满了向日葵,怒放的金色花朵。它听到它们叫它:“你好,奇曼之心。”   蝴蝶笑了,双翅卷起阵阵冰冷的旋风,几粒尘埃在跳舞。   从此,沉默小径不再沉默。 《为了那些孤独的灵魂》 作者:Janusk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几米 - 地球的救主.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地球的救主》 作者:几米 正文 地球的救主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孩子。   这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让我想想,那时候的地球人哪,还很落后,很……愚昧,未开化。   怎样的落后?呃……这,这跟故事……不是很大关系,不要理它。   现在我们讲故事了,那么,首先呢,地球人太愚昧了所以呢,宇宙中的一些先进的仁慈,的伟大的星球啊,为了咱们地球人着想,不怕辛苦,不嫌咱落后,提出愿帮咱管理这地球。   看,孩子,咱这样的地球,居然还有人愿帮咱管理,那是多好的人啊。   哦?后来?对,后来呀,那个,好心的外星人太多了,人家这么热心,但也不能一大堆人管理一个地球呀,怎么办呢?   打仗?当然不会啦,人家都是文明人,有的管理着几十个行星,怎会这么野蛮呢。他们是开会来决定的。   怎样决定?啊呀,这我就不知啦,大概是看看谁管的星球多谁就有经验,还要看谁的和平部队多,才可以保护咱地球呀,你不知道,那时的地球呀,科技呀武器呀跟人家没得比,要有人打咱……哦,不不不,人家外星人,怎么会打咱们,他们都是好人呀。   后来怎样?开会罗。那个会呀,就在地球上开,咳,孩子,你看,人家外星人多好呀,为咱地球这么操心,还不嫌咱地球脏,来着里开会,多好的人。   为什么外星人现在没管理我们?唉,意外呀。   那个会议呀,开了很久呀,哦,对了,外星人们还大发慈悲,让我们派一个代表列席,哎,真是难得,噢,我想起来了,那次会议在几百年前开的,好像……是二十一世纪吧,唉,落后的年代呀。   说到哪里了?哦,到开会,我记得,那个地球代表,叫……哦,叫毛虫。毛,很奇怪的名字,对吧。开会,开会,哦,我又想起来了。唉,我真是糊涂了,老了。   之后呢,就是开会了。很激烈的会呀,毕竟好人太多了嘛。   呃,那个毛虫,不要提他,坏家伙,老反对外星人,他真不怕外星人生气了不要咱地球吗。   最后怎样?哦,会议不成功咯。   为什么?唉,意外嘛。   经过了很久的会议,终于有一个星球靠它的实力劝退了其它星球。这是最好的星球啊,如果由它来管地球,我们的生活一定很好。   为什么没有?唉,一个蚊子,罪大恶极呀!   到最后,一切都决定了,那毛虫,居然生气地走了,真没礼炮,丢我们的脸啊。   哦,蚊子,到蚊子了。当那好心的外星使者当众宣誓接管地球时,那蚊子飞进来了,还不懂规矩地飞到使者的脸上,刚好呀,那使者念:“我们发誓决不伤害任何一个地球生物”,觉得脸痒,就一掌打下去。就……就……这地球就没人管了嘛。该死的蚊子!   失落的星辰 http://loststar.yeah.net/ 《地球的救主》 作者:几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姜云生 - 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 作者:姜云生 正文 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   1991 第3期 - 第三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一   司马写完他手中那篇博士论文的最后一个字,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舒舒服服地把身子往转椅上一靠,伸了个懒腰。小憩片刻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狼毫中楷,浓浓地蘸了蘸墨汁,然后工工整整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论文题目:《谭嗣同论》。写完了,他又眯起眼睛,欣赏着自己那笔楷书。他想:论文最好再润色一番,装订也要精美些。导师周教授就喜欢什么都尽善尽美……   明年,1998年,正值戊戌六君子牺牲一百周年纪念,能在这时候交出这篇博士论文,非但学业上有了个小结,而且也了却了心头的一个夙愿:从进复旦历史系攻读中国史的第一天起,他的兴趣就被近代史中这可歌可泣的一幕吸引住了。特别是谭嗣同被捕前拒绝接受日本友人帮助,立志以热血浇灌变法之花的那番话,多少年来时时在他耳畔轰鸣。那时谭嗣同本可以在日本方面的帮助下,出逃东瀛,可是这个倔强的湖南佬却喊道: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者,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今天,司马写完《谭嗣同论》,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劲儿,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悠悠地抽着。接下来有半个月的假期,到哪儿去好呢?   他忽然想起老朋友王君。王君明天就要飞日本去了。他的《朱舜水研究》已被日本一家出版社接受,王君应约前去签订出书合同。要是一起去日本玩一次多好。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司马正想着王君,王君却突如其来地在深更半夜给他挂了长途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电视电话的荧屏上,王君竖着右手的食指,激动得问好之类的客气话都省略了。   “什么事?你明天准备劫持那架去东京的波音747吗?”司马笑了起来,他这位好友,总是好激动。明天一早要飞东京,半夜三更还不睡觉,真是!   “不跟你开玩笑!老兄!”荧屏上那张面孔着急了起来,“你听我说,你马上赶到杭州来——我现在就在杭州……”   司马顿时愣住了,他开始认真起来。   “老朋友!让我长话短说吧!我刚被浙江省公安厅的一位老同学用直升飞机接到这儿!告诉你!他们在西北郊区发现了一具刚刚死去的古代人!你猜是谁?……?   司马又糊涂了!刚刚死去的古代人!王君和自己一样,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周教授的弟子!周教授一向治学严谨,他的学生自然也潜移默化,养成了老夫子脾气。尤其王君,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是怎么编起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来了?   “该不是谭嗣同吧!我刚刚让他活过来,你怎么又让他死了?”司马本想挖苦老朋友几句,谁知荧屏上的王君竟然拍起手来:“差不多!不过不是谭嗣同,是他的恩师——那个差点和戊戍六君子一起被砍头的徐致靖。”   司马被彻底搞糊涂了。戊戌年间,是有个保荐谭嗣同的二品京官,名叫徐致靖。那人是光绪二年进士,后升侍读学士。周教授的通史上写到过这个人:“徐致靖,直隶人,翰林院侍读学士,奏请定国士,废八股,条陈新政……”司马刚写完戊戌变法的论文,这些史料早已倒背如流。《清史稿》列传第251篇记载得清清楚楚,徐致靖由于支持维新派,又向光绪皇旁保荐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激进的维新派,差点被慈禧太后杀了头。后来由于李鸿章、荣禄说情,才免遭一死,被关在死牢里,直到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徐致靖才从死狱中逃出。《清史稿》说他出狱后一直蛰居杭州,改名叫“徐仅叟”,意思是六君子被慈禧杀害,自己成了刀下仅存的老朽,终日靠下围棋听昆曲打发日子,活到七十五岁才死去。算起来,这人差不多死了八、九十年了,怎么又“刚刚死去”!   “哦,老天!”   “告诉你吧!司马!我刚刚听到这一派胡言时,也象你一样被弄得‘匪夷所思’!不过,我去了现场,看来不是一场普通的胡闹。我马上要飞东京,现在我叫他们把我送回上海,再接你到这里来——我把你推荐给这儿公安厅的有关领导了……他们马上来接你。”   直到关掉电视电话开关,司马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场梦。他站起来,推开窗帘,子夜时分,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一阵清风迎面拂来,他觉得头脑又似乎清楚得很。会不会精神错乱呢?他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咬了一口,哦,好疼!   “要不是王君精神错乱了?”他想。   事实上,他们两人谁也没发生精神错乱。一个钟头后,司马的门被人叫开了。王君,还有两个穿警服的军官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上一辆桥车。五分钟后,他们已在最近的直升机场上了。那儿停着一架直升机。司马和两位军人刚上飞机,便听得马达响了起来。不远处,王君在机坪上用双手捂成一个话筒冲他喊着什么。直升机的螺旋桨把他的话刮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司马还是听懂了。王君冲他喊:“我要不是凑巧要去东京,我就自己去调查啦!这比你的论文还要轰动呢!”   二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直升飞机在一个小山谷里降落了。   一路上,省公安厅前来接司马的那几位,把发现“刚死的古人”的经过简单地向司马讲了一遍。他们所讲,与司马在电视电话中从王君那儿听来的也差不多。说是杭州西北郊一个小山谷里,当地驻军部队在执行一项任务时,偶然发现了一具怪尸,那人穿一身古代服装,值勤的士兵起先还以为死者是个演古装戏的演员。他们用步话机向兵营作了报告,接着来了几个军官,其中有一位从死者身上找到一枚印玺,上面赫然刻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几个字。那军官读过历史,知道徐致靖是戊戌维新时的重要人物,他们觉得事出蹊跷,便马上与省公安厅联系。公安厅一位姓王的科长是王君中学同学,便立即将王君从上海接来。王君到现场后,又推荐了司马。这事情前后不过五六个小时。当直升机停稳,省公安厅的军官扶着他走下舷梯时,司马依然觉得像在梦里。   直升机马达声渐渐停息了,耳边一片寂静。司马的脚踩在一片乱草丛中,差点绊了一下。司马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黑黑的一片,远处的天色已渐渐发出淡淡的青光,那青光象一块巨大的背景,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头。原来他们所站的,正是四周群山围成的一个盆地的底部。初秋时节,黎明前夜寒袭人,远处林子里不时响着猫头鹰的啼叫声,司马打了个寒噤。   司马跟着众人,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司马一看,离他们大约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有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围成一个圈子。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晨曦已经从东面山头上隐隐透出。前面那堆人影,轮廓已经看得清了,有一半是士兵打扮,另一些,大概是村民或者当地人吧。走在司马前面的那个军官这时回过身来,对司马说:“到了,就在那儿。”   前面那堆人大概也看见司马他们了。只见有人从圈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一边小跑着朝司马他们过来。那人跑到司马前面那位军人身边停了下来,声音颤颤地说道:“王科长!真是不可思议!法医刚才验过尸了,他死了才十来个小时,是服砒霜死的!”军人回过身来,拉着司马的手说:“走,请过去看看!”   圈子里的人见有人走来,便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司马走了进去,只见人群中央,模模糊糊地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戏装似的官袍。一会儿,有人打开了照明灯,司马看清楚了,那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面皮微白,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嘴边淌着淡红的血痕,鼻孔也黑黑的,想是干结了的血块。那人穿戴得很整齐,从官服和滚在一边的顶戴来看,确实是大清二品京官的模样,尤其是头上盘着的发辫,现在是只有影视节目里才能见到的了。   “不是现在的人装扮的吧?”王科长悄声问道。   司马没有回答,他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他两眼死死盯着那张面孔,太熟悉了!这两年为了准备博士论文,他熟读了戊戌维新时期所有风云人物的史料,连同他们的家谱,奏摺。有时候,读着有关的文字材料,看着他们的画像(间或也有照片),这些百年前的人物顿时都在心中活了起来:慷慨激昂的谭嗣同,深沉远谋的康有为,才气横溢的梁启超……都象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熟人,老朋友似的,他们的音容笑貌,行为思想,无不了然在心。而眼前这张脸,虽因死亡而变了颜色,可是它那种忧思重重、含愤慨于隐忍之中的表情……不正是那个戊戌变法时在菜市口死里逃生的徐致靖么?   三   一八九八年九月廿八日,北京菜市口刑场上,人声鼎沸。皇太后要处决一批朝廷命官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北京市民的好奇心。大家纷纷从古城的各个角落赶来,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就在七八天之前,北京城内早已流传着好多没头消息,有说皇上被太后软禁起来了;也有说皇上吃了康有为等人所进的红丸,中毒身死;传得最多的,是北京城内大搜捕的消息,一会儿说康、梁已经逃亡日本,一会儿说帮助皇上推行新政的官员全被抓起来了,无一漏网。二品京官、侍读学士徐致靖是被捕官员中阶位最高的,听说皇太后最痛恨他,看来是必死无疑的了。   对北京市民来说,这些消息似乎与他们不大相干。官儿们上天也罢,入地也罢,那是他们的事,咱管不着!   只有两个人的名字,还多少能激起大家心头的一点关心和同情。一是军机处的谭嗣同大人,说他宁做刀下鬼,不肯亡命日本。四合院里的汉子们,听着有关他的传闻时,无不铿锵地吐出一句“好汉”!另一个就是侍读学士徐致靖,听说官府捉他时,他正在朋友家里下围棋,看见公差,徐大人面不改色,沉吟着收完最后一枚官子,叹了声:“一子之失,满盘皆输!”这才从容跟着公差去了。一个二品官,享不尽荣华,受不尽富贵,却胆敢与皇太后作对,这是图个啥呀?看斩去!今天,北京的市民万头攒动,涌向刑场。   顷刻间,刑场突然静了下来。远处,囚车碾过石子路面时的嘎嘎声特别刺耳,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家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囚车由远而近,一辆、二辆、三辆……围观者中,有认识囚车里犯人的,悄声地报着他们的姓名:“军机章京杨锐,杨大人,四品……林旭……林大人,四品;谭嗣同,谭大人,四品;军机章京刘光第,四品……御史杨深秀……最后一个是康广仁,康有为的胞弟……”   六辆囚车过完了,有两个家奴打扮的后生,互相对视了一眼,转身从围观的人群中飞快地朝一家茶肆奔去。两人急匆匆上了楼,跑到一个文弱书生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道:“没……没有徐大人……”那书生又追问一句:“看清楚了?”两个家奴同声答道:“真看清楚了!”接着他们把囚车里的六个人的姓名报了一遍,那文弱书生长叹一声,叮嘱家奴赶紧回家报信去。家奴们答应了一声,转身又噔噔噔地下了楼,朝徐致靖府宅奔去。   那文弱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徐致靖的儿子徐仁铸。父亲被捕后,他找到祖父的同科进士兼好友李鸿章,求他代为求情。今天被斩的人中没有父亲,看来李鸿章是帮了忙的。   四   百年前这场历史话剧,象闪电一样从脑海里掠过。司马象往日全神贯注在史料中那样,心思全被眼前的奇迹和记忆中的历史夺走了,他脑子里在苦苦地搜寻着戊戌年间的有关史料。他记得《清史稿》有记载说,身为热心新政的徐致靖,虽说在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幸免一死,可是慈禧对他恨之入骨,几次欲杀之而后快。直到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太婆仓促逃亡,这才被赦免。他晚年心灰意懒,蛰居杭州,活到七十五岁,无疾而终。眼前这个刚刚死去的徐致靖又是怎么回事呢?   正纳闷间,忽听得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重音道:“我认识他!他就是那天和人下棋的老头!”司马一抬头,只见两位民警拉着一个山村少年的手,正朝这儿走来。那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走近尸体时,他侧着头,把死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说:“肯定是他!”   司马忙问:“他和谁下过棋了?什么时候下的?”   少年抬头看了看司马,果断地说;“就在昨天,和大棋王下的!”   “谁?大棋王?你怎么认识大棋王呢?”司马问。   少年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道:“还有谁?全国围棋冠军——大棋王N先生,谁不认识呀?瞧!他还给我签了名呢!”接着,少年把前几天见到老人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那少年竟也是一位围棋迷。小小年纪,已下得一手好棋,几次出席过省级少年围棋比赛。电视里转播的各种围棋赛,他从不错过,棋王N先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两天前,当他去村后山里收猎野兔的网时,看见自己崇拜的大棋王竟坐在一棵古松下和一个老头对弈。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棋王和那老头已经下完了。棋王执白,棋盘角上只残月似的围了一小片弧形;老人执黑,把残月以外的天地全围了个干净!不要说山村少年从未见过这种棋形,就是享誉天下的棋王,这会儿也怔怔地坐在那儿发呆呢!   少年和棋王都象被施了魔法似地呆呆地看着那盘棋出神,后来棋王似乎看出一点门道,想要发问时,发现老人已不知去向。老人先前坐过的石凳上,却摆着一本棋谱,不知是老人遗忘了的呢,还是故意搁在那儿的。   五   司马是搞清史研究的历史学家,可是眼前这桩扑朔迷离的“历史疑案”却带着科幻色彩!他的好奇心伴着历史癖,变成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从服饰、容貌以及那枚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官印来看,此人确是光绪年间积极参与新政,并且向光绪皇帝保荐过康有为、梁启超的二品京官,翰林院编修徐致靖。可是,根据历史记载,根据常识,历史上的徐致靖早已死去,那么这个第二次死亡的怪人究竟是谁呢?   司马向当地公安局局长解释了一些历史问题,又对现场的处理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提了些建议,便提出要去拜访全国围棋冠军N先生。   “N先生是个很重要的见证人。另外,我也想看看那本棋谱,也许从这棋谱上能发现些别的线索……”司马说。   公安部门的答复十分爽快,他们感谢司马所提供的历史资料,答应说马上挂长途电话和棋王联系。大家一边商量着,一边慢慢朝山下走去。到直升机停着的那块坡地上时,天已大亮,阳光穿过树梢形成万千道五彩光柱,落在山坡上,农地里,农舍屋顶,小山村宛若仙境。若在平时,司马或许会留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可是此刻,他的心早已飞远了,他不知道棋王会不会证实山村少年的说话,他更渴望早点看到那本或许能透露一些“天机”的棋谱……   棋王的热情使司马略略感到意外,司马记得三、四年前自己曾经观赏过一次棋王与日本高手的一场厮杀。棋赛结束后有幸请棋王签过一次名,除此外,两人可谓素昧平生了。可是,当司马赶到棋王寓所时,棋王所表现出来的热心,仿佛司马是他当年挚友似的。司马刚一进门,那棋王就迎上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连声道:“奇人!奇事!奇书!司马笑笑,他对这样的欢迎感到惬意。   棋王家里布置得古色古香,四壁所悬,都是时下著名书画家的精品。司马无心欣赏,只请棋王把他遇到的“奇人、奇事、奇书”详细地说一说。棋王快人快语,把三天前的事情和盘托了出来——   “九月二十六号傍晚,我从棋院回来,在信箱里看到一封与众不同的信,那封信写在一张摺子上,内容是要我第二天赶到杭州市郊区一个小山村里去下棋。不瞒你说,我现在每天要收到十几封这类邀请去下棋、指导、联欢的信件。所以见到这封古式古色的信,我也没留意。后来,当我刚想把那封信扔到纸篓里去时,那封摺子信最后一页上的一张棋谱把我吸引住了!第一眼我就看出那是一份非同凡响的棋谱。这么说吧,没有绝对的天才,没有超一流的棋艺,是根本看不懂那谱子的。那天晚上我实在太激动了,我按那份棋谱所示,在棋盘上摆了个通宵……我相信,这个人今后如果出来下棋,围棋的历史将要翻过崭新的一页!   “第二天,我照他信上的要求,独自一人按他写明的地点赴约。我找到那棵古松树,果然看见松树下有一张石桌、一副石凳。可是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轻轻的松涛伴着几声鸟叫。如果不是手中这张摺子信,如果摺子信上没有这份棋谱,我只会把这次约会当作又一次棋迷们搞的把戏。可是我手中那张摺子,那份棋谱,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果然,刻把钟之后,当太阳刚刚从山背后露脸的时候,那个奇人也出现了。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面孔微白,下巴上留着稀疏而长的胡子,穿一身古代便服——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朝代的,反正看上去象古装戏里文官穿的衣服。他并不多话,只说自己姓徐,有些棋艺上的学问愿意传授给我。接着我们就下棋了,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中间两人只胡乱吃了点干粮。下着下着,我就相信他是个神仙了!我如今号称棋王,世界上一亿多围棋爱好者、围棋手当中,能和我对弈的不超过一打。可是,和这个老者下棋,我却象个刚入门的爱好者在和九段高手对弈!我知道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就认输了,又恳求拜他为师。老人长叹一声,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意思好像是说他自己就为此而苟且活到今天的。下午我和他又对弈了一局,我稍稍长进了些。下完后我在心里默默地复盘,一边推敲着这种无与伦比的棋艺。等我醒悟过来时,老人早已不见,只有一个当地少年,看来也是个爱下棋的,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棋谱。那老人坐过的石凳上,留下这本棋谱……”   棋王谈着,把一本手绘的棋谱递给司马。司马接过一看,棋谱分上、下两辑,上辑题为《太阳谱》是执白子的种种下法;下辑叫《太阴谱》,是黑子的下法。司马稍懂点棋经,但这两本棋谱,于他来说简直象天书!开局落子竟多在“天元”上,而且每局胜负,大抵不超过一、二十着,司马把棋谱递还给棋王,棋王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种棋谱,看来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能理解的……”   司马心里一惊:“外星人?”三个字带着问号闯入脑海。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便问:“那么,那封写在摺子上的信能让我看看吗?”   棋王站起来,转身去打开一只精致的保险箱,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本子来,打开了递给司马。司马接过,仔细一看,心又怦怦跳个不停!这笔迹太熟悉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反复研究徐致靖给光绪皇帝的上书《人才保荐折》真迹副本,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眼前这封信的笔迹与戊戌年间徐致靖上书的笔迹完全相同!   六   司马决定先给杭州公安局打个电话,把棋王那儿的情况告诉对方。   电话挂通了,显像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穿白制服的人影。司马一看,认得是那位公安局的王科长。司马刚开口说了声:“你好!”那王科长却惊喜地笑了起来:“太巧了!司马博士!一刻钟后我来找你——有惊人发现!”说完便作了个手势,把电话挂断了。   惊人发现!又会是什么?   刚过一刻钟,那红光满面,矮矮胖胖的王科长便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司马博士!我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外星人的故事,但是,我们确实碰到了!”   原来,司马那天离开现场后,王科长就把在场的干警分成二批,一批人负责处理现场并作好记录,另一批人则由村民带着,在周围寻找这个奇怪的死者生前可能居住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出所料,有两名老干警在那个山村少年带领下,在离尸体现场不到一公里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死者生前居住过的痕迹。从洞内发现的遗物来看,这个老人至多在洞里住了六、七天的样子,后来进一步检查洞里的脚印、残余食物以及洞壁上留下的用火痕迹也证实了这一点。   最惊讶的发现是:两位干警在一堆乱石子里,拣到三片像云母片似的东西,当干警打亮手电筒察看这三片东西的时候,两人都惊叫起来!因为那三片云母片似的东西每张都有活动的画面!那情况很像我们用的电视机屏幕——它只有薄薄的一片屏幕,根本没有机身、外壳之类的东西!那两个干警用手电照着它们时,第一张薄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草帽状的飞碟降落的样子;第二张薄片,竟是一个太后模样的女人——后来证实了,那是慈禧太后,那女人正用朱笔在一批名单上画圈圈,两位干警看见那支笔先是在徐致靖姓名后写了“立斩”两字,一会儿又把立斩涂掉,批了个“绞监候”(就是死缓)三个字;第三张薄片上映出的画面更稀奇:原先关押在监狱里的一个男犯,被牢房外一道绿光照着,竟然透墙而过,被绿光吸到一只飞碟里去了,再看那囚牢里呢,仍然坐着和先前男子一模一样的一个囚犯……   而那被吸出去的男人正是在山村里发现的自称徐致靖的老头!王科长讲得津津有味,司马听得目瞪口呆!   “这三张画是根据两位干警的描叙,由专家事后补画下来的……”王科长说着,随即递过三张素描的复印件,司马一看,与王科长的描绘不差分毫。   “那三张薄片原物还在吗?”司马问。   “原物倒是还在,这会儿正由专家们在测试研究。”王科长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专家们已经断定这三片薄片绝对不是地球上的东西。只是很奇怪,任大家怎么摆弄,两名干警看到的图像再也没有出现过。”   呵?现在轮到司马叫“奇”了!线索从悠悠百年前猛地扯到外太空,颠乱的时空令习惯于在故纸堆中推敲的夫子如坠青云。   七   本该成为戊戌七君子之一的徐致靖突然冒了出来,又神秘地死去,这件事太富刺激了!可是,外星人为什么带徐致靖?他们把他弄到那个山洞里去干了些什么?徐致靖有没有在山洞以外的地方呆过?他经历的时空变化又怎么样……?   一天司马外出,回家时照例先看了看自动电话机,见讯号灯亮着,知道刚才外出时有人打来过电话,于是他顺手按了一下电话录音按钮。一会儿,他听见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极兴奋地告诉他案子有了新进展。他听出那是王科长的声音,王科长在电话录音里告诉他,今天晚报可能会报导有关情况,请司马留意。   司马关了录音,顿时兴奋起来,给电脑中心挂了电话,要求立即电传今天的晚报七版的文章,七版是那家晚报专门刊登科技珍闻的版面。   “您大概想看有关徐致靖的消息吧?”话筒里传来服务小姐甜甜的声音。   司马先是一惊,接着连连回答说:“是!是!是!”   “那就给你传头版吧!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要求电传了,那消息上了头版。”服务小姐说。   司马报了自己的帐号。没多久,写字台左侧的电传机开始工作了,一张缩微晚报的版面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一版上的大字标题使司马几乎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了,那大字标题是《山中七日,世上百年》,副题是:戊戌老人徐致靖死里逃生,被外星人摄入洞中,一月前重回人间。   那电传的晚报文章开头是关于戊戌年间历史人物的一段介绍文章,关于徐致靖介绍得特别详细,司马特将这段文字跳过,匆匆往下读——   “数日前杭州郊外一山村发现古装尸体后,专家们除惊愕而外,也仅能提供一般性推测而已。昨日,本报记者采访得一段独家新闻,兹披露如下,以飨读者:   日前本市一徐姓男子,前往市公安局报案,并指认半月前发现之古装男尸。徐某系本市个体水果摊主,据其自述,一月前之某晚,一身着古装之老者潜入其宅,声称其为徐某之曾曾祖父徐致靖,因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助光绪帝行新政,被慈禧太后囚系狱中,旋有仙童将其摄出狱外,送一山洞,教授仙童对弈之术。后仙童弈术大精,复遗老者以仙人弈谱。七日后仙童乘碟状物飞升天外,老者出洞,方知世上已百年矣!仙童曾遗老者一册徐氏家谱,记戊戌以来百年中徐氏宗族繁衍情形。老者自称据家谱千辛万苦寻到徐家,水果摊主徐某初以为老者系精神病患者,欲报案。老者苦苦相求,并以夜明珠一颗相赠,谓一月后,夙愿了却,即永远离去,不复打扰,且另有厚谢云云。徐某及其妻见夜明珠,又闻另有厚谢之语,顿觉欢喜,便安排老者住下。次日,老者要徐某借阅戊戌以来全部新出史书。徐某借得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及《清史稿》等书籍,带回给老者,老者匿居徐某家中,半月之内,唯读史而已。入夜,每闻老者长叹短吁,似不胜感慨状。间或闻得老人哭泣声,哀痛感人。数日前,老者取出随身所佩玉器一件赠徐氏,并嘱徐氏为其了却最后一愿。徐某问有何事可出力?老者指我报体育版围棋冠军N君之照片曰:‘请代送一信致棋王,我有棋谱相赠。’徐某如嘱送信至棋王家中,回家后即不见老者形踪,唯留一遗书谓二日后将自绝,另有一幅草书对联,徐氏夫妇也看不懂是什么。又二日闻知老者果如遗书所云自杀身亡。两人惊恐万分,遂携各类宝物前来报案。经书法家称,草书所写乃:“山中七日,徐仅叟苟活万世遗恨;世上百年,六君子死国千秋壮烈。”司马读到这里,连喊了三声“不可思议!”   八   王君坐在司马对面的沙发上,象个小学生听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地听司马把这段奇闻讲完,这个历史学的博士,被旷古未闻的历史事件震慑得几乎有点眩晕了。   “看来,当年那个死里逃生后来在杭州碌碌老死的徐致靖——只是外星人的一个复本?”王君问。   “是啊,不过我奇怪外星人为什么要救出徐致靖来呢?”司马说,“很可能外星人的行为是带有偶然性的,徐致靖是当时弈林高手,他们也许对地球人的围棋感兴趣——不是后来让徐致靖在山洞里教他们下了七天的围棋吗?”   “这也算一说吧。不过徐致靖出了山洞又为何要自杀呢?”   “作为历史学家,应该注意这一点,戊戌年间的徐致靖,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果他和谭嗣同一起被杀,那么历史名词戊戌六君子就应该改为‘戊戌七君子’。虽然他侥幸死里逃生,后半生却窝窝囊囊,现在他回过头来一看,方知还不如当年死去!”   “这真是丈夫死一遭,懦夫活千回吧!”   接着两人沉默了许久,他们是在思索着这故事的“匪夷所思”呢,还是想着别的什么?这可叫人猜不透了。 《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 作者:姜云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江波 - 湿婆之舞.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湿婆之舞》 作者:江波 正文 湿婆之舞   我认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可以随时死去。惟一值得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彻底忘掉你的处境,来肯定它。要满怀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义,这绝对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谛(注1)。这不是我讲的,是韦伯说的,所以我并不照着这个做。韦伯这么做了,他穷困潦倒,最后因为没有钱吃饭饿死在冰原上。这对我来说相当地可怕,所以我不这么做。人们常说,真理可以战胜恐惧,对我却恰恰相反,恐惧战胜了真理。我爱真理,却怕痛,怕冷,怕吃不饱,于是便投降了。在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片刻忘掉过自己的处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这样的小心谨慎反复算计中不知不觉地消耗掉,直到我突然明白:这样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可以随时死去。   问题在于我应该怎么做。   有人在招募志愿者,从事一项据说很光荣很伟大的事业:试验埃博三号病毒疫苗。这个事业没什么钱途,没有薪水,连工作都不是;不需要技术,只要是个活人;如果不幸死掉,不能保留全尸,因为要拿来解剖。然而我却报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这么猥琐,而告别猥琐,最快最直接当然不能算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种轰轰烈烈的办法死掉。在那么一刹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我就是人类的代表,和那种比头发还要细小一万倍的恶魔殊死搏斗。我报名志愿者,随时准备死掉。神圣的使命感让我浑身发抖,感觉到生命充满了意义。   埃博病毒的来源谁也说不清楚。据说来自一种猴子,当时它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结果这猴子没有死透,猛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被它的眼睛瞪上的食客就染上了埃博病毒,在三天后死翘翘,而瘟疫就此传播开来。这种说法据说来自某个神秘的动物保护宗教组织,自然派。他们圣书里边,启示录第一章,第一页,第一句,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不是自然派教徒,于是另一种说法更有吸引力:某种变异的流感病毒在某国的实验室里被培植成烈性传染体,作为一种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带出实验室,于是就有了大灾难。   大灾难是恐怖的回忆。城里边到处都是死人。最初的时候,有人收尸,后来替人收尸的都死光了,尸体堆积在城市的任何角落,再也没有人管理。城市开始腐烂发臭,令人作呕,人们试图逃离城市来躲避灾难,他们涌出大厦,涌出地下室,使用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试图跑出城市,争取一线生机。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们死在田野里,倒毙在公路旁,那些被看作避难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场,也到处是尸体。动物们也和人类一样死掉,家养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线上挣扎。野兽死在巢穴里,而飞鸟则从天上掉下来。   我是残存者。病毒无孔不入,却不能对抗低温。在那些终年覆盖着冰雪的地方,病毒无法生存。南极洲和北冰洋,地球的两极是仅存的避难所,夹在两者之间的广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区。据说北冰洋的冰盖和岛屿上曾经有人幸存,后来他们也都死了,因为没有电力和食物。我们比他们幸运,大灾难发生的时候,南极洲拥有四座核电站,三十六个地下基地,甚至还有专门为了研究太空旅行而设置的两个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属工厂。联合国世代飞船计划也在这里设置了训练基地,把一个大飞船的骨架放在极地严酷的环境中接受考验,这个大飞船的周围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极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联合号城。南极洲有三十四万人口,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如果对于痛苦和绝望没有感受,这样的死亡也并不算什么。亿万年前,那些寒武纪暴发之后的三叶虫们,六千五百万年前,那些统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龙们都经历了大规模的死亡,然后灭绝。生物圈却永远不死,总会在每一次打击之后恢复生机。生命能够为自己找到出路。人类祖先也曾面临灭绝,十万年前黄石公园的火山爆发触发了冰川期,严寒和饥饿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整个地球只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类挺了过来,发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亿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挣扎的蒙昧祖先相比,我们的处境无疑好太多。至少我们还有文明和三十四万人口。   埃博病毒项目组负责人是巴罗西迪尼阿博士,是个印度人。印度是一个遥远的北半球国家,带着几分神秘,然而他派遣了一个科学考察团长年驻扎南极洲。巴罗西迪尼阿到这儿来研究史前细菌,南极洲曾经是温暖湿润的大陆,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无数的细菌。动植物早已经不复存在,细菌却很可能仍旧活着,冰冻在亿万年的老冰下,生命停滞,却仍旧活着,只要把它们带到地面就能苏醒。两种相隔了亿万年的生命亲密接触,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动人心。巴罗西迪尼阿却退出这激动人心的事业,转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别无选择,作为唯一幸存的微生物专家,他要撑起三十四万人的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居然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据说自从他的妻子死于大灾难,他一直独身,不近女色。我喜欢这样痴情而执拗的人。   我在一个白色的实验室里见到他。他让我躺在一张床上,做准备工作。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拿出一页密密麻麻的纸来让我签字。签字!我已经签了无数的纸张,无论其中的内容有多少不同,核心只有一个:我自愿放弃生命,没有人对我的死亡负责。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别是自愿死亡,哪怕声明过一千遍也有人会要求声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笔,准备写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让我停顿下来——“身体被啃噬过程中,会出现高热和极端灼痛……”我是来做病毒试验的,并不是来让某种东西吃掉。我把这段声明指给博士看,请他给出一个解释。   博士看着我,目光犀利,“他们没有给你解释过吗?”   我坚定地摇头。   博士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对生死并不在乎,但是你一定在乎你是怎么死的。人都不喜欢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并不是病毒,而是细菌。那些传播消息的人觉得病毒比细菌听起来更可怕,就说是病毒,到最后,我们也不得不用病毒来称呼它。它的学名叫作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这个名词听起来有些可笑,它让我想起一道叫做红烧狮子头的菜,八岁那年,父亲给我做了这道菜,后来我再也没有尝到过,记忆中,那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和这残酷的吃人的小东西相去万里。我扑嗤笑出声来,巴罗西迪尼阿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摇摇手,“没什么,你继续说。”   白色实验室里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外边,围着许多人,大多名声卓著,或者是记者。他们表情严肃,听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关于埃博病毒和星球命运的演讲,而躺在床上的我,却神游物外,除了开始的几句话,满脑子都是红烧狮子头。红烧狮子头可以是人生某种意义。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罗西迪尼阿停止说话,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盯着我,“你退缩了?害怕了?”   也许他看出了什么,或者他见过许多害怕痛苦临阵退却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缘由,我想吃一口红烧狮子头,这强烈的渴望压过了为人类幸福而献身的崇高感。我同样盯着他,认真地点点头。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哗然,我没有听到,巴罗西迪尼阿同样没有听到,我们俩对视着,沉默着。他眨了眨眼睛,“没关系,你有时间考虑。今天只是给你做一些机能测试,如果三天之后你仍旧选择放弃,就算是一次免费的体检。”他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丢给我,让我带回去仔细看。   一个不够勇敢的人听完巴罗西迪尼阿的描述绝对不会再有挑战埃博病毒的念头。这种细菌是如此恶毒,它一点一点地啃噬内脏,却让人保持着神经活动。极端的痛苦胜过癌症发作。所有的患者无一例外都会陷入意识模糊和癫狂状态。如果不是如此,正常的神经早已崩溃,瓦解,身体便成了一堆无意识的肉。一堆无意识的肉,或者一个疯子,这两个选项似乎都偏离我的印象很远。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夺去人的生命,就像钢刀抹断人的脖子,只需要一刹那。   然而我无所谓。我退却并不是因为我害怕这样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个红烧狮子头。这个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万人中间散播开来,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为我做这道菜,好让我安心地躺在手术台上。我拒绝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我父亲。但有一道菜还是突破重重困难来到面前,那来自南极洲治理委员会,这个星球上残余的最高统治机构。四个黄乎乎的肉球泡在热气腾腾的汤里,散发着味精味。南极洲有足够的合成食物,还有一些鱼和海豹,猪肉却早已经没有了。为了这道菜,委员会在全洲范围内征集生猪肉,一个慷慨的捐赠者捐出六百克,他很小的时候亲眼看着父亲把这块肉埋藏在冰原里,那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点美味。我盯着眼前的四个丸子,丝毫没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没有猪肉,他们会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当着无数的摄像机和记者的面把丸子吃下去,味同嚼蜡。我签了字。   我再次躺在巴罗西迪尼阿的手术台上。无论有多少种原因让我最终躺在这里,有一点始终不可否认——为整个人类献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许是最高尚的。只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最高尚的并不是最重要的。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对我表达了深切的敬意,一个人在形势的逼迫下视死如归并不难,然而在毫无利害的情况下作出这种选择,而且我并不是一个傻子,除了敬意,他无话可说。   针尖扎进了我的胳膊,巴罗西迪尼阿博士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很高兴你选择了埃博,你将受人尊敬,拥有尊崇无比的地位。”   某种液体注入我的身体。那是一百毫升的无色液体。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这样子结束了,并没有什么遗憾,然而,如果能够醒过来,那就最好。我可以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回味父亲的红烧狮子头。我闭上眼睛。   病毒却并没有要我的命。事实是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并没有给我注射病毒,他只是让我昏睡了一个下午。   “没有疫苗。任何疫苗对于埃博病毒都无效。”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献身目标是一个谎言,是纯粹的安慰剂。   我从床上坐起来,“真相是什么呢,博士?难道你们的目的就是得到一个志愿者,然后告诉他这是一个玩笑?”   “你来看看。”他招呼我。我走过去。这是一架庞大的仪器,四四方方的铁疙瘩,刷着一层白色的漆,这白色立方体的中央有一道缝,把仪器分作上下两部分,浅色的光从缝隙中泄露出来,时而蓝色,时而红色。这是一部显微镜。它有一个透明的外壳,把整个机器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凑到窗口上,看见了一些小东西。它们聚集成群,非常安静。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这是典型形态,如果环境不同,它们也有不同的面目。没有它们不能适应的环境,除了极地。”   就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小东西几乎将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种生物完全灭绝。曾经创造了辉煌文明,制造了核弹,深入一万公里的海底,飞上真空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风唤雨的人类,在这个小东西面前败下阵来,龟缩在南极洲,在冰原的保护下苟延残喘。这真不可思议!   “这真不可思议。”我说。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会发现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议。”   视野放大,一个单个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细部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到无数细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层薄薄的膜里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细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鞭毛,听起来那是一种纤细的玩意儿。我的确看到一些细细的线状的东西从膜的边缘发散出来,消失在视野之外。视野移动,我看到另一个球体,同样的膜,同样的丝状放射物。   我转头看着博士,等着他说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灾难前,上过高中,对生物学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巴罗西迪尼阿递给我翻开的书,书页上一张图片,图上是几个球体,浅红色,表面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长,和另一个球体连在一起。图片的标注写着:树突与轴突。   “这是人类的脑。这些是神经细胞,这是人的大脑皮层细胞。”   埃博细菌就像一个个脑细胞。它们通过细长的突起相互联系在一起,彼此间交流信息。这和从前的任何一种细菌都不一样。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然而通过这种方式,它们可以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庞然到超越想象。   “人的大脑有上百亿个细胞,其中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参加高级神经活动。而这个星球上,有万亿亿个埃博肉球菌。它们全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联系在一起。”   我明白了巴罗西迪尼阿想让我明白的东西——我们的对手并不是一种毫无意志的病毒或者细菌,它们是强大的军团,彼此间相互帮助,协同行动。也许有一种前景更让人担忧:这庞然的头脑中是否已经产生了某种意识。如果那真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头脑,这个对手就过于可怕。巴罗西迪尼阿静静地看着我,观察我对这惊人事实的每一丝细微反映。我无言地看着他。   我们怎么办?   是的,人类需要一个志愿者。然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奉献出身体进行疫苗试验。他有更多的事要做。这些细菌并不是简单的生物,它的线粒体经过改良,含有某种硅结构,可以存储信息;它含有一种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够像叶绿素一样把光能转化为化学能,制造出养料,甚至能够根据环境的不同选择不同的光谱发生作用,白天选择可见光,夜晚选择红外光,而在放射性环境中,它能吸收放射能;还有一种放射状的细胞器,就是它控制着表面突起,处理和传递微弱的电化学信息,它的设计如此精妙,和量子计算机的微控制单元不谋而合……一切都指向一点:这是一种人造生物。虽然进化论深入人心,然而没有人相信这样精巧复杂的结构能够在短短的几十年间进化而来。   我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具有权势的人。秃顶,眼窝深陷,绿色的眸子闪着晶亮的光芒,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门将军,前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我不喜欢白人,特别是美国人,他们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说话。然而他掌握着一万多人的武装,虽然我并不在乎那些枪炮飞机,他还是能左右我。   “它们有一个总部,头脑。”沙门将军拿着细细的教鞭在地图上比划,他嗓音嘶哑,英语带着浓烈的南方口音,我只有硬着头皮听下去,还好巴罗西迪尼阿能及时给我解释。在全球地图上,我看见了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这些久违的大陆就像史前遗迹一样神秘。如果一块大陆并没有覆盖着冰原,那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见到过一些图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头山,松树奇迹般地从石缝里长出来,傲然挺立……   “我们要进行突然打击!”沙门将军强调,他停下来,盯着我。我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正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是的,将军。他会很好地完成任务。”巴罗西迪尼阿帮我打发了将军。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如同梦魇。白天,我要跟着一些军人学习如何使用武器,从AK47到枪榴弹,从驾驶小汽车到坦克到直升机到飞机,他们用一些严酷的手段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技巧;晚上,我要跟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学习关于埃博病毒的知识。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他们要我做的,就是抱着一个核弹走进那个地下掩体中,并引爆它。复杂的知识是一种浪费。然而沙门和巴罗西迪尼阿并不这么认为。于是我在这样的梦魇中度过了两个星期。   距离执行任务只有二十四小时。晚上,我和巴罗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颇有几分神秘,让我感觉这个晚上有些什么不寻常。   巴罗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气,那是一种特别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节日里,印度人会虔诚地沐浴,然后用这种香料涂抹全身。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些富有,传统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电影里边才会有这种事,巴罗西迪尼阿应该不属于这种人。然而我错了。他穿着白色浴袍,在一个画像前膜拜。画像上是一个凶恶的神,头戴火焰冠,有三只眼和四只手,他摆出一个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环绕。   巴罗西迪尼阿膜拜完毕,在地板上盘膝而坐。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庄严宝相,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自然流露,让我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这是湿婆,印度人的毁灭之神。”他告诉我,“他毁灭,然后创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环不息。”   我无意冒犯,只是说了想说的话,“你是一个科学家,我以为科学家都是无神论者。”   巴罗西迪尼阿微笑,“我的确是一个科学家,不过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湿婆正好是这种信仰的一个体现,也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自然派,那个带有宗教意味的动物保护组织,在他们的圣书里头,正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我问:“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罗西迪尼阿微笑着不回答。   沙门将军只了解计划的一部分。使用核弹对埃博的头脑进行攻击是空中楼阁。   “埃博肉球菌在许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个比喻,它们就像原始的神经节,而不是一个大脑,虽然我丝毫不怀疑它们会形成一个强力的大脑,然而,那个大脑的尺度就是整个地球,简单的核攻击根本不能损伤它们。更何况肉球菌是细菌,即便没有头脑,它们也能够生存下去。也许没有这个头脑,只会更糟糕。”   “这样的情势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整个南极洲只有六个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场生物灾难,它们杀死几乎所有的动植物,繁殖出数以亿亿计的后代。两个星期后,它停止了对植物的攻击,再三天之后,它仅仅袭击脊椎动物,再后来,它们只袭击哺乳动物。   巴罗西迪尼阿向我出示了一些图片。我看见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游荡,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破败小屋显示出这原来是一个农场;葱郁的森林边,几只灰熊在小溪里捉鱼,一只鱼跃出水面,熊的巴掌正挥舞过去;一些狒狒占领了城市,它们在废墟中寻找人类残留的食物和任何引人注目的玩意儿,一只狒狒戴着一串钻石项链,两米外是一具变成了白骨的人类尸体……最后的照片印象深刻,一群狮子在夕阳下休憩,雄狮高昂着头,正对着镜头张开血盆大口,它们的身后,是一个灰色的,丘陵状的小山。   “这是无人侦察机拍摄的照片。地球已经复苏了,眼下的埃博肉球菌仅仅对人类进行攻击。它们已经在全球安顿下来,和所有的其他生物和平共处,而把人类像囚徒一样困在南极洲。”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小东西毫无疑问获得了某种意识,它们能够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别开,这是一种高级的智能。我们又落到了后边。   “看到这些灰色的小山?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体。几乎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这种东西。”   我仔细审视着那灰灰的一团,一团均匀的,毫无特色的堆积物,看起来仿佛具有粘性。无数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们在干什么?我突然想。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   “很好的问题。最可能的答案是什么也不干,繁衍,延续生命。生命是没有目的的,它只是存在。”   “不,它们一定在做些什么。”我询问式地看着巴罗西迪尼阿,“既然它们能够把人类驱赶到南极洲,既然它们能和其他动物和平共处,它们一定有某种目的,在做些什么。”   巴罗西迪尼阿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我,“那正是我们征集志愿者的原因。”   一架鹞式飞机飞向加利福尼亚。除了驾驶员,飞机上有四个人,三个军人,还有一个是我。每个人的装备大同小异——固定频率的通话机,AK47冲锋枪,红外镜,一套带有空气净化的防护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弹,还有几把手枪,最重要的是一颗核弹,一千吨TNT当量,很小巧,十公斤,可以背在身上。   我们全副武装地下了飞机。飞机在头顶盘旋一圈,向着南边飞去,留下我们踏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沙门将军的行动只是一个幌子,我的任务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体,和它们进行一次亲密接触。我有些怀疑在三个军人的保护下我怎么能够按照巴罗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样做,他却说埃博会照看这些军人,我只需要按照计划行事。   第一次踏上南极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一片草地,浅浅的绿色,从眼前伸向远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软软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其间,黄色的,白色的花朵让整个草地充满了童话般的意味。我注意到一只碧绿的草蜢正驻守在一片草叶的顶端,细细的触须随着草叶的晃动微微摇摆。一切都是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和那死气沉沉,阴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书本上,电脑上见过的东西变的鲜活起来,已经死去的记忆也复活过来,我突然回忆起来,童年的时候,我曾在这充满生气的大地上奔跑。这才是人类应该得到的生活。   一个军人招呼我继续前进,我跟着他们。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我头顶掠过,扑向我前边的一个士兵。我惊叫起来,然而太迟了,巨大的鸟儿从士兵的头顶一掠而过,士兵直挺挺地倒下。枪声响起,鸟儿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使劲地挣扎着。突然它停止挣扎,死掉了。这是一只金雕,最凶猛,最有力的猛禽。它用尽全力的一啄穿透高分子塑料头盔,透入脑骨,就像刽子手一样准确。   我们三个人围着同伴的尸体,除了悲哀,还有一种无助的惶恐,没有一个作战手册告诉我们,需要防备天上的猛禽。我瞥见金雕的尸体,发现它正在急速分解。我招呼两个同伴,他们和我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尸体如魔法一般化作一滩烂泥,露出森森的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围,无处不在。我告诉他们是埃博病毒分解了尸体。不需要过分害怕,我们的防护服能够有效地把病毒隔绝在外。   在总部的驱使下我们继续向着目标前进。前进的途中没有意外,没有故事,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   大楼破烂不堪,就像长满了老人斑的躯体。楼顶上的招牌还在——海德生物科技。这个距离洛杉矶一百三十公里的孤独建筑,就是埃博病毒的源头,一个打着生物制药的名义,为军方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惊人的小楼下边有着惊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万吨级核弹的攻击。一个军人身手敏捷跑过杂草丛生的空地,在虚掩的门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无线电波传递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确认安全,挥手让我们跟上。然而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镜头:无数黑乎乎的甲虫从里边涌出来,仿佛潮水一样涌来,无可逃避。破旧的虚掩的门被猛烈的潮水撞开,转眼间,那个伙计周身都爬着虫子。防护服是密封的,然而他惊慌失措,惊声尖叫,劈头盖脑的英文单词几乎将我的耳膜撕破。枪声响起,子弹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涟漪,白色的汁液四处乱绽,虫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扑上来。眨眼的功夫,伙计消失掉,我们的眼前是一座高达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吨的虫子下边。耳机里没了声响,只有细微的悉索声。   整个世界沉寂了两秒钟。我身边的军人掏出一枚手雷,扔了过去。   他是对的。虫子四散逃命,我们在爆炸的残余中找到了伙伴的尸体,被炸得残缺不全。然而在爆炸之前他已经死了。虫子们在几秒钟内咬破防护服,把他吃掉了一半。   这是陷阱和谋杀。巴罗西迪尼阿说埃博会照顾这些军人,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我看着眼前的最后一个军人,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怒,我毫不怀疑如果埃博是一个实体,他会用AK47把它打成蜂窝。   “Let’s go.”他咬牙切齿地说,踏着满地狼藉的虫子走向大门。我跟着他。他的高大身躯就像一堵墙,把一切危险都挡在那边。他踏上台阶,肆无忌惮向着门内扫射,然后跨过去。他的躯体像一面墙一样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我慢慢靠过去,一条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裤子,在皮肤上刺出微小的孔,剧毒让他的神经在0.1秒内完全瘫痪。他注定是要死的,虽然可能不是这种死法。那条毒蛇被子弹打成了两截,残存的一点生命力让它从角落里弹起来,咬住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圆,永不瞑目的样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着同样圆溜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闭上,那个样子比较安详。   死了三个人,只剩下我一个,而我们连那大楼的门都没有跨进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会阻止我们进入。而为了接触到它,只有一种办法——我必须死去。   被鸟啄死,或者被虫子吃掉,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让埃博用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种杀死我,我只有一种选择:像大灾难中的人们一样,被埃博病毒感染,让它吃掉。这就是志愿者需要做到的事:走进这个大门,下到地下,在那可能重达三十吨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面前奉上自己。我脱下防护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气中有无数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把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吸入身体。门敞开着,里边很阴暗。巴罗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进那深埋地下的堡垒里,我再次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埃博是一个人名。大灾难之前,三分之一的人类忙着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类忍饥挨饿,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类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届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和疾病的关系,他给了人类一个健康时代。但他也毁掉了人类——通过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细菌。此刻,这些小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发生作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飞快地在大楼里奔跑,寻找进入地下的入口。最后我找到了电梯,川页着电梯井爬下去。没有袭击,没有意外,一切都很顺利。   大门一扇扇地打开,我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最后,我走到了最后一扇门前。门上的铭牌还在,漫长的岁月让它蒙上了~层灰。我用手指抹去上边的灰尘,“BEING”几个字母熠熠生辉。突然我的手触到一些凹陷,那是~些阴文,刻在“BEING”下边,微微转过角度,我看到那是“计lINKING”,在   “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注目,却坚实地、毫无疑问地占据着一席之地。我不由得微笑,手上用力,推开门。某种光线泄漏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光明。   微微发光的球体盘踞在整个空间,视野里是一片晶莹的蓝色,顶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前。这就是埃博?那种灰色的、带着黏液的、毫无美感的小山包?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这美丽的晶莹的蓝色很快征服了我,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平和而沉静,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难倒我,而我的魂灵通达了整个宇宙。我向前走去,贴近那散发着微光的东西。水晶里边有人像,脸上斑斑点点,已经开始溃烂,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实世界中的我,正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经开始模糊,然而我却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感觉到死亡。我只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自信,还有坦然。   我伸手触摸那蓝色晶体,细腻而柔滑,仿佛绸缎,却无比坚硬。突然间我感到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一阵奇特的麻痒从肚皮上传来,肚皮的位置湿掉一块。我拉开衣服,低头看去,肚皮上是一个大大的窟窿,流着血和脓。那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溃烂的肠子流出来,顺着大腿向下滑。我怔怔地盯着,仿佛那不是我的身体。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了脓水,隔着骨架,我看见微微起伏的肺叶和跳动的心脏。它们显然到了生命的尽头,正在垂死挣扎。我看着它们慢慢脓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平静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图景开始模糊,黑暗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识,那时间一定很短,然而我却感觉无比漫长。最后的时刻来了,很多东西一闪而过,我想起父亲,想起红烧狮子头,想起巴罗西迪尼阿,还有南极洲荒芜的冰原…一最后,我居然想起了湿婆,那个长相凶恶却跳着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环绕中跳舞,依稀中我听见某种音乐,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并没有死。或者,我复活了。   飘浮在无限空间中的一点意识,这就是死亡吗?   一道亮光劈开黑暗,一个模糊的东西降落在我的空间里。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进去,世界从一团混沌变得透明而丰富起来。   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统治了这个世界。埃博能够操纵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过生化物质的调剂,它能够让金雕攻击一个看起来并不是食物的目标,也能让虫子们产生啃噬人体的冲动。它模拟记忆,操纵行为。它无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灵。鹰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虫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只是说:欢迎。然后便脱离了。我开始寻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们曾经的躯体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们看到我,知道我是一个新来者。他们从我这里了解南极洲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打听这个神秘世界。他们都是死人,却认为自己仍然活着,而且很快乐。   巴罗西迪尼阿是和埃博~样的天才,在互联网还没有完全瘫痪之前,他曾经通过残存的军方网络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机。他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一些残留的痕迹显示:曾经有一个网络从这个机器上脱离而去,那个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使用特殊的链接方法,没有网关,没有IP地址,它就像一个隐形的网络黑洞,吞掉大量的数据流,却没有任何反馈,这种黑洞式的吸收进行了八年之久。巴罗西迪尼阿怀疑埃博制造了一个生物性的计算机网络,构成这个特殊网络的基本单元,就是肉球菌。   巴罗西迪尼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见到的蓝色晶体球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物计算机。天长日久,肉球菌群让自己固化,成为矿物一样的结构。八十亿人的记忆和思维被肉球菌复制,飘浮在空气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后汇聚在这个超级的肉球菌群里边。两万亿的肉球菌单元,完全的三维神经网络。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计算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个超级头脑。它是一个睿智的头脑,它的核心是埃博,那个疯子一样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我遇到一个剧作家,他死去的时候三十六岁,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于是挣扎着给儿子写了遗书。在遗书里,他告诉儿子,要热爱生活,要忍受生活带来的种种打击勇敢地生活下去,学习科学,和这种害人的病毒斗争到底。然而,此日寸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这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捷径。肉球菌吃掉我的时候我并不感到痛苦,看来它们吃人的技艺有了进步,然而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最开始并不是这样。   “难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种非人的痛苦?”我问那个剧作家   “那是涅磐。死亡的道路通向极乐和永生,而痛苦则是其间的代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想你的儿子吗?”   “为什么你有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种怀疑的氛围把我推开。我脱离了。我的父亲早已经死掉了,这个活在生物计算机中的,虽然拥有他全部的记忆,却绝然不是那个临死之前牵挂着我、为我写遗书的人。他再也不会给他的儿子烹饪祖传的红烧狮子头,无论他的儿子多么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她显然很快乐,沉浸在埃博为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狂喜之中。我打断她,她很不高兴。   “巴罗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关怀,外边的世界和我已经没有关系。”她把地球称为外边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则是她热爱的世界。她强行脱离,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罗西迪尼阿会高兴的,至少,他的妻子现在很快乐。   我所见的,是一个天堂。外边的世界已经死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活着,享受着平和与宁静,还有飘飘欲仙的狂喜。失去的只是肉身,得到的却是自由,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没有贵族和平民,没有富人和穷人,没有精英和大众,没有美食,没有豪宅,没有精致的衣服……人类社会的一切身份符号都被抹去,只有一个个平等意识存在。我在广阔的空间中飘浮着,与一个又一个的他擦肩而过。在埃博空间里,我们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切,只是任凭自己的灵魂游荡。   有一个灵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处寻找他,他无处不在,但我却找不到他。最后,他发现了我这个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了我。   “你,不喜欢这里?”他问我。   “很有趣,但是你能给我红烧狮子头吗?”   “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拟这种具体而实在的满足会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满足这样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杀死了几乎所有的人。”   “他们都没有死。那些在混乱中死于非命的人除外,对那些人,我很抱歉。”   “他们都从世界上消失了。难道你认为死亡还有别的定义?”   “死亡并没有很多定义。你存在着,记得往事,能够思考,你就活着。”   “他们失夫了生活。”   “他们过着另一种生活。大家都很喜欢。”   “但是你没有给他们选择。”   埃博沉默了一下,“是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选择。然而,他们也没有给我选择。”   当初,埃博的实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培育出了篮球大的菌群,这相当于一台每秒处理六千万个事件的超级计算机。从理论上说,这台计算机几乎可以无限放大,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支持。远景计划中的超级生物计算机已经不是梦想,只需要让这些小细菌不断繁殖,不断重构。这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军方告诉他,必须停下来。实验的结果超出了预期,肉球菌群不仅能够存储计算,甚至能够进行“思考”,它们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方式重构数据,出现了~些不知所云却显然属于某种智慧的新信息。这个可怕的事实吓坏了军方:这机器很可能具有“自我意识”,与其说它是一台计算机,不如说它是一个生物!军方只需要一台计算机,能够完成导弹的导航和拦截,能够对部队进行遥控指挥,能够封锁对方的超级计算机就足够了。埃博却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控制的东西,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为了一点不知所谓的愤怒而把导弹丢到华盛顿市中心,或者控制卫星,让它们胡乱发送情报。军方的结论是必须停掉它。   埃博为此而发狂。争辩,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为了保住这个小小的东西。然而最后他失败了。对未知的恐I具让所有的人都倾向于暂时封存它。埃博很沮丧,他明白对他的小东西来说,暂时的封存就意味着死亡——只有在不断的活动中,它们才能够保持活性。埃博满怀绝望回到实验室。他注视着那小小的球体,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样子,然而在埃博的眼里,它漂亮无比。它就像埃博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它,埃博不惜代价。   埃博证明了军方的恐惧并不是不知所谓的愚蠢,甚至他们还大大低估了这小东西的潜力。   埃博拯救了他的孩子,牺牲了全世界。   “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我没有想到居然会这样。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控制它,后来情况才慢慢好起来。然而,这却比原来的设想更好。我可以说,人类的灵魂得到了救赎。新的世界比原来更美好。”   我沉默着。突然之间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兀鹰,正在万里高空翱翔,大地尽收眼底。大地和天空,还有每一个生物,都是我的躯体。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感受着每一次神经冲动。埃博把传来的神经冲动转入我的空间。   我看到了南美的热带雨林,从前,这里布满了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瘌痢般的土地,变成沼泽,除了虫子什么都没剩下;奔腾不息的河流边,五颜六色的工业废液注入河流,让河流变得浑浊不堪;田野里,巨大的垃圾场如山岳般挺立,恶臭满天,污水遍地,无数的老鼠和臭虫穿梭其间;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上,洪水挟裹着泥沙轰然而下;失去控制的地球,到处是飓风、水灾,还有可怕的炎热……地球很脆弱,而人类把一切搞得更糟糕。然而现在一切正在恢复。人类为了享受生活,或者为了避免受冻挨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影响着地球,当人类从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是的,地球比原来更美好。那些遍布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漫游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丛林中悠闲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热闹地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花斑海豹……它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比原来更美好。整个地球的生活都比从前更好,除了人类、老鼠,还有狗。   “我给了人类一个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还给了自然。这难道不是更好么?”埃博问。   我无话可说。这样的一个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满意,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没有任何理由说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个很好的世界里,这样的人生对于我也并没有意义。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埃博,我竭尽全力掩饰。还好,埃博对于他人的隐私并不是太在意。他见我平静下来,便离开了。“新来者总有些不适应,当你适应了,就会喜欢这里。祝你好运。”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庞大网络,我在地球上自由往来。关于生命,关于地球,一切从来没有如此明白,也从来没有如此艰难。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化作万物,也悄然独立。无论我是什么,生命到最后都显得毫无意义,都是刍狗。存在只是唯一的目的,而这目的看起来并不怎么像目的。显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够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个目的:一个志愿者   巴罗西迪尼阿这样请求我:“我只需要一个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号,我无从判断,实验也就失败。只要你送回信号,我的推测就是真。请你帮我完成这个实验。”   人类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万件核武器遍布整个地球,军队仍旧控制着其中的一部分。沙门将军一直认为自己掌握着这些武器,实际上他远远地落在了科学家们的后边,六个科学家组成的联盟控制着这些威力最强大的武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们以及他们的学生孜孜不倦地用各种办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制系统,他们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响着一些军人。并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然而最终的结果,一百一十五颗核子导弹控制在他们手中,导弹上装备着总当量为七亿吨的核弹头。这些武器并不能毁灭地球,但却能够让世界变得无序。也许肉球菌并不会就此灭绝,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沙门将军的最后计划是和这些看不见的无赖同归于尽,科学家们却还要再想一想。巴罗西迪尼阿只想证明,埃博的超级细菌构建了一个新世界,而它对于南极洲的人类并没有不良企图,人类有机会和这种杀人细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对新世界的适应比埃博预计的要快得多。巴罗西迪尼阿给了我很强的神经刺激,把许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识灌输给我,这些强行刻画在脑细胞上的印痕让我痛苦不堪。当肉球菌将我吃掉的时候,它们也将我脑细胞上的化学印痕完美无缺地复制下来。于是,曾让我的头脑痛苦不堪的知识没有了副作用,它们让这个世界显得不是那么陌生。我很快学会了控制阿米巴虫的运动。控制一只大动物要复杂许多,首先我要学会分辨各种各样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后我要明确哪一种激素能够让动物产生怎么样的行为,怎样的生物电流才能让肌肉产生动作。这并不简单,只能一点点摸索。被实验的对象有些倒霉,它会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里会出现各种幻象,有的时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有的时候却仿佛要死了一般。最后,我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控制动物的行为,包括前肢的摇摆和声带的震动。我驱使它从地下跑出来,跑过开阔的草坪。   一只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话机前,它的动作引起话筒里一阵杂乱的噪声,那边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O号,是你吗?请回答。”我已经死去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仍旧没有放弃。   老鼠凑在话筒上,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它连续不断地吱吱叫着。湿婆,湿婆,湿婆……老鼠用摩尔   斯电码反复发送了十遍。也许那边的人会感到奠名其妙,然而巴罗西迪尼阿会懂的。   “强大的威力。危险。离开地球。离开地球。”   我强迫老鼠按照摩尔斯电码的规律发出叫声,老鼠体内的肉球菌忠实地传递着我的意志。突然间,我发现了埃博。他发现了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了对这只小小的啮齿目动物的控制,“一万年。我给你们一万年。”他继续发报。然后,他放走了老鼠,接着用一种温暖的氛围包围住我。“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们达成了一致。”   最后的时刻来了。我正在死去。埃博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结束—切。   “虽然很难理解,可是我让你选择。”他这样对我说。   我传递了一个微笑的氛围。“我做了值得做的事,人的~生就应该这样子结束。能让我再看一眼南极洲吗?”   我被送入一只翱翔在万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鹫体内,这只巨型的鸟掉转身体,向着南边飞去。我在碧海蓝天之间自由地飞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陆,一望无际的冰原一片苍茫。凛冽的寒风让我发抖,然而我继续向南飞着。我很快看见了联合号的庞大骨架,一些人进进出出,正在忙碌。   突然有人看见了我。许多人停下来,仰望着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这无疑是个奇迹,也许可以被称为神谕。我找到了巴罗西迪尼阿的实验室。我的全部意识浓缩在一团小小的肉球菌上,从神鹫的身体里脱离,飘飘扬扬,向着实验室降落。低温并没有让肉球菌死亡,它们感觉到地磁场的变化,开始停止攻击并自我解构。~旦地磁场的某个矢量分量减小到~定程度,它们就主动杀死自己。巴罗西迪尼阿深刻明白这一点,实验室里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在电磁屏蔽的器皿里,他知道必然有某种真相隐藏在这令人费解的事实背后。那只能是神一般的存茌。   借助几个人的身体,我成功抵达了巴罗西迪尼阿的身边。他正在修改启示录:   “毁灭,然后才有创造。   “自然之神毁灭人类,因为人类贪得无厌。神把残余的人放在冰原大陆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他给人类一个期限离开地球。他赐予人类南极洲的土地和资源建造基地,还有方舟。离开地球是唯一的路。人类是自然的孩子,是犯了错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负漂流的命运,也背负自然之神赐予的责任,去宇宙空间撒播生命的种子。”   我的意识已经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种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机会,随着巴罗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进入他的身体。当最后的几百个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经上,我给了他一个神经冲动。我想告诉他,他的设想是对的,埃博肉球菌构成了一个新世界;我想告诉他,埃博世界是多么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诉他,那些被啃噬的人并没有被杀死,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我想告诉他,埃博认定只有人类才能把生命种子带向地球之外,让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间里延续;我想告诉他,按照他的意愿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现在很快乐………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在飞快的解构中,我的意识迅速淡去。   别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个信号。   巴罗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黑暗中,仿拂有人正窥视自己。他四下张望,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抬头望着屋顶。外边,极昼正在过去,夜幕正在降临,严酷的南极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寒冬等待着人类,只有最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可能安然渡过难关。星星慢慢地显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类只能去那浩淼的群星之间寻找归宿。浓浓的寒意让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诚之中,他轻声祈祷:湿婆大神,让你的神力帮助子民。   巴罗西迪尼阿怀着敬畏之心合上启示录。封面上,面目狰狞的大神舞姿曼妙。 《湿婆之舞》 作者:江波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江渐离 - 伏羲.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伏羲》 作者:江渐离 正文 伏羲   “首领,祝融和共工来啦。”   正在沉思中的伏羲被唤醒过来,他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的单师。单师脸上的皱纹堆累,须发已经斑白了。伏羲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叹了口气,说:“单师,你也老了。”   单师微笑着鞠了一躬:“首领,我的年纪只有您的一半大,怎么可以算老了呢?”   伏羲喟然长叹道:“大哉,天地之道!穷我一生,也不能体悟出全部的奥秘啊!”   坐在山林中的小溪边沉思,是伏羲许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种在静默中体悟自然与和谐的方法。伏羲年轻的时候,很少有机会静下心来,端坐在青石之上,与山林融为一体。作为一个部落的首领,他必须带领强健的青年去猎取食物,他必须操起弓箭抵御野蛮部落的袭击,他必须……他必须做的事太多了,哪有工夫整天坐着呢?而如今他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虽然早在二十年前,在部落里所有人的恳求下,他就停止了外出狩猎,可每当年轻的猎手们满载而归时,他总要迎出寨门。向猎手们祝贺完毕,伏羲会拿出自己的那张弓,向所有的人表明:伏羲并没有老,伏羲的膂力还能拉开一张硬弓!于是猎手们会大声欢呼,部落里的男女老少个个欢欣鼓舞,他们真心实意地为伏羲的健康而高兴。   伏羲从不认为自己的强项是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上,尽管他造出了最有效的狩猎工具——弓箭。在弓箭制造术大流行的年代里,通常都会有人传诵伏羲自谦的那段话:“在很多方面,我不如祝融和共工,他们所做的工作才是有意义的。祝融对火的了解远远超过了燧人氏,而共工让流水改变方向的本领更是了不起。即便是我们的祖先盘古活着,也会自叹不如的。我又做了些什么呢?弓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它的作用不过是对付山林中的猛兽而已。我想一个人不能只想如何填饱肚子,他应该去寻找一种让子孙后代活得更好的方法。” 伏羲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想给后代留下的是对自然世界最深刻的了解和体会。   伏羲第七次接见祝融和共工时已经一百零九岁了。那天早晨,林中的迷雾尚未散去,伏羲又一次来到山林中的小溪旁。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总有一点抓不住的,让他不能宁静下来的东西在流动。他对自己说:“也许是晚上观察星星太累了吧!”这样的解释只能对单师他们说,他们相信伏羲的每一句话。可伏羲自己一点儿也不信,他非常清楚,毕竟他是一百零九岁的老人了,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活到他这个年纪呢!衰老是伏羲面对的最危险的敌人。   从小溪中掬一捧清水,泼到自己脸上。伏羲一下子感到精神清爽多了,似乎全身又充满了活力。   折下一根树枝,伏羲在松软的黄土地上画了几个图形,接着又用脚把它们抹平重画,如此反复。在单师来到之前,伏羲手中的树枝没有停过。随着树枝的移动,心中的奥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在下山的途中,伏羲对单师说:“我还有最后一件心事,今天完成了一半。”   祝融和共工在村寨里等了很久,才被传唤进去。每年一次对伏羲的拜访已成惯例,他们将在伏羲的部落里停留整整八天。祝融对共工虽然不屑一顾,可在伏羲的部落里,他必须泯灭仇恨,这是伏羲允许他来听讲的唯一条件。共工的部落和祝融的部落已经打了十几年,结怨甚深,也只有在伏羲这里,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才可能这么近坐着。伏羲让他们久等,就是为了消融他们俩暴烈的性情。   伏羲一开讲,村寨中立即鸦雀无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懂伏羲所讲的东西,就连单师都不能全部听懂,但没有人因此不来听或者在听讲的时候发出声音,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伏羲今天讲的是他刚参悟到的东西,别说祝融和共工,便连单师也第一次听闻。伏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不时用烧枯的木条在青石板上画出图形。所有的人都潜心聆听,不放过伏羲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那扁平如卵石状的家伙不曾轰鸣着飞掠过村寨上空,如果部落中的妇女儿童没有争先恐后地奔跑并发出尖叫声,伏羲不会停止自己的讲述。其实伏羲很早就发现,东方天空中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它快速地向村寨上空掠过,轰鸣声震耳欲聋。伏羲照旧讲述,像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祝融沉不住气,站了起来,伏羲示意他坐下。祝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身体微微发抖。伏羲转头望了望共工,共工强作镇定,但是脸色煞白。整个村寨中,唯有伏羲和单师对飞来物无动于衷。   飞来的扁平卵石状的怪物在村寨上空盘旋了几圈,渐渐降低。越是降低,越显得庞大,人们越觉得可怖。最终,它降落了。   伏羲一摆手,慌乱立即平息。单师匆匆离开伏羲身边,不一会儿,村寨中传出“咚咚”之声。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在“咚咚”声中跳起了传统的迎宾舞蹈。伏羲满意地点了点头,分开人群,走向那怪物。   摩第是这一组戈尔弗人的教师,尽管他的学生很不满意他安排的这次古文明之旅,但摩第利用自己的威严,有效地阻止了这种不满情绪。   戈尔弗人个个高大,摩第又一次担心会吓坏这颗星球上的土著居民。可当伏羲满面笑容快步上前来的时候,摩第的种种顾虑都消失了。“我在南方的大江边停留,听说了伏羲、女娲以及祝融和共工的名气。听说他们都是这里最聪明的人,所以才来拜访。”   “我就是伏羲,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比别人多活了几年,多知道一点东西而已。” 伏羲自谦的开场白令部落里所有的人都赞叹不已。伏羲接着说:“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来得非常巧,祝融和共工都在这里,他们正和我在一起探讨天地本原的奥秘。   我的妹妹女娲去南边一个部落接生去了,也许晚上就能回来。”这时,伏羲听到客人中发出几声冷笑,可他并不在意。   摩第带着他的四个学生,分别通报了姓名,随着伏羲进了村寨。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戈尔弗这个部落,但我相信它一定是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坐下之后,伏羲说,“这么说你们正在游历四方喽?世界非常之大,如果我还年轻的话,我也许也会带着我们的青年去逐个拜访其它部落。人只有四处走走,眼界才会开阔,知识才会更丰富。”   摩第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伏羲,眼前的老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聪明。摩第之所以给他的学生安排这次古文明之旅,主要是想让他的学生了解,人类发展的过程中,犯过什么样的错误。他相信,这群土著居民的知识一定少得可怜,于是问道:“我听你说起,你们正在讨论世界本原的问题。不知道能否也对我们讲一讲呢?”   一个年轻的戈尔弗人站了起来,冷笑着说:“摩第教师,我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一个茹毛饮血的野蛮民族怎么可能了解世界本原的实质内容?请您给我一个机会,看我用几个最简单的问题来难倒这些自称聪明博学的人。”   伏羲听完这话仍未介意,他用眼神示意祝融和共工,让他们不要激动。   摩第想了想才说:“好吧,阿通,就由你提出第一个问题吧!”   阿通傲慢地问祝融:“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祝融一愣,阿通又鄙夷地朝祝融笑了笑:“你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你们只不过是一群野蛮人。”   “年轻人,” 伏羲依然微笑着,“你的自负使你对老年人没有礼貌,虽然这些老人在你眼里是野蛮的。我来告诉你,野蛮人并不一定是无知的。我们的世界是圆形的,这一点毫无疑义。”   阿通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半天才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们如何知道这一事实,我们也是如何知道的。”单师插口道。   摩第和他的学生更加疑惑,想听一听单师的解释,哪知单师话锋一转:“天地之间没有不能解释的秘密,但解释这些秘密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请问年轻的客人,你曾经解释过什么秘密呢?以至于你骄傲得可以嘲笑我们。要知道在你面前的三位老人,每一个人都解释过许多我们祖先所不了解的秘密。”说完这些话,单师便退回到伏羲的身后。   一阵尴尬的沉默。   伏羲走到阿通的面前,指着扁平的卵石状的怪物说:“你们之所以骄傲,那是因为你们的祖先解释了不少秘密,比如你们能制造这种会飞的工具,而我们不能。因此,你现在仍可以称我为野蛮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认识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和态度是一样的。” 伏羲仰头望天,隔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我站在开阔的平原上,平原的尽头是座高山。我能够看见高山的山峰,但我看不见山脚下的村庄,这是为什么呢?我只能作出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个世界是圆的。”   摩第一直在想,这次古文明之旅是否是一个错误。眼前这群人,明明是还未开化的野蛮人,但是却有着超前的思维方式,他忍不住又提出世界本原的问题。阿通的挫败使得摩第也很惭愧,但不可遏制的好胜心促使他与伏羲展开辩论。物理学是摩第的强项,他断定伏羲这方面的知识不可能超过他。   “我把世界最初的形式称之为‘太极’。” 伏羲坐了下来,轻轻地说。为了听得更清楚,摩第凑近了些。“太极分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一种是静止的,我称之为‘阴’;另外一种是运动的,我称之为‘阳’。我认为不可能有阴与阳之外的第三种情况。”   摩第又向前凑了凑,问道:“这阴和阳本身是不变化的吗?”   伏羲觉得这个问题正好挠到痒处,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不,它们应该是变化的。我一直在试图用一种理论来推衍它,事实上我已经完成了一半。”他拿起木炭条,在青石板上画了两个图形:“——”“――”。“前面这个图形我称之为阳,后面的是阴。阴和阳还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我可以假定阳代表天的意思,而阴代表着地。同时,天又分成白天和黑夜,于是阳又可以代表白天,阴又可以代表黑夜。” 伏羲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摩第,摩第面露困惑之色,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以人而论,阳代表男人,阴代表女人。阳又代表着活人,阴代表死人。总之,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物,都可以用阴阳来分。在我的眼里,整个世界不过是阴和阳的混合体。”   摩第太了解把世界分成运动和静止的哲学命题了,但用两个图形、两个字眼便可以概括一切的方法,却是闻所未闻。伏羲一番好似神谕的讲述,使得摩第心跳加速,他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伏羲的炭条下伸展开来。在他心中,惊讶、欣喜互相交织在一起。   “当阴阳结合之后,世界又有了新的变化。” 伏羲的木炭条下又出现了四个图形:   ——   ——   --   --   “——”、“--”、“--”、“——”。   “这四个图形又有什么含义?”   “此乃四象,所谓天地为一象,山泽为一象,雷风为一象,水火为一象。”   “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当阴阳互相配合,衍生的图形变成不再笼统的概念,通过简单的重复,也就将自然界整个的变化都记录下来?”摩第完全被伏羲征服了,他迅速地理解了伏羲的推演方法。   伏羲感到由衷的高兴,通常要教会旁人这种推演的方法,需要反复讲七八遍,而眼前这个戈尔弗部落的教师居然一下便全明白了。   伏羲说:“你们谁能让四个图形继续变化?”   “我来!”阿通自告奋勇。   伏羲拉住他又说:“变化的基础是将四象的内容分开,你能胜任吗?”   阿通第一次露出笑容,他也学着摩第对伏羲的恭敬态度说:“我试一试吧!”   青石板上,新的图形不断出现,一共十六个。阿通时不时抬眼望伏羲,他发现伏羲正不断点头,不由得十分得意。   这时祝融忽然问道:“四象的内容在哪儿?”   共工也问:“这十六个图形又代表什么?”   阿通愣了一愣,心里刚刚清晰起来的东西又变得模糊了。他紧盯着代表四象的图形,看了又看,一时之间,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凭什么画了那十六个图形。   摩第也觉得诧异。这时却听伏羲解释道:“这十六个图形其实也是正确的,但由于推演的方法过于简单,反而使它变得复杂。祝融、共工,你们当时不也是这样画的吗?”   单师伸手将阿通画的十六个图形抹去,伏羲在上面画出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图形。他边画边讲:“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一,怎么可能直接去理解二?世界的变化是缓慢的,递进的!”   所有的人都围拢来,欣赏、理解青石板上面的八个图形。“我称它们为八卦。” 伏羲这样总结地说。   人们看的那些图形是:   ——  --  --  ——  --  ——  —— --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  --  ——  --  --  ——  -- ——   摩第和他的学生们临上飞船时,心中犹自默默背诵: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这群来往于星际间的旅行者,无不为这萌芽的文明之光所震撼。在探索自然这方面,他们走得比伏羲更远,然而伏羲的理论又让他们觉得,其实他们远不如伏羲。   我曾经跟您讲起我们的文明,但和您的研究相比,犹如萤火和明月争光。我们一定会再来,相信那时候一定会看见您的后代,正沿着您开辟的道路,创造着辉煌的文明。”   送走戈尔弗人,伏羲便病倒了。昏迷了七天七夜之后,伏羲醒来。他把单师叫到身边,说:“我已经完成了,你要记住。等那些人回来时,你要负责讲给他们听!”声音断断续续,“……乾一索而得震,震为长男。坤一索而得巽,巽为长女……天地判,而男女生,夫妇交而万物生,这是六十四卦。”   伏羲最后说:“单师,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担心咱们的后代根本不理解我的八卦和六十四卦,他们不懂如何运用卦象去解释世界,只把卦象当作一种毫无用处的东西。”他微合的双目忽又睁开,他的眼光投向深远广漠的星空,仿佛那里有他一生都关注的未来。   注:符号依次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 《伏羲》 作者:江渐离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江猎心 - 梦幻世界.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梦幻世界》 作者:江猎心 正文 梦幻世界   1992 第3期 - 幽默科幻小说   “随心所欲梦幻仪”介绍广告   人人都有一个梦,人人都曾经为这个梦奋斗过。把梦变成现实的当然不乏其人,但也有许多人,他们奋斗终生却始终没有看到胜利的曙光。这是多么的残忍。   人人都想有个家,过一种美满幸福的生活。然而命运之神并不总是慷慨的,人生的道路上总是布满了艰辛和坷坎,把这些热切地向往美好生活的心沉入了阴冷的冰潭。这是多么的不幸。   那么,要是有一种仪器,能帮助你在梦中把一切你所向往的事情都真实地经历一次,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欣喜的安慰啊。   这种仪器已经被施蒙先生研制出来了,它就是“随心所欲梦幻仪。”   花下这笔钱,你一生的遗憾都能在梦中真实地得到补偿。   花下这笔钱,每个夜晚你都可在理想世界中度过。   第一封信 尊敬的法官先生:   我从不认为一个妇人爱好做梦会有什么错误。但自从对门的老光棍购买了一台梦幻仪之后,我的梦境就常常受到侵犯。这个老流氓竟是如此下流……每次梦醒,留下的再也不是那种浪漫旖旎情调的余味,而是饱受性骚扰的恐惧。   既然宪法规定公民的精神世界神圣不可侵犯,我想法官先生不会认为我对“梦幻仪”的发明者及制造经销者施蒙先生提起控诉是荒谬的吧?   戴娜太太   ×年×月×日   第二封信 施蒙先生: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工作。   我希望你能抽点时间看看随信附上的戴娜太太的控诉信。类似的信本院已收到不少,来信者有的在每天的梦中被仇人痛打或残杀,有的在梦中被自己的职员肆意侮辱,有的因自己长得漂亮在梦中被成千上万的异性追得苦不堪言……在受理这些投诉以前,我希望能先听听你对此的辩解。   郎达法官   ×年×月×日   第三封信 尊敬的法官先生:   谢谢您对本公司的关照。   “随心所欲梦幻仪”是鄙人根据“梦是当人处于睡眠状态时潜意识的浮现”原理研制的。它的主要功能是加强人在做梦时意识对潜意识的控制作用,从而达到使用者随心所欲驾驭自己梦境发展方向的目的。   致于发生使用者在梦境中侵入别人梦境的现象,则是我始料之所不及的。这可能是仪器作用下一种梦中双方的潜意识思维传感,是仪器超设计功能的结果。   有人就此向鄙人提出控诉,余认为是种怪现象。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被暴徒用枪打死,但有哪个法盲会就此事去控告枪支制造商和经营者呢?更何况“梦幻仪”的主要功能是那么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它使许多挫折者在另一个世界中心理得到平衡,这不是很有社会意义的吗?   施蒙敬上   ×年×月×日   第四封信 施蒙先生:   祝贺你的申辩得到了法律的认可。但鉴于“梦幻仪”所造成的“梦幻世界大战”已给许多无辜者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想必不久就会发生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这必将会给社会安定造成威胁。倘若贵公司想不出制止这种入侵梦境现象的方法,迫于社会压力,届时法院将不得不就禁止梦幻仪产销一事做出决断。   郎达法官   ×年×月×日   第五封信 尊敬的法官先生:   谢谢你的提醒!   本公司已作了试验,只要梦境被侵略者使用一台功率更大的梦幻仪,就可在梦幻世界中严厉地教训入侵者。入侵者数次惨败,以后做梦时自然就规矩了。本公司明日即将此广告播散出去。   信封内支票为解释费,请费心代为向投诉者说明此事。   施蒙敬上   ×年×月×日   第六封信 亲爱的施蒙先生:   来信所述恐非妥善之策。因这会使入侵者去购买更高功率的梦幻仪,从而形成“军备竞赛”的恶性循环。这必会激起众怒,大规模抗议活动恐为期不远矣。   关心你的   郎达   ×年×月×日   第七封信 亲爱的郎达法官:   谢谢您父兄般的关怀。   来信中所述忧虑确是事实。但彼时我已成亿万富翁,即使公众不抗议,我也要另改别行了。   随信寄上一张支票为保密费,请代为保守这个秘密。   感激您的   施蒙   ×年×月×日   第八封信   (这封信施蒙先生在他卧室的枕头上发现)施蒙,亲爱的:   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要离开你,虽然我也为此感到伤心。   我实在难以拒绝他那火热的爱,难以摆脱他那狂热的追求。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为了爱情可舍一切的男人。我知道我的心早就被他俘虏了,之所以一直没答应跟他走,是因为你是那样的爱我,我不忍伤你心。   不要问他是谁。我和他初次互识是在梦中——他在一个晚会上见到我后,当天晚上就在梦中向我求爱。我也试图借助梦幻仪拒绝他,教训他,但他的梦幻仪功率也越换越大,他的意志越来越坚强,他那种百折不挠的日日夜夜的追求摧毁了我所有的防线,我只好答应了一切——先在梦幻中,而后在现实中。   说这句话,会伤你的心,但又不能不说——我爱他胜过爱你。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知道你是多么地爱我。让你知道,你不会让我走的。我不忍心经历那种凄惨的场面。   这台梦幻仪我留下了。虽然你不可能用它感应到遥远的我,但当你孤单苦闷的时候,至少可以在夜晚重温我们过去那一幕幕温馨的生活旧梦。这也许会给你带来心灵的安慰,也希望它能帮助你找到一个爱你的女人。   属于我的一部分财产我带走了,请原谅。   你亲爱的太太   莫丽   ×年×月×日 《梦幻世界》 作者:江猎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焦茂泉 - 春天.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春天》 作者:焦茂泉 正文 春天   四川省攀枝花市攀钢一中98级二班 617000 焦茂泉   女孩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了,她总是望着洁白的天花板,黑色的明眸中透出绝望的神色,苍白瘦削的脸庞时常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得的是绝症,死神正在收紧手中的绳索,医生说她熬不到春天结束。   女孩知道自己的情况。她这个年龄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可现在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无止境的孤独——她的父母在去年得了同样的病症相继撒手人世。那天早晨,女孩从睡梦中醒来,敞开的窗口飘进一张纸片,轻轻落在她的床边。当她的目光与纸片不经意地接触,那紧锁的心房被深深震动了。她的眼中充满惊奇的光芒,粉白的唇轻轻地抖动。女孩小心翼翼地拾起破旧的纸片,用手指轻轻拂去纸面上的灰尘,像捧着一件稀世奇珍。她那瘦削的苍白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仿佛唤起了美好的回忆。就这样,她看着手中的纸片度过了整个上午。   从此以后,女孩经常对着窗外的摩天大楼,对着更远处烟雾弥漫的远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一望就是一整天。她开始吃各种各样的食物,只要是有益的,她就会强迫自己吃下去;她开始进行多种运动,只要能够增强体质,她就会忍着剧痛做下去。在她的心中,一个被唤起的记忆正支撑着她的全部精神,支撑着她病弱的身躯。   时机终于到了。她脱掉病服,换上一件绿色的衣服,缓缓地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走廊,凭借从医生那儿偷来的通行卡,走出大楼。楼外的世界对于她并不陌生。天幕上昏黄的太阳,四周高耸的摩天大楼,大楼间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道路上那不见头尾的汽车长龙,行人冷漠的表情,都同她入院时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她望着从头顶一直延伸到楼群之后的那片“烟雾”。它是如此的奇特,像罩子般笼罩在大地之上,谁也不知道“烟雾”背后是什么。“也许它的外面有自己想寻找的东西。”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女孩蹒跚地向着“烟雾”的方向走去。刚离开市区不远,就有一块醒目的告示牌立在路的中央,上面写着:“非特殊人员,禁止离开市区。”这块牌子她没有见过,以至于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外走去。   沿途的景物变得越来越荒凉,黄色的沙土和巨大的岩石替代了灰白的大楼和道路,燥热的气流在空中涌动。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到浑身上下仿佛有无数条绳索将她捆住,令她痛苦不堪。远处还是单调的黄色,更远处是连接地平线的那奇异的“烟雾”。她有些动摇了。那远处单调重复的土地,闷热干燥的空气和自己体内随时都可能喷出的痛楚,让她不得不动摇。   可是,那“烟雾”之后或许藏有自己记忆中的美好事物。这样的想法,使她似乎早已失去活力的双眸重又出现希望的光芒。她已经将自己残存的生命作为最后的赌注,放在命运的转轮上。   天空中昏黄的太阳潜入了地平线,同样昏黄的月亮代替它升入天空。白天的燥热瞬间变得异常寒冷,空气也似乎凝固。凛冽的寒风如同锋利的钢刀,嘶叫着直往她身上刺扎。   女孩仍然缓慢地在向前挪动。苍白的脸庞已被冻得铁青,只有偶尔转动的双眸仍能显现生命的迹象,冰冻般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烟雾”。连死亡也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燥热、黄沙、痛楚更不能阻止她的脚步。瘦弱的身躯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折磨,“魔鬼”使尽浑身解数,可她几步一歇,一点一点地接近“烟雾”。   不知不觉间到了清晨。也许是一天中唯一能令人感到舒服的时候,温暖的空气轻抚被深夜严寒折磨的她;稍有些温润的气流被吸入她干冷的胸中,熨帖了经过一夜煎熬的心灵。女孩用虚弱的目光扫视前方,惊喜地发现几步外就是正在不断翻滚变化着的“烟雾”。眼前的“烟雾”似乎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既不消散,也不收缩,如同舞台上的幕布,要阻止了解它后面的秘密的人们。   女孩没有多想,加快步伐冲入“烟雾”。雾层并不厚,穿越它也不困难。渐渐地,对面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她却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呆住不动。眼前是巨大的用类似于玻璃的物质制成的多层隔墙,透过它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焦土,几处断垣残壁带着满身的伤痕,立在那里。阳光强烈地照射在没有一丝生命的土地上,除了时而因风刮起的砂粒撞击在墙上而发出的“沙沙”声之外,死的沉寂支配着整个空间。   女孩的精神支柱在瞬间彻底崩溃,强烈的疲劳感和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她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她无声地飘落在寂静的荒原上。浸满汗水的旧纸片从她手中滑落——那上面印着春日里草原上绿色的美景……   这是核战后人们迎来的第15个春天。 《春天》 作者:焦茂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菅耀星 - 我明白了兔子.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我明白了兔子》 作者:菅耀星 正文 我明白了兔子   《科幻世界》2006年第六期   很平静的晚上。星星们还是像以往一样折射出微弱的光。但我最好的朋友兔子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它们,那些微弱的光线倒插进她的瞳孔里,散发出炫目的光芒。   我总是在暗地里笑话她:"嘁,跟没见过星星似的。"   我是不明白兔子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她可以不用任何辅助线做出一道圆柱套圆锥的立体几何,那些复杂的线条组成的图形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小孩过家家玩的积木;还比如,她不顾我这个物理科代表的忠告,一意孤行地用各种奇怪的公式做物理,而最最另我沮丧的是,她的答案往往是正确的。   夏天的晚上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小虫子,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蟋蟀们发出的锯木头似的声音让我除了烦躁没有别的想法。而这时兔子就会停止看星空,用心地聆听锯木头。我不喜欢这些丑陋的虫子。特别是一次乘凉时一只不怕死的螳螂动机不明地飞到我身上,惊慌失措的我很自然地将它踩死了。其实我当然知道那只螳螂是没有恶意的,很善良。   但是兔子喜欢它们。喜欢小动物其实也没什么,但那个雨天里兔子将一只蛤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和它彼此以豆豆眼四目相对时我真是大吃了一惊。估计那只蛤蟆受到人类的这种待遇那颗冷血的心也会沸腾。没有哪个神志正常的女生会将蛤蟆当宠物的。昨天她冒着被车撞死的危险从车轱辘下救出一只流浪猫的场面那才叫惊心动魄。紧急的刹车声和司机们的叫骂声在一瞬间响彻了整条街。而我看了那猫一眼立马就吐了。它的耳朵溃烂到了让人觉得可怕而不是可怜的程度。我小心翼翼地问兔子:"你觉得值得么?太危险了!"   "太值得了,我挽救了一个生命。"兔子得意地抱着那只跟命根子似的猫迎着司机的白眼大踏步地走了。   兔子还坚决地将她保护动物的原则贯彻到实践中。她自己吃素也罢了,最郁闷的是她还拉着我陪葬。每当我在食堂里打满一盒萝卜白菜昂首阔步地从打糖醋小排骨的同学身边经过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牛逼,充满了行为艺术的气质。我估计照这样下去,老师看到面色苍白的我真该问了:"家里没什么困难吧,你要相信老师和党啊。"   "亲爱的兔子同学,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是为了我么?"我痛苦地将土豆移到嘴边。   "难道我是在害你?我都对你说了几千遍吃素的好处了。再说,你想变成不吸引男生眼球的肥婆,我也没话说。"兔子狡黠地一笑。   兔子真是厉害,抓住了女生的命脉。但凭我的直觉,她将吃素奉若神明决不单纯是为了减肥。作为她的朋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兔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一定会将吃素作为终极人生真理实践下去。   体育课上,后遗症出来了。不知道我最近是营养不良还是兔子那近乎科幻的物理公式把我给刺激了。总之结果是所有的测试项目都不及格。一千米十一分的速度不是谁都能跑出来的。正当我揉着崴伤的脚傻坐在跑道外边时,我看到了奔跑的兔子。这是人类的速度么?太令人震撼了!连杨树上那对谈情说爱的麻雀都被兔子的速度吓了一跳。我当时想好了,等她停下就问她是不是服用兴奋剂了。   兔子在这节体育课上出尽了风头。但她很平静地承受了一道道狐疑的目光。脸上平静得如同凝固的湖水,没有因为激动而荡起任何涟漪。还是那句老话,我真是不理解她。   为了弥补一下我这颗因为体育不及格而伤痛的心,为了犒劳一下我那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胃,我在路边小摊买了根烧鸡腿。天地良心,我这辈子除了杀了那只无辜的螳螂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我怎么摊上兔子这么个朋友啊。当她杏目圆睁地从天而降时,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脑子里幻想出<<星球大战>>里的激烈场面,比好莱坞电影都过瘾。   可兔子悠悠地问了我一句:"佳,你想象过几千年后的世界么?"   真是莫名其妙,这句话和我以为她责备我的开场白有太大的出入了,真让我扛不住。   谁能想象到千年后的世界呢。打个比方,如果当初有大臣向秦始皇进言说废除驿站改用互联网联络诸侯,保守估计秦始皇灭他九族将是最慈善的举动。所以我费那笨脑筋干吗。   "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盘算着这和我吃烧鸡腿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举个很形象的例子,如果你发现自己手上的烧鸡腿是自己同类身上的肉时,作何感想?"   "呕---"我的手不争气地抖啊抖。脑子里闪过了历史上那个因为让臣子吃人肉叉烧包而出名的暴君商纣。   "人类已经成为万物绝对的主宰了,没有什么动物会打破人类的独裁地位。当人类尝遍了所有被统治生物的肉时,所有的珍稀皮毛都被人类穿在身上炫耀过后,杀戮智商远不及人类的生物再没有乐趣之后,想想社会将发展成什么样子?"兔子自问自答,"所以,理所当然的,人类被同类当成猎物猎杀着。在那个时代,人是社会的终极统治者,但同时人又扮演着被捕食者的可悲角色。"   "人怎么会吃自己的同类呢?"我打断兔子,"人是有理智的动物!"   "理智?"兔子轻轻摇了摇头,"就像原子弹,你相信人类花那么大的价钱创造它们却会理智的一辈子不使用么?你相信人类用理智签下的无数和平公约能抵得住子弹大炮么?人类其实是最疯狂的动物。就像现在,一部接一部的动物保护法被制定出来,可还是有那么多的珍惜动物前仆后继地灭绝了。   "想长命的人要换取年轻健康的器官,吃腻了山珍海味的美食家们对未知食物的无耻欲望,走在时尚前沿的疯子们想用更疯狂的毛皮吸引同类的眼球。在如此庞大的市场需求面前,人类的理智一瞬间崩溃了,谁能找出合适的理由阻止人类自相残杀!   "可谁都不想成为别人的猎物。人类也不是笨蛋,于是,经过短短千年的自然选择,人类进化得跑步速度比最快的子弹都快。佳,体育课上的困惑解开了吧。"兔子说出更石破天惊的话。   "所以,佳,你知道……等等再说!"   此时,马路上的喧嚣在我面前都趋于平静。我呆滞地沉溺在兔子的话中,全然没有注意突然离开的兔子。科幻似的生活真的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时间凝固了,万籁俱寂了,只有我的大脑在麻木地轰鸣。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平静。清醒过来的我看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事实。就像倒放的胶片一样,兔子缓缓地倒在了一辆卡车轮子下,殷红的血从她的白色连衣裙下渗出。一只肮脏的小狗从她的怀里用惊恐的眼神不安地看着这个世界。如同最最恶俗的电视剧,我看到了兔子扩散的瞳孔。   兔子,这个来自遥远的未来的孩子,这个执著地仰望星空的孩子,这个用纯白的眼神观察任何动物的孩子,这个厌恶嗜血行为的孩子。我对她以前的种种不解,也随着她高贵的灵魂统统羽化了。可我还不解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更多的真相就仓促地离开了我,只给我留下绽放在马路中央的那片血色玫瑰。   大颗大颗的眼泪脱离了我的眼眶,我流干了上帝分配给我使用一辈子的眼泪。 《我明白了兔子》 作者:菅耀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蛟輓 - 灵药.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灵药》 作者:蛟輓 正文 灵药   生存,是为了什么?   我最亲爱的LU死后,这样的问题令我十分的困惑。往事,一次次的在我的脑海中上演。   那年,我们面对一个没有遗体的灵堂,照片中的LU清纯的模样,侧着脸静静的看着每个人微笑。好不真实,在这十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这里与我们声声告别,一转眼间,她什么也不存在了。   这让我想起了早两年过逝的外公。   外公病死的那一天,我走到他躺着的冰柜前,看着他宛如睡着般安详的脸,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睡醒然后张开眼睛看着我们。第二天,外公的遗体躺在棺材上,一只苍蝇停留在他的鼻孔前许久,我伸手挥赶,它仍在外公的脸上排回,这一刻我明白,外公真的死了。   大人们全聚在灵堂的外头,谈论著一件我听不懂的神秘议题。   隔天,来了一批穿着蓝色防护衣的工人们将外公的遗体搬走,我跟在大人们的后面,探头看见外公被装入外型与金字塔相似的机器内,底下的引擎嗡嗡作响。我捂住恼人的噪音,看着金字塔上的细管,冒出了一阵阵的青烟……。   当时我所睡的房间与灵堂只有一墙之隔,半夜时,仍会对于外公的鬼魂感到惊恐害怕。   而我并不害怕LU的灵魂,甚至想看见她。   在场的每一个LU的家人朋友,经历过那夜的震憾,现在他们脸上仍残留着惊吓与离奇荒缪的呆滞神情,全场在鸦雀无声中进行着传统冗长的仪式。   只有我仍在掉泪,无法停止。我与LU如同拥有同一个灵魂般的感情,难以割舍。我们几乎是在不同母体所孕育出来的双胞胎,从小一起长大,心灵相通,分享密秘、互相依赖。现在,剩下我一个人了。   告别式结束后,当我再度的经过了这每到LU家必经的小路。前一天的旁晚走在这路上的我,想着LU突然传来的整人简讯时的笑脸,竟恍如隔世般的遥远。   我拿起手机,再度看了一次LU昨天传给每一个人的简讯:   “我要自杀了,五点半前,请到我家与我告别。”   我忍不住又开始擅抖着身子…抖个不停…好像LU再次的刺激了我,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LU笑着脸在恶作剧,而是用悲伤的神情传着简讯。   一时我感觉到手机从我的手心中掉落,我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眼前一片昏暗。   LU死前一天的旁晚,当我走到LU的家,大门敞开里面站满了人,他们都是LU的好朋友。   门外,是一座从外地搬来的箱型小光炉,金属门内微微发着暗红色的光源。我看过这东西,它曾出现在报章新闻里,是一种还在研究测试阶段,最新环保科技实验品。   我走进LU家的大门看见客厅中央正架设着一座灵堂,我和其它人一样,被这为LU所设的灵堂给吓了一跳。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得诡异,LU的母亲一夕之间白了头发,明显苍老了许多。   LU则宁静的坐在床铺上,全身穿着她最喜欢的雪白色旗袍,脸上映着浅浅的微笑。我们说什么,她只是静静的听,关于她的简讯,她始终不告诉我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的她与我无话不谈,却坚决的选择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死去。她的母亲,竟会答应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决定。   我深深的与她拥抱在一起,她摸摸我削瘦、腊黄的脸颊,看着我布满血丝,凹陷的双眼和干裂苍白的嘴唇。   “我想让妳像我一样健康、漂亮……”,她捧起我的下颚,温柔的亲吻我的嘴。她的嘴唇柔软温和,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与亲爱的人接吻了吧?我微微的抖着身子,这感触,像是和自己相吻般的熟悉、安稳。   站在一旁的芋子情绪激动了起来:“妳是开玩笑的吧!”   “妳看看她!”阿月指着我,红涨着脸,气愤的对她吼着,“她一生下来全身都是病,仍然坚强的活下来了,妳有什么资格说要去死! ”   LU静静的看着阿月与其它的人对她咆哮、劝阻,我明白了她的决心,我们已无法动摇。   朋友们一一告别返家之后,LU对着留下来的我们四个人说:“如果有人不想看,可以先走。”   我转过头去看着站在我身旁的其它三个人,小芋、阿月和依依。我们都很害怕,但是,我们谁也不想走!我们要送LU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想怎么做?   就这样,LU仍带着微笑,身后跟着她的家人与我们,走到屋外空地上的光炉前。她与我们一一的拥抱之后,走进光炉里,将自己塞入那小小的空间之内,我惊讶的双手捂住了脸,我不敢相信!她还是活着的,怎么可以这样做!   随后,两个已待命好的人员把厚重的强化门关上。她的表情透过小玻璃窗,显得窒闷难受,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不安的神情。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全身发麻发软得无力,却仍想跑上前去拉她出来!我拼命的吼叫,这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LU不该进去那里的!   工人把我拉开,LU在里面什么也听不见,她闭上眼流下一行泪之后不再张开。我像一具充气的空皮般轻易的被人拖开,微弱的哀求着连LU的母亲都想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妳非要死不可?”   我们每个人带着专员为我们准备的安全防护帽,见着在光炉里表情痛苦的正在忍耐、等待的LU,开始哭了起来,一步步的退到屋里。 。   小芋、依依,LU的母亲、家人全闭上了双眼,只有我和阿月直直的盯着光炉里的LU看,我想闭,但闭不上,对我而言,眼前八公尺外光炉内的LU,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她一定非常的痛苦!我期望她能突然伸出手示意,她愿意放弃而活下来!所以,我一定要张开眼睛!   工人们在光炉外头设定了些什么之后,同样载好防护安全帽,从容的走进屋子里来。就在他们进来得不久,忽然间,光炉碰!的一声爆响,天摇地动!   我们全被震跌在地上,耳朵虽然已做了防护,却仍疼痛得不得了。每个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事情是怎样发生和结束的,我却全看到了!   我张大了双眼,看见光炉里,瞬间青光大作,接着是猛烈的巨响,那里头模糊的人影,LU,在不到半秒的时间之内,化为乌有!里头残留着半空中微微的细小星子在闪闪飘散…。   我的LU,就这样消失了!   她选择一个很特别的、最有效益,最需要勇气的自杀方式。她变成了这地球上,比石油还昂贵、很难在死后粹取而的稀有资源。   而在当时,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是LU私下和那光炉技术的研发人员签定的实验合约。事后,LU的母亲拿到了一笔很可观的费用,搬离了那个伤心地。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在那次回家的途中昏倒的我醒来时,人已在医院的病床上。   几天前母亲得知我的病情加重,痛哭失声却还想在我面前隐瞒真相,其实我什么都听到了,我不在意这些,只是很舍不得要与LU分离。我偷偷的告诉LU这件事,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然后笑着安慰着彼此,愿意在冥界里等待彼此。   没想到LU竟比我早先一步……。   母亲从提包里拿出一瓶东西,我认出那是LU桌上的玻璃瓶。不久前LU的家人特地拿过来,这是LU在生前交待最重要的事!   我小心的捧在手上,这时玻璃瓶中,已盛满了一种类似淡青色,清澈纯净的液体。我无法形容它最为正确、特殊的颜色。当我依母亲的指示打开它喝下时,一股寒冷得化不开的味道在我喉咙里冰冻刺痛着!   啊!这是我所熟悉的感觉!   这几年来,母亲为了延续我的生命,挽回我日渐衰败的身体机能,散尽家财的四处迷信得求神问卜,求来了各式各样的灵药,却没有一样能帮助得了我。   直到母亲走入一间颇具规模的寺院,买了私下从国外引的一种符水,让我延续了后几年的生命,那符水就是这个味!在之前外公的遗体被装入金字塔型的机器里之后,我喝到较劣质混沌的药水也是这同样的东西!   此时候的我终于明白了,当时喝下去的符水是什么,而LU走入光炉中,像爆米花般的爆炸之后,变成了这种东西!   她选择利用风险还在评估当中的光炉科技,活生生的粹取自己的灵魂,用肉体与化学间的作用下,保存了完整而大量的一种人死后才会浮出,叫作“灵”的元素!   我即感动又感伤的掉下了泪来。我感受到了LU给我的生命力,也感受到了LU的灵魂在我体内与我共存。现在走到这种地步,我也只能这样想了。   这事件过了八年后,“灵”元素已被大量的开发与应用,在医学、美容、延寿上的研究已是同步全球化了。我苟延残喘至今见证了这一幕!在这世界上,灵魂不再令人害怕,它已成了最为流行而重用,十分有经济价值的原料。   在这之前,引发过不少次卫道人土、宗教团体与民间组织抗议这些相关的法案通过、与合理化!但仍无法战胜政府官员以及那些利用灵魂制药而致富的商人。   当地表上的鬼魂几年间快速的被粹取结晶成少量珍贵的“灵”元素,面临未来数量唯恐不足之后,早些年活生生的死刑犯被私卖到商人手上进行粹取新鲜完整的“灵”元素,已成了合法商业交易。也有不少野心的商人深信还有更多因时间过久而散去的灵体,沉入人们口中的另一个空间“地狱”里去了。   一百条人命的鬼魂,经过仪器精密的筛选、粹炼,最后仅剩10CC的淡青色液体。而每一瓶价格昂贵的灵药,必需要一千条鬼魂才练得出来。在供给上明显不足的情况下,兴起了“挖掘灵魂”的运动。   我摊在沙发上,看着新闻插播的一条最新新闻:某富商人的研发团队在印度经过多年的研究计算,精准的挖了到了一条疑似通往地狱的不明洞孔,从中可利用精密的仪器抽取与大量的猪只容合作用下、压缩、粹炼,生产大量的“灵”元素!   面对这样的新闻,不论是否已得到证实,都令我张目咋舌!这个已经疯狂的世界与人类贪念的天性,已开始入侵地狱,处决并利用我们所逝去的历代祖先的灵魂!   关掉电视,我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我已没有积蓄买灵药,我的时间就要到了。   回想过去,我喝下了许多不明灵体所集结而成的灵药、外公、LU牺牲给我的,和一年前母亲的……。我的罪恶,会比那些想得权得利、充满野心的政商来得轻吗?   我的双眼,沉重的闭上了。或许不久的时日,我的下场也和死去的灵魂一样被探测到,然后进行捕捉、与其它的灵体一同粹炼!我将面临这份死后无法述说的感受,讽刺的是,我遗书里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安宁的死去。   我,逃得掉吗?   【完】 《灵药》 作者:蛟輓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贾乙 - 希望.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希望》 作者:贾乙 正文 希望   死了?   我居然清楚地看到平躺在病床上还湿漉漉的自己。“我”,现在只是作为一种意识,独立地在空气中悬浮,并且感到一切都成了一粒粒跳跃的分子,不停地运动着。坐在身边的妈妈绝望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的躯体。“喂。”“谁?”我“听”到一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我没有嘴来问,意念到了,似乎就讲出来了。“别找了,你看不见我的。”那声音在笑。“我能感觉到你,你是谁?”我没有说谎,虽然我没有了任何感觉神经,但我仍有直觉。   “看过海的女儿吧?”那声音答非所问,“你我就像泡沫般脆弱,还不如一个最简单的随时能修复的机器人。”   “死了就死了,我知道。”我也有点语无伦次了。说真的,我不承认自己真的“死”了,因为“我”还是我,只是离开肉体不能支配身躯的动作而已。除了感觉自己像陷入梦境一样虚幻外,我并没有任何痛苦与死的感觉。死的感觉?仿佛我很了解似的。“你以为死是什么?”那声音空洞了,“你一直以为死是什么?”   “意识的消失,转移?嘿,说真的,在我为了救那个小孩上岸之前,我没想过。”我有点委屈,最强烈的感觉是不甘心,“不知那小孩怎么样了?”“你看——”那声音不像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意念——早就存在我脑子中的意念。   立刻,我看见了由无数个跳跃的点构成的小孩的图像,是那淘气天真的溺水孩子,他已经清醒了。我看见了他小嘴边的笑容。可是,那孩子的身影一下又模糊了,随即变成了凌乱飞舞的点,直让我头晕。   “你要扩散了,意识扩散,头晕目眩地死亡。嘿,也许还会有点恶心。”那声音又笑了,我有些恨他(她?)的幸灾乐祸,但我没有说。   “你要恨,恨你自己吧,当时有很多会水的人和机器人在围观,你这旱鸭子逞什么能?”那不是别人的声音,根本就是我心底的意念。   “机器人依赖程序,人却有情感与思想。那些人一定以为围观的机器人是编了程序的救生员,我只是凭直觉下水去的,我承认,当时我是有点儿冲动。”“后悔了?”   “嗯,”我拼命“点头”,“后悔自己水性太差,以前一直依赖电脑的模拟游泳练习,结果,全都是纸上谈兵。”“……”“怎么了?”我感到那声音的紧张,而同时一种已经分解扩散的感觉又让我晕得厉害。   “你,真的不后悔?”那声音仍问。   “嘿,”我笑了,“眼”前又清晰地映着那孩子天真的笑容,“我不后悔,只要那孩子真正学会自己游泳,保证以后救人时不会淹着自己,别像我。”死到临头,我还自我调侃一句。   “有感情真好……现在明白还有用吗?不晚了吗?”那意念像在我心底,灼痛了我。“像我一样的人满世界有的是。晚了吗?”我边说边拼命摇头,验证我最后的存在。“我懂了,再见。”意念跳动之后,我像氮氧分子一样游离于空气中。再见之时,你懂得什么是生命、轮回、包容、宽容吗?希望如此。 《希望》 作者:贾乙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贾煜 - 边缘行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边缘行为》 作者:贾煜 正文 边缘行为   我宣布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切换掉手术室屏幕。   疲惫了,我闭上眼,感觉血液从沸腾平息至凝固,甚而僵住。那个5岁的小女孩,被浸泡在浴缸里,满满的一缸液体,透明分子构成的利刃,无声无息地潜入女孩的心脏乃至每个细胞。女孩被抬出时,全身一定散发着酒精的味道。虽然只是通过影像,但我还是明显看见变质的酒精分子们幸灾乐祸地逃逸开女孩的尸体,挥洒消融在空气中。第154起异杀案。警察和法医在调查,而我知道谁是凶手。   29年前,我从耆嵬星来到地球,被分派到这个繁华而空虚的城市。格里市的文明程度达到G级,凡是E级以上的都是PCS公司的目标——分级由耆嵬人根据地球人居住区的繁华程度而制定。我的医院如期开业,红红火火,生活步入正轨,至今。   PCS——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这组法文暗寓着一个人身体中两个灵魂的协和,而公司的旨意就在于完成这样的协和。偌大世界,容纳着无数躁动的人们,他们所呈现出的不是单独的肉体,依附其上的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浮游在每个城市上空不安分的“灵魂”。PCS公司经营的项目就是通过各种手段使思想与行动完全达到一致,达到“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但这又是一场隐形的战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完全置身所谓的“理性”,成为一具“机器”。矛盾与冲突永远存在,这里到处显现着战争时期的兵荒马乱,人性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浑浊不已的底色裸露而出,不堪一击。人人都可以选择参战,或退避三舍。但在整个社会的潮汐里,不论选择是与否,结果都已经被卷入其中,不可自拔,谁叫人类是群居动物呢。   半小时后手术继续。一幅完整的人脑内部结构立体像又摆在我眼前,这是今天第13例手术。一个月来,做手术的人又创出新高,我已经成为一具发号施令的机器。   听见有人敲门,我暂停工作,把手术剩余部分交给屏幕里面的医师丁维奇。所有主治医师中,丁维奇是用时最短进步最快的一个,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手法已相当娴熟,前途光明。   “嗨,老朋友!”我笑眯眯地接待这个不速之客。   武先勤哼了一声,一屁股倒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道:“新闻看了吧?”   “嗯。33岁男子,赤身死于搅拌机,现场难以找到一块完整的骨头,仅能通过血液辨别他的身份。”   “是的,看来你知道我指的是这个。”当我最初学习地球人生活时,曾与武先勤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   “与我何干?”   武先勤从包里掏出警用收录机,说:“从这里面记录的155件异杀案中,我有了新发现。”   “虽然身为颅脑神经生理专家,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血腥。先勤,噢,不,这时应该叫你武警官,我到底能为你效劳什么?”   “知非,你还是那么一针见血,我就不转弯抹角了。这组异杀案子不久前由我接手,通盘调查后,我发现有一个嫌疑人……”   “等等,所有异杀者都被法医证实了是自杀,你这么说,难道怀疑案件都是他杀行为?”我拿过收录机,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循环播放,想看看武先勤到底发现了什么破绽。   “韩林,认识吧?”   “我小舅子?”   “也是OS组织的主导者之一。”   “这与我何干?既然知道他是OS组织的成员,就应该知道我和他是势不两立的。”听到OS组织,我的口气逐渐生硬。   “警方需要你的帮助。”   “哼哼,”我冷笑,“我家早与韩林断绝关系,如果是想利用亲情抓捕他,恕我无能为力。”   “知非,怀疑韩林只是初步推断,我并没上报。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来找你,只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武先勤压低了嗓门说。   天色近乎灰蒙,暗淡的海底蓝是深刻的忧郁。清冷的大街还待苏醒。身后是“OS圣地”——格里市寂夜中的孤岛。它是常规人的隔离地带,对于信仰OS组织的人来说,它却是一个守护区——守护着黑夜里纯真的悸动以及人体中最原始的野性。   武先勤跟在我身后,离“OS圣地”远了,他才跑上来与我并肩行走。整个晚上,只有我和“妖娆”在一起的时候他转了身,其余时间,在比我平常待的还要偏僻黑暗的角落里,他紧紧地盯着我。   “消息呢?”他很干脆地问我。   我斜睨着他,“难道你没看出来,除了占我便宜,那女的什么也没干。”   “你坚持不让我用 ** ,我尊重你,可是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们大概都聊了些什么。”   “知道了又会怎样?”   “从谈话内容分析出……”   “难道她说她想当我情人这样的废话也值得研究?”我嘲讽地问道。   “是的,这说明她对你有意思,你可以和她继续保持联系,进一步询问她……”武先勤似乎没完没了。   “拜托。”我停下脚步说,“OS——Original State,那些处于原始状态的人说变就变,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同一个人。这刻我们是朋友,下一刻我们可能就会是敌人,不要把我们理性的思维强加到OS人头上!”   武先勤懊恼地拍打了一下脑袋,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的,知非!”   “如果不是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这事我绝对不会插手。”武先勤是第一批做改良手术的人,他的理性改造中存在某些缺陷,对许多事都敏感不起来。这也难怪他反应总要比常人慢一拍。   “知非,”武先勤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第一次去‘OS圣地’吧?”   “是你说查出死者死前去过那地方,要我过去探个究竟,不要说其他的,我可是乖乖地按照你的要求在做事,武警官!”凌晨的风有些凉,我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左边的口袋放着我在“OS圣地”活动时常用的假发。   “你好像认识那女的。你的表情动作都很娴熟,而且道具齐全,瞧,连假发都带着。”   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我几乎要吼了:“不相信我就不要来找我!”确实没想到,武先勤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OS圣地”,而要我接近的人又恰好是“妖娆”。   武先勤还要再说什么,前方大约200米处突然冒出的一个人影转移了我俩的视线。   人影匆匆跑着,在街边一家珠宝店的玻璃橱窗前停下。他站定后从容地拔出一支微型枪,“嘭嘭嘭”对着玻璃连击三下。两秒钟后,20米高的玻璃墙“哗”的一声垮塌,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同时警笛“呜呜”响起,听得人心惊胆战。   人影走向珠宝店,在碎烂的玻璃墙界处止步,没有抢劫的迹象。他趴在地上,摆成“大”字形,静待着什么。在自己制造的躁动背景下,难以想象他可以平静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   武先勤做了个掏枪的姿势,却摸了个空。“OS圣地”禁止携带武器,为不引起注意,他昨晚卸下了所有防身的东西。此刻我们除了大惊失色,只是本能地急速向珠宝店跑去,看是否有什么可以挽救。   近了,我们看见玻璃墙界上方正加速下放着什么东西。“是加底的防护门!”武先勤大叫。   再近了,我们看见人影的脸。他是个光头青年。左脸贴在地上,看着我们慌张跑来,露出诡秘的微笑。   防护门底端的刀口在加速下落。距离大概五米远时,我们只听见“嚓”的一声,然后鲜血喷溅。   武先勤镇定地报警。我在一旁看着青年的半张脸保持微笑,鲜血迅速浸染了他身下的一片街道,浸染了我的双脚……   吃完晚饭,我去大街上透透气。在我四周,无数车辆疯狂驶过,它们的疾驰只留给行人一个漂亮的车影,拉得长长的,一处接一处,像无数彩色的蛛丝包裹着几条单一通透的行人带,在摩天大厦与天地间形成了一个马蜂窝似的世界。   绕过几个通道,不知不觉又来到“OS圣地”的隔离带,天近暮色,对岸灯火通明起来。红黄蓝绿在建筑间互攀互嵌,连成一个魔方般五彩斑斓的整体。“OS圣地”传出的撕裂的音乐声和昨夜一样纷闹,它们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如同涨潮的海水冲撞着这岸循规蹈矩的黯默,瞬间将我置于一股荒凉之中。一列闪亮的隔离带如同古时整饬的宫墙从我脚下蔓延开。   站在两界的高处,左右世界都在脚底,很是壮观。在这里,我有种被分裂的感觉,就像站在了刀刃上,无论左右倾倒或是直立下去,都是岌岌可危。   在家中的一间密室,正墙面是两个巴掌大小的智能视频解析仪。   视频画面一分为二,左边是自杀现场,右边是该人的大脑样图解析。“晴川青子,东京人,4岁,于2107年3月14日做改良手术,目标是启动‘天才按钮’以达到‘天才儿童’的级别,医学委员会审案通过,殷知非执行。2108年5月22日,晴川青子被大量酒精浸泡死于自家浴缸。”解析仪的智能机器人生硬地叙述着,冰冷的语调如同地狱判官在宣读死亡证书,那瞬间,人的生命淡薄如翼,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晴川青子,大脑所有置放器除了直感片均显示正常。直感片的嵌放位置改动偏左,影响到丘脑,导致纹状体功能失调……”   “好了,我知道了。”我打断智能人的话,有气无力地说,“换下一个。”异杀事件人脑解析对我毫无意义,这些都是例行公事而已。弄清了一个原因,一个结果,过程依然没法改变,除非PCS公司下发了新的命令。对于至今发生的156起异杀事件,我的后期工作仅是搜集事件中个人的脑部信息数据,再整理传送回PCS公司在法国的总部。那里信息台的科研人员又会将计算出的新数据上报到管理层,进行决策的人物最终会告诉我们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各类手术又应该如何进行调整。我也只不过是一具IQ稍微高于智能人的执行机器而已。   “地狱判官”的声调继续响起:“林肖锋,瑞士籍华人,33岁,于2104年9月16日做改良手术,目标是增做‘抗预防机制’以增加创意思维,医学委员会审案通过,殷知非执行。2108年6月13日,死于工厂搅拌机中。”   “换下一个。”我慵懒地伸个腰,然后用胳膊支起沉甸甸的头说,“这个人我很清楚,一定是抗反驱动器的预定损坏促使节律中枢和左颚交汇处出现异位,通过他死亡之前大脑传回的数据表明,他已经出现精神自锁和思维定势的恶性循坏,患上蛊物中毒伴发的精神障碍幻触,这种幻想常与被害妄想同时发生,病发时会感到无数的蛊类虫子在大脑里乱窜,难受异常,以致患者不惜对自己下毒手。其实患者发病时意识很清晰,但自知力缺失,所以造成这位知名建筑工程师自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此类案例在之前出现过两次,一看便知。”   说完后房间出现一段沉寂,我火冒三丈喊道:“死了吗?白痴!叫你说下一个!”   “对不起,库里没搜索到第156个死者的手术纪录。”智能人干瘪地回答。   “什么?!”我惊讶地站起来。   门外有动静。我不耐烦地关掉解析仪,墙面自动收缩紧闭,恢复雪白无瑕的样式。   “还在忙什么?”我一出工作室,刚进屋的妻子就习惯性问我。她面无表情地径直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我悻悻地说:“一点剩余工作。”   电视声音响起后,我们就没有再对话的必要来填补某种空白。妻子自从做过手术,就经常保持着面不改色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已经被大脑里的机器攫取,虽然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但我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手术后的妻子,懂得巧妙地调控自己的情绪,她一改从前的大喜大悲,对于现有身孕的她,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定会把孕妇期的情绪控制得当而丝毫不影响工作。其实我比较怀念十几年前和妻子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时尽管生活中有不少的磕磕碰碰,但充满人情味的生活总让人咀嚼有味。那时妻子的小鸟依人处处显示着女性的动人与柔情,和如今成为女强人的她判若两人。   世界就这么被变得冰冷无奇了,我站在妻子身后打了个寒噤。   电视上播放着妻子的一些陈年往事。妻子不断地按着遥控器上的“删除”。“怎么不保留了?”我问道。   “今天和客户见面,有新的资料要保存,电视存储量不够用了,必须删掉一些无聊的东西才行。”妻子说着,按“删除”键的指头却停在了空中。电视影像里播放着妻子年轻时与她弟弟玩耍的情景。那时的韩林大约十五六岁,少年英俊的他正在给姐姐表演着精彩的魔术……   “不知道韩林现在在干什么?我有点想他了。”妻子淡然地说,“这小子从小迷恋魔术,可惜在高科技的今天根本没有施展魔术的机会。”   “变魔术叫什么职业,什么本事!”我讽刺道,对妻子突然变得温柔的语气有些愕然,但她随后删除这段影像的行为又将我的愕然平息了下去。小时候的事触动到她的情弦,大脑中的机器立即运作又让她摆脱了这情感的困扰,理智要求她毫不留情地删掉这些无用的东西!   留出了一定内存,妻子把芯片塞进遥控器里,电视影像转换成今晚她与客户聚会时觥筹交错的场面。   “看这个干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分析客户的动作、语言,甚至每一个眼神,这样我才能大概掌握他们的心理……下个月公司董事会改选,我必须赢得入会的机会!”   身后仿若有一股冽风吹过,激荡了身体中盛满的那腔凄凉。妻子的这番话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一次可以和“妖娆”不在“OS圣地”的夜晚相见。白日里的“妖娆”完全没有夜间的妩媚气息,她身着素淡的风衣,颈上搭配一条色彩明快的长丝巾,显得大方而雅致。这时,我才看清她不过是个约摸20岁的女子,而在“OS圣地”,她风情万种的打扮给人至少有25岁的感觉。   “妖娆小姐,这样打扮你更可爱。”我真诚说道。   妖娆“呵呵”地笑着,今天她把披散在肩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了线条柔和的脸蛋,笑容中她的双眸如同原始山上蓝泽剔透的一汪湖水泛起了涟漪,每一圈扩散的水纹都把我深深网络到她的世界。“既然已经没有妖娆的外观,那么请直呼我兰琦吧。”她的声音婉转动人,“没想到不戴假发戴上眼镜,殷院长显得如此儒雅。”   “谢谢夸奖。那么兰琦小姐,韩林在哪?”   “殷院长这么快就谈到主题,好吧,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为你效劳。”兰琦收起俏皮的笑容坐端正了,两眼直视我说,“韩林不会见你,他说与你从来没有谈话的必要,但我很想跟你谈谈。”   “说吧。”没想到韩林如此自高自大,但无所谓,他只是个工具。   兰琦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眼睛放出奇怪的异彩。她问:“院长,理性对人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这个问题很无聊。”我脱口而出,将背倚在了靠垫上。   “这个世界一定要把情绪摒弃在外?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吗?”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看看时间站起身来,“兰琦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要走了。”   兰琦跟着站起来,面带不悦,声调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们一群科研疯子,诱导世界走向了不可回头的绝境!”   “你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我们是疯子,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就算你教训了,又能改变什么?看看吧,真正的疯子是受情绪主宰的你们!”OS人讲话不可理喻,我越来越体会到这点,已经无法与他们那样反复无常的人再继续交谈。   “殷院长,帮我做手术!”兰琦突然拽住我的胳膊,乞求说道。这个前一秒还骂我是“疯子”的女人令我惊诧不已。   我们又重新坐下。兰琦看着我惊异的面孔,解释道:“不管谁是疯子,我都决定了离开OS,做个常规人。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和韩林分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最后一句才道出了她选择手术的主要原因。   我暗喜,却不露声色,清清喉咙说:“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你在未脱离OS前,帮我查第156起异杀事件中死者的脑科资料。”这回轮到我作出解释,“因为死者是OS人,只有你们才有他详尽的脑科资料。”   “你不是警察,凭什么调查?对你有什么好处?”兰琦反客为主地问。   “医院里只有做过手术的人的颅脑记录,这是我第一回需要你们OS人帮忙,因为这个死者死得太诡异。难道你不想帮你同群的兄弟找出个合适的死因以防范未来某人再次发生惨案?”   “第一回?你的意思是说……异死的100多人中第一次出现死者是OS人?”   “没错,死者做过摘除手术后,我们便不再掌握他们的脑科情况……”   “等等,”兰琦打断我的话,阴阳怪气问道,“这么说来以前异死的155人都做过改良手术,这说明了什么……”   我明白她的疑问,便说:“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这异死的156人死前5天内都去过‘OS圣地’,这又说明什么?”这个情况是武先勤对我说的,这是他唯一寻得的案件线索,也是他执意要我去“OS圣地”暗探的原因。   兰琦撇撇嘴,“怪不得院长会来‘OS圣地’,原来还有另外的身份——卧底?”   “我可不缺那份薪水。恰好相反,我做的事都是基于对异死者颅脑的研究,就像刚才你说的——科研的疯子。”   “这和你到‘OS圣地’找韩林有关吗?研究了以后又怎样?变本加厉地控制这个世界?”   “韩林是‘OS圣地’的主要负责人,找到他就会找到新的线索。”对答应武先勤的事我还是要把表面功夫做到位的,“兰琦小姐,我想你对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误解吧。这个世界不是谁能够控制的,大家不过是在做多项选择题,就像你以前选择了OS现在又选择放弃它一样。我的工作其实也只是我的一种选择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选择我?”兰琦眯着眼,耸耸肩问。   “随机选择的结果,加上后来知道你与韩林的亲密关系,让我更加确信了你的能力。”不容置疑的分析结果。   兰琦若有所思,伸出手来与我相握,“在我做手术之前,我会尽快帮你再联系韩林,死者的资料我也会帮你拿到的。合作愉快!”   是的,肯定会很愉快。   我和兰琦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韩林还是不见我,我如实向武先勤汇报,表示已经尽力。   兰琦做了改良手术后,成为一名护士,她很聪明,节节高升,很快做了部门主任,我想这正是她做手术后所期望得到的。在一段复查的时间,她在我面前喜欢不断念叨:“这就是做理性人的美好人生吧!”但我知道不久她就会变得与我妻子及其他女人一样冰冷无奇。   手术以每天20例进行着。在PCS公司周年庆典这天,两股巨大而对立的势力绞结在各个E级以上的大城市——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OS人寂静了很多个年头,其间虽然小动作不断,却没能造成什么社会威胁,但这回,他们趁PCS纪念活动之期肇事,明显是要大举出击的。意料之外的是,他们的野心不仅为上演一场闹剧,而是企图扭转乾坤!但是历史始终难改方向。OS屡次暴动失败,导致更多的人怀疑并脱离OS,做手术的人就愈加增多。   休息的当儿,我接到武先勤的电话。“知非!”他语速急切,“兰琦突然倒在大街上,全身抽搐!你快来!”   我暗自兴奋:她脑子里的开关启动了,实验的时间到了。   “OS土关街九区街道。快来!”武先勤“砰”的挂上电话。   我抓起外套往外走,顾不上接下来的手术,横冲直撞地飞奔OS地区。   在九区街道,我和武先勤会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兰琦呢?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见他就死攥着他的衣领故意急迫地问道。   “我跟踪兰琦到这里,看她和韩林进了住宅房。等她出来的时候,走着走着就突然晕倒在街道,然后不停抽搐起来。我见你还没来,打了紧急电话,你医院的人刚接走她,我们现在快去医院!”   “兰琦到底怎么了?”路上武先勤问我,“你是她的主刀医生,应该清楚她的病历。”   “这种现象很可能和脑科手术有关,每个人体质有别,以前也有病人发生过类似的症状,具体状况等到了医院就知道了。”我熟练地撒着谎。在给兰琦做手术的时候,我在她脑里放置了启动器,这个类似闹钟的启动器一旦到了锁定的时间,病人就会出现异样,根据脑科医法,这个时候我就能有充足的理由重新打开她的颅脑,进行下一步实验:给兰琦做摘除手术,然后定位跟踪她的脑部信息,直至她某天突发死去,最后将其死因传回PCS公司,这就是我计划的最终目的。   这时,我的电话又响起。   “殷先生吗?您妻子正准备在我院做人流手术,您现在能过来吗?”对方悠悠地说着。   “你说什么!她到底想怎么样!”我豁然大怒,这才发觉已经很久没见过妻子。PCS公司的员工不仅在工作上受限,甚至连生活秩序也得按统一步骤进行。29年前,PCS挑中我的同时,也在格里市选中了我的妻子。和其他员工一样如法炮制,我和妻子配成一对,开始过地球人的夫妻生活。妻子并不知道我们的婚姻是PCS的安排,当真以为我和她是浪漫的偶遇。   “我现在要工作了!”我愤然挂上电话。武先勤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苦笑。   兰琦将在30秒后进入临界状态,就是颅脑神经生理学上称的“超梦境”状态,手术台表层的临波氢因子会像一剂方向标,或是美妙的氢气球牵引兰琦的潜意识进入她事先选择好的“梦境”。这些氢因子将病人的意识进行逐步麻醉,在手术的时间里,病人没有任何痛楚,整个手术过程只是病人做的一场美梦。   一分钟后,兰琦握成拳头的手慢慢松开,呈自然状态搁在手术台上,她已经被完全麻醉,开始进入“梦境”,而我的一场决定她命运的手术也就此开始。兰琦的病例档案显示上次她所做的手术类型,是A级。A级属于最简单的手术,只是用多巴胺治理器合理控制多巴胺类神经介质的释放量和用直感片操纵GAGB能神经元对纹状体的调控。通过A级手术,人体便可以最大效益地运用好生理性快乐中枢和运动系统,减少焦虑、烦躁、情感异常等精神症状。查阅病例,多巴胺治理器放在右脑B区第一脑回,直感片放在左脑D区三列,用头盔内的神经脑磁图靠近这两个区域,我在手术控制台的显示屏幕上看见两处局部出现强烈的磁信号,它们便是安置源,专业称之为“靶点”。我用手指在屏幕两处“靶点”上分别作了标记。摘除手术的“靶点”定位比改良安置手术容易得多,后者在定位前还需要对个体进行差异的模型建立,以确定安置的精确区域,这是该手术的关键,也是每次手术作为院长的我必须为主治医师们把关的地方。   手术中,我还需要把一个记录器放入兰琦脑中。记录器的嵌放手术在法律程序上要求很严格,必须经过严密的审批才能进行,因为这样的手术监控性太强,涉及到病者大量隐私,除非经病者本人同意,用作医学科研及其他有理有据的研究,否则都视为非法医用。记录器的存放,只在少数权威人士的手里,而我很荣幸是其中之一。记录器将全程记载分析兰琦的脑内活动,直至某天她因某种不确定因素而自残死亡。这种不确定因素正是我研究的价值,如果成功,它将是PCS产品的一大突破,也必将令我备受重用并一举成名。   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丁维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武先勤和几个熟悉的面孔,全都齐刷刷地盯住我。   “打扰了,院长。按时间推算,你的手术应该在结尾阶段了。”丁维奇走到控制台前面说。   我倒吸一口冷气,“嗬,挺热闹。”事情明显不对劲起来。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预兆着我将面临不好的事儿——他们是武先勤的同事和医监办的人。   “殷知非,根据人证物证,我们初步怀疑你利用颅脑神经技术非法控制人脑,现正式指控你,请跟我们走一趟。这是拘捕令。”说话的人走向我。   “人证?物证?”我问。   “躺在这里的兰琦就是人证。按照案情发展的程序来看,如果猜得没错,你一定非法使用了记录器,我想现在查证病者颅脑里的记录器就足够说明一切问题。”丁维奇道,“我也算是人证。我收录了你执行手术的大部分资料,也足以证明你故意将安置器错误放置,导致了人体异杀。所有资料已在三天前送往医监办查证。”   “做卧底你是相当有潜质。”我嘲讽对方,“原来你从律师转业学医的目的就在此。”   丁维奇和武先勤都笑起来。丁维奇说:“院长,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韩林那些三脚猫的人体自杀魔术表演竟然真能骗住你。自从两年前‘5.13’暴动中我们发现你们这批人的空白医疗档案后,我就一直在集中精力调查此事。试想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从来没有病痛,而且都是些同样身份的院长们。”   武先勤走过来,“知非,我了解你,你在学校就表现出了非常人般的智商,如果不从头到尾地计划,我们根本掌握不了你犯罪的证据。”   手术控制台上的绿灯闪亮起来。输入管此时充当了输出管,章鱼触手般的管子把从颅脑中取出的安置器“送”到了临时储存柜里,以待事后处理。手术宣告完毕,兰琦将在一段时间后醒来。我看了看时间,历时1小时51分。按韩林的要求,剩余时间足够送兰琦回到OS住宅房,只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根本没那个必要了。我起身,发觉腿有些麻木,很久没有亲手操纵手术了,精力保持一个多小时的高度集中,头稍有些晕。   我说:“好吧,武警官,来聊聊你是怎么关注到我的。”   “与邻边四个城市一起的整个东南片区,共发生一百多起异杀案件,总得有疑端浮出来。所有死者经法医鉴定均为自杀,医疗档案表明他们都做过改良手术,其中无一人不是常规人。虽然死者的手术级别不一,但死时的自杀手段都相当残忍,不同于普通的自杀者。我说过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巧合就不叫巧合。查阅了所有死者手术的执行人,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于是两年前我开始把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我骗你说案件中的死者死前都去过‘OS圣地’,请你帮忙去找韩林,那就是整个事件的开始。”   “一个美妙的开始。”我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与韩林合作设计出人体自杀的场景,那个被玻璃墙分割成两半的光头青年就是第一个魔术。我不过是利用了你对事业的‘热忱’。如果你与异杀案件无关,光头的死就绝对不会引起你的注意,但如我所料,和你的谈话中,我察觉出你对光头死因的强烈兴趣,这无非是因为你发现了光头不同于以往的死者,唯独他‘死’时是OS状态。当我越来越确信你是凶手时,你知道我是很希望一开始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老早就感觉到你有事瞒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真可笑。”我说,“说到魔术,你轻易骗过了我,但怎么可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为了整个计划不出现漏洞,我们只得协调媒体及所有相关人员,暂时牺牲他们了。”   “那兰琦呢,她扮演的什么角色?”这个才是我最想关心的问题。   “她是引子。我知道你要做研究的话,必然得找到一个试验品,而这个试验品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证。所以我们要兰琦主动接近你,来场‘引蛇出洞’。为了加快破案速度,让你故技重施,兰琦必得先做手术,任由你摆布她的脑子。她这个引子当得可不容易。”   我冷笑一声,“怪不得我的计划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竟然忽略了这些细节,犯下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不是低级错误。”丁维奇插上话,“只因为你太冷血无情!一无情就会忽视掉许多人性的东西。看吧,为了工作连妻子也顾不上。忘说了,你妻子做人流手术的时间,是我们故意安排的,本想如果你还有点人性,会为了妻子放弃这场手术,因为我知道启动器的时间很短,一旦过去,病人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到时你也就没有办法再要求打开病人的颅脑了。”   “的确,我太无情。”我讪讪说着,“但我并不想这样。”   一阵沉默。我走下控制台,看样子他们在等我讲演了。   “我是PCS的人,如果你们成功破案,将触动公司的一切,引发系列的连锁事情,所以你们绝对不会成功。一百多年了,没人成功过,不要以为你们是哥伦布。既然结局都一样,我就说个通透好了。   “我们来自银河系以外的耆嵬星球,不是地球人。到达地球的第一批耆嵬人在落脚地法国成立了组织,PCS实际是我们进入地球的一个中转站,专供研究地球人,目的很单纯——占领地球。我们变形成地球人的样子,进入人类生活,寻找攻破人类的最简单的方式。在以往的星际交战中,我们硬打硬吃了不少亏,地球人的历史中战争不断,人类是战争的熟手,这让我们看到要硬吃下地球是难办的事,所以我们改变战术,准备来一场‘软’战争。耆嵬人混入地球,掌握人类诸多的弱点,最终决定从人脑技术下手。人类太渴望自身完美,在一系列手术的‘战略’中,我们很容易说服人类为克服情绪上的弱点而改进脑功能。可惜我们的技术不完美,不够成熟的手术导致了人体发生一些异常行为——比如那些异杀事件。于是我们不断搜集死者的死因,进行分析后把数据情况上报PCS,以进一步改进技术。   “我们作为执行手术的院长,被分派在各个文明程度达到E级以上的城市,各自负责自己的区域。越高级别文明的城市,越容易受到‘侵蚀’,又越可能更多地将低文明级别的城市引入‘潮流’。我们要利用这项技术最终自如地控制人脑,这样耆嵬人不仅可以占领地球,还能轻而易举地赢得一大批人类奴隶。”   我走回控制台,重新坐下,转而面带了几分伤感:“记得我曾给兰琦讲起,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个行走在人类边缘的群类,实际就在说我们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耆嵬人。远离自己的星球,假扮人类,随时听从公司安排,这场计划300年内拿下地球的持久战,让冲在前线阵地的我们备受折磨。PCS的涵义是指一个人身体中两个灵魂的协和,这本是指向的地球人,但也明显应验在了我们身上,以人类的语言说,我们是‘自作自受’。”   感觉自己跑了题,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回正题,“你们发现死者都是做过手术的人,实属正常,因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OS人身上。我没想到的是,你们会用魔术表演骗住我,让我误以为人脑技术有新的状况,会在上面有所突破,结果空欢喜一场。”   手术床上有了动静,那里传来兰琦的哼哼声。我看看时间,她醒来的时间比上次改良手术提前了15分钟左右,病人身体的适应度会随着手术次数的增多而增强,因此手术后苏醒也会越来越快。   “你们真是天生的演员。”我转向看着兰琦说,“特别是这位小姐。”   “说了半天,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耆嵬人?真的吗?我居然和外星人是同事!哈哈……”丁维奇大笑起来。此时兰琦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武先勤走进透明的手术屏罩,到床边扶她下床。   “你们相信与否无关紧要。”我说,“兰琦,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掺和到这件事中,我到现在仍然敬佩你不怕死的勇气。”见兰琦不搭理,我继续说,“这次我大意了,以为是主导者却在游戏中成了被主导者。看来表面越顺利的事就越不可信,就越得小心行事。兰琦,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是在结束这件事之前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晴川苜叶,东京人。”女人站稳了回答说,“第154起异杀事件中,那个5岁小女孩——晴川青子的亲姐姐。”   我黯然一笑。   当手术室灯光再度亮起来时,只剩下我和晴川苜叶两人。   对方惊恐地看着我,不知道一时发生了什么事。   “别担心。我只是让他们遗忘了一些事情,并送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明早一觉醒来,他们照旧过他们的日子。”   “怎么会……”晴川苜叶失去了先前的镇定,后退了两步。   “他们都忘记了自己做过改良手术。人类的脑袋中只要还放置着我们的机器,我们就可以任意截取他们的记忆片断,否则我是不会说出耆嵬星球的真相的。至于送走他们,那种空间上的跨越,对耆嵬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否则我们也到达不了其他星球。”   我走到晴川苜叶跟前,双手撑住她颤抖的肩膀,说道:“你是目前唯一一个目睹了全过程的地球人,很不幸你恰好作了摘除手术,我也就无法截取你的记忆片断,知道真相自然比忘记事情来得痛苦。”   晴川苜叶拍打掉我的手,颤微微地向门外退去。她的惊恐令她的双目失去了灵性,那种眼神,刹那间变成一种无辜的呆滞。   “不要尝试去告诉别人真相,就算是韩林,也只会相信武先勤他们的话。凭你个人,是无法做出什么的……”我对她喊道。   晴川苜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手术室,似乎有恶鬼在身后追赶她。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的背影。   这天,我也失去了在地球上唯一的家人——我的妻子。从手术室出来赶到妻子身边时,她已因失血过多过世。   PCS不久就又为我挑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日子依旧一天天过,我依旧为地球人做着颅脑手术,按他们的要求改善着他们的大脑。但我并不想这样,我说过,游离在是与非的边缘,我只能无情而冷漠下去…… 《边缘行为》 作者:贾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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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me: 进麦 - 终极棋谱.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终极棋谱》 作者:进麦 正文 终极棋谱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0年增刊)   何塞·卡拉米扬先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国际象棋选手,尽管他只获得过一次世界冠军,却彻底改变了这项运动。他打破了“天才加汗水”的成功教条,轻而易举地荡平了世上豪强,凭借的仅仅是藏在耳朵里的那块微型芯片而已。   他的作弊行为后来不幸被人曝了光,唯一的冠军头衔因此被国际棋联剥夺,卡拉米扬从此身败名裂。然而对国际象棋运动来说,这似乎连亡羊补牢也算不上,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公信力就此崩溃,无可挽回。   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先河,别人自然也能效仿。不止是以后,谁又能够保证过去的棋王们就没有借助过计算机的帮助?他们说不定只是运气好没被发现罢了。监控设施再怎么严密,聪明绝顶的人们总还是能找到可钻的空子。说实在的,要不是这位卡拉米扬先生做事情实在太上不得台面,自以为是地觉得十万欧元就能打发了给他提供技术支持的供货商,说不定到今天他还在享受着冠军的荣光。   尽管自从1997年的5月11日,伟大的棋王加里·卡斯帕罗夫败给IBM公司的超级计算机“深蓝”那天开始,人类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难以与计算机匹敌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人们至少还一直对那些职业棋手抱有那么一丁点幻想。现在好了,卡拉米扬先生在世人面前完美地证明了人类在计算机——哪怕只是耳垢大小的微型计算机一一面前都不堪一击,再去争夺什么“棋王”那不是自欺欺人么?   被当做骗子的棋手们纷纷退役,感觉受了蒙蔽的赞助商们频频撤出,2018年的世界棋王争霸赛终于宣布无限期暂停。看来接下去就应该是棋联解散,给国际象棋运动的黄金时代画上个灰溜溜的终止符。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国际棋联居然在生死关头力挽狂澜,他们高调地宣称:   “2020世界棋王争霸赛将恢复举行,我们会决出无可争议的棋王。”   换句话说,被允许参赛的再也不仅仅是人类了。   第35回合,白马d4……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步,屏幕上随即显示出黑方认输。赢下这一局,中国就以三连胜的战绩提前结束了五番棋的争夺,就此战胜日本,进入到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四强。   我搓了搓手,尽管外面赤日炎炎,房间里的冷气却开得矫枉过正,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造寒冬。我是为了这次比赛而来到阿联酋迪拜的唯一一个中国人,不过看起来任务只是出席东道主举办的冷餐会罢了。所有的对局都是由计算机独立完成的,我本分地当好一名观众就行了。   两年前,世界棋王争霸赛由“允许计算机棋手参赛”变成“只允许计算机棋手参赛”,一切开始与体育无关,变成了一场国家之间计算机技术的比拼。之前的连续三届美国都蝉联了冠军,中国计算机则表现平平,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止步八强而已。   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因为参赛的是超级计算机“丹朱”(注:丹朱:尧之长子,围棋始祖。传说尧造围棋,以教丹朱,丹朱善之)。   我是一名计算机工程师,负责“丹朱”在比赛中的调试工作。国际象棋这个东西我不能说完全不会下,不过棋力仅限于县市级老年活动站的那个级别。因此,我根本算不上是“丹朱”的参谋,至多能充当一下保健医生的角色。当然“丹朱”也根本不需要参谋,与我的棋力是什么水平无关。   因此,这次迪拜之行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次度假,只可惜波斯湾的大漠骄阳委实让人招架不住,每天我只好躲在空调屏障中打发多少有些无聊的时光。酒店的房间里设置了专门用来直播棋局进程的大屏幕,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网络上自动进行的棋局进程。在酒店的地下会议中心里其实专为这次比赛设立了对局室,但如果双方都不申请的话便不会启用。   门铃声响起,比赛一分钟前才结束,应该不会有客房服务。说不定是刚刚落败的日本代表来向我表示祝贺吧。   我拉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孩,留着一头乌黑的及肩长发,身材娇小,容貌清秀,看上去也就是刚到获得选举权的年纪。她的衣着打扮清爽而朴实,估计多半是个充当翻译的大学生。   除了句“八个野鹿”之外,我对日语一窍不通,再怎么也不能用那句日语和女孩打招呼。我试着用英语和她交谈,但她却回以了流利的汉语:   “叶川先生,可以说中文么?”   “怎么,你会说中文?”   女孩皱了皱眉头,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只是眼角稍有些向上吊着,微微地给人一种不易接近的感觉。   “中文都已经说了十九年啦!”   这么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年龄是年轻人的特权,不过总不见得一出生就会说话吧,看来也许她该是二十岁才对。   “叶先生的普通话说得也挺不错啊,我还以为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四川口音太重,才和我说英语的呢。”   我确实出生在成都,不过从初中开始就在北京读书了,现在比较生疏的反而是乡音。一个异国的女生显然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我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这么说你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全都在楼下哇哇怪叫呢,好像因为刚才输了棋打算去通宵买醉,不过我看他们好像没打算邀请你呢,硬要去插一脚说不定会被揍吧。”   她显然因为被我当做日本人而有所不满,所以语意中夹枪带棒。确实是我先入为主了,事到如今也唯有佯装听不出其中的刻薄意味。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沈凡。”她说。   沈凡?这个名字仿佛隐隐约约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现在在做棋手,国际象棋。”   “啊,是上个月刚刚晋升女子特级大师的……”   “不是女子特大,是男子。”   原来你是男子……   这话要是脱口而出说不定真要被揍了,好在我总算是悬崖勒马。女性棋手参加男子比赛,只要国际象棋等级分达到标准的话,也可以成为男子特级大师,当然这比女子特大的门槛要高得多。这名叫沈凡的女孩,上个月刚刚夺得了一个什么赛的冠军,等级分因而达标,晋升男子特级大师。我似乎是在《体坛周报》还是《足球》之类的报纸上瞥到过一眼这条新闻,因此稍微有些印象。   那是叫是什么赛来着?   心想着一定要想起那个比赛的名字,结果因此又犯下了新的错误。沈凡自报姓名时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了许久,我竟毫无察觉。   她没给我挽救的机会,把手从我眼前收了回去。   “我会协助你和‘丹朱’进行下面的比赛,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你是出于……自愿?”   我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不过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回以恰如其分的软钉子:   “是任务,而且没有选择余地。”   “什么地方的任务?”   “当然是你的上级对棋院提出请求,棋院派我过来的。这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向你的上级求证。我不是志愿者,更不是热情过分的棋迷。”   看得出来,这姑娘之所以还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完全是个人修养,与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毫不相干。   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名叫沈凡的女孩没理由扯一下子就会被揭穿的慌,但我还是得打电话到总部进行核实,虽说照理应该是他主动来联系我才对。   “我这里来了个叫沈凡的女孩,她说是你们派来协助我的。”   “她已经到啦?初次见面的感觉如何?”   “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   “突然给你个惊喜也不错吧。”   电话那一头的人叫徐立伟,是“丹朱计划”的直接负责人,今年四十三岁,比我刚好大了一轮。说起来,他还是我大学时代的导师。不过这个人性格往好里说是豁达豪爽,用批评的眼光去看就是缺少学者该有的书卷气质。总之,是让人在表面上尊重不起来的那种类型。   “为什么这个时候派她过来,难道你们认为‘丹朱’需要棋手来辅助?”   “也许不需要,不过多做些准备总没有坏处。”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不能因此而释怀。如果总部真的是抱着“有备无患”的态度,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沈凡和我同行?当初让我只身前往迪拜的理由不就是要节省经费么,现在总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就阔绰起来了吧?   我能肯定的,就是没人能在国际象棋上帮助“丹朱”,理论上就没有。沈凡的到来,一定有着别的目的。派遣她的,很可能不是总部,而是拥有更高权限的机构。甚至沈凡自己说不定就是徐立伟的上级,这很难想象,但并非绝无可能。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臆测,而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根本无法从徐立伟这里得到证实。   “至少告诉我,必要的时候,我是否要听命于她?”   “不,你想得太多了,我可以保证,她的任务只是辅助你,帮助‘丹朱’夺冠。她没有任何权限命令你,当然你要是自愿为她当牛做马另当别论。”   事关男子汉的尊严,我刻意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   “照你这么说,她连‘丹朱’是什么都不知道,是这样么?”   “‘丹朱’的情况我已经大致向她介绍过,其他你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她,没有问题。”   “一切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是詹姆斯·邦德,牙缝里也没有藏入氰化钾,所以知道的东西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国家秘密。尽管如此,但是我也不认为那些东西可以全都告诉一名棋手,如果她确实仅仅是一名棋手的话。   2010-12-3 19:43 回复   克鲁特尼   2位粉丝   5楼   “好啦,别那么神经质!”   听筒里传来的语调骤然升高,这是徐立伟即将开始调侃一番的信号。开玩笑的时候声音都和平时不同,所以他的本性其实是非常认真的也说不定。   “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真的没注意到她是一位美女么?迪拜可是难得的度假胜地,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某种天然的联系……”   “不是美女,是小女孩。”   我做出了修正,或许在别人眼里,我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和小彤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小男孩和小女孩,但小女孩做到的事情让我这个大人也只能仰视着不是么?”   徐立伟的声音中突然掺进了那么一丝寂寞的味道,这很不适合他。我马上挂断了电话,因为那个话题,唯有对他我是绝对不愿意谈起的。   半决赛的对阵形势是中国对印度,美国对德国,比赛同样采取五番棋。比起人类棋手动辄三十几番的大战,计算机比赛的盘数要少一些,因为它们不会有什么竞技状态的起伏,五次较量已经足够分出高下,赛程再拖长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对于棋局的进程,沈凡显然比我更专注,她在屏幕前摆了一个棋盘,独自进行研究。这种事情我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翻翻当地的英文报纸,这感觉似乎比我一个人的时候更加索然无味。   “‘丹朱’优势啦!”   她兴奋地叫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   “什么地方优势呢?”   “怎么,难道你怀疑我的判断?”   结论我毫不怀疑,但是我的确没法从局面上看出谁好谁坏。   “现在双方的子力不是相等么?”   “我们那里少年队的孩子也不会像您这么判断形势。”   她很可恶地使用了敬称,你们那里的少年队也是国手好不好?!   沈凡右手托腮,似乎真的动了要给我在棋理上解释一番的念头,不过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表情实在是很看不起人的样子。   “算啦,听那些东西叶先生会感觉很无聊吧。”   话是没错,对于棋力提高我已经死心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和她之间,不就又没有话题了么?   好在印度的计算机马上就认了输,沈凡立刻伸手推倒了面前棋盘上所有的棋子。我实在很想问问,她这是特级大师该做的事情吗?   “不复盘么?”   “没必要,‘丹朱’完胜,去研究这种比赛还不如大玩特玩一场更有价值。等我十分钟,然后就出发。”   “啊?”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出发?”   “因为‘丹朱’完全不需要调整,所以接下来叶先生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才对,我去换身衣服,然后就一起出去。”   这不像是请求或商量,我想她的意思是要去购物,然后我就是那个负责拎包的人。这样的话去去也无所谓,昨天对她多少有点失礼,做这种程度的赔罪我还是有觉悟的。好在迪拜虽然也是著名的购物天堂,但还没有米兰和香港那种对女性致命的吸引力,应该不至于出现精疲力竭的惨状。   十分钟后,沈凡穿着一身泳装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是比基尼(迪拜不允许穿比基尼,不过我觉得她并不知道这种规定),也谈不上暴露和出位,甚至还有些孩子气。但即便是这样的泳装,却也淋漓尽致地勾勒出了一副完美的曲线。看来她那含苞待放的身体的魅力平时是被朴素的衣着掩盖起来了,她并不太会打扮自己,或者说还没有刻意去打扮的自觉。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不是说了要出去么?”这是我想问她的话,却被她抢先问了过来。   原来首要目标不是购物中心而是海滨吗?从她的角度去看,我的思维方式说不定已经是被称作“大叔”的类型了。   与沈凡预计的一样,“丹朱”在与印度计算机的对弈中很快又连下两城,势如破竹地取得了胜利。而另一方面,美国也以同样的比分横扫了德国,继续着它们的卫冕之路。决赛还是采用五番棋,只不过赛前增加了一个猜先仪式。   前面的比赛都是由一个计算机生成的随机数自动决定双方先后手的,因为是决赛,主办方准备了一个传统的“猜黑马白马”的现场仪式。我感觉那完全是多此一举,尽管理论上计算机不可能生成真正意义上的绝对随机数,但别的方法其实更不公平。   “这是叶先生的偏见。所有传统都有存在的必要,国际象棋可不仅仅是对局,猜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不愧是棋手的思维,和我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突然想听听从她那种角度怎么看待“丹朱”决赛的对手,半决赛美国和德国对局的棋谱她应该早已拿到。   “半决赛是美国的压倒性胜利,对方毫无机会。”   “你觉得那台计算机和‘丹朱’相比怎么样?”   “‘丹朱’至少不会输,当然,我也不知道它会怎样去击败美国的计算机。”   确实如此,人类在国际象棋方面的才能在这些超级计算机面前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纵使沈凡是特级大师,恐怕也没办法从技术层面作出判断。   “叶先生的看法呢?”   “是啊,‘丹朱’不会输吧……”   “理由呢?只是因为它是林小姐设计的计算机吗?”   她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而途径只可能是通过徐立伟,我无法容忍他把这些都告诉她。盯着沈凡的视线持续了好几秒钟,那目光或许算不得友好。   “和你无关吧。”   话出口的下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她并没有什么恶意,事实上只是我自己在迁怒于人罢了。沈凡的手微微地攥成了拳头,嘴角也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但她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突然转过身朝我的反方向走开了。   “你去哪里?马上就要开始猜先了。”   “那也和我无关吧!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她在赌气,不过我确实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她会对“丹朱”有什么帮助,所以她说的也没错。   我想应该追她回来,然后道歉,不想这时我却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Mr叶!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雷扎克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他两眼的虹膜一只是蓝色一只是绿色,本就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不过,猜先这种纯粹的随机事件,只要别被他的语言和神色诱惑,就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   “不用了,我的选择不变。”   雷扎克微笑着张开了他的左手,里面是一只白马。   “本年度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决赛,第一盘将由中国执白先行。”   司仪高声宣布着,雷扎克放掉他另一只手中的棋子过来和我握手,现场却突然发出一阵惊呼之声,原来他的右手中攥着的也是白马,只不过是两个。   “雷扎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司仪跑过来询问,雷扎克却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无辜表情。交流了几句之后,他说了一句“真糟糕”,表示自己搞错了猜先的规则,以为是由我来猜单数还是双数。   “真对不起,Mr叶,我是个外行,搞错了规则。这都是我的责任,猜先的结果就维持这样如何?”   雷扎克的确不是棋手,但要说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我才不会相信,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大致能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此刻我却不能揭穿他。   “叶先生,这样可以么?”   “可以,我们接受。”   我向司仪回应着,雷扎克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绝对不能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先声明一下,我从来不写博客,网上所有“进麦的博客”,都只是博主和我同时想到了这个名字而已。虽然因为大家同名,有些“进麦”后来和我也算认识了,但谈不上特别熟的朋友。所以大家有什么问题别再到那边去问啦,乱踩场子人家会不高兴的。   增刊登载了我的《终极棋谱》,引起了不少质疑,尤其是沈凡一个变招打败了超量子机那段,我在这里说说自己的想法。   这篇《终极棋谱》,在初稿的时候名字叫做《数障》,讲的是一个关于超越极限的故事。一切具有实在性的事物,都是有极限的,比如速度(光速),比如温度(绝对零度)……而我想要表现的是所谓“计算的极限”,它有两个限制条件:一是每个运算单元的体积不可能小于一个质子,二是信息任何信息都最快以光速传播。   文中有一段粗略的计算,这个极限在10的168次方以下(应该是一个具体的数值,比10的168次方要小,但具体是多少现在算不出来),这就是我所谓的“数障”,这个数值如同“光障”一样,是不可能在有实在性的事物中被突破的。   换句话说,任何超过10的168次方次运算产生的东西,都不具有实在性,或者说都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存在。   从这个角度讲,对于国际象棋这么复杂的棋类来说,穷举法不可能实现,记录了一步一步具体怎么走的“终极棋谱”不应该会存在。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设想突破了这个障壁会怎么样,按文中的说法就是“相对论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传播速度不能超过光速,但这里的一切指的是具有“实在性”的一切。宇宙中并不是什么都具有“实在性”的,我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思绪一瞬间跨越了百万光年而损坏大脑。”   超级量子计算机是我小说中幻想的一种机器,但量子计算机确实是有理论基础的。(当然,人类还不知道怎么才能造出能进行超过10的168次方次计算的量子计算机,我希望能)我们设想超级量子计算机具有能完成“终极棋谱”的计算能力。   但即使是这样,真正的“终极棋谱”也不可能以我们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因为那是不具有实在性的东西,不能为我们可以理解的这个世界所容纳。   这么说就玄了,我们总有办法让它呈现出来吧,比如,让两台超级量子计算机进行对弈,总会有个对局过程吧。   《终极棋谱》的故事就基于这个点子开始。   我们记录下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或者自己和自己)对弈的过程,称之为终极棋谱,至于说这张棋谱是“后手必胜”,只是出于我对对称美感的一种情结,没什么根据(当然也是为了剧情需要)不过我认为这个说法不会有错误,原因后述。   对弈中得到的终极棋谱,是不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终极棋谱”呢?照理说不会是,否则“数障”这个说法就没有意义了,那如果不是,它和真正的“终极棋谱”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牵扯到量子计算机那超乎寻常的计算能力从何而来的问题了,这个问题没有定论,我们姑且利用多维世界的假说进行解释,量子计算机是利用了高维空间中所有的维度进行计算才得到这种计算能力的。   那么,记录对弈过程的终极棋谱,就是真正意义的“终极棋谱”在我们这个维度上的投影。   我们也可以想象,在其他的维度上,它的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有“先手必胜”也有“和局”。   总结一下的话,真正的“终极棋谱”是一种只能利用量子计算机计算才能产生的,只能存在于高维空间的过程,它在我们的世界中有一个投影,我们叫它终极棋谱。   换一种假说,利用宇宙分裂的假说解释终极棋谱的话,那么,即会有呈现“后手必胜”终极棋谱的宇宙,也会有“先手必胜”和“和局”的宇宙。   那么沈凡的变招是什么?   沈凡的变招是通过意识改变我们世界维度或是在分裂的宇宙中选择“先手胜”宇宙的过程。   如果我们不相信哥本哈根解释,也可以试着从别的方向来进行推论,不累述了。   把“实在性”与“非实在性”通过某种设想进行联动,我觉得这是科幻小说的一种重要价值所在。   “薛定谔的猫”或者“量子自杀”其实某种意义上都是科幻,那种装置并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探讨这结果。   猫或人是活还是死,由什么来决定?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谁胜谁败又由什么来决定呢?   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有过一种想法,那就是沈凡的意识,是某个世界在小说中世界的投影,在那个世界,终极棋谱的投影是“先手胜”的。结果我用这个想法写了《世界的影》,因为我想多少解释一下什么是意识,并不全是为了恶搞。   上面的想法,我只是尽量在小说里隐晦的给出一点蛛丝马迹,毕竟,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有什么想法,一切都要为了顺利的讲好一个故事来服务。直白的表述上面写的那些东西,是一定会破坏故事的流畅性的。基于相同的理由,我最后也决定把题目从《数障》改为《终极棋谱》。   新闻发布会开得异常冗长,记者们没玩没了地提出问题,当然其中的大部分我只能以外交辞令应付了事。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11点,我想沈凡大概已经睡了,道歉的事情只好明天再说。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沈凡就抱着棋盘和棋子又跑到我的房间来了,而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不定她是觉得我这种人不值得让她一般见识吧。   “傲慢的美国人,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沈凡摆棋子的声音“砰砰”作响,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能想象即便是个七尺男儿坐在她的对面,也会未战先怯三分。   “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觉得那个阴险的家伙真的搞错了?他是故意的,是想证明把先手让给我们,他们也能获胜。”   想不到雷扎克也有被女人说阴险的一天,而且还是被他嘴里那位“不折不扣的好女人”说的。   “这么说莫非你昨天也去仪式现场了?”   “为什么不去?难道被什么人说了一句,我就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上一整晚?我凭什么要做那种傻事啊?”   这话可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发觉有点引火上身,快要把她对雷扎克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过叶先生昨天的反应倒是挺帅的,对那种家伙就应该先接受,然后再击败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自大又愚蠢。倘若逞匹夫之勇,坚决要求重新猜先,就显得我们自己小家子气了。”   我倒觉得自己念念不忘地生闷气才是小家子气的表现,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毕竟她对我做出了正面评价——而且这评价我受之有愧,那至多只能算是歪打正着吧。   “虽然,我不知道叶先生那么做到底是因为靠得住,还是没出息。”   因为我的没出息,在决赛的五番棋中,“丹朱”将拥有三度的先手,这个优势在人与人的对局中往往是决定性的。当然,计算机之间的对弈完全是另一回事情。   上午九点,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决赛的第一盘正式开始。   1.白兵e4,黑兵c6   2.白兵d4,黑兵d5   3.白马c3,黑兵d×e4   4.白马×e4,黑马d7   5.白马g5,黑马gf6   6.白象d3,黑兵e6   7.白马1f3,黑兵h6   “卡罗·卡恩防御……”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一直专心致志盯着棋盘和屏幕的沈凡,突然略显惊讶地瞥了我一眼。   “你不是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么?”或许她觉得这么说太直白了,连忙补充了一句,“徐教授是这么说的。”   “一窍不通倒不至于,不过我能叫上名字的只有这个卡罗·卡恩防御。”   “是么?我以为在外行人眼里,古印度防御或是西班牙开局更有名呢。”   我确实听过古印度防御和西班牙开局的名字,但对那两个开局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名字而已。至于卡罗·卡恩防御,我虽然知道走法,但至今也搞不清所谓“卡罗·卡恩”究竟是个人名还是地名。   8.白马×e6,黑后e7   9.白方0-0(短易位),黑兵f×e6   10.白象g6+,黑王d8   11.白象f4,黑兵b5   棋局在继续进行着,沈凡的眉头开始渐渐地皱了起来。   “下一步,白兵a4。”   屏幕上的“丹朱”尚未行棋,沈凡已经在她的棋盘上摆出了下一手。   大约三分钟之后,“丹朱”落子,白兵a4。   “黑象b7。”   沈凡又摆出了黑方的应对,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是一脸错愕的我。   “没什么奇怪的吧,这个时候谁都会做出这种应对。”   沈凡毕竟是特级大师,有一两步棋与超级电脑不谋而合并不奇怪。但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事情绝不像她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冯”在此时做出了应对,黑象b7。   “白车e1,黑马d5。”   沈凡继续摆了两步,“丹朱”还在“思考”中,不过我却知道她又走对了。   13.白车e1,黑马d5   14.白象g3,黑王c8   15.白兵a×b5,黑兵c×b5   16.白后d3,黑象c6   接下来依然如此。在“丹朱”和“冯”落子之前,沈凡都会先摆出变化,我越来越觉得这不可能是单纯的不谋而合。   但若不是不谋而合,又是什么呢?徐立伟可能会把那个秘密都告诉她么?或者说,如果徐立伟连那个秘密都可以透露给她,她可能只是一名棋手么?   “白象f5。”   “然后是黑兵e×f5吧。”   我试着插嘴,然而她对我的话仿佛不为所动,直到再用黑兵吃掉了白象之后,她才抬头看了看我。   “没想到叶先生这样的外行居然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但我知道这只是讽刺而已,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背不下这张棋谱。   “白车×e7。”   “丹朱”落子,白车×e7。   “黑象×e7。”   沈凡继续摆着下面的变化,然而,这个变化却开始和我的记忆对不上号了。   下一步明明应该是黑马c3才对啊。   难道是我记错了?不可能,这盘对局即使倒过来,我也能够一步不差地摆出来。那是沈凡记错了?她或许真的只见到过一次,但是,她这样的国际特级大师会记错棋谱么?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立伟故意给了她一张有误的棋谱……   可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屏幕上,“冯”落子,黑马c3。   “终于不一样了啊。”   沈凡把黑象放回原位,按照“冯”的走法,摆下了黑马c3。然后,她一只手托着腮,嘴微微地撅着,这动作绝对称不上优雅,但年轻女孩就是有那种无论摆出什么姿势都会让人觉得有点可爱的魔力。   接着,她又把马摆回了原位,走下黑象e7,反反复复几次之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是什么?”   “前17个回合都和那场对局一样,从第18步开始不同了。”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好像又犯下了错误。她记忆的棋谱,和我认为的那张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你说哪场对局?”   “卡斯帕罗夫和‘深蓝’的最后一盘,叶先生不是刚刚还背出棋谱了么,装什么糊涂?”   “啊……是啊。”   我只好打个马虎眼,好在沈凡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   我知道卡斯帕罗夫和“深蓝”那次著名的对局,但从来没有去注意过那对局的棋谱,难道那盘棋的进程居然前17个回合都和我记忆中的棋谱完全相同么?   “棋届有这么一种说法,1997年的时候,当时计算机还并不具备击败卡斯帕罗夫的实力,‘深蓝’那次之所以能获胜,是因为IBM公司和卡斯帕罗夫之间有秘密的协议……”   “你是说行贿?”   “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沈凡竭力回避着这个字眼,大概是因为卡斯帕罗夫是她的偶像吧,“我一直都不相信卡斯帕罗夫会那样做,但是……他真的是故意输掉的。”   “为什么?”   “因为黑马c3这步棋走完,黑方不但没有劣势,局面还很生动。而卡斯帕罗夫当初在这个回合之后,却已经陷入了不可挽回的败势。”   “你是说,他那步棋作假搞得太明显了吗?”   “不,是太隐蔽了,如果不是计算机走出这步黑马c3,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招数会比卡斯帕罗夫的黑象e7更好。”   “照你这么说,卡斯帕罗夫难道就不能只是犯了一个错误吗?”   “不,因为这个局面下,黑马c3明显比黑象e7更容易想到,卡斯帕罗夫不可能看不到。但是他走过之后,别人再去摆这盘棋,总是会先去摆他的招数,而他的黑象e7吃车,却是一步看上去怎么都好的棋,即使这之后陷入了败势,别人也只会认为他的错误在前面,而不会怀疑这盘棋是输在了这一步上。所以可以肯定,这步棋是他煞费苦心故意炮制的败着。”   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黑马c3比黑象e7更容易想到。真要让我去下的话,恐怕这两步都想不到。不过沈凡肯定比我更了解特级大师们思考棋局的方法,比起我来,她和卡斯帕罗夫之间的距离要近得多。   这么看来,卡斯帕罗夫简直是了不起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他居然能连续十七个回合走出绝对正确的下法,然后在第十八步才故意放出了败着。倘若他倾尽全力,不知道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不过姑且不论卡斯帕罗夫,“深蓝”是绝对不可能一直沿着正确的道路走到底的,这十几步它能做到,但以它的计算能力应该也快到极限了。也许当年IBM公司为了他们的广告效益,真的收买了卡斯帕罗夫,一切只是一场做秀。可我却突然感到,那并不是卡斯帕罗夫故意输掉对局的真正原因。   他一定是从这盘棋的进程中预感到了什么。这前十七个回合,昭示着计算机棋手未来可能会打开一扇怎么样的门。卡斯帕罗夫在1997年的5月11日可以赢,但他迟早会在计算机面前败下阵来。他的视野也许透过那盘对局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两台超级计算机沿着他和“深蓝”迈开第一步的那条道路,将国际象棋所有真谛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一刻。   所以,卡斯帕罗夫选择了让计算机棋手早一天迈过他这道人类智慧最后的壁障。在那之后,计算机的设计者们才不会局限于仅仅打败人类。也只有那样,他才有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见到这张只有在计算机棋手之间对局才会产生的——终极棋谱。   “丹朱”和“冯”的第一盘对局一共进行了143个回合,总用时七个半小时,最终黑棋获胜。也就是说,“丹朱”先输掉了一局。   沈凡一直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正经受着剧烈的头痛。她的额头和脸颊上都浸满了细密的汗珠,加上那重度贫血似的脸色,仿佛是突发了什么急病似的。   “用脑过度了,赶快休息一下吧!”   从棋局的后半盘开始,她就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一个字都没有和我说过。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她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我想强行把棋盘从她的面前撤开,她却激动地摊开我的手,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   “要输了!不想点办法,‘丹朱’就要输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比赛的胜负,也许能达到她那种水平的棋手必须要有偏执到强迫症似的性格才行。不过,难道她从来就没有输掉过比赛?要是每一次输棋都这样,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在棋手这条道路上坚持到现在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一盘而已吧。”   “不、不,这样下去不会赢的!不会!”   “喂!你冷静点!”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沈凡居然开始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嘴里去咬,细细的血流顺着她那嫩藕一般的手臂流了下来,我拼命地把她的手从嘴里拉了出来。她挣扎着,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我感觉到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这是一种极度恐惧下的表现。我的两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去伤害自己,然后把她的身体拉近到我的身边,这种时候再去纠结什么“授受不亲”就不配做人了。   “你还在这里啊!你还在,就在我的怀里。”   在下一个瞬间,以女孩子的标准而言太过僵硬的身体整个都压了过来,她紧紧地抱住了我——这场景像极了电影里面一场罗曼史的开始,但我却感到,她此刻的心情仿佛是一个落水者死死抱住唯一一根浮木时的挣扎。   “不要紧的,能稍微平静一点么?”   “再有一会儿,再有一小会儿就好了。”   我想她的意思是让我继续这样抱着她吧,于是我不再说话,继续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就像父亲去拥抱初次声称要自己一个人睡,半夜里却被黑暗吓哭的女儿一样。   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把她放开,所以,直到她把我推开为止。   “能把刚才的事情忘掉么?”   沈凡似乎总算是冷静下来了,除了那张脸红得如此刻的夕阳晚霞一般。让她忘掉之类的话是自欺欺人,或许对她来说,现在一个耳光打过来会好过一点。   当然,我不想被她当做变态,所以不可能主动去要求那种事情。   “叶先生会认为我有精神病么?”   看到她刚才的举动,恐怕大多数人都会那么想。不过,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一点点她的感受。   “不,我知道你很健康,心理上的。”   我指了指她还在渗血的手指,然后从急救箱中找出了碘酒和纱布。   “不会是在安慰我吧?哎呦!”   碘酒触痛了她的伤口,沈凡用一个含怨的眼神向粗手笨脚的我表示抗议。   “我知道你被吓到了,不过下次还是找些痛觉神经不那么敏感的地方去咬比较好。”   沈凡笑了起来,我这才肯定她确实已经没事了。   “我会记着叶先生的话,不会再那么丢脸了。”   “没什么丢脸的,你相信我也被吓得哭么?”   “不相信,不过……谢谢你。”   说是哭有些夸张,而且那也不是惊吓,而是恐惧,就仿佛孤身一人置于茫茫宇宙空间中的恐惧一样。我们恐惧宇宙,因为宇宙的无限广阔,置身其中的我们,实在渺小到与不存在并无二致。我们会恐惧,因为我们自身的迷茫,当我们发现这宇宙中存在着终极的真理,而这真理却是如此遥不可及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个谬误,或者说,自己本就并不存在才对。   沈凡去咬自己手指的时候,就是想要借着那痛觉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当我第一次试着去探究“丹朱”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也曾经深陷那终极的恐惧之中。在那个时候,是小彤的怀抱拯救了我……   我在那一刻几乎把记忆中小彤的身影和正在我眼前的女孩重合了起来,我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下。   “让你有那种不好的记忆,实在很对不起,任务就到此为止,好吗?”   “不!我会去想想怎么让‘丹朱’击败美国的那台计算机的。”   “别再去碰那盘棋了,你知道……”   “不可能,已经不可能放弃了。叶先生应该能明白吧?”   国际象棋大概占据了这个女孩目前为止大部分的人生,所以,那盘棋中应该也包含有属于她的终极恐惧。然而,面对这恐惧,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逃避,我没有离开“丹朱”,而她也不打算放弃终极棋谱。   她实在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丹朱’会获胜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   我有点后悔昨天的选择了,这场比赛说不定会毁了这个女孩的人生,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第二天沈凡到我房间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10点。她看上去因为头一天熬了夜,所以稍微睡过了头,急匆匆跑来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梳过。有种人是无论怎么缺乏睡眠从皮肤上也看不出来的,她毫无疑问就是那种可以让别的女孩嫉妒到发疯的类型。   有点邋遢的少女看了一眼屏幕,似乎终于放下了心。   “还好没有误事。”她又抬头看了看挂钟,“怎么?难道今天的比赛推迟了么?”   “没有,还是9点钟准时开始的。”   “那为什么还在播放昨天的录像呢?”   “这不是录像,是今天比赛的直播。”   “什么?”   沈凡瞪大眼睛盯住了屏幕,也怪不得她看错了,棋局的进程是昨天的翻版,分毫不差。   “不会吧,今天‘丹朱’不是黑棋吗?”   “是的,而且,毫无疑问,它会赢下这一盘。”   果然,到了下午4点半的时候,“丹朱”获胜。不仅是棋谱,连用时都和第一局一模一样,只不过,双方的角色和昨天颠倒了过来。   “叶先生,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丹朱’的事情,这和我有关!”   沈凡的态度强硬到不容商量,我早就料到她看了今天的对局后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昨天晚上又联系过了徐立伟,而徐立伟的回答则是:“我不是早就说过‘丹朱’的一切都可以告诉她么?”   “嗯,不过我想你要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晚饭的时候再慢慢说好么?”   “那样也可以……”沈凡知道我并不是故意在卖关子,只好勉强同意了。   “还有两个小时,你先睡一下怎么样?昨天没有睡好吧?”   “睡觉?在这里么?”   “啊?”   浪漫的海滨城市迪拜,六星级酒店的房间,孤男和寡女……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桃红色的味道。   “虽然昨天已经抱过了,可叶先生就这样想入非非的话,我还没有……”   明明昨天还红着脸叫我忘了那事情,现在自己偏又提醒我,我赶紧在她说出“你太老了”之前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不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沈凡恶作剧似的冲我吐了吐舌头。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就想要戏弄大人么?   拖到晚饭时才对她揭开谜底是有原因的,在沈凡去补觉的时候,我必须做好准备。主办方为每个房间提供了反窃听的安保服务,不过我还是 用自己的方法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另外,晚上的谈话内容肯定不适合人多眼杂的餐厅,所以我叫了双人晚餐的客房服务。然而似乎酒店方面误会了什么,除了饮食之外,还提供了烛光晚餐用的蜡烛。   那蜡烛被我丢在一边,却又被沈凡捡了回来。   “这个也要算钱的吧,不点可是太浪费了。”   “带回去也可以,这种蜡烛也算是当地特产,有纪念意义。”   我做出了践踏少女浪漫情怀的发言,为此遭到了一个白眼。   “不马上把它烧掉的话,你就不怕这里面藏着 ** 么?”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点道理,不过,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是单纯想要点这支蜡烛而已。   点燃了蜡烛再开着灯就太傻了,可烛光晚餐的气氛并不适合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或者说我们要谈的内容,实在是亵渎了这顿我平生第一次有美女相伴的烛光晚餐。   我不知道沈凡对计算机相关的知识了解有多少。棋手们的头脑自然不会差,可智商高和知识丰富是两回事情,所以我决定从她熟悉的领域入手。   “先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位棋手都可以从棋局的第一步想到最后一步,而且都不会走错的话,你觉得最后棋局的结果会是怎样的?”   “嗯……应该会是和局吧,毕竟都不犯错误……”   她猜错了,也难怪,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吧。   但是沈凡突然又改了口:“不,也许黑棋会获胜。”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先走的不是更有利吗?”   “说的也是,按理说先手是个有利条件。不过我小时候刚开始学棋那阵子,就觉得棋刚摆好整整齐齐的时候阵型最漂亮,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先被迫去破坏那完美阵型的一方,或许反而不利吧。”   怪不得人们都说小孩子有时候能一眼洞悉事物的本质,我们一直都对那张终极棋谱最后是黑方获胜这种违背常识的结果深感困惑,而沈凡却突然提供了一种思路。   “这想法有点傻吧,总归还是白方有利,对吗?”沈凡自嘲式地笑了笑,但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了起来,她意识到了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意思,“难道说……黑棋真的会赢?”   “是的,‘丹朱’和‘冯’就是那两个可以从棋局的第一步想到最后一步,而且绝对不会走错的棋手。”   “是说它们可以进行完全的穷举法么?”   能知道“穷举法”这种名词,证明沈凡并不欠缺基础常识,这样的话,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我知道你感觉不可能,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愿意的话,棋局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   “不,我知道国际象棋能走的总步数是有限的。因为如果40步内双方都没有走兵,而且也没有比兵级别高的棋子被吃,就算和局。”   我发现自己有点班门弄斧了。这条国际象棋特有的规则大多数人确实不知道,因为现实中的对局中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对沈凡来说,那却只是基础而已。   “既然你同意这一点就好办了,总走步数是有限的,而每步可供选择的走法也是有限的,因此,棋局的不同进程的数量也是个有限的数值。”   “那个数值有多大?我想,一盘棋最多能走到5000步左右吧。计算机能够有那样的计算能力么?”   确切的数字是5124,这是“丹朱”穷极所有对局之后给出的结论,沈凡对棋的敏锐着实让人吃惊。有这种天赋,能够成为男子特级大师实在是顺理成章。   她说的没错,电子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其实也是有理论极限的。每一个运算单元的体积不可能小于一个质子,因为更小级别的范围受制于量子论,是不可测量的,也就不可能表示0或是1。换句话说,电子计算机元件的直径不能低于10的-15次方米,一立方米的体积内,至多能有10的45次方个元件。已知宇宙的体积大约只有(原谅我这么形容,从逻辑的角度讲它真的并不算大)10的81次方立方米,也就是说把整个宇宙做成计算机,至多可以有10的126次方个元件。   另一个限制是,任何信息都最快以光速传播,光穿越一粒质子的直径需要3×10的-24次方秒。这是一个元件转换状态的最短时间。把条件放得再宽点,每个处理器一秒钟之内也不可能做超过10的23次方次运算。而我们可以给这台计算机的运算时间至多是10的19次方秒,因为那是1000多亿年,超越了宇宙的全部寿命。   10的126次方乘上10的23次方再乘上10的19次方,一共是10的168次方,这就是电子计算机的理论计算极限,大概也是我们能做任何事情的极限。   然而10的168次方足够大么?国际象棋一共会出现多少种进程呢?白方的第一步,可以移动的有十个棋子——八个兵以及两个马。每个兵可以选择向前走一格或是两格,而马也有向左上和右上两种跳法,也就是说,第一步可能出现的进程是二十种。接下来轮到黑棋,同样有二十种选择。这样的话,仅第一个回合就可能会有四百种不同的进程。   之后随着棋局的展开,每方可以移动的棋子增多,每一步可能的选择将会大幅度增加。再之后随着棋子被吃,每一步的选择又会开始减少。综合下来,平均每一步可能有的选择大约也在二十种左右。   一共可以走5000步的话,国际象棋可能有的进程会达到20的5000次方这么多。   以此来断言电子计算机不可能对国际象棋进行完全穷举,这个结论足够正确。   “但是,‘丹朱’可不是电子计算机,而是超级量子计算机。”   “量子计算机?徐教授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是,究竟什么是量子计算机?”   “不是量子计算机,而是超级量子计算机。”   “强调‘超级’,太小儿科了吧。”   被沈凡这样奚落,我实在有点冤枉。说是“超级”,可不是我要表明这计算机有多厉害,够超级。事实上,“超级量子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或者叫它“虚无量子计算机”更准确些,不过我实在不喜欢那样的称呼。   如果我们硬要用单个电子之类的粒子去传输信息,比如利用粒子左旋表示“0”,而右旋表示“1”,由于量子叠加的问题,我们无法测量它究竟是0还是1。但如果换一个思路,叠加态不正好可以同时代表“0”和“1”吗?   那样的话,每一个量子比特就可以同时表示0和1了,那样一个10比特的信息就不再仅仅是一个10位的2进制数字,而是2的10次方个10位数字的叠加。   这就是量子计算机的基本原理,它利用量子论突破量子论的桎梏,利用叠加态去计算叠加态。量子计算机的计算效率是可以指数倍于普通计算机的。   至于量子计算机那惊人的计算效率从何而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去解释量子论。如果宇宙是多重的,那量子计算机就是在所有的宇宙同时进行计算。如果我们生存的宇宙只是真正的宇宙在一个维度上的投影,那量子计算机就是在所有的维度上同时进行计算。   以量子计算机的计算能力,理论上是可以完成“终极棋谱”那样的任务的。但那也只是理论上,通过计算可以得知,一台穷尽地球上所有资源制造的量子计算机,要完成“终极棋谱”,依然需要超过人类历史那么长的时间,事实上等同于不可能。   然而“丹朱”却可以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它是依据小彤提出的理论制造出来的“超级量子计算机”。   普通的量子计算机挣脱了计算机元件的“量子桎梏”,而小彤的研究目标则对准了信息传播的“光速桎梏”。元件转换的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即便那元件只是一个电子也不可能。但是,每一个元件进行实在性转换前,那种或是说否的状态,不也正是一种时空的叠加态么?既然量子叠加可以被用于计算,时空叠加为什么不能?   相对论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传播速度不能超过光速,但这里的一切指的是具有“实在性”的一切。宇宙中并非什么都具有“实在性”的,我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思绪一瞬间跨越了百万光年而损坏大脑。   量子计算机的计算利用了所有或平行或相交的宇宙,而“超级量子计算机”,不仅利用了那些宇宙,还使用了从大爆炸开始,一直到宇宙终结之间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我并不指望沈凡能够完全听懂我的话,尽管我已经竭尽所能说得浅显易懂。   “也就是说,‘丹朱’就是那样一台超级量子计算机,而它可以把国际象棋所有的变化都计算出来,是吧?”她说。   这么说确实是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她只要理解到这个程度,并且相信这是事实就可以了。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实现的,她确实没有都去搞明白的必要。   “那么美国的计算机‘冯’又是什么?也是超级量子计算机么?如果‘丹朱’真有你说得那么了不起,能打败它的也只有它自己吧?”   “嗯,‘丹朱’和‘冯’的对局,和我们之前用‘丹朱’自行模拟的对局结果一样,我们管那个对局过程叫‘终极棋谱’。可以完成终极棋谱的只有超量子机,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冯’也是超量子机。”   理论上并不排除偶然下出“终极棋谱”的可能,但连续两次却使这个偶然性实在比时空泡引发宇宙暴卒的几率还要小得多。   “无论下多少次,都只有这一种结果吗?”   “是的,因为这是最正确的结果,它是唯一的。”   “可是照你这么说,‘丹朱’不就输定了吗?最后会是二比三,对方可有三盘是黑棋啊。而且,之所以会是那样的结果,不是因为那个叫雷扎克的家伙玩弄了诡计吗?他们也有超量子机的话,也应该事先就知道后手必胜的结果吧?”   我倒不认为雷扎克玩弄那个小伎俩只是为了让美国夺冠,他们的目的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要确认对方是不是也拥有超级量子计算机。因为只有知道了“终极棋谱”,才可能知道后手必胜的秘密。雷扎克就是要通过我看到了他那个伎俩之后的反应,去判断我们是不是知道“终极棋谱”。不过,他这么做自己也就暴露了。我之所以没有提出异议,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后手必胜的这个事实提前曝光。   当然,现在看来,这个秘密只多保守了一天而已。在我们知道“冯”是超级量子计算机的同时,他们同样会知道“丹朱”也是。   “会输吧,不过,既然已经确认了美国也拥有超量子机,目标就算达到了,输赢也没那么重要了。”   “对你来说也许不重要,我知道你们有那种伟大到让人恶心的目的,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眼看着‘丹朱’去输的,也不是为了让那个家伙的奸计得逞!”   “干吗那么在意雷扎克?”   “鬼才会在乎他!”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沈凡的反应却强烈得出乎意料,她把玻璃杯重重地顿在了桌面上,飞溅而出的果汁洒在了她的晚礼裙上,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   “冷静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看着‘丹朱’输。”   “那么改变程序吧,明知道一种走法会输,还那样去走,不是太傻了吗?无论那是不是‘终极棋谱’,只要输了,就没有任何区别。”   改变程序不是做不到,可以强制“丹朱”走任何一步棋,但那只能让它距离胜利越来越远罢了。“丹朱”本就不是为了国际象棋而制造的计算机,“终极棋谱”只是测试它性能的一个实验罢了。它可以根据导弹发射时的一张照片,就计算出它将会命中哪里;可以描绘出太阳系中所有的彗星、小行星甚至流星体在未来几亿年的运行轨迹;甚至如果把全宇宙的信息都输入的话,它会告诉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理论究竟是什么,上帝居住于何处……   但正因为如此,它计算出自己失败的命运才更加不可能会被改变。   “放弃吧,沈凡,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超级量子计算机是可以洞悉一切的,你不可能骗过它。”   “洞悉一切?它是神么?如果它是神,为什么不能避免自己的失败?”   已经是在赌气了,看得出她很快就会哭出来。不知道终极的目标才能面对有希望的未来,去抗争终极得到的却只能是痛苦。我想她以后也许再不会去碰国际象棋了,因为那对她来说已经毫无前途。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想让她再去经历痛苦,因为她还这么年轻,依旧可以去尝试别样的人生。   “听我的,沈凡,别再去想它了,变招没有意义,我想你懂这个道理。”   “叶先生,你相信么,我可以打败‘丹朱’!”   她还没有放弃,倔强到让人怜惜。   “借助‘冯’的力量么?”   “不,不靠任何计算机!就凭我一个人,现在就可以,只要拿到黑棋就行!”   “你是说……”   她说得对,并不需要超级量子计算机,只要照着“终极棋谱”就能打败“丹朱”。在这次比赛之前,我们进行过“终极棋谱”的实验,如果那个实验结果泄露了的话……   我没有泄密,徐立伟也不会。然而参与实验的还有其他人,虽然并不多,但的确不能排除美国人从他们那里事先就得到了“终极棋谱”的可能性。   “不变招的话,叶先生也不能肯定美国人究竟是算出了‘终极棋谱’,还是作弊把它抄下来了吧?”   其实更改程序很简单,下一盘对局刚开始肯定还会按照“终极棋谱”来进行,只要强令“丹朱”在某一步走下预先设定的随便什么招数就行。但沈凡却不同意随意更改,她表示至少要找出一步符合“丹朱”身份的棋来才行,就像卡斯帕罗夫当年那步似是而非的败着。   所以中间休息的这一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且借用了“丹朱”的使用权。老实说,我并不愿意她这样做,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   直到接近凌晨时分,她才得出了结论:“第九回合,不走短易位,而直接走白象G6。”   改动程序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和她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清闲了,有些过意不去。   “那样啊,那明天比赛之后请我吃饭就好,酒店顶楼的餐厅就可以,不用麻烦去外面。不过可不能用公款,要叶先生自己掏腰包才行。”   拜托,这里可是六星级的酒店啊!   第二天的比赛“丹朱”按照程序没有走短易位,而是直接走了白象G6,之后的对局进程理所当然地就完全和“终极棋谱”不同了。说实在的,棋局进程我还是一点也看不懂,唯有坐等最后的结果。   沈凡这一天没有拿棋盘,而是抱来了一大堆衣服,非得要我说说她晚上去吃饭该穿什么衣服好。看她平时不是那种特别注重打扮的女孩,真没想到行李中居然带来了这么多衣服,而且虽然不是每件我都能认出牌子来,但显然全都是价格不菲的高档货。   好不容易为她选出了一件,她又责怪我品位差,小女孩的心思真是没办法琢磨的。这一天她对棋局毫不在意,不过这也难怪,这盘棋的进程,应该早就在她的头脑之中了。   第三局共进行了76个回合,总用时4小时25分,白方“丹朱”获胜。   “果然,不按棋谱走,它就没辙啦!”   沈凡的心情显然很好,我被她感染,也有点兴奋了起来。   “这么说,‘冯’果然不是超量子机,只是美国搞到了终极棋谱么?”   “总之,那可不是真神啊!叶先生,现在去吃晚餐时间还早,要不要看看‘丹朱’自己会怎么应付这盘对局?”   “也好。”   “丹朱”的运算能力足以同时进行两次完全穷举法的国际象棋对局,而且几乎可以瞬间完成运算。之所以在比赛中会耗时许久,是我们故意设置了延时程序,目的当然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棋局在屏幕上飞速进行着,两边都是“丹朱”,只不过其中一边被人为强制了一招,而另一边完全按照穷举法进行计算。   76个回合,黑方认输。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冯”,就连“丹朱”自己也在那一步变招面前败下阵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冯’也许是超级量子计算机,但它不是国际象棋之神;同样,‘丹朱’也不是!”   留下了这句话,沈凡站起身来向着房门口走去,我连忙跟着她到了走廊上。   “你等等,究竟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道。   “到了晚上会告诉你的,叶先生耐心期待吧。”   “至少先告诉我,这能证明什么?‘冯’不是超级量子计算机吗?难道‘丹朱’也不是?”   “叶先生,你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这回需要冷静的可是你啦。”   我所有说过她的话这下子全都被回敬了,女人都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么?   “但是……这可能吗?难道……”   “叶先生!”沈凡突然停下脚步,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红润,有点困惑又有些嗔怒的样子,“你打算一直这样跟着我么?”   我这才注意到她停下脚步的地方是公共卫生间的门口。我的房间里面当然也有卫生间,不过毕竟是女孩子,大概不好意思使用那里吧。我发现自己脑子里果真是缺了一根弦。   ……   在我对着女厕所叹了一口气的同时,背后传来了雷扎克的男声:   “Mr叶,你这次搞错方向可比上次严重多了。”   真是个恶俗的玩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沈凡评价雷扎克是个阴险的家伙之后,我对他似乎也渐渐没了好感。   “雷扎克先生,你不觉得你们现在应该多花点时间研究对策,而不是闲逛么?”   “对你我来说,国际象棋的棋王是谁都无关紧要吧。说起来,今天这盘漂亮的对局,一定是沈凡小姐的杰作喽。”   “我想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她自己才对。”   “哦?那我现在去找她你不会介意吧?”   “请便,如果你认为保安先生们会视而不见的话。”   我把卫生间门口的路让给雷扎克,丢下一脸尴尬的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真不愧是六星级酒店,顶楼的餐厅内部装潢极尽奢华,而整体却予人一种融入自然的感觉。旋转餐厅的设计可以让视野和心情在无际的大海和辽阔的沙漠之间徐徐变换,就像从大航海时代迈入东方丝绸之路般的奇妙体验。   沈凡身着淡雅的湖蓝色洋装,美貌足以为这餐厅多增添一道风景。只可惜我不是这个国家的石油富豪,此刻只能对着菜单上那一串串的零枉自嗟叹,祈祷着坐在我对面的美女能口下留情。   “你来点菜吧……”我咬着牙把菜单推向沈凡,请女士点餐是死也要恪守的礼仪。   “不,已经让叶先生请客了,一切都听叶先生安排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必须在我的诚意和干瘪的钱包之间找到平衡点。   “那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随着我指出的菜色,沈凡的脸从微笑逐渐转成平静,又逐渐地变成了失望。   “全都是我不喜欢的呢。”   “那……”我急忙从菜单中寻找其他的目标,但沈凡却伸手掩上了我面前的菜谱。   “叶先生其实知道我喜欢什么的吧?”   确实知道,后面标有天文数字的那些菜,任谁都会喜欢。   “明明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知道每道菜的价格,但是,叶先生作出正确的选择了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在讽刺我么?   “一切都知道就能做对,真的是这样的吗?”沈凡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只不过,那是一抹坏笑。   “你是说……”   “计算机是把国际象棋当作一道题,而‘终极棋谱’就是那个解,是这样的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如果题目不同呢?双方都从一开始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开始下,这道题的解是黑方必胜的‘终极棋谱’。而从‘终极棋谱’中的任何一个回合开始下,解都是黑方必胜,是这样的吧?”   “嗯,没错。”   “那么,从‘终极棋谱’中没有出现过的局面开始下会怎么样?也是黑方必胜吗?比如如果白方所有的子都在,而黑方只有一个王,再怎么样也应该是白方获胜了吧?这样的话,我在合适的时候通过改变招数,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开局,最后也就能战胜黑方了吧?”   我的思维开始有些混乱了。沈凡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如果真有这种可以在某一步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下法,“丹朱”为什么不去下?话说回来,既然有可以把局面变成白方必胜的下法,也必然会有可以把局面转回黑方必胜的下法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必胜的下法。   但是这也不对啊!我们下棋之所以有输有赢,是因为我们不可能算清所有的棋步,因此才会去“尝试”。但对于超量子机来说,所有的可能它都会算到,因此超量子机不会有“尝试”,既然没有“尝试”,自然棋局就会沿着固定的轨道进行,而那就是“终极棋谱”。   “叶先生,‘丹朱’有做不到的事情么?比如说,它能够计算出现在我在想什么吗?”   “这个……它做不到。”   “这样就没错了,它做不到不是因为它的计算能力不足,而是因为它不能理解人类的思路吧,所以,我依靠人类思路走出的招数,才能打败它。”   “这说得通么?”沈凡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完美招数的问题很像是个悖论。   “‘丹朱’下出的棋每一步都是正确的,正确得让人绝望,让人觉得恐怖。但是我知道,正确并不是国际象棋的全部,有一步错误的超量子机不是打败了全部正确的超量子机吗?”   “那你究竟是怎么找到那个‘错误’的?”   “很简单,我实验了几种最可能让白棋取胜的变招,其中大部分都行不通,但依靠‘丹朱’的检测,我很快找到了可以击败它自己的变招,既然‘冯’是‘丹朱’的翻版,那也肯定行得通。”   “你是怎么确定哪些才是最可能让白棋取胜的变招呢,难道不是需要逐一检验吗?”   “叶先生是和计算机打交道太久了,思路也变得硬邦邦了,所以才想不到该怎么打败计算机吧。”沈凡叹了口气,突然又露出一个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的笑容,“既然要把这菜谱上所有的菜都吃过一遍才能确定我会比较喜欢吃哪样,那么……Excuse me!”   喂,可别乱来啊!看到沈凡叫服务生过来,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若真的那么干了,我恐怕只剩下变卖器官一条路可走……   沈凡却没有马上点菜,而是把脸凑近我,压低了声音。我们说的中文这位服务生应该听不懂,但难保餐厅里没有其他懂中文的人存在。   “我叫他带我去洗手间,然后我会拨你的手机,你装作要接私人电话的样子,之后我们到走廊里去碰头。”   “啊?”   “反正还没点菜,现在逃跑的话还来得及。”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本能要求我马上同意,可是面子却总觉得就这么接受有点太丢脸了。   “不用了,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吃配菜么?叶先生,请人吃饭总想着怎么省钱就够失礼了,要是还让我吃不饱你不觉得太差劲了吗?”   言之有理,速速从善如流。   尽管穿着洋装站在海边往嘴里塞烤肉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点不着调,但比起对卡路里怀有刻骨仇恨的女孩们来说,还是这种健康的气息让人觉得更有魅力。当事人似乎对这顿饭很满意,我自然只有深感庆幸。   夜幕渐渐降临,一些游客在沙滩上升起篝火围圈跳起了舞。沈凡看上去很想拉着我加入他们。不过把裙摆卷起、掉下,再卷起、再掉下反复了几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于是,我只好陪着她在海边慢慢地走着。   “叶先生,问你件事情可以吗?”   “什么事情?”   “如果你要说与我无关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哦。”   这下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了。   其实我并不是不愿意提起往事,相反我还很想把小彤的事情告诉给每一个人。那一次我发火,只是因为说那些事情的不是我而是徐立伟罢了。   小彤的名字叫林彤彤,和我一个大学但比我低一年级,算是我的师妹。因此在我成为徐立伟研究生的那一年,她仍然还没完成本科的学业。不过没人怀疑她会一直留在大学里直到获得博士学位,如果她没有选择出国的话。   在那个时候,我同样深信不疑的另一件事情是她会嫁给我,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最灿烂的一段人生。这不单指爱情,学术上同样如此。我曾经自大地以为自己才华横溢,但认识她之后才知道那是最大的笑话。不过我不会嫉妒她,做她的助手然后支持她一辈子,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   然而小彤甚至连她的本科学业都没有完成,而且退学的原因竟是为了嫁给徐立伟。说实在的,我知道徐立伟是个优秀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无论从哪方面讲或许都比跟着我更幸福。所以我并不记恨他们,甚至到他们的婚礼上献上了祝福,然后,把自己灌到烂醉如泥。   不久我就知道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了,因为那是她得知了自己身患不治之症,她的细胞端粒体比常人要短许多。换句话说,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寿命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准确地说那不是疾病,所以无法治疗。   “因为那个原因就放弃你了?她太傻了!如果是我的话,正因为生命比别人短,才更应该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度过,不是吗?而你也希望拥有她的全部吧,必须分开的时候再怎么痛苦也不会后悔吧?如果她爱你的话,应该会明白你的心情,不是吗……”   沈凡盯着我的脸,可能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声音越来越小,但最后还是硬坚持着把这段话说完了。   我对着她笑了笑,表示没有生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情并不只是这样。刚才你问过我‘丹朱’能不能计算出你在想什么,其实以前我们都认为它是能做到的。”   在小彤去世之前,“丹朱”已经完成了,我们曾经认为如果把人类大脑中每一个粒子的状态和运动方式都转化成数字信号进行储存的话,以“丹朱”的计算能力是可以完美地模拟出人类意识的。小彤于是决定将自己意识转移进“丹朱”,但是,并没有哪一种仪器可以在保持完整的前提下完全分析人类的大脑。   沈凡的脸色变了,她知道我的话意味着后面发生了什么,她攥着我的手,手心冰凉。   “如果当初她嫁给你,你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是吗?”   “她和徐立伟做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瞒着我的。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倘若我事先知道,会不会去阻止他们。”   大概不会吧,意识转移看上去是那个时候唯一能拯救小彤的方法,她已经来日无多,只有借助“丹朱”的力量,才有可能把她继续留在我的身边。   “不对!”沈凡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人有了‘丹朱’那种计算能力,就不再是人类了。没有东西需要她去理解,也没有东西可以理解她,那不就是一个人的孤独吗?而且、而且……时间的长短,就是取决于我们能想多少东西。有那种无限计算能力的话,一秒钟对她来说,也会变成永远了吧?”   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已经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最能理解小彤的人。现在看来,却还不如眼前这个和她从未谋过面的女孩。小彤在“丹朱”中留下过一道秘密的程序,而这程序我和徐立伟事先都不知道。只要计算机中数字意识的体系一旦建立,那道程序就会瞬间清空所有的信息。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留下这种自杀式的程序,尽管这道程序最后并没有启动。   “别哭了,那种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想拿纸巾给沈凡,兜里却只有手帕,犹豫再三还是递给了她,环保主义在这种时候还真是不大方便。   “真的?”   “是的,我们都犯了个错误,‘丹朱’根本无法重建起小彤的意识。人类的意识无法转化成数字信息,我们做到的只是去模拟一堆粒子的运动,却无法让这些运动组织起构筑意识的体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数字化的过程中遗失了。”   没有理由认为“0”和“1”可以构筑一切,那只是冯·诺依曼试图解释宇宙的语言,但他并不是上帝。构筑人类意识的应该是某种我们还未知的体系,这种体系也不是完备的,否则就不会有悖论这种人类意识无法回答的问题。计算机的数字体系更不是完备的,沈凡的变招大概就是那样一种计算机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曾经在小彤的遗物中找到过一篇论文,就是通过量子论论述人类意识与数字信号转化问题的,论文没有完成,所以无法从中看出她的结论。也许,在转化前她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之所以还坚持那么做,甚至为此还嫁给了徐立伟,就是要把这个结论传达给我。   因为,当她抱住对“丹朱”感到恐惧的我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是:   “你是唯一的,就在我的身边。”   她知道我是唯一的,我却一直以为有东西可以代替她。   “丹朱”和“冯”的第四盘比赛,“冯”也在第九回合下出了白象G6,镜像般复制了一场胜利。然而这已经不要紧了,这个镜像并不完全,我们已经知道怎么样去打破它。   “美国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可是美国没有你。”   “别肉麻兮兮的!”   沈凡红着脸把我推开,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自信。   最终的决胜局,主办方在我们的申请下设立了对局室,世界棋王争霸赛在时隔两年之后,重新又有两名人类的棋手相对而坐。美国的代表是国际特级大师勒布斯基。沈凡意外地向他提出,最后一局双方都不使用计算机,勒布斯基当即同意。   这并不符合比赛的规则,但双方并没有签订书面协议,只能视为本着自愿的君子协定,主办方也不好干涉。换句话说,勒布斯基即使违反协定去使用计算机,也不算犯规。不过他很清楚,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输定了。   ……   棋局一共进行了57个回合,白方获胜。   我第一个上去向沈凡表示祝贺,沈凡却没有握住我伸过去的手,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周围的闪光灯随即开始了新一轮疯狂的轰炸,明天铁定会有些不靠谱的花边新闻见诸报端。   我赶紧从她的环抱中挣脱,她现在是世界棋王,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传出她的负面新闻。   “喂,怎么乱定协议?”   “怎么了,难道你担心我会输给他?”   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她来到迪拜,就是为了取胜的。   2025年世界棋王争霸赛的冠军属于中国。   摩托艇排开两条银色的水浪,飞速向着大海之中的一处珊瑚礁驶去。来到迪拜已经一月有余,明天就将载誉返回祖国,在此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这个小岛上只有我和沈凡,在这一刻,仿佛天地都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沈凡,我有话必须要对你说。”   “什么?”她的心情非常好,目光之中充满了期待。   “为什么?为什么你把‘丹朱’的对局棋谱提供给了美国?”   小彤曾经证明过,典型的超级量子计算机之间是没有区别的。那也就是说,“冯”如果也是超量子机的话,任何性质都应该表现得和“丹朱”相同才对。通过“冯”和“丹朱”的四盘对局,已经证明了控制它下棋的软件也和“丹朱”的机理相同,这没有问题。   但是,我昨天用“丹朱”模拟“冯”与德国计算机的半决赛对局的时候,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棋谱。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冯”根本不是超级量子计算机。美国只是得到了“终极棋谱”以及沈凡变招之后“丹朱”应对的棋谱。如果说“终极棋谱”的泄露还有其他解释的话,知道第二张棋谱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是的,叶先生,我那个变招之后的棋谱,美国确实在对局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理由,沈凡是被雷扎克诱惑了,虽然她一直说他是个阴险的家伙,但那种在意很容易就会变成相反的感情。之前每次提到雷扎克,她的反应都那么激烈,说不定那个时候在她的内心中就已经萌发出了爱情的种子。她的那些衣服,应该也是雷扎克送给她的才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在雷扎克那种情场老手面前到处都是破绽。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沈凡。”   “意味着如果你告发我的话,我的下半辈子就会在牢中度过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果她掏出一把枪来对着我,我也不会意外,但是她没有,只是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认为我不会么?”   “要是你想那么做的话,为什么要选这个小岛来和我说这些话?”   这块珊瑚礁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你走吧,到美国去,雷扎克应该会帮你的。”   我不可能向组织隐瞒她的间谍行为,如果她执意回中国,真的就只有在监狱中度过她最好的年华了。我绝不想见到那样的情形,在这个珊瑚岛上被她杀死可能都比那样要好一些。   “我家在中国,爸爸妈妈也在,除了那里我哪儿都不去。”   突然,沈凡像是实在忍耐不住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雷扎克那种家伙我可没兴趣,那些衣服确实都是他买的,不过我只想穿几天然后就一起都丢还给他,看看他被人甩了之后会是张什么样的脸。”   “但是棋谱呢?怎么解释?”   “知道棋谱的可不是只有我,还有‘丹朱’哦。”   “丹朱”当然会知道,但是难道它能……等等,确实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那张棋谱,那就是除我之外唯一拥有操作“丹朱”权限的人。   “徐立伟吗?不、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   我无法相信徐立伟居然会是美国的间谍。然而除了沈凡之外,只有他才能查阅沈凡使用“丹朱”的记录,事先知道棋谱。   “我得向叶先生道歉,我确实接受过安全部的训练,不过我并不在那里供职,说自己是职业棋手可不能算是撒谎。关于这些事情其实昨天之前我也都不知情,直到徐教授发现你在使用‘丹朱’模拟‘冯’和德国计算机半决赛对局的时候,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并让我在合适的时间地点转告给你。”   “那现在算是合适的时候了么?”   “嗯,我可还不想被你送去坐牢哪。徐教授确实充当了美国的间谍,暗中把棋谱提供给了他们。不过你别担心,这些行动徐教授事先都告知了安全部,这是安全部和他一起谋划的一个局。”   “你是说他其实是双重间谍?”   “可以算是吧。”沈凡轻轻地笑了起来。确实,徐立伟那中年发福的身材和双重间谍之类的联系在一起颇有些喜剧效果,“这次派‘丹朱’来参加比赛,就是为了向全世界,尤其是美国表明我们拥有超级量子计算机这个事实。超量子机距离实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现阶段这个秘密只有把它公布出来才有威力,就像核弹一样,不是为了真的使用,而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拥有就够了。”   “美国想要制造他们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的假象我能明白,但徐立伟为什么要配合他们?”   “因为如果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有而美国没有,他们就会用尽一切手段逼迫我们来得到它,比起那样,还不如我们干脆假装以为他们也有超级量子计算机。那样的话,为了维持那个谎言,他们做事情反而会束手束脚,老实得多。徐教授他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策略。”   “难道你在第五盘的时候,提出以人和人来较量,也是为了配合美国别把这出戏唱漏么?”   “徐教授让我这么做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直到昨天,他才告诉我全部实情。话说回来,那么做也正合我意。”   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上当的感觉,但我却心甘情愿地上这一当。   “喂,叶先生,把我带到这个岛上,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么?”沈凡突然转过身去,爬到了珊瑚礁最高的地方,面对着大海,任由着海风把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吹起。   放眼望去,碧海蓝天。   ——The End——   责任编辑:迟卉 《终极棋谱》 作者:进麦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金平 - 故土难离.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J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故土难离》 作者:金平 正文 故土难离   1991 第2期 - 第三届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   现在的读者还难以想象,某一个世纪南极的冰障突然融化,一位被冰雪掩埋、遗体保存完好的科学摄影师起死回生,顿时成为举世注目的明星,也成为众人惊骇的敌手。他的镜头曾摄下上一个世纪五大洲的风光景物,他的心曾包容对故土、对地球深挚的爱,若一旦披露,爱心呼唤、故土难离,庞大的一项移民计划将毁于一旦……   终于,有了线索。   遥感电话和卫星监视系统同时证实:那一连串可疑的图像信号,不是来自别的地区,而是来自南极大陆。   R·朱利叶斯博士从“智慧大厦”的楼窗前俯瞰怀特马塔港湾集结的移民船队,精神抖擞地在大厅里踱了两圈。“唔,太好了!还有什么比一个谜团的破译更令人兴奋的呢?卡洛斯——”他大声呼唤他的助手。   一位年轻学者应声来到博士跟前。他手里攥着一份电脑记录稿,“啊,证实了!准确地点是南极的阿德尔角。”   凡朱利叶斯摁动桌上一只按钮,帷帘拉开,一幅南极洲全图在大厅墙壁显示出来。绿莹莹的激光束沿曲折的奥茨海岸游动扫描,最后停在一块楔形的地岬。   “这样好了,卡洛斯先生请立刻飞赴南极——很抱歉,明天是周末也不能休假!”   博士转身又吩咐其他助手:“DH—9空间站迅速提供有关资料,斯科特岛、维多利亚基地协助行动!”   “是,明白了!”   “我们这就行动,朱利叶斯先生!”   人们迅即返回各自的工作间。昼夜运行的各种仪器信号闪烁、讯息频频,交织成“智慧大厦”特有的氛围;银白素洁的南极地图亮着一只神秘的地角……   一、极地有生命   车轮溅起雪沫,飞一样驶出南极—维多利亚国际机场。   络绎不绝的人群车辆,还有航机起落的阵阵轰鸣,都从疾驶的车窗外掠过、掠过。   绕过巨大的地热花坛,轿车驶上通往罗斯冰障和马克姆山麓的高速公路。卡洛斯将电脑驾驶仪调整到时速:160;终点:阿德尔市B区;车身振动:02,然后舒适地仰靠在坐椅上,开始欣赏窗外的景色——   时值南极的夏季,缓坡洼地的积雪悄悄融化,一簇簇地衣苔藓在水洼边生长起来,开出细碎的小花。南极的夏夜永远闪烁着蓝宝石光芒,凭窗眺望,起伏的雪原、高耸的冰障,还有成群的企鹅伫立在岸边礁石——南极光带映照着迷人的极昼景观。   卡洛斯多次来往于奥茨海岸,曾登临“埃里伯斯”火山,在无雪的山口享受砂浴之乐。与上一个世纪相比,南极已非“无人之境”,这些年国际机场再三增加航班,高速公路也迅速向南极极地延伸,数不清的移民正被挤出人满为患的亚洲、非洲和南美,涌向地球的最后一块大陆……   车灯雪亮,照见路旁的交通牌和施工公告。宿营地的钢架活动房住满了居民。车内“南极之声”电台正广播议会刚刚通过的“紧急移民法案”和极圈内永冰界继续缩小的消息,令人不安。   迎面不断来车,车灯如流萤闪过。   遥感电话里传来R·朱利叶斯的指示:“进一步情况表明,可疑信号的出现可能与一位冰封雪埋多年的科学摄影师复活有关。”   “一位复活的摄影师?”   “是的。请您立刻去医疗中心——位置在D区第四街。”   “明白,朱利叶斯博士。”卡洛斯迅速调整了电脑驾驶仪。他有点儿饿了,用微波器加热一杯牛奶,又打开一袋炸鸡快餐,一边吃一边与妻子通电话。   “你好,亲爱的!”   “你好,卡洛斯。怎么,你还没到达目的地?儿子已经睡着了,你困吗?你冷吗?正吃着我做的炸鸡块,那太好了……”   话音未落,“嘎——”汽车一个急转弯,稳稳地停在阿德尔市D区。夜光交通牌显示:4th Street.   夜深了,灯光稀疏的马路上点点积雪,杳无人迹。卡洛斯下车,直奔路边一幢红色小楼。楼里亮着灯,窗口晃动着人影。   进屋一看,他愣住了:特别病室门扉大开,凌乱的病榻上空空无人。   医疗中心人心惶惶,从主任、大夫到护士小姐全都不知所措。   “噢,出了什么事?”卡洛斯劈头问道:“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洛斯先生吗?我是医疗中心主任。”这是一位精明干练,黄头发褐眼睛的中年人,他两手一摊,“真是太意外了,半小时前复活的科学摄影师突然失踪。那时正值医护人员交接班,……”   “失踪?怎么会失踪?”卡洛斯在病室里来回踱步,双眉拧作一团。   主任说此案已速报警事署,并且通知了机场、路口和海关,随即请卡洛斯进办公室休息,看着医疗录相。   ——旁白解说:“冰缘融化时,有人意外地发现一具在冰雪中保存完好的男子遗体。他身着上一个世纪的科学考察服,随身携带考察背囊。”   画面:一架轻型摄像机,镜头齐备的照相机,还有大量胶卷、录像带、考察笔记和标本。   ——“遗体迅速送到医疗中心。经鉴定死者体格健壮,身体器官无病变,各种机能未受损坏。”   画面出现“遗体”解冻——全身血液加温,然后又重新输入体内,再逐步加入最新研制的人体复活剂。   ——“几天之后。死者开始有了微弱的脉搏跳动,继而恢复了脑部功能,血脉畅通、肌肤热暖,很快苏醒过来。”   画面出现了那位摄影师,方方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短短一个时期,他已逐步进食、轻微活动、恢复了记忆,还要求下床走动。   ——“他的起死回生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疗中心主任神情激动,“难以相信,他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恢复期后他看上去仍像当年那样年轻、英俊。他问我:‘这是哪儿?’我回答:这是南极。他摇头摆手,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说在他的记忆里南极是永冻的大陆,是永久无人区,不会有人,更不会有城市、有医院。你们骗我!我就是在南极死去的,怎么会突然活过来?!——他非常暴躁。我知道,一个生命复活的人,最明显的思维活动是忆旧、是强烈的现实排斥。他神情激动,一再要求出院,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卡洛斯暗自思忖,“外界有人与他联系?”   “起初没有,紧急救护期严格保密。恢复好转之后,他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官员看望,记者采访,电视台长探望他好几次,还关心他的私人物品。”   “私人物品?”卡洛斯一愣。   “他带有大量影像资料。”   卡洛斯心里迅速闪过那一串串可疑的干扰信号,会不会……他冲出办公室。   病榻前空空如也。   摄影器材和所有的胶卷、录像带全都不翼而飞,只扔下两只空囊。   二、太空采访   空天飞机以音速25倍的高速绕地球飞行。   空天飞机对于上一个世纪的人们来说,还像移居南极一样不可思议。这是一种介于“航空飞机”和“航天飞机”之间的飞行器。它既可像普通飞机那样从地面水平起飞,并直接飞入环球太空低轨道,也可以从轨道飞回地面,在普通的机场滑跑着陆。如今,这种安全高速的飞行器已投入洲际和星际空运,从上海直航纽约只需2小时45分。   王大江身着特制的空天飞行服,兴致勃勃眺望着星辰天穹,眺望舷窗外一颗蔚蓝色星体。航机像它的卫星,沿环球低轨道飞行。   “喏,那就是地球!”电视台长热情地介绍,“千百年来人类只能仰头遥看太阳、月亮,哈哈,如今呀换一个角度鸟瞰地球,感觉还好吧!”   “嗯,”王大江心潮涌动,童年时他早有飞出地球的幻想,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啊,看见了,那是海岸线,那是欧亚板块!……海洋似乎更宽阔,夏威夷群岛怎么看不见?”   “您的眼力真好。两极冰雪融化,全球海平面上涨,与上个世纪相比,有几千处岛礁被淹没……”   “哦?!”   电视台长点点头,“总之,消失的不止夏威夷呀!”   王大江的心情倏忽沉重起来。飞机正掠过太平洋海域,海面一片冷冷的蓝色。   “先生,您需要点什么?”空中小姐推了饮料车走来。“要点咖啡还是红茶?”   “不,”王大江摇摇头,旋即心里一动,“咖啡红茶之外,还有别的么,小姐?”   “哦,有的。”空中小姐递来好几听航天饮品,逐一介绍:“这配方挺好、这味道不错!”   王大江一一挑选,都不如意。上个世纪他最爱喝的不是这些红红绿绿的什么配方,而是晶莹透明、天生丽质的……哦,他想起来,“对了,矿泉水有吗?”   “矿泉水?”   “对呀,无色透明的天然饮料!”   “天然饮料?”空中小姐不解地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从没供应过无色透明的饮料。”   他使劲儿想了想,“唔,‘崂山矿泉’知道吧?”   空中小姐依旧茫然。“不,对不起……”   倒是电视台长见多识广,“王先生,您说的崂山是一个地名,对吧,在中国的山东?”   “是的,山东是我的祖藉。听父辈们说崂山的泉涌星罗棋布,童年时我虽侨居英伦,可经常能喝到崂山矿泉。国际航班也常备这种饮料。”   “唉,”电视台长做了个遗憾的手势,“据我所知,许多年以前崂山的矿泉就干涸了,国际饮料博览会上的少数展品,标价已接近法国马头牌白兰地。”   “真是这样么,台长先生?”   “是的,世界五大名饮只剩下一种皮埃德饮料。”   电视台长的话在王大江心中投下一抹阴影,他反反复复打量着工程食品厂生产的各种饮品,确实没有天然饮料,他重返人间的好心境不觉蒙上了阴影。   空中小姐好不容易找出一听德国黑啤酒,插入吸管递给王大江。极地电视台精心策划的一次现场采访在空天飞机座舱里开始了。   台长先生满面笑容:“各位观众、各位听众,这里是极地电视台太空演播厅。大家看到的就是年轻、英俊的华裔科学家王大江先生……”   电视台长尽量使自己的言词有感召力、有幽默感,以拂去刚才小小的不悦。   ——“请问,王先生,经历过死亡重获人生,您作何感想?”   ——“台长先生,您准确而亲切地叫出我的姓名,我甚为欣喜。与上一个世纪相比,人与人之间似无秘密可言,当然也难以再饮崂山的矿泉!”王大江笑微微地面对摄像机。“至于死亡,我的感受并不恐惧,似乎是沉沉一睡。中国古话说十年一觉扬州梦,不知我这一觉究竟是十年、还是百年,因为谁也不肯告诉我今夕是何年!”   客舱里一阵笑声低语。   ——“再请问,此时此刻,对于您最清晰的记忆是什么?”   ——“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冷,我不会忘记横穿南极时,怎样遇到了暴风雪……”   ——“王先生,您想徒步穿越南极?!”电视台长在冰原、海岸不知多次历险拍片,算是一位“南极通”。他不相信王大江当年敢于徒步踏入南极大陆。“往返于南极各大海岸之间,不是早已开通了定期航班吗?”   ——“台长先生,您真幽默,上个世纪,南极没有航班只有狗拉雪橇。”   空中小姐也乐了。   ——“呵,对不起,我给时间隧道钻糊涂了。请问王先生,您怎么开始横穿南极的,一定还记忆犹新,是吗?”采访的镜头推成一个大特写。人们全神贯注,像破译密码一样走进上一个世纪的生活。   ——王大江略一沉思,随即耸了耸肩,神态轻松地说道:“没有忘记,我的行动起因于一次游戏。”   ——“游戏?一次游戏会促成您如此壮举?”   ——“这有什么呢,上一个世纪人们曾骄傲地说,著名的‘万有引力定律’就是因为牛顿先生看见一只苹果掉在地上。而我多少年前曾和那时的孩子们玩过一场游戏,一场小小的游戏。游戏的题目叫:下次重游我们的星球。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英吉利海峡正挖掘一条海底隧道;哈勃望远镜也观察到土星的暴风云团;‘麦吉兰号’飞船频频发来金星的照片——地层的裂缝很有规律,火山口有落基山脉一样大,两侧环绕着几百公里长凝固的熔岩河;还有人宣称拨款1000亿美元在月球上建立‘太空镇’;紧接着美国西雅图的旅行社开始预售航天飞机的机票——这一切点燃了人们的希望与幻想,当然也增强了我与孩子们游戏的兴趣。   “上一个世纪的孩子们幻想:晤,‘月球城’应是圆筒状,直径几公里,能容上万人。城内除了楼宇、街道,还有山脉、河流、森林和草原的缩微景观,四季气候宜人,没有自然灾害,昼夜温差自行调节。人在‘月球城’,体重减轻六分之五,穿上鸟型制眼就可飞来飞去……”   “啊,多么神奇而美妙!”我说,“孩子们,下次我们重游的不是‘月球城’,而是地球。”这些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小精灵们,已经被他们的幻想炙灼得难以自持,“王叔叔,我要烤一只蛋糕,有五月花广场那么大!”“噢,我长大了能建造500层的大厦,大厦底部装满轮子,让它从纽约驶到巴黎!”他们随地翻滚,压折大片花草,又掰断小树洋洋得意地挥舞。   孩子们的笑语回荡在塔斯曼海滨的晚风夕照之中。椰林婆娑、落日如火,金砂铺就的海滩聚满晚浴的女人和男人。上一个世纪的人们,常常为暂时的舒适所迷醉。   谁也不在乎孩子们的幻想。   当然,更没有人在乎我的执拗。   我说:“安静一点,孩子们,百年之后我们的地球除了蛋糕和大厦,会不会有一点儿别的,比方说沙漠、热岛、仿生植物,或者南极融化的冰障……”   我这么一说,孩子们全惊讶了,全不知所措:   “沙漠,沙漠里的沙子也像塔斯曼海滩一样发亮?”   “大江叔叔,您说的南极在哪儿,远吗?坐的士还是乘地铁?”   “您别吓唬人,我们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觉得一种巨大的失落。“孩子们,南极很远很远在地球最南端,南极很冷很冷它现在的居民是冰雪和企鹅,要去只能迈开双腿穿上防寒服!”于是,我向绿色和平组织申请,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乘船抵达了南极冰缘,开始了我的壮举。   那时我也年轻,被激情鼓舞着。“等着吧,我会用我的镜头为你们带回一个南极!”   ——“那么说,王先生您随身携带的胶卷、录像带全是在南极拍摄的了?”   ——“哦,恰恰相反,我在南极只工作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暴风雪击倒了。我随身携带的资料有许多是游历地球各国时拍摄的,出发前没有时间送回家去了。”   ——噢,原来是这样!电视台长心中大喜。   前几天,极地电视台也监测到可疑信号,会不会就是这些珍藏呢?台长暗中盘算,他知道王大江在他手里,那一批资料如何披露是一颗筹码,更是一笔财富!他知道,多少年来,人们漠视自然生态,同时也漠视文化财富,人们往往只看重国民收入和黄金储备。对那些讴歌大自然生命物种,真实纪录高山、江河、森林、草原的风光片、纪录片漫不经心,轻易将这些珍贵的镜头抹去,录上流行时装流行曲、录上如林的大厦如水的车流……谁都以为日出日落、风来雨去,自然风光不过是人类的围裙。而恰恰是这种冷漠和愚蠢,使世界各国电视节目中保留的自然风光片如凤毛麟角,甚至成为拍卖市场的珍品。上一个世纪苏联电视台的“伏尔加河”、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华夏一绝》,《动物世界》、美国CBS节目中心的《环球飞船》等节目带,拍卖价已高得惊人!有意无意之间,人类把自己和大自然隔离开、疏远开,新世纪的观众若想从荧屏上看一看地球,看一看上个世纪的自然风貌,已经难乎其难!   极地电视台长若获得珍贵的影像资料,又不知会引起多少巨富和大财团的垂涎哩!   台长先生不觉飘飘然起来。   ……空天飞机在浩瀚璀灿的太空高速飞行,一团团星云扑来,一颗颗流星飞走。时值拂晓,眼看太阳一点点由紫变蓝,由蓝变红,刹时间纷呈异彩,雄赳赳照亮了天穹。   “啊,太美了,太壮观了!”王大江透过舷窗看见这一切,连连赞叹。   “王先生,请问太空采访结束,您的第一个心愿是什么?”   “台长先生,其实我的心愿您应该知道,太空缥缈,故土难离,让我返回地球、返回阔别的家园!”   “好,就这么办!”   机身猛地前倾,对准蓝色的地球俯冲下去。   ……舱门打开时,铺了红地毯的舷梯车早已稳稳地停在机舱口。   花束。彩旗。欢乐的迎宾曲。   第一个迎上前来的不是别人,是不速之客卡洛斯。   三、地球在移民   王大江一觉醒来,窗帷已染上淡淡曙色。   他在恒温按摩床上伸了伸胳膊、蹬了蹬腿。屋里像囚笼,囚禁了人声天籁,只有墙角的地灯孤零零映出沙发、地毯和几盆葵科植物的剪影。   这是迎宾馆里一套舒适的“新世纪客房”。室温、光亮、声响和干湿度全由电脑调控,盥洗盆会自动测量你的体温、脉搏。按一按沙发扶手,血压计、心动仪就迅速工作。连大便器都能对你的消化状况和内分泌系统作科学的测试与分析。服务小姐再三叮嘱:别开窗户、别去花园、别动墙边的按钮。   不知为什么老呆在这里。许多年在南极冰封雪埋中的寒冷、疲惫、孤独刚刚消退,却又陷落在新的怅惘中。在这间房子,你享受了无可挑剔的舒适,同时也拥有无可挑剔的困惑……王大江不让自己再舒心地躺着,他一骨碌下床,刹时屋里灯光通明,“先生,早安”的问候和抒情浪漫的乐曲声同时响起,电脑工作了。他苦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唉,你已经是一个数据,被编排在客房的程序里。”   昨晚,卡洛斯先生电话约请,与他共进午餐。长长的早晨王大江可不愿呆在屋里,他要像上一个世纪的自己跑跑跳跳,自由自在,他一把抓起网球拍跑出屋去。   屋外,好大一块草坪!远远望去绿茵茵的,每一片草叶都生动可爱。晨风中,几株造型笔直的银杉挺拔多姿,抖响了一树叶片。   草坪上辟有好几块网球场,却空无一人。尽管是清晨,室外空气凝滞,嗅不到花草的气息。路边的木椅上坐着几个男子,懒洋洋瞅着阴沉的天空、瞅着一辆辆飞快驶过的汽车。王大江尽量保持着好心境,向他们问好,约他们打球,可那些人全都无精打彩,神情黯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王大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环绕草坪跑起来。他记得,上个世纪有一本五光十色、畅销全球的杂志叫《跑步者世界》,那时纽约、巴黎、东京和北京每年都举行世界马拉松比赛;有一年墨西哥城马拉松起跑场起跑的选手有23000名,最高龄的一位竟有80岁!他这么想着,一路疾跑,双脚踏过弹性极好的绿茵草坪,洁白的鞋帮竟然没沾一滴露水。   “您早呀,王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姑娘翩然丽至,亲切问候。   “噢,您早!”王大江一眼认出年轻漂亮的姑娘是迎宾馆的服务小姐,每天给他房里送花、又嘱咐他空气不好别开窗。   姑娘愿意陪先生打网球,王大江喜出望外。   姑娘的球打得好,腾跃奔跑,一招一式又准确又潇洒。在那只银球牵引下,王大江左突右挡,奔来跑去,舒畅极了。   “小姐,我该怎么感谢您呢?”王大江擦拭满脸的汗,“多少年了,我没有像今天这样追逐奔跑、痛快淋漓!”   姑娘妩媚地眨了眨眼,“我也早就想运动运动,可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感兴趣。”   “哦,那是为什么?”   天色渐渐明亮,木椅上的男子已经离开,重新走来的带孩子的妇女,依然无精打彩,木讷讷瞅着天空和汽车。   “听说,这儿的人一到这季节就犯病。”姑娘用一条白手绢绾住一头黑亮的头发。   “哦,这样多人犯病?”   “他们犯一种生态疾病叫‘冬季忧郁症’。干什么事情都懒洋洋、木讷讷,只好钻进汽车去,缩到屋子里。”   “哦?”王大江心里不觉一怔,童年时他听祖母说过,长江上游的四川盆地、英格兰泰晤士河流域也曾流行这种病,难道,难道这可怕的病魔竟在世界蔓延了么?!他对姑娘说:“报歉得很,我离开这世界太久了,……”   “王先生,”姑娘认真地看着他,“我从‘全球新闻’中知道您传奇般的经历。可是我又不明白,既然南极的冰原融化、气温转暖,阿德尔角还有了美丽的街市,您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   “你是说留在南极大陆?”   “是呀,做南极洲第一代居民!晶莹的冰雪、清新的空气、辽阔的漂浮着冰山的大海,还有海豹、海狮和大肚子企鹅……”姑娘手舞足蹈,好像南极是天下最美的乐土、最好的去处。   “听你的口气,小姐,我们生活在这里就太委屈了,是吗?”   “当然委屈!”姑娘头一仰,黑发飘起来,“你整天呆在客房什么也不知道,这儿很久很久没有下雨,居民的粮食配给又减少了;日照越来越少,太阳能收集站连连故障,暖气停了,大厦的电梯也开不动;人们灰心失望想移居南极,或者去更远的‘太空镇’、‘月亮城’。喏,您看——”   马路对面麇集着黑压压一片车辆和人群,吵吵嚷嚷,推来搡去,那些无精打彩、垂头丧气的男人和妇女这会儿全有了精神,拼命地叫啊、挤啊,为了获取逃离故土的一纸签证。   那座白色大厦是南极领事馆,楼顶的大幅广告写着两句有趣的对话:   妻子:别去南极,南极全是冰雪。   丈夫:不去南极,就没有企鹅牌阳光、海豹牌空气!   ——现在的读者还难以想象,阳光、空气的诱惑是如何撞开下一个世纪没有暖气的屋门,打动那些忧郁的心。   人声鼎沸,人潮中有人焦虑询问、大声争吵。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到南极去、到南极去!   突然,有人晕倒了,街上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环境监护中心的广播劝拥挤的人们快快疏散,可是谁也不听,谁也不离开。因为明天起实施“移民法案”,去南极的签证将更加困难。   更多的人晕倒了,被抬上红十字救护车……   王大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想起当年塔斯曼海滩光屁股孩子的话:“你别吓唬人,我们不是生活得挺好吗!”又想起在空天飞机上,电视台长如数家珍似地告诉他,什么半岛又修了运河,什么海峡又开掘隧道,什么海湾移山建造的“未来世纪”工程像巨型集装箱,10万个家庭单元取代了10万个院落……王大江心里苦涩得难受。   阴霾重重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一会儿,王大江便虚汗淋漓、呼吸急促,头痛得仿佛要炸裂。   “啊,王先生,您、您病了!”姑娘连忙将他扶坐在木椅上,从衣袋里取了一只小铁罐,拔掉拉扣,送到王大江鼻孔前。   ……清新的气流吸入鼻腔,沁入肺腑,宛若潺潺清溪注入他的血脉经络,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王大江仰靠在椅背上,“姑娘,你给我的是什么饮料,真、真好呵!”   “不是饮料,王先生,是空气罐头。”   “空气罐头?”这多新鲜!   姑娘点点头,“是用生态保存最好的森林、草原、湖泊和雪山顶的纯净大气压缩制成,负氧离子、天然维生素最丰富!”   王大江真的吸到了松脂的气息。他读着空罐上“绿色空气、满腹生机”的彩色广告,发现上面的熊猫商标。“嗬,中国出品——四川·米亚罗!我去过那儿,岷山南麓的美丽小镇,出产木柴、山货,想不到那儿的森林空气竟远销到这里!”   “王先生,您去过中国?”   “岂止是去过,归根结底我是中国人,中国是我的祖国呐!”在阴郁的本城享受到蜜一般甘甜的祖国空气,王大江不觉自豪起来。“再豪华的客房、再尖端的‘未来工程’也比不上绿色的空气,你说对吗,姑娘?”   姑娘讷讷地坐在旁边,不说也不笑。   “你,你怎么了?”   “……”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王大江心里发急,他突然觉得生活在这座城市,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   姑娘眼眶里刹时盈满了泪水,扭头跑开。   王大江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这么多车、这样多人——”   姑娘的头埋进臂弯,趴在椅背上抽噎着哭起来。   王大江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触动了姑娘的隐痛,“你、你心里有什么话,对我说说……”他扪着她的肩,柔弱的肩胛在颤抖。“别哭了,姑娘,我有什么错你骂我也行!”   姑娘蓦地仰起脸来,白色的手绢滑落,一头的黑发披散。   “先生,没有你的错,没有。”   王大江纳闷了,“那你为什么哭?”   姑娘的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我,我哭我的……祖国。”   啊,王大江心里一惊,双手搂着姑娘的肩。“你说什么?”   “我的祖国……”   王大江想起来,刚才自己欢天喜地说起祖国的时候,姑娘伤心了。“你的祖国在哪儿?”   姑娘擦了擦眼眶,“我不是此地人,我叫川岛宏子,我的家在日本京都……耸立着金银阁寺,还有三尾红叶和琵琶湖的京都……您去过吗,先生?”   “去过的,上一个世纪我去过。”王大江预感不祥,大声问:“你怎么一个人从日本来到这里,日本怎么了?”   姑娘的声音哽咽着,低得难以听见。   “日本沉没了……”   “沉没?沉没!”王大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日本沉没了,是火山喷发还是地震?!”   川岛姑娘一把攥住王大扛的手,话音让眼泪浸得苦涩:“王先生,太不幸了,我的祖国真是太不幸了……又是火山又是地震又是填海筑城又是旷古未有的风暴海啸……”   王大江被不幸的消息、被日本的噩耗惊懵了。   他久久望着川岛宏子,第一次感觉到人最寂寞、最孤独、最苦苦无助的时刻,或许不是遇上南极的风暴,而是失去了家园和祖国。   ……人工驱霾的飞机在空中不停地盘旋,盘旋,苍白的太阳挣扎似地从云隙间投下几缕若明若暗的光芒。   申请移民的人们依然聚集在“南极大厦”门前,久久不散。   一时间,他们只想拼命获取,还难以体验到刻骨铭心的失落……   四、联络不上的亲友   卡洛斯精心预定的丰盛午宴,一点儿也没有引起王大江的食欲。比目鱼用营养液人工喂养,肉质粗糙;淮扬肴肉、盐水鸭怎么烹制也没有上一个世纪的风味;麻辣香鲜的四川菜曾风靡于世,可工程食品厂的调味品下锅一烹,全成了索然无味的“太空旅行餐”……   虽说有几瓶“天府可乐”好喝,可《新世纪美食报》却披露产地的水质已有污染,配方中色素、防腐剂大大增加。   “唉!”王大江一推碗筷仰靠在餐椅上,颓丧极了。   卡洛斯没尝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风味,自然也没有王大江的失落和苦恼。他连日东奔西忙,难得享用丰盛的饭菜。于是大杯喝酒、大口吃菜,“唔唔,王先生,您吃得太少。来,加点儿香辣酱,再来点芥末——”   王大江用餐巾擦了擦嘴,单刀直入道:“卡洛斯先生,我说过,给我自由、给我行动的权利!我必须离开迎宾馆,到森林去、到湖泊去、到我的祖国和出生地,到这个世界我想去的地方!”   “哈哈,王先生,您真会开玩笑。”卡洛斯吃下最后一块烤比目鱼,“或许先生太沉醉于往事了吧,我带来的消息会使您扫兴: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森林植被屡遭破坏,覆盖率仅为15%,南亚次大陆每一年雨季都沦为泽国。华北的京、津、唐地区已实行饮水配给,长时间超采地下水,造成那里大面积地面沉降;至于湖泊,更叫人伤心:天山北侧的巴尔喀什湖、阿拉湖,非洲的维多利亚湖早已成为新世纪的罗布泊……”   “真的?”王大江惊诧不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幅图画。”   卡洛斯继续说:“安排您在迎宾馆下榻,躲避酸雨侵害、大气污染,我们专门空运了熊猫牌大气注入您的居室,难道王先生未曾察觉?”   王大江想起早晨在网球场边,被川岛姑娘救护的情形不觉后怕:“那么请允许我离开此地。”   “您去哪儿呢?我知道,作为华侨王先生出生在举世闻名的伦敦城西区,当然希望再去徜徉美丽的泰晤士河。”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扣留我?!”   “不,不是我扣留您,而是先生您还被记忆中伦敦的辉煌、繁盛和欣欣向荣的历史所蒙蔽。对不起,请跟我来。”   王大江随卡洛斯离开餐室,走进客房的大厅。卡洛斯随手取出一盒缩微像带放进录像机,一触按钮,清晰的图像在大屏幕电视机上显示出来:   ——多佛尔海峡浪高水急,汹涌的海潮倒灌泰晤士河口。海风强劲、河水猛涨,横跨河上的桥梁如流水托起的小小舢板。   ——浑浊的河水漫过堤岸,如脱缰之马扑向伦敦城古老的街道。人们惊慌奔逃、弃物遍地。   ——商店进水、住宅进水,著名的罗马墙拦腰浸没在水中。威斯敏特大教堂也被大水包围,人们忙忙碌碌抢救教堂里贵重的文物。一尊雕塑倾倒了,跌碎在水中,几大幅壁画水渍斑斑……   王大江痛心疾首。他依稀记得,上个世纪曾有科学家大声疾呼,叫人们警惕瘟疫一样蔓延的“温室效应”,他们预见今后50年间,全球气温将升高6~9℃,加上大范围的大气“臭氧空洞”出现,将导致沙漠扩大、河流泛滥,导致南极北极的冰雪融化,海平面升高——难道这一切都应验了吗?   “王先生,伦敦已经不是上一个世纪的伦敦,巴黎也不是上一个世纪的巴黎。由于海水一天天上涨,威尼斯沉没了,日本环岛的大都市也在沉没,还有纽约、费城和墨西哥城,也一日日濒临水患……”   “难道人类就找不到一点点挽救伦敦、挽救巴黎、挽救纽约的办法了吗?”王大江眼见一排排海浪涌过来,宛若一把把利刃剜他的心。   “威胁地球、危害人们生存的岂止是大海。王先生,这些年您被冰封雪埋在南极,不知道已有更多更深重的灾难降临了。”卡洛斯点燃烟卷,“啪”地换了另一盒磁带。   ——肝炎、脑炎等多种传染病在印度和巴西肆虐蔓延,爱滋病已为成年男女的常见病。全世界有五亿人患皮肤癌,病因是他们的肌肤裸露。   ——海洋中的鱼类虾蟹已不见踪影,发达国家出动潜艇捕鱼。从密西西比河流域到克里米亚平原,小麦大幅度减产。   ——北欧连续多年“暖冬”,斯德哥尔摩居民11月份还进行日光浴,里海、亚速海和贝加尔湖水面缩小、再缩小。   ——能源危机更可怕:煤炭枯竭,石油枯竭,金、银、铜、铁矿物枯竭;太阳能成了新世纪能源,可偏偏全球的日照却大大减少,唉,冬季忧郁、夏季也忧郁……   “别看了、别看了!”王大江痛苦得难以自持。巴西、印度、斯德哥尔摩——多么亲切的地名,上一个世纪他全去过,全领略过它们的天姿风采,难道如今衰败得这样惨烈!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电话机前,他发疯似地拨号、拨号、拨号,他不能再困兽一般呆在这里,他要向社会呼吁,要与外界联系。可话筒里全是盲音,可视屏上一片盲点,当年的亲友们一个也联络不上……   呵,号码全都陈旧了,属于上一个世纪。   亲人们全都远去了,也属于上一个世纪。   王大江的心裂成了碎片。   这时,门铃轻响,川岛宏子小姐按时给客房送花。王大江痛苦的表情和几尽木讷的举动,使她心如刀绞、眼眶湿润。   “先生,先生,您安静些,安静些!”她扶他在沙发上倚好,连忙去取饮料。可王大江仍被那些触目惊心的灾难煎熬着,神情激动,“卡洛斯先生,你说,你回答我,地球受难,我们怎么办?”   “哦,王先生。”卡洛斯摁灭了烟头,在沙发前踱了两步,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土耳其高原您不会陌生吧,那儿耸立着著名的阿拉拉特山,据《旧约》记载,远古时代为躲避滔天洪水的惩罚,诺亚曾率领许多动物从这儿登上方舟……”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被灾难逼迫到阿拉拉特山,只有登舟离去?!”   卡洛斯微微一笑,说道,“首先,忘记过去,忘记上一个世纪曾使您愉快、幸福的那些记忆吧!先生。”   “你说,接着往下说。”   “然后就只剩下一条路:转移。”   “转移?”   “噢,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吗?方舟停泊在我们身边,新世纪的方舟是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去南极那只是第一步,紧接着人类应该飞得更远,去月球、去太空站、去火星!就像上一次冰川期的大迁移。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唯一恩赐,不会有第二次了,王先生!”   “谢谢这顿午餐你对我的盛情款待,卡洛斯先生。到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生存无望、地球无望,动员我快快抛弃它,对吗?”   “误会,误会!我还不至于那么性急,王大江先生。”卡洛斯脸色一沉,“上一个世纪您赴南极考察之前,曾走遍世界,拍摄了许许多多影像资料,是这样吗?能否也公开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呢?”   王大江呷了一口苏打矿泉,不慌不忙地回答:“怎么对你说呢,卡洛斯先生。早在你之前,我已经满足了别人的请求。”   “哦!”卡洛斯眉心一皱,“您已将这些资料转移给了别人?”   “嘿嘿,别紧张,来点香槟酒怎么样?”王大江不动声色。   “噢,R·朱利叶斯博士早就料到,”卡洛斯如梦方醒,“您同极地电视台那位台长有了交易……我真傻呀,白白跟你纠缠!”   “交易?嗬嗬,我不这么看。那位台长先生没招待我享受好味道的比目鱼,也没一个劲儿往肉汤里放芥末!哈哈哈哈……”王大江纵声大笑起来。   五、“智慧大厦”命案   极地电视台台长住进“智慧大厦”的唯一目的,是可以非常方便地与他的电视台保持联络。   自从离开南极,时差、季差、空天飞机上的紧张采访,还有到达此地的身体不适,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凭着职业的特殊敏感,他迅速发现了此地居民严重的“冬季忧郁症”和争先恐后的“移民潮”。他追踪采访、连续报道,当最后一条消息发往极地电视台,他已经合衣在沙发上睡着了。   同王大江一样,也有人叮嘱他:房客不许开窗、不许动墙边的按钮、更不要随意在大厦的其它楼层上下走动。想吃、想喝、想外出都有电脑为您服务,此时,他睡眼惺忪从沙发上坐起,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然后立刻去迎宾馆,再次拜见王大江。   他走进浴室,墙灯自动启亮,墙上一块闪闪发光的布告牌提醒他:衰老水请勿饮用。   衰老水?水也会衰老?他喃喃读着墙上的警告,蓦地想到“衰老水”是一种水份子老化的“死水”,饮用后对人体有害,“死水”已无法驱活,可见水资源在本城已多么稀有。   浴室不大,每一块墙砖都闪闪发亮。灯光布告变换了一行文字:沐浴者请双脚站到地穴中。   他解开浴衣,双脚试探着伸入凹陷的地穴,闪光的布告即刻隐去,随即,一股股热水柱从屋顶、地面和墙壁,上下左右朝他身体冲来。一会儿,水口又喷出团团泡沫,弄得周身滑腻,他正纳闷,另一阵水压轻缓的温水又四面袭来,好不惬意!不久水流戛然而止,四壁又喷出温和的暖气,很快烘干了他的身子。   他轻松地吹着口哨,想着怎样给王大江送一份礼物,又如何花言巧语说动王先生的心,实现他的计划。   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刮脸时,突然灯光牌倏忽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嗵”地倒下了。   “智慧大厦”是一幢高度利用电脑控制的现代化特种研究的综合大厦,里面设有电脑主机、终端显示器、电子邮递、传真机、卫星电话等高技术设施,而且楼内所有的设施都巧妙地连接在一起,使你能从任何一部独立的终端机中得到各种服务。上一世纪末,在英国白金汉群马洛兴建的兰克施乐公司新总部,就是当时全欧洲最先进的“智慧大厦”。   R·朱利叶斯博士在他的终端机前,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敌手匍然倒地,迅速命令:“卡洛斯,率侦缉小队入室搜查!”   脚步杂沓,早已隐蔽在暗处的卡洛斯率一伙警探冲进客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   “乒——乓!”墙头一只珍贵的中国瓷盘被人撞掉,摔碎一地。   “哐啷啷——”几尊精美的非洲木雕也被人慌忙之中碰倒,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有人报告:“搜查完毕。”   有人发现:“抽屉里有新闻文稿!”   壁橱、床柜、工作台,卡洛斯仔仔细细在屋里搜来找去,沙发一只只移开,地毯也都卷拢,却没有发现需要的东西。   “再搜一遍,席梦思软垫、抽屉的夹层都别放过!”朱利叶斯阴沉着脸在终端机前指挥:“在我们严密监视之下,他不可能把影像讯号传回南极;假如资料在他手里,更无法转移出去!”   搜查一遍。又搜查一遍。   现场的报告总是失望而沮丧。   恰恰在这时,朱利叶斯跟前的终端机突然出现一串熟悉的图像讯号,跳跃不停、闪烁不定。   监测人员报告,南极发出的可疑讯号消失数日之后,重新出现!   “奇怪!”R·朱利叶斯略显焦躁,“卡洛斯、卡洛斯——,留下人整理现场,你马上回来!”   “是,明白。”   “智慧大厦”电梯的信号灯每十层闪亮一次,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卡洛斯已经推门而入。   “你看,自从他随王大江离开南极,这些信号就自动消失,这很好理解。”朱利叶斯博士流露出几丝难言的困惑。“而今,他们两人全在我们手里,消失的信号怎么突然出现?”   “这在我们多年的研究中从未遇到,”卡洛斯也面有难色,“我想,会不会研究方向有了偏差?”   “方向有偏差?”   朱利叶斯博士走到窗前,哗地拉开窗帷,对着大厦林立、车流如水而又阴云如盖的市井沉思起来。   “我假设,那批影像资料王大江耍了花招,而根本就没有给电视台长。”   “唔,不对。”朱利叶斯博士摇了摇头,“你想他又是采访、又是报道,难道不正为了迅速搞到那批不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其他人,都弥足珍贵的影像资料吗?!”   博士的推论言之有理,助手的假设也独辟一径。   终端机上一串串图像讯号,恰似神秘的小精灵,在眼前跳跃着、闪烁着,仿佛想冲破什么障碍,又仿佛想把一个秘密昭示给大家。R·朱利叶斯博士绷紧了心弦,他知道一串串极可能成像的讯号,正通过南极功率强大的发射机发送给覆盖全球的卫星电视网,随时可能变作令世人惊骇的图像。那样一来,“智慧大厦”周密策划并逐步实施的“移民计划”将毁于一旦,局面不堪设想啊……   “尽快查明讯号源,刻不容缓!”R·朱利叶斯博士左拳狠狠砸在右掌心。   即刻,新的消息传来——   ABC、CBS、BBC等世界各大广播网披露:刚刚来自南极大陆的消息,数日前随王大江先生前往某城的极地电视台台长……40分钟前突然失踪。他发回南极大陆的大量新闻,以及他与南极的密切联系也在那一刻中断……这引起有关各方密切关注。   六、感恩节祈祷   独树山下,宽阔得没有边沿的草坪,碧绿碧绿。草坪像一枚巨大的绿色磁石,吸拢了城市里千千万万的人。   这是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   春夏寒暑,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浮躁的人们变得虔诚。   这天的日历是红色的,写着THANKSGIV-INGDAY——感恩节。   ……感激上帝的恩泽、感激大自然的庇佑、感激阳光和水,感激稻麦和鲜果。一清早,全城的男人女子、老人孩童都蜂拥而出,暂时抛开粮食配给、抛开令人沮丧的太阳能收集站、抛开南极签证、人口膨涨、噪声和污染,抛开无精打彩的“冬季忧郁症”——在青青的草地上跪倒,向神圣的独树山、向至高无上的主、向心中的憧憬与期冀匍匐下去……   除了战争和火山爆发,成千上万人同时俯仰,成千上万的心灵同声叩问,感恩节祈祷大约是最为壮观的场面了。   王大江和川岛姑娘并排跪倒在人群中,面朝巍峨的神山神树。若干世纪前,那锥形山口喷涌过烈焰、岩浆和气浪,又不知多少世纪前,烈焰熄灭、岩浆凝固,光秃秃的山口奇迹般长出一棵树,高高大大,郁郁葱葱,站在树下能俯瞰全城的生灵,能俯瞰太平洋怀特马塔港湾的万顷碧波。从此,神山神树成了闻名于世的城徽,成了小城居民的图腾。   老人们说,是上帝化身在这里。   史书记载,不是上帝,是大自然的庇佑和福祉。   上帝也罢、大自然也罢,它们都超越了人,哺育了人,世世代代的子孙、祖祖辈辈的传人,理应跪下来顶礼膜拜。   王大江想起小时候在家拜祠堂的情形,他摒除杂念,服服贴贴向独树山、向身下的草坪俯首下去……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俯首草坪的一瞬间,他的额、脸,他的双掌同时触摸到这片碧绿可爱的青草,啊,一阵电击似的震颤传遍全身。   “哦……这草!”他在心里暗暗惊叫。环视左右,人们沉浸在感恩祈祷的庄严氛围,心不旁鹜,目不斜视,没有一点儿异样的神情。   王大江又埋下头来,一点没错,千真万确,“呀——人们怎么粗心、怎么会没有发现,这草!”他瞅瞅川岛宏子,姑娘今天穿一件轻软漂亮、随日光强弱变换色泽的裙衫更显端庄与妩媚。她丝毫不理会王大江的惊诧,身物皆忘地俯首、仰身,再俯首……   感恩节——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   应该是王大江最快乐的一天。   早早的,他和川岛姑娘就偷跑出迎宾馆,手拉手绕过银杉树,又跨过那片宽阔的门前草坪,驱车驶往独树山。一路上,只见人头攒动、鼓乐声声,高擎花束、彩带的孩子们蹦蹦跳跳,欢快的鞭炮炸得一天脆响、飘落满地红屑。   狂欢游行时,有人举着“感恩万物”的木牌,有人表演上一个世纪中国人创作的滑稽小品《超生游击队》,还有人戴着犀牛、老虎、黑熊和独角兽的面具,载歌载舞,煞是快活!一个戴牛头假面的演员奔来跑去,还不时张开大口、喷吐烟火,围观的人们又惊又喜、四散奔逃。   眼看可怕的牛头一摇一晃窜到跟前,川岛姑娘一声惊叫,扑进王大江怀里。   “嗬嗬,害怕了?”   “嗯,真怕人。我很久没看见过这些怪兽动物了。”川岛宏子仰起脸,惊吓中脉脉含情。   “这只是面具你都害怕么?上一个世纪我可没少跟飞禽猛兽打交道。”王大江有点骄傲地撩起衣袖,指着几块伤疤夸耀道:“瞧,西双版纳野牛给我的亲吻!”   川岛宏子依偎在他的胸前,听到一声声有力的心音,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稚弱、真的是娇嫩,她想象不出上一个世纪人们与自然万物厮杀搏斗的豪迈。   大江亲热地扪着她的肩,若有所思地说:“至今我还记得家乡的山林草坡,和小河上窄窄的木桥。从小我就放牛放羊,每逢节日都取出家里那具牛头,蹦蹦跳跳,摇来晃去,吓唬邻居家的小姑娘……”   “小姑娘?”   “是啊,一位美丽的姑娘,那年才十七岁,也爱朝我怀里钻!”   川岛宏子一愣,紧跟着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那时他不也风华正茂吗!   “哈哈,胆小的姑娘总会成为我的妻子。”王大江从昔日的遐思里清醒,似乎觉出川岛姑娘的些许不悦,   “……”   “忘记她吧,”王大江紧紧搂着川岛宏子,“在今天的世界上我只爱你,亲爱的!”   牛嘴不再喷火,演员摘下面具,四散奔窜的孩子们好奇地蜂拥过来,叽叽喳喳摸弄那只奇妙的牛头。   牛头已不是王大江儿时玩耍过的那样,掂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用压印花纹纸裱糊而成,上面粘着一簇簇人工仿制的牛毛。   像他熟悉的牛头、熟悉的电话号码早已遥远如梦,他熟悉的牛马、熟悉的牲畜也远远留在了上一个世纪。现在的人们没见过牛、没见过羊、没见过骡马走兽,偶尔吃一份“牛排”,那也是工程食品厂百分之百的“仿生菜肴”。这令王大江黯然神伤。……   又有喷火的牛头扑过来,惊喜的孩子们又哄地拥上去。熙来攘往中,王大江猛然发现,人们手中的花束——那些色彩缤纷的玫瑰、金菊和素馨花有结实的花瓣,不凋谢、不枯萎,当然也没有香味儿——全是绢绸仿制。   王大江的心被刺痛了,他没有想到牛头、花束和普照大地的阳光,会在短短的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便与人类相距得那样生疏那样远……   路口耸立着一座喷泉。循环水被机器反复搅动后喷向阴沉沉的天空。   这是一尊关于机器时代的雕塑——身着戎装的骑士,怀里抱着尚是婴孩的儿子,婴孩的两只拳头各捏着一颗整粒的原子。   ……王大江这么胡乱想着跪倒在感恩节祈祷的草坪上,向巍峨的神山神树俯下身体,却无意中触到了满地青草。   “啊!”他再也忍不住,使劲儿拽了拽川岛宏子的衣襟,“川岛,你伸手摸摸这草——!”   川岛姑娘毕恭毕敬做完最后一个俯仰。   “快,你摸摸这草呀,它是假的!”   “假的?”川岛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双手在草坪上来回蹭了几下。   “嗯,假的,塑料丝仿造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川岛姑娘睫毛眨了几眨,好像回想起什么,“喔,您的意思我懂了。您说的那种真正的、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青草吧,啊,许多年前便已灭绝,只有博物馆还珍藏着它的标本。本世纪来,不仅本城,地球上许多地方都铺设人工草坪,我们日本也这样。”   “这是真的?”别提王大江心里多么难受了,他想起纸糊的牛头,想起每天清晨自己不过是踏着没有露水的塑料丝来回跑步、打球;黄昏苍茫,透过客房的落地长窗,他不过是眺望着全城大块小块的塑料草坪大加赞叹。喔,这一切全是假的,假的!   “喏,还有路边的银杉和水曲柳,”川岛宏子不愿再向重新生活的他隐瞒什么,她想把世界真实地坦露给她爱着的人。“银杉和水曲柳不过是承包给‘森林集团公司’一棵棵制成,再像埋电线杆子一样,捣坑、掘土、成片成片地竖起来。……您难道没有发现,秋风冬寒之中它们也不曾沙沙落叶吗!”   王大江心乱如麻,他知道植物为人类提供百分之六十的氧气,还能够净化空气,灭菌、除尘、调节气温和空气湿度,难怪本城居民忧郁多病,迎宾馆的客房也门窗紧闭,原来是缺氧,全城缺氧啊!他恍然大悟。   祈祷后的人们四下散去,神圣的一刻流逝了,男人女人们又重新去排队等候南极签证,重又抱怨故障频频的太阳能收集站,灯光广告无情地宣布:去太空站的客票又涨价1万美元   这就是今日的地球?!   王大江在感恩节里油然而生的好心绪,被比比皆是的假树木、假草坪搅得心境大毁,愁容满面。如果说南极的冰封雪埋没能夺去他生命之火,是因为对大自然深深眷恋的话,那么今天的祈祷还能留给他什么呢?大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他扭回头想对巍峨高耸的独树山倾诉些什么。   蓦然回首时,王大江简直如雷击顶,一下子愣在原地——   原来祈祷仪式后,有人正攀上那株神树,动手锯掉几支已成枯槁的树桠。旁边,人工仿制的新的枝杈,碧绿碧绿,正被大吊车高高托起,从容不迫地对接上去……   七、凶吉难卜   他转过身,面对功率强大的发射机,颓丧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有人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怎么样?”   “还有希望吗?”   “再试一次吧,或许——”   “唉!”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伸手关掉连接卫星电视网的红色按钮。“不行,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图像就是出不来。”   “为什么?”   “奇怪呀,发射机工作正常,卫星电视网传输其它节目也从无差错,怎么偏偏这节骨眼……”人们大惑不解。   意义重大的发射工作进行了多次,谁都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   “是呵,这是为什么呢?”著名的“彩虹勇士”号停泊在南极海岸,设备精良的发射中心就设在前舱。作为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的旗舰,“彩虹勇士”号为保护地球生态、维护人类环境屡经艰险。窗外,南极短暂的夏夜已经过去,晨曦初露,云霞斑斓,阿德尔市区一幢幢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房屋,鲜亮夺目,纤尘不染,宛若皑皑冰原上盛开的雪莲。   作为南极人,他有笑傲冰雪的自信与豪迈,作为绿色和平组织的新一代领导人,他更对南极、对亚非欧美、对地球——人类文明的摇篮,倾注着深挚不倦的爱。他曾驾驶被修复的“彩虹勇士”号,在英格兰海拦住10万吨级巨轮,反对向海洋倾倒核废料;他又在巴拿马运河边痛斥滥伐森林、使河水干涸的木材公司老板;在日本横滨,他精心扎制了一具充气鲸鱼模型,反对渔业资本家滥捕鲸鱼,竟被无辜关押,一旦出狱;他又无所畏惧地在停泊港湾的船体上涂写大幅绿色标语……。他的职业是医生,南极的医生,拯救生命是他的天职。就说那位王大江先生吧,上一个世纪的科学家,是他拯救了他,使他奇迹般地活过来,而且活得健健康康、硬硬朗朗,“智慧大厦”的首脑们对王大江畏惧三分、视为敌手……他这么想着、徘徊着,一路巡视,总控制台上红绿信号灯如星辰闪烁,令他思绪飞驰,突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王大江的影像磁带上……   “哟!”他心弦一颤,“会不会,故障会不会就出在它们上面……!”   昼夜跟踪的图像讯号电光石火般倏忽消失了,“智慧大厦”的监视屏好像被飓风一卷,剩一块寂寞的空白。   “报告,讯号消失!”   “注意讯号消失原因。”   “啊,太好啦……”卡洛斯兴冲冲奔进办公室,“朱利叶斯先生,我们的干扰成功了!”   “哦,干扰成功?”R·朱利叶斯博士一直全神贯注坐在终端机前,接受报告,分析各种情况资料,“上几次图像讯号我们也曾实施干扰,为什么……”他手掌摸了摸下颏,眉心皱拢,突然兴奋地一拍靠椅扶手,霍然起身。“卡洛斯,依我看,讯号消失不大可能是我们的干扰,我揣测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故障!懂吗——出人意料!”   卡洛斯的满心愉悦烟消云散,他愣怔怔站在博士跟前,表情有些尴尬。   “我假设,这批影像资料或许不在王大江身边,也根本没有被那位电视台长弄走,恰恰在王先生抵达本城之前,就已被第三者掌握!”   会有这样的事情?卡洛斯不肯相信。   R·朱利叶斯静思默想,两眼透出鹰隼一样的光芒。独特的经历构成他独特的人生;特殊的职业呢,又造就了他多疑善变、刚愎自用的性格。在风险处处、敌手如林的世间,他终生信奉这样的名言:人们都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号邮船的甲板上,争夺一把著名的躺椅。——对于朱利叶斯,这句名言出自一次刻骨铭心,世代难忘的海难事件。公元1912年4月10日,有11层楼高、相当于3个足球场长、号称“永不沉没之船”的Titanic邮轮从英国首航美国,不幸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没,船上1112人同时遇难,酿成震惊世界的海难事件。而著名的泰坦尼号船长不是别人是朱利叶斯的曾祖父!当年老人的狂妄疏忽,成为整个家族洗刷不尽的羞辱。   “博士先生,那之前,王大江他一直在阿德尔市救护中心接受治疗。”接连几次失误,卡洛斯已隐隐觉察到朱利叶斯对他的不信任“不,你不要急于解释,解释是软弱者的盾牌。”朱利叶斯猛地转身,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同时我又第二个假设:那出人意料的故障不是发射机、不是卫星网,也不是我们的干扰,而故障恰恰在图像本身!”   “图像本身!”卡洛斯心里一惊,觉得这假设简直不可思议。   R·朱利叶斯自言自语,“这一批磁带,不是存放在档案馆,而是随它的主人在极地的冰雪中掩埋多年……”   博士的话一下子拨亮了卡洛斯的思路,“噢,您是说磁带——影像磁带出了问题?”   “你以为如何呢?著名的泰坦尼号邮船有当时先进的导航仪,有双层船底水密舱,但它偏偏忽视了春日里正在融化的冰山……”朱利叶斯谈锋颇健,“影像磁带在冰雪中埋藏这么久,还会有图像发射给卫星电视网吗?”   “啊呀呀!”卡洛斯恍然明白,“为一堆或许早已磁化的空白磁带,我们真傻、真傻!”   “来,放松放松吧,卡洛斯——喝点杜松子酒还是威士忌加冰块?”R·朱利叶斯将两只酒杯斟满,“来呀,伙计,干了它!”   八、记忆永恒   “亲爱的,你别,你别拦住我,你放开——这是我最后的抉择了!”   王大江几次想挣脱川岛姑娘的手,奔向那台记忆发射仪。   “不,你不能这样!”   川岛宏子抱住这位从上一个世纪的漫漫长途跋途而来、好不容易才重获生命的科学家。   “川岛,我爱你,求求你放开我!”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样有危险呀——大江!”川岛姑娘几乎是在哀求他了,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你,你好不容易才从南极的冰雪中苏醒过来,好不容易才有了生命、有了记忆、有了我们的爱……大江,你就忍心一下子全毁了吗!”   他铁石般的心被姑娘的话灼得发烫。   “……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样多风险,闯过了那么多难关,大江啊,我只求你健健康康活着,一心一意爱我。……你知道,我孤零零地没有祖国,我从地震、海啸和火山灰里逃出来,没有勇气活下去……眼下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大江……”   川岛宏子泣不成声,她浑身颤抖,心里一阵阵发冷。这些日子她被大江的爱温暖着,不去回想日本沉没的惨状,而如今为了劝阻大江,她自信她的肺腑之声一定能打动他。   王大江一把搂住川岛宏子,男子汉的眼泪一颗颗宛若蜡液,火辣辣滴落在姑娘的肩头。   “川岛,我的亲友们早已联络不上,茫茫人世也只有你一个亲人……我爱你,川岛,我多少次对自己说,我怎么会突然从死亡中醒过来?又为什么复活了生命和爱?这不都是因为你么!我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的姻缘,不然怎么会一睁眼就有你迎上来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   “我想过,川岛,如果我是个普通人,我真会带你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为你活着被你爱!可我……”王大江的心被感情的波涛托起来又摔下去,“川岛,我爱你,但我也爱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星球。怎么办呢?事情你全知道了,台长先生失踪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那些珍贵的影像资料也在极地的冰雪里消磁报废,人类的愚昧和狂暴正一天天摧毁大自然,‘智慧大厦’放弃地球的移民计划紧锣密鼓,一天比一天逼人……”   客房里那台高清晰度的大屏幕电视机一直在工作。二十秒钟广告、半首歌曲、一幅漫画,一幅抽象派的拼贴画、一则短讯,然后再来几下破格摇摆音乐——乐手穿着破烂圆领汗衫,还用安全别针把裤子扣在一起……   新闻播音员广播刚刚收到的“移民快讯”:   ——各国政府一再请求之后,南极当局被迫同意即日发出特种移民签证8000份,请本城持有E、F、N序列编号的申请者,立刻去南极领事馆排队等候。   ——世界各大银行今日起发行一笔巨额“无国家标记”货币,便于移民者使用。   ——国际太空移民集团将在本城增开飞往月亮城和DF—4、RF—7、JS—134太空镇的特别航班……   “啊,看到了吗,亲爱的川岛!”王大江的心被这一条条无情的“移民”消息鞭打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慷慨陈词:“人类啊,你是万物之灵,你是生灵之英。你聪明、你智慧、你气吞山河、掌握乾坤,你能在冰冷的山洞生起篝火,你能在探险的木船设下罗盘,你能把矿石冶炼成钢轨桥梁,你能把卫星送入太空,还能在南极建设城镇,用电脑操纵世界……但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啊,你也如蚂蚁一样肆意挥霍着地面上的一切——使江河干涸、大海发臭,使空气中毒、森林毁灭,使草原变成沙漠、高楼侵占良田……为什么你不怜悯花草树木,不心爱流水湖泊,不珍惜矿脉油田,不宠爱走兽飞禽,甚至不保护生你养你的家园!”   川岛姑娘抹去眼角的泪花,她完全被王大江这一席发自肺腑的疾言快语所打动!   从她出生到现在,不论在日本还是在本城,新世纪的人们从来没有大江这样痛心疾首的忧患,自然也很少洋溢这火一般灼人的爱心与激情。“假如人类多几分忧患的激情,世界或许会是另一个模样”——天皇在日本列岛如“泰坦尼号”一样沉没时发出的喟叹,此刻撞击着川岛姑娘的心。   “上一个世纪的苏联昆虫学家施万维奇,曾在列宁格勒大学工作。他终生研究蝴蝶翅膀的花纹,因此受到了许多人的轻蔑与嘲笑。不久,震惊世界的苏联卫国战争开始,列宁格勒被敌人重兵围困。军事目标、交通设施、防空掩体必须伪装起来,人们却束手无策。紧急关头,施万维奇从蝴蝶翅膀花纹的构图获得灵感,发明了迷彩伪装,从而使列宁格勒免于空中威胁。战后,人们颂扬他,嘉奖他,但我们的昆虫学家却一往情深地说:嘉奖蝴蝶吧,嘉奖我们的造物主!直到如今,著名的奥赫金公墓里昆虫学家的墓碑上,还镌刻一只他心爱的蝴蝶翅膀花纹……   “也是在上一个世纪,86岁高龄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独自来到弗罗里达东南著名的‘西棕榈海滩。’老人在当年伟大的哥伦布发现北美洲的登陆点久久徜徉、久久徘徊……此时繁花似锦、碧草如茵、海浪像雪、阳光若金……不远的卡拉维拉尔角航天基地,不时有火箭卫星、航天飞机升空的轰鸣和气流鼓荡着,海洋和空气也悄悄地弥漫着有害物。但人们沐浴着阳光、嬉戏着海浪,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这时,诗人来到他们当中,讲了一个震颤人心灵的故事——你们知道吗,今天,当美国人站在国家博物馆一只小鸟的标本面前,都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不得不觉得由衷的卑微与惭愧。   “曾几何时,这干枯的小鸟曾是北美洲上空遮天蔽日的游云,曾是纽约、芝加哥和波士顿名餐馆里必不可少的佳肴美味,曾是当地居民举枪即得的普通猎物。当时,这种名叫‘旅鸽’的小鸟是地球鸟类中最庞大的家族。每当一个迁移群飞来,黑压压如云幔,400公里不见天日。这样一个50亿只的巨大物种,若任其自生自灭大概要数百万年。可是,弹指一挥间,短短几十年,美国人的胃口竟然神话般地将如此庞大的物种,吞剩下最后一只可怜的标本……   “1914年,最后一只旅鸽在美国辛辛那提动物园悄然长逝,美国人这才如梦方醒似地惊惶起来。政府悬奖,谁找到一只旅鸽赏1500美元。可是人们望眼欲穿,悠悠白云,渺渺青天再也没有了旅鸽的身影。那一年,诗人弗洛斯特还是孩子刚刚记事,他所见到的永远是一只不会飞翔的标本……   “诗人的故事如拍岸的惊涛,撞击着后人的心.人们簇拥在诗人身旁,听他苍老却又宏亮的声音,朗诵那首著名的《生命前进着》(LifeGoes On)——   ……我来的时候,   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   我临走之时也不愿它是。   这些树,这些草,   这些生长着浆果的灌木,   在我离去你也离去了之后   还应该发荣滋长!”……   电视机里一片晃动不清的图像。   那些如梦呓般扰人的“移民新闻”,不知为什么一条也听不清楚了。   川岛姑娘简直被突然间神彩飞扬的王大江迷住了。她觉得自己跌落在一种神圣、高尚而又美好的氛围里。她开始冲破了世纪与世纪的隔膜、冲破过去生活里凝滞、冷漠的硬壳,新的憧憬、激情如春笋出土般在她心里滋滋地萌生。   “不要说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呵,我的同胞手足——那天,感恩节游行,队伍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艺术家,身着草服,驾驶一辆植草汽车从安第斯山中赶来。她风尘仆仆,行程万里,一定要让本城的人们观赏她以工艺学与自然美相结合的不凡创造——她在汽车及衣服表面涂一层石油产品的粘合物质,再喷上青草种籽。为了经常保持湿润,她每天给衣服和汽车洒若干次水,使青草发芽育成。   “艺术家站在她的草车上大声疾呼:啊,妙极了,真是妙极了!穿过布纹长出的草根正搔痒我的肌肤,绿茸茸的青草爬满车身,更使你感觉到周围全是生命、活泼泼的生命!   “对于人类、对于大自然,对于我们的星球,最宝贵的不是金钱是生命。创造生命,我们的祖先付出了多少数不清的辛劳与时光,难道我们却要把一个千辛万苦才有生命滋长的地球重又抛给死亡吗!……”   王大江激情豪迈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他身体摇晃几下,“嗵”一声倒卧在地。   “呀!”川岛姑娘猛然惊醒,慌忙扑到他跟前,“醒醒,大江,你醒醒呀!”   慌乱中,她的手触到两根细细的红线。   这红线如两道血脉联接着那台记忆发射仪。而一对尖尖的触针,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大江悄悄刺入自己的太阳穴,深深扎进大脑……   客房里的电视屏幕奇迹般地出现了新世纪人们从未见过的画面。   画面美极了,美极了。   美丽的画面上缓缓淌过人们已经陌生的那曲《蓝色的多瑙河》……   那是上一个世纪的群山、江河、丛林草原。   那是丰饶美丽哺育过人类的蓝色星球。   ……不论是南极救护中心还是“智慧大厦”,不论是滑跑离港的空天飞机还是本城居民的“蜂巢住宅”都能收看。   呵,王大江的记忆没有被冰雪封冻,也未曾在极地消磁,当年他千辛万苦用心灵的镜头摄取的美景,正被强大的卫星电视网接收下来,传播开去……。   阿德尔角的红色小楼里,救护中心主任已离开“彩虹勇士”号旗舰,正在抢救另一位从冰雪中救起的探险者;BBC广播网披露了极地电视台台长被暗杀的消息,几个大财团企图在王大江身上大发其财的丑闻。而R·朱利叶斯博士气急败坏,“嚓吧”捏碎了玻璃酒杯;卡洛斯的妻子来电话,说又做了新鲜的炸鸡块,今天是周末,等他回去晚餐……   川岛宏子深情地搂着王大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他。理解了一位献身科学、献身人类幸福的人,不论他活着还是死去。   此刻,王大江心明如镜。他知道,或许记忆发射之后,他的大脑将严重受损,刚刚获得的第二次生命又会蒙受苦难。但他毕竟扑倒在大地上,眼前正徐徐展开一幅在空天飞机上眺望地球的壮美一幕——   ……一团团星云扑来,一颗颗流星飞走。飞机从地球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眼看太阳一点点由紫变蓝、由蓝变红、刹时间纷呈异彩,照亮了这颗大陆与海洋紧紧拥抱的星球。 《故土难离》 作者:金平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孔斌 - 智慧病毒.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K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智慧病毒》 作者:孔斌 正文 智慧病毒   1994 第2期 - ’94科幻征文奖   电话铃又响了。   艾辛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莫愁’咨询热线,竭诚为您服务。”他的语气轻柔、温和。多年的经验证明,这样能消除对方的焦虑,使忧心忡忡的人们把胸中的郁结一吐为快。   起初,话筒寂然无声,继而传来一声叹息,如游丝一缕,飘荡不绝。   艾辛微微一愣,随即按下桌旁一颗红色按钮。宽敞的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寂静,同事们纷纷扭头望着他。有人低声地问:“怎么,又是那个奇怪的电话?”   “你和她多讲几句,让我查查她是从哪里打来的。”坐在电脑旁的琳急促地说,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荧屏闪动起来。   墙上的放音器里,开始传出那谜一样的叹息。这是一个女性纤细、虚弱、疲惫的声音,你的脑海中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病榻上的女子。她重病缠身,气息奄奄,以泪洗面,愁肠欲断,正是红颜薄命。这叹息声如泣如诉、回转飘曳,扣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   尽管艾辛没有多问,但从她以前几次电话透露的点滴情况看,她患的是一种异常凶险的病毒感染。病毒在她脆弱的躯体内疯狂繁殖、四处蔓延,吞噬丰富的养料,排泄致命的毒素,闭着眼睛你也能想象如此的蹂躏会怎样摧残她的身体。这是一场免疫系统与病毒的恶战,但她毫无取胜的希望。接到她的第一个电话后,艾辛就毫不迟疑地建议她立刻去看大夫,把病毒彻底消灭。   出乎意料的是,她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而且口气是那么不容置疑。   这是因为她看破红尘,但求一死,还是因为另有隐衷不便在电话里详谈,艾辛不敢妄加揣测。但是他明白这女子的生命已悬于一发,全看他能否好言规劝她去就医。也可以说,她的生命此刻便在他手中,稍一不慎就会杳然逝去。   电话里叹息声渐止。一片死寂。许久,才有低微的话音传来:“艾辛,你好……”   “你好。”他踌躇着,决定再作一回努力,“今天你精神好多了,真替你高兴。可你还是该去问问医生,请他开点药,把病毒消灭干净。”   “别说了,艾辛。我不想听这个。”她轻声打断他,“至于那些病毒……”   “要斩草除根!”   “我下想伤害它们,”那女子淡淡地说,“但愿它们自己会意识到它们的过错吧。”   艾辛一向认为,自己并不是孤陋寡闻的人,但是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思议”!这慈悲心肠的女子竟然对病毒也同情起来,却不转念想想,无恶不作的病毒怎会突然悔过?她就象那寓言里的农夫,用体温焐暖冻僵的毒蛇,反被毒蛇一口咬死。他不禁怀疑这女子的神经系统,有没有受到病毒的破坏?但不管怎样,他必须尽快使她摆脱这种荒唐的念头。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前学过的那一点病理学知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病毒向正常机体发动猛攻,带来疾病与死亡。   他斩钉截铁地主张立即把病毒全部杀死。   但是,他只听见一个回答——“不!”   艾辛默然良久,才不解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那女子沉默片刻,说道:“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毒。”她的声音神秘莫测,宛若在讲述一个亘古的秘密。   “怎样不普通呢?”   “它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特点,所以它们才如此穷凶极恶,但也正因为有这种特点,我才看见了一线微茫的希望。”那女子的话仿佛是天外来客的呓语,令人无从理解。   “那么这是什么特点?”他追问道。   “它们有智慧。”   艾辛愕然!胡言乱语、怪诞荒谬,这是典型的神经错乱的症状。莫非这女子的病症已到晚期?莫非她纤弱的大脑组织也已被病毒破坏殆尽?莫非再高明的大夫对她的病也只能长叹一声回天乏术?他微嘘一口气,摇了摇头。   然而他的责任心在催促他作最后的尝试。也许他三言两语就能把她从梦魇中惊醒,也许他一番话就可以说服她去找医生,谁能说得准呢?   “病毒是不可能有智慧的!”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它们不过是能够复制自身的蛋白质而已,怎么会和人类一样是智慧生物?如果病毒有了智慧那就太可怕了,它们会更加阴险毒辣,为所欲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啦,别再胡思乱想,趁早请医生把它们消灭干净才是。”   “不!”那女子的声音稍稍有点颤抖,“有时候我真不明白生命体之间为什么总是血淋淋地杀戮!杀戮!杀戮!我们为什么从不想到我们杀戮的对象,也是一个生命,一个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感情的生命呢?”   她的思维一片混乱,无法理喻。艾辛绝望地攥紧了电话。   “可我们谈的是病毒啊!”他仍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它们没有思想,它们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不停地攫取:对它们绝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斩尽杀绝,才能免除后患!”   那女子不理会艾辛的规劝,只管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如果病毒和我能互相理解,能意识到对方是智慧生命,是大自然亿万年进化的结晶,那该有多好呵!你且想想,那些病毒不也蒙在鼓里吗?对它们可怜的视力来说,皮肤、血管和肌肉是多么广阔无边的天地呀!对它们短暂的生命来说,我的躯体不就象永恒不变的世界?它们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地方,竟是一个活的生命?我一定要告诉它们,我和它们一样有生命、有感觉、有思想,而它们所做的一切,对我是多么有害。不!它们不能杀死我,因为离开了我,它们也无法生存。”   她停下来虚弱地喘息着。   完全疯了,艾辛不无悲伤地想。   “我要研究它们的文化与科学,掌握它们的语言,和它们对话,要它们停止破坏。要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这是不可能的。”无奈中,艾辛只能这么说。   那女子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但是她令人心颤的声音仍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使办公室里的人一时间都成了凝固的石像,无法说话,也无法思考,只有那声音在空中回荡,回荡,久久地。   艾辛若有所失地放下话筒,心头掠过一丝惆怅。   众人的目光渐渐地聚向琳。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电脑荧光屏,仿佛中了美杜莎的魔法。   “奇怪,太奇怪了。”她喃喃道。   “那女子从哪里打来的电话?”艾辛急切地问。   “是国际电话,经过‘盖娅’号通讯卫星传送。但是当我要求卫星电脑显示电话来处时,卫星发来的是这个图像。”琳站起身,指着荧光屏。   屏上缓缓转动的,是蓝宝石一样的地球,那样脆弱,那样孤独,那样悲伤。   “进一步测定表明讯号竟然直接来自地球内部……”   地球在灿烂星群的映衬下,恰如一位女神忧郁的蓝色眸子,满含泪水注视着人们。   这注视既是柔和的,又带着深深的责备。艾辛慌乱地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难以置信!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女子——   清风吹拂,吐故纳新,那不是她轻轻的呼吸么?   湖海江河,奔流不息,那不是她循环的血液么?   岩浆涌动的地心,给生命带来无尽的热量与活力,那不是她火热的心脏么?   人类在她身上繁衍生息,洋洋得意地自以为是万物之灵。这些鼠目寸光的“病毒”怎么可能想到:   脚下万古长存的地球,竟也是奇妙的智慧生命…… 《智慧病毒》 作者:孔斌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昆鹏 - 一个老流浪汉的自述.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K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一个老流浪汉的自述》 作者:昆鹏 正文 一个老流浪汉的自述   唉,既然你们非得要我讲,那就讲给你们听好了。   其实不是我不想讲,而是我这辈子实在没什么精彩的,除了流浪,还是流浪。   当然,流浪生涯中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支小插曲……算了,不打岔了,喝了这杯我就给你们讲。   从哪儿说起呢?万事都有个根,反正是你们求我说的,别嫌我罗嗦,让我从头讲好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   到底多大,记不清了,反正是刚从比斯星球——就是我的母星——一个不算太有名但还过得去的大学毕业出来。   对了,我本来是学医学的,不过对各星族的语言、文化特别感兴趣,经常不务正业,看些这方面的闲书,以致耽误了学业,勉勉强强才毕了业。   我向来自傲于语言方面的才能,就索性不提医学,想凭着语言才能挣个好职业,没料到却到处碰壁。   嗨,甭安慰我,我早想通了,没什么可垂头丧气的。   那年月,比斯星上就那么回事,你说得不错,别的星球上也差不多。   学生们靠着关系进大学,再靠着抄袭啦,同教授拉关系啦,总能拿个高分,混个好职业,或者也留校混个教授,没什么好夸耀的。   等他们爬到教授,也就那个样子,看看现在有些学者们什么水平,咱们心里都清楚……好,好,不说这个,喝上一杯我就说正经的。   上了年纪,是爱唠叨。   该说哪儿啦?啊,教授们。   对,别看我勉强毕业,可我凭比斯星三个漂亮的太阳起誓,那可没有一个字是抄来的。   总之,我一个穷学生,又毫无背景,怎么能找个工作安身立命呢?终于我一狠心,用身边所有的钱买了一张星际航班的单程票,离开了比斯星。   我一心要找个干净的星球生活,永远离开那乌烟瘴气,让我窒息的黑比斯。   我到了离比斯不远的一个星球,因为我的钱只够到那儿,可是,那儿也和比斯一样。   我失望了,只好打打零工,偷偷看几个病人(我没有那儿的工作许可证),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又搭星际航班去另一个星球。   就这样,一个星球又一个星球,不停地寻找又不断地失望,我成了一个星际流浪汉,身无余财,除了一身衣服,就是攒了满脑子的语言知识、行医经验,还有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见解。   这种生活也不错,是不是?自由自在的。   我打定了主意,哪怕漂流一生,也不在龌龊的星球生活。   可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中断了我的流浪,那是我在乘坐卡诺星际航行公司的航班时,不小心睡过了站。   航班的指令长看我一副寒酸相,认准了我是故意逃票的,非把我赶下飞船不可。   甚至还没到下一站,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抛在了一个恒星的第三颗行星——蓝星上。   那是个未设站的星球,因为蓝星的人们还没发展到与其它星球进行交流的程度。   星际法规定,严禁以任何方式影响这种星球的文明进程,所以星际航班是不会停在那儿的。   可是那个指令长——我真不知该恨他还是该感激他——竟完全不负责任地把我抛在那儿,大概也算是对我的惩罚吧。   我被抛弃在一个黑暗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那圆盘似的航船一掠而逝。   孤零零地待在那未开化的星球上,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倒不是指生存方面,你们也知道,宇宙间的智慧生物在外形、生存条件、生理功能上是相似的,蓝星上既然有智慧生物在发展,我当然也就能生存。   我甚至还听说蓝星的空气、植物,尤其是水很可爱,外星的阔佬们常常乘私人航空器去轻松一番,当然,对于星际法,他们是根本就不必考虑的。   我指的是我该做点什么?我可没有私人飞船,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漂流了,这个原始的星球将成为我的终身流放地。   我就孤单单地在这里生存下去吗?或者能和这里的野人们共同生活,如果他们不把我吃下去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在我身处的这片地方压根儿就没有人迹。   我默默地坐在石头上,瞪着遥远的星星,胡思乱想直到这个星球在出现。   周围渐渐明亮,薄雾若聚若散,清新醉人的空气让我浑身轻快得想高高跳起来。   我精神一振,仔细打量所处的地方,这是个树木葱茏的山谷,林壑幽静,宛若仙境。   这时传来了好似鸟儿的歌声。   我早就听说蓝星的鸟儿歌喉动人,比多尔顿星的鸟儿歌声还美。   卡里老兄,别生气,你要是亲耳听到的话就会承认的。   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有一个声音最悦耳。   我迷醉地听着,不知不觉学着那歌声,很快就忘却了忧愁,忘却了这里是蛮荒之地,只觉得人间仙境不过如此,干脆跳进清洌的湖水中,尽情享受这天堂里的每一分好处了。   正在我忘形地抚弄湖水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岸上。   我急忙寻找我的衣服,却发现在那个人手中。   我只好僵立在湖水中,不知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唉!我怎么给你们形容,我怎么才能让你们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与感觉?想一想吧,我刚被放逐到一个落后的星球上,正赤裸裸地在湖水中洗浴,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正看着你。   那是个很年轻、很干净的女孩子,就像我一心寻找的干净的星球一样。   一望而知,她是属于这片山林的,同山林一样迷人,而且从她身上,我看不出野蛮的迹象。   她手里正捧着我的那件长长的外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兴奋与梦想。   “喂,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问,指了指淡蓝色的天空。   我点点头,心想原来刚才那个最动听的声音不是鸟儿,而是她。   我学会的是她的歌声。   她又仔细地看着我的外衣,又问:“那么,你是神仙吗?我只听说过七仙女游天池,不知道男的神仙也会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就靠近她想拿回衣服。   她很快闪开了:“不行,你得先答应我不回天上去,我才给你。”   她可像比斯星上的太阳一样美丽啊!就算她赶我走我也不愿走啊。   我自然真心实意地点头,这才取回衣服。   我穿戴整齐上了岸,看到她正忙着编一个小花环,就在她身边坐下,想从她那儿了解这个星球。   “你怎么知道我从天上来?”   “你的衣服嘛!长辈们说‘天衣无缝’,你的衣服就没有针脚,凡人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做的,是细胞按要求生长的,所以没有缝。”   她迷惑地看着我:“我听不懂。”   “没什么,我乱说的。”   我后悔忘了她是这个落后星球的人类,赶紧转移话题,“你的衣服也很漂亮啊。”   “别取笑我了,这是我用自己织的粗布做的,哪儿会好看。”   “你穿着就是好看。”   她的脸红起来了,眼睛也不再望着我:“我得走了。   我把羊群留在那边了,得过去看看。   那你也回天上去吧,我不把这事告诉别人,没人会打搅你玩耍。”   “我不回天上去了,我就呆在这儿。”   她偷偷瞟了我一眼,头埋得更低了,细声说:“我真得走了。”   她缓缓走去,我听到她的歌声在林子里渐渐飘远。   又无事可干了,我坐回到刚才同她说话的地方,看到她编好的小花环正放在地上,就捡起来,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回想她的到来与离去。   在太阳到头顶的时候,我开始学着编花环,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停手休息。   第二天,鸟儿早早就把我唤醒,我又笨手笨脚地编花环。   想不到我这个在宇宙间纵横来去的星际居民竟然这么笨,一直到她的身影出现才编好一个奇形怪状的大花环。   这次,她把她说的羊群都带来了,是些白白的小东西,在绿草地上更显可爱。   趁她正忙着把羊拢在一块儿,我想把花环套在她颈上,但是花环太大了,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连她的双臂都圈住了。   她吓了一跳,却没有生气,只是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又格格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歌声一样飞扬。   我们就这样每天在湖边聊天,其实总是她在说,我在听。   她总是问我天上什么样儿,我却说不清楚,于是她就给我讲她的村落,她的父母,她的小羊。   虽然她说的我也不大明白,可是我很喜欢听她讲述。   她讲得最多的是她从老人们那儿听来的数不清的故事,都是些很美的关于蓝星人的生活的故事,也有一些牵涉到我们宇宙人。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鸟儿在天上飞来飞去,我问她:“你讲了那么多故事,可是没有一个像我们的。   你说,有人和我们一样吗?”   “有的,可是我不给你讲,你会笑我的。”   “讲吧,不然我就不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   “真的有,我拿你的衣服就是从故事里学来的。”   于是她给我讲,有一个勤劳善良的砍柴郎,在天池边遇到正在洗浴的七仙女,他藏起她的衣服,使她不能回天上去,终于她们相爱,结婚,生儿育女。   讲到这儿,她停住了。   我逗她说:“难怪你抢我的衣服,原来舍不得我走。”   她却一言不发。   我抬起头来一看,她已满面泪痕。   “你怎么了?”   “他们太像我们了。”   “那又怎么样?这不是很好吗?”   “不好,结果很不好。   后来,七仙女的妈妈把她抓走了,不许她和凡人在一起。”   我想,那准是某个阔佬的千金来蓝星玩,爱上了蓝星人,最后不得不被迫离开。   这样的传说,宇宙中也有流传。   可我不一样,我没有私人飞她也轻声相和着,直到深夜。   后来,我和萍儿有了两个比小鸟和小羊还可爱的孩子,也和故事里一样,一儿一女。   在夏夜的星空下,在寒夜的炉火边,萍儿也常常给他们讲故事。   孩子们最喜欢听那两颗星的故事,老是让萍儿一遍又一遍地讲。   那也是说天上人和蓝星人的爱情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蓝星上流传的这种故事特别多,也许我也会留个故事呢。   你们想听吗?其实你们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富翁达拉斯的女儿爱上了个蓝星小伙子,达拉斯觉得女儿给他丢了面子,于是派人把她抓了回去。   谁知那个小伙子竟然乘着姑娘的航行器紧追不舍,达拉斯怒不可遏,一声令下,摧毁了小伙子的航行器。   姑娘悲愤之中,引爆自己的座机殉情了。   记得当时有位诗人吟咏了这件事,叫什么——《蛮荒之恋》。   可能是爆炸的闪光太亮,使得蓝星上的人们认为是恋人们的生命化作了星辰,还硬指着迪尔星和里宾星称为牛郎和织女。   当然,我从未把真相告诉萍儿,虽然每当想起这对恋人,我就觉得害怕。   蓝星的一天很短,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跟萨里尔星的一天差不多,以我的寿命,能在蓝星生存四五十万天。   但是蓝星人寿命很短,只能生存三四万天,也就是他们说的“人活百年”。   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相伴着度过了蓝星上十四个年头,合成标准星际年还不到一年。   我越来越觉得蓝星其实就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星球,是个干净的、未被玷污的世界。   如果也有发达的科技,就是完美的天堂。   但是完美是不存在的,我能在这样的星球上生活,已经是命运对我的厚爱了。   就在我死心塌地地想陪着萍儿过上一百年,就算送我一架航空器都不想再离开的时候,我心底最恐惧的事发生了。   那也是在一个晚上,一架航空器从天而降,说是要接我回文明社会去。   尽管我一再表示不愿离开蓝星,情愿老死蛮荒,而且我也无力支付返回费用,还是从流泪的萍儿怀中被强行拖走,塞进航空器。   就这样,在萍儿和儿女的哭喊声中,我像当初被迫来到时一样,又被迫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卡诺星际航行公司的竞争对手比多英星际航行公司早就想找借口对付卡诺了。   这回借着我被抛在一个不得打扰的星球上的事,大做文章,想从违反星际法啦,对顾客不人道啦,毫无责任心啦等等方面将卡诺公司置于死地。   于是派了一架航空器来接我做证人,同时也让舆论渲染一下比多英的顾客至上的责任感与人道精神。   为了能够回到萍儿身边,我对比多英极为合作:我听凭他们用我的名义上诉星际法庭,在舆论上反复抨击卡诺的毫无信义,巡回各地演讲宣传……总之,我竭尽全力帮助比多英,终于在一标准星际年多以后,比多英大获全胜,一统天下。   哼,你们猜怎么着?你们不会猜到的,凡是有心的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们要我付清接我回来的费用和我打官司的费用,因为上诉用的是我的名义,比多英付的钱。   可我是个穷光蛋啊,面对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我不得不在星际航班上服务了四十标准星际年,四十年啊!终于还清了债,我也老了,算一算萍儿也不在了。   我这个老流浪汉,除了流浪,还能干什么?对,还能喝一杯,解解忧。   来,喝!我给你们唱支蓝星的歌。 《一个老流浪汉的自述》 作者:昆鹏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ljlzgb - 三体之L体.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正文 代前言   原帖地址:http://tieba.baidu.com/p/1942717572   没有最黑,终极黑,只有更黑,崩溃黑   和大家一样,读完三体之后我被深深的震撼了,言语难以描绘那种发自灵魂的悸动。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愈是经常和持久地思考它们,对它们日久弥新和不断增长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实着心灵:我头顶灿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大刘的三体同时摧毁了这两样东西:头顶灿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灿烂的星空变成了恐怖的黑暗森林,道德法则在血腥的猜疑链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这些天当我在夜晚仰望苍穹时,熟悉的夜幕与繁星却让我有了一种无比的敬畏与压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大脑怎样深邃的思维才能写出这样无比沉郁纯粹理性的文字呢。   仿佛一个外科医生用冰冷的器械肢解尸体一般,大刘肢解了我们心中的文明,我们心中的未来。   我怀着无比谦卑的心情在这里写下文字,为的是纪念自己的一点感悟,感谢大家的捧场和鼓励。仓促之间疏漏、谬误甚至硬伤在所难免,感谢大家的包容。   在三体吧看了许久的帖子,一直在潜水,许多回帖的朋友都很熟悉,看你们的回帖真的十分亲切。我喜欢大刘,喜欢三体吧。   既然三体让我们颤栗,就让我们在颤栗中前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上部   大崩坏后0.5个时间颗粒   无边宇宙的黑暗中,歌者在忘情的吟唱, “。。。。。。奔跑吧我的爱人,穿越维度之痕,你温婉的触手何在,你散发的引力却依然;奔跑吧我的爱人,时光的海岸已经沉沦,纵然插上平衡鹏的翅膀,也难免坠入热寂的深渊”。   他早已注意到长老,但却没有停止吟唱,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唱完最后一句,他垂下自己的视线,如同母世界犯错的幼体一般。长老把大眼睛的所有进程中止,上面充斥着末日的疯狂,无数的文明都在疯狂的从大宇宙抽取物质和能量构筑自己的小宇宙,中级文明使用黑洞,高级文明使用虫洞。从表面看,整个星空依然,但在灿烂的星光背后,无数的星团、星系正在迅速的消失,被抽取的漩涡状星系在维度扭曲作用下被迅速撕扯为长条状,最后化为流光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些星系上无数低级文明的虫子在惨呼哀嚎,然而却不会有任何回应,高级文明乐于自己的小宇宙是消毒后的净土。   对大宇宙疯狂的掠夺是热寂前最后疯狂的晚宴,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都爆发了掠夺者的之间的战争,长膜、中膜和轻膜上充斥着文明间的威胁、谩骂、诅咒、哀求。已经没有文明在乎暴漏自己的位置,黑暗森林燃起了大火,待到火灭之时,将只余遍地灰烬,何分你我。   突然之间长膜、中膜和轻膜上的信息突然消失,这种诡异的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有无数的信息如海啸般喷涌而来。   “发生了什么?”歌者问道,“战争结束了,母世界将和边缘世界一起携手挽救大宇宙。”长老答道。   大崩坏后10个时间颗粒   母世界将和边缘世界消耗了相当于5个星团总质量的能量,通过短膜共振确认了宇宙停止膨胀的原因是丢失了3.010959894014212×1027个氢原子的质量,相当于地球单位的5Kg。   在动用一切手段都无法找到这丢失的5Kg之后,宇宙的所有角落爆发出无尽的诅咒和谩骂,这种极端情绪达到极点的时候,一个高级文明把整个星系扭曲成了巨大的字符,歌者打开大眼睛的进程看到了无比壮观的一幕,那是由无数恒星排列出的三个巨大字符,跨越几十万光年,在宇宙黑暗的背景下璀璨的闪烁着:“CNM”。“这三个字符是什么意思?”歌者问道,长老的触手抽动了几下,没有回答。   大崩坏后100个时间颗粒   母世界将和边缘世界的元老们联手利用双方母核的全部进程推演了无数可能,最终找到了唯一的答案,当答案向全宇宙广播时,整个宇宙陷入了沉默。   穷尽一切可能后的答案是使用边缘世界的终极武器“三叉丝”攻击大宇宙的基膜,从“平行世界”偷取质量。   “什么是平行世界”歌者问道。长老挥挥触手,歌者立刻觉得自己的思想体中多了些东西,他检索了一下,惊讶的问道:“核级信息怎么可以转给歌者?”长老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是三叉丝这样可怕的武器如果用来对付我们。。。。。。。”,“你怎么知道母世界没有,只是谁来承担责任的问题,我们甚至还有。。。。。。”长老及时的打住,把这些话从歌者的思想体中删去了。   歌者了解到,在基膜上存在着无数大宇宙的映射,这些映射被称为大宇宙的平行世界,换句话说大宇宙也可以被看作其他世界的映射。平行世界由于基膜的干涉作用存在着差异,差异的大小取决于平行世界在基膜上的相对位置。如果把基膜想象为浴缸的水面,平行世界就是漂浮在水面上无数的细小肥皂泡。母世界将和边缘世界的救世方案就好比一个因为漏气快要破裂的肥皂泡从邻近的肥皂泡抽气来维持自己的存在。   救世方案计划将大宇宙百分之一的物质能量化来驱动三叉丝击穿基膜,从相邻的平行世界抽取10公斤质量,待大宇宙开始蹋缩后,再在把10Kg质量传输回去,避免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消亡(由于宇宙已超过塌缩点,再考虑救世方案实施所需的时间,经过计算抽取的物质多了一倍)。   “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会有风险吗?”歌者问道,沉默片刻,长老答道“按现有的技术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本身不但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会有可能导致抽取的物质在转移过程中向基膜耗散。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仅是我们这个世界因热寂而消亡是不会对基膜上的其他平行世界造成影响的,然而一旦抽取的物质在转移过程中向基膜耗散,将由于因果律悖反导致所有平行世界的连锁崩溃。”   “耗散会发生吗?”歌者问道。“。。。。。。。不知道”。   大崩坏后240个时间颗粒   救世方案经过精确的设计,已经开始准备实施,为驱动三叉丝击穿基膜需要能量化大约一万个星团。由于时间原因,被选中的一万个星团内的文明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迁移了,而且为了驱动三叉丝的精确性,任何质量的流失是必须禁止的。这意味数亿个文明将在救世方案实施的一刹那化为乌有。   在大宇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绝大多数文明表现出了极高的觉悟,愿意为了拯救大宇宙而牺牲小我。当然也有个别文明破口大骂,恶毒的攻击伟大的母世界和不太伟大的边缘世界,并试图逃离能量化区域,结果纷纷被母世界和边缘世界联手和谐掉了。   歌者在种子当中聆听着从能量化区域传来的各种信息,有对大宇宙的美好祝愿,有对生存的眷恋,有对同在能量化区域的其他文明的鼓励,当然更多的是坐标。能量化区域的文明拼命的向外界广播自己的一切,歌者惊讶的发现在原本黑暗无物的地方纷纷显示出文明的存在,大部分文明不但广播自己的位置而且把关于自己文明的描述也广播了出来,歌者认真的记录着一切,但这一次不是为了清理,而是为了纪念,歌者知道在这片区域附近还有许许多多种子做着同样的工作。   阳光照亮了黑暗森林,浩瀚黑暗的宇宙不再沉默,虽然无法对广播的文明进行回应,歌者却感到思想体中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感动。   这种感觉,真好。   大崩坏后249个时间颗粒   长老注视着歌者,后者感到一阵不安,最近传来的消息并不太好,在能量化区域中爆发了一个潜伏的超级文明,甚至对母世界将和边缘世界造成了威胁,幸好已经被压制了。在这个宇宙中能超越这两方的文明从未出现过,至少尚未被发现。   “你知道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长老问道。   “不知道”。   “是坐标,平行世界在基膜上并不是固定的,基膜的周期性波动会导致平行世界之间的相对位移,当然这种位移是极为缓慢的,而且对平行世界本身毫无影响,但是对于平行世界之间的物质抽取来说却是致命的。”   “我明白,平行世界之间的相对位移会导致物质抽取过程的耗散,就像气泡漏气,然后。。。。。。没有然后了。”   “所以在三叉丝击穿基膜后,必须有一个来自大宇宙的基点传输到平行世界,通过这个基点,母世界就可以测算平行世界的相对位移,从而保证物质的抽取和返还不会发生问题。”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歌者问道。   “这个选定的基点。。。。。。就是这颗种子。”   “什么时候开始?”   “很快。”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为避免对平行世界产生过多影响,以及能量限制,种子仓库会被清空,只有你留下和母世界保持联系。”   “不是说只要抽取10Kg的物质,种子的质量这么大,传输过去会不会有问题?”   “第一,能量是用来击穿基膜打开通道的,物质传输本身所需的能量很低;第二,种子在击穿后发射至平行世界,进行定位,传输结束后,将立即回收种子,关闭通道,没有问题”。   “观测到大宇宙开始收缩后,是不是就开始返还物质,我是不是得准备去两次?”   长老沉默了。   歌者突然觉得,很冷,很冷。。。。。。   为了打开通道,大宇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突然爆发的超级文明让母世界和边缘世界深为不安,再去能量化一万个星团,再去挑战几亿个文明,那么少了10Kg的平行世界。。。。。。歌者不敢往下想了。   “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从大宇宙有记录的黄金时代以来,从未有人达到过平行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   “。。。。。。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平行宇宙之间有可能有惊人的相似,也有可能无比的荒谬,一切物理定律甚至时间都有可能改变,元老们推测在同样未塌缩的平行世界中只有因果律是确定的。”   歌者沉默了。   “只有一件事是你必须牢记的。”长老说道。   “是什么?”   “由于技术限制,基点过快的移动将导致定位失败,你必须保证在平行世界种子的移动不超过临界速度。”   “临界速度是多少?”   “百分之一光速。”   大崩坏后250个时间颗粒   种子被六相环包裹着,在虚空中漂浮着。六相环是母世界和边缘世界已知的最强终极防御,一般只有元老才能享受到,六相环可以瞬间在超膜上形成一个独立于大宇宙的空间,逃避一切维度及物理打击,甚至通过六相环的变轨躲避针对暴露位置小宇宙的超膜攻击。   歌者在颤栗,因为他知道,在超膜的另一边一万个星团正在能量化,它们将在刹那间燃尽芳华,推动三叉丝化为这个大宇宙形成以来最绚烂的利剑,击穿超膜,直抵基膜,打开一扇无法想象的大门。   六相环将在击穿的瞬间携带种子从击穿的通道跳跃至平行世界。   “未知的世界,我来了。”歌者轻声说道。   ************************************   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现在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   歌者被刹那爆发的强烈光芒灼烧着,当然这仅仅是错觉,片刻强光褪去,周围仍是黑暗。但是种子的提示让他很清楚,他已经来到了平行世界,六相环夹带着种子在这个平行世界的超膜上漂浮。   由于通道的打开,大宇宙的母世界已经勉强可以和他联系,当他进入并定位后,物质传输即将开始。   为确保在平行世界不超过临界速度,现在他需要等待母世界对平行世界的探测结果来决定进入地点。   歌者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两个宇宙,乃至基膜上无数个平行世界宇宙的命运这一事实。他只要求自己把份内的工作做好,这是歌者的责任,也是歌者的命运。   种子的通讯被激活了,歌者发现和他联系的是长老。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长老说。   “我想先听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种子通过通道时可能发生了维度的扭曲。。。。。。母世界的元老还未能发现这一现象的原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平行世界种子的质量和体积都变得极其微小。。。。。。想一想矩阵虫的大便。”   “我明白了,但希望你换一个例子。”   “你不明白,由于质量的微小,稍大点的能量就能把种子加速到临界速度,更不用说超星爆发,黑洞等等,我们不能冒险。”   “那么好消息呢?”歌者问道。   “在通道不远的位置有一颗带有卫星的恒星,长老们打算让你进入到第三行星的表面,由于这颗行星带有大气层,你在行星表面可以绝对安全的保持不超过临界速度。”   “好吧,什么时候开始进入?”   “马上,现在开始传输坐标。。。。。。”   种子在六相环的夹带中进入了这个平行世界的宇宙,当然是大宇宙。   一样黑暗背景下灿烂的星空,只是这个宇宙很安静,很安静。中膜、长膜和轻膜上没有威胁、谩骂、诅咒、哀求、赞美、祝福、祈祷、呐喊和疯狂的坐标广播。   歌者突然间意识到只有当末日降临时黑暗森林才会变得光明,猎手们扔掉猎枪拥抱在一起,大声呼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为发现一个陌生的存在而喜悦,为每一个善意的回应而感动,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冲天的大火将燃尽一切以及黑暗森林本身,即使为烈火中的别人流下泪水也毫无意义,因为大火终将吞没一切。   歌者觉得眼前黑暗森林般的宇宙很好,很安心。   歌者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恒星,看到那是一颗很普通的星星,至少还有十亿时间颗粒的寿命。它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液态巨行星,四颗固态行星。为了得到第三颗行星的信息,歌者启动了大眼睛的进程,他很少这么做,这是越权行为。   “你干什么?大眼睛现在很忙。”长老说。   “有一个低熵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标要观测,没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好吧,又被拒绝了,我直接表面着陆好吧,咦?我为什么要说‘又’。”   *************************************************   与此同时。。。。。。。。。。。。。。。   “孩子,有一个希望。”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l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开。   “好吧,作为交换的代价。”   程心站住了。   “阶梯计划需要有—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我同意去未来。”程心没有回头。   ****************************************************   歌者发现自己接受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当种子逐渐接近目标蓝色行星时,歌者发现长老先前说得很正确,种子无论从质量还是体积都已经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没有动力,它甚至难以穿越行星大气层,根据质量能量守恒原理,为了避免在这个宇宙散发过多的能量从而影响到两个宇宙间的质量平衡,种子仅携带了少量的能量,但长老保证过,经过母核计算这些能量足够他安全返回,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母核错了。   穿越基膜通道时发生的维度扭曲没有被母核计算进去,实际上这种扭曲也做用到了种子的能量系统,当完成行星大气层穿越后,种子的残余能量仅够操作六相环做一次返回跳跃之用。   穿越行星大气层中,紧张的歌者忙于各种操作,甚至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个美丽的蓝色行星。   “无所谓的,无论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触手,只带走一片云彩。少了10Kg的世界必然在膨胀中热寂,这绝对是我离开母体后所做的最大的一次清理了。”歌者一边忙碌一边对自己说。   种子在行星的大气层中随气流飘荡,歌者安慰自己,在这颗行星上最大的风暴能达到的速度离光速依然遥不可及,实际上相对于临界速度,种子已经处于静止状态了。   为了稳妥,歌者仍决定等待种子接触行星表面然后彻底静止的一刻。这样种子就可以和这个行星保持同样的速度围绕恒星转动,这种稳定的状态更利于定位。   不着急,相对于无数个宇宙的安全,这点时间不算什么。   种子终于快要接触行星表面了,在种子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巨大的几何体,这些几何体有的闪闪发光,有的带有各种颜色,歌者意识到这可能是低级文明的虫子的杰作。同样是低熵体,对艺术的品位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种子逐渐逼近这些巨大的几何体,甚至可以看到有一些相对较小但同样巨大的丑陋生物在地面移动。歌者有些紧张起来,他意识到维度扭曲使种子和他都变成了渺小的存在,以往俯视的低级文明虫子现在变得高不可攀。即使明知道这个行星上的低级虫子不会对种子造成任何伤害,但这种心理的落差仍然让歌者觉得很不舒服。   种子已经没有动力在大气层内机动了,歌者眼睁睁的看着种子在气流的作用下落入一个巨大几何体的缝隙,最后停留在一个光滑的表面上。歌者发现离种子不远处有许多圆形、椭圆形的颗粒,大部分表面粗糙或者带有条纹。歌者开启了一个进程,分析结论是这是这颗行星上某种更低级低熵体的幼体,无聊的生殖行为,没兴趣,歌者确认了种子的状态,向母世界发出了定位坐标。   长老很快回复定位开始。   歌者松了一口气,坐标确定就可以开始物质传输了,然后自己就可以离开这个丑陋的世界回到母世界温暖的怀抱当中了。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歌者想。   长老呼叫了歌者。   “定位已经开始,在计算完成后,将马上开始物质传输”。   “那我岂不是可以很快返回了?”   “错了,坦率地讲这次物质传输完成以后基膜通道将被永久关闭,为了尽可能减少对这个平行世界的影响,母世界和边缘世界一致决定尽可能少的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考虑到两个世界的关联性、通道打开时能量的逸散、甚至种子能量的在平行世界的消耗,这需要大量的计算,需要比预计多得多的时间,所以抽取是一个逐渐减慢的过程,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对于一个宇宙一颗氢原子都是无价之宝。”   “即使这样,这个世界能避免热寂吗”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在我们的宇宙母世界和边缘世界刚刚宣布任何从大宇宙窃取物质的行为将被视为反宇宙罪,会受到全宇宙文明的共同追杀。母世界和边缘世界的元老们正在联合所有已知的超级文明开发两样东西。”   “是什么?”   “针对小宇宙的超膜紊态探测针和针对大宇宙的基膜隐身技术。”   “我们冲出了一片黑森林,却又掉进了更大的黑森林,对吗?”   长老沉默了。   “我会把这些从思想体中删除的。”歌者说。   “别再删除了,你最近删除的太频繁,这样下去思想体会出问题的,而且,”长老停顿了一下,“我和你讲的这些都是得到了元老院的批准的,你好好想想吧”。   歌者知道,他现在关系着两个宇宙甚至无数宇宙的安危,母世界不希望歌者存在任何不稳定因素。毕竟清理一个文明是一回事,亲手毁灭整个宇宙却是让人想想都会发疯的事情。   当长老打招呼说物质传输已经开始时,歌者松了一口气。为了避免对平行世界的过多干扰,物质的传输选在了目标恒星系统的边缘,从零星的宇宙灰尘开始,歌者看到物质的传输是以单个的原子来计量的,在终极毁灭的巨大压力面前,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就在这个时候,歌者看到一个巨大丑陋的本地低熵体在向他走来。那是怎样可拍的生物啊,顶端有几个窟窿,主体分叉,分叉末端居然不是触手,还是分叉!歌者觉得自己最可拍的噩梦也不过如此,丑陋的生物越来越近了,惊恐的歌者发现它居然用分叉的分叉把种子叉了起来。   “我的光粒呢?二向箔呢?”歌者突然领悟到在穿越前种子仓库已经被清空了。   无奈的歌者呼叫了长老。   “我需要一块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对长老说。   “没有”长老说。   “您上次怎么那样爽快就给我了?”   “元老们要求尽可能不干扰这个平行世界,我们对平行世界之间产生因果关系会导致什么后果还不清楚,而且你应该明白这种低级文明的虫子即使进化一万年也不会对你造成威胁的,更别提你还有六相环了。”   “好吧,希望你是对的。”   ************************************************   唯一让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种子可以带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航天育种部门精心挑选了一批种子,程心把自己准备的种子随手放在桌面上,不久后当她清理这些落选的种子时,却意外的发现桌面上散落着一颗从未注意到的种子。   程心拿起这粒种子,仔细观察,这粒种子呈完美的流线型,外表有许多精美的花纹。在程心的指尖,这粒种子折射光线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程心的眼睛中有泪光在闪动,他的礼物也是这般的闪耀。。。。。。程心将这颗种子紧紧握在手心,走出门去。   “你确定要增加这颗种子?” 维德皱着眉头。   工作人员已经确认这颗所谓的种子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程心坚定的点点头,“我希望在所有的种子中有一颗是我送给他的。”   “即使不能发芽?你的浪漫可能会在他需要真正种子的时候让他绝望”维德讥讽的说。   “这颗种子分量很轻,而且其他的种子也可以。。。。。。”   “我拒绝!”维德吐掉嘴里的雪茄,冷冷地说道“PIA的资源不是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傻事上的,这是最终决定”。   维德转身离开了。   。。。。。。。。。。。。。   程心唯一一次见到阶梯飞行器是当它的辐射帆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展开时,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暂地把阳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时程心已经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团,五分钟后就渐渐变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后慢慢闭上的眼睛。以后的加速过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值得安慰的是,那颗闪亮的种子最终还是被带上了飞行器,一贯冷酷的维德默许了程心的小动作。程心对自己说,这不是冷血动物突然的良心发现,而是等价交换罢了。   *****************************************************   歌者处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不久以前歌者还在用讥讽的态度观察着低级文明的虫子围绕着自己忙忙碌碌,这些原始的观察手段最多只能让低级的虫子认识到自己的渺小罢了。毫无意义的折腾之后,种子被放置到和之前类似的许多圆形、椭圆形的颗粒当中,随后一切变得安静下来。   歌者认为虫子们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便开始集中精神观察物质传输的过程,母世界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物质的抽取,维系着连起两个宇宙的一根小小的通道。   仿佛用一条矩阵虫栓起的两只发情的平衡鹏,歌者想。这种在巨大毁灭压力下精致的舞蹈让他突然有种歌唱的欲望。   这时长老呼叫了歌者。   “怎么回事,你在相对于行星位移,速度还在持续增加”。   “我查看一下,哦,大约是虫子在做什么测试,这个速度有问题吗?”   “目前还谈不上问题,以这个低级文明的能力,再怎么折腾也达不到临界速度。”   “物质的传输顺利吗?”   “目前还好,随着对通道操作的熟悉,抽取的速度在逐渐加快,但是你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   “。。。。。。我不能说。。。。。。。总之记住尽量不要干涉这个世界·······”通讯进程被突然中止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歌者恐慌了。   ***************************************   阶梯飞行器那面九点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长的蛛丝拖曳着那个直径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舱,舱的表面覆盖着蒸发散热层,起航时的质量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结束时减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从地球延伸至木星轨道,在这段航程上已经预先布设了一千零四枚各种当量的核弹,有三分之二是裂变核弹,其余是氢弹。它们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阶梯飞行器的加速过程就是依次触发这些核地雷的过程。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探测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监测阶梯飞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时调整下一枚核弹的位置。核爆炸的闪光以一定的间隔不断地在巨帆后面亮起,像搏动的心脏,辐射的飓风强劲地推动着这片轻盈的羽毛。   *****************************************   濒于崩溃的歌者疯狂的呼叫长老,但是母世界却一片沉寂。   是的,种子在不断加速,这是一个脉动爆发的交替加速—匀速的过程。种子的速度在脉动中缓慢却坚定的一步步奔向临界速度。   歌者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低级文明的虫子用如此原始的技术怎么可能会达到临界速度?!   歌者相信即使能,低级文明的虫子也必然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针对自己这颗渺小的,在虫子看来毫不起眼的种子?   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歌者混乱了,最初遇到的那个丑陋的生物,一定一开始就识破了母世界的计划,于是煽动低级文明给母世界精心准备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可是低级文明的虫子是如何识破自己的真面目乃至看穿伟大的母世界的整个计划的?   难道这个看上去很傻很天真的低级文明其实是一个经过精心伪装的凶残的超级文明,而自己和母世界才是被欺骗的可怜的傻瓜?   可是如果它们属于超级文明乃至能识破母世界的计划,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样做会把两个宇宙甚至无数的宇宙推向毁灭的深渊吗?   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疯狂的报复!!!同归于尽的报复!!!!歌者在思想体中放声哀嚎。   颤栗的歌者想起了在救世计划实施前那被能量化的一万个星团,在能量化前夕,许多绝望的文明不但自己放弃逃离,而且疯狂的攻击阻止想要逃离的其他文明。   与汝皆亡,歌者能够理解。可为了陪葬拉上几个文明垫背是一回事,抱着整个宇宙同归于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是怎样的疯狂,怎样恶毒的文明都难以企及的壮举啊。   。。。。。。。。。。。。。。。。。。。   长老呼叫了歌者。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应我?”歌者问道。   “。。。。。。发生了很多事情。。。。。。母世界和边缘世界的战争再次爆发了。。。。。。非常惨烈。。。。。。在这段时间大宇宙里大约有数千个星团已经毁灭了。”   “什么!?为什么?”   “。。。。。。很复杂。。。。。。我问你,为什么在救世计划开始后母世界坚持要尽可能少的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   “这是母世界对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尊重,体现了母世界高贵的传统美德,我们的母世界是负责任的母世界,我们的母世界承担了大宇宙伟大复兴的光荣使命,我们母世界。。。。。。。”   “闭嘴!你这个矩阵虫一样的低维白痴!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把母世界拷贝在你思想体里的那些破烂拿出来现眼了,有功夫把这些拿去给你所谓的低级文明广播吧!!!”长老咆哮道。   “是的,我是矩阵虫,我闭嘴,知道了。。。。。。”   “。。。。。。把我刚才说的删除,马上!听着,母世界坚持要尽可能少的从平行世界抽取物质是因为母世界发现,当平行宇宙间发生物质迁移时,平行宇宙间的相似度会提高,从而导致平行宇宙间的相互排斥。这意味着平行宇宙在基膜上的相对位置会加速改变,抽取物质的速度越快位移就越快,当超过某个临界点时定位将变成不可能。”   “所以。。。。。。”   “所以因为你这个笨蛋逼近了临界速度,母世界和边缘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母世界和居于少数的其他超级文明认为已经来不及低速抽取足够的物质,救世计划可耻的失败了,只有等待下个机会了。而边缘世界坚持越过底线,不加限制的一次性抽取超量的物质,因为大宇宙已经经不起救世计划的第二次折腾了,这也代表了占大多数的中小文明的意见。”   “要么冒着大宇宙灭亡的风险在绝望中等待第二次惨烈的牺牲,要么赌上所有平行世界的命运做孤注一掷的疯狂冒险?”   “。。。。。。是的。。。。。。母世界和边缘世界谁也无法说服谁,然后战争爆发了。。。。。。”   歌者沉默了。   。。。。。。。。。。。。。。。。   “还有一个办法。”歌者说道。   “说吧。”   “种子的能量储备仅够操作六相环做一次性返回跳跃。”   “我们都知道。”   “如果我放弃返回,用所有的能量驱动种子攻击这个加速装置来中止加速过程。。。。。。”   “。。。。。。即使成功,你也将永远无法返回母世界。”   “我在问计划的可行性。”   “。。。。。。母核计算过了,如果你放弃返回并且攻击成功的话,母世界在定位失效前勉强能够抽取到足够的物质,包括补偿种子的质量,但是你现在离通道太远,已经来不及。。。。。。”   “没有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歌者决然的说。   “知道了,已经开始重新定位。。。。。。母世界与你同在。。。。。。”   作出决定的歌者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救世计划经历了许多波折,也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是最终自己至少拯救了伟大的母世界,也拯救了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的宇宙。如此沉重的责任在歌者的自我牺牲面前也仿佛变得微不足道了。   种子分析了这个原始的加速装置,它是靠一系列外在的低级物理聚变或裂变过程驱动的,即使这样这个装置的效率仍低得令人发指。歌者难以想象这个低级文明是基于什么样的变态心理设计了这么一套愚蠢玩意,以母世界的观点看来就好比你驯服了一头平衡鹏却试图用它的屁来吹动二维展开的矩阵虫一样。   虽然只接触了很短的时间,但这个低级文明的丑陋、粗鲁、愚昧、阴险给歌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想到自己将要和这样一个文明一起留在这个因质量亏耗必将走向死亡的宇宙,歌者便觉得不寒而栗。   歌者在等待种子对撞击轨迹的计算,为确保彻底破坏加速过程,种子必须在击穿加速装置的外壁后一次性的切断至少一半的牵引丝线。   由于目前种子微小的质量,经过计算,歌者悲哀的发现,仅仅击穿加速装置的外壁就需要种子耗尽几乎所有能量,包括后备能量。母世界的种子是精巧的艺术品,仅用很少的能量就可以穿越整个宇宙,挥一挥触手就可以毁灭银河,高雅精巧的种子不是用来干物理撞击这种野蛮人的粗活的。   “平衡鹏比矩阵虫更会战斗!”歌者恶狠狠的念叨,只要高级文明愿意,他们完全可以比低级文明表现的更加野蛮和粗俗。利用种子强大的计算能力,歌者精心的设计了一条完美的撞击轨迹:   种子在击穿加速装置外壁后,种子将会借助惯性沿着精巧设计的的轨迹撞上第一根丝线,在切断丝线后,利用撞击导致的轨迹偏移击中第二根丝线。。。。。。以此类推。种子将在丝线涉及的空间内进行多次令人眼花缭乱的弹射直至切断至少一半的丝线。这一过程将完全依靠种子自身的惯性以及丝线的反弹力量。   由于加速装置粗暴的驱动过程造成了丝线的颤动,如此小体积的种子对丝线的准确攻击将变得非常困难。经过种子计算,切断50%丝线的概率为100%,切断100%丝线的概率为70%。“足够好了”歌者对自己说。   长老呼叫了歌者。   “战争停止了。。。。。。谢谢!从未有人想到一个歌者可以主导整个宇宙的命运,在这一刻你改变了历史。”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谢谢,你一直跟我说在母世界里只有责任。”   “我是替整个大宇宙向你致谢,现在大宇宙中所有的文明都在为你祈祷,屏住呼吸等待你撞击的结果。。。。。。”   撞击前一刻,歌者已经完全的冷静下来。   种子已经将撞击轨迹核算了三遍,歌者考虑了一切可能的干扰因素与误差,结论和第一次计算是完全相同的。   歌者清楚的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歌者不着急。   下一次的脉动就足以推动加速装置达到临界速度,可惜的是它永远没有到达百分之一光速的机会了。种子将在加速装置受到冲击波推动的一刹那疾射而出,瞬间切断丝线。让这个受诅咒的加速装置变成宇宙间永远流浪的破布,也让那只丑陋生物的险恶用心变成宇宙中最大的笑话。   歌者突然觉得很想看看在关键时刻阴谋突然失败后,那只阴险的丑陋生物会露出一副怎样的令人作呕的表情?一定更加的丑陋!歌者想。   这是一场战斗,是的,战斗!这是一场没有光粒、没有维度打击的最原始的纯物理战斗!战斗的双方是歌者和那只丑陋的生物。大宇宙的一切文明和母世界将成为这场灭世之战的见证者,而歌者将用种子的华丽舞步为那只丑陋的生物以及它栖息的宇宙献上临终的死亡之舞。   在这一刻歌者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一刻歌者已被母世界的灵魂附体!!只有母世界这样的超级文明才能把如此粗鄙不堪的原始物理战斗升华为高贵的艺术!!!   用一场美丽的舞蹈毁灭一个宇宙,歌者陶醉了。   撞击的时刻终于到了,为了向那只丑陋的生物宣战以及向整个平行宇宙表达自己胜利的决心,歌者开启了一个广播进程。   撞击之后,物质的抽取也将很快结束,基膜通道将会永久关闭,失去能量的种子将带着歌者陪伴这个宇宙一起走向灭亡。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歌者只想在这一刹那燃烧自己,在这个宇宙留下永被铭记的火花。   按照母世界的传统,歌者为自己精心设计了慷慨激昂的战书:“来吧我的敌人,如果种子华丽的舞蹈都不能把你的阴险和丑陋埋葬,那么我宣布,我就是全宇宙中最愚蠢的大沙比!”   必须说明,“沙比”是边缘世界对智者最尊贵的称号,但是在母世界和其他主流文明里它有着完全相反的含义。歌者坚信自己的胜利,因此他赌上了歌者的荣誉!   稍微有点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是在发射种子的同时进行广播操作,忙乱之下,歌者壮丽的宣言只有后半部分被广播了出去。   母世界种子的广播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广播进程只得到了少许的能量分配,种子仍体现出了一个超级文明应有的实力。在这个平行宇宙长久沉寂的长膜、中膜和轻膜上,突然之间一个无比雄浑自豪的声音夹带着风雷之音滚滚而来。这句话自带翻译系统,因此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无数监听者和清理者都同时间听懂了这句豪情万丈的宣言:   “我宣布,我就是全宇宙中最愚蠢的大沙比!”   。。。。。。。。。。。。。。。。。。。。。。。。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广播的狂妄态度虽然引起了这个平行宇宙的许多超级文明的不满,但却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异议。   许多中低级文明的监听者在揉揉被几乎震聋的听力器官之后(信号强度太大了!),往往都会满怀敬畏发自内心的说一句:“是的,您是!大爷,在这个宇宙没人敢和您争这个。”   ***********************************************   当阶梯飞行器接近木星轨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弹爆炸时,监测表明飞行器已经达到了预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但故障就在这时出现了。监测系统通过巨帆反射光的频谱分析发现,帆开始卷曲,据推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断了。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弹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时得到了一个错误的速度分量,偏离了预定航线。帆继续卷曲,雷达反射面急剧缩小,监测系统丢失了它,也丢失了它的轨道参数,人类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随着岁月的流逝,飞行器距预定的航线将越来越远,与三体舰队交会并被截获的希望也越来越小。按照它最后的大致方向,它将在六千多年后掠过第一颗恒星,五百万年后飞出银河系。   但阶梯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人类成功地把一架飞行器——尽管轻得像羽毛——推进到准相对论速度。   ***********************************************   歌者彻底崩溃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经过计算,种子在击破加速装置外壁后的实际轨道比理论轨道偏差了万分之三,这个误差的作用下种子虽然切断了第一根丝线,但反弹后的种子却与第二根丝线擦肩而过,现在失去能量的种子正向着黑暗的宇宙深处飞去。   疯狂的歌者把维生系统的能量切换到计算进程上,他想死个明白。   经过系统的反复计算,结论是,种子的外壳附着了某种不明物质,这种物质导致了种子击穿过程的微小偏转。   不明物质?!!!哪里来的不明物质?!!!!!   歇斯底里的歌者猛然之间醒悟了!那个丑陋的生物!它用分叉的分叉叉起了种子,又用分叉的分叉把种子紧紧包裹起来!一定是那个时候种子被分叉的分叉上的分泌物污染了!该死的分叉!无耻的分叉的分叉!!令人作呕的的分叉的分叉的分泌物!!!   完了,一切全完了!!!!!   歌者如坠冰窟,这如果是巧合,那么那个丑陋生物分叉的分叉的一点分泌物就毁掉了两个宇宙再加上千千万万个宇宙,这也太可笑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这个丑陋的生物难道一开始就料到我会采取的行动,然后故意不经意间用分泌物玷污了种子???!!!   宇宙啊,超膜啊,母世界经历过维度圣战的伟大先人们睁睁眼吧,看一看你们的后辈遇见了什么样的可怕敌人呐!维度打击算个屁啊,史诗战争原来是过家家啊,什么终极武器比得上人家一点点分泌物啊~~~~~~~~~~!!!   长老呼叫歌者。   “这不是我的错!是那个丑陋的生物!是分叉!!是分叉的分叉!!!”歌者语无伦次的叫嚷着。   “闭嘴,那不是什么丑陋的生物,也不是分叉,她叫程心!”长老说道。   “程心,就是她毁了一切?!”   “是的,本来在你刚接触她的时候就想提醒你的,这不全是你的错,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派出了猪一样的歌者去挑战神一样的敌人,元老们太盲目乐观了。”   “猪?”   “你就当是一种矩阵虫吧。”   “哦,理解了,这个程心是母世界的敌人吗?”   “母世界的敌人?不,不,我们不配!你还记得你曾经用一块二向箔清理过一个可疑坐标吗?”   “。。。。。。。呃,申请的太多,您指的是那次?”   “沙比!回头看看!”   歌者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恒星,看到那是一颗很普通的星星,至少还有十亿时间颗粒的寿命。它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液态巨行星,四颗固态行星。   。。。。。。。。。。。。。。为了得到第三颗行星的信息,歌者启动了大眼睛的进程,他很少这么做,这是越权行为。   “你干什么?大眼睛现在很忙。”长老说。   “有一个低熵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标要观测,没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好吧,又被拒绝了,我直接表面着陆好吧,咦?我为什么要说”又”。”。。。。。。。。。。。。。。。。。。。。。。。。。。。。。。。   天呐!歌者彻底惊呆了!   “明白了吗?”长老问道。   “难道。。。。。。”   “是的”长老冷冷地说道,“为确保救世计划的绝对安全,种子里有一个最高权限的隐藏线程,母世界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当你第一次接触程心时,图像已经传回大宇宙了。为了研究平行世界之间的关系,母世界向全宇宙发布了图像,最终一个自称“三体”的准高级文明认出了这个低熵体的身份,随后母世界发现,在大宇宙对应的位置,平行世界中的目标恒星系统已经二维化,造成其消失的原因正是你向我申请的二维打击。”   “我在大宇宙毁灭了程心和她的星球,平行世界的程心利用我毁灭了全部宇宙…….是这样吗?这是平行世界中的因果律吗?”   “你太高看自己了,经过二维扫描确认,大宇宙的程心并没有在降维打击中二维化,恰恰相反,造成大宇宙的毁灭的5Kg缺失同样是因为程心造成的,所以一切毁灭的源头就是——程心!!!”   “。。。。。。这个反宇宙的恶魔!一切文明的刽子手!!!”   “已经无所谓了,因果律悖反已经开始发生作用,超膜正在向基膜塌缩,很快一切都将不存在了,享受你在平行世界最后的时间吧。。。。。。。”   “我想最后再看一眼母世界,或者大宇宙也可以。”   “没那个必要。”   “回答我,大宇宙又陷入大崩坏的混乱中了吗?”   “没有,平行世界的连锁崩溃是由于超膜向基膜塌缩,无论大宇宙还是小宇宙都绝对跑不掉,实际上经历过这几次反复的折腾,所有的文明都已经休克了。”   “。。。。。。我是母世界和大宇宙的罪人!”   “不必自责了,母世界和大宇宙已经原谅了你。”   “。。。。。。我无法相信。”   “你的广播通过通道传播到了大宇宙,虽然有一点延迟,但是广播传来后,所有抱怨你失败的文明都沉默了。”   “???”   “孩子,母世界是不会怪罪一个知道忏悔的歌者的,更何况是那样的对两个宇宙的表白,我钦佩你的勇气。。。。。。。”   长老离线了。   歌者:“长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就在歌者迷茫的时候,一个长膜的广播被种子记录了下来。   这是来自平行宇宙中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其内容出乎歌者的想象,它是三条重复的警告: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在歌者的迷惑中.种子译解了第二段信息:   这个世界收到了你的信息。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2B主义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丫的幸运。警告你: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的方向上有千万个沙比.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你这个沙比。   如果回答,你丫将被定位,你的愚蠢必将暴露,你这个沙比必会遭到清理!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原本迷惑的歌者出离愤怒了,他在广播线程里高呼:“你才是沙比!你是全宇宙最大的沙比!!!”   广播发出后不久,一个光粒击中了种子,缺乏能量的种子在刹那间化为乌有。在歌者弥留的瞬间他的眼前出现的不是美丽的母世界,而是那跨越数十万光年的璀璨字符,歌者顿悟到他一直追寻的奥秘已经得到了解答,这答案宛如天籁般在他的思想体中回荡:“Answer to Life, 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CNM!”   ***********************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长老:“在做什么?”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歌者:“发现了两个互相吹捧的沙比,我用光粒清理掉了。”   “哦,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奇怪的感觉,我刚刚清理掉的是沙比,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清理掉了我自己呢?”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长老:“。。。。。。你有没有听说过在附近的星系中生活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低熵体吗?这种低熵体的名字叫做日呃本呃人?”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歌者:“没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长老:“。。。。。。”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下部   大灭绝后 救赎纪元38个时间颗粒   程心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却又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迷惘之中。唯一清晰的印象是在那恐怖的梦中,程心觉得自己如同巨人手中的一粒石子一样被用力掷出,又仿佛坠入黑洞般在无休止的下落,却永远跌落不到终点。   无休止的坠落持续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刹那,也可能是一亿年。   好在自己终于从噩梦中醒来了,但为什么脑海之中是如此的混乱?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程心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仔细思索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似乎自己只生存了眼前的一瞬,又仿佛历经了万世千劫无休止的轮回。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做什么???   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宇宙创世时的大爆炸般喷薄而出。   。。。。。   。。。。。。。。。。   。。。。。。。。。。。。。。。。   快乐的程心   悲伤的程心   善良的程心   邪恶的程心   年轻的程心   苍老的程心   宽容的程心   妒忌的程心   健康的程心   垂死的程心   贞洁的程心   放荡的程心   睿智的程心   愚蠢的程心   盛装的程心   赤裸的程心   女王的程心   娼妓的程心   拯救的程心   毁灭的程心   圣母的程心   魔鬼的程心   与关一帆ML的程心   与云天明缠绵的程心   与维德。。。。。。   与AA。。。。。   。。。。。。。。。。。。。。   。。。。。。。。。。。。。。。。。。。。。。。。。。。。。。   啊啊啊啊啊啊啊。。。。。。。。。。。。。。。。。   程心双手抱头,痛苦的尖叫着,她觉得自己已完全疯了。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哀怨的歌声,在虚空中缭绕,似有若无,断断续续。。。。。。。。   。。。。。。。。。。。   一个人徜徉在天堂的路口。   比灰暗还灰暗的,吞噬灵魂的灵魂。   。。。。。。。   圣母还未苏醒,地狱的门却已经敞开。   七把魔鬼的利剑,要打开最后的黑暗。   叹息之墙在毁灭,就放出吐火的赤蛇。   天国的脚下在颤动,创世主的殿堂崩坏不定。   天使颜色变更,最后的救赎是否降临?   鬼魂在嚎哭,何日才会得到解脱?   。。。。。。。。。   高高在光明里的圣母,你怎能体会永堕沉沦的悲哀?   他们已经无法等待忍耐了。   你听,追魂锁的叮当声,那是锁链被砍断了。   。。。。。。。   灭世王的尾巴在排击着大地,   黑暗神的身躯不断的冲击山峰。。。   这时的圣母醒了。。。。。。   。。。。。。。。。。。。。。。。。。。。。。。。。   (注:此处诗歌引自丘岳才《我的梦》,有删节、修改,向原作者致谢!)   被歌声吸引的程心看到一个妙曼动人的身影在吟唱中向她走来,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竟然是智子!   智子身着古代某岛国的盛装,高贵典雅无法逼视,浑身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仿佛准备出席一场盛大的典礼的贵妇,又仿佛为祭奠神灵而献身的少女。在程心的印象中智子从未这样华丽庄重的装扮过。   这时程心才意识到到自己处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脚下是一个光滑的镜面,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在这广阔的镜面上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半透明球体,这些球体散发出朦胧而昏黄的光芒,让程心恍惚有一种古老时代节日时人们在河面放灯的错觉。   正是这些球体的光芒使得程心眼前不是彻底的黑暗。程心注意到智子其实是飘浮在空中的,没有接触镜面,也没有接触那些球体。   程心发现这些球体有的连接在一起,交界处闪闪发光,有的明显比别的球体体积大,有的却又明显偏小,还有的在程心的注视下直接破裂掉了。破裂掉的球体在镜面上留下了缓慢扩散最终凝固的美丽条纹,程心注意到自己的附近反常的没有一个球体,但却有许多许多的条纹。   “智子!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告诉我,我现在是不是还在梦里?”这无边的黑暗和诡异让程心觉得智子分外的亲切和抚慰,她大声呼唤着。   走近的智子却在程心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跪下,以最恭敬的五体投地的方式匍匐在程心的面前。   “伟大而仁慈的圣母,宇宙的毁灭者,文明的掘墓人,万王之王,众神之神;超膜被您的分泌物腐朽,基膜在您的屁声中颤抖,请接受你最卑贱最无知最低微最弱智的奴隶们颤栗的敬畏、忠诚和忏悔吧。”   。。。。。。。。。。。。。。。。。。   程心彻底惊呆了,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这一切却又是那么真实。“我一定是在做梦,对,我在做梦!做恶梦!!!”程心在心底无声的呐喊。   随即一种森然的冷意从她的后背蔓延开来:这是怎样一个恐怖而又诡异的噩梦啊!!!   。。。。。。。。。。。智子仍在匍匐着。   定了定神的程心颤抖着说道:“智子,别这样,你吓到我了,能不能站起来,好好的和我说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该怎样离开这个噩梦?”   “如您所愿,伟大而仁慈的圣母,宇宙的毁灭者,文明的掘墓人,万王之王,众神之神!如果说基膜是一个厕所,您的仁慈足以填满整个茅坑!”智子恭敬地答道,仪态万方的站了起来。   。。。。。。。。。。。。   。。。。。。。。。。。。   。。。。。。。。。。。。   无比温婉纯良的程心此刻居然也有了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好好说话!请说人话!!!”   “遵命,伟大而仁慈的圣母,宇宙的毁灭者,文明的掘墓人,万王之王,众神之神!可能是愚蠢的我的表达方式让您产生了误会,这是有原因的。无论您多么惊讶,请务必听我解释完,我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这正是我这个卑微角色存在的全部意义。”   “请你先不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侮辱我!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可怕!!!”   “遵命,请允许我说明,这是我的创造者们对您的尊称,这是得到一致认可的。当然您还有其他的尊称,只不过没有获得一致的认同。比如说排名第二的尊称就是:“伟大的毁灭之主,文明的掘墓人,沙比的灵魂导师,在虚空中裸奔的变态”,简称“灭掘师态”!当然以我白痴一样的智商想来您可能不会喜欢这种夹杂了边缘世界气息的称呼,所以我向您推荐排名第三的称呼。。。。。。。。”   “闭嘴!我发现你真的是个白痴!叫我程心!!!”气得发抖的程心愤怒地喊道。   “请原谅,我不配!!!在伟大而仁慈的您的面前,没有人敢呼唤您的真名,那将是可怕的原罪!无耻的亵渎!!!触犯原罪的恶魔必将坠入无底的基膜之渊,在一亿亿个纪元里承受圣母之屁的烈焰焚烧。。。。。。请原谅,我又在背诵《圣母经》了。。。。。。最低限度请允许我称呼您为“圣母”,否则我宁可切腹!麻烦您为我介错,这将是我这个卑贱存在的无上光荣!!!”   已经无力争辩的程心挥挥手,“。。。。。。随你的便吧,我已经彻底糊涂了,我现在只想听到答案。”   “如您所愿,圣母。”   “首先我想说明的是,您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实际上距离您所熟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五个纪元。”   “五个纪元!!!天呐!那这段时间我在做些什么?!!!”   “您一直在沉睡,据我所知,这也是您众多威能的一项。”   。。。。。。。。。。。。。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当然您是毋庸置疑的主角,请允许我从大崩坏说起。。。。。。”   。。。。。。。。。。。。   。。。。。。。。。。。。   。。。。。。。。。。。。   “什么!我毁灭了大宇宙!!我毁灭了所有的文明!!!所有的平行宇宙!!!!”无比震惊的程心掩面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不明白!!!我不是故意的。。。。。。”   “不,伟大的圣母,您完全是无辜的!!!遭到毁灭的都是邪恶的异教徒,罪有应得的罪人!   只有相信圣母仁慈与伟大的文明才配得到圣母的救赎,不相信圣母威能的罪人必将在毁灭中沉沦。地球人不相信所以地球人灭亡了,三体不相信所以三体灭亡了,大宇宙不相信所以大宇宙灭亡了,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不相信所以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统统灭亡了!!!不过恕我冒昧,我总觉得您的真名奥妙无穷,含义颇深。。。。。。”   。。。。。。。。。。。。。   “那么现在就是大毁灭后的一切吗?为什么我能生存下来?”   “那么请允许我从大毁灭开始,这是横跨五个纪元故事,当我讲完,您会明白一切的。”   第一纪元 毁灭纪元   当大灭绝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平行世界对大难临头仍然一无所知,引发大灭绝的那个大宇宙在明白自己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之后做出了可敬的努力:他们主动把整个宇宙能量化,在超膜塌缩前向所有平行世界发布了基膜广播,广播内容包括大灭绝的警告和简单的原因描述。由于基膜上的信息传递不需要时间且与超膜共振,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收到了信息。   可惜那时没有任何一个平行世界相信。。。。。。随后大灭绝开始了。   因果律悖反导致的平行世界的连锁崩溃速度是以几何平方形式递增的,当足够多的平行宇宙在灭亡前发出的警告信息被接受到并引起恐慌时,已经太晚了。   据推测,最初整个基膜上的平行宇宙数量不超过单一宇宙中粒子数之和。   当大灭绝被被确认时,已经有天文数字的平行世界消失了,而且这一速度还在每分每秒的倍增,如果不是发生了奇迹,现在的基膜上应该已经是一片死寂了。   。。。。。。然而奇迹发生了。   。。。。。。。。。。。。。。   后来的平行世界史学家对这一奇迹的看法与当时平行世界的主流观点完全不同,但他们都一致同意对这个奇迹的称呼:   “二次复兴!”   奇迹是这样发生的:有一个即将毁灭的平行世界在绝望中注意到在最开始的毁灭警告中被反复提到的一个名字“程心”!(注:在当代平行世界史中此处显示“**”)。   像溺水的人拼命的想抓住稻草一样,为了在绝望中找到虚无缥缈的希望,这个宇宙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寻找程心的运动。   最终这个宇宙中的文明不但找到了程心,而且愤怒的发现这个宇宙中的程心正在从大宇宙中偷取5Kg质量,为一种即将灭绝的屎壳螂建立了一个生态粪球小宇宙!!!   这种为了一坨屎毁掉整个宇宙的伟大行为让整个宇宙震撼了,出离愤怒的文明联合起来做出了一个决定,使用刚刚开发出的终极武器——Antinomies炸弹将程心轰出宇宙!!!   。。。。。。。。。。。。。。。。。   奇迹出现了!当程心被轰出宇宙的时候,这个平行世界的超膜塌缩停止了!!!   对于这个奇迹发生的原因有多种解释,在当时的平行世界中主流的看法是这样认为的: Antinomies炸弹将程心轰出宇宙时,Antinomies原理干扰了因果律悖反在基膜上的传递,从而终止了超膜的塌缩。简而言之,这是一个负负得正的过程。当然,从今天的角度看来,这种认识是完全荒谬的!错误的!!罪恶的!!!丧尽天良的!!!!   。。。。。。。。。。。。。。。   愿伟大而仁慈的圣母宽恕那些无知的罪人!他们的愚蠢和短视终结了一次毁灭却开启了一扇更大的毁灭之门。尽管已经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如今的平行宇宙历史学家们在研究那段历史时仍然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因为承受不住那段历史的血腥和残酷而自杀和疯掉的历史学家已经不计其数。   无知的罪人们!战栗吧!!毁灭吧!!!燃烧吧!!!!二次复兴的短暂光明已然熄灭,无数的平行宇宙将在鲜血和火焰中沉沦!历史进入到了最为黑暗的时刻——亵渎纪元!!!   第二纪元 亵渎纪元   研究平行宇宙史的学者们经常感叹,相对于身处第二纪元的平行世界来说,在第一纪元大灭绝中消失的平行世界是何等的幸福!!!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不外乎是。   第一个从超膜塌缩中幸存的平行世界拼尽全力,争分夺秒的改进了基膜广播技术,用较小的代价向其他平行世界公布了自己的发现以及Antinomies的制造技术。之后,一场向宇宙外发射程心的狂潮开始了。。。。。。。。   实验证明,超膜塌缩的中止仅会在Antinomies成功弹射程心时才会发生,据分析这是由于程心和大灭绝的逻辑关联造成的,因此单纯的拥有Antinomies是毫无意义的。   所有的平行世界都开始了疯狂的搜寻程心的行动,在那个亵渎的疯狂纪元里圣母成了一切平行世界的敌人和通缉犯。   发现程心的平行世界忙不迭的赶紧用Antinomies把这个灾星发射出去,弹冠相庆;找不到程心的平行世界红了眼睛的掘地三尺,不眠不休。   然而不久以后,两个残酷的事实让所有刚刚振作起来的平行世界都一颗热心凉到了屁Yian:   第一,不是每个平行世界都会有程心!!!   是的,如果程心意外死掉了。。。。   如果程心根本没有被生出来。。。。。。。   如果程心的爸爸没有遇到程心的妈妈。。。。。。。。   如果当初程心被射到了墙上。。。。。。。。。。。。。。。。。。。。。。。。。   。。。。。。。。。。。。。。。。。。。。。。。。。。。。。。。。。。。。。。。。   第二,如果程心仅仅偷走了5Kg就导致了宇宙大崩坏,罪不可赦,那么把质量更大的程心发射到宇宙外的行为又算是什么呢?又会导致什么呢?!!!   不久之后,一个平行世界在没有遭遇超膜塌缩的情况下主动自爆了,其他的平行世界都收听到了它最后的基膜广播:“黑,真TMD的黑啊!”   程心!程心!!程心!!!   没有程心就会超膜塌缩,灭亡!灭亡!!灭亡!!!   质量!质量!!质量!!!   没有质量就会发生热寂,灭亡!灭亡!!灭亡!!!   灭绝!灭绝!!灭绝!!!   大灭绝既然已经发生过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谁能保证在质量的争夺中不会发生耗散?   一个程心不够!不够!!不够!!!   一股危险的气息在基膜上弥漫开来。。。。。。。。。二次复兴时劫后余生兄弟在的温情渐渐消失,许多平行世界开始设法隐藏自己,基膜移动技术也愈加被关注,当然最重要的是开发基膜攻击和防御技术。。。。。。。。。   原本喧闹的基膜突然沉默,平行世界之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交流着。。。。。。。。。。。。   。。。。。。。。。。。。。。。。。。。。。。。。   把程心交出来!   不要打我的主意,我也没有程心!   怎么证明你没有?也许是你还没找到!   。。。。。。。。。。。。。。。。。。。   我真的没有程心,我刚刚发射了一个!   你怎么证明你只有一个程心?既然有没有程心的平行世界,就可能存在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程心的平行世界!!!   。。。。。。。。。。。。。。。。。。。   请借给我一个程心的质量,观察到塌缩后马上还给你!再加上利息!   笑话,当别人和你一样的白痴吗?认真温习一下大灭绝是怎么开始的吧,你为什么不先借给我?我付你十倍的利息!沙比!!!   。。。。。。。。。。。。。。。。。。。。。   是谁第一个发动了基膜攻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发动了基膜攻击已经无从考证了。在第一纪元大灭绝中幸存的平行世界纷纷卷入了这场最终席卷整个基膜的旷世大战。史称“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又被称为“二次灭绝”。   《膜之外的往事》(节选)   二次复兴是平行世界史上为数不多的黄金时代,当人们试图描绘那个短暂的幸福时代时往往会想起以下词语:发现、喜悦、友谊、感动、繁荣、热情、创造、信赖、幸福、恋爱、快乐。。。。。。。。   想想看,当一个一直在封闭中诞生、发展,坚信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流浪孤儿的文明突然得知宇宙中实际上存在着无数个可以交流的文明的时候,当第一声怯怯的问候得到了千万热情的鼓励和善意的回应的时候,将会带来怎样的惊喜!怎样的震撼!!   实际上,二次复兴中的平行世界得到的惊喜与震撼较之还要强上一万倍!!!   相似度极高的平行世界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沟通上的障碍;由于基膜广播的特性,信息的传递也无比顺畅。在大灭绝的空前威胁下,所有的平行世界齐心协力共同面对危机。为了给其他平行世界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在基膜广播技术刚刚萌芽的那个时代,许多面临毁灭的平行世界选择了主动自爆,燃烧自己化为无边黑暗中的灯塔,提醒幸存者灾难的降临。   那个黄金时代不但涌现出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惊天动地的传说,也让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意识到:当牺牲、奉献、博爱、勇敢、正义、善良、尊严、道义这些原本属于个体的词汇上升到超越大宇宙的高度之后会得到何等的升华!超越语言、超越文化、超越空间、超越时间、超越维度、超越宇宙!!让所有的平行世界都为之震撼、感动!!!   是的,黑暗森林不存在了,平行世界间极高的相似度与充分的信息沟通从根基上让看似坚不可摧的猜疑链轰然倒塌。二次复兴时期的所有平行世界都乐于将猜疑链腐烂的尸骸抛入历史的垃圾堆并狠狠的踩上几脚。是的,对于一切文明而言猜疑链已经折磨了他们太久太久,仿佛一条粗壮丑恶的毒蛇缠绕在所有文明的身上,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最终心满意足的一口把他们吞噬下去。   猜疑链终于不存在了,中止超膜塌缩的办法也找到了,所有的文明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灭绝即将过去,二次复兴已经到来!现在无数平行世界中的文明终于可以安然享受超越宇宙局限的大一统带来的升平盛世,万代荣华!!!   。。。。。。。。。。。。。。。。   在这里笔者姑且不去详细分析接踵而来的二次灭绝爆发的具体原因,只想从理论上探讨一下:当传统意义上猜疑链存在的基础已经不存的时候,猜疑链这条毒蛇又是如何从地狱中复生,引发骤然吞没无数平行世界无比惨烈的二次灭绝?   尽管这个问题在历史上已经被无数次的剖析讨论过,笔者还是想引入一个新的概念来重新解构这个问题,这个概念就是:猜疑分形学!   笔者将在下文详细论证猜疑链的非线性分形构造,从而揭示这个缠绕吞没了无数文明的毒蛇的令人生畏的真面目!   第三纪元 审判纪元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究其原因是不外乎是:   第一,生存是平行世界的第一需要;   第二,平行世界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程心和物质的总量保持不变。   以上两点也是平行世界社会学的理论基础。但是相较于物质而言,程心更为稀缺。众所周知,一切平行宇宙都是由物质组成的,但由物质组成的平行宇宙中不一定有程心。   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前夕,考虑到平行世界之间战争的巨大成本,有的平行世界提出了“和平利用程心,大力发展可再生程心,建立可持续发展的美好平行世界”的理念。   这一倡议得到了绝大多数平行世界的理解和赞同,程心的重复利用及人工合成程心(低级文明所谓的克隆)技术的开发迅速开展起来。   在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之后,平行世界终于悲哀的发现:   1、理论及实践证明:只有在大灭绝前合成的程心,才具有Antinomies活性,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   2、血淋淋的教训表明,任何从超膜外回收程心的行为都将导致超膜的迅速崩溃!   讽刺啊,平行世界的文明们曾经无数次的诅咒,希望程心从未出现过,但如今却痛哭流涕的抱怨为什么程心不能再多一点。   。。。。。。。。。。。。。。。。。   历史告诉我们,二次复兴时期,大部分平行宇宙中在大毁灭的恐怖高压下唯一的全民娱乐活动就是:   程心抓获后,会被安置在Antinomies武器的靶心,然后开始向全宇宙直播发射过程。   在发射前依照惯例会有一个简单的仪式(主要由于时间紧迫,耽误不起),仪式的内容是全宇宙文明和程心之间的对话。   大部分的对话都是这样的:   “程心,如果让你做一个选择,为了拯救这个宇宙中的所有文明和生灵,你愿意牺牲自己吗?”   令所有平行世界无比惊讶并且引以为乐的是,无论平行世界的差异有多么大,这个程心与其他程心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同,答案百分之一百会是一句坚定地:   “我愿意!”   这时全宇宙的文明便会齐声高呼:“那好!死去!!!!!!!!!”   程心被Antinomies武器轰出宇宙了。。。。。。。。。。。。。   当时的平行世界的主流观点将这一时期的这种恶毒的非理性行为视为大灭绝压力下的一种合理的精神释放。只有一个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异端,也是除圣母外唯一一个享受到Antinomies武器轰出宇宙待遇的圣母的坚定支持者在他的预言书《启示录》中写道:“圣母如同被献祭的无辜羔羊,承载着不属于她的文明的罪恶,被流放到了无尽黑暗的基膜荒漠。然而,今日欢呼雀跃的罪人对圣母的审判必将招致来自圣母的真正末日审判的到来!圣母必将在审判日归来,挟雷霆以灭世!!汝之罪恶必以血海清洗,汝之亵渎必遭烈焰焚烧!!!”   亵渎纪元以二次复兴开始,以二次灭绝结束。当黑暗的亵渎纪元结束时,恐怖的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已经使得那些靠发射圣母和物质掠夺幸运逃脱大灭绝的平行世界十不存一。   然而一件无比诡异极端惊悚的事情使得深陷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如火如荼疯狂交战的各个平行世界立即罢手,陷入了大灭绝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怖、震撼与绝望之中。   。。。。。。。。。。。。。。。。。   末日预言降临了!!!   ********************************************   “请等一下!”双手抱肩不停战栗的程心打断了智子的陈述。   “……虽然真的难以置信,但我想我已经明白了”,程心冷冷的说道:“这一次一定又是由于我毁灭了更多的平行世界!原因就是什么可笑的圣母之屁!!!”程心歇斯底里的喊叫着,用手指着不远处的球体:“这些球体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我们的脚下就是基膜,对吗?!这些平行世界就是创造你的主人!什么亵渎!什么审判!!我不想再听你这些疯狂的鬼话了!!!”   ……   一直平静如水的智子露出了讥讽的微笑:“这些比我更卑贱一亿倍的平行世界的虫子怎么配做我的主人?!是的,末日大审判灭绝了无数的平行世界,亿万的文明!但这些平行世界的灭亡和伟大的圣母您半点关系都没有!更不用说圣母之屁了!”   “……那么审判纪元到底怎么开始的?末日大审判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主人究竟是谁???”彻底混乱的程心问道:“赶快回答我!!!”   “遵命,伟大的圣母!那么请您允许我继续把故事讲完。”   “……你继续吧,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程心无力的说道。   “伟大的圣母,您说得不错,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在基膜之上!”,智子说道“眼前的这些球体正是平行世界——现在在基膜上仍然存在的平行世界的数量大约不到末日大审判前的一亿分之一!”   “。。。。。。还不到一亿分之一!!!”程心震撼的望着眼前排列的无边无际的球体,无法想像在末日审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可怕灾难。   。。。。。。。。。。。。。。   末日预言中的末日大审判的真正起因对于绝大多数平行世界来说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迷,因为他们还未来得及找到真相就已经在巨大的灾难中飞灰湮灭了。   末日预言的应验实际由两个神迹组成:“圣母回归”和“末日大审判”。   神迹一 圣母回归   早在亵渎纪元中期,已经开始有平行世界开始关注被轰出宇宙的程心了。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考虑程心的回收问题,在这一阶段随着基膜探测技术的发展,对平行世界外部的探索也逐渐频繁。   对基膜的观测表明被轰出宇宙的大量程心开始在基膜上方堆积,似乎表现出一种逐渐聚集的态势,这使得平行世界开始有些紧张。由于被各个平行世界抛出的程心数量之多已经足以使聚集在一起的程心形成程心星云,继而由于引力塌缩形成程心行星、程心恒星、程心黑洞、程心星系。。。。。。。   。。。。。。照此发展最后某颗程心行星上可能会诞生生命,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然后进化出了智慧生物,那么这种智慧生物会称自己为。。。。。。   幸好,上述令人崩溃的假设并没有发生,程心们最终聚集成了一个近似的球状形态,停止了下来。经过长期研究,平行世界惊讶的发现,宇宙外程心们形成的所谓近似的球状形态其实是某种奇特的三维分形结构,后来这种球状形态被称之为“Chengxin—Mandelbulb” 结构。   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末期,一件事引起了平行世界的广泛关注:“Chengxin—Mandelbulb” 结构开始塌缩了,而且塌缩的速度非常之快,根据计算“Chengxin—Mandelbulb” 结构将很快以分形产生的逆向过程塌缩为一个点。   “这个塌缩的结果就是我,对吗?”程心问道,“所以我现在的脑海里充满了无数的疯狂矛盾的记忆——我很奇怪自己是怎么能够保持理智和清醒的?。。。。。。平行世界们观察到我又变成了一个程心,所以就停止了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   “您只说对了一半,伟大的圣母!”智子答道,“的确是由于“Chengxin—Mandelbulb”塌缩使得圣母您的真身诞生了,但第一次平行世界战的停止并不是因为这个——如果那些最后在末日大审判中痛哭哀嚎的恶魔们对您还有一点点的尊敬与畏惧的话,他们的后下场也就不会落得那么恐怖和凄惨!!!”   神迹二 末日大审判   “伟大的圣母,在开始谈末日大审判之前,我想先问问,在您心中,文明是如何分类的?换句话说,您是如何看待文明的等级的?”智子恭敬地问道。   “。。。。。。我不是很清楚,泛泛猜测的话,我印象中最开始的地球文明应该是低级文明,三体文明应该是中级文明或者高级文明,你所提到的母世界和边缘世界应该就是超级文明了,对吗?”   “虽不中亦不远矣!”智子抚掌赞叹道,“基本上就是这样,文明的分类方式有很多种,有一种常用的标准如下:能够意识到维度问题的文明,可视为低级文明;能掌握一定维度知识并开展实质研究的文明,可视为中级文明;能利用维度技术开展实际应用的文明,可视为高级文明;自由操纵维度变化,将维度打击作为常规武器的文明,可视为超级文明......”   “……将维度打击作为常规武器!简直难以想象!!超级文明就是文明的最高形态了吧!”程心问道。   “从单一平行世界的范围看来也许是的,但换个角度来说超级文明也不过是虫子罢了。”   “。。。。。。比超级文明更高级的又是什么样的文明?”程心敬畏的问道。   “神级文明!!!伟大的圣母!”智子俯身答道,“远远凌驾于超级文明之上,您最忠实的仆人和信徒,末日大审判的发动者,同时也是创造我的主人——神级文明!!!”   。。。。。。。。。。。。   “所有的超级文明在发展的最后阶段即使能够逃避维度打击滥用的恶果——“维度归零”带来的灾难,也会在另外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面前撞的头破血流——“维度之叹息的墙壁”。。。。。。”智子继续说道。   。。。。。。。。。。。。。。。   “。。。。。。你说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程心说道。   “简而言之,神级文明也是从超级文明进化而来,但是神级文明击穿了维度之叹息的墙壁,从而脱离平行世界进入到了基膜另一面的海洋。。。。。。”   程心看着脚下的镜面感到无比的震撼,“我们的脚下就是基膜的海洋吗?。。。。。。神级文明是什么样子的?”   “那么请允许我以您最为熟悉的碳基生命为例说明:在某个行星原始的大海里,海面富集的泡沫中的有机物形成了生命的雏形,经过了不知多少的岁月,某个雏形终于挣脱了泡沫的束缚,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最终生命的雏形进化为单细胞生物、多细胞动物、无脊椎动物、脊索动物、脊椎动物。。。。。。哺乳动物乃至进化出了具有智慧的类人生命体。。。。。。这就是超级文明和神级文明的差距!!!”   “如此强大的神级文明居然会信奉我,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程心盯着智子冷冷地说道,“。。。。。。如果说平行世界畏惧我,也许你还能自圆其说,神级文明还需要惧怕一个来自于所谓虫子一样平行世界的生物吗?。。。。。。。你当我是傻子吗?”   “您说得不错!”智子垂下了眼睛“神级文明的确无比强大,但却不是无所畏惧的,关于神级文明如何开始对您对信奉,那是第四纪元“皈依纪元”的事情了。现在还请允许我来解释一下末日大审判的事情。。。。。。”   “住口!无耻的Jian人!!伟大的圣母!请不要再受这个肮脏恶魔的引诱了!!她告诉您的全是无耻的谎言和欺骗!!!”一个愤怒声音突然间在程心身后响起。   两人回头看去,发现从程心背后的黑暗之中走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竟然是一个小女孩状态的萝莉智子!小智子看来只有五六岁,梳着两个小辫,看起来非常的清纯可爱,可是她的眼中却闪耀着成年人也无法比拟的狂热与坚定。   小智子走到智子的面前,仰起头冷冷地说道:“拯救派的罪人,竟然无视最高法约的存在,偷偷跑来单独来面见圣母,难道你们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成年的智子面对着可爱的小智子,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邪恶的事物一般,她的身体在畏惧中微微的颤抖:“你们究竟还是来了,降临派的魔鬼,你们难道真的想毁掉整个基膜,毁掉所有神级文明吗?!——恶魔!真正的恶魔!!!”   萝莉智子不屑的转过头去,拜伏在程心的脚下,眼中放射出狂热的光芒:“伟大的圣母啊,您真正的,最忠实的信徒、狂战士、牺牲者匍匐在您的脚下,您的荣光必将指引真信者以光明,您的威严必将焚烧伪信徒于基渊!”   。。。。。。。。。。。。。。。。。   如果说此前有片刻程心觉得自己无论面对怎样的疯狂与匪夷所思的局面,都还能维持一点点的理性与冷静的话,此时此刻的程心已经彻底的绝望了。。。。。   萝莉智子见程心没有回答,便恭敬地说道:“伟大的圣母啊,可能是邪恶的拯救派蒙蔽了您的圣听,请恩准我用片刻的说明来简单的澄清。。。。。。。”   萝莉智子冥思苦想了一阵,最终下定了决心似得,站直了身子,用稚嫩的嗓音饱含深情的吟诵道:   “在苍茫的基膜的大海上,不稳态的狂风卷集着冷蒸发的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降临派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圣母之屁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冷蒸发的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虔诚的信仰和胜利的信心。   平行世界们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圣母之屁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拯救派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屁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逃亡派,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基膜深处……只有那高傲的降临派,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基膜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基膜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唱歌,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屁的轰响。 。。。。。。   屁浪涌动……屁声隆隆……   一堆堆乌云,象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象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圣母之屁!圣母之屁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降临派,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圣母之屁来得更猛烈些吧!!!”   。。。。。。。。。。。。。   “呃,伟大的圣母啊,现在您彻底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   程心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性,注视着这两个外表动人但在现在的程心的眼中纯粹是恶魔一样的两坨东西。   “无论你们再想说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都不想再听了!你们无论是什么,代表什么,肯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直接说出你们的目的吧!”   两个智子对视了一下,同时上前赞叹道:“伟大的的圣母啊,您的睿智是您的信徒在黑暗中唯一的指引!您的信徒追随您的圣谕,宛如悬崖边上的瞎子奔向萤火虫屁股的光芒。。。。。。”   眼见程心即将爆发,两人赶紧直入主题:“我们是来恳求仁慈的您的救赎的,伟大的圣母啊!”   “救赎?我已经毁掉了所有的一切,你们指望我能做什么?!把整个基膜和你们所谓的神级文明一起毁掉,对吗?”程心冷冷道。   两个智子一齐摇头,“圣母,请恕我们冒昧,您听说过宇宙之终极真理——圣母三圣律吗?”   “直接说结果,我懒得听你们废话。。。。。”程心怒道。   “遵命!所谓圣母三圣律就是:   第一, 凡是圣母想要拯救的玩意儿必将完蛋!   第二, 凡是想要圣母拯救的玩意儿绝对完蛋!!   第三,凡是既不想要圣母拯救也不是圣母想要拯救的玩意儿铁定完蛋!!!”   。。。。。。。。。。。。。。。。   “那你们这对倒霉玩意儿到底想要什么?敢快铁定完蛋排队去投胎吗?!!”程心怒吼道。   “不!请您宽恕我们邪恶的狗嘴,这次伟大的您罕见的错了!!”两个智子异口同声道,“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自从您被Antinomies武器轰出平行宇宙,事实以及计算表明:三圣律如今已经彻底的反了过来!!!”   。。。。。。。   气的浑身发抖的程心喊道:“既然一切都反过来了,那么这个所谓的基膜还有什么神级文明、平行世界不都安全了吗?你们还找我做什么,赶快从我面前消失,让我静一静!!!”   成年智子无奈的说:“圣母,您的崇高旨意正是我们纯洁的拯救派的目的,我们拯救派认为,只要信徒保持对圣母的坚定信仰和纯洁的信念,圣母之屁就一定会降临到信徒身上,就好像春天里发情的公驴一定能找到母驴一样。。。。。。”   “一派胡言!”萝莉智子跳了起来指着成年智子的鼻子嚷道:“你们拯救派这种把头藏在屁股下面,寄希望于圣母之屁从天眷顾的无耻行为和你们的脑袋一样一窍不通!你们最多只能闻到自己愚蠢的恶臭之屁,而不是璀璨的圣母之屁!拯救基膜还是要靠我们降临派。。。。。。。”   “你才放屁!要不是你们万恶的降临派当年提出所谓圣母的变态塌缩引发了基膜的不稳态的歪理邪说,哪里会导致神级文明丧心病狂攻击圣母之后惨败造成的末日大审判。。。。。”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罪人!当初若不是你们拯救派吃错了药般首先使用终极武器,皈依纪元以来也不会只剩下这么少的几个神级文明苟延残喘。。。。。。。”   “你这个亵渎圣母的恶魔!当初若不是我们拯救派在末日大审判后的生死存亡之际提出考察圣母起源,发现了惊天动地的圣母三圣律,你们这帮降临派现在应该还躲在基膜之渊里吃风屙屁呢。。。。。。”   “我们吃风屙屁。。。。。。笑话!若不是我们倾注心血艰苦研究开发出的基于地球文明的赞美圣母——哈利路亚马屁系统,怎么可能给你们这帮小人偷偷接近圣母卖乖讨好的机会!”   “你们的赞美圣母——哈利路亚马屁系统纯粹是个笑话!圣母的脸色本来很好看,自从使用了你那狗屁哈利路亚系统之后圣母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绿了。。。。。。”   “圣母您老人家给评评理。。。。。。”   “咦?圣母您老人家的脸怎么看起来翠绿翠绿的?”   “。。。。。。还不是因为你们?!圣母您万康金安一定保重龙体,在放出圣母之屁之前一定争取不能被这帮小人气死。。。。。”   “呸,扯淡!圣母!您老人家挺住!有屁没屁我们都不会让您哈利路亚在我们前面的。。。。。。”   在气恼与疲倦中,程心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已经渐渐远去,离开这荒谬可笑的一切,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点急速扩大的金色的光芒。。。。。。。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田。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脸晒得有些黑。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   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程心在潜意识中明白,这一次没有什么约束他们,阻碍他们,于是她向他奔去,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永远不会缩短,最终程心无力的停下,以手掩面痛哭起来。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是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对云天明说道:“你不知道,这一次你真的不知道!”   云天明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三个故事吗?”   程心用力的点点头。   “那么这一次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呢?”   程心擦了擦眼泪,仔细回忆了一下,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渐渐的她也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当中,她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在吟诵一首长长的古老歌谣。她先后讲了内容连续的三个故事:《公主如何干掉深水王子的故事》、《公主和长帆卫队长不得不说的故事》还有《公主和种子的故事》。。。。。。。   程心从童话的梦中突然惊醒,发现云天明铁青的脸奇怪的抽搐在一起。。。。。。   “这都是我的错。。。。。。。”程心抽泣着,“没有人会原谅我。。。。。。包括我自己。。。。。。。”   。。。。。。。。。。   云天明艰难的咽了口吐沫“程心,听我说,其实。。。。。。这都不是你的错。。。。。。”   停止抽泣的程心满怀希冀的看着云天明。   “。。。。。。其实,现在的我不过是你思维中某种潜意识的投影,由于你是由无数平行世界中的程心叠加而成的,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无辜的。。。。。。。”   “。。。。。。真的是这样吗?”   云天明挥挥手,在程心的面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维德在执剑者候选人确定前成功的杀死了程心,但却在之后的竞争中失败,新的豪情万丈牛B冲天的执剑者在三体文明的突然进攻前表现得比程心更为不堪。。。。。。。   。。。。。。维德在程心下令停止抵抗后拒绝了程心,战争爆发了,星环城与联邦政府两败俱伤,最终曲率驱动飞船的开发还是失败了。。。。。。   。。。。。。程心归还了小宇宙的全部质量,大宇宙却因为别的文明的自私同样灭亡了。。。。。。   。。。。。。。。。。。。。。。。。。。。。。。。。   “在平行宇宙中你能看到近乎无限的可能与结果,所以你不必把一切的过错都归结于自己。。。。。。。也许在某个时刻你比任何人都接近历史抉择的拐点,但你仍只是你,你不比别人伟大也不比别人无能,你之所以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过是历史要你出现在那里。。。。。。我们常常以为自己选择了命运,其实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谢谢你。。。。。。无论你是不是真的天明,在告别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下面该怎么做。。。。。。我很迷茫,我感到害怕、无助。。。。。。”   “无数的你能聚成一个你,说明有一些东西在你身上是永恒的”云天明微笑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了“如果你有想守护的东西。。。。。。就用你的温柔、善良、博爱去守护吧。。。。。。”   程心用力的朝云天明消失的身影挥动手臂:“用爱去守护。。。。。。放心吧!我会的!”   。。。。。。。。。。。。   两个智子还在因谁该为圣母之翠绿负责而喋喋不休的争执着,这时几乎被她俩忽略的圣母程心突然振作雄风,王霸之气扑面而来:“你俩个都给我闭嘴!!!”   两个回过神来的智子立刻噤若寒蝉。   “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也告诉我,你们能为我做什么!”程心咄咄逼人的说道。   在圣母锐利的目光下,两个智子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两个智子短暂交流之后,成年智子站了出来:“伟大的圣母,在提出我们的要求之前,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您现在的状态……   首先请允许我谈谈圣母之屁……呃,请您先暂收雷霆之怒,所谓的“屁”是指P.E.即Penalty Entropy,意为“罚熵”。   罚熵是这样产生的:由于圣母您自显灵以来屠灭了众多文明、无数低熵体,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您代表了宇宙中的“天道”,即崇高的热力学第二法则。在确定的宇宙中,熵的最大值是一个确定值,由于圣母您的行为使得宇宙中熵的增量大大加速,又由于您被Antinomies武器大量的轰出平行宇宙,导致基膜及其之上的超膜均处在了熵过量的失衡状态下,从而导致了基膜的不稳态。简而言之,您带走了使基膜稳定的“秩序”——即罚熵,而圣母之PE就是罚熵的回归。在末日大审判当中,当时众多不明真相的神级文明以狗骑兔子般的愚蠢对您进行了攻击,攻击的后果是由于您与基膜的Antinomies作用带来的攻击反弹与您释放的少量圣母之PE,随之而来的便是平行世界与神级文明的大量灭亡,但圣母之PE的释放也使得基膜崩溃的进度大大减缓了……”   “……那么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PE……是吗?”   “请允许我们厚颜无耻的说一声……是的。”   “那么告诉我,该怎样做来释放……PE。”   “……不知道,对于我们,对于基膜上的一切存在,您现在已经是真正的神……我等凡俗之物无法理解神,更无法指导神的行为,就如同阳痿的蚂蚁无法指导亢奋的大象**一样……”   “闭嘴!如果你再滥用那些愚蠢的修辞,我不介意让你先尝尝神的怒火!!!”   “遵命!我愚蠢!我闭嘴……”   “释放……PE会对我有影响吗?”   “实际上,无数的您能够塌缩聚合成一个整体正是由于您从基膜带走的大量的PE,所以PE的释放很可能会导致您的消失……”   “虽然听起来不太好受,但是我赞赏你的坦白……谢谢!”   “伟大的圣母啊,是您的仁慈与博爱使得您的信徒从愚昧走向了文明,我们愚蠢的智商就仿佛贫瘠的土地,您的睿智就如同大便一样,贫瘠的土地遇到了汹涌喷薄的大便自然变得越来越肥沃了……”   “……”   “……我愚蠢!我闭嘴……”   “……如果我失败了……然后会怎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愿意牺牲自己,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您的奴仆在倾听。”   “曾经因为我的错误,我失去了许多原本想守护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贪心……我常常幻想能挽回自己的错误……”   两个智子罕见的沉默了,过了良久,萝莉智子战战噤噤的问道:“伟大的圣母啊!您弱智而懦弱的奴婢被惊骇的尿了……莫非您是想回溯时间……改变历史吗?”   “……如果可能的话,是的!”   两个智子再次沉默。   程心淡淡的说道:“我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无论怎样谢谢你们和我谈了这么多,我想我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开始吧……”   两个智子对视了一下,成年的智子犹豫的说道:“圣母……实际上办法还是有的……”   “快告诉我,该怎么做?”程心欣喜的问。   成年智子苦涩的笑了一下,“……如果所有的神级文明联合起来动用终极手段是有可能将一定量的信息回溯到过去的……所谓信息也可以是具有智能的意识,至于将实体送回过去……即使神级文明也无法企及……”   “……时间回溯很困难吗?”   “困难……伟大的圣母啊!恕您的奴仆无能——仅仅是信息回溯就需要能量化绝大部分的基膜世界……包括全部神级文明……实际上这就是超级自爆……”   程心刚热起的心立刻变得冰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的话回到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关系的,圣母”智子惨淡的说道:“如果圣母之屁的降临失败了,整个基膜世界也将很快不复存在,也许您的回溯还能从源头拯救这一切……”   沉默片刻程心说道:“即使回到过去,平行世界有无数个,我不可能改变所有的平行世界,你们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不,伟大的圣母!这一次不一样!”智子的眼中有光芒在闪动:“现在的您本身就是无数平行世界圣母意志的耦合体,这一次如果您成功了,一切注定都将会被改变!!!”   “……回到过去的只是我的意识,我会回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就可以重新选择了,对吗?”   “在回溯中您的意识是有一定自主权的……是的!您可以回到命运的路口重新做出选择。但请您记住,您在时间的河流中回溯的越多您携带的信息就会蒸发的越多……如果超过一定限度,伟大的您会变成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白痴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次你是对的!”   “呃,承蒙夸奖!您谦卑的仆人真是感激的口吐白沫屁滚尿流……”   “……我期望至少能通过回溯时间来避免遇到你这个可怕的赞美系统!”   “祝您心想屁成!我的圣母!”智子这次简洁的答道。   气恼的程心不说话了,开始考虑如何能顺利的放出圣母之屁。她知道如果自己放屁失败将会是另一场大灾难的开始。如果失败真的发生了,神级文明将立即通过自爆把她的意识送回过去,虽说这也算是神级文明的自我拯救但程心仍感到良心一阵的不安。善良的她不想通过牺牲别人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她竭力想把这个无比重要的屁放好,使那些翘首期待圣母之屁扑面而来的基膜文明们得到充分的满足。   而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两个智子在悄悄快速交流着……   萝莉智子冷冷的看着成年智子:“我早该看出你的恶毒居心了!我警告你,你们拯救派这种无耻的下贱行为是对圣母和整个基膜犯罪!”   成年智子俯视着对手毫不客气的反击道:“你们降临派现在才知道怕了吗?我告诉你,我和圣母说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基老会的许可!”   萝莉智子沉默了,片刻后她突然冷笑了起来“我还是太天真了!那帮老不死的变态怎么会变得那么蠢……这一定是你一开始偷偷见圣母之前早就计划好的……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如果真的失败了……你们早已判断出圣母的选择了对吗?”   “不错,多想一点总没坏处!”   “多想?我呸……你们连后备计划都已经有了吧!”   成年智子沉默一会儿之后慢慢说道“不错,这是最高机密,只在小范围内传达了……”   萝莉智子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转而问道“说吧,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成年智子转头把目光投向程心,悠然说道:“Electra~”   原本漫不经心的萝莉智子被彻底惊呆了……   。。。。。。。。。。。。。。。。。。。。   良久之后,程心终于站起来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个智子面色凝重的看着程心。   程心闭上双眼,双臂展开,刹那间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弥漫开来,纵然两个智子都各有心思,在这一刻也为圣母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势所慑服,恭敬地垂首匍匐瑟瑟发抖,与此同时基膜上所有的存在也都在祈祷膜拜着:伟大的圣母将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毫无疑问这将是一次创世般的壮举。。。。。。。。   。。。。。。。。。。。。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程心:。。。。。。。。。。。。。。   成年智子:。。。。。。。。。。。。。。   萝莉智子:。。。。。。。。。。。。。。。。   程心:“。。。。。。还是不行,我到底该怎么做?”   成年智子:“伟大的圣母啊!您是不是可以想想,在您的记忆中,传说中的神只是怎么做的?”   程心沉思片刻,再次伸展双手。她目视着眼前无边无际黑暗的基膜,用庄严而坚定的声音说道:“要有光!”   。。。。。。。。。。。。。。。。。。。   淡淡的金色光芒开始从程心的身上释放出来,那光芒开始只是一个类似花蕾的东西,在程心的身畔淡淡闪现,随即便渐渐增强,直至如炽热的恒星般强烈至无法直视,耀眼的光芒逐渐象挥动的触手般分裂出无数金色花瓣般的光芒,从程心的身畔鲜花般展开,沿着基膜迅速扩散。光芒所到之处的一切都被金色所渲染,整个基膜刹那间变得宛如黄金国度的仙境一般。。。。。。。。   被这一幕惊得魂不附体的两个智子已全然呆滞了,成年智子喃喃地说道,“神迹,真正的神迹。。。。。。罚熵的反馈开始了。。。。。。原来我们竟都错了吗?这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吗?”   。。。。。。。。。。。。。。。。。。   渐渐的两个智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强烈的光芒仍在不断增强,程心周围的基膜已经开始发生变异,宛如高温下的水面开始扭曲、翻滚、沸腾。。。。。。。。   “糟了!罚熵的输出太快了,基膜快承受不住了!”萝莉智子高呼:“伟大的圣母啊!请您灿烂的菊花绽放的慢一点吧!您可怜的奴仆们就快被火爆的圣母之屁熏成冒黑烟的咸鱼啦!”   程心急怒道:“闭嘴!。。。。。。。。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快告诉我该怎么办?”   萝莉智子:“是!我闭嘴!”   程心:“。。。。。。。。。”   这时,成年智子高声喊道:“圣母啊!快想想您印象中有什么可以把释放的东西收回去!”   程心听到了智子的呼喊,在刹那间,她脑海中闪电般出现的却是云天明给她讲过的故事里反复提到,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   程心刚刚想到这里,她释放出的金色光芒便以闪电般的速度流回到了她的体内。非但如此,程心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得黑暗下去。在程心的下方,基膜狂暴的旋转扭曲起来快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疯狂的漩涡还在不断成长扩大,将周围的一切不停的吞噬下去。。。。。。。。。。   恐慌到极点的萝莉智子带着哭音呼喊着:“圣母!主人!孙长老!。。。。。。快收了神通吧!!!”   。。。。。。。。。。。。。。。。   成年智子冷冷的说道:“晚了,一切都被圣母吞噬了——包括你可怜的哭诉,现在的圣母已经成为了基膜上的黑洞,所有的一切即将灭亡。。。。。。。没想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幸好我们还没有完全绝望。。。。。。准备自爆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萝莉智子失魂落魄的注视着程心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全然变成了绝对的黑暗,   萝莉智子喃喃道:“黑,真TM的黑啊!!!”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大结局   2007年   汪淼抽出文件中最上面的那张纸,是用大号字打印的,名单显然拟得很仓促,中文和英文姓名都有。   “汪教授,看到这份名单,您有什么印象?”常伟思看着汪淼问。   “我知道其中的三人,都是物理学最前沿的著名学者。”汪淼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锁定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两个字的色彩与上面几行字是不同的。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的名字?她怎么了?   “认识?”大史用一根被烟熏黄的粗指头指着文件上的那个名字问,汪淼没有反应。 “呵,不太认识。想认识?”   现在,汪淼知道常伟思把他以前的这个战士调来是有道理的,这个外表粗俗的家伙,眼睛跟刀子一样。他也许不是个好**,但确实是个狠角色。   那是一年前,汪淼是“中华二号”高能加速器项目纳米构件部分的负责人。那天下午在良湘的工地上,一次短暂的休息中,他突然被眼前的一幅构图吸引了。作为一名风景摄影爱好者,现实的场景经常在他眼中形成一幅幅艺术构图。构图的主体就是他们正在安装的超导线圈,那线圈有三层楼高,安装到一半,看上去是一个由巨大的金属块和乱麻般的超低温制冷剂管道组成的怪物,仿佛一堆大工业时代的垃圾,显示出一种非人性的技术的冷酷和钢铁的野蛮。就在这金属巨怪前面,出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纤细的身影。这构图的光线分布也很绝:金属巨怪淹没在临时施工顶棚的阴影里,更透出那冷峻、粗糙的质感;而一束夕阳金色的光,透过顶棚的孔洞正好投在那个身影上,柔和的暖光照着她那柔顺的头发,照着工作服领口上白皙的脖颈,看上去就像一场狂暴的雷雨后,巨大的金属废墟上开出了一朵娇柔的花……   。。。。。。。。。。。。。。。。。。。。。。。   “她是谁?”汪淼问主任。   “你应该知道她的,”主任说,用手划了一大圈,“这个投资二百亿的加速器建成后,第一次运行的可能就是验证她提出的一个超弦模型。要说在论资排辈的理论研究圈子,本来轮不到她的,可那些老家伙不敢先来,怕丢人,就让她捡了个便宜。”   “什么?杨冬是……女的?!”   “是的,我们也是在前天见到她时才知道。”主任说。   那名工程师问: “她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要不怎么会从来不上媒体呢?别像是钱钟书似的,到死大家也没能在电视上看上一眼。”   “可我们也不至于不知道钱钟书的性别吧?我觉得她童年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以致得了自闭症。”汪淼说,多少有一些酸葡萄心理。   杨冬和总工程师走过来,在经过时她对他们微笑着点点头,没说一句话,但汪淼记住了她那清澈的眼睛。   。。。。。。。。。。。。。。。。。。。。   “名单上的这些物理学家,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先后自杀。”常伟思说。   晴天霹雳,汪淼的大脑一片空白。后来这空白中渐渐有了图像,那是他那些黑白风景照片,照片中的大地没有了她的身影,天空抹去了她的眼睛,那些世界死了。   “是……什么时候?”汪淼呆呆地问。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常将军重复道。   “你是指最后一位吧。”坐在汪淼旁边的大史得意地说,然后压低声音,“她是最后一位自杀者,前天晚上,服过量安眠药。她死得很顺溜,没有痛苦。”   刹那间,汪淼居然对大史有了那么一丝感激。   “为什么?”汪淼问,那些照片上死去的风景画仍在他的脑海中幻灯似的循环浮现。   常伟思回答道: “现在能肯定的只有一点:促使他们自杀的原因是相同的。但原因本身在这里很难说清,也可能对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根本就说不清。文件中附加了他们遗书的部分内容,各位会后可以仔细看看。”   汪淼翻翻那些遗书的复印件,都是长篇大论。   “丁仪博士,您能否把杨冬的遗书给汪教授看一下?她的最简短,也最有概括性。”   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的人半天才有所反应,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隔着桌子递给汪淼,大史在旁边低声说: “他是杨冬的男友。”汪淼这才想起自己在良湘的高能加速器工地中也见过丁仪,他是理论组的成员,这名物理学家因在对球状闪电的研究中发现宏原子而闻名于世。汪淼从信封中抽出一片散发出清香的东西,形状不规则,不是纸,竟是一片白桦树皮,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   一切的一切都导向这样一个结果: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但别无选择。   连签字都没有,她就走了。   “物理学……不存在?”汪淼茫然四顾。   大史把白桦树皮翻过来,用手指着树皮右下角几个模糊的字符,汪淼努力的分辨着,这是几个英文字母:“Electra”。   “。。。。。。Electra?这又是什么意思?” 汪淼困惑的问道。   。。。。。。。。。。。。。。。。。   危机纪元元年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瞰着已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现在看来,El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当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   “你相信有上帝吗?”   这话一出口,杨冬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想到这里正在运行的模型,这个问题倒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释然了一些。   绿眼镜也被这个问题震住了,张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上帝?”   “就是上帝。”杨冬简单地说,那种压倒一切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没有精神再多解释什么。   “我不信。”   “可是,”杨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陆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环境,各种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   绿眼镜摇摇头,“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说的地球生命环境,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互相作用的结果。”绿眼镜想了想,抓过鼠标,“我们来模拟一个看看。”他从一个大屏幕上调出一个设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的参数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个选择框中的钩去掉,所有的窗口都变虚了,“我们把生命选项去掉,看看地球在没有生命的状态下演化到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粗线条过一下,要不太费时间了。”   。。。。。。。。。。   “所以,现在的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绿眼镜对着大屏幕做出拥抱的姿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口才发挥很满意。   以杨冬现在的精神状态,她本来根本没有心思谈这些和看这些,但就在绿眼镜去掉数学模型中的生命选项时,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闪念,现在,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可怕的问题:   “那宇宙呢?”   “宇宙?宇宙怎么了?”正在关闭模拟进程的绿眼镜不解地问。   “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子了,如果结果正确的话。我刚才说的生命对世界的改变仅限于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极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杨冬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于是再次同绿眼镜告别,并努力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来到大楼外面,仰望初现的星空。   从妈妈电脑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   那么,宇宙现在已经被生命改变了多少,这种改变已到了什么层次和深度?   后一个问题尤其令杨冬恐惧。   她知道已经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变成黑色的虚空,但仍有一个最后的问题顽固地留在潜意识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   这时,杨冬眼前的星空突然扭曲起来,所有的星星在以一种令人目眩的速度纷繁激烈的运动起来。震惊中的杨冬仿佛感到从遥远的宇宙之外,一股炫目的光芒利箭般向她飞射而来,她被瞬间击中,之后杨冬的脑海便是完全的空白。。。。。。。。。   。。。。。。。。。。。。   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1969年   。。。。。。。。。。。。。。。。。。。   “我不知道父亲和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叶文洁把材料放回原位,低声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其中许多的谈话都是在你家里进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但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的,你要相信组织。”   “我没说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签。”   “叶文洁,”那名随行人员上前一步说,但又被程代表制止了。她朝文洁坐得更近些,拉起她一只冰凉的手,说:“小叶啊,我跟你交个底吧。你这个案子,弹性很大的,往低的说,知识青年受反动书籍蒙蔽,没什么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参加一次学习班好好写几份检查,你就可以回兵团了;往高说嘛,小叶啊,你心里也清楚,判现行***是完全可以的。对于你这种政治案件,现在公检法系统都是宁左勿右,左是方法问题,右是路线问题,最终大方向还是要军管会定。当然,这话只能咱们私下说说。”   随行人员说:“程代表是真的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经有三个证人签字了,你签不签又有多大意义。叶文洁,你别一时糊涂啊。”   “是啊,小叶,看着你这个有知识的孩子就这么毁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万要配合。看看我,我难道会害你吗?”   叶文洁没有看军代表,她看到了父亲的血。   “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事,我不会签的。”   程丽华沉默了,她盯着文洁看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她慢慢地将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身,她脸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没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着一张石膏面具。她就这样慈祥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里面的水一半泼到叶文洁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动作中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沉稳,然后扔下桶转身走出门,扔下了一句怒骂:“顽固的小杂种!”   看守所所长最后一个走,他冷冷地看了浑身湿透的文洁一眼,“咣”一声关上门并锁上了。   在这内蒙古的严冬,寒冷通过湿透的衣服,像一个巨掌将叶文洁攥在其中,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后来这声音也消失了。深人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现实世界变成一片乳白色,她感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块大冰,自己是这块冰中唯一的生命体。她这个将被冻死的小女孩儿手中连火柴都没有,只有幻觉了……   她置身于其中的冰块渐渐变得透明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楼,楼上有一个女孩儿在挥动着一面大旗,她的纤小与那面旗的阔大形成鲜明对比,那是文洁的妹妹叶文雪。自从与自己的反动学术权威家庭决裂后,叶文洁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于两年前惨死于武斗。恍惚中,挥旗的人变成了白沐霖,他的眼镜反射着楼下的火光;接着那人又变成了程代表,变成了母亲绍琳,甚至变成父亲。旗手在不断变换,旗帜在不间断地被挥舞着,像一只永恒的钟摆,倒数着她那所剩无几的生命。渐渐地旗帜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块充满宇宙的冰块又将她封在中心,这次冰块是黑色的。   在这黑暗的冰块中,突然间,一点淡淡的光晕如寒冬风雪中的一缕烛光缓缓亮起,这光晕虽然柔弱却给人无比温馨的感觉,光晕在挣扎着慢慢的扩大,似乎在努力逼退周围的黑暗。。。。。。然而不久之后,光晕终究没能抵挡住黑暗的压迫,如耗尽了生命般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的黑暗。。。。。。无尽的黑暗。。。。。。。。   “这是人类的落日。”叶文洁轻轻地说。   。。。。。。。。。。。。。。。。   2007年   褐蚁已经忘记这里曾是它的家园。这段时光对于暮色中的大地和刚刚出现的星星来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它来说却是漫长的。   在那个已被忘却的日子里,它的世界颠覆了。泥土飞走,出现了一条又深又 宽的峡谷,然后泥土又轰隆隆地飞回来,峡谷消失了,在原来峡谷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孤峰。其实,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泥土飞走又飞 回,峡谷出现又消失,然后是孤峰降临,好像是给每次灾变打上一个醒目的标记。 褐蚁和几百个同族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 帝国。   这次褐蚁来到故地,只是觅食途中偶然路过而已。它来到孤峰脚下,用触须摸了摸这顶天立地的存在,发现孤峰的表面坚硬光滑,但能爬上去,于是它向上爬去。没有什么且的,只是那小小的简陋神经网络中的一次随机扰动所致。这扰动随处可见,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叶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和云后的每一颗星辰上...扰动都是无目的的,但巨量的无目的扰动汇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现了。   。。。。。。。。。。。。。。   话声掩盖了震动,褐蚁这时才感觉到第二个活着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第一个存在站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她。第二个存在比第一个要矮小瘦弱许多,有一头白发,白发在暮空暗蓝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团在微风中拂动的银色似乎与空中越来越多的星星有某种联系。   “叶老师,您...您来了?”   “你是...小罗吧?”   “我是罗辑,杨冬的高中同学,您这是...”   “那天知道了这个地方,很不错的,坐车也方便,最近常来这儿散散步。”   “叶老师,您要节哀啊。”   “哦,都过去了...”   “小罗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说你是...搞天文学的?”   “以前是,现在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就在您那所学校,不过我去时您已经退休了。”   。。。。。。。。。。。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宇宙社会学?”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   “可... 目前只知道我们这一个文明啊。”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这就留给你一个机会嘛。”   “叶老师,很有意思!您说下去。”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叶文洁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轻易数出来。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个星星都没有出现时的苍穹,那蓝色的虚空透出一片广阔 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没有瞳仁的眼睑。现在尽管星星很稀少,这巨大的 空跟却有了瞳仁。于是空虚有了内容,宇宙有了视觉。但与空间相比,星星都是 这么微小,只是一个个若隐若现的银色小点,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种不安 ——他(它)克服不了给宇宙点上瞳仁的欲望,但对宇宙之眼赋予视觉又怀着某种 巨大的恐惧,最后,宅间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这种欲望和恐惧平衡的结果, 昭示着某种超越一切的谨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但,叶老师,您说的宇宙社会学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实际资料,也不太可能进行调查和实验。”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叶老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是什么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   “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是足够坚实的... ·您这么快就说出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罗辑有些吃惊地说。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很有意思的两个名词,您能解释一下吗?”   叶文洁看看表:“没有时间了,其实你这样聪明,自己也能想出来,你可以先从这两条公理着手创立这门学科,那你就有可能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了。”   “叶老师,我成不了欧几里得,但会记住您的话,试着去做做,以后我可能 还会去请教您。”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好,小罗,我走了。”   “...叶老师,您保重。”   叶文洁在暮色中离去,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   。。。。。。。。。。。。。。   在罗辑看不到的地方,叶文洁停下了脚步,再次仰望星空。   冬冬。。。。。。你真的是一个傻孩子。。。。。。。。。妈妈是看到了你在《时间的女儿》这本小说里留下的字迹才明白这难以置信的一切的:一个叫程心的女孩子从遥远的未来,从一个诡异的世界回溯时间,把自己的意识送回到她的过去,为的是拯救宇宙,甚至更大的世界的灭亡,原因是她想改变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可是她回溯得越多,就越发现自己的无力:我们常常以为自己选择了命运,其实是命运选择了我们。于是她就想回溯到这一切的根源——也就是我,通过改变我的想法而拯救世界。   由于她的意识不可能取代我自己的意识,而且由于回溯得太多,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只能把她对生命、对世界的爱传达给我。可惜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那份爱和慈悲非但没有感动我,反而让我更加的绝望和憎恶这个世界,这个文明。所以我才会在收到三体文明最初的警告后坚持继续广播。。。。。。。这个叫程心的女孩原本想通过牺牲自己改变我来拯救一切,不料恰恰因为她的努力才促成了这一切的开始。。。。。。这真是天大的滑稽。。。。。。。   至于你,我可怜的女儿。。。。。。。未来的神级文明无耻的把你当做一个棋子卷了进来。他们早就料到程心回溯的失败,也了解到地球的这一段历史,因此他们把我对你爸爸犯下罪的信息从未来传递给你,还让你知道你的母亲的行为会引发怎样一种可怕的多米诺式的坍塌,最终毁灭一切。。。。。。。   他们想通过你的手来消灭我。。。。。。不知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样未来就能得到拯救。。。。。。Electra——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的女儿,为了报杀父之仇而杀掉了自己的母亲。。。。。。。你们这些所谓的神级文明啊,终究还是不能理解在你们看来虫子一样人类的情感,我的女儿在巨大的痛苦和矛盾中选择了死亡来逃避这一切。。。。。。。   我的女儿啊,你留下的文字不但让妈妈无比痛苦自责,也动摇了妈妈一直以来的信念。。。。。。高级文明真的能解救低级文明吗?妈妈迷茫了。。。。。。妈妈痛恨这些所谓的神级文明,也不相信他们所谓拯救未来的谎话,所以今天妈妈把你写下的来自未来的一些信息告诉了罗辑,这样也许会给地球留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等到一切结束,如果可能的话,妈妈会回到红岸基地,为已经开始的一切,做一个了结。那时我的女儿,妈妈就会与你团聚了。。。。。。。。。。   。。。。。。。。。。   褐蚁继续攀登,进入了峭壁上的一个圆池,池内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图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经网络绝对无力存贮这样的东西,但了解了图像的大概形状后,它又有了对“9”的感觉,原细胞态的美感又萌动了一下。而且它还似乎认出了图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双眼睛,它对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为被眼睛注视就意味着危险。不过此时它没有什么忧虑,因为它知道这双眼睛没有生命。它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罗辑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发出声音前蹲下来凝视孤峰上端的情形,当时他凝视的就是这双眼睛。   接着,它爬出圆池,攀上峰顶。在这光滑的孤峰的顶端,褐蚁努力向夜空伸出触角,尽力的感知着。。。。。。它只感觉到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全文终)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代后记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回复我的朋友们,没有你们的鼓励就没有L体的完结。   特别感谢在我生病想放弃期间帮顶、给我打气的飞云流电、ZJ12108333、反物质异次元、Hcxszx、清兮2158、w_y_x_good、gww777、那一地头的温柔、雨满常山龙不归、张大爷01、李胖咪、m七七vae、冒牌灌水王、moonburn、paul_zhn、kirrish。。。。。。。。等等所有的朋友。你们的支持给我温暖和感动,也避免了L体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大坑。   我是个有强迫症的人,写L体时几乎把自己全部的时间投入了进去。L体完结之后,这几天彻底放松下来,除了看帖就是打开L体,把大家的回帖一个一个的再读一遍。通过这些回帖的文字我似乎能看到在帖子后的你们,在我辛苦码字的深夜有一双双看贴的眼睛在支持我、勉励我,这种感觉,真好!   三体之所以让我们感动是因为它不但有足够的硬科幻框架 而且通过对比纯理性、全透明的三体文明对人类的本我进行了反思,三部曲中我们能看到大刘是怎样通过一次又一次引用历史上真实的或者设定各种灾难与毁灭来反复拷问人性与整个人类文明的下限。同时又把面临更深重灾难与毁灭的三体文明当作一面镜子来给这种下限标注。   智子说:要想生存请重拾做人的尊严。   当人类写下“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的时候,人类似乎是明白了。可真相又是什么呢?   L体开始是随性而写,后来随着精力投入又想在搞笑之余加入自己的思考,弄得几乎尾大不掉,还好基本完成了大纲的设定,除了大结局也没有太过沉重,自己觉得还可以,几经波折也总算完成了对大家的承诺:只要还有一个人看,就把L体写完。   创作是一个无比快乐也是无比痛苦的过程。发帖是动态的,创作的构思和伏笔刚刚写完,可能就有人已经了然:原来是这样啊!这也是一个面壁与破壁的过程。   可能大家对“膜之内的往事”的由来不太了解,我也讲一个小插曲。当天更新完之后,疲惫的我回去睡觉,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发现ZJ12108333发了个帖子,把我下面的构思暴露了,后来不得已改了大纲,废弃的文字部分有两千多字。恼羞成怒的我从床上跳起来,半夜里(其实已是凌晨)穿着裤衩拖鞋走了一里地,发了个恶搞ZJ12108333的帖子。   发完之后我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随即删了贴,但是ZJ12108333兄弟很大度,所以这篇文字才得以保全下来,在这里表示谢意。另外,纯娱乐性质的外篇中被躺枪恶搞的朋友们,请予许我厚颜无耻的说一声:辛苦了!   创作就是这样,如果一开始就猜中了结局,恐怕没人会有兴趣看下去,就这样在面壁与破壁中,情节不断展开,大纲也越拔越高。。。。。。当然我还没有狂妄到以一己之力去挑战大家的智慧的地步。但看到暂时没人看破自己的伏笔,还是会很阴险的暗爽。   今天看了看,点击已经破了3万,L体动笔至今大约不到3周的时间,在3体这样相对小众的吧里,每周一万的点击让自己小小的虚荣了一把。   如果这个帖子能给你带来一点快乐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快乐;如果在快乐之余还能让你思考回复些什么,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再次深深的感谢!   LJLZGB 2012-10-16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三体系列与L体年表 引自 且听疯吟 无比的敬意和感谢! 1495年5月03日16时至5月28日21时 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 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 《死神永生》   1947年6月 中国 叶文洁出生 《三体》   1961年前后 中国北京清华大学 叶文洁进入物理系,后攻读本校天体物理专业研究生 《三体》 约1963年前后中国 章北海出生   1966年 中国 内蒙古大兴安岭某地 红岸基地动工 《三体》   1966年 中国 北京 叶文洁在当年《天体物理学杂志》上发表《太阳辐射层内可能存在的能量界面和其反射特性》一文 《三体》   1967年 中国 北京清华大学东大操场 叶文洁目睹父亲叶哲泰被清华附中红卫兵批斗致死,后加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同年,叶文洁的妹妹叶文雪死于武斗。《三体》   1968年 中国 内蒙古大兴安岭某地 红岸基地建成 《三体》   1969年 中国 内蒙古大兴安岭某地雷达峰下 叶文洁与白沐霖相遇,从后者处读到原版《寂静的春天》 (《the Silent Spring》),称该书对其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三周后因向中央写信事件被白沐霖诬陷,遭到军管代表审问。判决前被总工杨卫宁调入红岸基地。(未来程心介入) 《三体》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叶文洁与政委雷志成相识,同意调入红岸基地。目睹红岸工程第147次常规发射。《三体》   1970年 夏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叶文洁发现太阳的能量镜面效应与增益效应 《三体》   1971年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叶文洁第一次向太阳发送信号,但未发现回波。 《三体》   1973年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叶文洁与杨卫宁结婚 《三体》   1975年 半人马座三星 三体世界1379号监听员收到叶文洁发出的信息,发送警报。三体世界得知地球存在。 《三体》   1979年10月21日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清晨叶文洁接收到并译解三体世界的警告信息,并作出回复。同日雷志成发现该信息。下午叶文洁杀害雷志成、杨卫宁 《三体》   1980年6月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杨冬出生。叶文洁暂住山下齐家屯半年 《三体》   1980年前后 中国 罗辑出生 《黑暗森林》   1981年 中国 内蒙古红岸基地 叶文洁回到红岸 《三体》   1983年 中国 北京 程心出生即被遗弃,被其母亲收养 《死神永生》   约1983年前后 中国 北京 云天明出生《死神永生》   1982年 中国 北京 叶哲泰平反,叶文洁回到清华大学,教授天体物理 《三体》   1982年下半年 中国 西北某黄土高原山区 叶文洁与独自在当地植树的麦克·伊文斯相遇 《三体》   1984年前后 中国 北京清华大学东大操场 叶文洁约见参与打死叶哲泰的三名幸存红卫兵 《三体》   1985年 美国 伊文思继承四十五亿美元遗产,并独自返回中国继续植树《三体一》   1985年 中国 西北某黄土高原山区 伊文斯植树遭当地村民哄抢,向一面之缘的叶文洁写信求助。 叶文洁看望伊文斯,并告知联系三体世界的情况。伊文斯离开中国,启动第二红岸工程和“审判日”号建造。 《三体》   1987年 中国 内蒙古大兴安岭 红岸基地撤销 《三体》   1988年 英国 第二红岸基地“审判日”号建成,伊文思收到三体世界信息。伊文思邀请叶文洁来到“审判日”号,地球三体运动诞生,推举叶文洁为最高统帅。《三体》   半人马座三星 三体世界第一舰队启程。 《三体》   1988前后 中国 庄颜出生于高级知识份子家庭。   1996年前后 中国北京 罗辑与杨冬成为高中同学。 《黑暗森林》   约1996年 中国 北京 正在上初中的云天明父母离异。 《死神永生》   2001年 半人马座三星 三体世界首次发射两颗质子。 《三体》   1999年前后 中国 罗辑进入大学,攻读天文学专业《黑暗森林》 约2002年9月 中国 北京 程心、云天河考入大学(疑为北航),共同就读航天发动机专业。同年在密云水库边二人第一次交谈。《死神永生》   2003年 三体世界停止与地球三体组织的电磁信号联系。 《三体》   2004年 中国 北京 清华大学 叶文洁退休 《三体》   约2004年前后 南美洲 美军入侵委内瑞拉,约一年后退出。《黑暗森林》   2005年 第一批两颗质子到达太阳系 《三体》   2005年底 “科学边界”学会诞生。《三体》   2006年年初 中国 汪淼与申玉菲相识,受邀加入‘科学边界’学会。 《三体》   2006年 中国 北京 史强涉嫌刑讯逼供使一名嫌疑人致残被**部门停职,常伟思将其借入地球防务安全部 《三体》   同年 中国 北京房山区良乡 汪淼于“中华二号”高能加速器项目工地与杨冬、丁仪相识。 《三体》   同年7月 云天明、程心大学毕业。程心在上海的航天技术研究院(航天八所)就读研究生,云天明就业,二人中断联系。 《死神永生》   约同年 中国 北京清华大学 罗辑入职教授社会学《黑暗森林》   2007年初 中国 北京 丁仪与杨冬订婚 《三体》 2007年(危机纪元元年) 《三体》的主要剧情发生,包括:   中国 北京 杨冬发现了叶文洁和三体世界的讯息,后自杀 (神级文明介入)   中国 北京 汪淼与史强相识。参与会议,与少将常伟思相识,重逢丁仪。参与调查‘科学边界’学会。次日,开始看到智子制造的幻像。   地球三体组织总部剿灭行动:在中国逮捕叶文洁,史强受超量核辐射。在巴拿马运河古筝行动,击毁“审判日”号,伊文思在行动中死亡   秋 中国 红岸基地旧址 叶文洁死亡(疑为被处决) 时年六十一岁。   同年还发生了以下事件:   夏季 中国 北京 某公墓 为杨冬扫墓的罗辑与叶文洁相遇,叶文洁谈起宇宙社会学构想。同日,三体世界对罗辑下达追杀令。《黑暗森林》   地球召开特别联大,改元为危机纪元。行星防御理事会(PDC)成立,成员国包括美、日、英、法、德、俄、中。《黑暗森林》 约2008年 东南某城市 章北海被任命为“唐”号政委 《黑暗森林》   同年,程心博士毕业,进入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   危机纪元二年(2009)年 罗辑在小说中创造梦中艺术原型。《死神永生》   同年 PDC制定面壁计划。《死神永生》   危机纪元3年 2010年 进入《死神永生》主线剧情之一,事件包括   纽约 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PIA)成立,托马斯·维德为首任局长,程心自航天技术研究所调入。第一次会议上,维德提出阶梯计划。《黑暗森林》   太空军建立,常伟思任章北海调入太空军。   红岸工程部分文件解密 《三体》    NMD防御方向转向太空,重点防御智子低维展开。    破壁者二号得到智子信息,继续执行对罗辑的追杀令。    面壁计划和破壁计划分别启动。    特别联大通过117 号决议,宣布逃亡主义为非法。    罗辑遇ETO第一次刺杀,与史强相识,由史强负责安保工作。    特别联大公布四名面壁者,分别为:弗里德里克·泰勒、曼努尔·雷迪亚兹、比尔·希恩斯、罗辑。罗辑随即遇ETO第二次刺杀。   在会场外,托马斯·维德提出只送大脑的阶梯计划,并在随后召开的特别联大会议上通过。   罗辑运用面壁者权限移居北欧某地,并要求史强找人。   章北海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   雷迪亚兹参观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启动恒星级核弹计划。泰勒启动宏原子敢死队计划。希恩斯启动脑科学计划。   第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召开。 罗辑找到庄颜。史强因再生障碍性贫血进入冬眠。   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发射,发现三体第一舰队。   危机纪元4年(2011) 《死神永生》主线之一:   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呃死法》。   PDC第12次会议,通过479号提案,群星计划启动。   云天明收到为大学同学提供创意的赠款,以此为程心购买的DX3906恒星。该恒星距太阳系286.5光年,视星等5.5。    云天明进入肺癌晚期,决定安呃乐死,时年28岁。    安呃乐死实施过程中被赶来的程心阻止,要求其加入阶梯计划。 危机纪元5年(2012) 三体世界发射的六颗智子中最远的一颗遭遇智子盲区,距离三体世界七光年    阶梯计划候选人启动《死神永生》   危机纪元7年(2015) “阶梯计划”实行,云天明大脑被送入太空,后偏离航向失踪。《死神永生》   同年 程心作为阶梯计划联络员第一次冬眠《死神永生》   同年 庄颜分娩,生下一名女孩。《黑暗森林》   约同年 空天飞机投入实用。   危机纪元8年(2016) 《黑暗森林》主线之二,包括:    面壁人泰勒被破壁人击败,随后自杀   特别联大修改《面壁计划宪章》,要求不得危害人类生命   面壁计划第89次听证会,面壁人希恩斯与雷迪亚兹选择冬眠20年等待技术进步。   联合国将庄颜和女儿带走并送入冬眠。   冬季 罗辑领悟“黑暗森林”,向恒星187J3X1发送“咒语”。同日,三体第一舰队放出十架“水滴”   三体世界第二次对罗辑发出追杀令。   罗辑被ETO基因导弹袭击,生命垂危,进入冬眠   章北海与丁仪在“高边疆号”上相识,得知可控核聚变发展受到人为限制。   危机纪元12年(2020) 《黑暗森林》主线之三,包括:   三体舰队穿过第二片尘埃云被地球观测,并发现探测器。    可控核聚变研发成功。章北海第二次与丁仪会面,了解航天系统内情。   章北海在太空刺杀提倡工质飞船的专家,随后加入增援未来特遣队冬眠   危机纪元15年(2023) 无工质飞船项目上马《黑暗森林》   危机纪元20年(2028) 面壁人希恩斯与雷迪亚兹被唤醒 《黑暗森林》   纽约 面壁人希恩斯发明思想钢印 开办信念中心 《黑暗森林》 危机纪元207年(2214) “雪地”工程陷入停顿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弹   危机纪元208年(2215) 其余9颗水滴到达太阳系   同年 罗辑被新生活五区的居民代表会议驱逐出小区   同年11月 罗辑在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旁对决三体世界。威慑建立后,罗辑将摇篮系统上交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18个小时后,联合国和太阳国际将威慑系统交还罗辑。“三体”世界没有在这18各小时内摧毁摇篮系统被后世认为是最大的失误。   改元威慑纪元(2216) 以下为进入《死神永生》剧情   威慑纪元元年 青铜时代、蓝色空间号收到返航指令   威慑纪元6年(2222) 反三体组织“地球之子”袭击位于南极的引力波发射台,未遂   约威慑纪元7年(2223) 庄颜带着孩子离开罗辑   威慑纪元12年(2228) 青铜时代号返回地球,全体乘员被“反人类罪”被逮捕。   威慑纪元13年(2229) 审判青铜时代号乘员。“青铜时代”号向“蓝色空间”号发出讯息,“蓝色空间”加速逃离。万有引力号会同两颗水滴追击蓝色空间。   威慑纪元18年(2234) 地球引力波发射天线大规模拆除结束,保留三座并转移到地层深处。   约威慑纪元20年(2236) 反射文化取代地球本土文化,成为文化主流   约威慑纪元20-50年内 (2236-2256) 三体第一舰队截获阶梯计划飞行器。   威慑纪元51年(2257) 万有引力号与随行的水滴进入智子盲区,智子通信中断且不可恢复。该盲区距离地球1.3光年   威慑纪元52年(2258) 万有引力号穿过奥尔特星云   约威慑纪元60年(2266) 人类能够少量生产强互作用力材料   约威慑纪元61年(2267) 艾AA博士利用太阳引力透镜发现DX3906的行星     同年 程心因为DX3906的行星的产权问题从冬眠中被唤醒。 托马斯·维德为成为执剑人射杀程心。程心身中两弹幸存。维德被逮捕,以谋杀未遂判刑三十年。     程心受智子邀请,后决心参选执剑人     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2268) 三体世界的反攻日:     水滴攻击“蓝色空间”号与追击的“万有引力号”     下午16时 罗辑向程心交接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共在任54年,时年101岁     下午16时 攻击“万有引力”和“蓝色空间”号的水滴被“蓝色空间”号摧毁     下午16时27分 地球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遭到摧毁     下午16时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启动     威慑后第一天~第五天 蓝色空间、万有引力号联合考察队进入四维空间,关一帆与四维空间的“魔戒”对话     威慑后60天 全人类开始向澳大利亚移民 智子开始招募地球治安军,报名者两千万,最后招募五百万人左右。     约威慑后第二年7月 堪培拉惨案。移民洗劫悉尼并与澳大利亚政府发生武装冲突,伤亡人数五十余万。地球抵抗运动产生,罗辑为精神领袖,六名执剑者候选人全部参与,一年后,其中三人阵亡。     威慑后第二年11月25日 移民完成,澳大利亚聚集了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地球治安军开始摧毁澳大利亚的工业。程心心因性失明,后转为病理性失明。     威慑后第二年 地球得知“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启动     广播纪元一年前后(2270) 智子屏蔽技术出现,实现有限空间内的智子屏蔽     广播纪元(2272) 程心为治疗失明进入短期冬眠     广播纪元3年10个月(2273) 三体世界被从某艘地外文明飞船上发射的光粒摧毁     广播纪元7年(2274) 程心为治疗失明苏醒     地球观测到三体世界被光粒摧毁      智子邀请程心和罗辑喝茶两次,传达云天明的邀请。     程心与云天明在拉格郎日点通讯,云天明讲了三个童话     广播纪元8年(2275) 林格-费格罗观测站发现曲率驱动尾迹效应,两个国际立法禁止光速飞船研究     第一次黑暗森林打击误报     掩体工程试验。程心作为志愿者与维德重逢。将星环公司交与托马斯·维德,维德接管公司,程心与艾AA进入冬眠     广播纪元25年(2297) 星环集团建造的环日加速器投入运行     掩体纪元(2333) 黑洞项目启动     掩体纪元5年(2338) 星环集团宣布研制曲率驱动飞船的计划     掩体纪元11年(2345) 程心被维德唤醒,第三次冬眠苏醒     程心代表星环集团向联邦政府投降     托马斯·维德以反人类罪、战争罪和违反曲率驱动技术禁止法罪被判处死刑,程心唤醒艾AA后二人一同再次进入冬眠   掩体纪元44年 (2331)白Ice苏醒     掩体纪元46年(2380) 罗辑重新牵头光速飞船计划,研究在雷迪亚兹炸出的水星基地恢复。     掩体纪元64年 (2351)秘密搭载曲率引擎的新一代“星云”号建造完成     掩体纪元66年 (2353)歌者的飞船掠过奥尔特星云外侧,并被太阳系预警系统观测。联邦政府掩盖这一发现。     白Ice接触歌者投放的二向箔     掩体纪元67年5月19日(2354) 程心第四次冬眠苏醒 黑暗森林打击     程心与艾AA来到冥王星,再次遇到罗辑     太阳系开始二维化,程心与艾AA乘坐曲率驱动飞船离开太阳系,罗辑与冥王星一同二维化     银河纪元409年 程心与艾AA到达DX3906 云天明来到DX3906 程心与关一帆在“亨特”号进入死域     DX3906星系黑域纪元(公元2687年——公元18906416年) 程心与关一帆在“亨特”号上,最终脱离光速运行状态。     647宇宙时间线(公元18906416年启动) 着陆行星,发现云天明和艾AA的留言和赠送的小宇宙。与智子重逢     公元18906417年 收到回归运动声明,程心执笔《时间之外的往事》。二人决定归还质量,和智子回到宇宙。   大崩坏   歌者拯救宇宙,救世计划   大灭绝   毁灭纪元   二次复兴   亵渎纪元   第一次平行世界大战,又称二次灭绝   审判纪元   神级文明试图攻击圣母,攻击反弹导致末日审判   皈依纪元   圣母苏醒   救赎纪元   终极毁灭,程心回溯时间   (完) 《三体之L体》 作者:ljlzgb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丽端 - 琥珀之城.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正文 一 海曲春深满郡霞   “国公爷的收藏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一件……”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拈起桌案上一块淡绿色的透明物件,“却是个赝品。”   “林公子说笑了,这可是老夫花重金购下的珍稀绿珀。”豫国公赵行原心中不快,摇着折扇淡淡地道,“烦请看仔细了,这块琥珀内含水滴,难得既是绿珀,又是水胆,以老夫的经验,是做不来假的。”   “国公爷不信,在下愿为国公做个验证。”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材纤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白布凉衫。他听赵行原口气不悦,也不着恼,依旧笑得眉眼弯弯,这副讨喜模样倒是让人难以拒绝。   “买它的时候就用盐水法验过了。林公子要验的话,可千万别伤损了。”赵行原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叫林简的本地青年,心道这块绿珀虽然是压低了价钱购来,自己却极为珍爱,万不容这个恃才放旷的小子有一点损伤。   “在下也用盐水法,损一赔十。”林简得了许可,当即笑嘻嘻地吩咐赵家小厮去厨房取来一大海碗清水和一罐盐,随后又拿起桌案上另一块大红色的血珀,笑着对赵行原道,“血珀为真,绿珀为假,劳烦国公爷看看它们有何不同。”   说着,林简手一松,将一红一绿两块琥珀都投入清水之中。两块琥珀便咕噜噜直沉到了碗底。   林简嫌宽大的衣袖碍事,当下一把捋起来露出半条细伶伶的胳膊,抓起盐罐开始往水碗中加盐,“国公爷也是懂行之人,知道若是真琥珀,加至四份水一份盐的时候,琥珀就会从水中浮起……”话音未落,果然有一块琥珀慢悠悠从碗底浮了起来!   赵行原原本气定神闲在一旁观看,看到此处忍不住鼻子一哼,摇着扇子笑了。倒是他身边的小厮赵二全帮衬着叫出来:“林公子这不是说了嘴又掌嘴来着?这浮起来的分明是那块绿珀!”   “没错,是所谓的绿珀。”林简拍了拍手上的盐粒,好脾气地解释,“以往的盐水验法,浮起来的是真琥珀,沉下去的是假琥珀。殊不知这次换了种验法,真琥珀尚未浮起时,那耐不住性子先浮起来的自然是假琥珀了。”他见赵行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水碗里的两块琥珀不语,忙又殷勤道,“国公爷不必怀疑,适才在下添入的盐量甚少,所以那块真血珀并未浮起——要不,在下再往里加盐看看?”   “不必了。”赵行原好歹也是大宋的世袭豫国公,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当即脸上堆出笑容来朝林简拱手,“林公子果然好眼力,免得老夫以后丢人现眼哪。”   “不敢不敢。”林简当真是不敢受国公的礼,连忙避开一步打躬还礼,“实不相瞒,这所谓绿珀虽不是真琥珀,却也是我泉州海域的特产之一,尤以在下家乡屿头镇出产最多。此物人称海魄,俗名海壳子。国公爷这一块内含水胆,虽不比琥珀珍贵却也极为罕见,留着赏玩也是不错的。”   “我记得唐人韦应物赋诗咏琥珀说:‘曾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从可觌。’”见林简言语讨喜,赵行原心情好转,饮了一口茶笑道,“琥珀既是千万年前松脂所化,你这‘海魄’却又是怎么来的?”   他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把一直滔滔不绝的林简给问倒了。看着先前还从容不迫的林简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小厮赵二全仗着是赵行原心腹,忍不住讥笑道:“看林公子刚才品评我家国公金石藏品的劲头,果然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不会连家乡的特产都不知来历吧?莫不成是天气太热,公子的脸也红了,汗也下来了……”   “放肆!”赵行原假意喝了赵二全一声,“林公子几时说不知道了?”   “启禀国公爷,这海魄的成因在下探求多年,确实尚未知晓。”林简似乎完全把赵二全的讥讽当耳旁风,脸上愣怔劲一过,当即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只是在下幼时僻居屿头,不时见周围渔民在海上拾到此物,当是海浪从远处带来。有人传其为龙涎鱼胆所化云云,莫衷一是,不敢轻信。”   “既然这样神奇,老夫也就不把这劳什子扔掉了。”赵行原转头朝赵二全点了点头,“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   赵二全点头称是,走过去将方才供林简品评的金石书画、珠玉瓦当都一件件包好,小心收进箱中。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客厅中顿时清静下来,主人赵行原只是轻摇折扇,埋头喝茶。   林简最会察言观色,当即站起来笑道:“打搅国公爷这半天,在下既大开眼界又惶恐不已,这就告辞了。”   “哪里哪里。”赵行原此番倒是真心实意地笑道,“鞑子南侵后,老夫从临安一路南下,说不尽的颠沛之苦。好容易到了泉州这清静地方,得遇林公子这样的雅人,方才寻回往日几分闲情,林公子以后多来走动才好。”   林简大喜,他原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连忙顺着赵行原的话头道:“既是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国公爷成全。”   “林公子但说无妨。”   “在下听闻国公明日应邀赴蒲园之会,那蒲园主人收藏颇丰,能否请国公带在下一并前往?还望国公慨然应允。”林简说到这里,倒身便拜,插蜡烛一般地磕下头去。   有宋一代文风鼎盛,上至帝王官家,下至平民百姓,收藏金石古董更是蔚然成风。赵行原这一路南来,虽是逃难,却也沿途趁机压价收购了不少人家的珍藏,身边正缺个有眼力的清客帮自己鉴别货色,对这个不请自来的“林公子”便暗存了三分笼络之意,又见他言语行事驯顺讨巧,于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答应你就是。”   “多谢国公爷。”林简喜不自胜,笑得露出八颗牙来,当即施礼告辞。他心中飘飘欲仙,走路便风生水起,差点撞到门外进来的一个人身上,连忙一叠声地打躬作揖赔不是。   那人是个身穿绸衫、头戴东坡巾的中年文士,眼见是林简,也不答话,笑着摇摇头径自走了。待到进了客厅,那文士一见赵行原便哈哈笑道:“想不到国公爷才到泉州,就招惹上了这个痴公子。”   “原来贤弟竟认得此人。”赵行原连忙和来人见礼,诧异道,“我看他谈吐不俗眼光独到,对金石古玩颇有心得,如何称他为‘痴’?”   “他这痴公子的名号,恰就是来自于金石。”来人名唤赵忱,论辈分是豫国公赵行原的堂弟,同为宋太祖赵匡胤之后。只是赵忱的祖辈自南宋开国的绍兴年间便从汴京迁居泉州,百年来倒似乎成了泉州本地人。此番蒙古忽必烈派兵南侵,南宋君臣从临安府一路南逃,身为皇室贵胄的赵行原便和大部分宗亲跑到泉州,现在就寓居在赵忱的别业之中。   “国公可知那林简是何许人?”赵忱故意卖关子问。   “难道不是来打秋风的篾片相公?”赵行原想起今早林简毛遂自荐为自己品鉴金石的痴缠劲头,不由有些吃惊。   “说他是帮闲的清客却也不错,但他父亲却是林深。”赵忱见赵行原一脸茫然,显然不知林深是何许人物,当即笑道,“国公想必听说过‘海舟以福建为上’,而泉州林家则是世代的造船大家,凡泉州官营船坞出产的海船,一律由林家设计督造。那林深便是现任的林家家主,前年朝廷赏了个工部员外郎头衔的——林简是他的独生儿子。”   “我知道了,想必是那个林简不肯继承家业好好造船,反倒沉迷金石古董,因此得了个‘痴公子’的外号吧?”赵行原想通此处,不由哈哈大笑,“我就说,看他那双手还以为是读书人,哪里像个匠人子弟?”   “国公说得是。”赵忱笑道,“要知林深为人刻板,得了这么个不肖子,棍子也不知打断了几根。偏偏林简仍然苍蝇一般乱飞,自己没钱收购金石,就钻头觅缝到别人家去看。泉州城里但凡有点收藏的人家,他哪家没去蹭过?这不,国公爷到泉州没几天,他就蹩上门来了。”   赵行原略略颔首。自元兵南侵以来,皇室宗亲并江南富户纷纷举家南逃,这偏安一隅的福建路泉州城一时间聚集了无数达官贵人、奇珍异宝,那林简若是真从此地打滚出来,鉴赏的眼光自然非同凡响。   “不过那痴公子为人和气讨喜,他要上门打秋风驳他面子的人倒也不多。”赵忱说到这里,自己倒先撑不住笑了,“有一次他又被老子臭揍一顿,听闻某家设宴赏鉴王献之的法帖,顾不得脸还肿得猪头一般,兴冲冲赶去。那主人有心刁难他,便叫他去门外帮着迎客,他为了看帖子,果然应了。当下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见到客人便寒暄道:‘客人怎么来的?’”   赵行原本举起茶杯要喝,想象到林简肿着脸站在门口陪笑迎客的模样,连忙放下茶盏,生怕笑得泼出来。   赵忱见赵行原听得高兴,越发绘声绘色地道:“第一个客人说:‘我坐轿来的。’痴公子回答:‘舒适得很。’第二个客人说:‘骑马来的。’痴公子又恭维说:‘威风得很。’第三个客人存心取笑他说:‘我是被打得爬过来的。’痴公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那真是稳当得很。’第四个客人便说:‘我是被老爹踢了一脚,滚过来的。’痴公子反应倒快,当即回答:‘周全得很啊。’”   赵行原原本笑得前仰后合,听到最后却有些茫然,“周全?”   “那客人当时也没明了,痴公子便解释说:‘既是滚过来的,周身全都照顾到,当然周全了!’”赵忱做出个抱头翻滚的姿势,当即逗得赵行原一口茶全喷在地上,“看不出来,那林简倒真是个妙人!”   赵忱一边叫人来擦地,一边笑道:“国公若是在泉州住得久,以后还有得他的笑话看呢。叫他痴公子还是客气的,好些人直接就把‘公’字省了,直接叫他‘痴子’……”   “对了,他还央我明日带他去参加蒲寿庚的宴会。我原本见他进退有度,就答应了他。”赵行原忽然皱了皱眉,“听贤弟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他又闹出什么戏文来。要不,还是回了他吧?”   “国公既应允了他,还是带他去的好,否则又是一番痴缠。”赵忱说到这里,挥手屏退了擦地的赵二全,压低声音对赵行原道,“有这个痴子做幌子,国公爷倒可以借机探探那蒲寿庚的虚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此话一出,方才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两位南宋宗室相顾默然,只能发出微不可闻几声叹息。   泉州位于南宋福建路南部,因为五代时节度使刘从效在城墙四周及巷陌中遍植刺桐树,因此别称刺桐城。   此刻乃是南宋景炎元年四月,对应于北方的蒙古朝廷来说,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泉州春色已到最深处,满城的刺桐树也仿佛知道花期将尽,拼着力气把最后的艳红都吐露出来,染得全城如罩了一层红霞相似,不过若看仔细些,就会发现那一串串红辣椒模样的刺桐花下,早结了不少豆荚般的果实。   “苗而不秀,苗而不秀!”林简咬了一口手中的刺桐果,又呸呸吐掉,学着老爹林深骂自己的模样,挥手把那半截荚果抛开,“长得像豆子,偏又不能吃,当年刘从效怎么不种点果树?杏树、桃树、李树都行啊,至少以后我就不用回家吃饭……”   他一路叽叽咕咕自言自语,拖着脚绕了好几条远路,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家的大门。于是林简闪身躲在一个小夹道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确保无人经过,方才一溜小跑摸到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熟门熟路地翻了进去。   这个落点他早已选好,恰正是在一座假山之后。林简猫着腰听了会儿动静,立时做贼般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东厢房走去。   他正要推门钻进房中,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把搭住。林简一个激灵,回身一看,当即苦着脸道:“原来是邬师兄……我还以为是老头子,吓得魂都快没了!”说着,一把将来人拉进房中。   “师父吩咐的图纸我画好了,你看看有何不妥?”那邬师兄名唤邬澜,虽被林简尊称一声“师兄”,却只是三年前凭着一封林深远亲的信函,从北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林家的。和林简的南方人模样相比,邬澜身材健硕,浓眉大眼配着古铜色的面皮,一副极为忠厚敦诚的模样。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能帮我把老头子搪塞过去。”林简扫了眼那张显然耗费了无数心力的造船图纸,顺手铺在桌案上,又打开砚台铺开毛笔和墨尺,方才嘻嘻笑道,“这回老头子一定以为我这几天在家里乖乖画图了……邬师兄你对我太好了,想要什么酬谢尽管说。”   “我想问问这个绞关木和升降舵的设计,以往随师父去船坞,一直没弄明白……”邬澜指着图纸上船尾部分,热切地问。   “哦,这个舵是用长近五丈的乌婪木做的,随着水位深浅,用绞关木控制。只要舵位掌握得好,就算海上有大风浪,船也稳得很……”林简虽然对造船之事毫无兴致,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所知所学比常人多得多,兼之心中感激邬澜无怨无悔给自己当枪手,便绞尽脑汁把所知详情一一道来。   “小畜生,以为我这几日去了船坞,就不知道你的把戏吗?”门口忽然有人咳嗽一声,冷冷地开口。   这一声把屋内两人俱都吓了一跳,林简只抬头定定地盯着外面一身宽袖锦袍的长须人,手中毛笔落在图纸上,骨碌碌地拖出一道粗黑的墨迹。反倒是邬澜反应得快,扑通跪在地上道:“师父,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瞒着师父向师弟偷师学艺。”   那颌下五绺长髯,一派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正是林家家主林深,今年不过四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最盛之时。此刻他只用眼角余光瞟了邬澜一眼,便直直盯着儿子林简喝道:“你又怎么说?”   林简不知老爹把方才的对话听了多少,索性心一横道:“爹,孩儿实在无心于造船之事,而邬师兄天分极高,又喜欢这个行当,你老人家莫若就打破祖宗陈规,把秘诀都授予他吧。”   林简所说的祖宗规矩,正是林家“传子不传婿”的造船秘诀。哪怕后来林深被南宋朝廷征调去位于辛公亭的官办船坞效力,这些秘诀依然是林家的传家宝,除了亲生儿子,哪怕做几十年学徒也是捞不着一星半点的。因此林简喊出这些话,无异于把老林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都抛弃了,颇有豁出命去的豪气。   果然,这番话一入林深之耳,就如听见了造反之言,气得浑身发抖。然而经过和儿子多年的对峙,林深早已懒得多言,只淡淡说了声:“祖宗有灵,你好好反省两天。”说着招手把邬澜叫出门去,哐当把东厢房的门给关了。   “饿饭就饿饭,还‘反省反省’说得好听……”林简低声嘟囔了一句,叉手叉脚躺到床上,耳听门外金属声一片乱响,房门已是锁了。   要知这不吃不喝的“反省”乃是林深多年琢磨出来对付小孽障最有效的办法,一般这样关上两天,饿昏了头的林简就会乖觉许多,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去船坞,就算过几天老毛病又犯,好歹也填鸭一般塞进了些造船技艺。因此虽然心疼儿子瘦得跟竹竿似的,气得打跌的林老爷还是常常被逼无奈祭出这个法宝。   果然,林简一觉睡到天色擦黑就饿醒过来。不过他知道若是起身乱转只会饿得更快,就仍然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不知多久,就在林简忍不住要开口骂人的时候,窗外终于传来轻轻的三下敲击。林简当即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掀开窗户一看,邬澜手里握着两个馒头,正缩头缩脑地蹲在墙根下。   “怎么现在才来,饿死我了。”林简低声抱怨。   “师父盯得紧,现在才觑到空闲。”邬澜说着站起身把馒头塞在林简手中,“拿好了,我这里还有一壶茶。”   “有吃有喝,这个师兄可真是有情有义。”黑夜中又是一声熟悉的喝斥,当即吓得林简手一抖,两个馒头掉了一个。   “邬澜,不用讨好他。”林深从远处踱过来,趁林简失神之时,伸手把他唯一的馒头拿走,又转头对邬澜道,“你不就是想让他偷传技艺吗?从今天起,为师从头教你。”   “多谢师父!”邬澜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来林家三年,他名义上是林深的徒弟,实际上只是个打杂的长工,再努力也不过学得皮毛,如今听林深同意传授,当即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   “把吃喝都拿走,若是下次你再偷偷给这小畜生送吃的,我就把你赶出门去。”林深严肃地恫吓完毕,转身就走。   邬澜追着林深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窗户内可怜巴巴的林简,犹豫着开口:“师父开恩,师弟身子骨……”   “我的儿子我清楚。”林深一捋长髯,一甩袍袖,仙风道骨地消失在黑暗中。邬澜连忙喊了声“师父”,乐颠颠地追了下去。   “你要是真清楚你儿子,就好了。”林简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想起邬澜,恨恨地骂了句“见利忘义”,就狠狠地砸上了窗户。   结果,没过一刻钟,林深记起以前林简从窗户里偷跑的旧账,又叫人把窗户也上了锁,成功地引得屋内林简一阵哀嚎。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二 石氏金园无此艳   事实证明,林深果然对儿子的底细不清楚。   饿着肚子在床上熬了大半夜,天还没亮林简就爬起身,找出套最中意的衣衫换上。然后他从抽屉里摸出把用来画造船图纸的天星铁尺,在窗户的枢轴处捣鼓了一阵子,居然悄无声息地把两扇锁在一起的窗户都卸了下来!   翻身跳出墙上空出的大洞,林简又轻车熟路地把窗扇重新填进孔洞中,外人若不仔细查看,哪里知道这上面做的机关。   等到跳出院墙走在黎明的泉州城中,林简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造船世家的独苗林公子虽然不专心船事,但天生机变加上家学渊源,要对付几扇破门烂窗还不是易如反掌!   老爹啊,其实儿子不是故意忤逆你,实在是若错过了今日的蒲园之会,儿子就会心口疼得死掉了!作为一个孝子,为了老爹不气坏身子,菩萨还是保佑他不会发现自己偷跑……林简一边嘀嘀咕咕地祈祷着,一边撩起长衫下摆穿过泉州的大街小巷,一溜烟似的跑到了南泉附近一处荷花池边。   此刻天色微亮,城中虽已开始有人走动,这处纳凉所在却空无一人。林简搬开池边树下一块石头,从石头底下的树洞里掏出一只锅并几块火石,三下五除二生好火支起锅,就等着池塘里的新鲜莲藕下锅了。   这个自救的法子,实在是被他专横刻板的老爹给逼出来的。旁人只道这塘中莲色一年不如一年,甚至有人因此赋诗哀叹南宋每况愈下的国运,却料不到这罪魁祸首吞了多少莲藕下肚。   此番林简饿得前心贴后心,又想故伎重施下塘捞藕,不料才走到水边瞥见自己的倒影,猛可里醒悟过来今日自己特地穿了件平素纹的纻丝直裰,下配小提花的驼色绸裤,这身行头实在不能玷污了。可直裰能就算能脱下来,裤子却怎么办,万一拖泥带水,岂不毁了今日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罢了罢了,反正肚子空着别人也看不出来,就咬牙忍忍吧!   想到这里,林简又检视了衣衫下摆没有蹭上泥点子,方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对着倒影用水把自己的发髻抿得一丝不乱,半晌才满意地罢了手。   待到直起身子,林简在凑手的地方摘了几片鲜嫩的荷叶,洗洗带回锅子里煮了。荷叶羹虽然寡淡无味,骗骗肚子总是好的。   等到把一应炊具重新藏回树洞里,天已经大亮了。林简整了整衣衫,重新摆出一副翩翩公子的仪态,一路踱到贵客前往蒲园必经的待礼巷。待到豫国公赵行原的轿子过来,林简就混在赵行原的从人中,大摇大摆地进了蒲园。   这蒲园主人名唤蒲寿庚,乃是蕃客回回的后代,按蒙古人的划分属于“色目人”。他祖上原本是越南占城的阿拉伯人,南宋初年迁居广州,总揽宋人和外蕃的贸易,富甲两广。自蒲寿庚的父亲蒲开宗迁居泉州后,蒲家一跃而成泉州大户,掌控泉州市舶司三十余年。穷途末路的南宋朝廷为了拉拢这富可敌国的家族,于景炎元年初加封蒲寿庚为闽广招抚使,风光无限,就连宋朝宗亲跑到泉州避难,都少不得要来拜会这个泉州第一人。   不过在外人眼中,蒲寿庚虽然亦官亦商权势熏天,却不过是个笑得一团和气的黄瘦男人罢了。   此刻,林简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蒲寿庚和他的一众宾客之后,有空子便说几句帮衬逗乐之语,没空子就凑个热闹人头,当真是知情识趣,不愧年纪轻轻就有了老牌清客的气度。后来有人总结这种帮闲相公的特征,道是: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和气,说的正是这林简一类人。   待得主客寒暄完毕,行了几个酒令,诹了几句笑话,世居泉州的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忍不住对蒲寿庚道:“老蒲,咱们不要掉这些虚文,直接摆棋盘走棋吧!兄弟急着见识你的新棋子呢。”   豫国公赵行原打量夏璟是个武人,寻思下棋也是个雅事,对他闹出这个提议颇为不解。林简原本只是坐在赵行原身后的小杌子上帮他挡酒,此刻便猫着腰凑过来低低解释,“蒲大人家下棋专门有园子,棋子和别家全然不同,国公爷准备看个新鲜吧。”   赵行原见林简兴奋得声音微微发颤,心中暗暗鄙夷,心道那蒲寿庚再有钱也无非是个外蕃人,他能想出多少风雅格调来?当下也不追问林简,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上,耳听蒲寿庚笑骂一声:“就知道夏老弟是个躁性子张飞,最是等不得的——我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便走吧。”   赵宋皇室此刻虽然被元军追得鸡飞狗跳,赵行原身为近支宗亲,在这一众客人里仍然地位最尊。蒲寿庚对赵行原也甚是殷勤,亲自引着他离席往后面的花园而去,至于林简这种打秋风的帮闲,蒲寿庚自然是连瞟一眼都嫌多余。   林简本就怀着心事,方才没吃两口菜却帮赵行原挡了几杯酒,此刻脑袋里更是晕乎乎的,跟打摆子一样身子不住发抖。不过他腿脚仍旧利索得很,眼看蒲寿庚赵行原等人离席,慌忙紧贴众人尾随在后,双手还不忘了四下乱拍,把纻丝直裰上每一丝褶皱都抚平了,脸上又摆出浊世佳公子的怡然神色来。   从宴客的大厅出来,经过溪亭、墨池,偌大一片都是蒲家的花园。园中种满各式外邦引进的蕃花,有的色泽艳丽,有的气味芬芳,就算赵行原以前在临安也爱收集奇花异木,大多数品种却未曾见过,不由啧啧称奇。   “这些花算什么,国公爷待会儿可别被名花晃了眼睛啊。”那个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在一旁大笑。   夏璟手握泉州重兵,又与蒲寿庚称兄道弟,赵行原虽然心中不快,表面却只笑而不语。此刻宋军统帅张世杰正保着八岁的端宗皇帝在外抵挡元军进攻,属意将富庶便利的泉州城作为新都,若真是如此,蒲寿庚、夏璟这些地头蛇自然更是得罪不得。   一行人一路往北,穿过硕大的花园,便进入一个较小的空旷园子。蒲寿庚微微欠身,带着赵行原等人登上假山顶上一座设计精巧的凉亭,分宾主落坐在亭内铺了绣垫的石凳之上,展颜笑道:“下官斗胆,陪国公爷下一盘棋如何?”   “如此甚好。”赵行原瞥了眼面前铺满茶水点心的石桌,矜持着开口,“敢问棋盘摆在何处?”   此言一出,夏璟等泉州当地作陪官员当即发笑,蒲寿庚则淡定地一指亭下:“国公请看,棋盘就在那里。”   林简自然是不够资格进到凉亭里去的,当下便跟蒲府的随侍们在假山步道上寻个空位站了,心中只恨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不仅射得眼睛发花,还逼出额角的汗珠子来,实在有损翩翩公子的形象。   眼睛正四下寻觅遮荫之地,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从远而近,慌得林简下意识地又把身上的衣服拍了一遍,抖擞精神啪地摇开手中折扇,唇边不多不少带出三分潇洒笑意来。   原来那蒲寿庚别出心裁,在花园北面独辟出这个棋盘园,园中空地上画着硕大的象棋棋盘,而棋子则是精挑细选的三十二名绝色美女。对弈之时,美女们手持红黑棋子名牌,在棋盘格内各就各位,进退全由假山亭上对弈之人号令,实在是在无边风雅之中又添无比香艳。但凡到蒲园作客之人,无一不想领略这般瑰丽奇景。   此刻那三十二个女子已分做两队在园外相候,按照黑先红后的次序,先由持黑方棋牌的女子入园来对着高亭上的蒲寿庚并诸位客人行礼。因为泉州在宋时便是贯通异域的贸易大港,蒲寿庚本人又是阿拉伯人后裔,这些美女也如他收集的奇花异木一般,天南海北的种族应有尽有,一时间莺莺燕燕各擅胜场,就连自忖见过大世面的赵行原也不禁有些失神。   那站在黑方队尾,手持“将”字牌的乃是一个雪肤乌发的波斯混血女子,身材高挑丰满,五官秾丽至极,倾城之姿让人不禁心旌摇曳。当下夏璟便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老蒲你又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好的美人,你家做棋子的美人虽然个个拔尖,我却想不出谁能撑出红方‘帅’字牌来与她抗衡!只怕这场棋还未下,黑方就已经不战而胜了!”   “这是下棋,不是比美。”蒲寿庚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吹茶沫,慢悠悠地回答。这虽是实话,他却也知道客人们的心思只在后半句,前半句只是个幌子罢了。   那十六名美人行完礼,便走到黑方棋盘上分别按将相车马等位置站好。接下来便是红方美人列队从园门外进来,照例排成一行给主人客人见礼。   林简的目光从一开始便锁在红方最后一个身穿绛红纱裙的女子身上,顿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一只兔子蹦跶着要从口中冲出来。他一只脚下意识地往前迈出,巴不得立时跑到那女子身边,脚尖却重重地踹上身前坚硬的山石,身子一晃,差点从高高的假山上滚落下去。   不过却已没人注意他的窘态。从凉亭内端坐的客人到假山底下等待传唤的仆人,此刻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生了根似的盯在那红方最后一个棋子美人身上。那美人手中持着个大红色的“帅”字牌,虽然明知自己引起的轰动,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地专心走路,行完礼就走到红方棋盘的帅字位上,一张雪白的脸孔毫无表情,连眼神都没往别处飘一下。   眼看黑红双方“棋子”已经摆好,在座诸人却依然怔愣着回不过神来。蒲寿庚显然料得到这个局面,也不催促,只是笑盈盈地喝茶。   其实倒也怨不得大宋豫国公赵行原、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等人眼皮浅,实在是那红方“帅”字美人令人太过惊诧。若说她肤光胜雪,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犹如最上等的翡翠倒也罢了,偏偏遮住双耳垂落在绛红纱衣上的,竟是一头幽蓝色的长发!如此蓝发碧眼的美人,平日别说见,只怕连想也不曾想到过。   “敢问蒲大人,那女子是何方人氏,长相竟如此奇特?”等赵行原好歹从那女子炫人眼目的容光中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对一旁的主人请教,“老夫看就算那石崇金谷园里的绿珠再世,也比不过这女子一双碧眼。”   见众人都好奇地朝自己望过来,蒲寿庚微微一笑,“说起这女子来历,确实颇为蹊跷。两个月前我手下船队出海归来,却遭遇了罕见的大风暴。等到风暴过后,他们看到附近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大船,便划过去援救。不料登船之后,发现船上竟一个人影也没有,直到他们搜到底舱,才在一间满是海水的舱房里发现了这个女子,想必是因为被铁链牢牢锁在舱内,她才幸运地没像旁人那样被风浪卷走……”   “好好的美人用铁链拴住,真是焚琴煮鹤之举。”赵行原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的水手们将她救回之后,她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蒲寿庚似乎也颇为无奈,“我见她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因着庆幸她在风暴中捡回性命,就给她取名叫庆姬。这庆姬虽是外蕃人,却也听得懂大宋官话,偶尔也会说几句,只是性子沉默得很。好在她颇为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象棋,倒也不枉了做这班棋美人的行首。”   他这么一说,众位客人频频颔首,作为蒲寿庚得力助手的船队采办金泳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学生只觉此女容色绝非人间所有,蒲大人有没有担心过她是什么精怪……”   “开始自然想过,所以一直不敢让她进府。”蒲寿庚不以为忤,豁然笑道,“不过时日久了不见异样,又请了上清观的李真人亲自做法验看,确保无事我才敢放她进来。”   林简原本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论庆姬,此刻便觍着脸凑在亭口陪笑道:“那日李真人做法的时候在下也在,亲眼见李真人扶乩说这女子来自什么西牛贺洲的什么毗陵国,以往和中土从无往来的,所以大人们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南宋时海运虽然贯通中西,却毕竟走得越远,越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简诹出这个稀奇古怪的国名来,倒也无人怀疑。当下金泳等人便催着蒲寿庚和赵行原开棋,好让他们目睹美人棋盘的盛况。   哪知那夏璟却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坐在一旁发了半天呆,猛可里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女人绿眼睛蓝头发,漂亮得他妈的不像真人,岂不正是传说里的鲛人?”   赵行原正要号令黑方炮二平五,却被这大嗓门将军夏璟搅了局,心中不快,当下冷笑道:“老夫只听说鲛人生活于海中,下半身乃是鱼尾,将军只怕是看美人看得眼花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笑。夏璟涨红了脸,犹自分辩:“就算她有腿,也难保不是鲛人!我听人说鲛人滴泪成珠,要辨别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就算她真是鲛人,那又如何?”赵行原一直看这个夏璟颇不顺眼,不耐烦地问。   “她若真是鲛人,那老蒲可就发达了。鲛珠价值连城,只要她天天哭,金银财宝就滚滚而来,还要费心费力做生意当官干嘛?”夏璟越说越是兴奋,“老蒲,现在哪有心思下这劳什子棋,先验明正身才是正经!”   经他这一说,除了赵行原自觉被驳了面子怏怏不快,其余人等包括蒲寿庚都颇有兴趣:“可惜这庆姬性子倔强,从未有人见她哭过。”   “老子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要她哭还不容易?”夏璟当即大剌剌地站起身朝亭下走,满脸俱是兴奋之色。   谁知才没走几步,夏璟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但见来人细伶伶的身材,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恰正是那跟着豫国公打秋风的痴公子林简。   夏璟见是这个痴子,不以为然地喝道:“快闪开,别耽搁本将军验鲛人!”   “敢问将军要如何对她?”林简站在高他半头的夏璟面前,一身纻丝直裰单薄可怜,似乎连声音都是颤的。   “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性子再犟,打她几下还怕她不哭?”夏璟挽起衣袖,醋钵般的拳头在林简鼻子前比了比,“要还是倔强,就打到哭为止!”   “辣手摧花,将军怎么能如此狠心?”林简随着夏璟的拳头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大着胆子探出头,脸上依旧笑咪咪的,“何况在别人家里动手,将军就不怕损伤蒲大人的面子吗?”   夏璟原本也只是为了逗乐,不料却碰到林简这么个较真的痴子,偏还把针尖都藏在棉花里,软绵绵却又扎人得紧。他愣了一下,爆竹脾气到底噼噼啪啪地炸了开来:“小子,你再不让开,小心将军我把你从这假山上扔下去!”说着果然作势朝林简的肩膀抓去。   “将军,我可是碰不得的……”林简晃晃悠悠地闪了闪,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这下子夏璟更是怒气冲天,一拳打出:“那老子偏碰,怎么样?”   那拳头刚沾上林简的衣衫,只听哇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夏璟一声大叫,跳着脚往后闪:“你居然敢吐老子?”却是林简先前喝了不少空心酒,又站在高处被风吹了半天,此刻尽皆吐在夏璟簇新的锦袍上。   眼看那些酒水里淋淋漓漓还带着些绿乎乎的东西,夏璟又是恶心又是恼怒,抬手想抽林简,却已被身后凉亭里赶来的众人拉住。   赵行原因着林简是他带来的清客,又觉得林简这一闹是在为自己出气,当即虎起脸呵斥林简:“林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林简拿下人递来的茶杯漱了口,委委屈屈地开口,“在下喝了酒犯吐是老毛病,方才还提醒夏将军来着……这就给夏将军赔不是。”说着果然小鸡啄米般连连作揖。   “夏将军,他也是无心之过,你就看在老夫面子上……”赵行原打着哈哈和稀泥。   “你放屁!”夏璟见赵行原护短,口不择言大骂了一句。   这一下好似在骂赵行原一般,豫国公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主人蒲寿庚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既要维护皇室宗亲豫国公的尊严,又要照顾多年知交夏璟的颜面,两边都不好帮衬,当下只朝金泳使了个眼色。   于是金泳哈哈一笑,指着那滩污物问林简:“先前问林公子可用了早饭,林公子说用了莲子羹,那吐出来的又是什么?莫不是荷叶吧?”   林简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金泳的用意,故意摸了摸头睁大眼睛叫道:“果然古怪,早上那些莲子羹这么快就长成小荷叶了!”   一语未毕,众人便都知道了原委,一起大笑,只有金泳绷着脸点头道:“学生这下子知道为什么清客被称为篾片相公了。原来林公子也跟外面扎的纸人一样,除了外面这层皮,只有篾片撑场面——因为肚子里面都是空的!”   他这一说,就连方才还暴跳如雷的夏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叠声催着人带他去更衣。眼见气氛重新轻松开来,蒲寿庚便和赵行原等人重新回到凉亭里开局下棋,验鲛人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只有林简仿佛不以被众人嘲笑为耻,仍旧站在假山低处假装看棋,实际一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在那庆姬身上,脸上一副相思刻骨的痴迷劲头。   庆姬既为红方帅字,大半时间只站在原地不动。偶尔抬起眼睛,便对上假山上那个伶仃少年一往情深的目光。方才林简拼着自己出丑才免了她一场祸事,庆姬就算性子再冷也忍不住心生感激,终于微笑着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便是一声惊呼,林简居然一骨碌从两人高的假山上滚了下来。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三 故国春风归去尽   从蒲园告辞出来,赵行原一躬身钻进自己轿子里,对牛皮糖一样贴在身后的林简视若无睹。好在林简此人性子既软糯,脸皮也厚实,依旧像条狐狸尾巴缀在赵行原的轿子后面。他先前虽在棋盘园里从假山上摔下,好在位置不高,人并没有受伤,只是好好的衣服被划破了几个大口子,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笑。   到得住处,赵行原走出轿子,一眼看见林简脸上带着几分讨好朝自己点头哈腰,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厌恶,“林公子已利用老夫达成了目的,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国公爷说什么,请恕在下愚钝……”林简怔愣回答。   “不管你与蒲园中红衣帅字女有无私情,但让老夫为你们牵线搭桥,林公子是找错人了!”赵行原就算是瞎子看也出了林简的心思,自觉上了这浪荡小子的当,当下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国公爷,在下……”林简拔腿就追,却被赵二全带人拦在门外。林简扎煞着十个指头挥舞一阵,终究敌不过赵府家丁,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刮着他的鼻尖重重合拢。   当天傍晚,邬澜打开门,正见到烂醉如泥的林简被人揪着衣领拖在门口,却原来是林简跑到酒馆买醉却没钱付账,被酒保们拎上门来讨酒钱。   邬澜慌忙拿出钱来打发了酒保,寻思林简的房门还上着锁,只好架着他的胳膊拖回自己房中。幸好林深这段时间为着赶制官船常常夜宿船场,否则看见儿子这副德性又要气得半死。   让林简躺在自己床上,邬澜给他喂了些热茶,又寻思着去厨房给他熬点醒酒汤。哪知腿还没迈出去,衣袖已被林简一把抓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个举动倒把邬澜吓了一大跳。半年前,林深斥责林简混迹于朱门大户丢人现眼,林简却嘟囔老爹别以为赏了个五品头衔就乌鸦变凤凰,匠人哪里懂文人雅事,当即把林深气得操起茶杯就摔过去,一顿门闩打得林简杀猪般大叫。可就算事后一个月走路都一瘸一拐,林简仍然一副嬉皮笑脸、冥顽不灵的样子——今日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触动了这个没心没肺的痴公子?   邬澜是个忠厚的好性子,当即和声劝慰林简。你一言我一语,酒醉的林简一边哭一边说,虽然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邬澜还是明白了原委。   原来两个月前,林简听说有远航的海船归来,就跑到码头上看热闹。不料虽没看到什么外蕃的新奇玩意,却看见船上走出来一个绝美的女子。他见那女子生得奇特,便偷偷观察她的行踪,发现她被人安排住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内,门口还有人看守。   林简见那女子似乎不得自由,痴性发作,竟然仗着从小练出来的爬墙功夫,大着胆子偷跑进院子里想要英雄救美。谁知那女子性子沉静得很,虽然没有把林简当贼人呼喊,却也对他的搭讪爱理不理。谁曾想就是这么一副不苟言笑的脾性,竟把林简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岔五就找机会爬进院内,哪怕只见那女子皱一皱眉,说一声“滚”,也乐此不疲。   过了些日子,院子里来了上清观的李真人,说是奉了市舶司提举蒲寿庚之请,前来验证这个女子的来历。林简见李真人拿那女子当山精狐妖一样作法,偷偷将祖传的贵重翡翠送给李真人,李真人终于扶乩说此女来自远蕃,并非异类。那女子感激林简,终于对他假以辞色,不料林简还没高兴两日,一乘小轿将女子送进了蒲寿庚的府邸,此正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然而林简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虽然翻不了蒲园的墙,仍然千方百计混进去见那女子——却已经改名叫作“庆姬”了。可怜他连离庆姬近一些的机会也没有,却不得不拼了一顿打,阻止旁人欺负她。虽然侥幸成功,但只要想起她孤零零住在那金笼子一般的所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夏璟之流欺负,林简就恨不得用眼泪把整个蒲园围墙给冲了。   邬澜听林简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心知这是个没谱的事情,当下只是好言安慰,好不容易哄得林简睡了。至于林简酒醒后又拆下窗子爬回屋子里假装反省,过程略去不提,反正此事林深毫不知情,也没有发现祖传翡翠失踪之事,林简心里对邬澜越发信任感激。   自那日在赵行原处碰了一鼻子灰,林简再想进那炙手可热的蒲寿庚家宅已是难逾登天。此时由于元军大举侵入福建路北部,林深没日没夜在船场为南宋朝廷营造战船,根本无心过问林简,林简就势成了座旧漆斑驳的废弃神像,成天缩在家中发呆。这副样子看在邬澜眼中,正是: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五官不正,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字不合 ,久坐不动,十分无用。   偏偏过了些时日,豫国公赵行原遣了家人前来邀请林简,说有要事相告。林简一听是赵行原找他,顿时像旱了多日的稻苗汩汩吸饱了水,重新挺胸抬头起来,当下颠颠地就往赵行原住处跑。   见林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赵行原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林公子想不想得到庆姬?”   林简一听这话,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行原面前,指天画地地发誓:“我不是要得到她,是真心实意要娶她为妻!国公爷要是肯指条明路,林简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国公爷!”   “老夫是可以给你个机会,也不要你粉身碎骨。”赵行原淡淡地道,“只要你肯帮老夫做一件事,我自然会求蒲大人卖个人情,将那庆姬嫁给你。”   赵行原地位尊崇,他说这话自然可信度极高。林简激动万分,撅着身子在地上砰砰磕头,一叠声地表达自己万死不辞的决心。   赵行原叫赵二全给林简搬来个小凳子坐了,方才缓缓道:“老夫有一个侄儿,世袭延庆侯,也是一向酷爱收集金石书画,家中顾恺之的《司马宣王并魏二太子像》、《夏禹治水图》都是从唐宫中流落出来的珍品,老夫若不是在他家亲眼得见,还以为这些画作早已失传了……”   眼看林简听得一脸痴迷,只差流下几滴涎水来,赵行原继续道:“此番南迁,他原本跟我们一起出发,只是随身带的收藏太多,渐渐就落了后,直到昨天——”他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他的一个忠仆拼命逃回泉州,我才知道鞑子的军队已经隔断了南下的道路,他和车队在仙游县附近遭到了袭击……只怕现在,已是凶多吉少……”   “那他的东西呢,还有顾恺之的画……”林简果然是副痴性子,到了这时候也不知怜惜人命,只一门心思追问人家的收藏。   “袭击他们的都是鞑子的下层士兵,只怕不懂这些藏品的价值,还有存遗也未可知……”赵行原说到这里,看林简一副皱眉叹气壮士扼腕的模样就知道火候到了,“可惜如今兵荒马乱,就算此刻还存于天地间,下一刻便灰飞烟灭了……”   “不是有忠仆知道所在吗?国公爷何不派人前去搜救那些珍藏?顾恺之的画流传至今,件件俱是国宝,若放任其湮灭无存,我等都是罪人!”林简激动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挥动着麻杆般的细胳膊慷慨陈词。   “老夫确有此意,只是所托之人不仅要忠肝义胆,更需有一双鉴宝的慧眼,难啊!”赵行原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林简,随后捋着胡须长叹了一声。   仿佛万丈阳光照耀头顶,林简的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忠肝义胆外加一双慧眼,国公爷说的人可不就是自己嘛!霎时之间,林简只觉肚子里的忠肝义胆呼呼地冒出热气,冲得他腾地迈上一步,拍着胸膛大声道:“林某不才,愿为国公爷走这一遭!”   “林公子如此豪气,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赵行原也激动得站了起来,眼中竟闪出一点泪光,“只是如今泉州城以北已是人间炼狱,公子若去只怕磨难重重,还望三思。”   赵行原说得越慎重,林简反倒越激昂,“在下虽无功名,却也读过几天书,知道我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下虽然无用,做不到圣人之言,但若能取回一幅顾恺之的真迹,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虽死无憾了!”   “那好,老夫这就静候公子佳音。”赵行原纡尊降贵地拍了拍林简的肩头,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勉励道,“林公子归来之日,老夫马上替你去蒲府做媒,亲自主持你和庆姬的婚事!”   掌握了这痴公子的软肋,赵行原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林简出城寻宝。当下林简回家简单收拾了行囊,又给父亲林深写了一封书信压在桌上,满怀豪情地出了泉州城。   和他同行的只有先前给赵行原报信的忠仆赵义。那赵义五十来岁年纪,虽然身板依旧结实得很,口头禅却是“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此番他跑到泉州与家人诀别,义无反顾掉头给林简带路就是为了给主人收尸入土,这份义气让林简也尊敬地称呼一声“义大爷”。实际上赵行原怕这两人中饱私囊,还想派赵二全等自家的仆人一路,哪知只提了个话头就把赵二全等人吓得哭爹喊娘,打死也不肯跑到鞑子马蹄下送死,赵行原只好作罢。   林简直到出了泉州城,才知道不过半年的工夫,一向和平的福建路竟已风云变色。原来自景炎元年年初元军大举南下,从闽北一路对南宋朝廷紧追不放,虽然此刻元军主力仍被阻在仙游、兴化一带,福建路中南部已是一片乱世景象:田地荒芜,十室九空,小股盗匪不时杀人抢劫,而且越往北走,乱象越重。   如此危险境地,若是旁人早吓得躲回固若金汤的泉州城去。偏偏林简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痴子,赵义是个拼死报主的忠仆,两个人一根筋,居然硬着头皮逆着逃难人流骑马北上,目标牢牢咬定了仙游枫宁驿。   果然出来才过了一夜,两人的马匹连着包袱就被人抢了去,幸好赵义贴身藏了些银钱,两人才不至于饿死半道。赵义是过来人,对一路的艰苦早已习惯,却没想到林简一副孱弱的公子哥儿模样,对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竟也淡定得很,哪怕他们混在难民群中趴在路边,耳听头顶蒙古骑兵的刀子砍得呼呼响,居然也没把林简吓回家去。   其实林简不是不觉得苦和怕,只是一想到抢救国宝的重任和迎娶庆姬的幸福,黄连水也都变成了冰镇酸梅汤。他这个人只要注意力集中在某处,其余感官就麻木迟钝了许多,因此叫他是痴子,倒真不是冤枉了他。   路上逃难之人扶老携幼,卖儿鬻女,就连没心没肺的林简也常常看得唏嘘不已。不过有一次路经一座大宅废墟的时候,林简却哭得毫没来由。赵义揣测那座被烧成白地的宅子是林简的亲戚家,林简却抹着眼泪说:“我记得前年来这里作客时,那主人家的几幅帖子虽是赝品,客厅里几把黑酸枝木椅子雕工却不错,如今想来也化成了一把灰,怎不让人肝肠寸断?”   彼时义大爷正为今晚找不到吃食而犯愁,见林简为几把破椅子就哭成这样,当即转过身狠狠地啐了一口,骂了声“老子背时,才会跟这痴子一路”。   不过这痴子倒也有他的好处。虽然四肢无力脚程太慢,但有饭吃饭,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实在没得吃就饿着,倒也不给义大爷找麻烦。哪怕一双鞋底磨了两个窟窿,脚底满是血泡,要不是义大爷看不下去主动给他补鞋,这痴子也不会提一声。   饶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两个人还是撑着勉强完整的人形,一脚拖一脚地到达了枫宁驿。   那枫宁驿驿馆曾是小皇帝宋端宗和他的文武大臣驻跸之所,虽然此刻早已撤走,却留下了一地尸体,一片废墟。福建路夏季炎热,离得老远就可以闻见尸体腐臭之气,饶是他们一路上见到死人多了,也被熏得频频作呕。   赵义看林简吐了又吐,蹲在地上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心中颇不耐烦,“反正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说完甩下林简就走进了烧塌半边的驿馆里。   他一心要安葬主人,径直走到延庆侯那日下榻的院落里,憋着一口气查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待到见正主儿侯爷死时还趴在他那堆宝贝箱子前,赵义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磕了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想要上前把侯爷尸体搬到挖好的土坑里去。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已有人嗖的一声窜了过去,一脚把侯爷的尸体踢开,咋咋呼呼地怒道:“这人要死也不选个地方,血居然把好好一幅苏东坡的手书给污了,真是气死我了!”   赵义一听林简说出这种混帐话,气得一拳头就把林简打了个大马趴。林简却一抹鼻血就爬起身来,恶狗扑食一般翻起那些烧了一半的箱子里残存的纸片,口中嘟嘟囔囔哀嚎不断:“啊,吴道子真迹……啊,《秋千图》……啊,王毂的题款,啊,明珠毁弃,真是痛煞我也!”   “在你心里,难道人命比不上这些破纸重要吗?”赵义忍了这痴子很久,此刻终于一把揪住林简,怒发冲冠,“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林简的手里各抓着一卷残存的卷轴,目光呆滞地盯着赵义,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痴子!”赵义觉得此人完全不可理喻,一把将林简甩开,抱着主人的尸体痛哭道,“侯爷天潢贵胄却死于鞑子刀下,难道老天真要灭了大宋吗?”   这句话林简终于是听懂了。他垂头看了看手中被火焰燎去大半的卷轴,怔怔道:“我只知道若是这些东西都没了,华夏才真正要亡国灭种了。”   延庆侯的收藏足足装了十几个樟木镶铜皮的大箱子,遇袭时元军只是将金银玉器等掠走,然后在驿馆里放了一把火。幸而火势最盛时天降大雨,才保下些未烧光的箱子来,然而水火交加血肉模糊,残存下来的字画损毁也相当严重。   饶是如此,林简还是从废墟里小心地清理出二十多卷册的字画并善本典籍来,只可惜赵行原提过的那些顾恺之真迹,却已然灰飞烟灭。待到赵义埋完了主人一家,催促着林简返程,林简才恋恋不舍地用个大麻袋将收罗出的字画典籍装了,鼓鼓囊囊扛在背上,腋下还夹着两卷画轴。   哪知赵义一见林简那蚂蚁搬家的架势,立马将大麻袋给拽下地来,“我说林公子,你是怕我们没被强盗和鞑子惦记吗?背着这么大口袋上路,人家不抢我们抢谁?拜托你少拿点,其余的留给我家侯爷陪葬行不?”   “若埋于土下,和焚于兵火又有什么区别?”林简倔脾气发作,一把将口袋又背到肩上,“您老要是怕事,大不了我自己走,鞑子强盗要抢,我和他们拼命就是!”   后面一句话顶得义大爷直跺脚,恨恨骂道:“就算你拿命换了这些东西,它们也不是你的,我可是得了豫国公的吩咐要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我反正是要把它们交给国公爷的。”林简奇怪地瞪了赵义一眼,这份坦荡荡的表情倒让赵义心头一动——原来这个痴子倒真是没有半分私心,对他而言,只要这些书画能留存下来,全数被赵行原占据也未为不可。   赵义想到这里,倒也不再和林简争执。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把装裱用的挂轴都撕掉,又在路上找了辆破旧的推车,终于想出个回泉州的法子。   于是汹涌南下的难民人流中,多了这么辆平凡的车子:衣着弊旧满面尘土的老汉推着他要死不活的儿子,儿子脸上身上盖着块硬邦邦的竹席,两只鸟爪一样又细又脏还流着脓血的脚丫子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副得了疫病的倒霉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气。   这一回,别说是强盗,就是他们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要离他们远点了。   赵义推着一人一车煞是辛苦,林简直挺挺地躺着还要保护那些宝贝也不轻松。等到他们再次回到泉州城下时,两个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只吊着一口气的难民了。   此时泉州城为防元军进攻,早已关闭城门不放人进出。幸亏赵义认得某个在城头巡逻的宋室宗亲,才由赵行原出面作保,将他两个放进城去。   眼看着林简变戏法一般将王摩诘的诗稿、苏东坡的家书、唐刻版的《金刚经》一样样从垃圾般的破竹席下面掏出,赵行原也顾不得那股又馊又臭的腌臜气味,宝贝般全捧在怀中,口中大喊一声:“贤侄你在天有灵,也当欣慰!”顿时泪如雨下。   一瘸一拐的林简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也跟着大哭起来。   “此番林公子可立下了大功,烦请回家沐浴更衣,我明日就到蒲大人那里为你提亲!”赵行原没忘了给林简的承诺,连忙招呼赵二全安排轿子,送林简回家。   “多谢国公爷!”林简既立功又受奖,欢喜得手舞足蹈,一身污秽就钻进了赵行原的轿子里,熏得一旁的赵二全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把他扔在家门口,赵二全转头吩咐轿夫:“好好把轿子内外都洗了。哼,要是还在临安的时候,这顶轿子直接烧了了事!”   不过此刻林简哪里还有耳朵听他这些闲话,只兴奋得把家里大门拍得山响。以往他一心只琢磨怎么逃出家门,如今吃够了苦头回来,还是觉得这扇门里才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开门的人是邬澜。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阵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憨厚的脸上蓦地绽开一口灿烂的白牙,“师父,师父,是师弟回来啦!”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冲出一个人来,因为跑得太快,原本风雅无匹的五绺长髯都被风倒卷到脸上去。他抹一把脸上的胡子眉毛,看清楚林简瑟缩着讨好的笑容,没等他“爹”字喊出来,抡圆了巴掌就扇过去,“小畜生,我以为你已经死在外面了!”一面说,一面就流下泪来。   林简眼明手快躲开了林深的巴掌,一把拽住老爹的手腕嘻嘻笑道:“爹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儿子哪里那么容易死的……”话未说完,林简的眼睛隔着林深的肩膀望进院中,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了。   “师弟快来拜见小师娘。”邬澜赶紧在一旁解释,“你走了一个多月,还不知道师父的喜事呢。”   “喜事?”林简放开林深后退了一步,脸色顿时苍白如鬼。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市舶司的蒲大人送给我一房妾室。战事吃紧,一切都不讲究了。”林深恢复了一向的作派,端着架子指了指从内院走出来的绝色女子,“她叫庆姬,以后是你的庶母。”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四 不胜攀折怅年华   对于庆姬怎么突然变成了父亲的小妾,林简自然是一万个想不明白。他瞪了瞪眼睛,刚想质问缘由,庆姬却已款款地走上来,略朝他福了福,淡淡道:“见过少爷。”   林简一向把庆姬敬若神明,哪里敢受她的礼,膝下一软竟然扑通跪在地上,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以后不用行这么大的礼。”林深背着手,方才对儿子失而复得流露的惊喜神情此刻已然平复,板着脸教训道,“快去洗澡换衣服,这样子真是丢我的脸。”   林简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庆姬站在林深背后,略垂着头一副温婉驯顺的神情,而老爹头发胡子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宝蓝色锦袍正衬出中年男人成熟干练的风度。不得不说,风华正茂的老爹看上去还跟庆姬挺般配——至少,比自己这副枯干邋遢的泥猴模样强。   林简原本一门心思要娶庆姬为妻,然而此刻看她神态平静,似乎对林深并无不满,心下的不平怨愤竟然淡去许多。尚来不及为自己伟大无私的情感而感动,林简已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想要把最后一点痴心妄想都磕得粉碎。   毕竟在南宋大力提倡儒家理学的风气下,林简心目中君臣父子都是至高至大的纲常,天经地义,融进骨血,哪怕平时可以油嘴滑舌地开开玩笑,从根子上却是冒犯不得的。既然庆姬已经嫁给了父亲,从今日开始,他若是再多想庆姬一分,便是天大的罪过。   日后尽管对于林简来说这份罪过累积得比天高比海深,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自己该千刀万剐,表面上他对庆姬这个庶母却是客客气气,平时躲着不见面,见了面就点头哈腰眼睛也不敢抬。而庆姬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就仿佛他们以前从不相识。   林简一直不敢询问父亲娶回庆姬的经过,但不久后却知道了原委,原来豫国公赵行原自知食言,无颜来见林简,只好委托了堂弟赵忱来给林简赔罪。   “林公子回来的第二天,国公爷就立马去拜会蒲大人。原本以国公爷的面子,蒲大人断无不允之理,不料说出名字才知道,那庆姬已在几日前被蒲大人送给令尊为妾了……”酒楼的僻静单间里,赵忱眼看着林简一声不吭只是喝酒,神情略有些尴尬,“国公爷自觉对不起公子,说愿将公子带回的延庆侯一应收藏全数相赠,还望林公子不要太过挂怀……”   “我不要!”林简当即粗声粗气地拒绝,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不是生气……我的意思是……那些东西放在国公爷那里还安全些……”   “林公子高风亮节,国公爷和在下都十分佩服。”赵忱说到这里,走到单间门口四下望了望,又重新关好门,俯身在林简耳边低声道,“林公子可曾想过,蒲寿庚为何要给令尊赠送姬妾,而且还是庆姬那样的绝色?”   “我爹说了,养我这种不孝之子权当他后继无人,所以要赶紧娶个姨娘再生儿子。”林简又灌了一杯酒,含含糊糊地开口。   他明显地答非所问,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赵忱皱皱眉,一把抢下林简手中的酒杯,跺脚道:“林公子看不出来吗,那是蒲寿庚有意要拉令尊下水,做那不忠不义的千古罪人!”   林简乜斜了一下布满红丝的眼睛,嘻嘻笑了起来,“我爹说白了就是一个匠人,能有能耐……呃,做千古罪人?”   “林公子听我慢慢说。”赵忱一改以往对林简的轻慢态度,把椅子拉得近了些,低声道,“就在公子前往枫宁驿期间,张少保护着皇上从海路到达泉州,欲以此地为陪都抵抗鞑子。不料那蒲寿庚竟借口城防闭门不纳,张少保一怒之下,掠去了蒲寿庚泊在港中的四百余艘货船南下。由此看来,蒲寿庚开城投降鞑子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赵忱口中的张少保就是此时的宋军统帅张世杰,皇上便是八岁的宋端宗,这些大人物一搬出来,果然把林简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升斗小民给震住了:“这些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林大少爷,你这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赵忱强压懊恼,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耐心解释,“鞑子军队彪悍残暴,这些年大宋之所以还能支撑,多半是靠海船水战,因此造船之业实在关系我大宋的生死存亡。而林家的造船技艺堪称天下第一,蒲寿庚若是将令尊引荐给鞑子,让他们从此也能横行海上,岂不是比献出泉州城更有价值?”   “原来他是用庆姬来收买我爹做卖国贼……”林简只觉肚子里的酒顷刻间都化作冷汗涌出来,他使劲想了想林深对此事的反应,却发现就像老爹对自己毫无理解,自己对老爹的内心也几乎一无所知。   “若蒲寿庚的奸计得逞,只怕鞑子一来,泉州就要开城投降,你我俱为亡国之奴。”赵忱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想要等林简慷慨激昂一抒报国志向,却发现那个痴公子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把整盘计划只托出半盘,“还望林公子能找机会规劝令尊,切莫贪图蒲寿庚的小恩小惠,做出对不起大宋对不起祖宗的事来。”至于剩下那半盘,赵忱也看出林简不是一路人,干脆隐而不提了。   林简本来想说老爹哪里肯听自己的话,却见赵忱神色沉重肃杀,这句话居然半道被吓了回去,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   自从庆姬进了门,林简就不敢往后院去,回家后总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猫,成日困在自己的房间里打转。不过这天他受了皇室宗亲赵忱的鼓动,忠君爱国之心犹如熊熊烈火,把他这块不堪雕琢的朽木也熏出些烟雾来,当下一撩衣衫下摆,“腾腾腾”地就往林深住的后院走。   在庆姬嫁进来前,林家老爷是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船场督造,林家少爷是个四处打秋风的浪荡子弟,家里除了个挂着弟子名分的邬澜,就只剩下个做饭扫院子的老家人,宅院里一向清静得很。   林简一路都没有遇见人影,走进后院就迎头碰上庆姬持了木勺给花圃浇水,一不小心水珠子洒了林简一身,两个人俱都“啊呀”一声惊呼出来,四目相对。   “不妨事不妨事。”见庆姬随即垂下头静默无言,林简慌忙摆手,“我是来找爹的,他在吗?”   “他不在。”庆姬淡淡地回答。   她脸上还是林简以前熟悉的表情,漠然却又清寂,让林简毫无抵抗之力。林简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告辞出去,偏偏以前刻意躲避还好,此刻一见面脚下就像生了根,嘴里巴不得要说出什么来拖延时间:“爹对你……还好吗?”   “嗯。”庆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这个反应倒让林简心里没底,搞不清她和老爹到底好是不好。他摸了摸脑袋,没话找话:“你这些日子一直就在后院里?”   “嗯。”庆姬还是点了点头,“老爷不让我出门,说我的样子太惹眼。”   “那倒也是……”林简搓了搓手,“不过等爹忙过这阵子,你们总还是要回老家祠堂去祭拜。”   “老家?”庆姬轻轻重复了一句,眼神越发落寞。   “对呀,我们老家,叫作屿头镇的,离泉州不过五十多里……”林简迟钝得很,此刻才反应过来庆姬想起了她自己的老家,面色顿时尴尬起来,“你也想家了吧……你家,究竟在哪儿啊?说不定,说不定我能送你回去……”他越是想补救,错话就说得越多,直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庆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起水勺和木桶走到一边,半晌才幽幽地道:“你给我说说你的老家吧。”   林简自认识庆姬以来,竟从未听她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当下心头激荡,把找老爹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开口道:“要说我们屿头镇,不是我吹牛,直可以叫做‘天下第一镇’的。那个镇子就建在海边的悬崖顶上,全镇用清一色的铁樟木搭建,最早的房子可以追溯到秦汉!你知道铁樟木吗,那种木料只有屿头附近的山里出产,如今早已是绝迹了的。铁樟虽是木头,材质却坚硬如铁,防腐耐火,所以整个镇上的房子不仅样式古老,在海边历经千年也不倒不朽。特别是清晨太阳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整个镇子就像是在白崖上用青铜浇铸出来的一样,那份美景堪称天下无双……所以我以前跟人说,古玩字画固然要好好收藏,我们整个屿头镇也要好好保存起来,那可是一份传世的大古董……”   见他说着说着又扯到古玩上,庆姬不禁轻轻一哂:“痴子。”   “怎么又说我痴了?”林简委屈地喊冤,“我觉得邬师兄可比我痴得多了,当日他去过屿头镇后,竟然琢磨说那些铁樟木若用来造船必定是上上之选,还指着镇上房子说若把它们拆了,何处可以改为首柱,何处可以改为隔舱板、肋骨和舵乘座,连爹听了都说他是个‘船痴’呢……”   “什么时候你也成个船痴,我就省心了。”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立时吓得林简噤了声,转过身老老实实地叫爹。   林简心中有鬼,见了林深颇不自在,虽然并未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脸上神色却青红不定。林深看在眼中,只淡淡说了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嘛。”   “儿子是第一次来,是来找爹的……”林简赶紧解释,庆姬却一言不发接了林深的外袍进屋去了。   “找我做什么?”林深盯着儿子问。   林简被老爹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毛,加上他平日里做清客察言观色的本事,早料到林深是从外面挟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当下也不敢提赵忱的话火上浇油,识相地把身子慢慢朝院门口缩去,“没什么,就是来给爹请安。没事的话,儿子走啦。”   “那方祖传的白玉狮子放在哪里了?”林简正要开溜,林深忽然从背后幽幽地问。   林简身子一颤,哪里敢说偷传家宝贿赂道士的事情,只好故意打个哈哈:“那不是爹自己收着的嘛,儿子怎么知道?”耳听林深再没说什么,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此后几日林简过得百无聊赖。庆姬那里不敢再去,城里的贵族富户忧心于迫在眉睫的战事,无人再举办风雅宴赏之事,偏偏林深也不提让林简跟他去船场帮手,只一门心思提携邬澜。有时候林简看着邬澜研习船技喜不自胜的模样,简直对这个“船痴”生出羡慕之情来。   不过林简记得林深私下里说过,他虽然尽力培养邬澜,林家祖传的捻料秘方却还是要留着传给自己的。可怜的老爹,毕竟一直在等着儿子浪子回头。   所谓捻料,就是造好船体后,用以堵塞船板间缝隙的涂料。好的捻料不仅坚固不透水,还能防火防蚀,泉州船之所以蜚声海内外,捻料功不可没。林家的捻料不像西洋用沥青、焦油或者兽脂,而是用桐油、石灰加上蔴丝、竹茹等多种原料配制而成,具体的原料及配方,邬澜曾经私下向林简讨教过,林简却也茫然不知。   “没关系,有我这种不肖子在,老爹迟早会把秘方传给邬师兄的。”林简笑嘻嘻地安慰着邬澜,心中却打鼓说要是庆姬真给老爹生下孩子,邬澜的戏就不大了。老爹那个人,一句话概括下来:家族观念重得很哪。   不过就连这句评语,林简后来也生出了怀疑。以往他虽然放荡不羁,林深却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入正轨,老老实实做造船林家的继承人,可这些天林深对他却是不闻不问,甚至连眼光都懒得向他瞟上一眼,以至于林简虽然一直惦记着赵忱的话,却再也不曾找到机会开口。   难道是因为偷翡翠的事被发现了吗?林简忐忑不安地想着,主动讨好要和林深去船场帮忙,林深却冷淡地拒绝了,“有邬澜就够了。”   或许,这种反常是因为老爹夹在蒲寿庚和民族大义之间,心里也乱得很吧……林简猜测不到林深的心思,干脆撇开去不想了。   林简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给凳子就坐着,不给就站着,大水来了就趴门板上漂着,天塌下来就缩在高个子身下躲着,从来不肯多操一份心。然而当风波真正到来的时候,却迅猛得毫无征兆,以至于他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来不及抓到。   这天上午阳光灿烂,林简照例拉过被子蒙住头,赖在床上睡懒觉。不料迷迷糊糊睡得正香,房门忽然被拍得打雷一般,似乎连床板都跟着震动起来。   林简吓了一跳,急忙答应着起身披衣服,惊慌之间却划拉不到床下的鞋子。外面的人等得不耐,高声怒道:“小畜生,你在干什么?”   一听正是老爹林深的声音,林简赶紧靸着鞋子拉开门闩,略有些怔忡地问:“爹找我?”   林深却并不回答,重重一把推开林简,大步迈进屋内,仿佛寻贼一般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回头见林简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林深没好气地问:“看见庆姬了吗?”   要找庆姬,怎么找到自己房里来了?林简顿时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脸上却故意笑嘻嘻地装傻,“爹自己的姨娘不看好,反倒问儿子做什么?”   “昨晚还好好的,谁知今天一早就不见了踪影!”林深一屁股坐在林简床上,呼呼地喘着气,又急又怒。   “或许憋在屋里太久,出门去遛弯了。”林简想起林深对庆姬下的禁足令,心下的不满带到了脸上,“邬师兄一向起得早,可以去问问他。”   “邬澜已经出去找她了。”林深紧盯着林简的眼睛,忽然问,“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谁?”林简本能地继续装傻,“姨娘吗?呵呵,以前我们怎么可能认识……”   “畜生,当我是个瞎子吗?”联想起庆姬对自己沉默抗拒的姿态,林深隐忍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给我跪下!”   林简不知道林深与庆姬夫妇间的隐秘,只当以老爹的精明,看出了自己对庆姬的那点儿妄想。在君臣父子的伦常浸染下,林简明白这份妄想分明就是悖逆人伦的大罪,当下身子一抖,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眼看那小畜生毫无分辩就俯首认罪,林深越发怒气上涌,冷笑道:“果然越来越出息了!以前游手好闲,后来偷盗财物,现在可好,居然勾搭庶母,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弑父弑君!说,你把庆姬藏到哪里去了?”   林简原本洗耳恭听老爹数落自己的罪状,“游手好闲”他是早认了的,“偷盗财物”如果是说私拿传家翡翠,他也无话可说,可听到后面什么“勾搭庶母”,甚至逼问他庆姬下落,林简就再也忍受不住,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爹说我‘勾搭’姨娘,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是你爹,你那双贼眼里转的是什么我会不知道?”林深见林简居然反抗,气得一脚踹了过去,“你趁我不在,偷跑去后院与她私会被我当场撞见,还想抵赖?”   “她既然是我庶母,做儿子的跟母亲说两句话也不行吗?”林简挨了林深一脚,虽然强撑着不肯再跪,眼眶里到底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   “谁知道你背地里还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林深面色铁青,指着林简骂道,“她原本好好的,这些天却越发心事重重,神思恍惚,成日里不知发呆在想些什么!我原本早就该来问你,只是想给你留个脸面,让你知道收敛,谁知你不知悔改,竟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你是不是想趁着兵荒马乱,胁迫她和你私奔?”   林深这一通话仿佛冰雹一样,彻底把林简砸得懵了。他甚至不知道老爹要有多么强大的想象力才能把事情推断成这个样子。眼看林深一把抓起地上的门闩就朝自己打过来,林简知道庆姬没出现之前自己根本无法分辩,只好秉承圣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教导,三步并作两步从屋子里直逃到庭院中。   正盘算怎么躲过老爹追打去把庆姬找出来,林简蓦地发现大门处人影一晃,恰是邬澜走了进来。他想也不想地一猫腰躲到邬澜身后,大声叫道:“邬师兄快拦住爹,他要打死我呢!”   “师父,我打听到小师娘的行踪了!”果然,邬澜只一开口,林深挥着门闩的手就落了下去。邬澜抓起林简冰冷的手把他从身后扯出来,看了看眼巴巴盯着自己的父子俩,垂下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一路跟人打听,知道清晨时小师娘是一路往东去了。我一直追到海边,才听人说小师娘她……她跳海自尽了!”一面说,一面伸出垂落的右手,手心中正是一只沾满黄沙的湿漉漉的绣鞋。   “不,不可能……”林简看着那只绣鞋,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心脏仿佛裂开一般疼得他弓下了身。   他直勾勾地盯着掉在青石板地上的那只鞋子,似乎又看见了庆姬脸上那种落寞清寂的表情。他一直幻想她能跟着老爹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甚至幻想一旦鞑子破城,自己拼死也要保护她和老爹的安全,可是现在——泉州还固若金汤,她却为什么要赴死?   林深的怒吼声突然从远处传来,间或夹杂着邬澜的规劝。林简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又回去自己的房间里,林深却已大步走到林简面前,将一件东西劈头盖脑地朝他砸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头上一点也不疼,顺着脸颊滑落在地时甚至带出一股幽香——那是一条女人用的贴身汗巾。   “畜生,这是在你床上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说!”林深的怒吼,远远近近的,听在林简耳中并不那么真切。   “我喜欢她。”林简仍旧呆呆地盯着那只沾满海水黄沙的绣鞋,没头没脑地嗫嚅着,“我恨她为什么是我庶母。”   深重的钝痛蓦地砸在后心,冲得林简身子往前一倾,本能地用手臂撑住了石板地。   “奸污庶母,逼死人命,我生下这样的孽子,不如我亲手打死了罢!”林深绝望地呼号着,手中门闩不停地落下,就连邬澜也劝阻不得。一天天的忍耐,一个个希望的破灭,一件件罪行的累积,终于让林深对这个不孝之子彻底地死心。   “她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林简蜷缩在石板地上,任凭林深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身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五 刺桐屏障满中都   林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家门外的台阶下,周围不断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这不是林家少爷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平日里太不肖,看样子是被老爷子扫地出门了吧。”答话之人说到这里,回头拍了一下自己缩头缩脑的儿子,“看见了吧,不学好就是这个下场!”   林简装聋作哑的功夫向来高超,此刻更是没心思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撑着痛楚的身子坐起来,怀里便骨碌碌滚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一些银钱。   这些钱是谁给的?老爹不太可能,那么就是邬澜了……林简脑袋晕乎乎地想不清楚,只是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紧闭的家门,猜想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去了。   茫然地坐了一阵歇过劲儿,林简方才动了动眼珠子,朝着家门磕了三个头,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林深的棍子虽然打得他全身青紫,幸好并没有伤到筋骨,他之所以会昏迷过去,大部分是因为心中那股悲伤怨愤之气。   林简磕完头,踉踉跄跄地朝着城东的海滨走去,心里并不相信庆姬就这样死了。他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邬澜并没有说谎,几个渔民果然描述当天早上,他们看见一个外蕃血统的美貌女子孤身来到海边,从容地脱下鞋子一步步走进了海中。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救人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顷刻间把那女子卷得不见了踪影。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小娘子……”憨厚的渔民接过林简递过来的碎银子,殷勤地把他领到一处小海湾,“喏,就是从这里跳海的。”   林简目光呆滞,一步步地朝着大海走去,直到海水齐膝,他才转头对拉住他的渔民笑了笑:“放心,我不跳海,只是想找到她的尸体……”   “你是她什么人啊?”老渔民打量着林简狼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话本小说里才子佳人的悲剧故事。   “我是她儿子。”林简没注意这句话对老渔民造成的惊吓,只是痴痴地望着大海流下泪来。   尽管渔民规劝说海湾周边的山崖下满是暗礁,想要收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林简痴劲一犯,任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此他每天都沿着海岸线在悬崖沙滩间跋涉搜寻,没多久,近海的渔民全都知道了这个一心葬母的孝子,清晨发现他睡在自家门口不再感到惊诧,感动之余还会给这孝子送水送饭。   时日一天天过去,就算林简这样的痴子也知道搜寻庆姬再没有任何指望,但他依旧每天在海边打转,似乎只要一停下来,满腔的哀怨空虚就会膨胀起来把他的皮囊撑破。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年纪轻轻的,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林简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义大爷?”   “好了,跟我回家去。”赵义不由分说就想拉着林简上路,偏偏林简却犟着不肯动,把赵义气得跺脚,“要不是有人托我照顾你,谁想管你这个痴子?”   “是国公爷吗?”林简心下忽然一暖,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自己的价值。一瞬之间,以前对字画古玩的热情又泛上来,终于把庆姬之死带来的灰暗绝望冲得淡了。   看他死鱼般僵直的眼睛开始活泛起来,赵义趁热打铁推着林简往前走,一路把他领回自己在泉州城边的家。   义大爷的“赵”姓是随着前主人取的,这回延庆侯一死,他们一家失了靠山,就恢复了本姓“张”,林简管义大爷的儿子叫张三哥。张三哥的两个兄长都在南逃的过程中死了,一家人都靠他和义大爷在辛公亭的船坞里做工养活。   听说林简是个识货的行家,张三哥就神神秘秘捧出一个破布片包裹的物事,说是逃难路上被人从坟堆里刨出来的,让林简看看值不值钱。   林简小心捧起那柄古剑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指弹着听了听声音,眼看张三哥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由笑道:“这是前朝吴越的东西,年代虽然不太久,但难得的是纹饰独特,兼具华夏与百越的特色,算是一件不错的藏品。”   “那到底能卖多少钱呢?”张三哥追问。   “二百两银子是最低价。”林简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自信爆棚,拍着胸脯打保票,“要是别人不识货,你就卖给我。”   张三哥一听喜笑颜开,好茶好饭地款待林简。第二天义大爷去船场帮他请了假,张三哥拉着林简陪他去市集卖古剑。   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回。原来整个泉州城都知道元军不日来袭,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收购古玩。唯一一个问津的客人,却是看着这把剑还锋利,打算买来防身,价钱就只肯出到五两。   林简原本准备的一套行话说辞都没用上,想起明珠美玉无人赏识,心头自然憋屈得很。而张三哥则更是沮丧,一发狠就要把古剑送到铁匠铺子去熔了做切菜刀,幸而被林简摆出一副拼命架势给抢了回来。   “不就是两百两银子吗?你可知道这件古物若是保存下去,以后价值有多大?”林简小心地用破布片把古剑缠好,对张三哥的愚昧短视痛心疾首。   “我管它能不能保存,我还指望它卖钱逃命呢。”张三哥看着林简忽然眼睛一亮,“要不你买了它吧。我吃亏些,只要你三十两。”   “好,我买。”林简咬了咬牙,毕竟不舍得手中的古剑真的变成切菜刀,“这可是我这辈子买的第一件古玩,所以——”他顿了顿,很诚恳地盯着张三哥,“能不能再便宜些?”   “不行啦,一个人的船资就要这么多,少一厘也不行。”张三哥似乎对林简的默认很满意,主动给他透底,“是去扶桑国的船,所以这么贵——其实也是我家老爷子逼我走的,鞑子杀人不眨眼,屠城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我不想撇下爹娘,总要给我们老张家留条根不是?”说到后面,张三哥脸色灰败,一双大手捏得骨节啪啪作响。   见林简默然低头,张三哥忽然一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到了扶桑国也可以做个伴,好过在这里等死。”   “扶桑国?”林简的眼神迷蒙起来。   “对啊,就在大海那边,听说扶桑的女人都柔顺得很,还怕你忘不掉以前那个?”张三哥说到这里见林简脸上变色,知道说过了头,尴尬地摸摸头,“就是这一去,恐怕以后就回不来了。”   恐怕确实是回不来了。且不说船行扶桑风急浪险,就算有上天保佑平安来回,仗打到这份上,任谁都知道南宋朝廷根本不是蒙古军队的对手,只是凭着一分骨气在苟延残喘。届时就算回来,也必定山河改色,物碎人非。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林简的眼前似乎又晃过紧闭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家门,感觉另一扇大门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被张三哥推开了。   义大爷对儿子的提议赞成得很,似乎巴不得赶紧把林简塞进开往扶桑国的船里去。在这父子俩的热情张罗下,没过多久,林简糊里糊涂地就被张三哥拉上了一条大海船,船上挤满了像他们一样决心逃出蒙古铁蹄的年轻人。   林简没有什么行李,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子都作了船资,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向张三哥买下来的那把古剑。当海船渐渐开动的时候,船上的年轻人和岸上送行的父母亲人一起放声大哭,似乎都预感到今生今世永不能再见。   林简也忍不住流了两行泪,虽然林深已经亲手切断了父子亲缘,庆姬也葬身海底,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而难过,可面前这片土地却总像蕴含着某种魔力,把他即将离去的心脏扯得撕裂般的疼。   船开了,人群的哭声仿佛在油锅里洒了一瓢水,再次轰然大作。然而痛哭声中,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林简从船舷处翻身一跳,扑通一声砸进了海里。   他怀中死死抱着那柄沉甸甸的古剑,一张口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咸水,幸而海水尚浅,挣扎几下就站上了沙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林简一眼就看见义大爷气急败坏地冲自己跑过来,看样子还想趁着船行未远,再次把自己扔到甲板上去。   林简慌忙在海水中跑了几步,却依旧被义大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拽住,义大爷见他这时候还折腾不休,怒发冲冠,“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你干嘛不走,存心要老林家断子绝孙?”   “我不走,我不走……”林简挣不开义大爷,索性耍赖般蹲到海水里,抱着头嗫嚅,“扶桑国再好,却没有王羲之的书贴,没有吴道子的卷轴,没有商鼎周彝秦砖汉瓦,没有青铜白瓷紫砚黄卷,我去了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咱们前次去的仙游兴化都已经被鞑子占了,他们马上就要冲到泉州来!”眼看着海船已经驶离了港口,再也追赶不上,义大爷恨不得给林简两巴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手里拿把剑,你敢上城头去杀鞑子吗?”   “谁说我不能杀鞑子?”林简被义大爷激起了血性,一挽袖子一挥古剑,摆出个雄赳赳的砍杀姿势,“我也是堂堂男儿,要是鞑子敢来攻打泉州,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你这身板,还想杀鞑子?”义大爷气极反笑,放开林简自顾摇着头走了。   义大爷对林简的评价本是没错,可是人到了绝境,石头里也能榨出油花来。林简学着街上卖把式的人挥了几下手中的古剑,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脑子里被慷慨报国的念头一冲,当下迈着大步就走出了港口。   他在泉州城里乱走了一圈,发现守城的士兵比以往多了些,街头巷尾也聚着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话题总不外是兴化知县胡拱辰、知府陈文龙等人死节,元军屠城三日,血流有声的惨状。   “他们居然烧了壶公山白云院,那可是欧阳修讲过学的地方,院中的木塔是唐代的古物!”林简走出人群的时候,义愤填膺地一拳打在墙壁上。虽然和别人一样被元军的暴行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抖,但痴公子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在城墙下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想出来自己能干什么,便返身往豫国公赵行原的住处去了。这几年厮混的清客生涯教导他,不管要做什么,踩在豪门富户的肩膀上,起点总会高些。   他在赵行原门外使出水磨工夫磨了大半天,赵二全就是不肯放他进去,说是国公爷正忙着大事,没空理会篾片相公。林简也不着恼,抱着剑坐在街角死等。也是他的运气,傍晚时分赵忱坐着轿子来看赵行原,眼瞅着林简又颠颠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心念一动就将他带进了赵府。   对于林简未能劝说林深拒绝蒲寿庚的拉拢,反倒为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被林深扫地出门一事,赵忱和赵行原都颇为失望。这番还肯放他进门,实在是他们自己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赵行原和赵忱的脸色都很不好,不仅仅是为了兴安州被元军攻陷屠城之事。实际上,自从蒲寿庚借故拒绝宋端宗和张世杰入城,聚居在泉州城内的赵氏宗室就知道蒲寿庚投降蒙古人只是早晚间事。他们不甘心坐以待毙,早已私下里和张世杰联络,家丁故旧加上泉州城内的士子总共凑了三千多人,只待张世杰的宋军折返就里应外合攻占泉州。   原先赵忱担心林简的身份,只让他劝说林深,却没敢将这件机密告诉他。此番见林简已经彻底和林深撇清了关系,抱着把古剑嚷嚷着要投军报国,便趁机拉了他入伙,届时跟着他们的队伍夺下泉州城门,放张世杰的宋军进城。   林简一辈子低微庸碌,哪里与闻过如此重大机密之事,果真当得起“受宠若惊”四个字。世间最能豁出脸皮性命的就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当下林简赌咒发誓严守秘密,随即被安排跟着赵行原的家丁护院学几把砍人自保的招式。   不料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林简又被赵行原找了去。原来蒲寿庚差人送来蒲园的请柬,邀请赵行原赵忱等人前往赴宴。蒲寿庚为人城府颇深,赵氏兄弟本待不去,又寻思两天后便是举事之日,唯恐在这个节骨眼上引起蒲寿庚戒备,只好硬着头皮登门。而捎带上林简,则是指望他到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缓和意料之外的变故,消除蒲寿庚的疑心。   林简原本不想去,他现在缺乏陪笑逗乐的心境,又怕自己到了蒲园想起庆姬来失态。然而经过赵忱把他此行的重要作用一番渲染,林简果然被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价值所鼓舞,终于点头同意。   为了圆满完成赵氏兄弟交托的任务,林简提前预备了一肚皮的笑料包袱,准备到了蒲园随时开抖。不料才跟着前呼后拥的豫国公进了蒲园大门,连二道门的台阶都没踏着,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林简的胳膊,将他扯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跟我来。”那人对林简做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拉着他从侧面小路闪进了一个清静的套院里。   林简回头望了望,赵行原和赵忱正忙着与蒲寿庚等宾主见礼,并没有发现他的离开。说来也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蒲寿庚今日的宴席规模竟是这般大,不仅有头有脸的赵氏宗亲几乎都请了个遍,与他交好的泉州官员和市舶司各级主事也来了不少。客厅里放不下这么多席面,索性都摆在了宽大的中庭之中。   以林简做清客的经验,这种场合是没有自己这种人的座位的。不过他还是很尽责地顿了顿脚步,并不想就此擅离,“邬师兄,让我先去打个招呼……”   “别出声!”邬澜有些焦躁地打断了林简的话,不容分说把他拉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厢房外。   预感到厢房里等待自己的是谁,林简虽然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手掌却死命拽住门框不肯进去。   “既不肯见我,何不索性跑到扶桑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惊得林简手一松,被邬澜成功地拽进房里,闩上了门。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林简索性闭闭眼,不咸不淡地作了一个揖,“见过林老爷。”   虽然早已把这个不肖子赶出家门,林深听到这声疏远的“林老爷”还是一时气窒,半天才回过神冷笑道:“林公子如今本事大得很哪。”   林简下意识地一抖,不知道林深这句话是指庆姬之死还是如今之谋,不过无论哪一件,他都不可能和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站在一条线上。于是林简只是懒懒一笑,用过场话敷衍了一句:“岂敢岂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林深的眼睛落在林简腰间所佩的剑鞘上,那是林简为了盛放古剑而专门配的,“你以为凭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乌合之众,就可以对付泉州武卫军吗?”   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把林简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明知道林深有可能只是想讹自己一把,却控制不住后心发冷,口干舌燥,强撑着讥笑了一声:“这可奇了,小人与林老爷两不相干,说这些话却是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以往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林深气得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去:“孽障!枉我费心要你脱出生天,你却偏要自蹈死地!”   难道去扶桑之事,竟是老爹安排的?林简被这一耳光打得委屈至极,没空细想这些,仗着屋内除了邬澜再无外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就算无知村民也知道忠君爱国,林老爷好歹也受过朝廷恩典,难道真要觍颜去做卖国贼,受千秋万世的骂名吗?”   “看来你还真要去做忠臣哪。”林深原本儒雅的脸此刻竟有些狰狞,“自古忠臣必出于孝子,你做了那些勾当,哪里还有资格做忠臣?”   原来,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和庆姬是清白的……林简狠狠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滑落,心中忽然对与林深斗口疲惫万分,索性只冷笑道:“林老爷到底想知道什么?不如将我严刑逼供,看我会不会说。”   他这番话无异于激怒林深,偏偏林深并不上道,居然坐在椅子里闭起眼睛养神。邬澜在一旁看不过去,上前把林简拉起来,搬了个凳子给他坐。一时间,屋子里三个人都不再开口,静得连远处宴席上觥筹交错之声都清晰地传进耳中。   听着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林简坐在封闭的房间里,越发地坐立不安。他几次想要起身出房,却都被邬澜摆手止住,甚至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出去,师父是为了你好。”   想起邬澜一向对自己不薄,林简只好按捺着性子坐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喊,虽然只是短促一声,却分明是许多人同时发出。这声音就像天边滚过的雷声,只一瞬间就降落在每个人都头顶,惊得林简一跳而起,下意识地就去拉门闩。   林深一直微阖的双目猛地睁了开来,与此同时,邬澜扑过去紧紧箍住了林简的胳膊。   酒坛跌碎、桌椅掀翻、兵刃砍斫在人体上的声音和着声嘶力竭的惨叫从远处传来,仿佛锥子般一下下地刺入林简的大脑。他疯狂地挣扎着,细瘦的四肢却敌不过邬澜有力的钳制,就连腰间的古剑,也被林深摘了去。   “这里是蒲寿庚的地盘,你出去就是死!”林深压低了声音呵斥。   “我也参与了义举,你放我出去!”林简绝望地朝着林深大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赵行原、赵忱等人被乱兵砍倒在宴席间的惨象。可是蒲寿庚怎么会知道赵氏宗室策划的密谋,究竟是有人告了密,还是他打算用这些赵家人的头颅作为投降蒙古人的献礼?   “赵行原这些人只是首领,夏璟率领的武卫军此刻已经出发,分头搜捕赵家一应党羽。明天,蒲寿庚就会正式降元。”林深平静的几句话,打碎了林简所有的侥幸。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赶着去沾点赵家人的血,好给你的新主子请赏?”双臂被邬澜牢牢抓在身后,林简放肆地嘲弄着林深,“蒲寿庚把你们都请了来,难道不是要你们一起承担杀害宗室的罪名?”   林深懒得再和林简耽搁时间,干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直接堵上了林简的嘴,转头冲邬澜点点头,“走。”   邬澜会意,押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出了厢房,径直走向蒲园大门。   天已经黑了,蒲园的层层飞檐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耳听宴会之处传来的惨叫呻吟如同元宵节的爆竹四处炸开,林简虽然急得要烧起来,却苦于无法出声也无法挣脱。忽然,凌乱的脚步声响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从月洞门里跑了过来,赫然正是赵行原!   “你……你出卖我们……”赵行原只记得林简莫名其妙的失踪,此刻伤重垂危,哪里还看得清林简被堵了嘴拧了胳膊的模样。他凭着本能朝林简林深等人扑去,却还没沾上他们的衣角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只有脊背上露出的刀柄在微微颤抖。   眼看昔日尊贵无比的豫国公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在自己面前,林简忽然脑袋一偏,一头撞在邬澜的腮帮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如果脖子够长,也许他会选择撞向拦在他身前的林深。他恨那个用父亲的名义支配他生活的人,哪怕当初他冤枉自己毒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恨过。   就算手臂被林简咬出了血,邬澜却一声也没有吭,只是尽职尽责地拉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   “什么人?”严守在蒲园门口的武卫军士兵见有人出来,大声呵斥着横过兵刃。   林深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掏出一面令牌,众士兵验看后果然闪出一条通道,放他们三人过去。   林简不知道林深究竟要带他去哪里,要做什么,但此刻他万念俱灰,连挣扎都放弃了。没多久,林深和邬澜就把林简挟持到了海边一个僻静的小港口,林深一把掏出塞在林简嘴里的手帕,邬澜也疲累地放开了手。   “船呢?”林深扫视了一遍海滩,低声问邬澜。   “藏在那块礁石后面。”邬澜向着远处指了指,神情有些犹豫,“师父还是决定去广州?”   “嗯。”林深转头看向林简,神情又是痛恨又是怜惜,“泉州呆不得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可惜你们走不了了。”没等林简开口,黑暗中已有人冷冷笑道。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六 南都旧赋乏灵材   空阔的海浪声中,那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阴恻,当即惊得林深等人都转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一人衣袖飘飘,满脸精明,竟是林简以前打过交道的蒲寿庚门下采办金泳。   “林大人。”金泳朝林深拱了拱手,嘴角挂着一丝讥诮,“今夜是蒲公办大事的日子,林大人就这样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蒲公以往和林大人的交情啊。”   林深此刻知道自己煞费苦心的逃亡计划已彻底失败,索性轻描淡写地道:“确实是对不住蒲大人。不过我不会给鞑子造船。”   “‘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行船之人四海为家,于种族乡土看得最淡。林大人既是天下造船第一人,又何必拘泥于此?”金泳微微一笑,“更何况,就算去了广州,甚至是孤悬海外的崖州,以蒙古横扫天下之势,林大人迟早还是要面临今日泉州的抉择,哪里是逃避得了的呢?”   “林某虽然只是低贱匠人,却也恪守祖宗传下的家训——林家人造船只为沟通华夏异域,互通有无,却不会为虎作伥,侵略别国,更何况承载凶徒屠杀自己的同胞?”林深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林简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响亮应了声:“正是!”   金泳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林简,仍旧对着林深缓缓开口:“林大人看来是早打了这个主意了,怪不得当日会寻个借口把令郎赶走。”突然,他语气一扬词锋一转,“当日林大人唯恐蒲公挟持令郎逼你就范,如今却不怕了吗?”   原来老爹如果不是佯装应允了他们,他们就会以自己为人质!林简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父亲带来的威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角瞟向一旁波涛汹涌的大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旦自己真成了父亲的累赘,干脆跳到海里去陪庆姬。   然而林深却冷冷地哼了一声:“一个辱没门楣的孽障,既然他自己放弃去扶桑,便是天意如此。为了一个孽障而违背祖宗家训,林某于忠于孝,都不屑为此。”说着他向着金泳和那一众士兵踏出一步,傲然道,“你要是觉得对蒲大人不好交待,那林某束手就擒便是。”   金泳知道蒲寿庚甚是看重林深,见他肯跟自己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愿多生枝节,朝着林深一拱手,“既然如此,林大人请。”他眼珠一转,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令郎也是一路。”   林简被老爹的话说得心头委屈,却下意识地紧紧跟在林深身后,唯恐他有什么不测。不料林深走进士兵的包围圈中却蓦地停住脚步,指着邬澜随口道:“他只是个家仆,我的事跟他没有相干,放他走吧。”   金泳原本一直没有注意邬澜,此刻才眯缝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一把。见这魁梧汉子一副老实巴交的粗苯模样,金泳自觉不必为了个下人惹出是非,当下不耐烦地朝邬澜喝了声:“快滚!”   “大胆!”一声响亮的喝斥打断了金泳,从林深隐藏逃船的巨大礁石后走出四五个顶盔贯甲的武士来,为首一人用口音奇特的南宋官话叫道:“千户在此,不得无礼!”   是蒙古人!从那些武士的装束,林简立时想起了在枫宁驿附近遥望过的蒙古骑兵,当即唬出一身冷汗——泉州不是还没有公开降元吗?难道蒙古人从海上绕过来了?他惊吓之下贴得林深更近了些,不料竟发现老爹似乎比他还怕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金泳倒是见机得快,赶紧走上几步朝那几个蒙古武士一拱手,“敢问哪位是前来与蒲大人接应的千户将军,小人这厢有礼。”   “我就是乌兰巴尔思。”一个浑厚的声音沉稳地开口,竟是一直被人忽视的邬澜!   “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金泳也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邬澜隐姓埋名投在林深门下的用意,赶紧陪笑着过来赔罪,“蒲大人一直在等着千户大人商议城防大事,千户大人请随我来……”   邬澜——蒙古军千户长乌兰巴尔思点了点头。在蒙古武士的簇拥下,方才还一副粗鄙下人模样的邬澜赫然有了勇武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人刮目相看。   似乎对恢复旧时身份有些不适应,乌兰巴尔思刻意避开林深父子的视线,只跟着金泳往泉州城内走。不料才走两步,林简已一把拦住了去路,定定地盯着乌兰巴尔思问:“邬师兄,你真的是蒙古人?”   “不错。”乌兰巴尔思见林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林深只是僵在一边不说话,内心颇有尴尬,只得和声劝慰道,“师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全力保护师父和你的安全。”   “你来我家,是为了偷学造船技艺吧。”林简虽然被叫做“痴公子”,但那“痴”是“痴迷”而非“痴呆”,他本身原是极聪明的,电光火石间前缘后事都清晰起来,失声叫道,“庆姬的汗巾……是你塞在我床上的……你诬陷我……枉我把贴心话都告诉你……”   林简心情太过激荡,以至于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泪盈于睫,仓皇间一拳就朝乌兰巴尔思打去。乌兰巴尔思心中有愧,只是架住他的胳膊,喝退了想要擒拿林简的下属,匆匆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有使命在身,若不断绝师父的念想,他就不会把林家造船秘技教给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哇的一声,竟是林深一口血直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就往下倒。这个变故把林简吓得魂飞魄散,奋力挣扎间乌兰巴尔思松了手,林简才得合身扑过去抱住林深,拼命喊爹。   林深略一清醒便推开了林简,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朝着乌兰巴尔思笑了笑:“千户大人潜心钻研造船之术,又煞费苦心离间我们父子,连我家祖传的捻料配方也到了手,总算对你的主子有了交待。如今我们父子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只求你给一个痛快。”   “我虽是蒙古人,却也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师父此言折杀徒儿了。”乌兰巴尔思说到动情之处,竟不顾属下在侧,在林深面前跪了下去,“之前种种,徒儿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师父不计前嫌,保重身体!”   “如果你不是蒙古人,倒真是个好徒儿……”林深轻笑一声,身子蓦地重重靠向林简,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南宋景炎元年,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九月,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寿庚率领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党羽金泳等人尽杀南宋宗室三千余人,向蒙古军队开城投降。赵行原、赵忱、赵二全等主仆全数死难。   对于蒙古军队“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即屠之”的战略,蒲寿庚此举无异于保全了泉州这座天下名港,却也对南宋残存的小朝廷造成致命一击。为了追歼宋端宗、张世杰等人盘踞在南海的势力,元军征调了几乎所有的泉州船只,并命新封的昭勇大将军、闽广都督兵马招讨使蒲寿庚一年内再行督造两千艘战船,以供调用。   蒲寿庚名义上掌管这两千艘战船的建造事宜,但他同时还掌管市舶司,公务繁忙,真正负责此事的乃是乌兰巴尔思和夏璟。“乌兰巴尔思”在蒙语中是“红虎”之意,他既是蒙古人又师从林深,虽然官职比不上夏璟,气势上却自然而然压了夏璟一头。   不过乌兰巴尔思虽然耐心在林家潜伏三年偷师学艺,林深却直到最后才悉心教导,乌兰巴尔思就算再能干,毕竟于造船一事经验不足,只好觍颜去求取林深的帮助,直有刘玄德三顾茅庐的劲头。   林深自从那日在沙滩上惊怒吐血,身体便迅速地衰败下去,纵有乌兰巴尔思遣医送药,林简尽心服侍,还是一日弱似一日。乌兰巴尔思每次来到林家时,林深躺在床上紧闭双目,无论乌兰巴尔思如何恳求劝慰,也断不肯睁一下眼,哼一个字。   林简本是对乌兰巴尔思恨之入骨,当初恨不得一头撞过去和他同归于尽,然而这些天来看他对父亲低声下气关怀备至,好医好药流水价一般送来,林简也不敢真正得罪了他害了父亲性命,只能强自压制情绪,把乌兰巴尔思当空气一般不闻不问。   这日乌兰巴尔思又派了大夫来给林深看诊,林简不敢打扰,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发呆,心头空空荡荡的。   过去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眼前的泉州依旧刺桐环绕,熙来攘往,除了多些蒙古装束的士兵官员,似乎和过去也没有太大区别。而真正让痴公子心痛难当的,则是赵行原赵忱等人死于蒲寿庚的宴席那夜,剩余的赵氏宗室举火自焚,不仅烧掉了若干宅子,连带赵行原数十年的金石收藏也化为灰烬,包括林简千辛万苦搜罗回来的延庆侯遗物。   华夏的珍宝,究竟是宁可埋没荒野、付之一炬,还是拱手送给鞑子糟蹋,这一点林简总是想不出保全之策,再想下去,不禁心痛,连头也痛起来。   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然,远处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是林公子吗,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师父!”   林简霍然站起身,发现奔过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小道士已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诉起来。   林简听他断断续续讲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缘由。原来乌兰巴尔思近日大力造船,木材不够,就带了一队士兵去拆上清观。上清观的李真人带着徒子徒孙抵挡不得,只好派了小徒弟来找林简,希望看在以前师兄弟的份上,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的行为。   林简本不信自己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可一想到上清观几百年间增建的规模,想到气势恢弘造型独特的三清殿和殿内三座香樟木雕刻的巨大天尊像,双脚就不受控制地跟着小道士朝上清观跑去。   还没跑到上清观门口,林简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乒乒乓乓的敲击拆卸之声,嘈杂中还带着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大人,求你别拆了别拆了,我把观里的财宝都送给大人,都送给你……”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大梁轰然坍塌的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   仿佛被塌下来的大梁砸上了脊梁骨,林简身子一顿,随即踩了风火轮一般跑上观前近百级石阶,一把推开半开的观门,赫然看见昔日拿腔作势装活神仙的李真人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白玉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乌兰巴尔思面前磕头。那个白玉狮子,恰正是林简当初为了庆姬偷去贿赂李真人的礼物。   乌兰巴尔思原本只是皱着眉头指挥士兵拆卸一应殿宇,转头见林简来了,便一把抓过李真人手里的白玉狮子塞进林简手中,“这是林家祖传的东西,拿去还给师父吧。”   林简原本想说我们家最珍贵的祖传造船秘技都被你偷了去,还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但他毕竟还有几分清醒,深深地给乌兰巴尔思作了一个揖,“邬师兄,上清观是福建路最大最古的道院,历经几百年间兵戈水火保存下来不容易,求你把它留给后人吧。”   “对啊对啊,亵渎了三清神像,天尊会降罪的啊!”李真人连忙应和林简,跪在他身后的上百个道士也一起哀哀戚戚地哭叫起来。   “那就让他们降罪给我好了。”乌兰巴尔思不为所动,只是把林简拉起来指着拆了一半的三清殿问:“师弟,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木材?”   “松木。”林简精研古玩,认木料的眼色也是一等一的好,当下不加思索地回答。   “不错,是上好的马尾松。”乌兰巴尔思的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颇为愉悦,“师父说,海船的龙骨一般都要用松木。这座上清观都是松木建造,如果全拆了用作战船的龙骨,岂不是少了许多民伕上山采木之烦,造船的进度也可以大大加快了。”    不等林简回答,乌兰巴尔思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惜我算了算木料,拆了整座上清观还是不够两千艘战船的龙骨之用,师弟你眼光好,看看还有哪里的房舍木料适合。”一说起造船之事,乌兰巴尔思仿佛就变成了以前胸无芥蒂的邬澜,对着林简推心置腹,“我甚至琢磨那三座神像是少见的巨块樟木,改锯之后做主桅座最为合适不过……”   “果然,你心里眼里看到的,都只有造船一件事……”林简蓦地想起父亲以前称呼邬澜为“船痴”,第一次发现“痴”字原来可以这么可怕。   “去,把那几座木像给我锯了!”乌兰巴尔思朝着手下蒙古士兵一招手,立时有人将绳圈套上了三清中灵宝天尊的脖子,众人合力,便要将它从神龛上拉倒,   “不,那是前朝名匠的雕工……”林简刚抓住乌兰巴尔思的胳膊,眼角余光一闪,却是李真人嘶喊一声冲进了拆得七零八落的三清殿,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住手,住手,你们这群……啊!”他嘶哑的声音嘎然而止,整个身子被倾倒的神像压了个正着,血迹从巨大的樟木神像下蔓延开来。   “观主,观主!”其余道士呐喊着想要冲进去,却被一众蒙古士兵挥动兵刃拦在殿外。只听最后两声砰砰巨响,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的神像也被拉倒在地,昔日庄严恢弘的三清殿顿时成为一片废墟。   “只知眼前之利,不惜破坏前人留下的无价宝藏,你们这群蛮夷!”林简转过眼睛不敢看李真人被神像压死的惨状,却替他喊出了最后的控诉。然后他也不管乌兰巴尔思又说了什么,一头撞了过去,手中握着那只白玉狮子就往乌兰巴尔思头上砸。   乌兰巴尔思猝不及防被林简撞了个趔趄,额头也被砸出血来。不过接下来林简就再也讨不了好,几个蒙古士兵跑上来只轻轻一压,林简就被掐着后颈按在地上,像只被针扎在木板上的虫子,无论如何踢腾也挣扎不起来。   眼看蒙古士兵的拳脚毫不客气就朝林简招呼过去,乌兰巴尔思一手捂住额头,一手用力地摆了摆,“放他走。”   几个士兵虽然不忿,但碍于长官的吩咐,还是放开了林简。林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乌兰巴尔思一眼,转身就走下了上清观的台阶。   他一口气迈着大步走回家,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白玉狮子,直后悔没能用这冰凉坚硬的东西把乌兰巴尔思的脑袋砸开花。可就算把乌兰巴尔思砸死又能怎样呢,辛公亭该造的船还是要造,上清观该拆的房子还是要拆,三清神像虽然拥有众多信徒,还是避免不了被切割成主桅座的命运。就像如今零落的华夏古物,不是被赵氏宗室烧掉,就是被蒙古人毁弃,终不能遗留后世光耀千古。   林深看见林简的时候,林简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还带着瘀伤。禁不住老爹一问,林简就扑在床边哇哇大哭。   “现在知道自己没用了?”林深不为所动,声音虽然虚弱,却称得上冷酷。   林简愣了愣,知道老爹说得有理,哭得越发伤心。   “傻儿子,你让我怎么才能放心……”林深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微微笑道,“我们打不过他们,但我们有自己报仇的法子。”   没过两天,林深撑着病体拜谒了与乌兰巴尔思一道督造战船的夏璟,提议夏璟向蒲寿庚请命,与乌兰巴尔思各督造一千艘战船,而林深父子将全力协助夏璟完工。夏璟原本就为乌兰巴尔思压在他头上而不服,此刻得林深相助,自忖必夺头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林深对夏璟提出的第一个造船建议是:造平底海船。   这个建议让夏璟颇为犹豫。实际上泉州海船一向“船身扁阔,下侧如刃”,乃是典型的尖底船。不过尖底船虽然适用于风强浪急的远洋航行,建造起来却工艺要求极高,费时费工,而元朝命泉州一年内造两千艘战船,原本就是十分苛刻的要求,夏璟当初接到这个任务几乎急得去跳海,自觉是死路一条。此番他虽然有心接受林深偷工减料的法子,却又担心乌兰巴尔思是个行家,蒙得过其他蒙古人却蒙不过他。   “这个夏将军不用担心,放眼天下,包括西洋、南洋和扶桑,除了泉州林家,哪里造的不是平底船?何况——”林深咳嗽了几声,在夏璟耳边低声道,“乌兰巴尔思是我教出来的,他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林家的造船工艺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学全了,朝廷能让我家蒙混这么多年?”一席话说得夏璟频频点头,放心按照林深的一应建议去办。   林深体虚力弱,已是不能胜任任何实际职位。幸而林简似乎一夜之间懂事起来,日日陪着父亲在船场内指点工匠,担任工头的赵义义大爷也时时帮忙传话,凭着林深以前无以伦比的威望,竟让造船事宜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连乌兰巴尔思也真心叹服,遇到疑难之处也鼓励手下工匠向林深请教。   可惜到了至元十四年初,当火红的刺桐花再度开满泉州之时,林深病情恶化,已是药石无效。弥留之际,他坚持要林简把他送到辛公亭船场看最后一眼,林简知道他的心事,只能哭着照办。   躺在船场的工棚内,林深从昏迷中醒来,看着林简艰难地道:“爹上次冤枉你,你有没有恨爹……”   “不,爹都是为了我好……”林简使劲握着父亲的手,泪如雨下。   “以前是我太苛责你了……”林深叹了口气,喘息良久方道,“我死以后,大宋必亡,你那个性子……还是找机会去扶桑避难吧。”   “可我听夏璟说,忽必烈要我们造这些船,就是准备攻打扶桑的……”林简哽咽道,“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一方净土……”   “放心,他们打不下扶桑。”林深枯瘦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意,“蒙古人所向披靡,可他们想不到……有一场战争的成败,我已经预先为他们决定了……”说完,含笑而逝。   乌兰巴尔思对师父的死表达了最深切的哀恸,甚至下令全体船工为林深戴孝三日。可是他至死也不曾明白林深遗容上那抹微笑的含义,就像不曾明白自己从未掌握林家造船的主旨和深意。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七 只是红芳移不得   林深死后,林简并没有遵从他的遗愿再次偷渡扶桑,却时时在船场里晃悠,凭着以前被林深填鸭般灌输的造船技术和工匠们厮混。看守船场的蒙古士兵虽看不得他瘦骨嶙峋偏还佩着把古剑的做作模样,却只能看在乌兰巴尔思的面子上,对他无关紧要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   元世祖忽必烈亲自给泉州定下一年两千艘战船的任务委实太过艰巨,且不说工匠疲惫不堪,光是筹划木料捻料就让蒲寿庚、夏璟等人焦头烂额,偏偏又不敢请求元朝加以宽免,心里难免存了敷衍塞责之意。只有乌兰巴尔思凭着对造船近乎偏执的狂热,不仅派人四处强拆寺院民房,强征民伕,闹得泉州民怨沸腾,自己也日夜守在船场内,没多久人就打熬得只剩下副粗大的骨架子,唯独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几乎可以把船板都射出两个洞来。   心中忧急,肝火炽旺,乌兰巴尔思原本敦厚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这日他指责担任工头的赵义统管不力导致造船进程缓慢,义大爷在抱怨了一番缺人少料的实情后,又嘟囔了一句“有本事你们蒙古人自己造”,乌兰巴尔思顿时大怒,命人把义大爷拖到外面抽鞭子,存心要震慑这帮偷奸耍滑的南蛮工匠。   林简和义大爷交好,看他要吃亏,只能厚着脸皮跳出来劝说乌兰巴尔思:“船场本来就缺人手,再倒下一个更没人给千户大人干活。”   乌兰巴尔思对林简一家心中有愧,因此一向对林简的轻慢也不加怪罪。此刻他看林简难得主动求情,索性把心中的疑难对他抛了出来,“放了他可以,但此刻船场最缺樟木,山中木材又要下个月才能运到,你必须在泉州附近找出几处樟木建筑来,以解燃眉之急。”   乌兰巴尔思这个要求原本是想逼迫林简为造船出力,不料林简一听竟哈哈一笑:“千户大人又想拆房子是吗?可惜樟木一向只用作雕刻家具神像,泉州附近的庙宇都被大人拆了个光,要找现成的樟木,除非挨家挨户搬百姓家的衣箱床柜。把泉州城几万户人家全都搜罗个遍,估计就够大人造船了。”   听到这荒唐的建议,乌兰巴尔思怎会不知林简的嘲弄之意。然而他此刻心心念念在造船之事上,并不浪费时间与林简斗气,当下只错愕问道:“你说樟木不用来盖房子吗?可我记得上次去屿头镇,整个镇子却全都用铁樟木建成……”   话音未落,乌兰巴尔思和林简的脸色同时一变——竟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来人!”乌兰巴尔思喜上眉梢,当即吩咐手下,“即刻派人前往屿头镇,让里面的人都搬出来……”   “不!”不待乌兰巴尔思说完,林简已忍不住喊了出来,“邬师兄,求求你——”自从上次在上清观目睹了李真人之死,林简早已发誓此生再也不喊出“邬师兄”这三个字,也再也不要哀求他任何事情,然而此刻乌兰巴尔思的笑意却如同尖针一般刺进他的心中,让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气节,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屿头镇享誉千年,铁樟木也早已灭绝,还望邬师兄高抬贵手,不要破坏那一处千古奇观,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哪里有那么严重。”乌兰巴尔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俯身来拉林简,“屿头镇我也去过,不就是悬崖上一些木头房子么,我也没看出什么好来。倒是那些珍贵的铁樟木盖房子真是可惜了,若是改建到战船上去,抗风防腐的性能必能大大增强。”   他拉了几次,林简却憋着气不肯起身,双目炯炯地盯着乌兰巴尔思,“邬师兄已经拆了上清观、妈祖庙、玉佛寺,如果还要去拆屿头镇,林简发誓必不会让你得逞!”   “你以前阻止不了我,以为这次就可以?”乌兰巴尔思眼看林简的手扶上了腰侧悬挂的古剑,也动了怒气,“怎么,想杀我?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把将林简推开,转头催促一旁的手下,“带上一千士兵前往屿头镇,把那里的木料拆光了给我运回来!”   “啊!”林简突的一声大叫,倒真让乌兰巴尔思一凛,以为他要拔剑朝自己刺过来。不料他闪身看时,却是义大爷扑过去抱住了林简,老泪纵横地吼道:“你要干傻事,干脆先杀了我,省得我死了没脸见林大人!”   “我才不干傻事。”林简颓然垂下手,转向义大爷的目光满是清明,“我要去保护屿头镇了,你们就按照我爹的吩咐好好造船吧。”说着他挣脱了义大爷,径自走出了辛公亭船场。   “要追他回来吗?”一个手下不放心地问乌兰巴尔思。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屿头镇。”乌兰巴尔思摇了摇头。他虽然不相信以林简的能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但念及三年来的师门情义,还是要阻止林简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林简跑出船场后没头苍蝇般在市集上乱窜,却死活找不到马匹可以骑往屿头镇。原来自元军占领泉州后,不仅调动全部船只前往追击南宋残余,所有的马匹和车辆也被征调运送军需,林简要想赶往屿头镇,就只能靠步行。   然而无论他怎样拼了命地赶路,两条腿还是比不过四条腿。离屿头镇还有二十里地,林简就眼睁睁地看着乌兰巴尔思率领的蒙古骑兵风驰电掣般从他身旁掠过,扬起的尘土扑了他一头一脸。   蒙古士兵的执行力果然非比寻常,等到林简终于一瘸一拐地跑进屿头镇时,镇中的百姓已被挨家挨户地驱赶出来,远远隔绝在士兵的长矛之外。林简站在儿时熟悉的街道上,面对古老高大的镇中牌楼,远处居民的哭号之声仿佛海风一样萦绕了千年来宁静平和的小镇。   “你到底要做什么?”骑在马上的乌兰巴尔思压抑着怒气,居高临下地质问林简,“难道你想放把火烧了这里?你的心里,终究忌恨我是个蒙古人!”   “烧了它还不如让你把它拆了造船。”林简的目光一寸寸地抚过铁樟木雕刻的飞檐照壁,声音艰涩却又清晰,“这座祖先遗留的千年古镇,是镇上的居民的,也是所有慕名而来的游人的;是我们汉人的,也是你们蒙古人的。如果你肯高抬贵手把它留存下来,你还是我的邬师兄,也是子孙后代要感激的人。”   “你平时不是只爱书画古玩吗?几时对几座木房子也上心了?”乌兰巴尔思有些不太耐烦林简的痴性子,豁达地一拍马脖子,“你若是惦记着你们林家的祖宅,大不了我申请蒲大人拨些银子,分发给你的亲戚们另建房子就是!只是这里的铁樟木,我要定了!”   “古玩字画,建筑古迹,都是前人留下的珍宝,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林简忽觉出对牛弹琴的疲惫,浅浅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阻拦千户大人了。只望千户大人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吧。”乌兰巴尔思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自己对林简实在太宽和了些,顿时沉下脸哼了一声,“切莫得寸进尺。”   “今日天色已晚,请千户大人率人退出镇子,明早巳时以后再进来拆房。”林简的心跳如擂鼓,话语间夹着急促的喘息,“我想……再看一眼日出屿头的胜景。”   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吗?乌兰巴尔思沉吟了一下,盘算士兵们策马而来也着实累了,不如修整一夜明日开工,当下顺水推舟地点头同意。想了想,又暗地里传来两个士兵,让他们随时盯着林简,如有任何异动速速报知。   那两个士兵得了军令,果然尽职尽责地缀在林简身后,百无聊赖地看他在空无一人的镇上乱走。眼看林简从镇南转到镇北,从牌坊转到祠堂,似乎要把屿头镇的每一块青砖都踩遍每一扇门板都摸遍,两个士兵越发困顿起来,心道这个疯子莫不是要这么走上一夜?   一直转到天已尽黑,林简终于走到了镇子最东头的悬崖上。屿头镇乃是个三面临海的半岛,只有最西端窄窄地连在大陆上,林简小时候就戏说这里像个乌 ** ,招得林深一顿好打。可惜此刻就算再想被老爹打一顿,也是不可得了。   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白色的浪头如同一匹匹骏马从远处奔来,再在悬崖上摔得粉身碎骨。两个盯梢的士兵正缩头缩脑抱怨崖上透心彻骨的寒风,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崖顶的林简竟然没了踪影!   这一下可把两个士兵吓了一大跳,慌忙顶着风奔到崖顶往下望,却借着月光瞧见林简敏捷地沿着嶙峋的岩石向下攀爬。两个士兵虽不知林简要做什么,却想起乌兰巴尔思的吩咐,当即大声恫吓:“快上来,否则我就放箭了!”一面说,一面摆出姿势去摘背上的雕弓。   林简此刻正手脚并用地悬挂在半空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耳听到崖顶传来的叫喊,随即扬起脸朝那两个蒙古士兵笑了笑,手足一松,竟秤砣一般直砸进了崖下的波涛之中!   那两个蒙古士兵万没料到林简这么不经吓,偏偏他们不识水性,怔愣了一会儿只能忙不迭去禀告乌兰巴尔思。这么一来一回,等到乌兰巴尔思冲到崖边时,茫茫大海中哪里还有林简的身影?   “师弟……”眼看悬崖下的大海怒涛奔涌,跳下去哪里还有命在,乌兰巴尔思双膝一软跪倒在崖顶,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他这一声吼不打紧,倒把藏在崖下岩洞中的林简震得一哆嗦,心头也生出些悲意来,脱口轻唤出了一声:“邬师兄。”他此刻全身都被海浪泼得湿了,冷得不停打战,却还是耐心等到崖顶再无动静,方才猫着腰钻出岩洞,狠一狠心又跳进了海水中,向着西面半岛与大陆的连接处,也就是他以前戏称的“乌龟脖子”海湾游了过去。   他自幼在屿头镇长大,于镇东头的悬崖最是熟悉不过,反倒是靠西的海湾从未涉足。镇上的居民都说那里的暗礁下有一个漩涡,凡是游到那片海域的人都会被卷进去尸骨无存,几乎每年都有不听话的小孩消失在那片海湾深处。林简素来被林深看管甚严,稍稍长大就被带到泉州船场继承家业,自然不曾冒过这个险。   然而此时此刻,为了拯救屿头镇,林简不得不豁出命去一试。他幼时曾经听镇中老人说过,屿头镇的创建人是秦末有名的工匠,当初秦二世把修建秦始皇陵墓的工匠一并活埋处死,只有他和几个伙伴逃了出来,一直逃到这偏僻闭塞的南方海岸。他们唯恐秦朝军队前来搜捕,在不知秦朝已亡的情况下,耗费多年在最狭窄的半岛连接处开凿机关,布下了“断龙石”。那断龙石隐藏在水下悬崖中,只要将它推动,将屿头镇与大陆连接起来的石头泥土就会全数崩塌,屿头镇连同镇下的崖石就会变作孤悬海外的岛屿,甚至可以像海船一般随波漂浮。   因为从未有人验证过“断龙石”的存在,林简一直对这个传说将信将疑。可是此刻他已走到了绝境,无论死马活马都要拉出来医一医了。   深夜的海水冰凉刺骨,似乎要把他体内的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在水里潜游了没多久,林简非但没有摸到什么断龙石,四肢也渐渐僵硬不听使唤,而身下的海水仿佛活物一般,奋力将他的身体扯向大海深处。林简艰难地探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双手刚想攀住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休息一下,不料一个浪头打来,指尖只在礁石表面一划而过,整个人被巨大的暗流卷入了水底。   就这样死了吗……当肆虐的海水不断涌入口鼻之时,林简的心头模糊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我还是那么没用……   身体不断地向下沉去,冰冷黑暗如同撕扯不开的帷幕层层包裹着他,要将他拽到永远没有尽头的地狱中。然而,无所依凭的虚空中忽然生出了一股力量,将他稳稳地向上托去。那股力量带着女性特有的坚定和温柔,让林简本能地想要靠近。他伸出手,掌心中感觉到的是光滑若凝脂一般的肌肤。   “庆姬……”林简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盘旋在他内心深处的名字,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黑暗的岩洞,海浪在洞外呼啸徘徊,破碎的浪花在洞口铺溅出层层水幕。隐隐的珠光从洞壁上柔和地洒下来,照亮了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碧绿的眼眸,樱红的嘴唇,幽蓝色的长发——不是庆姬是谁?   意识到眼前之人果然是活生生的庆姬,林简惊得张开嘴无法闭拢,“是你还活着……还是我已经死了?”   这样愚蠢的问题,庆姬自然是不屑回答的。她抽出被林简死死拽着的胳膊,理了理粘在脸颊上的水湿长发,淡淡地问:“你在海里,要找什么?”   “我要找断龙石。”林简脱口说出这个答案,忽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想到你的水性竟然这么好……那能不能,能不能……”他想请求庆姬帮忙,却又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当下便再也开不了口,只缓缓叹了口气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不在了。”说着眼圈一红,埋下头去。   “说吧,这些日子来发生了什么事。”庆姬静静地看着林简,让林简恍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的面庞虽然年轻,眼中蕴含的沧桑却似乎经过了数百年,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感。于是他抽了抽鼻子,把庆姬出走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听到林深去世的消息,庆姬神色一黯,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当日你为什么要走?”林简终于问出这个盘桓以久的问题。   庆姬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从岩洞壁上取下几粒珍珠,摊在掌心:“你既然号称是鉴定珠玉古玩的行家,那就看看这些是什么?”   林简拈起一粒珍珠仔细端详,发现它比一般的珍珠更加圆润通透,当即不加思索地回答:“这是鲛珠,又叫泪化珠,传说是鲛人的眼泪凝固而成。”   “不错,它们就是我的眼泪。”庆姬看着林简震惊的脸,继续说,“夏璟当初怀疑得不错,我就是一个鲛人,今年已经两百多岁了。”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鱼尾?”仿佛看透了林简的心思,庆姬不待他发问就娓娓说道,“因为我来自云荒的海国。海国被云荒大陆上的空桑人征服了,空桑人就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以便充当他们的奴隶。”   “云荒,那不是传说中的仙境吗?”林简呆了,“听说那里的时间流转与中土不同,有人在云荒生活了数十年,回到家乡却不过离开月余而已。”   “云荒与中州确实是两个并行的世界。那里的人虽然可以修行法术,但悲欢离合一点也不比你们少。特别是我们鲛人奴隶,命运更加悲惨。至于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庆姬垂下眼,凝视着手中的泪化珠,“买下我的中州商人不肯走云荒与中州唯一相通的天阙山,却别出心裁地想开辟云荒与中州的航海路线。空桑人提醒他,神在云荒外围布下了隔绝的结界,他却不信,结果行到半途,我们的船就被奇怪的风暴卷了起来……由于我一直被主人用铁链锁在底舱,也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有铁链维系,我必定也会被抛出船外……等我清醒过来,却已经到了中州……”   “这么说,云荒和中州还是有海路可通的?”林简惊讶地问。   “我也这么猜想,所以尽管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离开了你们家,想要通过海路回归故乡,可惜现在还没成功。”庆姬握住手中的泪化珠,露出几分歉意,“那时我不知该怎么跟你们解释,所以才不告而别……”   “没关系……”林简搓了搓手,深怕在年长二百岁的庆姬眼中,自己如同婴儿般幼稚,“如果我此番能保下屿头古镇,我就和你一起去云荒,去你的家乡。”   可是我的家,在大海的最深处……庆姬看着林简勉强扯开的嘴角,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可以帮你找断龙石。”为了安慰林简,庆姬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着。”   “多谢你。”林简感激涕零地站起身,深深给庆姬施了一礼,“鞑子天亮就要拆房,还请,还请姨……姐姐赶快。”他不想再称呼庆姬作姨娘,却又因着年龄差距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只好笼统地称为“姐姐”。   庆姬点了点头,随即跃入岩洞外的海水之中。林简焦急地在狭小的岩洞内转来转去,眼看着大海尽头的天空已经隐隐泛出了青白,庆姬终于从波浪中探出头,精疲力尽地坐在岩洞口的礁石上。   一看她黯然的神色,林简就明白了结果。满心焦灼之中,他一把拔出腰间的古剑,恨恨跺脚:“我去劫持乌兰巴尔思作人质,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屿头镇还是无法保全……”庆姬坐在礁石上,修长的双臂慢慢撩着身侧的水花。忽然,她身影一顿,从海中捞出一件物事,“你看这是什么?”   雪白的掌心中,是一块淡绿色的透明晶体,衬着上面缓缓滑落的水珠,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海魄,屿头海滨的特产。”林简一眼认出庆姬手中托着的正是当初赵行原误以为是琥珀的海魄,随口叹道,“要是它能像松脂把小虫包起来一样,把屿头镇也包裹起来就好了,在大海上飘荡总好过被鞑子拆掉。”   “那倒未必没有可能,只是……”庆姬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沉默不语。   “你知道这些海魄的来历?”林简苦思多年而不得的答案近在眼前,激动得跳了起来,“好姐姐,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能保护屿头镇,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不,你会死的。”庆姬的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眼看林简又要拿出痴公子的水磨工夫,庆姬侧过身,径直滑进了海水中。   似乎急于摆脱林简,庆姬在水中一口气游出很远,才从海面上探出了头。就在这一瞬间,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远处的海岸。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万丈阳光射到对面白崖顶端错落有致的房屋上,给每一根廊柱每一角飞檐都包裹上金属般的光芒。不愧是当日秦朝顶尖的能工巧匠的设计,整个屿头镇的房屋不仅取材上采用了早已绝迹的铁樟木,房屋设计也与其他民居截然不同,处处体现出秦汉建筑的古朴风格。但见廊台轩敞,虹桥错落,将整个镇子连成一片不可分割的整体,恍如一件巧夺天工的青铜雕塑,又像一顶崔巍精美的高冠,嵌套在白色的悬崖之巅。   这样日出屿头的美景,庆姬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会被这自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而震撼。   “姐姐如果不肯帮我,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林简奋力扑腾着手足,终于游到了庆姬身边,目光无比眷恋地望向白崖上的屿头镇,“鲛人寿数千年,或许并不觉得千年古镇有多古老,可相比而言,我们这些凡人的一生就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无论出生还是死去都无法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我虽无能,却又贪心,不想就此默默无闻地死去,如果能用我的生命保存下这独一无二的瑰宝,整个屿头镇都会变成我的颂碑。好姐姐,你就成全我吧。”   庆姬默默地盯着林简的眼睛,生性冷漠的她第一次对这个痴公子产生了怜惜与敬佩。眼看他吃力地在海水中挣扎,随时可能脱力溺亡,庆姬终于伸出手臂托住了他,“那些海魄其实是一种海草的汁液,在海岭中汇聚成一片地下大湖,偶有泄漏就会飘到海面上凝固成海魄。如果你愿意发下誓愿,将自己的魂魄附着到你的剑上,就可以劈开海岭,引导海魄包裹屿头镇。”   “我愿意。”林简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阳光中的千年古镇,在没入海底的瞬间举头望天——父亲,你用破坏来为自己报仇,儿子却只想守护最热爱的东西。你在天有灵,是会支持我的吧。   一千蒙古士兵是被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惊醒的。他们跑上屿头镇东侧的悬崖,惊骇地看到连天巨浪从大海最深处翻涌而起,恍如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向着海岸倾轧而来。   “快撤!”乌兰巴尔思意识到危险,慌忙下令众人上马,朝着西面的大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敢停下来喘息。他在漫天的狂风暴雨中转头,看见淡绿色的黏稠的巨浪冲上半空,全盘倾倒在屿头镇所在的悬崖上。   几个时辰之后暴风雨才逐渐停歇。乌兰巴尔思命令大队人马就地等候,他自己则带了几个随从,重新回到屿头镇查看。   胯下马儿还没有跑进屿头半岛,乌兰巴尔思就看见了令他震惊不已的情景——从天而降的淡绿色晶体如同凝固的糖稀,将屿头镇所有的建筑包裹得严严实实。久违的阳光照射在那层淡绿色的外壳上,反射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却又清清楚楚地显现出古镇的每一块青砖,每一寸屋脊。   “这不就像一块大琥珀吗?”一个手下瞪大了眼睛,眼看乌兰巴尔思身子一晃跳下马,神思恍惚地朝着前方的古镇走去,慌忙叫道,“大人小心!”   然而乌兰巴尔思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连接半岛与大陆的岩石泥土正在簌簌抖动,最终完全崩塌到海中——那是庆姬终于找到了断龙石的结果。   眼看乌兰巴尔思只差一步就掉落到新塌陷出的悬崖下,几个手下慌忙跑上去死死拉住了他,却发现千户大人双目死死地盯着被海浪卷向远方的琥珀之城,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   顺着乌兰巴尔思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震魂摄魄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男人也被封闭在古镇之中,手足张开的姿势让人联想起琥珀中的昆虫。在海魄的包裹中,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覆盖在脸上彰显着临死时的狼狈,可他的眼睛,却睁得大大地盯着众人,嘴角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尾声   至元十八年,灭宋后的元世祖忽必烈派遣庞大船队出征扶桑,在必胜的信念下却遭遇飓风,全军覆没。扶桑国就此避免亡国之祸,狂喜之下尊此风为“神风”,以为天佑扶桑之意。   七百年后后人打捞蒙古沉船,意外地发现大多数战船不仅是不适宜航海的平底船,更有不少战船龙骨歪斜,肋骨松动,主船桅安装偏离,稍有风浪就会自行倾覆。很显然,若非泉州等地的造船工匠做了若干手脚,所谓神风也不能挽救扶桑国的命运。   林深的谋划,终于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可惜忽必烈虽然震怒,却至死也未得知真正的原因。而早在屿头镇神秘消失的次年,因贡献造船秘技深获荣宠的乌兰巴尔思则自请为蒙古帝国征服传说中的云荒开辟航道,率领一艘木船驶入茫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   实际上,乌兰巴尔思并没有背叛他所效忠的蒙古帝国。当船只碰触到不可思议的无形结界,每个船员都被巨大的吸力卷进大海之后,乌兰巴尔思在濒死的窒息看见了一个蓝发碧眼的美丽女子。那个女子从容地游到乌兰巴尔思身边,将一柄古剑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灵魂就附着在这把剑上,你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吗?”女子的嘴唇在水底张合,乌兰巴尔思却奇迹般地听得清清楚楚。   “我自蹈死地,就是为了逃避你的惩罚。”乌兰巴尔思用最后的力气说,“如果有来生,我必不相负。”   “那么,把你的灵魂也附到这把剑上来吧。”鲛人女子捧起古剑,向着海水中漩涡一般的通道游去,“我把你们的灵魂带入云荒的轮回,当时空迂回延伸,当命运错综离合,你们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古剑上传来的嗡鸣。   (原载于《飞·奇幻世界》2010年10期)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伟 - 三色姐妹.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三色姐妹》 作者:刘伟 正文 三色姐妹   一   “外婆—外婆—”达妮换上软底鞋,踩着舞步滑进卧室。   外婆正看报纸,她摘下老花镜,疼爱地看着孙女:“孩子,累了吧?”达妮扑进外婆怀里,两手勾住外婆的脖子:“累死啦!当护士真不容易呀!”   外婆抚摸着她的头发:“累,以后就别瞒着外婆去跳舞啦!你这小身子骨儿,白天晚上折腾,受得了吗?”“跳舞?” 达妮原地旋了两个圈,“我真想跳舞呀!可惜,两年没练功,腰都硬啦!”   外婆有点儿不高兴,举举报纸:“都上报啦,还不说实话?欺负你老外婆不认识洋文?”“我?我能上报?”达妮真的吃惊了,“我自己咋还不知道呀?”“你看,你看,明明是你穿着舞裙——外婆养你这么大,认错就见鬼啦!”   看到黑白照片的瞬间,达妮也愣了。再一扫标题,又笑起来:“是见鬼啦,老外婆!这是黑人玛娅,和我一般大,人家已经是舞星啦!”“不是我孙女?白高兴一场!看了十几年洋文还看不懂——人老啦,真没用啦!”   照片上,玛娅笑意盈盈,达妮心里却苦似黄连——自己也曾被舞蹈教练看好,多少人夸过她有天赋,悟性强。可命运,就是不给她好机会——妈妈撒手一去,剩下祖孙俩,靠救济金相依为命,要不是经济拮据也不会含泪报考了学费便宜的护士学校。如果妈妈还在,如果家境宽裕点儿,蜚声舞坛的,说不定也有她达妮一个!   二   没出半个月,同样的事儿又来一回,让达妮恼火透顶。   那天,达妮到超市买东西,给外婆准备生日。她在货架间转来转去,眼前总晃悠着一个锃亮的秃顶。“大灯泡,真刺眼!”达妮结完账往外走,右手提一袋食品,左手拿着送给外婆的丝巾,边走边看。“嘭——”,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东西撒了一地。   达妮气恼地抬起头——是“灯泡”。   “你——”刚张开嘴,“灯泡”却一把拧住她手腕,扯开嗓子大叫:“抓住她!抓住她!”达妮一时不知所措,边撕扯边争辩。围观的人们,都像看贼一样,对着她指指点点。保安冲过来,不由分说,把他俩一起拽进值班室。   达妮又羞又气,脑袋嗡嗡作响,连“灯泡”对保安说些什么都听不懂啦。好半天,她才理清头绪——   原来,几个月前,“灯泡”在舞场上结识了一位和达妮长相一样、苗条漂亮的姑娘。酒酣耳热,意乱情迷之际,竟被她甜言蜜语哄去几千块钱。   “没报案吗?”保安一问, “灯泡”叹了口气:“唉!报啦!可我是全色盲,眼中的世界没有颜色。连她皮肤、头发什么颜色都说不清,报案也没用。老天有眼,今天她自己撞上门来啦!”   “我?骗钱?”达妮一听,血又冲上头顶。从小,妈妈和外婆就教她,规规矩矩做人:“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生活怎么拮据,也没动过邪念,哪会做这种事?无奈,“灯泡”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达妮呢,纵然有十八张嘴,也摆脱不了干系。   保安给本地警署打去电话,略述案情。没多会儿,几组疑犯照片传真过来。“灯泡”认出白人姑娘海伦,她因多次诈骗正被收审。   和自己十二分相像的同龄舞星刚成名,又抓起个如同孪生的骗子——哪来这么多长相一样的人呢?   达妮哭哭啼啼地扎进外婆怀里,越想越糊涂。   三   问号整天在脑袋里转悠,达妮都瘦了。妈妈以前开玩笑,说达妮是收养的。可她对达妮心肝儿肉似地疼着爱着,谁会相信呢?可现在三个人,像一个模子铸成的,仅仅是巧合?要是……万一……这世上真有自己血脉相通的姐妹,该多好!   刨根问底,达妮总算从外婆嘴里确认了当年妈妈开玩笑的话是真的——妈妈没结过婚,达妮是她从孤儿院领回的;那孤儿院呢,早已人散楼空。   这样一来,达妮更有理由怀疑世上还有自己的同胞姐妹啦。可到哪儿才能找着线索呢?达妮一筹莫展。朋友建议,可以试试催眠术——早已忘却的往事,有些在催眠状态下还能想起。于是达妮去找了心理医生。   达妮静静地躺在床上,随着暗示,渐入梦乡。梦中,她回到幼年,那时她还是父母掌中乖儿。深夜,睡得正香,被浓烟呛醒。热浪一股股扑来,她好怕,好难受。妈妈把她传到爸爸手里。爸爸不顾已烧上身的火焰,一次又一次把她举过头顶,靠向高处一个小窗。好不容易把她放上窗台,爸爸用力一推,她“咚”地掉出去,摔到旁边矮些的房顶上。可是达妮搞不懂总是笑眯眯的爸爸,为什么用那么大劲儿把她推出家?她想不通。   爬起来,张开嘴,清凉的空气灌进肺里,满肚委屈一触即发,达妮“哇”地大哭起来。“咚”,一团火球掉在身边,翻滚着,尖叫着——她看出来,是姐姐。“咚”,又一团火球掉下,也带着凄厉的尖叫——是妹妹。“轰”一声巨响,她回头一看,哭得更伤心啦——她可爱的家,竟然变成了一片废墟,而爸爸妈妈还被困在里面哪!消防车呼啸而来,停在身边。一个人冲到跟前,用毯子包住两姐妹;还有几个黑影,直奔燃烧的废墟……   屋里全是不认识的人。   她拼命地哭呀,哭呀,哭着睡着又醒来。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是你们来抱我?……   四周全是石碑,每块上都有字。面前那块洁白美丽,上面还刻着中文。一个络腮胡儿伯伯,抱着她,帮她握住一束花,轻轻放在墓碑上……   四   达妮在报上登出启事,寻找当年的知情者。   没几天,鬓发斑白的“络腮胡儿”伯伯,和达妮接上了头。老人谈起往事,热泪纵横:“二十多年啦,你都长这么大啦,跟你妈妈一样漂亮!”他声音哽咽了,“你的亲生父母,都是舞蹈演员,和我同乡,比我晚两年移民过来。可惜呀,还没站稳脚跟儿,租来的棚屋就失火啦。来势汹汹的大火,把你们一家困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那儿只有一扇很小的通风窗,还在接近屋顶的高处,窗外紧挨着一个小铁皮房子。他们两个大人,先把三胞胎女儿一个个从小窗推出去,自己却……”“络腮胡儿”伯伯说不下去了,低头擦拭泪水。   许久,他才抬起眼:“你出来最早,毫发未损,没几天就被一位独身华侨领回家——她就是你后来的妈妈。而你的两个小姊妹,出来时身上已经着火,娇嫩的皮肤大面积灼伤。医生不忍心眼看两个可爱的小姑娘终身残废,想试试一种还没经过临床试验的皮肤再生法,希望能让她们重获新生。没想到,效果竟好得出奇——不到半年,两个女孩儿就长出光洁细腻的新‘皮肤’,连疤痕的影子都不见啦。有趣的是,她们俩,一个成了黑珍珠,另一个却成了白雪公主。一时间,这对漂亮活泼的小姐妹成了新闻人物,许多人递交领养申请。一位黑人律师、一户白人蓝领家庭,最终取得监护权……”   五   在图书馆,达妮查到一篇当年的文章,配有两个女孩儿康复后的照片——她们的眼睛黑亮,笑容欢快,一点也看不出灾难的影子。那篇文章,还介绍了那变害为利的“植皮术”——过去有种很难治愈的皮肤病,是由于真菌寄生,蚕食肌肤,还分泌遇空气就凝结的“胶”。人们想到,这种“胶”能盖住正常皮肤,就能盖住伤疤。经过好几年的菌种改良,真菌分泌的凝胶,已和人皮肤外形相仿。   医生就在小姐妹经过消毒的皮肤表面,象喷漆一样,喷了一薄层改良菌种。   果然,真菌一点点吞食了烧伤的表皮,分泌出凝胶,慢慢盖住全身。随着小孩儿长大,真菌的“领地”也会不断扩大,新“皮肤”就随着人一起“生长”。姐妹俩的皮肤表面没有汗毛,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两个孩子,一黑一白,是因为分别接种了分泌黑胶、白胶的菌种……   六   3年后。   墓地,一块墓碑上,摆着3束鲜花;碑前,伫立着3位窈窕美丽的姑娘,有着一样的轮廓和一样的面容,只是她们拥有着黄、白、黑3种不同的肤色,虽然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液。   鲜花,映衬着3张清秀的面庞。这是她们第一次一起给亲生父母扫墓。 《三色姐妹》 作者:刘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婧 - 芽伽.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芽伽》 作者:刘婧 正文 芽伽   《科幻世界》2000 第3期 - 校园科幻   “你说什么?你要我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我边吼边拿起一大摞文件抛向凯的脑袋。   他并不急,也不气,只是慢慢扶扶眼镜,严肃地说:“不要闹了,自小和你一起长大,就从来没见过你有淑女样。我又不是要你在那里住下,只是让你去修一下监控遥感器。这是长官的命令!”   我对着他肩上的杠杠翻了翻白眼,夺门而去。   一年前,机构里说是发现了什么奇特的有生命的星球,要日夜监视并且获取一切有关此星球的数据。谁知使用的同步监控器一接近该星球就出了故障,我真是有苦难言呀!因为那东西毕竟是我造出来的。   凯和我从小是同学,也一直是竞争对手。但胜利女神却从不垂青我,特别是这次,好不容易研究出了比光速快几倍的同步监控器,本想在凯面前露一手,谁知这该死的监控器竟这么不争气,唉,悲哉,悲哉!也罢,先回宿舍休息片刻。就在我要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刻,派遣通知书正“咣”的一声投在了我的邮箱里,仿佛是一道催命符,我的休息也只有泡汤了。   出发前一天,凯来了,他说:“我来送行,顺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我忿忿不平地瞪了他一眼,抬腿踢过去一把椅子。他笑笑,坐定下来便递给我一张纸和笔:“写吧,万一你回不来我就成了你那点遗产的继承人了。”我站起来刚想发作,他却又递上一把枪,那枪样子古怪,与普通的枪不同。   “死光!”我不觉嚷了出来。我刚想用发颤的手接过来,他却一嚷:“呀!我怎么拿错了?本来是想拿那种护身小口径枪的。”我看着他一溜烟跑去的模样,真想踢他一脚。   离开地球那天,没有人来送行,包括将这个苦差事推给我的凯。本来么,现在去外星球,已经是很寻常的事了,远没有20世纪那会儿阿波罗登月的场面轰动,我极不情愿地拉开制动闸,眼看看那个机场变小,渐渐地,连地球也分不清了。一个柔美的女声飘了过来:“请系好安全带。”我深吸一口气,戴上营养面罩,马上进入了休眠状态。虽然睡着了,但我的潜意识却让我感觉到孤独,一行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突然,猛烈的震动将我惊醒了,我看了一下电子表:2450年4月13日。“13日?两天了。”我这时正在突破抵达行星的大气层,猛烈的震动使我感到不适,但我仍在紧张地敲着主机键盘,做好一切降落前的准备,然后便就势躺倒在椅子上。漫长的6分钟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我按常规打开降落伞,降落还算成功,只是我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   当我走出机舱时,发现自己降落在一片丛林里。应该说成是丛林吧,即使这些植物在地球上一种也没有。这时,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啪”的一声扔下一只蛋,不知地球上有没有这样不负责的鸟妈妈,只是想起临行时对凯说错了一句话:你竟要我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   我手持探测器,探测那个害我“不远万里”来到这个星球的监控器。   当我找了一天后,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这里竟也有夕阳,很美丽,很壮观。我找了一块高地坐了下来,仔细地欣赏着。   “真美啊!”我自言自语道,“你不觉得吗?”   当我正在感叹时,几把“石斧”已经把我包围起来。   朋友们,看惯了人脸的你突然发现周围有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物,您会害怕吗?如果您违心地说“不”,那么请您走进您经常见到的动物——老虎的笼子,我敢打包票,您一定会为您前面的失言后悔的。   这些像石斧一样的异星生物虽没有老虎那样的尖牙利齿,但那深不可测的大眼睛和发达的头部却让我发憷。我被这些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生物带进了他们的营地,凭着我敏锐的观察力,我发现他们的武器相当原始,并且似乎还不懂得创造语言。这样一个未开化社会是很危险的,我不敢想下去了,一想起那遗嘱可能会生效,我就恨凯为什么把死光枪拿走了。   但我发现,这些所谓捆绑我的绳子只不过是一些有韧性的植物叶,我猛地一挣,便像我想像的那样断了。我伸手一摸手袋,枪还在!我迅速地拔出枪用于自卫。这时一个抱着小孩的异星人走过来,看见我,发出一声尖叫,我示威性地开了一枪,她反倒叫得更响了,还把小异星人扔在了地上,转身就逃。我抱起孩子,想拿他当人质,借助他离开这个鬼地方,甚至在登上飞船后,我都忘了放下怀中的小异星人。   当我发现这个小异星人还在我怀里时,简直吓了我一跳。怎么办?把他放回去,我实在没有勇气了。是不是抛弃他……我望望那小异星人,他才刚会爬,我实在是不忍心。我抱着他,问:“你喜欢我么?”他看着我默不作声。   “你讨厌我么?”我又问。他还是默不作声。   “唉,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呀!”他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摸摸我的黑发极轻地说了一句话:“芽……伽……”我自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玛雅语言一样神秘,这个小外星人何尝不是如此神秘呢?所以我叫他“芽伽”。   芽伽很爱听我说话,时常还会翻我从地球上带来的杂志。芽伽很聪明,我的电脑游戏他很快就玩熟了,我怀疑他们种族是否真的未曾开化。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完成任务后带他回地球,但我明白,地球是永远不会接受这个可爱的小生灵的。   经过几天几夜的寻找,我终于发现了监控器,它正在天空漫无目的地游动。我修改了程序,让它降落下来,芽伽看着它,呆呆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忧伤。   我抱过芽伽,低声说:“明天再修吧,芽伽,今天咱们来庆祝一下,好吗?”芽伽只是望着那个监测器,不摇头也不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极悲伤地转过脸来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芽伽!”我明白了,他在恨我,恨我用这种手段监视他们的族人。我极其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低声说:“对不起,我也是被迫……”我看了那个监视器,真想拿枪把它打成一堆废铁,而我却没有勇气,我还有祖国,还有前途。   几天后,就在我犹豫不定时,凯来了。他走出机舱,一眼看见我身旁的芽伽,二话没说,一道死光射穿了他的身体。   我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眼看着芽伽倒下去,我却喊不出来,哭不出来。凯脸上表情被厌恶扭曲了,好一会儿,我回过神来时,发现倒在我身旁的芽伽渐渐变成了美丽而透明的水色,他艰难地抬起他的大脑袋,我发现他哭了,他的嘴唇张了张,倒了下去。   凯看到这个景象,含糊不清地说:“真怪啊……”好一会他才向我走来,“为什么拖延这么久?误了时间,你知道损失有多大吗?”我不再看凯,他对我太陌生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连看到凋谢了一朵花也要落泪的凯了,他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   我抱起芽伽,慢慢地走进机舱,把他轻轻地放在机舱的坐位上,这时从他衣服里掉出一张纸:   “梅(这是我的名字),你看到这个很惊讶吧?与你相识的几天,我一直在努力学人类的语言。梅,你太容易被骗了,你不知道我是有目的地来接近你的,从你被我们抓获,用叶子捆你,直到你抓起我当人质来逃跑,都是我们谋划好的。我就是一个导演,而你是一个演员。梅,本来接近你是想用你做改变人类思维基因的试验,以便我们更好地控制地球人,让地球人当我们的奴隶。目前,整个宇宙中,有三分之一的有生命的星球都隶属于我们,地球人又怎么能除外呢!告诉你,我们的星球是一个高度文明的星球,你们人类的科技水平只相当于我们的石器时代。你的监测器,也是我改变了它的程序。但通过与你接触的这几天,我发现你不是个坏人,我很喜欢你。梅,你就要走了,可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没有用你作试验,我回去会被歧视的,但我不后悔。   梅,警告你不要被外表事物所迷惑。   芽 伽”   我捧着这张纸,哭了。   两天后,监测器被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了,他一直在责怪我,说我不帮他。临行前几分钟,监测器将再次被发射入空中。可我觉得此时的凯很可笑,我也很可笑,我们都在异星人的监视下,但我们却还想去监视别人,这大概就叫自欺欺人吧!   我茫然地说:“凯,你先走,我有事要办。”   他嘀咕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机舱,当他飞离地面数千米时,整个监测器就被我用那把害死芽伽的死光枪击毁了,凯虽然离地面很远了,但他从程控显示器上看到了这一切,通过对讲机,我能听见他在骂我:“傻瓜!”   随后,我再一次望了一眼这个保留着我与芽伽美好记忆的土地,走进了机舱,点火发动飞船,远离了这个不应该有人类活动存在的高度文明的星球。   回到地球,我立即就被开除了,但此时的我却很轻松。凯递给我一份报告,说我有权知道这一切:斯米达芽伽星高度文明,生物体5英寸,全身为水蓝色,遇敌颜色会变成白色,并定为0号侵略对象。   我决定不再当军人了,因为我发现,军人有时所做的并非出自正义。   从单位出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这忙碌的世界,我的脑海一片茫然。突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是一朵花!是一朵顽强地从钢筋水泥铺就的地面缝隙之中长出来的花,我兴奋极了,喉咙因紧张而变得干渴,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生怕掉下一片花瓣。   “嘀——”   一声刺耳的车鸣惊醒了正陶醉的我,接着一辆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那朵花,那朵好不容易开放的花被震落在地,碾碎了。 《芽伽》 作者:刘婧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水清 - 第九站的诗人.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第九站的诗人》 作者:刘水清 正文 第九站的诗人(1) (图片:http://www.wulali.info/html/1371/1371_1.jpg)   零   传讯器上的信息是:第九站,香烟,泰戈尔,郑贤,司机,郑晓芸。   虽然只有一瞬,我还是得承认,有一个关键字让人眼前一亮。   我试着闭上眼。还能回味起方才的满身桃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我想找一捧凉水来冲散额头的沉闷。   睁开眼就努力忘掉从前,从这间废弃的小屋开始,融入新的真实。我站起身来,扰起了一些多年未动的灰尘。   吱呀一声推开门,一缕早晨的寒气立即贴上了脸颊,我不自觉地紧了紧长长的黑色风衣。真该庆幸,我喜欢冬天。   屋外的雪地上卧着两条直直的铁轨。听着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沿着铁轨走了不多远,就到了一处小站。月台上的行人都裹在厚厚的衣服里,各自匆忙或是慵懒着。   “先生,要香烟吗?”当我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第九站”时,眼前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生涩的小伙子——灰色的尼龙大衣,浅褐色的平针围巾,深黑的眼仁里有着天生的澄澈。他的嘴角舒展着笑容,呵出一连串白色的雾气。   “香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愣住一会儿,“哦,是的,我需要香烟。”   我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去。他面前简制的木箱里整齐地摆放着一盒盒各色的香烟——各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香烟。这才感觉不对。   "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尽量做出抱歉的样子,"我忘了身上没带钱。"   "没关系。"他似乎早有预料,"其实是我母亲……她注意你很久了,说你可能需要帮助,让我过来打个招呼……你不会觉得唐突吧"   如果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小站里,你的穿着也着实引人注意,你敢随意相信一个陌生的年轻小贩吗"可如果你是我就不得不信。   终于轮到下一个关键字。我想了想,回答他:"当然不了,‘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你喜欢泰戈尔!"这一次他笑得更舒展了,"我叫郑贤,贤者的贤。你也可以叫我小满。"   "小满"我叫徐久轩。"我在他木箱的玻璃板上比画我的名字,"你就叫我阿九吧。"他看起来大概比我年轻二十岁。既然他主动表示亲近,我也不必再拘谨。   "你说是你母亲让你来跟我打招呼的"我接着问。   "哦!是的,她在那边的车里",他指了指停在出站口的一辆浅灰色小客车——和停在一旁的其他小巴相比,样式有些老旧。   "我们在这儿等去县城的客人,如果顺路的话,可以带你一程。"   "县城"好的,我正想去找份找工作。"   "好吧,你连买烟的钱都没有,流落到‘第九站’不知去向。我说的没错吧"他没等我回答,接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妈刚看到你时就说,你会需要我们的帮助。走吧,回去先到我家给你换身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小满,还有他的母亲,那个浅灰色小客车的司机——郑晓芸。   一   听弦楼坐落在蜿蜒数十里的祁水边上,那是都城云州最有名的去处。   每月十五的夜晚,这座高楼之上会响起清扬的琴声。这琴声一起,祁水上往来的大小船只都会缓缓靠岸;江岸的茶楼酒肆都会停止喧嚣;街市上的行人也会驻足凝神。   只有这音韵受着人们的怜惜,游荡在江水和夜空之间。   无月词,庭商调,琴心素手霜弦绕。   这半阙《祁水小令》在洛国无人不知。它最初出自栖凤楼的老板柳元风之口。   试想一下,洛国最受仰慕的神秘才子夫子无月的词,云州十八乐坊最具才气的乐师公子庭商的曲,再加上只有琴心小姐才能弹奏的洛国国宝霜弦琴,那乐声值得十里祁水为之静默。   当年柳掌柜在自家茶楼里挂出这句小令,盼着哪位留连于江岸的才子能够完成下句,却时过一年无人敢和。直到一天,夫子无月的紫杉木船靠在栖凤楼外,年迈的船夫下了船(夫子无月是从来不出船的,即使柳掌柜早已在楼上摆下和字青云庄的上等青云毫恭迎),将一封手笺送到楼上。手笺上正是无月为这首小令填补的下阕:   祁水平,江月小,十里归舟轻兰棹。   只有在十五的夜晚亲自到过听弦楼,才会明白那夜的琴声是怎样的诗情,那夜的祁水是怎样的画意。   洛侑王四年秋,我在落花溪畔遇见段雨轩,一见如故。雨轩邀我乘船赴云州轩文庄与众庄客一叙,特地在八月十五路经祁水听弦楼,让我亲身经历了那一幕。   听弦楼上的琴声一起,再匆忙的商旅都会停下活计屏息仰望竹帘后抚琴的端庄身影;再明艳的画舫歌妓都会洗净了颜色和着曲声轻唱词调。这清润的琴声带着悠长的余韵直直潜入心扉,在这恬静的夜里就如月光般朗照,如美酒般醉人。   我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听着琴声在船头发了多久的呆。一旁的段雨轩禁不住一笑,念起一首夫子无月的《清平调》:   江烟如故,十里云州渡。   绿杨桥边风过处,   潮落几回难数。   欲说思念无由,   但听琴瑟泊舟。   明月不出寒岫,   盈盈一水清秋。   在这个醉人的夜晚,我打消了所有疑念,重重地咬碎了一粒牙齿。之后的十年,恍如幽梦。   二   "《庄子·天地》里有一句: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请你谈谈如何理解。"   "人们发明机械会用于在做事的时候取巧,这种取巧的行为又会给人们埋下寻求机谋的居心。也就是说我们发展技术,表面上是通过追求做事的效率来解放自身,其实是在物质欲望的驱使下投机取巧,这种机巧之心的萌发将使我们的精神不再充实,内心失去平和。"   "你赞同这句话吗"   "赞同。历史上的数次技术革命的确伴随着人类思想领域的浮躁,并在艺术领域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停下发展技术的脚步吗"   "难以实现。清水易浊而浊水难清,‘机心’一旦萌生便难以去除。如今,技术发展已经在一个成熟的竞赛机制里处于指数级加速中,想要刹车也是不现实的。"   "那么人类注定走向精神空虚"   "应该没那么消极。或许人类在理性审视内心的过程中有机会将自身从物质的麻醉感中剥离出来,重拾精神的平静;又或许人类以精神领域的牺牲为代价,将技术发展到一定高度后,它又能够反哺思想和艺术,与之调和。"   "科技反哺艺术"有意思,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时间旅行。如果这项技术在未来得以实现,我们可以……呃,我是说或许,可以凭借它遣送艺术家回到以前的时代进行创作。"   "嗯……很大胆的想法。就到这里吧。"黄教授点头道,   "恭喜你被录用了。陶校长推荐的人果然没错。临时任用,只能编外挂名,但是享受助理讲师待遇。有问题吗"   "没有。十分感谢!"我起身和教授握手。   走出夷城大学历史文化研究所,小满早已在大门口等我了。   "去过图书馆了"我问他。   "嗯,书都借好了。面试怎么样"   "一切顺利!多亏了老校长的推荐信。怎么谢你"   "别客气。陶伯伯是父亲的老朋友,一句话的事情。恭喜你。"他说话时精神有些不对劲。   仔细观察小满,我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有些脏,左边脸上还隐约有些红肿。   "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他抬手捂住脸。"我们回去吧。"自打在第九站跟小满一起来到夷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他家住了下来。今天落实了工作,算是个高兴的日子。小满和他母亲住在一栋小居民楼里,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但有一种让人宁静的味道。我住的客房北面有一扇门,正对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一楼店铺的水泥房顶成了小满家的阳台。站在这里,视线穿过街对面一栋旧楼房和一个车队场院之间的空地,能看到一段碧绿的江水贴着对岸的青山缓缓流过,像美人腰间的环佩,只在裙褶间露出一段光泽来。小满的房间也共享这个阳台,阳台门的右边是小满的书桌和一扇窗。一台老得生出了锈斑的窗式空调在飘雪的日子里总会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些是我对小满家的全部印象。   那天下午,郑晓芸没有出车,到家时买回许多菜。   "小满你的脸怎么了"她很快注意到儿子的变化。   "没事。自己不小心。"   "跟人打架了,是不是"你又去找威子他们了"   "没打架……去找他们怎么了"我只有这几个朋友。"   "怎么了"还不是关心你。跟这些个混混交朋友迟早要出事的。"   "我知道。不用你管。"   "我是为你好。不要忘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哪个父亲"我不记得我有父亲。"小满回房关上了门。我在一旁一直不好做声。   "这孩子老实,骨子里却跟我一样倔。"郑晓芸对我无奈地摇头笑笑。"他能自己交到朋友也算不容易。我年轻的时候不听话,也接触过社会上那些人,本来应该理解小满。可总归是自己做了爹妈才能明白那份担心……   "对了,阿九。面试成功吗"她从包里取出烟来点上了一支。   "非常顺利。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   "别见外。抽完这支我去给你们做几个好菜。"   "谢谢。"我稍作犹豫,又问她:"趁这个时间能跟我说说小满的父亲吗"   郑晓芸突然凝视我的眼睛,很长时间。我回想起,她在第九站第一次见到我时也是这样的凝视,直到小满介绍说,这是徐久轩,阿九。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起他,"过了很长时间,她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按灭在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接着为之前不礼貌的注视对我抱歉地一笑。   "那也是一个冬天。   "中学毕业后的第六年,我接过了父亲的小巴生意。那段日子里,我的人生只有口袋里的香烟、不到一岁的小满、躺在医院的父亲和憔悴的母亲,没有未来。当你开始为一个家而奔波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那是怎样的重担。我也终于明白以前的我是怎样伤害了我的父亲。   "现实真是催人成长的苦药。二十五岁的我学会了追着刚下火车的人流招揽乘客,学会了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也学会了朝纠缠不清的客人不耐烦地吼出一句:‘就是不去!’   "记得那天中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我很早就注意到他出现在第九站的月台上,身材消瘦,走路时有些跛脚,相当显眼。   "在我准备发车的时候。他突然跑了过来了。   "可以带我一程吗?我没有钱。"他凑在车窗前说,我转过头看到他,发现他的面相居然有几分秀气。   我没有理他,松了松离合器。他突然又跛着脚跑到车的前面。我赶紧踩住刹车。   "你不要命了?"   "我叫石溯远。我会报答你的。请你相信我。"他说话不紧不慢,眼神说不出的平静,但又透出一种笃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他。   "我心软了。我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试过相信一个人了,然后打开了车门。   "后来这个叫石溯远的男人说话算话,一点一点改变了我和我糟糕的生活。"   三   离开听弦楼,我在船舱里熬过了这辈子最难以入眠的长夜。   第二天清晨,我们的船在云州最繁忙的商港靠岸。段雨轩带我换乘马车,直奔坐落在城郊、远离烟花闹市的仁字轩文庄。一路上我疲惫却又兴奋。   马车经过清颜湖时,我隔着湛青的湖水,远远看到了清颜岛上那以七株云茧桑闻名的天字落华庄。红墙绿瓦、山色掩映的层楼,还有朝霞下光晕流转的琉璃檐角——本只是一个种桑养蚕的庄园,却如此气势恢宏地与同在岛上与之相邻的皇家宫殿交相辉映。段雨轩说:"这要从一个神话说起。   "相传清颜湖上本没有任何岛屿。六百年前,天宫里一位养蚕缫丝的仙女不慎打翻了茧筐,让九颗银茧从云端跌落凡间,落入这湖水之中。可怜的仙女偷偷来到人间想要找回银茧,哪知围着清颜湖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结果,只好向更远的地方找去。她从云州一路走到今天的怀远,已是三个月以后,仍没有寻见半颗银茧。想到自己不能再回天宫,仙女不禁啜泣,而她落泪的地方正是如今洛国另一处因桑织而闻名的庄园——地字锦罗庄。   "三年以后,清颜湖上升起了一个葱茏的湖心岛,在那岛山的顶端,长出了九株数十尺高的桑树。再后来,才有了岚月居的工匠们在岛上修建的宏伟宫殿和这天字落华庄。"段雨轩接着说:"我们洛国虽小,却凭借落华和锦罗二庄的带动,依靠桑织业屹立在几个强国之间。你会在任何地方看到来自我国的上等丝绸。而落华庄用九株云茧桑的桑叶喂养出的雪蚕每年产下的十斤雪蚕丝,更是各国贵族富商们争抢的奢侈之物。人们都说,人杰地灵的洛国能够受到上天的眷顾,正是依靠落华庄里那几株天赐的云茧桑。   "神话预言总是忧喜参半。有人说,那从云间落下的银茧将灵气散播在这片土地上。这灵气经过三百年蔓延生长,再经过三百年凝聚,终会回归天上。那时,洛国的气数就尽了。   "云州九通寺里世代相传的《鉴世言》的应验就是最好的佐证。先是洛神宗十三年,神医李继祠仙逝,广福药堂从此后继无人。同年,落华庄一株云茧桑竟然因为树根腐朽活活倒下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岚月居的‘天工圣手’多吉望月大师用断掉的云茧桑木配上雪蚕丝,打造了两件镇国之宝——雪雕弓和霜弦琴。   "如果说那一年,人们还没有把这两件震动全国的事联系到一起,那么神宗十五年,多吉望月大师逝世,匠作名门岚月居就此不振,以及落华庄又一株云茧桑的倒下,让所有人都害怕了!《鉴世言》的真意竟是如此残忍。剩下的七株桑树何时倒下"洛国的气数真有尽时"这是向来安乐的洛国人唯一的忧虑……   "然而如今的洛国仍是一个谁都不能小视,或者说是令外人向往的国家,疆土虽小,却富庶有余,地灵人杰。至少我们还有七株云茧桑,有雪雕霜弦,有晚风无月,有曹门的将士,还有轩文庄里的仁人志士。"   "对了雨轩,你再给我说说轩文庄吧。"段雨轩挑开纱帘看了看车外,又开始说道:   "当年高祖为四庄赐字‘天、地、仁、和’,其中唯有我们仁字轩文一庄与耕织无关。轩文庄接纳文人墨客,为国家社稷举荐人才无数。我们庄主却是整个洛国最富有的商人——杜远舟。   "杜庄主可算是当今最有胆识的商人之一。他年轻时在外漂泊七年,凭一己之力打通了连接洛与樑、溱两国的商道,云州杜氏也就此成为天下闻名的商号。杜家历代都是经商好手,更是修身养性,求贤若渴的爱才之人,所以才建这轩文庄,不分贵贱接纳有识之士。   "值得一提的是,杜庄主在三十七岁时才得一独子,取名杜佑梓。杜公子却没有继承杜家世代产业的才干。他少时放荡不羁,既不喜游贸经商,也不好文理社稷,却偏爱音律。佑梓十五岁离家,自号公子庭商,混迹于云州众多乐坊,反倒以过人的才智成为举国闻名的乐师。杜远舟眼见杜氏商号后继无人,却也对家中这位风流倜傥的公子无能为力……"   "‘无月词,庭商调’,后者原来说的是他。"我喃喃自语。   洛侑王四年八月十六,我一路舟车,终于来到云州轩文庄。段雨轩说他原本名叫段宇,来到庄里以后自己改了名号。我叫做徐九,于是把名字改作"徐久轩",从此成为轩文庄众多兄弟中的一个。在这之后我所知晓那些故事,将一些字眼永远烙在了我的心底,也让我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四   夷城的冬天不知不觉就要过去。清早在阳台上可以享受清甜的阳光,还能看到枝头藏不住的绿色。接下来将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江南的春天。   我知道很多次当我望着外面的时节变迁发呆时,小满都看在眼里,却从不打扰。就像很多次小满躺在床上看书,忘了放下睡前洗漱时挽起的衣袖,我都看在眼里,却从不提醒。   小满是个简单得让人安心的孩子。所以在某个明媚的午后,我决定跟他说明我的一切,告诉他我其实并不叫徐久轩。在上千年的跳转中,我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我的代号,应该叫做"诗人九号"。   "你是说,你来自两百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小满惊异的眼神时,并不担心他会听不懂我接下来的解释。我也确信他会像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就那么相信他一样,去相信我。   "二十三世纪是个艺术没落的时代。有人将之归咎于全球城市化大开发、社会分工体系大统一,或者电子商务大繁荣。总之,那些本该令人类骄傲的成就和变革,让这个世界越发无聊了。人们温故数百年前的诗歌、画作、音乐和戏剧,无不憧憬那些并不‘开化’却令人神往的世界。于是才有了我,第一次古典艺术复兴计划——‘诗人计划’遣出的第九位‘时间诗人’。"   "所以你让我叫你阿九"   "正是这样,文化管理局甚至都没有给我一个符合诗人身份的称呼。"   "那真是一个连诗都没有的年代"   "当然不是。纽·斯维奇——我们那个年代无人不知的宇航员和诗人,他搭载的‘空间探索计划’七号飞船在半人马座α由于燃料泄漏无法返回地球。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安娜。"   当我回首往昔,   就能想象你在晴朗的夜空下,   默念每个星座的名字:   天琴、室女还有白羊,   我告诉你她们的模样。   若你在今夜仰望繁星:   天琴、室女还有白羊。   可知哪里有微弱的一点,   是我思念的绒光。   "真美,不是吗"小满认真地看着我,他的梦想正是成为一个诗人。   "是的,很美。但是那个年代太缺乏这样的美。若不是与爱人相隔几个光年,在漫长的孤独中思考人生和情感,就没有这些句子。如果那个时代还有谁能被称作诗人,就是我的导师,秦先林先生了。"   "导师"   "是的。我们的教育体系是‘完美’的:选定专业,系统就为你分配导师;得到足够数量的高阶专业人士认可,就能获得学历;最后再由系统分配社会工作。一气呵成。秦先林先生正是我选择的专业——古典文学艺术的第一人。他坚信只要世上还剩两个可以相互交流的人,就仍会有诗歌。我跟随他研究了六年古典文学。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线上学习,我仍然能感受到先生的渊博与深邃。之后文化管理局找到了我,说我通过了系统的层层筛选,获得了‘诗人计划’的‘诗人九号’资格。虽说按计划将有十位‘时间诗人’,第十号才是最完美的最终人选。但我能被选为九号,已经是很高的荣誉了。"   "……说说你怎么穿越时间"小满似乎更关心这个问题。   "说来话长了。二十三世纪的科学比艺术伟岸得多,其中有两门学科的成就最为瞩目。"   我想了想那个没有诗歌的时代,"首先,信息学的发展几乎到了极致。我想这也是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没落的原因之一。所谓语言已被看做是低冗余的编码制而已。比如我从不离身的这个传讯器。它的内臵语言叫做森-奇诺语言 6.43(Language of Sen & Qino v6.43),其原始版本只是两位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语言编码学天才在学生时代互写情书时即兴创造的 LSQ1.0。   "然后就是反物质场论的成熟。‘反物质’在这个时代还是新兴的物理学名词吧,你可能想象不到它之后的发展速度。二十二世纪初,兰迪斯教授创办的负空间研究所试验证明了‘狄拉克海’的存在②,即是说,我们宇宙的每个角落都被负能量粒子形成的反物质场填满。之后又经过一代人的努力,揭示了两个反物质场的控制理论,即关于空间能量传输和时空信息传输的理论。其艰辛不亚于麦克斯韦建立电磁场理论。研究团队表现出的惊人智力和毅力也受到全社会尊敬。   "于是崭新的时代到来了。场论体系的建立使得我们能打破空间的障碍从更接近太阳的地方将核聚变的能量直接输往地球;能打破时间的障碍向过去或者未来传送讯息;能打破容量的障碍在城市里建立无线通信与供能网络。然而时间上的信息传输代价远远高于空间,我也是参与"诗人计划"后才得以享受国际负空间研究院提供的这项技术,用于将诗歌从过去发送回来,再由文化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接收整理。同时,我也有容量为几个关键字的 MPM(Memory of Personal Messages,个人留言空间),为我的旅行提供方便。抛开这些,凭借反物质场,斯维奇先生的诗也能尽快传送到安娜小姐身边——如果用电磁波则要好花上几年——他的诗句可是要比他‘思念的绒光’先到达地球。   "物质(或能量)的时间传输是反物质场论的前沿,也是我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那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能讲的太清楚(虽然我拥有现代物理学初等学历)。时间旅行在我们的时代也是令人惊奇的尖端技术,我也只是在研究院培训期间有所风闻。   "从反物质场‘借’出能量,我被送到两千两百多年前,完成上千年的跳跃旅行。这一切对于我所在的世界,都只是一刹那,更准确地说,为遵守能量守恒,我的旅行没有消耗时间。‘归还’能量后,我会完全精准地回到出发的时间和地点,我还是我,没有任何改变。"   "记忆呢,你的旅行见闻"   "没有记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和出发前一模一样,包括我的大脑。人毕竟是物质的,即使我愿意相信灵魂存在。"   "那你的诗"   "说过了,用我的传讯器传送回我的时代。"   "当你回去时,你不会记得任何‘诗人九号’的经历,不会记得藏在你写过的诗背后的故事,也不会记得你曾经与我相识"   "是的。我可以在传讯器的MPM里给自己留下少量的留言,但是任何可能扰乱时序的信息都会因为‘镜子原理’而丢失掉。"   "镜子原理"   "打个比方:如果不借助一面镜子,我们永远也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产生我们视觉感官的头部。这是因为视线受到了空间上的限制。同样的道理,时间旅行者的确能够回到真实的历史中去,但由于观察受到时空上的限制,旅行者永远也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发生接触或联系,也不能从历史中将扰乱时序的信息发送至未来(用MPM指导过去的行为与此不同,它可能并不扰乱时序。相反,有时它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除非借助一面‘镜子’。   "莽撞的时间传送就可能强行打开一面时空的‘镜子’。事实却证明这‘镜子’是一面诡异的魔镜。负空间研究院在一次经典实验中曾试图将一个传讯器传送到过去,向现在传达不要传送这个传讯器的命令。这将是一个悖论,但结果是,这个命令变成了一堆噪声。在一些早期的非生命物体和动物传送实验中,还出现过试验体就此消失的可怕情况(为遵守能量守恒,可能化作能量转移到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消散掉了)。   "学者们后来将这样一个事实称作‘镜子原理’,虽不能完全掌握其规则,我们的宇宙会谨小慎微的甄别并剥夺任何将要扰乱它时序的物质和非物质的存在。就好像有一个全知全能的意识,无论谁想挑战‘镜子原理’,都会被他毫不客气的‘请’到别的宇宙——‘平行宇宙’中去。   "我的时间旅行必须充分考虑‘镜子原理’的作用。首先,技术人员会计算出‘一次转移函数’——在时间轴上,距离我出生的时间点约两百年以前,这个函数是近乎线性的。一旦进入那两百年,函数就开始出现不确定性,直至完全不能计算。这近两百年逐渐受到镜子原理影响的时间,称为‘镜子时间’,是不该进行传送的时间。那些不确定性很可能会将我的存在抹杀掉。所以在‘一次转移函数’上还需要叠加一个‘扫描函数’,使我能够在时间轴上顺序跳跃,同时也能避开"镜子时间"。   "一次转移函数"也就是说,还有二次,三次"   "你很聪明。和敏锐的人交谈是一大乐趣。"小满笑了笑,放松了许多。   "‘高次转移函数’在理论上是存在的。当我完成了一次时间旅行,那么我曾造访过的所有时间将成为我下一次时间旅行(假设还有的话)的‘镜子时间’,因为我不能遇见上一次旅行的自己。‘二次转移函数’中,时间轴上‘新的镜子时间’里,不确定性再次出现,这时又需要调整扫描函数来跳过它们。"   "那么因为……呃……扫描函数的存在,你并不是完整地走过了两千两百年。"小满在很努力地理解我的话。   "没错,我的身体和随身衣物经过扫描后由反物质场的能量一丝不差地模仿出来,也会正常衰老。我的扫描函数是让我每跨越两百年出现一年的周期函数,最后触发截止函数归还能量,让我直接回到出发的时刻,重返二十三岁的我,忘掉一切。"   "等等,阿九,你不是说过你现在42岁吗?"   "是的,这是我旅行的最后一年。"   "每两百年出现一年"我没有算错的话,总共就是十年,二十三岁出发,结束时该是三十三岁才对吧。"   我笑了笑,张开嘴让他看我的牙齿。   "你并没有算错。我右边的一颗臼齿里被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用力咬碎它,就能启动一个延迟函数,让我的某一次出现能够持续十年。但是维持从反物质场借来的能量代价高昂,所以每位时间诗人只有一次启动这个开关的宝贵机会(这个开关的设臵也是出于道德考虑:对年轻的时间旅行者来说,10年的寿命过于残忍)。很显然,我已经使用过这次机会了。   "在我左边的一颗臼齿里也有一个开关,能够无数次使用。它可以启动一个相移函数,使扫描函数直接相移到下一个周期。它的作用是,让我在任何时候都能立即结束当前的旅程,跳转到下一阶段。当然,我并不会轻易使用这个开关。"   时间旅行原理及应用注意事项:   1.物质对象的旅行只能前往过去。   2.传送对象要回到精确的出发时间。   3.将过去的物质对象传送回现在是不可行的,但是信息(非物质)可以。   4.任何将要扰乱所处宇宙时序的物质和非物质的存在将被剥夺。   想到这些枯燥的东西才会偶尔提醒自己,我只是一个旅行者,一个过客。   "你知道我的父亲吗"小满问我。   "你的母亲跟我说起过他,是个温和的历史学家。"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跟我讲,那些过去的时代就像开在彼岸的鲜花,让人心醉。你的经历必定不平凡。"   "是啊,让人心醉。那些太长的故事留到以后再说吧……"   五   一赴远关风雪残,   嘶马回望几重山。   戎窗十载雕弓满,   塞门一箭狐裘寒。   夫子无月这四句诗,说的是当年牧云岗一战中的曹府少将军——曹骖,曹明远。   话说洛康王三十三年冬,八万溱军压到咸云关外,宣王府曹家的将士们奉旨抗敌。十八岁的曹明远第一次跟随他的父亲走上战场。   飘雪的咸云关外一片苍白暗淡。远远地望见一道黑压压的兵线阻断这片白色,正当中一面刺有"袁"字的黄牙帅旗立在寒风里呼呼作响。溱国大将军袁孝裹着厚厚的裘衣端坐在锦帷下。他的前方,麾下这支无数次驰骋沙场的八万轻雷骑,此刻颇有风度地静立在雪中等待着天明擂响战鼓的一刻。   破晓的时候,袁孝看到对面曙光里整齐的军队亦已严阵以待。宽阔的牧云岗上,一面青蓝色的"曹"字旗下,只有一骑立在阵前,马背上的少将军正拉满手中的弓弦。相距千尺,袁将军却生生感觉到这位箭矢直指自己座驾的勇士贴在眉边的箭羽和他炯炯的眼神!   重重的一声弓响,那一刻似乎风雪都停住了。袁将军高大的身躯里,涌过一种稳坐沙场半生从未感觉过的、来自心底的寒意。   等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回过神来,才发现头上银白的狐裘头巾早已被一箭射落,稳稳地钉在身后红漆的帷杆上,凛冽的寒风从头顶掠过。   当日一战,溱军溃败,八万轻雷骑无法踏过两万洛军严守的牧云岗。   "这便是,曹明远塞上落狐裘",小常有模有样地一字一吐,定场落幕。这个在庄里端茶送水的十五岁丫头又在说她最爱的故事。   我取笑小常,说她这个故事不知经过多少说书人的杜撰,才变得这样神奇唬人。又说她一个姑娘家不去追捧无月、庭商这些倜傥公子,原来是喜欢这神勇无比的少将军,直说得她脸红嗔骂才算罢休。   雨轩只在一旁喝酒偷笑。刚认识他时我很是摸不透——这样一个魁梧的汉子,束起发冠,穿起长衫来仍然风度翩翩。当然这些年也正是靠他做事沉稳、考虑周全,帮着庄主把里外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但仔细接触过,就能看到雨轩也有这样真实的一面。   小常恹恹地走掉以后,雨轩用醉眼看着我说,即使稍有添油加醋,那确是真有的事。当年明远少将军那一箭射出去,硬是把曹家祖传的断岳神弓给生生地震断了,这一击削减了来势汹汹的溱军大半士气。凯旋之后,康王更是将国宝雪雕弓赐予明远。又说这雪雕神弓自从在望月大师手下完工,就没有被人挽开过,而明远将军是第一个拥有拉满这弓弦的神力之人。见过的人都说,拉满的雪蚕丝弓弦,会显出幽蓝的光晕,灼人眼目。   我愣愣地听他讲完,只是说,喂,雨轩你也喝多了吧。   牧云岗一战,使得强溱不敢再轻易进犯洛囯,这点是不可否认的。   也是那一年,年近五旬的洛国大司马韩洵只身赴溱商定免战之约:愿将三成丝绸贸易划分溱国,以求两国交好。夫子韩洵的深思远虑和不辞劳苦在历朝重臣里都算是首屈一指的。   数百年来,若是没有曹门的将士,这国恐是早为强橹所破;数十年来,若是没有毕生劳顿的大司马韩洵,这国也很难在各国微妙的对立关系中纵横。洛国就是这样神佑的地方,总有那么多能人志士保得这一国的安定。   六   "就在小满十岁那年的冬天,溯远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一个昏沉的下午,一场骤雨来临之前,我向郑小芸问起小满父亲后来的故事。   "你是说,他在你生活中出现后的第十年"我在一开始就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她望向窗外漫天的阴云,时间好像定格了。我耐心地等着。她转过头来,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流下来。   "是的,你早就感觉到什么了吧。   "是他骗我母亲说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帮我隐瞒了夷城监狱里那个我再也不愿提起的男人;是他让我在乱作一团的生活中找回笑容;也是他帮助我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他就像冬天壁炉里的火,无比安稳,让我信赖,直到无法离开。   "然后他又告诉我有一天他会离开,那时我又要依靠自己生活下去。他说抱歉他会忘记我,但请我一定记得他。其实,他应该被叫做‘诗人十号’。"   "诗人十号!"我不由得叫出来。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这么惊讶。"   "我确实想过这位‘石溯远’可能恰巧是另一位时间诗人,可没想到他会是比我还要优秀的那个人——诗人计划的最终人选!我本以为十号会被遣往拉丁语系地区……"   郑晓芸又一次望向窗外,我马上打住自己的话,接着问:   "那么他跟你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细节。" (图片:http://www.wulali.info/html/1371/1371_2.jpg)   外面积聚了好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先是一点一点迷蒙了窗户,很快便如倾盆。雨滴重重的摔碎在玻璃上,抹掉上面的水迹,换作新的。   "……对不起,让你回想这些事。"   "没关系,这半辈子确实有太多时间很难熬,可只要坚持过下去,时间总会教人坚强。你知道吗,那天我在第九站看见你,一样的黑色风衣,还有安静、坚定的眼神,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温暖的中午。"   郑晓芸又笑了。虽然微微烫卷的额发已掩不住爬上眼角的皱纹,可是爱笑的她总是显得还那么年轻。她的笑比她耳垂上那对廉价的珍珠还要温润明亮,让我不能相信这是个背负了那么多沉重往事的女人。   暴雨很快过去,夕阳返照了刚刚沐浴过的小城。因为小满马上就要从学校图书馆回来,我们的谈话也再次结束。   后来郑晓芸告诉我,她不像小满和溯远那样聪明,在谈话之前花了很长时间考虑过告诉我这些事会不会触犯那个所谓的镜子原理,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只有站在在我的角度,你才会明白我是多么感激她这次多虑的谨慎,毕竟我的存在就是在和这个宇宙的终极法则打擦边球。再后来,郑晓芸给我看了"十号"留下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他所有没有"送回去"的诗。   第一首很奇怪:   一念森牢鬼神嚎,一念沙场矢相交。   莫叹红尘万念泯,醒罢寒梦日月昭。   晓芸说,这短短四句话包含了溯远的三次旅行。那是他的第三次跳跃。溯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座深夜的皇宫中,传讯器上没有任何关键字。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就被巡夜的侍卫击晕了。他醒来后已身处一个阴森的地牢里,手脚被绑在刑木上,大衣和传讯器搁在一边的桌案。溯远赶紧闭眼,用力咬下左边臼齿里的开关。睁开眼后,他又发现自己跌坐在一片喧嚣的古战场上,只看见漫天的烽烟与交坠的箭矢。他赶紧捡起身边的传讯器,上面依然没有留言。   这时一辆疾驰的战车擦身而去,车轮正好碾过他的左腿。溯远顾不得疼痛,再次闭眼咬下开关。这一次他来到一座深山中,放眼只能看到远处更多的山。打开传讯器,MPM 中终于有了一个词:相信。后来他被一个上山采药的药师所救。那是当地一位有名的神医,他在一年内医好了溯远的腿。   溯远在这四句诗下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几次连续跳转,我的公元计时已经混乱。神宗十二年,感谢温厚的李继祠先生,他让两次惊梦后的我认识到“相信”这个词的分量。   笔记本上最后一首诗是留给小满的:   如果别离是阴霾的冬季,   时间就是十二月的冻雨,   它让所有曾经深埋的根芽,   融烂在土里。   如果别离是寂静的夜,   时间就是月光下的深海,   它让所有曾经汹涌的风浪,   在水面宁息。   孩子,请你忘掉我。   就像我会忘掉所有的过去,   和我两眼含泪时   写下的诗句。   根芽开出花朵终会凋零,   风浪到达彼岸终会拍散。   孩子,我却要你记得   赞美生命和消亡,   赞美喜悦和忧伤。   前路多少寒暑昼夜,   孩子啊,   我却要你记得:   你只要唱自己的歌。 《第九站的诗人》 作者:刘水清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九站的诗人(2)   七   洛侑王六年,我与段雨轩游历栖霞山,路过夫子韩洵的故居。矮墙藏在幽竹当中,墙根泛着青湿的苔痕。透过墙上的镂花,可以看见细细打点过的庭院和一角的莲池。是个安适的住处。在南面能找到刚好一人来高的院门,榆木门柱上刻着一则短联:   习静松风晚;心清水月无。   门楣上端正地写着"风月居"三个字。洛康王十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溱国第一才子韩洵受朝中排挤,毅然离开故国,像所有时运不济的落魄者一样来到这令人神往的洛国,从此不谈抱负,只观风月,隐居在这栖霞山中。两年后,杜远舟带着当时轩文庄几位有名的庄客,来风月居苦求韩夫子出山,才有了后来为洛国呕心沥血一生的这位大司马。   韩洵的两位弟子也是当今洛国声名显赫的人物——夫子晚风和夫子无月。据说在洛国拜了官、做了驸马的韩洵生前并没有太多闲暇陪伴夫人和女儿,却花费许多精力教导两位弟子诗书礼乐和齐家治国之道,并时常领他们外出游历。又说韩夫子对晚风和无月管束颇严,曾约法二章:   其一,每逢岁初,需游历诸国,增补见闻,兼修心智;其二,纵横辅国,需慎思笃行,不失常智。然年少轻狂,不羁形骸,亦难免矣,三次为限。   两位弟子一生未曾违背。用心良苦的韩洵在为洛国的未来奉献自己的同时,也在尽心培养两个接班人。尽管韩夫子鞠躬尽瘁一生,真正接过他肩上重担的只有夫子晚风一人。   晚风后来如他的老师一样令所有洛国人钦佩,虽然他不如夫子无月那样才气逼人,不曾写过那些令人动容的诗句;虽然他颠沛的身世也不如无月那般神秘……   这要从康王二十一年的樑国兵变说起。一个本可以和溱国相抗衡的强国,因为靖西王姚远的篡位大动干戈,国势衰退。且不说这一事件怎样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只说前樑大将军伍卿护送一岁的长公主逃往洛国,不料在樑洛边境的怀远城外遭受伏击。伍将军一行七人只剩他独自生还越过边境,襁褓中的长公主也不知去向。   后来曹家看重伍将军的忠勇,收留他在宣王府。当时的王爷,也就是明远的祖父曹继兴,更是将自己的小女儿曹姜许配给他。两年后,改朝之初的后樑突然向洛国索要叛臣伍卿和前朝长公主。初任大司马的韩洵亲自登门宣王府陈明其中利害——要联合对峙强溱,后樑是不能开罪的邻国云云。第二日,伍将军神秘失踪,留下曹姜和出生不久的孩子。这个孩子叫做伍子青,六岁就被韩洵收做弟子,也就是后来的夫子晚风。   韩夫子为了保全这个国家,背负了太多这样的事,也为此歉疚半生。但是洛国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为国与民,保持这种呆板甚至残酷的理智。韩洵去逝之后,这个人就轮到晚风。   所以每个登上栖霞山,路过这风月居的人,看着门外的短联,无不慨叹夫子韩洵的一生和他留下的两个弟子:一个沉稳的朝臣,一个浪漫的诗人。   栖霞山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就是坐落在山顶的有期亭。那是俯瞰云州最好的地方:近处的山林,远处的城郭,还有祁水上的日升月落都在眼里。亭口的漆柱上是韩洵题的一联:   雾上槿花旦暮紫;霜凝枫叶秋冬红。   夫子当年在这里教导两位弟子,道是:万物消长,自有其期,或如木槿花开一朝一夕,或如枫叶霜染一秋一冬,轮回不息。有期亭也正是因此得名。   "万物消长,自有其期。"世间的道理往往就是这么简单,却谁都无法逃脱其外,哪怕是上天庇佑的洛国。将要返程时,段雨轩望着远处江水上烧红的晚霞突然说起:虽然每个洛国人都不愿明说,但心里都明白,这个国家繁荣的时日恐怕不能久长了。   八   小满每晚都要重新摆好他木箱里的香烟,然后就到了我们的聊天时间。我们不知说过多少话题,常常让小满忘了时间。我也很庆幸在旅行的最后一年能有这样一个忘年知己。   5月21日,小满的生日,我和小满说到他的父亲石溯远。   小满说,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他刚满周岁,石溯远给他取名郑贤,因为流过夷城的这条娴江,古时候叫做"贤川"。   在小满的印象里,他的父亲似乎除了教他读书学习之外便很少亲近他。他说小时候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就是有一次父亲带他远去一处江南水乡。他看到了古色古香的老式庭院,莲塘上的缓缓摇曳的采莲小舟,还有旧体诗里描写的那种如帘幕般层层叠叠的垂柳。   有一天夜里住店,小满想要看电视台半夜里播出的《西游记》,可是溯远没能叫醒他,第二天小满哭闹了很久。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对父亲撒娇。那段时间,溯远好像变了一个人,对他讲过的话多过以往任何时候。溯远说:"要有所作为的人不可以急躁,因为注定要经历很多事情,有些甚至是你从没想过的,就像我没想过会做你的父亲。"   后来溯远离开了他们,因为不知道他会这么久都不回来,小满没有流一滴眼泪。溯远有一个出版界的朋友,后来表示愿意关注小满,却被他婉言拒绝。因为他知道他离父亲的要求还很远。总有一天他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小镇夷城。   6月4日,我的生日,我跟小满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十六岁的时候,我像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一样,为表示独立,开始拒绝父母的抚养,一个人生活。   那时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的房里也有一部老式空调,老到不能再用。而它不能再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像小满房间里的这台一样工作起来嗡嗡作响。说来荒唐,竟是因为它和房屋管理系统升级后的场传控制字③不兼容,导致空调与房间的自动门窗不能同步工作。于是我不得不用微薄的兼职收入购买和安装新式空调。   那本是个物资充足的年代,我却永远记得那段雇不起家居助理,不得不亲自在交易平台上仔细比对虚拟接口参数和价位列表配臵家用的拮据日子。   6月28日,暑假前一天,我跟小满谈起在我工作面试的那天,他跟人打架的事。   今天上午在校门口碰到薛威,也就是晓芸说的威子。他说那天早上他们救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做陶佳,是夷大外语系的学生。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刚从学校出来就被一个高个子按倒在地上,另一个人上前夺走她的包就跑。为了让那人跑远,高个子仍然按着陶佳。   威子几个人在网吧玩了一夜出来,跟来找他们的小满正好看见这一幕。威子认出了这两个人。据说他们一旦犯了毒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可那天的小满偏不听劝。之前有天我跟小满讨论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说爱上一个人时你会不自觉地注意她的眼睛。你会觉得她的眼中带着夏日的溪流上才有的那种明媚光泽。小满说他在图书馆第一次看见陶佳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从那以后,小满经常跟威子他们无所事事地坐在校门口,只为等着看她一眼。直到那天早上,小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发疯一样抢回陶佳的包,换得她一句"谢谢"。   九   洛侑王七年四月,庄里有些冷清。杜庄主带着雨轩等二十多人去了溱国临仙。夫子韩洵就葬在那里的赤鸿江边,那儿是他的故乡。   我和大多数庄客一样,不够资格参加今年的祭奠。听留在庄里的人说,夫子走后这八年,洛国发生了太多事情。   韩洵病逝,是在洛康王三十六年。那年溱国兴师动众地将夫子的灵柩接回故乡安葬。次年,溱国又派来使节,提出要将韩洵的夫人和女儿接回夫子的故国。溱国为此倾动全国的能工巧匠,开始在赤鸿江畔修建新的听弦楼——因为韩夫子的千金,正是每月十五祁水听弦楼上弹奏霜弦琴的琴心小姐。   使节带来的话是,听弦楼建成之时,就是韩夫人与琴心小姐归国之日。时任大司马一年的夫子晚风容忍了来者的得寸进尺,点头默许。   康王继位后,韩洵支撑着洛国走了这么远。当时侑王登基在即,更是举步维艰,所以晚风行事,只能比老师更加谨慎。“然年少轻狂,不羁形骸,亦难免矣,三次为限。”夫子晚风学得老师一生的沉稳,从没破过韩洵准许的三次之限。   夫子无月却绝不是他师兄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溱国使节走后的那年仲夏,夜雨初歇的落花溪畔,山花落尽。有人在溪流中看到了无月的紫杉木船,还有船头醉卧的白衫夫子。而在这之前,从没有人见过走出船篷的夫子无月。曾经千金难买无月一字的栖凤楼里,那年也挂出了这样一首《落花溪慢》:   最是群芳留不住,一夜风雨两离分。   伤心从此随流水,赴西奔。   且纵轻舟只须醉,不待云开月西沉。   一川烟水无人数,血泪痕。   有人说年少时的无月是为了琴心小姐才到风月居拜韩洵为师,也有人说先有无月拜师才有和琴心小姐的青梅竹马。各种版本的故事难辨真假。有幸见过琴心小姐的人为数不多,而见过夫子无月真面目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可是人们却乐此不疲地将猜测和讲述这两人的故事作为茶饭之后的余兴。其实人们只是看到,听弦楼下"轻兰棹"的十里归舟里,会有一条精致的紫杉船;而每逢岁初,祁水上没有紫杉船的日子里,听弦楼上的琴声格外幽远深长。   水月琴心,这对洛国人眼中最为般配的才子佳人很快就要天各一方。   十   小满父亲的那句话很准确:"那些过去的时代就像开在彼岸的鲜花,让人心醉。"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跟小满和晓芸讲过那些记忆犹新的旅行经历:我见过山中桃花烂漫的时节,朴实的娶亲队伍接受陌生的路人真诚祝福的年代;我见过新春来临的前夕,小孩子捧着点心一路跑到累了躺在草垛上还一脸笑容的年代;我见过丈夫在外征战的妇人,赶着牛羊依然过着她恬静生活的年代;我见过重阳登高的纤纤夫子,一口热酒催出两行清泪的年代;我见过寒窗苦读求取功名的书生,也见过退避山野闲看白云的隐士;我见过为谋求生活庸劳半生的微卒小吏,也见过为国家社稷恪死尽忠的节士大夫……   秦先生曾善意地嘱咐过我:若是没有真正的心动,是写不出任何句子的,那么即使空手而归也不必敷衍。而我将永远无法告诉秦先生,那些年代久远的故事绝不可能不令人心动。   夷城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用掉许多个蝉鸣的夜晚,开始给他们讲那一段最难释怀的旅程,那些我最不舍得忘记的人和他们之间的故事。   那一次,传讯器上的信息是:十年,游学者,段雨轩,洛国,云州,轩文庄。   我有次极认真地跟小满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名,一定帮我把整个故事写下来,让它流传下去,也许我回去时还能找到它。小满说可是故事的结尾你并不知道不是吗"   是的,只是跳过两百年,这样一个国家和这样一些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的几次旅行,包括现在,我都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述,就像它被上天完全摈弃了。   我为此困惑很久。究竟是我扰动了造物主的计划,使他犯下一个几百年终于弥补的错误,还是他只是顺手将我丢进平行宇宙中的十年罢了"   小满还是答应我:"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故事。"   有些事情此生纠结不清,我只希望当我最后回到第九站时,能够安然告别我的诗人之旅。我虽然不会带走任何回忆,但这段我曾经走过的人生,分明如此真实。我相信小满会实现他的梦想,也相信这段故事将能够影响他和我的一生。就像这小小的第九站一样,作为从紫杨到榕河的列车第九次停靠的地方,它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而常常被人们从交通图上忽视。可对于夷城来说,它却是外人进入这个安静小镇的大门。   十一   来到洛国的第四年,我终于有机会一睹琴心小姐的芳容,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一年正逢历时八年的临仙听弦楼完工。琴心小姐回归"故国"的期限已到。霜弦琴不能从此无主,在百年之后留不下一丝流水断纹,洛侑王大度地将之赐予琴心,让她带去溱国。   八月十五日晚,大将军曹明远设宴宣王府为琴心饯行。杜远舟也在名帖之中,我与段雨轩跟随庄主前去赴宴。   至今记得那一夜的王府。灯火通明。满满百余席,都是云州乃至洛国的各界名流。   "琴心小姐一走,怕是再少有能懂我曲的人了。"酒过一旬,内厅座中第一个说话的正是公子庭商。   "杜公子哪里话,云州十八乐坊,琴师何止过千,各坊的前辈们更是琴心不敢比的,这龙池凤沼间还怕少得了公子的曲子"   亲眼看到琴心小姐,果真是美貌脱俗。想是过了三十的人,依然明眸皓齿、云髻修眉不说,觥筹之间的举止言谈也是处处得体,只道是抬手如轻云蔽月,婉笑如桃花初开,毫不为过。   "小姐过谦了,试问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只认小姐的一双素手。若是无月在此,也当作此论断。"杜庭商捋了捋鬓发,一双澄澈的眼直直盯着琴心。   "杜公子莫再言重了。"琴心小姐淡淡一笑,也再不作声了。   "既然琴心小姐来了,不妨先奏一曲罢。"立在曹将军身后的副将雷云广突然走上前来,一边说着一边略抬束着软皮甲胄的右手摊指琴台。   危坐的曹明远随即侧过脸正色道:"云广莫要失礼!今夜琴心小姐是客人。"   "曹将军休怪。既是雷将军不嫌,琴心献丑一曲也无妨。"琴心笑看雷云广一眼,起身走入琴台。   一曲春城调,清跃婉转,比起往日听弦楼上夜阑人静时的琴声,别有一番生趣。不愧是琴心,那曲调能给这肃秋时节的醉客带来早春的明媚。   十二   "无月没来参加晚宴"郑晓芸听我讲完"曹府夜宴"的故事,问了这个问题。   "没有无月,也没有晚风。"郑晓芸早有意料似的点了点头。   "更难料想的是,那一夜听弦楼上又响起了琴声。而楼外的江水上,有一艘紫杉船。"   "你是说琴心又出现在听弦楼上"那……"   "后来雨轩告诉我,杜公子有次跟他喝酒时说破了这件事。那夜到宣王府赴宴的并不是琴心小姐,而是她的贴身丫鬟——桃蹊。庭商说,自幼跟随琴心学琴的两个丫鬟,桃蹊和柳陌,也是百中无一的琴师。只要仔细品味就能分辨,她们三人琴声的深处所含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若是换了琴心,那晚是绝弹不出那首春城调的。其实,当天曹明远也知道眼前的这位‘琴心小姐’并不是真的,只是他和庭商谁也没有道破。"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阿九,我知道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   "你说说看。"郑晓芸停住了一会,点上一支烟,慢慢说道:"晚风和无月,其实是一个人。"   "我原以为等我告诉你,会让你吃惊不小。"   "呵呵,女人的直觉吧。"她说话时忽然眼神诡异。   "我也是从落花溪上的田伯那里知道,夫子韩洵只收过一个弟子。就是这个弟子,后来既是为国操劳的大司马,也是泛着紫杉小舟的诗人;既是顾全大局送走琴心的朝廷重臣,也是留恋祁水琴声的痴情才子。"   郑晓芸深吐一口烟,叹道:"人终究只能活过一回。有人就难免要去扮演几种角色,甚至演到自己都失去知觉。那个叫做伍子青的人有时候也会困惑自己到底是晚风还是无月吧。"   小满对此倒很吃惊,算是小小地满足了我这个说故事的人。   "晚风无月竟然是同一个人"对于这个伍子青,我真不知道该说他理智还是懦弱。"   "你不是也一直不敢跟那个陶佳说话么。你又在怕什么"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些后悔。   "威子经常为这笑我。"小满认真地回忆着什么,"但他有一次喝多了却特别认真,他说这样的女孩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看。"   "可你那天还是不顾一切地救了她。"   "其实在那之前,她有一次来找我买烟,又因为没带零钱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号码,让我下次来学校时打给她。那天,威子说他都有些嫉妒我了,因为他看到陶佳把那包没有开封的烟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你没有给她打电话对吧"有没有想过你的逃避会让她失望"   "也许吧。所以那天她从我手里接过包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小满这个孩子,有些地方跟我很像。   十三   洛侑王十二年。大将军曹明远在咸云关戍边时遇刺,举国震惊。曹军副将雷云广不顾众人劝阻,为替将军报仇刺杀袁孝失手,身死敌军帐中。   落华庄两株云茧桑同时倒下,闹得人心惶惶。同一年,杜远舟卧病,云州杜氏的生意被溱国的允南陈氏抓住机会狠狠地打压了一番,多年积攒家业眼看就要败尽,这上百年的仁字轩文庄也要散了。   是年九月初九,按例到有期亭煮酒的庄客只剩下寥寥几人。   热酒醉人,寒风和落叶都已不放在眼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来得太快了。"平日里很少喝酒的老庄客平子川这天醉得不省人事,"是上天要亡我洛国啊。"   "平老爹少喝点罢,您这身子……"劝话的是丫头小常。   "我是已经不中用了,"老爹把酒杯交给小常,用纤瘦的手背抹了把泪珠子,"只要你们这一辈能记住,丢了这庄,丢了这国,也不能丢了志气啊。"   "空有志气有什么用!"躺坐在亭阶上的王正洪接过话来,"倒不如同曹将军一样,把这条命送在边关来的坦荡。"   "王大哥容我一句话,曹将军岂是你我能比的"刚夺过平子川酒杯的小常,又来找正洪的不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生涩的小丫头了。   "我自知比不上曹将军。就说当年江湖上哪个不知六龙山的雷云广雷爷"那是怎样风云叱咤、不可一世的人物,后来还不是死心塌地地跟了他曹明远。若是能替得曹将军一死,咱也没有半个不字!"说完这话,正洪挽起衫袖,露出结实的臂膀,深闭双眼,一仰头把半碗酒送入了口中。   百草方药,万顷层楼;   神弓易主,枭匪同仇;   父为商贾,子好音柔;   千金买字,十里泊舟;   古刹钟落,一国完休。   段雨轩俯在案边,只是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念起这首九通寺的师傅们代代口传数百年的十句《鉴世言》。   "世事都由天注定,何必还劳我们这等凡人到世上走这一遭。"雨轩摇了摇头,无奈还是喝下了杯中的酒。然后很长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当年曹将军震断了断岳神弓,就有人劝他父亲不要再让少将军上阵了,怕的就是那句"神弓易主";而后来雷云广要闯敌营为将军报仇,众将士死死阻拦,也是因为那句"枭匪同仇"。"父为商贾,子好音柔",接下来这两句,在座的都清楚说的是谁。   段雨轩满上一杯酒,打破了良久的沉默:"如若此生遇见诸位也是天意,那么段某倒是感激不尽了。与兄弟饮下此杯,日后天涯异处定不相忘。"   那天的酒浇在了肝肠之上,此生难以消解。第二天,段雨轩交给我一封荐书让我往幽州投公子谭少乾。他说:"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只怪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我跟了庄主一辈子,此时不能丢下他不管。天下还大得很,你继续游学去吧。大成之象,切莫荒废。"   剩下的两年,在我跟随各个公子富商漂泊谋生的日子里,该发生的事情接踵而至。   十四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去投奔斌哥。"威子一早就来找小满。威子的个子不高,留着刚好过颈的长发,发梢天生地泛黄。脸型尖瘦的他却有着干练的眼神。   "那一天早上救人,我们得罪了刘强那些人。"威子接着说,"斌哥因为聚赌和斗殴进去了十多年,在里面认识了一些人,出来这些年有了很大的势力。如果他肯收我们,我们就不用害怕了。"   "你跟小满说这些不会是想拉他一起去找那个斌哥吧。"我忍不住插嘴。   "阿九你放心,就冲这些年抽了小满这么多烟我也不会害他。"   威子搭住小满的肩膀继续跟他说:"兄弟们几个没有人怪过你,可小满你听哥一句话,以后做事还是不要太冲动。   我们要是真的去了斌哥那边,往后的日子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你自己要保重。"   小满跟往常一样,心里有事的时候总不愿意说话。威子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到了下午,小满说他不想回去,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只好一个人先离开了学校。   等到郑晓芸回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跟她简单说了今天的事,她突然很激动。   "我们赶紧去找小满!"   我跟她去长途车站取了车,先去学校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又去了威子家。   "他没跟你回去"威子见面就问我。"这小子会不会一个人去找刘强了"   郑晓芸手里紧紧攥着车钥匙,神色越来越焦急。   "跟我去找王斌。"她突然说。威子满脸震惊。   十五   洛侑王十二年冬,杜远舟病逝,落华庄的云茧桑倒下一株;杜庭商十八乐坊除名,回府接过残败的家业,从此不问音律;夫子无月据传归隐风月居,再无音讯;琴心小姐因为拒做溱国王妃绝弦挂琴,宏伟的临仙听弦楼上再没有响起过琴声;九通寺圣僧明晓大师圆寂,云茧桑又倒下一株。大师的升迁礼上,寺里敲了百年的铜钟轰然坠地。十三年冬,溱军攻入咸云关。   侑王十四年,我辗转回到落花溪,认识了田伯,知道了后来这些事。   田伯是一位老船夫,干瘦的唇边已经满是白须。虽然如今只在这落花溪上摆船度过余生,老人家却喜欢满是精神地说起,他以前给韩洵和无月都做过船夫。   我租他的船逆流而上。船上给田伯帮手的还有个中年男子,看气度却全然不像是做得惯体力活的人。   "这是我儿子,叫做田野,少时喜爱读书,在云州谋了官职。我的年纪也大了,本想卖掉这船随他享几年太平日子,怎想到这天下却乱了。"   "我看丈人身体神色却是极好,在这小地方里摆船也能图个清净。"我安慰田伯。   "客人倒也会说话。"田伯掌着舵自嘲地笑笑,"路程还远,想听我讲讲故事吗"   "老丈快快讲来。"   "话说一年前,当琴心要做溱国王妃的消息传到洛国时,韩府的柳陌小姐曾去过风月居,将琴心的一封书信转交夫子无月,又说那信上只有两个字——‘不移’。而无月托付给柳陌的回信上也只有两个字——‘不疑’。两年来紧闭的风月居里也只传出过这两个字。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就更让人称奇了……"   "爹,好了罢。"田野打断了老船夫的话。   "无妨无妨,老丈的故事颇有意味。"   "呵呵呵,这位客人有见识,可曾听过二十年前‘曹明远塞上落狐裘’的事。"   "听过听过。"   "去年溱军攻破咸云关的那一战中,他袁孝又在破晓的牧云岗上远远看到了一个拉开弓箭的身影,却不是当年那位马背上的少将军。据说那立在高岗上的分明是一位素襟白衫,官绦垂地的夫子,手中奋力挽开的正是散发着幽蓝色光晕的雪雕神弓!   "那一箭方向极准,可惜差了一点力道,钉在了距离袁孝马前一尺左右的雪地上,也没能阻得了溱军的攻势,却让可怜的袁将军今生再也不愿踏上牧云岗……"   我一路上回味着这两个故事,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留下来。   十六   "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来找我"王斌身材魁梧,脸上的胡楂却写满岁月沧桑。他看到郑晓芸时有些错愕。   "这几年你也没来看过我们母子。"郑晓芸说。   "我进去后不久,有几个不懂事的兄弟去找过你麻烦。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天你车上有个瘸子,为了让你跑掉把自己弄进了医院。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日子过的也不错。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你们。"   "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是在那天第一次遇见。后来他也走了,可并不是像你一样不负责任。"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小满。出来以后我也找不到重新生活的目标,才又走了以前的老路。"   "我不想听这些。小满今天可能出事了,你帮我平安带他回来,我就还认你是他父亲。"   "出什么事了"王斌语气突然紧张。   "是刘强!小满现在还没消息,一定是他。"威子站在一旁已经很着急了。   "怎么惹上他了"你跟我走!。"说完他拉着威子下楼去了。我看看郑晓芸,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后来他们在路边找到了浑身是伤的小满。王斌让威子背着小满去了医院,自己带人去找刘强。   据说那天晚上王斌一句话也没说,全然不顾对方如何求饶,把刘强打成了重伤。   事后王斌去自首了。郑晓芸说,可怜小满刚刚找回生父,又要等他再次走出牢狱。   十七   田伯的船行了半日停靠在落花溪上游,我该下船了。在后舷取包袱时,我偷听到舱内隐约传出这样的对话:   "烦请田伯以后不要再与他人说这些事了。"   "呵呵呵,夫子既然做了我的儿子,我又如何说不得。"   "……"   下了船后,我在心里暗自琢磨:最后能见他一面,算是无憾了。   告别田伯,我在这里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我不知道溱军何时会攻入云州,不知道清颜岛上最后三株云茧桑还会不会倒下,也不知道在这乱世中早已沧桑的水月琴心还能否重逢。   十年转瞬,千万个不舍也是无奈,或许这时离开也不是件坏事。   "雾上槿花旦暮紫,霜凝枫叶秋冬红",看尽了万紫千红的美好,就在它们失去颜色之前转过身去,不再回头罢。   十八   小城的冬天是安适的。娴江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街道和房屋也比往日暗下了一个色调。   临近春节,车站的客人多了起来,郑晓芸也想多赚一笔好好过个节,所以每天回来得更晚了。我和小满会去长途车站接她。就在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跟郑晓芸和小满说:   "我该走了。今天已经辞了职,明天早上送我去第九站吧……"   剩下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沿着江边走过一盏一盏街灯,在邮局车队转弯,穿过街道,从一边的小坡绕过一楼的店铺。卖烧烤的老陈还没有收摊,几个熬夜的客人坐在一颗白炽灯泡下照顾他的生意……分明是如此真实的生活。   进了家门安顿下来,郑晓芸突然问我:"阿九,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想要留在哪一个时代吗"   "我已经比别人多一段人生了,还能有什么奢求"落花溪上,我不想走,现在想来就是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也未必有勇气留下来看到故事的结局。"   "那这次呢"小满接过话来。"你应该知道,这次一走……"他竟开始梗咽。   "与死无异。"我帮他说了出来。"比常人多一段人生,也就多一次死亡。   "三天前,传讯器上出现了一百小时倒计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面对消逝的恐惧。这两天我看着娴江的流水,想了很多……可是小满,是你的父亲和母亲让我明白什么是坚强。我将化作虚无,可我毕竟真实地走过这一段人生。我要你也学会勇敢,小满,因为人生总是会有缺憾。"   郑晓芸一个人去窗边坐了下来,又点上了一支烟。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对小满说:"你答应我两件事,好好待你母亲,她这辈子实在不容易;还有就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那天夜里,我异常平静,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中。我给两百年后(或者应该说是十九年前)的自己送去我的遗言。然后给一年前的自己慎重地留下这样几个词:第九站,香烟,泰戈尔,郑贤,司机,郑晓芸。   终   "好了起来吧。"   "已经结束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在前一瞬间,艾丽卡组长还对我说"一路顺风,诗人九号"来着。之前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么一下子"   "哈哈,是的,徐,都结束了。身体有什么不适吗"我起身活动了下腿脚,"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那么,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记得过来做个体检,再帮你取下牙齿上的东西。没把你弄丢,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接下还需要几周做完信息整理工作。等忙过这一阵再找你出来喝一杯。"艾丽卡扶我走下试验床,接过我脱下的风衣。   事情就是这样,之后的几天一切按部就班,而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好像整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直到两周后,艾丽卡约我到 Karin 酒吧,这是我刚来实验室时,她约我见面的地方。找了个角落的位臵坐下后,她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是一首诗:   无尽的贤川,   我们都愿做你的一段流水,   埋掉往事前尘,   匆匆流去。   偏偏,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   踏在你的波纹上。   可以放声欢笑,   可以满心哀伤,   却一样匆匆走掉。   直到融化在你的身躯里,   我却不愿就这样被忘记。   用这芳香告诉每一滴流水:   你曾带走我,   永恒的贤川。   "这是‘我’写的"我抬头看到艾丽卡的眼睛,那里面带着夏日的溪流上才有的光泽。   "按时间顺序是最后一首。"她眨了下眼,"除去年代久远我不能理解的那些,我敢说你送回来的每一首都沉甸甸地饱含深情。徐,你成功了!"我并不惊喜。   "艾丽卡,你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我。"   "可是没有你就没有‘这个人’。"艾丽卡一直看着我,表示她是很认真的。   我翻过手里的卡片,发现背面还有几个词:郑贤,云茧桑,结局。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MPM 上的最后留言,是‘这个人’留给你的话。我顺便帮你抄了过来。"她指了指卡片,看见我更加疑惑了,赶紧说道:"别想太多了。至少我们选对了人。准备接受荣誉吧,诗人九号。干杯!"一口浓烈的雪利,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告别了艾丽卡和负空间研究院4号实验室,我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秦先生,告诉了他我的困惑,也包括MPM上留言的事。秦先生稍稍宽慰了几句,后来又决定见我一面。   几天后,我按约拜访秦先生。他说他帮我查到了那个叫郑贤的人。他是21世纪初"贤川诗派"的代表人物。   只见母亲的额发   变作斑白;   只见离人的脚步   踏上月台;   只见贤川的流水   古往今来,奔流到海。   流转的光阴呵,   可曾听我悲歌无奈,   只愿看我化作尘埃?   又是"贤川"这应该是某条河流的名字,另一个"我"看来跟这条河颇有渊源。   秦先生还告诉我,《云茧桑》是诗人郑贤当年的一部畅销小说。他给我一张拷贝卡,说这小说是经过许多周折才找到的。秦先生说:"从二十三岁起,你们就是不同的人了,‘诗人九号’想告诉你什么,只有你自己去体会。"   我花了一周时间,细细读完了《云茧桑》。故事里虚构了一个叫"洛"的国家,天上落下的九颗银茧造就了美丽的传说。然而最后上天收回了她所有的眷顾。逐一倒下的桑树还有陨殁的洛之国,令人叹息。   我听过许多凄美的故事,却从没像这次一样觉得遥远而又真实。落下凡间的九颗银茧是个美丽的错误,吝啬的诸神于是编写了数百年的剧本来弥补它。剧本里的人物却在各自的宿命里不肯低头,演绎着各自的精彩。书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大溱历元丰三十年,阳春三月。这是一年一度的云州九通寺庙会。鲜艳的油彩,悠扬的钟磬声,祁水边的广安街上游人踏杂。来自全国各地的艺人也齐聚在这里。东街的百年老字号栖凤楼上,说书人讲的是“夫子塞门挽雕弓”的故事,伴琴的是桃派新秀婉兮小姐。而同样令人驻足的地方要数西街的听弦楼了。柳派静风大师独坐楼上,弹奏的是六十年前“公子庭商”的遗曲《水月琴心》。   这场剧的落幕,安安静静。我开始明白诗人九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个故事。   用这芳香告诉每一滴流水:你曾带走我,永恒的贤川。   诗人九号就是我的另一段人生。即使在二十三岁以前我们是同一个人,"他"对于我却是如此陌生。时间能让我变得这样深沉"我不曾经历,所以也不会全然理解"他"的感受。   但是无论是否有心,诗人九号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他和郑贤都被贤川的流水带走,留下了自己的芳香。尽管怎样浓郁的香味,也不能散布永恒无尽的江水,但只要偶然会被某一朵浪花拾起,就像我会读到这个故事,认识一个诗人一样,那便足够。   回看我(我该说我们吧)二十三年的时光,曾经坚持自己的理想苦苦追求过,现在的路依然很长。贤川的流水没有停歇,接下来轮到我演绎自己的人生。谢谢你,诗人九号。   故事总是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呵呵,好吧。诗集《诗人九号》造成了空前的影响,那些诗句在这个星球,乃至随着人类的足迹在整个太阳系传唱——对了,还要算上半人马座α。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荣耀,所以对于任何访谈或是讲座的邀请我都会告诉他们:去两百年前找"我"吧。   还有,经过文化管理局的慎重考虑并征得我的同意,那些委员们决定冒着首次实行人类"二次传送"的危险,让我继任"诗人十号"的任务。于是,我再次见到了可爱的艾丽卡组长。上一次我叫做"俆九",这次就叫"徐十"不如姓石(十)吧,这次要取个诗人的名字,叫石溯远好了——追溯遥远的时光。   还想知道以后的事情"到我的时代来吧。我只告诉你,这一次MPM上留给我的词要简单得多:只要,唱,自己的,歌。   (完)   注:   ①雪蚕设定:冬蚕,春夏反为卵期,生长期只食云茧桑叶,破卵至结茧羽化需八十一日,茧色天然青蓝,丝质光洁强韧。   ②向杰弗瑞·兰迪斯《迪拉克海上的涟漪》(The Ripples on the Dirac Sea)致敬。文中通过负空间完成时间旅行的设想基础以及下文中的“时间旅行原理及应用注意事项”也是借鉴此文。   ③场传控制字:不同设备间的协作同步,需要一个统一的接口规范,可以通过传送约定格式的控制字来实现。而这里“场传”指的是控制信息的交换在“反物质场”内完成。   鲨鱼丹/图 《第九站的诗人》 作者:刘水清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海童 - 心算.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心算》 作者:刘海童 正文 心算   舒宁第一次遇到慕寒,是在心理诊所外的小花园里。   五岁的小谣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望着满地咕咕叫的鸽子,怔怔出神。茫然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健康而活泼的小男孩儿。他的眼神既不灵动,也不生涩,而是漠然飘忽,如空虚无物。   舒宁坐在漫垂紫藤花的轩架下,望着儿子静立的身影发呆。她低下头,阳光透过疏密错落的雕花格子一点一点漏洒下来,在地上绘出金色的几何花纹。   一刻钟之前,在诊所内,医生平静道出的结果,如同轰然炸雷的宣判,一遍又一遍,在她茫然如死灰的脑中回响。   “您的孩子,确实有一些与众不同。”   心理医生的笑容带着职业化的亲切,舒宁的心蓦然抽紧,她只能勉强笑笑:“是吗?”   虽然医生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年轻母亲的仓惶仍然让他没来由地慌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您说您的孩子到五岁仍然不会说话——最初我们认为这是智力发育上的障碍,并且做了一系列检测……得到一份最客观的综合评估。”   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翻着病历,那几页检验报告实在惨不忍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除了语言符号上的理解障碍,他似乎对计数和形状没有任何概念,理论上说这样年龄的孩子,至少会有一定的数量感,但是您的孩子……”   他瞟了一眼舒宁苍白颤抖的脸,立刻打住了要说的话,他翻着病历史,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稍微淡褪了一点,他才翻出了几页标记颜色特殊的报告。   “智力在这种水平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非常少见,”他注意到年轻母亲的眼中开始蒙上一层盈盈水光,讪讪陪着笑:“所以我们怀疑,这可能是孤独症或者自我封闭的表现,或者在某一方面有超常的能力……您知道,有的孩子在通常情况下,智力上‘与众不同’,但是对空间、频率等等有特别的敏感,比如说‘雨人’……”   但是这个孩子不是,他对着“特殊智力儿童”,“沟通障碍”评价表皱起了眉头,在这些参数上面,他没有一点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地方。   简单来说:他就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常的智障男孩。   “小谣怎么会是智障呢?”舒宁猛然抬起头,她的脸涨得通红,毫无用处地据理力争,“他很小就会走路,他能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   可是儿子的动作永远是不协调的,如同提线纠缠紊乱的木偶,他从不笑,也不哭,眼神茫然,空虚无物……长久以来的疑虑和担心终于成为现实,母亲语调里的坚毅开始动摇。   舒宁的声音哽咽起来,她说不下去了,心理医生只能“嗯”“嗯”陪着点头。   这确实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从外表看,除了沉默寡言,没有任何不同。没有苯丙酮症、唐氏综合症、小儿癫痫的任何症状。在各项测验中,愿意合作,丝毫没有抑郁和自闭的表现。   但他分辨不了最基本的形状,不能做最简单的算术,他的头脑中没有抽象符号的任何概念,表现出最绝对的认知障碍。医生苦笑,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这个孩子的眼神是奇异的,在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他总是怔怔望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视线飘忽游移,没有一个静止的焦点。当他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任何一种可以轻易吸引同龄孩子的玩具、声音和气味都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最后,根据每一项检验的结果,医生甚至无法整合出一个看上去合理一点的智商。   智商报告印着可怜的14。舒宁呆呆地想,原来她的儿子,这样可爱的小谣,竟然是一个——   ——白痴   孩子还小,以后呢,他就这样长大吗?   医生对舒宁提了很多教育上的建议,言辞恳切,充满鼓励,虽然大多没有实际用处,只是出于善心。这个母亲绝不愿意把孩子送到智力迟缓儿童教育中心,她是这样爱他,他看出了这一点。   可是她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艰难,这个小孩叫舒谣,跟他妈妈同姓,这样一个孩子的家庭里面一定有不忍说出的故事。他看着舒宁失神地走出房间,心里不知为何,竟然充满了愧疚。   “您的孩子?”   舒宁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年轻而和善的脸,小谣已经从失神的状态恢复过来,轻轻扯着他的衣角,小脚微微地掂着,清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青年蹲下身来,拍了拍小男孩儿柔软的发顶,掏出一颗糖塞给他。   “真可爱。”   “谢谢。”舒宁勉力笑了笑。   小谣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剥开了糖纸,糖果却从他的指缝间滑了下去。他捧着空空的糖纸,似乎茫然不解,张大了嘴,一条长长的涎水流了下来,垂在胸前。   青年微微一怔,旋即和气地微笑了一下,儿子在陌生人面前的失态刺伤了年轻的母亲,她垂手把小谣拉到身边,赌气似的使劲地擦着他胸口上的污迹。   心理医院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青年立刻觉察出了端倪,他笑着摇了摇头,在母子身边坐下了。   “没什么,”他安慰道,“很多孩子小时候都这样,以后渐渐就会好的。”   “会好的……也许吧。”舒宁喃喃地重复了青年的话,笑得很苦涩。她转过头去,陌生的年轻人脸上忽然绽开坦然的微笑,如一缕短暂的阳光,穿过多年来一直蒙在她心上透明的冰层。   她冷下去的心于是温暖了一刻,鼻子却微微酸了起来。   “谢谢你。”她拭了拭眼角,微笑着摸了摸小谣圆圆的小脑袋,他轻轻拽着母亲的胳膊拉向陌生的青年,哼哼唧唧地踢着小腿儿。   他们于是坐了一会儿,青年找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他说话淡定而风趣,透着内敛的幽默,舒宁很快被他逗乐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他最后笑着说,“我的名字叫做慕寒,是C大心理系的学生,在这里实习。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儿童智力发育的,研究四到八岁小孩的认知……”他欠了欠身子,蹲了下去,笑吟吟刮了刮小谣挺秀的鼻梁,男孩儿睁大了纯净清澈的眼睛,疑惑而专注地看着他,“……可爱的小弟弟,我能和你合作吗?”   慕寒转头望向舒宁,舒宁愣了一下,这个请求似乎有点突兀,但他的神情却是恳切而和善的——舒宁是小学老师,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真诚的学生。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绝这个请求。   舒宁在社区小学教一年级的算术,她回到学校的时候,听说班上转来一个数学天才,三岁便被家长送来念书。   现在的父母啊,舒宁苦笑。   未来的天才数学家费力地趴在木桌上,这些桌椅对她来说确实有些大了。她的眼神格外的灵动,眸子如同会游动一般,骨碌碌转来转去,打量着周围捂着耳朵大声背九九表的同学们。   舒宁轻轻敲了敲她的桌面,她于是很听话地背着手坐好,然后冲老师顽皮地一笑。   “会了吗?”舒宁笑着问。   “我会做两位数的乘法呢!”女孩笑嘻嘻点头,“老师你考考我!”   她仰起的小脸骄傲而又自信,舒宁有些吃惊,三岁大?   “二十,六十?”   “一千二百。”   “十五,三十?”   “四百五十。”   “十七,十一?”   “一百八十七。”   回答迅速,干脆而利落,根据对十一最简单的速算,舒宁在心中列式,首先闪出一、八和七这三个数字——计数上的微小不同让舒宁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二十三,四十九?”   “一千一百二十七。”   回答依然轻快清朗,毫不犹豫,带着小女孩儿甜脆的童音,舒宁很快在心里列了式子算好,四个字符:一一二七,不错,正好是一千一百二十七。   她有些惊异地皱起眉头。   当家长来接她回去的时候,舒宁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小记忆力惊人的女孩,用歌诀的方式,硬生生背下了一百以内所有数相乘的大表,那是一张纵横各九十九格的三角,占满了她卧室的一面墙。   “这样是不对的,”她对颇有些炫耀的年轻主妇正色道:“计算是一门很抽象的学问,死记硬背会削弱孩子的理解力,这样对孩子以后的进步没有什么好处。”   “老师说得是,老师说得是。”讷讷的年轻主妇笑得有些心虚,“我们也就是想要她比别的孩子强上一点嘛。”   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舒宁笑了笑:“一步一步地来,别给孩子太大压力。”   年轻主妇讪笑着,不失时机地恭维道:“老师这么会教学生……老师您的孩子,以后才是真正的天才。”   无意的一句话戳进舒宁心尖最痛的地方,痛得发颤。她看着窗外操场上玩耍的女孩儿,只是微微笑了笑。   放学时,她拉着妈妈的手走了很远,还不忘回过头来,吐吐舌头,明亮有神的笑眼一眨一眨:   “老——师——再——见——”   她顽皮地拖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舒宁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大哭了一场,直到门铃响了两遍,她才记起来今天本来和慕寒约好了。   她透透彻彻洗了一把脸,仔细擦干,再去开了门,慕寒注意到她满眼的血丝。   “不方便的话,改天吧。”他温和地笑了笑,那是很敦厚洁净的笑容,舒宁觉得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她摇摇头:“没关系,进来吧。”   小谣好像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她有些欣慰地想,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就当有人能陪他玩吧。   舒宁去端点心和水果,慕寒打量了一下房间,他注意到摆放在案几上的相片里面,有男孩的,舒宁的,更多的时母子的合影。   但却没有一张照片里面有孩子的父亲。   他的心沉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待会儿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舒宁把水果切好了端上来。   “不用,不用,”慕寒轻轻地笑了笑,拍拍肩上的挎包,“这次只是一些图片,我观察一下他对不同形状的反应,做一些记录。很简单的,就像做游戏一样。”   舒宁点了点头:“那也好。”   “小谣呢?”慕寒四处看了看。   舒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舒谣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很小,因为他从小行动不便,为了防止跌伤,所有的家具外面都包了一层棉缎,这让舒宁想起精神病院那些狭小阴暗的重症病房,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舒宁推开门,五岁大的男孩儿盘腿静静坐在房间正中,神色漠然而平静。他歪着小脑袋,似乎在观察墙布上的贴花,从一朵转到另一朵,从一面转到另一面。他的视线茫然发散,眸彩如同梦呓一般飘忽不定。   慕寒慢慢走到他面前,缓缓蹲在他对面,男孩儿沉溺在奇异的视线中,毫无知觉。慕寒沉吟了一下,他摘下了手表,稍微搬弄了一下,在男孩儿眼前轻轻地旋转着。   慢慢地,小谣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发散的眸光凝神在慕寒手中的小玩意儿上。   他伸了手去,抓了过来,放在手里,低下头翻来覆去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正对上青年和善的微笑。   忽然,舒宁看见儿子竟然笑了,清清浅浅的一层笑意,在白皙的小脸上轻轻绽放,如同斜射在温润白玉上,倏忽闪逝的淡淡阳光。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小谣笑,儿子笑起来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好看啊,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似乎停了下来。   慕寒捏了捏小谣稚嫩的肩膀,打开挎包,拿出了一叠图纸和笔记本放在地上,他回过头,看见年轻的母亲很快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飞快地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她关上门,捂着嘴,竟然笑得哭出声来。   慕寒在小谣的房间里呆了两个小时,才推门出来。   舒宁呆呆地坐在茶几上翻看着儿子以前的照片,茶水早已经放凉了。   “小谣还好吧?”她放下相册,双眼通红,却努力笑了笑。   “很好,很好,很可爱的一个孩子,”慕寒在她对面坐了下去,又加了一句,“他其实很聪明的。”   舒宁别过头去,迅速擦了擦眼泪:“谢谢你,”她哑着声音说,“真的。”   “没什么,”慕寒看着年轻的母亲,微微苦笑了一下,“对了,”他像想起来什么一般,说道,“有一张图他特别喜欢,我就留给他了。”   舒宁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们坐了一会儿,想着各自的心事,也没有说话。   “心情不好?”慕寒忽然笑着提议,“要不陪您走走,散散心吧?”   舒宁有些惊异地抬起头来,年轻人的笑容坦然亲切,她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天色已经晚了,他们沿着小区附近秋意萧瑟的河堤慢慢走了一会儿,闲散地聊着天,说着天南海北的事情。拂面的风吹在脸上和身上,如水浸一般清凉。   隐隐地,舒宁觉得慕寒一点也不像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大学生,也没有年轻人在陌生人面前交流中自然流露的生涩。他的声音淡然而平静,有意无意引导着话题,有如缓缓流淌的河水,俯首却看不清水深。   她觉得心情稍微通畅了一点的时候,才讲起一些身边的事情,学校的事情,关于孩子们的——用背诵答案的方式速算的女孩子。   “就像背唐诗一样。”她苦笑。   慕寒笑了笑:“那老师您觉得呢,”他说,“数学究竟应该怎样学?”   “推理,还有直觉。”舒宁想了想,“推理的过程展现了形式和逻辑上的完美,严格而朴素的完美。”   过去还在高中的时候,舒宁一直热衷于数学,而最后她没有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背后有更深的不忍触碰的故事。   但她一直这样觉得,最伟大的定理,几千年前那些正方形拼出的直角三角形,不断旋转变大,重复自身的螺旋,黄金比例,圆周和直径的比例,都是最朴素最完美的。   “最”的意义在于,这种完美是这个自然界的底线,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简单而又能如此给人美感的东西。   “那么直觉呢?”慕寒问道。   “直觉是一种素质,”舒宁笑了笑,“就像最高深的数学家,扫一眼证明的过程,立刻就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它是否是正确的。”   “有时候,直觉是天赋,”慕寒忽然说道,“就像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有惊人的记忆力,心理学和智力学上研究过很多这样的天才,有的能瞬间计算出洒满一地的火柴,有的能对见过的每一件事物过目不忘,甚至能不知不觉地记录流逝的时间长度。   “有的能够真正地速算,您知道,当我们心算过于复杂的式子的时候,会用到符号系统,通过大脑中的工作模块,在心里排列组合着计算式——而对于他们简直就像一加一一样熟练自如,不用经过思考和计算,脱口而出。”   “雨人。”舒宁想起了心理医生说过的话。   她想起医生对小谣的结论,微微蹙了眉头。   “其实所谓心理缺陷的天才,”慕寒摇了摇头,“往往是由于他们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一样。”   “我们的眼睛只能够看到四百到八百纳米之间的光,耳朵只能够听到二十到两万赫兹之间的声音,并且沿着熵减的方向理解时间的流逝——”他笑了笑,“意识和直觉都是与生俱来,为了适应生存而被赋予的东西,其实不可轻信。”   舒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很久以前当她凭着兴趣自学数学的时候,有一种习惯:如果一道题解到最后,得出了答案,没有一丝不安和疑虑,仿佛作家妙手偶得的天成之句,那么这一定是完美的解法。而如果似乎总有阴影一般的东西在脑海中影影绰绰挥之不去,她会把题目再算一遍,检查一遍——往往就能够发现不对的地方,所以她觉得直觉虽然不可全信,但有时候总是可靠的。   “比如比较大小的数量感,”慕寒接着说,“就是人从小最先醒悟的直觉。”   他冲着舒宁孩子气地笑了:“一和二,哪个更大呢?”   还用问么?舒宁故意皱着眉头说:“应该是二更大吧。”   她并不知道,有人生来就缺乏这种意识,他们必须借助其他的符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记诵,才能判断两个数的大小。   “二的十六次方和十六的平方。”   在坐标系的无数条曲线中,幂的增长是平方的增长所不能比拟的,这并不能迷惑舒宁。   “二的十六次方。”   “一、四分之一、九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二十五分之一……无限积累的和,”慕寒笑着说,“和——一又四分之三?”   二阶级数的求和,舒宁笑了笑,一度困扰过伯努利的难题,根据欧拉的演算,收敛于π的平方的六分之一。   “一又四分之三更大一点吧。”她说,如果把二阶级数求和表示出来,是一个以一点六四起始的无穷小数。   “那么……”慕寒的笑意忽然淡了,“一、二分之一、三分之一……无限次项的求和……”   调和级数,舒宁想,向着无限发散的级数,不可能比任何一个实在的数更小了。   但是慕寒微微伸出手,在他们眼前,画出了表示无限的符号。   无限和无限,哪一个会更大呢?舒宁迟疑着。   慕寒忽然停下来,看着天空,夜空中没有云,明亮的群星高高悬浮于玄色的深渊,仿佛要被清凉的风吹落。   曾有诗句这样说:当你仰望夜空的时候,你看到的是宇宙无限庞大的身躯和无限遥远的过去——当你置身于无限之中,便形如无物。   “那么所有自然数的个数,和所有有理数的个数呢?”慕寒继续说,仿佛自言自语,“还有所有无理数的个数呢?”   在与无限大的比较面前,一万万万亿和一没有太大区别,都可以被人的意识所想象,而无限大和无限大则不同的。   如何想象一个无限大的存在呢?直觉上有理数似乎要比自然数多得多,在每两个自然数之间,有无数的小数拖着可以无限长的尾巴,舒宁这样想,忽然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似乎这个直觉本身是错的。   “有人这样比较过吗?”舒宁笑着问道,“无限大和无限大。”   “自然数和有理数一样多,而无理数比他们都要多。”慕寒背着手,若有所思,“这是康托尔证明过的,证明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有一个自然数,就能找到一个有理数与它对应。   “一一对应,不可想象的无限存在被巧妙地分解在有限的思维空间中——形式上的推理是正确的,而直觉却是错误的,”慕寒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个事实证明,直觉只是在我们认识的范围里才有用的东西。”   “对于超出这个世界范围之外的知识,您还这样相信直觉吗?”   康托尔,舒宁琢磨着这个名字,她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听起来你也很喜欢数学?”舒宁笑着问道。   慕寒点了点头:“非常喜欢。”   她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小谣趴在慕寒留下的画上,口水把画纸浸得湿答答的。舒宁把儿子抱上床,给他掖好被子。   她回头捡起了那幅画,画上是无数黑白相间的游鱼,密密麻麻,从正中向着边缘排列,越来越小,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多,如同线条通过分形变化出的无限边长。她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那幅画的注解里有一个名字:埃舍尔。   舒宁回到房间,从书柜最里层找出那本早已扑满灰尘的书。   《数学史》。   她翻开来,前面的一大半曾经翻阅过无数次,页边微微卷皱,空白处写满娟秀的字迹,她翻过毕达哥拉斯,阿基米德,欧几里得,卡尔达诺和阿贝尔,牛顿,莱布尼兹和笛卡儿,高斯。后面的部分是崭新的,这本书她只看到这里,她想到那个时候,不由叹了一口气。   格奥尔格·费迪南德·路德维格·菲利普·康托尔,生于一八四五,死于一九一八。现代集合论的创立者,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她翻过了他的传记和几页连篇累牍的证明,便看到了那幅画,无限的游鱼排列组合,从形状中分生出形状,直到无限,画家是:   摩里兹·科奈里斯·埃舍尔。   慕寒又来了两次,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做更多的记录,每一次在小谣的房间和他待更长的时间。有时候舒宁端些水果和饮料进去,看见他把小谣抱在膝头,给他看图画和玩具,逗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抓他手里的玩具来玩。   有时候他坐在地上,飞快地记着笔记,小谣靠着他,趴在地上,扭着小小的身子,专注于手中的玩具和铺在地上的画,睁大的眼睛一亮一亮。慕寒时不时从手里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温柔而和蔼地微笑着,摸着男孩儿柔软的脑袋。   他眼中的神情慈祥而怜爱,那真是一幅温馨幸福的画面,舒宁欣慰地想着。   她曾经想过,要是孩子有个父亲……有个父亲就好了,日子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慕寒第四次来的时候,待到入夜,舒宁便留下他吃晚饭。   菜都是些家常小炒,但她还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来准备。“谢谢你这几天来陪小谣,”她这样说,“你知道……他……平时没什么朋友。”   “没什么,” 慕寒笑了,“他很合作,也很聪明,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感谢他,我的课题完成得很成功。”   完成?舒宁觉察到了这个词。   “已经结束了吗?”她似乎不经意地问。   “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补充一点数据和记录,”慕寒说,眼中似乎有些狡黠的笑意,“多亏小谣了。”   “哦。”舒宁埋头,用筷子拨着碗中的饭粒。   算了吧,她有些自嘲地想。   “上次你提到的数学家康托尔,”她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我找到了他的传记和一些资料,但还没看完。”   “不过倒是看了关于他的归纳反证和对角线两种证明方法,确实不可思议,比如自然数和偶数在个数上竟然是相等的,部分等于整体,如果不是有这样的证明方法,听起来是很荒谬的。”   慕寒收敛了笑容,他点点头:“听起来的荒谬,是因为人们永远不知道数轴无限的尽头,那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无限……”舒宁注意到,每当慕寒提到这个词,他的眼中就凝着一种异样的神采。   “所谓推理的过程,也就是通过形式上看起来毫无瑕疵,无懈可击的变换,把无限大化简到直觉可以感受的范围中来。”   慕寒凝视着杯中饮料映着灯光变幻的光彩:“正因为这样,才会有悖论的存在。”   “悖论?”   他抬起头看,看着舒宁:“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一等于二,并且有最严格的证明过程——你会不会觉得过去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   “当最严格的论证和最直观的直觉冲突的时候,便产生了——悖论。   “比如无理数,无限小的概念,欧几里得第五公理……都曾经引发过悖论,不断动摇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当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们发现正方形对角线,是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无限而且不循环的数字时……”   说到这里,慕寒耸了耸肩膀,舒宁会意地笑了。   “你说的这些悖论,在数学的发展中——已经被化解了。”她说。   “人们惧怕自己不认识和不理解的事物,这是与生俱来对未知的恐惧,”慕寒摇了摇头,“而之后所以不再害怕,只是因为给它们起了名字。   “欧多克索斯用几何和比例为无理数找到了存在的位置,而后一些无理数被定义成多次方程的解,这种方法甚至解决了人们对虚数的恐惧,无限小的悖论被实数体系用符号定义来解释,至于欧几里得的平行线公理……”   “可是过直线外一点有且只有一条平行线,”舒宁争辩道,“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啊,只要稍微一倾斜……”   “当直线向着无限大的空间延伸的时候,”慕寒笑着摇摇头,“您还相信直觉的判断吗?   “解决这个矛盾也很简单,通过二分法,非此即彼,建立两个互不干涉公理的体系——这是球面和鞍面上非欧几何的诞生。大量悖论都是这样被避免的,稍微留意便可以发现,每一个数学的体系,如同为不可自证的形式公理系统所支撑,独立漂浮的冰岛,之外是超出人们理解能力的虚无世界,在那里,无论是直觉还是逻辑都无能为力。   “您看到了康托尔的证明,他在证明了不可数的无限大之后,提出了超限数的概念,虽然超限数远远多于代数数,但他们就像那些虚无世界的暗物质一样,除了e和π,我们甚至找不到更多的实例。   “这一切,都根源于我们仍然不能理解‘无限’,”慕寒笑着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在眼前画了一个∞,“尽管我们给了它名字和符号。”   “可是,你说过,既然感知是有限的,那么讨论这样的概念还有什么意义呢……”舒宁微笑着争辩道。   “不,无限比有限要真实得多,在数学的领域里,空间的延展是无限的,向内的分割是无限的,时间的过去和未来是无限的,运动的微分也是可以无限进行的,我们定义了这些无限,有了微分和积分,定义了势和基的概念,从有限的感觉世界出发去推寻极大和极小的世界,如同物理学上,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和普朗克。   “然而,从最完美的形式一步一步推算,往往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违背常理的结论。   “很多人也许会认为数学都是答案早已经写好的学科,研究它的过程也许就是如何去找到答案的过程,但有时候结果可能会非常尴尬:你找到了答案,但答案却是不可理喻而荒谬的。”   慕寒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他平静而深邃的眸子中燃烧,这是属于年轻人才有的东西,舒宁含笑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定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集合概念,幂集——无限可以滋生出更大的无限,”慕寒继续说,“由此诞生了‘泛集’的悖论,而无数个无限大的概念之中,诞生了‘连续统假设’的悖论。   “数轴从0到1,之间有无数的点,这很容易想象,而当数轴延伸到无限远,再向更远的无限延伸之时,一切都改变了,不可以常理去想象,悖论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它也许既不是连续的,也不是离散的——至少基于无穷集合论的数学,不可以再从逻辑上推论它究竟是连续的还是离散的。   “而集合论是一切数学的核心,发展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数学的逻辑和推理都是小心翼翼,在形式上无比完美地搭建在集合论公理系统之上的冰山,越出集合论,甚至连‘数’的本质都是我们不理解的。   “您也许听说过本世纪数学最大的危机,就因为罗素从逻辑上攻击了集合论,于是整个数学和逻辑学的基础便摇摇欲坠,哪怕现代数理逻辑在不断地修补和排斥这个悖论。虽然我们从不轻易相信直觉,然而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最完美的思维体系,逻辑学和数学,也不过是建立在一个原初的直觉之上。原初的直觉不可理解的东西,便是最完美的推理也无法解释。   “于是这个世界便只在为我们直觉定义的范围内是真实的,仅此而已。”   慕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暗淡的灯光凝聚在他眼中,别样的有神。   舒宁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埃舍尔是谁?”   慕寒略略沉吟了一下。   “一个画家。”他淡淡回答道。   学生们开始练习十到二十之内乘法的时候,舒宁无意间发现天才女孩开始在母亲的撺掇下,暗自背诵一百到两百之间的乘法表。她觉得应该约个时间好好同这个家长谈一谈了。   她看着孩子们埋着头,咬着笔杆思索的神态,严肃而又孩子气。她觉得有些好笑。如果真如慕寒所说,一切形式上的完美不过是基于一个原初的直觉。那么可以说他们一开始就走上一条彻底错误的……或者说是不完美的道路吗?   舒宁抱着胳膊,望着窗外,慕寒的笑容浮现上来,俊朗,平静而和善。她想起自己对数学的喜爱,是因为有人喜欢物理……   ……而数学往往就是在物理学对计算无止境的索求中,不断发展起来的,历史上大概是这样,生活中……   ……那是一个深埋在她心里的故事。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小谣长大了之后也许会像他吧,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舒宁以前觉得数学就是在不断地计算,从中得到了很多小小的成就感。抽象计算把形象的事物化作的数量和符号输入,再输出对应真实事物的解答。但是慕寒给她展现的数学不是这样,那更像哲学,在根究这个世界的本源,真理之美。   用人的智慧推测神的智慧。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下一周,舒宁早早收拾好了房间,给小谣换了新衣服,甚至斟酌着礼节和心意,准备了朴素但是很别致的礼物。   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一些淡妆。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心情还有些紧张。   门外却不是慕寒,而是一个略微有些拘谨的青年,脸上带着学校的学生常有的书卷气。   “你是……”她迟疑地问。   “您是……是舒宁老师吧,您……您好,我叫柯云……”青年红着脸说,“我是……”   他嗫嚅了半天。   “……慕寒的同学?”舒宁有些诧异。   柯云赶紧点了点头:“他……有事来不了了,我来代替他。”   同学吗?舒宁有些好奇,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失望,那是再也见不到慕寒了吧,她想。   但是隐隐地,她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同一道证明题里面隐藏的疑虑阴影,她皱着眉头把小谣介绍给柯云,关上门。   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呢?忽然,她明白过来。   柯云的学生气质的拘谨和小心翼翼,让她反应过来:慕寒,也许太不像一个大学生了吧?   淡淡失望和疲倦里,舒宁倒有些困了,她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数学史》,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天才女孩面对着一面写满乘法表的墙,不停地背啊背啊,但那张表竟然是“无限大”的。她皱着眉头,摇头晃脑地,从墙的一角慢慢地走向无限延伸的另一角,她走啊,走啊,背啊,背啊,最后,她高兴地叫出声来。   “我终于背完啦!”   她转过身来,满头枯槁的白发,小脸皱如晒干的桔皮,笑得有些狰狞恐怖。   “老师,您考考我吧,随便出两个数!”   舒宁猛然惊醒了。   “舒老师,舒老师。”柯云满脸通红地站在一旁,“不好意思,打搅您睡觉了。”   舒宁望了望窗外,天色还早。这一次,似乎比以前的时间都要少,她注意到柯云甚至没有带慕寒随身的挎包。   “完了么?”   柯云点点头,舒宁有些诧异。   她觉得有些失落,也有些失望,相遇总是缘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劝着一迭声“不好意思”的柯云收下了礼物,一直把他送出了小区。   也许心情真有些低落了,她回到家里,翻了几页《数学史》,竟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平原上向着无穷无尽的夜空遥望,她的视线扫过辉煌的群星,视线在不断拉远,退后,天空的景观变得奇异起来。巨大的恒星渐渐变成微不足道的小小亮点,星云在后退,缩小,化为微茫的沙尘,星系团显出宏伟灿烂的形态,然后在不可思议的遥远距离之外,微渺若模糊的萤火。   视线越来越远,整个宇宙“无穷大”的形态在她眼前展现,宏大的气势仿佛抽紧了她的胸腔,她艰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见了——小谣。   他纯净无瑕的眸子凝视着“无穷大”的“整个”宇宙。她惊讶地意识到,小谣的视线从来不是真正的飘忽不定,而是看着——无穷大。   她惊恐地想大喊大叫,但是她马上更加惊慌地意识到:如果小谣只能够看到无限大的事物,他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母亲的,因为哪怕是整个浩瀚辉煌的银河,也是“有限”的存在,在无穷无尽的整体之中,形如瀚海微沙。   甚至无限的时间都在他的意识中瞬闪而逝,在永恒的面前,整个宇宙的寿命等于——零。   这个想法充满了不详的预示,她终于惊惶地叫出声来,然后醒了过来。   已经凌晨两点了,她立刻去看小谣,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小嘴还轻轻地咂着。   她想哄醒他,把他抱到床上去睡。可是无论她怎么轻轻拍他,小谣总也醒不过来。天生的直觉让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正手足无措的时候,门铃响了,是慕寒。   慕寒站在门口,后面跟着柯云。他的神情是平静的,尽管带着些微微的歉意。   他没有多解释,而是直接吩咐,声音很轻,很柔和。他的神情镇静从容,给人慰藉和依靠,舒宁想不到别的什么可以做的,就都照着做了。   有车在小区外等着,她抱着小谣,带着他心爱的画和玩具,跟他们径直去了医院,单独的护理病房早已经准备好了。休息间还有其他的人在等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眼中有同样的热情,但舒宁察觉到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淡然而沉静。   那是同慕寒一样的气息。   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时候,舒宁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她不想去休息。她看见慕寒背着手站在窗前,微曦的天光照着他洁净的面庞,上面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走了上去:“你对我的孩子究竟做了什么?”   慕寒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笑着问道:“想吃颗糖么?”   舒宁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指尖触到糖纸的时候,忽然一切都明白了过来。   糖纸被叠成奇异的形状,如同不断重复循环的方程,她竟然找不到可以下手剥的地方。   而当时小谣轻而易举就解开了这个无限循环的谜题。   “您的孩子,确实与众不同。”   慕寒收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对计数和形状没有任何概念,而是对‘有限的’数量和形状没有任何概念。我做了很多试验,他的一切直觉和判断都是基于对‘无穷大’的认识。   “所以我们不可理解的无限中的悖论,在他的眼中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自然而然。   “正是如此,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是混乱不堪,无法理解的。因为眼见的一切,都无法以头脑中‘无限’的概念来解释。   “我注意到他专注于墙纸上的装饰——通过自我复制产生的无穷,然后我给他看了这个……”   慕寒解下手表,将表带旋转了一圈,然后扣下了——莫比乌斯之环,没有内外之分,无限循环的界面。   “您记得埃舍尔的画么,那是从三维映射到二维世界的时候,产生的无限循环的悖论,这些画能深深吸引他,但是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因为那毕竟是模拟的。   “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是一个真正具有‘无限’直觉的人……”   “你想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一个智力残缺的天才吗?一个‘雨人’?”舒宁蓦然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语气惨然凄凉。   “不,”慕寒微微摇头,“他不是天才,所谓天才,只是才智上远远超出大众的人而已。”   他忽然笑了,笑容灿烂而欣慰。   “他是神的孩子。   “当数学从亚里士多德和芝诺的恐惧中走出来,直接面对无限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面对着神的领域。我们的智慧运用到极限,在这里仍然举步维艰。   “这不是仅仅一两个难题而已……随着体系架构的推进,逻辑上的悖论会不断出现,吞噬新搭建的体系,于是一切必将重新开始。这是宏伟而精致的体系冰川之外的虚空,超越了我们最基本理解力的知识。   “仅仅因为我们不过是人,用人的眼睛来看,以人的头脑来思考而已。站在原初基于‘有限’的理解力——这是认识世界的极限,再走下去,悖论的出现不是因为错误和不精确的定义,不是因为语义上的诡辩,而是因为我们意识和认知上的限制。   “其实那也许根本不是悖论,而是从我们认识‘有限’世界的方式,无法理解的真理而已……”   “你到底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舒宁喃喃问。   慕寒叹了一口气:“用催眠暗示的方法,把三道关于无限的题输入他的意识中,让他在自我世界里,以无限的直觉来解答。这个过程会非常专注,他的意识甚至会彻底封闭起来,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沉溺于无限世界的——”   “——心算,”舒宁喃喃道,“以‘神的智慧’进行的无限心算,……永远也醒不过来?”   “也不是这样,在催眠之中,意识可以无限微分而扩大——只要他找到这三道题的答案,”慕寒笑了笑,“关于无限大的数量,和无限小的分割,还有无限的时间。如同三点确定的平面,这三个问题的解答,能够把关于无限的概念转化成有限世界的理解方式。基于这些最基础的理解,我们就可以探索——体系冰山之外的虚空之海,神的领域——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他会醒过来的,”慕寒望着舒宁,眼神平静而宁定,“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意识的时间中,那也是一个无穷大的概念,无法想象,无法推断。”   舒宁叹了口气——她的孩子沉睡在无穷无尽的梦中,在那里,每一秒像永恒一般漫长。   “你不是学生,更不是学什么心理……”她勉强笑了笑,“……我早该知道。”   慕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自己的真实名字。舒宁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她那个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在数学上的成就不可仰望的人。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这样年轻而亲切。   “小柯是我的学生,”他继续解释,“他带着输入指令的磁带,而我召集了我的同行。”   那是一个数学家的组织,同样令人叹服,不可仰视。舒宁忽然觉得很好笑,几天之前她以为小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但现在他几乎成了这些人依仗的对象。   “可是我的孩子怎么办呢?”舒宁凄然笑道,“你利用了我,也利用了小谣,你忘了我是一个母亲,而小谣还是我的儿子。”   “您觉得,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小谣会快乐吗?”慕寒淡淡笑着说,“面对着与自己理解方式格格不入的世界,迷茫而困惑,被看做智障,在同情或者鄙夷的眼光中长大。   “所有的色彩和形状在他面前是毫无意义的混沌,他分辨不清楚频率的上升和下降,分辨不清楚物体连续的运动。时间的流逝缓慢凝止,时断时续,让人癫狂。”   舒宁苦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感受?”   慕寒望着窗外,沉默无语,太阳缓缓升起,沉睡于黑暗的世界渐渐苏醒过来。   “我知道这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道,“是因为十年之前,这就是我眼中的世界。”   “直到我被我老师找到,我已经在儿童精神病院中待了整整十二年,因为年龄太大,要移转到成年病院——这才被我老师发现,这完全是一个巧合。   “他没有找到我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那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把我放弃了。他发现了我的天赋,但这种天赋同小谣相比,并不完全,也是在他的教导下,这个世界在我面前才渐渐有了意义。”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那天我之所以会在医院里,是因为按照我老师生前的保证,还要回去做例行的检查。我遇到了小谣,就像是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如此而已。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是听人说,那个时候我从早到晚站在院子中央,望着天空的尽头,茫然失神,不吃饭,不说话,不哭,也不笑。”   舒宁想着这样的情形:折翼的神之子望着天空,望着不能回去的天国。   “但他和我并不一样——我观察了他很久,如果说这是一种突变,那么我的状况则是不完全的。   “但我相信,我已经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他的痛苦和困惑。”   慕寒的眼中凝着别样的神采:“神的孩子带着伊甸园的智慧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人性使他们残缺不全。   “以我残留的一半理解能力,达到现在的成就,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也许会更完善,但是不会再有质的改变——但是小谣不一样,而且他受到这个世界的观念影响很小,他还能够最纯粹地运用与生俱来对无限的理解方式,进行本能和直觉上的心算。所以我事先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因为我担心您不会理解这些。   “也就是这样了,如果您仍然无法理解,我愿意承担一切的责任。”慕寒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着年轻的母亲,神情坦然而从容,等着她的回答。   “我还能做什么呢?”舒宁默然良久,方才说道,“可是你已经把小谣带走了——从我身边带走了——我以前还有儿子,现在只是一个人。”   他们相对站着,过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无论怎样,我会照顾你们的,”慕寒忽然看着她的眼睛,笃定而亲切,“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你不是一个人。”   他不再用“您”,而是用“你”。   “绝对不是。”他重复了一句,温和地笑了,那是一种能给人宽慰的神情。那眼神中的温软和笃定,同舒宁的视线轻轻一触,她蓦然微微垂下了视线,仿若被烫到一般,脸竟然微微红了。   几位大师在半年之后回国。尽管焦急,也许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孩子的心算不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   ——因为他在计算着这个世界终极的答案。   一年之后,舒宁在家里为慕寒收拾出一间房间。晚饭后,他们总是围着一点灯光,聊天直到深夜,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小谣,包括数学,也包括各自不同的人生。   她告诉了慕寒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关于小谣父亲的事情。   慕寒沉默了很久,方才问道:“那么现在呢,你还为这件事情伤心吗?”   舒宁摇了摇头:“再也不了,我有小谣。”   她在心里微微一笑,其实不仅仅有小谣的。   他们一同去医院,舒宁把小谣的小小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中,掌心对着掌心,替他整理柔软的额发,仿佛他能感觉得到。   她有时候念一些诗句和歌谣给他听,就像过去母子相依为命的时候,每个晚上一样。慕寒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们。有时候,舒宁把小谣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家人,如同慈祥的父母和做着童话世界的梦的即将醒来的孩子。   她看着儿子一直沉睡,无穷尽的世界在他的梦中铺展开来,那是她不能理解的世界,仅仅属于小谣无限意识的世界,她只能微微用力握住儿子的小手。   小谣,无论如何,你不是一个人。她在心里对他说。   我们都不再是一个人,她有时候还会这样想,再也不是。   五年之后,有一天,慕寒突然说:“小柯走了。”   柯云博士生涯的末尾,自修了保险学和经济学,然后带着慕寒弟子的耀眼光环,成了炙手可热的精算师。   “真是没想到啊,”慕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有些自嘲,“不过跟了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吧。”   早已成熟圆滑的柯云不再像一个学生了,显出商人潜在的机敏和睿智。但在慕寒深邃的笑意面前,却依然透着孩子气的羞涩和不安。   他看着依然年轻的老师,讷讷地笑着。   “去吧,为什么不呢?”慕寒笑着说,“年轻人总要在这个世界上闯荡的,你仍然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那你呢?”后来舒宁问慕寒。   慕寒懒散地耸了耸肩膀:“小柯是最有天赋的学生,我想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出色的弟子了……本来期待他继承我的衣钵的。”   他靠在椅背上,手枕在脑后,微眯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着奇异的神采。   后来舒宁忽然想:那也许是——寂寞吧。   然后,又过去了四年,小谣依然没有醒,他已经在无限的梦中心算了十年,从一个可爱的孩子,长成俊秀的少年,他的神态平静而安详,沉溺于自我无穷大的意识中,小嘴依然孩子气地轻轻咂着。   ——他是宁静而满足的。   真像那个人啊,舒宁总是忍不住想。   有一天,慕寒带着舒宁去看了晚场的电影,他们沿着幽静的小路慢慢走回去的时候,慕寒忽然笑着问:“愿意嫁给我吗?”   这个请求的到来自然而然,在他们平静淡然的生活中,时刻到了,就会提出。舒宁微笑着低头,去看地上月色中摇曳的树影。   半年之后,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晚饭后,慕寒告诉舒宁,在共同等待的同行中,有两位大师已经悄然去世了。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吧,”慕寒坦然一笑,“我比他们都要年轻。”   已经不再年轻了,舒宁替他拔了一根新长出来的白发,心想,最近长出来好多。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无论是慕寒还是舒宁,他们全部的关爱,都寄托于这个沉睡的孩子,不再有多余的可以分出。   他仍然睡着,在无限世界的梦中心算,又过了十二年。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慕寒拍了拍小谣已经宽阔起来的肩背,转过身去,负手望着窗外。他的鬓边已经雪白了。   没有风,鹅毛大雪在半空中无边无际地轻盈飘落,仿佛从天空的深渊,没入大地的深渊。天地间于是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舒宁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微微用力握了一下。   他的眼中倒映着天地间茫茫的雪光,如此的寂寞。   “当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慕寒忽然说,“我曾经和几个同学去香格里拉的卡格博峰,雇了当地的小孩子当向导,带着我们向上攀爬。   “当我们越向上,眼前的景色便更加奇异而开阔,仿佛整个世界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   “领路的小孩子没什么经验,到天黑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到目的地——山麓上的宿点。我们只好就地支撑起帐篷,安顿一夜。但是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便醒了。”   慕寒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鱼尾纹。   “那时候不知为何,我竟然决定丢下其他人,一个人继续向上攀登……那个时候我一定傻极了,四处一片漆黑,非常危险,而且没有导游,很容易迷路。   “当我离开营地向上走了大概两公里的时候,天亮了。”   慕寒默然了一会儿,他的眸光闪着异样的神采,仿佛耽溺于很多年之前那绚美辉煌之极的时刻。   “我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刻的感觉:金色的阳光骤然破开重重黑暗,山川河谷的皱褶强烈地对比着光和暗,河流如同流淌着的灼热的金水。太阳升上地平线的瞬间,一切刹那间有了颜色和光彩,如同响彻天地、无比辉煌的颂歌,山体古老斑驳的岩层泛着苍凉的颜色,那是大地最为古老的见证,翻涌的云海浩荡灿烂,仿佛那之后有天国之门的荣耀。   “我被这种景色彻底震撼,只能屏住呼吸,充满敬畏,默不作声地凝视,直到太阳完全升起。然而当我想把心中对眼前景色的喜悦和叹服呼喊赞颂而出的时候——   “我忽然发现,我的身边,原来没有一个人到的,描述这种极大的喜悦和快乐。”   慕寒静静站了一会儿,继续说:“之后很多年里,无论是做出前所未有的证明,还是解答出无人能解的谜题,我都会想到那天卡格博峰的日出,如此之美,如此的绚丽辉煌,令人喜极而泣,忘却自我,沉迷其中。虽然那天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虽然也许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舒宁,眼神温柔而深邃。   “我的老师弥留之际,留给我一句话——   “——晨昏逝亡之际窥道,如见天国之黄金彼岸花,无可叹憾,释然而往。”   他说了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舒宁环臂轻轻将他抱着,他们在充塞天地的落雪中默然相拥。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   舒谣的脸洁净而安详,他从青年步入成年,壮年,然后是老年,他依然沉睡着没有醒来,意识在不可想象的世界中运转。   他已经心算了整整一生。   慕寒似乎比舒宁要衰老得更快一些。终于有一天,他通过喉间的发声器对舒宁说,我觉得时间大概快要到了,带我去看小谣吧。   那是凌晨时分,舒宁叫了车,她推着慕寒的轮椅,一直到他们已经守候了大半生的床前。他耐心而默不作声地继续等着,等了一生中最后的三个小时。   天亮的时候,舒谣醒了。   他已经进入花甲之年,睁开的眼睛依然清亮而疑惑,如同五岁大的孩子。他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房间在五十多年里,一直如儿童病房一般,摆放着玩具、图画和彩笔。他笨拙地爬下床,捡起了两只笔,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开始画——他在长达五十多年的心算世界中所最终看到的,这个世界最终极的秘密,无限大的秘密,常人无法想象的秘密。   体系冰岛外的虚空之海,神的领域。   他画得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候用一只手,有时候双手并用,线条一直连续,绝不断离,有时候并行,有时候交叉,排列成令人眩晕的图案和角度。   舒宁看不懂这种奇异的涂鸦,但她知道,对于慕寒,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有的秘密通过这些线条向他揭示。   他枯槁苍老的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激动,更加用力地握着扶手,他没有说话,眼神中充满着敬畏和喜悦。   仿佛在数十年前卡格博峰上的日出之前。   舒谣的涂鸦延展到门边,他没有犹豫,线条连续地绕过门和墙,开始在墙的背面继续画下去。   舒宁推着慕寒,跟了上去,他的眼中竟然流下一滴混浊的眼泪,滑下皱纹纵横交错的脸。   他不停地画啊,画啊,不去管慕寒,不去管舒宁,自顾自地画着他用本能感知到的结果,铺展着无穷无尽的线条、角度、长度、形状和颜色。   当他终于画完的时候,他丢掉了彩笔,怔怔地趴在地上,然后回头看着守护了他一生的两个人,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纯洁无瑕,疑惑茫然,如同刚降生在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慕寒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头垂在胸前,最后弥留的神情其实既非喜悦,也非孤独,更非感叹。   晨昏逝亡之际窥道,如见天国之黄金彼岸花,无可叹憾,释然而往,俯身采撷,神的孩子带着伊甸园的智慧,最终回到天上。   舒宁看着自己的儿子仍然纯真的瞳子,她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真理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吸引人,因为它们就在那里,尽管有无穷无尽的存在,沧海会变成桑田,宇宙会爆发和熄灭,它们仍然在那里,永不改变,并不是为了有人能够去看到它们,并不是为了指引人们,它们就在那里,因为它们是作为真理的存在。   这就是原初的美,至高无上的美,不可超越的美,如此而已。 《心算》 作者:刘海童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碧玲 - 笨小孩.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笨小孩》 作者:刘碧玲 正文 笨小孩   第六届(2006年)倪匡科幻奖首奖《笨小孩》   第一个月。   “M排第R箱分裂异常,是否要终止培育?”   孕育部部长摇摇头。 “继续供给养份。”   三个月后,基因修补改造专家到孕育部门开会。   五个月后,孕育部部长和人类妈妈首次面对面开会。   会议主题是,为一个不太一样的孩子找一个自愿照顾的人类妈妈。   离开待了十个月的孕育箱,一直到十二岁回到原生父母身边之前,人类妈妈是人类一对一全心全意的照顾者。   “等看过她的未来模拟影片后再做讨论,好吗?毕竟我们想像不出来,他到底和其他孩子之间有多么不一样。”说话的是阿伦,连续获得十次优良人类妈妈的殊荣。   看完影片,现场一片寂静,这种笨小孩,谁想要?   “时时要人帮忙,处处要人照顾,就算现在我们愿意,以后回到原生父母身边,他们有能力继续照顾她吗?30天内就能发现问题,当时为什么不停止供应养份,让她自然死亡,谁分配到这个小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现场此起彼落的是抱怨声。   “没有我们,人类根本长不大。”这话在机器人之间流传。   “没有我们,机器人根本只是机器人。”这话流传在人类之间。   从她未来模拟影片,部长看出来,笨小孩被虐待了,连申诉都不会,所以他希望找一个自愿者,自愿就甘愿,甘愿的话,照顾品质就好。   “先听听我提供的几个条件给自愿的人类妈妈,再做最后决定。首先,照顾过程当中若是小孩本身生理结构出问题而死亡,人类妈妈不被追究任何责任;其次,人类妈妈是这个小孩永远的妈妈,不管她未来成就如何。另外,为了照顾这个小孩,人类妈妈随时可以提出任何改造本身身体的计画,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达成人类妈妈的要求。”   部长话才说完,现场气氛转为热烈讨论,部长说中人类妈妈一辈子的梦想。   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依照自己的意思,更改身体任何一部份结构,不必经过一次又一次计划审核手续,最后还不一定核准。   但是模拟影片也告诉了他们,笨小孩,问题多多,挑战性太大了。   三天后,阿伦带回他的女儿,那个不一样的笨小孩。   阿伦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当人类妈妈了,做完这一任,依法他可以提出退休申请。这辈子照顾许多孩子,回想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或许因为回忆无法延续现状的关系吧。十二年相处时间,孩子一旦离去,永不回头,终是有情似无情,不一样的孩子,一样的结果,也许这个完全不一样的孩子,能带来完全不一样的句点呢。   没想到,笨小孩如模拟影片,需要花比一般小孩加倍的时间和精力照顾,而且效果还不太好。为了这原因,阿伦回到生产他的原生工厂做部份身体改造,一般机器人都是每日休眠三小时,他改为不需休眠。   如同以往照顾的每个孩子一样,阿伦在咪咪能与外面接触的时候,带着咪咪到外面散步和其他小孩互动,只是以前阿伦带着孩子外出时,头抬的老高,他所教出来的孩子,比起别的小孩,什么都快。   走路快,牙长得快,话说得快,识字快,数学上的加加减减学得更快,总之,就是聪明反应快。   可是,咪咪,却成了强烈对比,她,什么都慢。   走路慢别的小孩两年整,牙齿要长不长的,说话没语法,除了阿伦,谁都听不懂,其他方面更不必说,每次出门,阿伦总是垂头丧气回来,尤其今天看到小咪咪两年的孩子,竟然已能识字读书做简单算术,气得回到家连煮饭都懒。   “妈妈,妈妈。”咪咪拉着他的手叫他。   “做什么?”阿伦头一次口气不佳态度不好对咪咪说话。   “妈妈,妈妈。”   “不要一直叫妈妈,学着多说一点话吧,你要做什么?明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是的,你只要说一个字,我都能猜出你要讲的一整句话,别人呢?谁跟你打哑谜,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沟通,早晚饿死,给我好好学说话。”   话虽如此说,阿伦仍进到厨房,从锅里舀了一碗十六宝粥放在咪咪面前,他当然知道,“妈妈”两个字代表“妈妈,我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整句话。   自从有了咪咪,阿伦花不少时间研究做菜,让咪咪的三餐,既有营养又不需要动用太多咀嚼力道就能吞下去,她的牙齿功能不太好。   可是这碗粥毕竟不是万能粥,对于咪咪的智力以及其他大小肌肉能力提升,没什么帮助,她,和其他孩子比起来,依旧是一个笨手笨脚笨头脑的笨小孩。   阿伦一直不懂,像咪咪这种小孩,打从用孕育箱代替母亲的子宫之后,再也不曾出现过。孕育箱里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受到良好监控,一有问题,立即处理。照理,咪咪是不该被留下来的。   部长每年和巡回访视员一起到阿伦家探访咪咪,咪咪一见部长,没人教,自动叫他一声爷爷。   打从他当人类妈妈到现在,从没见过部长到任何一个人类妈妈家里访视被照顾的小孩,咪咪是第一个。   这两件事,阿伦一直找不到答案。   想当然,十二岁的成年知识会考,咪咪没考过,所以不能回到原生父母的家庭和获得一个陪读机器人,阿伦继续当她的妈妈。   阿伦只有在咪咪上床睡觉前,伸出双手对他说“妈妈亲亲。”这句话的时候,暂时忘了后悔、抱怨和辛劳,毕竟以前照顾的小孩,从没人对他如此亲密,愿意亲亲他冰冷的脸颊,也愿意他那没有温度的唇靠到他们的脸上。   咪咪完全当他是一个真正的妈妈。   说时间是最无情的,并没有冤枉它,沮丧挫折抱怨欢喜,都不会叫它停下脚步。二十年,一样速度一样过去,咪咪和同一批孕育箱的聪明小孩一样,二十岁了,但是身分证上登记的年龄级数,五岁。   阿伦在咪咪做完二十岁最后定案心智测验以及生命状况评估后,想起自己的生命期限因为24小时无休眠而缩减不少,因此申请了第一次延老二十年。   人说,癞痢头儿子总是自己的好,阿伦想,笨人也有笨人可以做的事吧,最起码,不需要花太多脑力的事,咪咪可以应付。   于是阿伦趁着部长探访咪咪的时候,请部长帮咪咪找一个工作,部长答应了。   却在上班二个小时后,被退货回家。   同事拿一张纸要她copy,她却拿了那张纸去泡杯coffee,结果是办公室地毯全换新,因为上面都是咖啡渍。   于是第三件没答案的事出现了,咪咪将来要做什么工作?没工作,她很快会被社会淘汰,道理和恐龙被淘汰一样,无法适应。   咪咪学习笨又慢,新知识却来得快又急,阿伦为了应付咪咪的教育,在咪咪三十岁生日时,申请第一次扩增记忆体容量,获得允许。   咪咪现在身分证上年龄级数是7岁,出去外面买东西,还是常常被骗。   别人买蛋一公斤三十二元,她呢,一百元买回一公斤。   走了个骗子,来了个小偷。   有时候一百元还买不到一公斤的蛋,因为碰上个小偷把她身上的钱偷走了。   “怎么比机器人还好骗呢?脑筋比机器人还不会应变,你喔,真是名副其实的笨小孩,现今社会,容不下笨人的,咪咪,将来你要怎么办喔。”   咪咪四十岁了,阿伦心头有三个疑问,部长心头也有块石头,有件事该做而他一直没做。这事拖得越久就越难做,你怎能对一个开口叫你爷爷的人下手呢?不违法不代表不违良心,毕竟他不是上帝啊。   和阿伦同期出产的人类妈妈,全退休,只剩下阿伦还在工作岗位上。   咪咪依旧是一个笨小孩,基础认知没一样会,1+1等于2是背出来的,1+2等于多少就不会了,没人知道该如何教一个笨小孩读书。不过生活自理方面,她学得还不错,她学会做十六宝粥,洗衣打扫整理家里,年轻的人类妈妈带着小孩到阿伦家串门子,她会请客人坐,端水果饼干和帮忙照顾小孩,让阿伦和客人尽情聊天。   人类妈妈最喜欢带小孩到阿伦玩,家的味道,除了阿伦家,谁家也没有。   咪咪四十岁的时候,阿伦要求为咪咪做第二次生命状况评估,阿伦拿着咪咪的生命评估表,申请第二次延老。   “延老只能一次,已使用过,不能再用。”   阿伦看着第二次延老申请被驳回理由,亲自登门找设计师。   “不行就是不行,你的机种当初设计就是只能延老一次,机器人提出延老很难获准的,你已是特例。奇怪了,之前的设计师没告诉你吗?虽然你只能有一次延老,但是延老期限不被限定,当时你为什么不把时间延长一点呢?”   某些方面,阿伦觉得自己换咪咪一样笨,第一次延老时,为什么不延四十年,五十年,甚至于一百年呢?   阿伦一直没提出退休申请,身为一个无法独立的小孩的妈,根本没有退休的权利,甚至于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阿伦的老终究敌不过他当初整天不眠的设定,他常常不由自主进入休眠状态。咪咪以为阿伦现在才懂事睡觉,所以当阿伦睡着了,咪咪会把该做的事做一做,然后守在阿伦旁边等他醒来。   “咪咪,我死了,你怎么办呢?他们会不会….?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早死,没想到,都怪我的十六宝粥,它真的给你营养也给你长寿啊。”阿伦每次醒来总是抱着咪咪伤心大哭,没一滴眼泪,别忘了,阿伦是旧机种,没眼泪的。   “妈妈不要哭,你帮我擦眼泪,妈妈哪里不舒服?肚子吗?脚吗?手吗?还是头呢?要不要吃药?看医生了吗?”   咪咪这一串话让阿伦哭得更伤心,你我代名词,她一直弄不懂,也不管阿伦掉不掉眼泪,看到阿伦大哭,她拿张卫生纸在阿伦脸上擦呀擦的,卫生纸擦老半天,还是干的,她也不在乎。   阿伦额头上出现over前一刻,他对咪咪说。   “妈妈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工作是适合你的,只是妈妈一直没找到,不过没关系,人的最后权限是在上帝手上,如同人类握有机器人的最后权限一样。”   然后,机器人生命监控室,阿伦的生命直线出现不到一小时,支解人员已进到阿伦家开始打包阿伦。   咪咪一旁哭着说。   “不要砍妈妈的手,不要拔妈妈的脚,妈妈的头掉下来,妈妈会痛痛。”   部长抱紧咪咪,否则工作人员根本无法顺利拆除阿伦。   “爷爷,妈妈不见了,咪咪也要去呢,为什么?咪咪会煮十六宝粥了,妈妈吃饭饭。”   四十年前故意留下咪咪,为了一个叫“人定胜天”的实验,无所不能的人啊,具有修补一切做坏的东西。现在证明实验失败,部长还是无法下决定,是否要做一件四十年来一直没做的事。   就算要做也是要在家里做吧,当天部长把咪咪带回家。   几天后,部长把带了四十年一直没有使用的针筒丢进垃圾桶里,辞退本来在家照顾他的机器人。   在一个什么都讲求快快快的世界,唯有老人和笨小孩什么都慢慢慢,所以这两种人,很合。   重听的老人和说话毫无语法的笨小孩,鸡同鸭讲,他们一样讲得很快乐,所以这两种人,很合。   十六宝粥的营养和不需咀嚼力道就能顺利吞咽,92岁的老人和笨小孩一样喜欢,所以这两种人,很合。   他和咪咪之间,有太多太多很合的地方,于是,他决定留下咪咪,代替他的老年陪伴机器人。   现在,部长家是所有老人最喜欢来的地方,大家都说,部长家才有家的味道。机器人的照顾,为照顾而照顾,咪咪呢,她是用心用感情照顾一大群爷爷。   笨小孩是不懂血缘关系怎么回事,她把阿伦当妈妈,自然把部长当爷爷。   笨小孩既然分不清你我代名词怎么用,当然就没有你我的概念,所有的老人,通通是她的爷爷,她一般的爱。   “咪咪,我终于找到一份适合你做的工作了,老人陪伴者,相信我,你会是最抢手的陪伴者,没一个机器人比得上你。”   部长的话是真的,因为排队登记要咪咪当陪伴者的名单,一长串。   阿伦说的一点都不错,真的有一份适合咪咪的工作。   一个有心的错误造成无心的好结果,假如有人问部长,若一个月内发现有问题的孩子,到底留或不留,部长一定会摇摇头说,去问上帝吧,他,没有答案了。   【完】 《笨小孩》 作者:刘碧玲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刘继安 - 证据.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证据》 作者:刘继安 正文 证据   他真是外星人吗?   王新教授从不相信什么飞碟、外太空人之类的传说。这天下午,当那个发光的圆盘忽然出现在沙漠尽头的天际,并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向考察队营地飞来时,他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浩瀚沙漠中特有的海市蜃楼幻像罢了。他丝毫也没在意,埋下头去继续研究那个编号为JA-10的古文物——也就是被杰西·库柏先生称之为本世纪全世界考古学界“最惊人发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金属玩艺儿。几分钟之前,它忽然时断时续地闪烁出某种极为奇特的光,叫王新教授着实大吃一惊。可惜的是,当天边那个发光的圆盘已经飞临营地上空时,他却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王新听到外面有人猛然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喊:“快看,飞碟,飞碟!”便立即丢开“JA-10”跳出宿营车。脚一沾地他就立刻惊呆了:不是什么“海市蜃楼”,千真万确,一个闪闪发光的飞碟,正在考察队营地上空盘旋!   日籍考察队员今村久保赤裸着上身冲向中央空地,刚才的狂喊就是他发出的。与王新教授不同,他是一个“飞碟迷”,日本“UFO”业余研究者协会”的成员,而且一向固执地认为那些驾飞碟光临地球的“外太空人”是充满敌意的。瞧,此时他居然紧握一支双简猎枪,显然要想阻止头顶上的不速之客在营地降落……   联合考察队的营地是用十多台特制的工程车和生活车围成的。正在午休的三十多名考察队员都跑出了车厢,惊愕万分地注视着那个发光的大圆盘,那个曾被全世界的报纸无数次耸人听闻地报道过的怪物。其实它完全不象记者先生们笔下所描绘的那么神秘恐怖,那么荒诞不经。的确,它的外形犹如两个扣在一起的盘碟,但通体没有舷窗,也没有舱门,顶上显然有天线、观察器之类的装置……除了它那特殊的飞行方法之外,很难说再有什么神秘莫测之处。   “砰——!”   今村久保手中的猎枪突然响了,沉闷的枪声打破了戈壁沙漠的寂静,可惜毫无作用。飞碟若无其事地仍在今村的头顶上缓缓旋转着继续下落。只有十米了!今村倔强地叉开双腿站着纹丝不动,退壳,重新装弹,再次举枪瞄准圆盘的底部……   “危险!快离开!王新教授如梦初醒,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扑将上去,将今村连人带枪一起抱住,就地一滚,一下摔出七八米开外。   飞碟的底部喷出炽热耀眼的一团球体,确切地说,是某种光与火的混合体,慢慢向地面降落。热浪袭人,砂石飞溅,高低不平的沙砾地面被削出一块镜面似光洁的圆形平面,紧接着飞碟的肚子下面伸出三只金属支撑架,宛如人类发射的月球探测器在月面着陆一样,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面上……   今村久保吓得面色灰白,自己如果缓走一步,必将被飞碟底部喷出的炽热火焰化为灰烬!   几十名考察队员们都躲到各自的车辆后面去了,只探出一张张惊恐而好奇的脸来。飞碟稳稳地停住之后,飞碟底部看似光洁无缝的壳体上突然启开了一道小门,一架小梯慢慢放了下来。   “外星人!外星人要下来了!”今村久保神经质地高叫起来。   王新教授一言不发,紧咬牙关,脸色苍白,紧盯着那金属梯和洞开的舱门,告诫自己无论看到什么样的可怕形象,也不要害怕不要惊慌。既然真有外星人光临,那他宁愿相信人家对地球生物是友善无害的……   瞧,他终于下到了地面,一个与我们地球人毫无两样的……人科动物,一样的头,一样的躯干和四肢。当然,他没穿什么耐克体恤或彪马牛仔裤,而是从头到脚都罩在厚实的宇航眼之内,就跟美国“阿波罗”太空探测船上的宇航员一样的打扮。   他站在那里,环顾四周,然后举起了手臂。他身后的飞碟立刻重新喷出火柱,旋转着离开地面,垂直上升,在营地上空旋了一个大圈,接着就象被人掷出去的游戏飞盘似的,飞速消失在茫茫天际。   看来,他对周围的汽车、躲在汽车后面的人们既没有敌意,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兴奋之类的情绪。倒是那些万分惊愕的考察队员们自己发生了混乱,有人在呐喊,有人抱头逃窜。然而,他丝毫也不理会他们,竟拖着沉重的步伐,笔直地向王新教授藏身的汽车走来。   王新在一瞬间僵直不动了。那人整个脑袋都罩在头盔里,使他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他凭“第六感官”感到那头盔上的护目镜闪射出束束蓝黑色的光,给他以十分奇特的印象。突然,一个意念在他热烘烘的大脑闪过:快、要保护“JA-10!”   他不顾一切地飞快扑进车厢,奔向工作台,双手把那个冰凉的古物紧紧护在了身下。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个身着笨重宇航服的“外星人”,已跟着他上了车!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王新问道。   不速之客站定了,开始解头盔。王新恐怖地用双手捂住了双眼——他不知道他将看到一副有多可怕的面孔。然而他终于忍不住放下双手时,又不禁大吃一惊:头盔里露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眼冒激光口吐毒焰的牛头马面,而是一张与他、与他的地球同类几乎完全一样的人脸。更叫他吃惊的是,这个人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现代汉语。   “先生,请别害怕。虽然我来自一个极其遥远的星球,但我决不会伤害你们的。”   王新的神智虽然非常清醒,但他仍有一种置身梦幻的恍惚感。他下意识地哺哺发问:“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当然不。”这个奇怪的“外星人”居然笑了,“你看,你的朋友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   王新哗地推开车窗。果然,营地上刚才的一片混乱此时完全结束。刚才情绪最激动的久保先生,此时竟抱着双臂,平静地与杰西·库柏先生交谈着什么,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一切竟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万分的惊愕倒使王新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科研工作者的理智、客观、冷静和天生的好奇,终于使王新教授完全恢复了镇静,并以罕见的勇气,开始面对眼前的这个“事实”:“这么说,你真的是‘外星人’吗?那么好吧,我代表我们地球上的全人类,欢迎你。”   “谢谢。”这个人形生物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从本质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什么外星生物,而完完全全是你们的同类——地球人。瞧,我的外形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阿,真不可思议!”王新又一次发出惊叹。“就算这样吧。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一种异样的光,伸出手臂笔直地指向桌上的“JA- 10”文物,声音激动地说:“我是为它而来的!”   被迫秘密合作这支庞大的中、日、美三国联合考古队是在顺利完成罗布泊边的楼兰古城的考察研究后,沿着新疆境内数千公里的古“丝绸之路”,来到牙通古孜镇附近的“精绝国故址”的。这里简直是一片沙的汪洋,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白天气温高达五、六十度,夜间甚至又可降到零度以下,其环境之恶劣,并不亚于月球或者火星。然而,茫茫沙海中兀然而立的一处处断墙残垣,被风化剥蚀成小土包的古烽火台以及依稀可辨的城廓遗迹却清楚地表明,这里曾是水草丰盛、牛羊遍地并且房舍成片相连的一座人丁兴旺的古城!那末,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些繁荣一时的古城灭绝?使驼铃悦耳、人声喧嚷的“丝绸之路”断了人迹?   这正是联合考古队此行要探究的秘密。   由于有人造通讯卫星定位、空军直升飞机中队运送给养以及沙漠工程车代步,考古队沿着早已被沙海吞没的古“丝绸之路”长途跋涉数千公里后,顺利到达了“精绝国故址”。在这里,他们发现了两件极不寻常的东西。   首先是一具古尸。男性,年约四十岁左右,金发高鼻凹眼窝,具有典型的古罗马人的一切体貌特征。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栩栩如生,从里到外没有一点脱水干缩,肌肤、毛发、骨骼完好如初,就跟昨天才去世一样!他被命名为“JA-9”。   他是在“精绝国”效外西南方向数公里之外的一个沙丘上被日本专家用一种特制的探测器发现的。最叫人奇怪的是他没用任何棺椁之类的葬器装殓,完全是给“软埋”在十多米深的沙子里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JA-9”在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既没有腐化成灰土,又没有被酷热炙缩成象“楼兰女尸”那样的木乃伊?   这个谜还没解开,紧接着又有了第二个重大发现。在距“JA-9”发掘现场一百米左右的地方,那架极为灵敏的探测仪接收到了一个奇怪的电磁信号。小型推土机削平了十数米的沙丘仍一无所获后,王新教授从营地调来了装有大功率挖掘机的工程车。   当长长的液压挖掘臂掏出一个深达三十多公尺的大坑时,那个无比奇妙的“JA-10”   就出上了。   它看上去是一根碗口粗、约一公尺长的金属圆简,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异常沉重。   原以为几个身强力壮的考察队员就可以把它抬上地面,结果却不得不动用了工程车上的16吨起重设备,才勉强将它弄出沙坑,而且钢缆竟还拽断了两根。然而,它到底是什么?又来自何处?   “我猜想,这也许与‘外太空人’的某种活动有关!”“UFO”迷今村久保首先提出了这个富有想象力的假证。   “你能证明吗?”王新教授问。   “唉,你又来了!”久保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又挠挠脑袋,不吭声了。   的确,这个推论几乎是无法证实的,因此它被轻易搁置到了一边。大家都讲究实际,当然还是先弄清“JA-10”到底是什么,才能推测其它。消息迅速传到了北京、东京和华盛顿,三国文物考古科研机构决定立即增派物理、化学专家,带上专用电磁、电波方面的尖端设备赶赴新疆……   没想到,新增的科研力量还未到,飞碟和这“外太空人”便捷足先登从天而降!   幸好,除了降临地球的方式方法外,这个“外星人”跟平常人几乎没有区别,甚至语言沟通上也绝无障碍。这使得王新和他的接触变得自然多了也容易多了。当然仔细观察他的外形,还是有些特别之处的:他的头颅和五官似乎具有世界上白、黄两大人种的特点,体型又具有黑种人的强健、灵巧——这是他脱去笨重的宇航服后王新教授才发现的。他说为了不在营地中引起混乱,他应该象考察队员中的一个那样出现在大家中间。因此,他得向王教授借一套衣服……   王新大吃一惊:“怎么,你还不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亲眼目睹了你从天而降?”   “亲眼目睹是一回事,记不记得又是另一回事。”这个强健而英俊的男子神秘地说,“目前我只想跟你一个人打交道。”   “好吧,我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的态度的。”王新将一套西装和一套工作服扔给了他,悻悻然地说。   恰在这时,今村久保先生的叫声就在车外响起:“王教授,你快来,又有了新的发现!”’那个“外星人”闻声立即躲到暗处去了。王新冷笑一声,跳下车跟着今村走了。   所谓“新发现”就在营地旁边的空地上.正好是刚才飞碟降落和飞走之处。只见那里的沙地上赫然出现一大块正圆形、光可鉴人的玻璃体!王新一惊之后,马上明白了这是什么。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地说:“今村先生,这就是你的推论的有力证明啊——刚才那只飞碟降落时喷出的高温高热熔化了沙子形成了这种石英玻璃体……”   “飞碟?什么飞碟?在哪里?”   今村久保惊奇地扬起了眉毛,脱口而出。然后,他仰起头,兴趣盎然地在空中四处搜寻。   这下又轮到王新万分诧异了:“你是怎么回事?是你刚才第一个发现它的呀,今村先生!你还用双筒猎枪朝它轰了一下呢!”   今村久保从空中收回目光,愣愣地望着王新,不知所措:“王教授,你是在……   说梦话吧?”   王新不吭声了,他径直跑上五号车厢,就迫不及待地大声问道:“库柏先生,你刚才亲眼看到了一个外星人从飞碟上下来,是吗?”   库柏奇怪地扬起眉毛:“你说什么,飞碟?外星人?”   王新焦躁地打断了他:“库柏先生,你仔细想想,就在一个小时前,飞碟从天而降……”   库柏先生凝神思考片刻,然后抬起头,友好地拉拉王新的手:“王先生,根据心理学原理,长时间在沙漠里孤寂地生活.往往会产生某种幻觉……你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两天,是吗?”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王新捧住脑袋,从心底发出呐喊。   他刚想到这一点,脑子里立刻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别再去询问谁了。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把刚才的记忆从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抹去了……   王新下意识地猛然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外星人”的脸庞在自己的工作车车窗边一闪而过。他马上想到了意念传感、心灵感应一类的观念……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回到车上,王新就恼怒地问他,“想要控制我,以及这里的一切吗?”   “不,绝对不。”   “那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存在?”   他苦笑了一下:“纯属偶然的原因——刚才我降落时碰巧发现那个‘JA-10’在你手中。它对我至关重要……王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望着他诚挚而恳切的目光,王新教授尽管心里积聚起了一万个难解的疑团,但终于还是彻底软下心来。沉吟片刻,他问道:“我该怎样帮助你?”   “首先,我在这里得有一个合法身份,”他答道,“等我开始工作后,你就会逐渐明白一切的。”   “那么,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在取得合法身份之前,你可以暂时叫我‘JA-11’吧。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我真能算得上是一个‘出土文物’呢……先生,我恳求你暂时为我的出现保密,否则,很可能我们什么问题都难以得出正确的答案……”   一切都需要证据这个“JA-11”很快就有了一个“合法身份”。   尽管很不情愿,但王新教授现在不得不单独与这个自称“同类”的天外来客打交道了。用生物电场消磁的方法轻而易举就抹去了所有人大脑中的记忆,那么谁知道他还会施出什么厉害的“法术”呢?王新可不愿意某天早晨被人发现不明不白地死在某个沙丘下面……再说,现在他的伙伴们中有谁能相信他的话呢?看来除了与他合作之外,别无选择。   运送一批用于专门研究“JA-10”的先进科研设备的直升飞机,上午飞抵沙漠中的考古队营地。王新教授瞅准了这个机会,将这位不速之客带到了现场并加入了装卸设备的行列。在一片忙乱中,谁也弄不清楚这位陌生人到底是飞机上的工作人员还是营地本身的考古队员,因此谁也没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直升飞机升空离去后,王新又马上将他带到一号车上,介绍给了考古队负责人赵龙奇教授。   “这是吴杰民先生,新来的古文物鉴定专家,也是我的朋友。他刚乘直升飞机赶到。”   吴杰民倒确有其人,他是王新的同学和朋友。发现那个奇特的金属圆筒JA-10后,王新曾致电邀请他参加考古队并获得批准。因吴杰民正在欧洲讲学,一时还不能成行,王新便暂且让这位天外来客先冒名顶替上再说。考古队都是由各国科学家组成的,彼此并不很熟悉,谁也无心去探究谁的来历,因此有空子可钻。   “好,欢迎你,吴先生。马上开始工作吧。”   下午,直升飞机又载来了一位高能物理学家、一位电磁专家和一位材料力学专家。加上王新教授和他的这位朋友“吴杰民”,五个人当即组成了一个专题小组,专门研究那个奇特的“JA-10”号出土物。这时候王新教授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吴杰民”先生拒绝与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握手,而且小心翼翼地避免踉谁靠得过近,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是为什么?   一切都需要证明!回到现在由他俩共用的三号车上,王新有意识地向他靠近,并且想瞅机会触摸一下这个自称是“同类”的人,是否有跟自己一样的肌肤、肉体。但“JA-11”似乎早已觉察到了他的内心活动,灵巧地闪开了,并且彬彬有礼地说:“王先生,请不要靠近我,行吗?”   “可你得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你有可能对已确认的事实重新产生怀疑和动摇,从而影响我们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合作关系,最终阻碍我们共同把一切都搞清楚。”   “哦,这么说,你并不是全知全能?”   “吴杰民”发出一丝苦笑:“我要是能做到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来打扰你们了!   ’”   对奇异圆筒“JA-10”的研究很快有了进展。突破性的观点,就是由这位“吴杰民”先生首先提出来的。他指出:制造JA-10的确实是一种特殊合金,它的成份合有几种目前地球上从未有过、但在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上预见到会有的重金属元素,亦即“钱后元素”。新来的高能物理学家奥托先生和材料力学专家胡静女士用带来的尖端仪器进行了光谱分析和一系列现场实验,果然证明了“吴杰民”的观点。   既然当今地球上连制造这个玩艺儿的元素都没有被发现,那么JA-10显然来自地球以外的太空了。根据这个逻辑,科学家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飞碟、外太空人。   “下一步将要证明,它是你的飞碟扔下来的,是吧,我的朋友?”趁其他人都不在场,王新教授悄悄问“吴杰民”。   “不,不是。”他摇头否认道,“你忘了,我正是为了‘JA-10’才光临地球的呀。正是由于‘JA-10’的引导,我才找到你们这里来的……那天正发出一种光,记得吗?”   “啊,我明白了!”王新恍然大悟地叫道,“JA-10是一个通讯信息发射器!”   这一点也很快被新来的日籍电磁专家井原先生证实了。“JA-10”由于构造特殊,能够持续发出一种电磁信号;它载有大量信息,本又是一个超级储能装置,并形成特殊的电磁场。   如此高超的技术,显然出自某种远比地球人类更为高级的智慧生物——研究小组内所有科学家一致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不对!”   没想到,那位“吴杰民”先生神情激动、态度坚决地提出了反驳。“作为科学家,地球人类的杰出代表,先生们,你们为什么要固执地认为外星球生物就一定会比我们地球人高明呢?”他居然有些忿忿然了。   “那么吴先生,您说说现在世界上有哪家工厂能制造这种通讯发射设备?”奥托先生嘲讽地问。   “现在当然不能,”这位特殊人物激动地转向他的反对者,“那么过去呢,比如两百万年之前?”   过去?科学家们面面相觑。现代高科技都无法办到的事,逞论“过去”?这简直是个常识性逻辑问题嘛。大家友善地哄笑起来,只有王新一声不吭。不太喜欢说话的井原先生这时也忍不住插话了:“两百万年前地球上根本没有人,只有猿类呢,它们连最简单的石器也不会制造……”   “吴杰民”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王新注意到,他退后了几步,离他们更远了些,然后道:“是的,那时候古猿的一支缓慢地进化、发展成了现代人类。然而,有没有另外一支由于某种得天独厚的原因而得到迅猛发展,进化成比现代人智慧得多的人类呢?   我认为这是肯定的!”   王新教授突然明白了点儿什么,虽然朦朦胧胧的。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巴,才没冲口而出喊出什么来。   研究室里又陷入一片静谧。毕竟都是些杰出的科学家,即使不相信但也能容忍某些异想天开的“异端邪说”。美国专家奥托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吴先生,我非常欣赏你的想象力——我们毕竟在这里发现了一些极不寻常的东西。同时,我个人也非常愿意成为改写人类……不,地球发展史的参与者。但是,一切都必须用事实来加以证明。吴先生,你能么?”   这位“吴先生”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新教授便再也按捺不住,替他朗声答道:“我想我们能。一定能!”   短短几天内,考古队的各项研究连续状得重大进展:古人类学家杰西·库柏先生根据新的研究小组获得的成果,终于找到了那具古代男尸历时千年而没有干枯、腐烂的原因——正是“JA-10”持续发出的某种特殊电磁波形成的强大磁场作用,才使他死后两千多年仍栩栩如生。但他的身份还是一个谜。   对“JA-10”本身的研究更有了惊人的发现:它内部储存的大量信息有可能转换成光电信号,再变成可视图像在荧屏上放映出来!我们将看到什么?这个发现鼓舞着奥托先生领导的专题研究小组,他们废寝忘食地着手改进仪器、设备,发誓一定要亲眼看到“JA-10”肚里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吴杰民”先生自然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研究之中。人们惊异地发现,这位有些与众不同的先生并非只会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他在具体的技术操作上,也完全是个高手!事实上,小组的实际指导者和负责人不知不觉已由他取代了奥托先生。   至于那位情绪受激动的年轻人今村久保先生,近来一直在狂热地研究他的“新发现”——那个由飞碟底部火焰烧结成的玻璃体。他本来自作聪明地认为那是古代“精绝国”的某个冶炼工场,但最近不知怎么突然改变了着法。他急匆匆地跑去找到了王新教授,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激动地低声道:“王教授,我终于发现你是正确的——古代人的陶器窑或者青铜冶炼工场的加热技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足以使沙子烧结成玻璃的高温……只有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有一艘外太空人的飞碟,降落到过这里!”   冒名者突然失踪在王新的提倡下,研究重点转到了“JA-10”储存的可视信息上了。这项工作现在正式在“吴杰民”的领导下进行。他那不同凡响的思维方式和准确、迅捷解决种种技术难题的高超手段,早已使大家叹服,但与此同时人们的疑虑也与日俱增。考古队总负责人赵龙奇教授对王新说:“我简直怀疑,你的这位朋友仅仅是文物鉴定专家?”   很快,一套破译“JA-10”的秘密的图像显示系统装配出来了,只差一台普通的显像荧屏了。一封急电发往乌鲁木齐的大本营后,直升飞机迅速将一台带数控电脑的工业用彩色电视机运到了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   叫王新教授又惊又喜又怕的是,那位真正的吴杰民博士,竟然出人意外地同机到达!   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当吴博士向赵龙奇教授作了自我介绍后,王新瞥见赵龙奇象被电击似的愣了一下。随即他非常老练地镇定了下来,若无其事地与吴杰民握手寒喧。直到将他安顿了下来之后,赵龙奇才将王新拉到一边,望望左右无人,便厉声问道:“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事到如今,王新知道再也隐瞒不下去了。他无限惆怅地说:“有人冒名顶替了我的朋友。”   “谁?”   “一个乘飞碟降临的外星来客!”   赵龙奇惊讶万分地瞪大了双眼。   “走,到我的车上去。”王新不想再白费口舌。   三号车上,那个假“吴杰民”没有在。但王新轻而易举地从他的狭小住室内,找到了那件笨重的白色宇航服。赵龙奇此时已完全不能保持他的老练和镇静了,诧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赵龙奇才重新恢复了常态。他对王新说:“这事我们确实还得暂时保密……”   “我担心保不住啊,”王新忧心忡忡地说,“说不定就连我俩此时的谈话,也在被人监听呢……”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似的,“咣当”一声.车窗外突然发出一声响,吓得两位教授毛骨悚然。他俩立即跳下车四处搜寻,果然见一条黑影迅速向苍茫暮色中遁去。是谁呢?   与赵龙奇分手之后,王新教授马上去十一号车上找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吴杰民博士。吴博士是个性格开朗、喜欢绕舌的“唠叨鬼”,没等王新开口,他劈头就滔滔不绝起来:“你知道吗,我这次到欧洲讲学,并不是讲什么考古发现,而是被请去讲咱们的国粹——易经、八卦和阴阳五行的……我用超级电脑研究易经研究了五年,得出一些异乎寻常的理论,把一批欧洲科学家都给震慑住了啦。有人甚至说可以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别说了!”王新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了他,“老吴,有人在冒名顶替你?”   “什么?谁敢冒名顶替我?”吴杰民一听就炸了,甩开王新的手,“谁,他是谁?我马上跟他对质!”   对质?王新突然眼睛一亮。拉起怒气冲冲的吴博士就走。   然而他绝没想到,他们二人找遍了整个营地,查访了每一辆宿营车,后勤供应车,都没有发现“JA-11”——那个假“吴杰民”的踪影。   当天晚上,王新教授回到工作车上,又发现JA-10丢失了,他心中焦急,知道这又是天外来客干的,一直无法入睡,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午夜三点钟光景,他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惊醒……   叫声是从五号车上发出的。古人类学家杰西·库柏先生住在那里。   霰弹射穿的秘密杰西·库柏,五十三岁,华盛顿自然博物馆研究员,国际知名学者,作为古人类学家,足迹遍及五大洲,但参加联合考察队到中国工作,他还是第一次。这位先生性格孤僻,不苟言笑,喜欢独自钻研一个专题,甚至连助手都不要。考古队其他人都是两三个合住一个宿营车的,但库柏先生却坚持要独自占用一个车厢。鉴于他的声望和古怪的个性,总负责人赵龙奇便满足了他的这个要求。   不过自从那具两千年前的古尸被发掘出来后,库柏先生便自愿将古尸搬上了车,腾出A室保存它,自己搬到了原先作为工作间的B室住下,被今村久保讥为“情愿跟死人睡在一起,也不喜欢多跟活人打交道”。不过,一个与各种稀奇古怪的标本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夫子,你还能指望他没有怪癖么?   的确,每天除了定时去生活车吃饭、傍晚独自一人去某个沙丘边散散步,库柏先生几乎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潜心研究那具死亡长达20个世纪却仍栩栩如生的男尸。   他拟定了第一个研究专题,那个埋在古尸旁的金属圆筒“JA-10”发出的奇特电磁波和力场,到底是如何作用于古尸的细胞从而使它保持生前的状态?要弄清这个问题必须进行医学解剖,然而这是大本营严令禁止的。但是库柏先生仍抵挡不住巨大好奇心的诱惑,决定违反禁令偷偷干……   就这样,在真吴杰民博士到达营地,假“吴杰民”失踪的这天下午,他将自己关在工作车里,开始解剖“JA-9”。当他那把锋利的柳叶刀在古月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呵,好痛!”   库柏吃了一惊,他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当他再次举起解剖刀时,又传来一声:“别……别这样!”。库柏定睛一看,那具古尸睁开了湿漉漉的沉重眼皮,无神的眼珠死死瞪着他。   库柏吓得魂飞魄散,木头似的呆望着。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度惊恐的惨叫,抱头拚命窜出车厢……   王新教授急如火燎地第一个赶到,接着几乎全队的人都匆匆奔来了。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圈,注视着这粹然“复活”的JA-9.赵龙奇教授俯身听了听,听到了JA-9微弱的心跳,轻声问道:“你是谁?”   JA-9再次睁开眼睛,咀唇翕动着:“奇普星……”还没说完这句话,他又叹口气,便昏迷了。   紧接着,外面有人发狂地敲打起车窗来,同时他们听到了焦急万分的喊叫声:“赵教授;快去十号车,又出事了!”   当失踪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假“吴杰民”——那个自称编号为JA-11的天外来客回到十号车厢里时,他手中正拿着JA-10,埋伏在车里的今村久保先生,端起猎枪向他步步逼近,咬牙切齿道:“为什么盗走JA-10?”   赵龙奇教授率领众人急急赶到,他们两人还在紧张对峙着。真吴杰明一把抓住假吴杰明,厉声问道:“你说清楚为什么冒名顶替我?”   “王教授,是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你来告诉今村先生,告诉大家我到底是谁吧。”   “他是一个外星人。”王教授说罢,如释重负。   除了早知内情的赵教授外,所有人都惊呆了。今村久保手中的猎枪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恐惧万分地瞪大了双眼,叫道:“不,不,你不是……”   假“吴杰民”从一台仪器桌下,默默地拖出了那件沉重的宇航眼,当的放在桌上。   “还需证据吗?好吧,”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毅然抬起头来,“今村先生,现在请你向我开枪,你们就不会再怀疑了。”   说着,他站到了远离仪器、设备的车厢角落里。王新教授下意识地猛扑上去,挡在他身前,迎着枪口高喊道:“不,不!别开枪……不能打死他!不能用这种方式证明……”   “没关系。”外星人诚恳地说。   被连续的混乱和一个个哑迷弄得已快失去理智的今村久保,一把推开了王新教授.几乎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双筒猎枪轰然作响。   在场的每个人都亲眼看见,一束极细小的钢珠霰弹成扇形飞速射入那位奇人的肚腹和胸膛。工作眼上顿时出现密密麻麻冒烟的小洞,但他果然安然无恙!霰弹穿透他的身体后,他换了个位置,于是人们看到了他背后的车厢木板被击穿,还有些钢珠霰弹嵌在了木板里。   “现在该相信我是‘外星人’了吧,诸位?”他弄媳了身上的青烟,苦笑了一下,“唯一要纠正的概念是:我实际上应该称做‘在奇普星上定居’的地球人……”   众科学家仍然迷惑不解。奥托先生想起JA-9的话,便脱口而出:“什么是奇普星?”   “一个非常遥远的星球。你们也知道,所谓JA-9也是一个奇普星人。两千年前,他乘座飞碟来到地球,不幸又染上了‘疱疹’,他找到了以前的发射场地,用JA-10的电磁力场将自己保护起来,等待营救……”   “这就是你到地球来的目的?”   “对。”   “奇普星人又是怎么回事?”   “奇普星人是现代地球人的表兄弟,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地球上现代人类的远祖,是生活在一千多万年的南方古猿,这是你们现代教科书上的常识。很正确,然而它却又很不全面。因为南方古猿事实上还有另外的一支,完全被你们忽略了。这其实是一支最优秀的种属,在体力、智能上都比发展成现代人类的那一家优秀得多,至少早三百万年进入真正的人类阶段,并且高速发展成高度现代化的文明社会。”   室内一片神秘的静谧,听到如此荒诞怪异、离经叛道的高论,科学家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但他们谁也不会否认,他们已有了浓厚的兴趣。   “这么说,你是他们那些‘史前超人’的后裔罗?”今村久保忍不住发问。   “请暂时别岔开正题。跟今天的文明社会一样,‘史前超人族’当时也遍布五大洲,他们最强烈、最一致的愿望,就是征服太空,邀游宇宙,占领别的星系、星球。”   “等等,我问一个问题,”井原先生冷静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在场的都是考古学家,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史前超人族’的任何遗迹呢?”   “灭绝了,彻底灭绝了!就在他们的事业发展到顶点,也就是在距今约一百万年前的时候,一场全球性的灾难毁灭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不对!”一直默默不作声的王新教授,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猛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留下了证据!就是我们今天发掘到的那个‘JA-10’,对不对?”   “哈哈,王教授,您真比别人聪明……还是让我们接着谈吧。当时的‘史前超人族’雄心勃勃地一心要想成为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主人,完全忽略了对地球的保护与爱惜。因此,你们今天所遇到的工业污染环境、生态平衡被破坏等问题,其实早在一百万年前的地球上就发生了,而且更严重得多。”   说到这里,外星来客将手中的JA-10与电子显示器材接通,继续说道:“你们看吧,这就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报复!”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幅令人怵目惊心的画面:满目疮痍的大地、狂烈的沙暴、污染的河流海洋、倾颓的城市,特别是那种“疱疹”患者的痛苦,更使人惨不忍睹!他们的肌肉一块块脱落、骨骼一节节断裂……   天外来客长叹一声:“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史前超人族’终于作出痛苦决定——放弃地球,向别的星球移民。……”   “哦,我明白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你们当年的火箭发射场?”今村久保问道。   “是的。”   “JA-10就是留下的信息储存器?”   “对,那个奇普星人就是回来取它的,可是却病倒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实体呢?”王新教授认为现在应该是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我是由‘反粒子’结构组成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吴杰民博士,忽然开口了:“也就是‘阴性物质’吧?”   “对,现在请真正的吴博士谈吧,他的话更有说服力。”   吴杰民对自己热衷的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事实上,宇宙间的一切,最终不过是由两种东西构成——阳性物质和阴性物质,所谓‘阴阳相生相克’是也,阴、阳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转化的。当物质以超光速运动时,就成为‘反物质’,也就是‘阴性物质’,它只存在于多维空间中,在传统的三维空间里,就像这位天外来客,会无形、无质、无量!也就成了‘隐身人’。”   “这能够证明吗?”王新教授又冒出一句“口头禅”。   “我这次重返地球,不就是证据吗?”天外来客微微一笑。   “哦!”王新惊叹了一声,大家也如梦初醒。   “可是你重返地球,不是要抢走我们的JA-9和JA-10吗?”库柏有些忿忿然了。   “决不给你!”今村久保叫道。   天外来客尴尬地摇了摇头。   “还是给他吧。”一直沉默的赵龙奇教授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们是考古学家,而他们是一对大活人呵!”   “JA-9可以带走,但JA-10必须留下!”王新教授实在舍不得放弃对JA-10的研究。   “朋友们,JA-10除了你们已知的神奇作用外,还有一样更特殊的功能。”天外来客诚恳地说,“它是把我和奇普星人带走的必需装备。”   “为什么呢?”   “利用它强大的力场,把‘反粒子’和‘正粒子’湮灭成新物质,回到奇普星后,再分开成单独的个体。”   众科学家更是呆若木鸡,但也无法阻止了。   “好吧。”赵龙奇终于拍板定案。   “谢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天外来客两眼含着热泪,向科学家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拿起JA-10和宇航眼径直向五号车走去。   片刻之后,外面营地上就响起了人们惊讶而兴奋地高喊:“快看,一只飞碟!飞碟来了I”   科学家们全都翘首张望。   果然,一只来自外太空的碟形飞行器,巳飞临营地上空,照例盘旋几圈后,徐徐降落在营地外的沙丘上,情形与二十多天它第一次光临时完全一样。每个人都感到了强烈的闪光,感到了某种无形的电磁压力波穿过自己的脑际,就在这一瞬,所有当时看到过它的人,记忆力全部突然恢复了……啊,它早已来过一次!   这时,从五号车上走下来一个身穿宇航服的“太空人”,从头盔里望去,他有着奇普星人的脸庞,但他的声音,却是假“吴杰民”的:“再见了,朋友们!”   科学家们张口结舌,惊异地注视着这个似乎是神话中的“怪物”,这个“反粒子”和“正粒子”湮灭而生成的人走上飞碟。   飞碟恋恋不舍地盘旋了三个圈,然后飞快地消失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中…… 《证据》 作者:刘继安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卢军舰 - 过年.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过年》 作者:卢军舰 正文 过年   2000 第7期 - 校园科幻   几年前一位科幻前辈曾经对我说,所谓科幻,更大意义上是要探讨和找寻人类在未来生活中的感受。   《过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经过了再次“诺亚方舟”而重生后的世界,两个少年一起从一张“2045年春节联欢晚会实况”的光碟中探寻“春节”、“过年”意义的故事。   事实上,《过年》这篇小说还存在一些毛病,缺乏鲜活而有表现力的细节,平铺直叙使行文拖沓,但是这样的题材构思在校园科幻中是不多见的。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并不是一篇规范的作文,你只需要做好题材、构思、语言或者细节这几方面中的任何一点,下一期校园科幻里登出的说不定就是你的作品。   我收到的稿件中,很多涉及环保,已经觉不出什么新鲜感了,而《森林的眼睛》给了我不同的感受。我想,这篇小说最大的特点是生动。流畅而初具个人特色的语言运用,细腻而独到的描写把小女孩对自然生活的渴望真切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感人至深。朋友们怎么看呢?   栏目主持:文瑾   ------------------------------------------   一道亮光突然刺入眼睛,我不由得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树木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苍翠。我看了一下手中刚才晃眼的东西,背面赫然印着“BL”,一看便知是诺亚方舟上的东西。噢!原来是父亲生前从方舟中带出的一张激光碟。现在,这种东西已经很少见了。   晚上,我已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实在闲得无聊,看到了桌子上搁着的中午发现的光碟,我将它稍微处理了一下,把其中的内容转到一张聚原子放射片上,很快墙上显示壁上便出现了经过计算机处理的碟上的内容。首先是一排字《2045年春节联欢晚会实况》,一会儿,我便被这很少见到的表演所吸引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铃声骤响,原来时钟发出警告:该睡觉了。我抬头看了下钟,啊!已经是夜里1点多了。明天还有好多的工作要干啊!没办法,我只能命令自己关掉计算机赶快睡觉。   庆幸得很,昨晚虽然睡得很迟,但到现在,我已经将一天的工作干完了。看了下时间,已是中午12:30了。我叫来我的私人助理——吉米,这是一位能完全照料我的生活,而且能替我处理部分业务的智能型机器人。向它交待了中午吃什么,它便高兴地出去购物了(虽然现在任何东西都可在FP网上购到,而且送货上门,但这位机器人先生却喜欢去街上溜达)。   吉米走后,我赶快继续欣赏昨晚看了一半的节目。突然,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于是我急忙将“春节”一词输入计算机,寻求解释,可是机子上的灯光不断闪烁,而且机子还放出一首钢琴曲。我知道这是计算机在自动连接FP网寻找答案。终于,灯灭了,显示屏上却出现了“此为无路径执行命令,经多方查询,无法解释”。唉!我不由诧异了,像这种情况是很少出现的。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据我推测这必定指的是这个节目的名称,而且从晚会的规模来看,这个节目也应该是很盛大的。虽然晚会中多次提到“春节”,可是,父亲从未对我提起过呀!   当我出生时,地球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发达,充满生机与绿色。在这二十多年中,新生的人类,特别是在攻破了上上一辈留下的关于超微观世界中能量的运用及如何无污染地利用这一难题后,地球上的科技发展才如日中天。20年——就将地球变了一番模样。现在的地球,甚至已找不到20年前的影子了。   在今天这个世界上,特别是在经历了地球毁灭的那一场劫难之后,存活下来的新人类,已将环境与自然看成了最宝贵的东西。   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给我讲述他从他爷爷那里听到的事情。在诺亚2号中,父亲的爷爷给父亲描述地球21世纪中叶时曾是那么的美丽与富饶,但由于人类对自然问题不够重视,自21世纪后期开始,厄尔尼诺现象更加猖獗,海水水位日益下降,树木每天都大批枯死,大气中供人呼吸的氧气根本不够维持70亿人口的生命,淡水资源的衰竭始终困扰着人们,特别是大批核反应堆的泄漏更加剧了环境的严重恶化。   等到人们从盲目的发展中清醒过来时,一切都晚了。悲剧已无法挽回了,人们一天天地感到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幸亏有识之士意识到了人类不能就这样灭亡,应该延续下去,于是将人类目前的技术成果、文化知识等通过宇宙飞船送上了月球。最后科学界的人士以及地球上的人民又都投入了最后的一项工作,这与以前那种盲目的发展不同,很快人们便造出三艘分别可容纳5万人的生命持续船,分别为诺亚1号方舟、诺亚2号方舟以及诺亚3号方舟。这三艘宇宙飞船是人类智慧最伟大的产物,上面有产生能源的装置,能维持约200年也就是两代人的时间,还有大量的树种、动物的DNA。不知为何我父亲的爷爷竟从那70亿人中幸运地被选中了。父亲还说:他爷爷说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便是在诺亚2号起飞的时候,他透过玻璃壁,看到船外无数的脸,那时,大家的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不见了往日的虚伪与客套,隐去了昔日的欺骗与狡诈,只能体味到向往与期待。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人性”一词。   终于有一天,太空中的无数望远镜,测知到地球上已经宁静了,那个持续了上百年的天昏地暗、气候失常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且据资料可知地表面的土壤更适合植物的生长,淡水以及海洋均达到可生存状态……父亲说那时这个消息如同炸弹一般使整个方舟都沸腾了,我们要重返家园的呼声持续了好长时间,而且通过玻璃墙也可看到地球慢慢地变蓝。在要离开月球的那几天,人们纷纷在月球上留纪念,父亲只是将一颗树种放在了月球的一粒石子下。   重返地球后,大家对于地球狂热的态度无法形容,父辈们利用了方舟上保留的高科技使地球一天一个样变化着。很快人类便在几十年中改变了地球上没有生命的景象。在大家严格信守的“环境—自然—生存”这一公约下,自然也给了大家回报:一年四季早已正常,花儿、树木到处都是,各种自然保护区中动物快乐地生活着……这很多虽然来源于科学技术的神奇,如动物克隆技术、植物加速生长技术,但若没有自然的配合也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如今人类与自然已和谐为一体了。   “嘟——嘟——嘟”一阵门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索,我起身走到门前看到门上显出一位漂亮的黑发中国女孩,下面有她的信息:   Linda   王婧(中文名)   血型:O(非混血儿)   体重:55Kg   身高:1.67M   血压、脉搏一切正常。   我一阵惊喜,在如今这个到处都是混血儿的世界里,能遇上一位和我一样的非混血中国人实在很不容易。我赶快打开门,请她进来。她做完那番没有必要的自我介绍后,我还以为她是来签订关于什么协议的——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可我正纳闷她为何要亲自登门时,她却问我道:“你刚才在FP网上查询关于‘春节’的解释?”“是的。”我点头。   她又说:“其实我也很想查它,而且我也有一点资料,本来刚才想通过FP网给你,但我想你也肯定有关于它的一些东西,不然你就不会找它了,于是我便来打扰你了。”我笑了笑说道:“你真聪明,不必客气,我确有一个来自诺亚方舟上的‘古董’,给你。”我把那个光碟给了她。   她接过后看了看问我:“能用下你的计算机吗?”“当然,请随便用。”我笑着说。   打开后,她满脸惊奇,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找到的那张光碟与这个内容完全相同,都是2045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是呀!这确实很不容易——方舟上一般很少有两个内容完全相同的这类东西。   我们又一同坐下看起来。   突然门开了,原来吉米回来了,它指着显示壁嚷着说:“昨晚看了一夜,怎么今天又看上了?”我装作厉害的样子对他说:“快去做饭,别唠叨了,做些好吃的,今天有客人。”吉米咧咧嘴转身进了厨房。   王婧笑起来:“你的机器人还挺有意思的!”我也笑了笑说:“没了它,让我一个人生活,还真不行!”   我们同时又发现了这台晚会还多次提到“过年”一词。我通过电脑查找“过年”一词,同“春节”一样,还是没有关于它的资料。但此时我们确信“春节”是一个节日,而且我们也怀疑“过年”可能就是过春节。   “我们送走充满果实的一年,又迎来了充满希望的一年!”放音器中传出主持人的这句话。   “元旦!”我与王婧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我想元旦大家都知道呀!这也确是一个大的节日呀!但春节怎可能就是元旦呢?而且父亲以前在谈及“元旦”这个节日时,他也没说春节与元旦是一回事呀!   王婧突然转过身,将“元旦”一词输入计算机。很快答案便出来了:按世界通用历法太阳历也称阳历计算,一年中的第一天即一月一日就是元旦。   “这谁都知道呀,阳历是世界公用历法,一月一日即是元旦。”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突然王婧转过了身,我透过那深黑的眼睛看到了她露出的惊喜之光。她问我说:“春节是古代哪个国家的节日?”   “当然是咱们中国呀!”我脱口而出。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连声说:“对了,对了。”   王婧解释说:“既然春节是中国的节日,而根据主持人的话,这个节日也是一年的第一天,那么只要知道中国的另一种历法,也就知道了春节。”   “对、对、对,你真是太聪明了。”我惊奇地望着她,不由得拉起她的手跳着说道。她的脸红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赶快放开她的手,我为自己的失态而低下头。   “可惜呀!”她终于打破沉默。   “可惜什么?”我急忙问。   “虽然我是个地道的中国人,惭愧的是我却对中国的历史一点也不了解,可惜我不知道另外一种历法呀!”她说。   她这么一说,我这个中国人也不由得脸烧了起来。突然我想到了计算机,我赶快提醒王婧。   对呀,怎么把它给忘了呢?”她又高兴起来了。   很快,答案便出来了:古中国的一种历法——阴历,全年为354天或355天。由于平均每年比太阳年约少11天,所以在十九年里设置七个闰月,有闰月的年份全年383天或384天。又据太阳的位置,把一个太阳年分成二十四个节气,便于农事。纪年用天干地支搭配,六十年周而复始。这种历法源自夏代,所以又称夏历。   “成功了!”我们两个欢呼起来。   “先生们,女士们,该吃饭了。”吉米来了,我们都笑了,吉米也不知为何傻傻地笑了起来。匆匆吃完饭,我们便紧接着通过计算机算出还有21天就是春节了。   于是,我们将春节一事在FP网上宣传开来,得到许多人的赞同。并且我们准备在我们新人类历史上过第一个春节。   很快,春节便到来了,世界上很多人都过年了。   这个年虽然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但我请来了王婧一同过年——她已成了我的好朋友。这时子夜12点的钟声响了,计算机的灯不停地闪了起来,各种祝福信件不断地传来。   这时窗外忽然一片明亮,透过窗外看到了天空中一行绿色的字在白花的簇拥下闪闪发光,王婧读道:“环境、自然、生存。”原来是离子焰火点燃了。顿时各种音乐鞭炮响了起来,奏成了一曲“过年了”。   何守政 图 《过年》 作者:卢军舰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吕翎 - 猎杀者2049.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猎杀者2049》 作者:吕翎 正文 猎杀者2049   “把手中的枪交给下一代,然后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古老咯尔格部谚语   一   梅利兹荒原或许已经不再是荒原了,它成了一片海,沙砾之海和死亡之海。这儿一望无际地堆砌大大小小的石块,来自沙漠边缘的风将这些班驳的岩石风化得伤痕累累。干涸的河床里点缀着荒原生物白森森的骸骨,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成为出没在这一带的危险的猎杀者们的天然掩体。   梅利兹荒原的成因至今尚未定论。有人猜测它是核战争的牺牲品,然而戈壁上的石头里却找不到超量的放射线。事实上,在繁荣一时的人类社会走向衰退的同时,大自然的伟力便塑成了这一带荒凉的地貌。   安克伏在一块巨岩的缝隙里,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目光随着已步如射程的猎物缓缓移动。映入眼帘的是两个人形生物,安克暂时还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属于人类还是狡诈的潜伏者,但他们身上没有咯尔格部的印记是可以肯定的。无论他们是两类中的哪一类,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   安克端起枪,M—8狙击步枪狭长的枪身如一条毒蛇般地伸出岩缝。安克对准其中那个高大男人扣动了扳机,猎物哼了一声,像一捆稻草一样倒了下去。安克略转动了一下枪身,使准心对准了下一个,可是他忧郁了一下,放下了枪,因为他看到跌坐在那个男人身旁的不过是个已被骇呆了的小女孩。   安克飞快地从岩缝里跑到猎物身边,那里应该有急需的食物和水,或许还有弹药,可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不禁大失所望。这两个人都是衣衫褴褛,身边连最起码的水壶都没有一个,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进这荒原腹地的。   安克为他们没有武器而疑惑着。子弹准确地穿过那男人的太阳穴,他可能没有感到痛楚便死了。他不像猎杀者,安克有些害怕,猎杀者是枪不离身的。的确不像,谁会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执行猎杀任务。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部落的标记,安克脑中灵光一现。莫非他是潜伏者?   安克抽出腰刀,在尸体的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刀,血涌了出来。这并不能说明问题,现代仿生机械多有造血系统。安克用刀剖开他的肌肉,剜出一块浸透了血渍的腿骨,是骨质结构,没有金属支架,安克松了一口气,他不是潜伏者。潜伏者的外表和人类没有一点区别,这使活动在各地的人类猎杀者不得不极为小心对付这些可怕的敌人。   安克想起了那小女孩,回头一看,她还是呆坐着一动不动,她被吓坏了。   安克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你们是什么人?”   小女孩惊魂未定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好像一簇枯萎的野草,蓬乱地散在脑后,眼睛灰蒙蒙的,深深地凹陷下去,小嘴紧紧地抿着说不出话来。   “你从哪里来?”安克提高了声音,语气有点凶巴巴的。小女孩颤抖着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迪斯埃瑞镇。”   迪斯埃瑞?安克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地方了。哦,那是机械们的聚居地,安克回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难道他们是……   “我是奴隶,阿克巴老爷的奴隶。”小女孩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气,可惜是一种仇恨的神气,眼光冷冷的,看得安克心里一阵冰凉。   他们竟真的是奴隶!猎杀者拯救的目标!安克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亲手杀了一名历尽千辛万苦逃离地狱的奴隶。他想起了临行前父亲的嘱托和酋长信任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神像面前所发的要拯救人类的誓言。安克懊丧极了,这个可怜的人,本来他应该逃出生天了,可惜功亏一篑。   安克用柔和的目光看了那个小女孩,带她走吧,总不能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何况自己欠她许多。在走几天,应该就有水源了,现在的水两个人喝,省者点也够了。   安克看了一眼西边急速坠下的夕阳,把一只手伸给小女孩。她站了起来,抓住安克的手。   二   安克在一块避风的大岩石后燃起一堆篝火,把一块烤熟的肉仍给小女孩。她接过肉,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啃着。跳跃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冒着火星,将两人的影子拖出好长。   安克咬了一口干涩的肉块,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有名字吗?”   “埃尔琳。”   “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爸爸?”   “不,他也是阿克巴老爷的奴隶。”   安克抬起头,他一点也不怀疑,这个“阿克巴”是机械中所谓的贵族了。这批该死的钢铁怪物,安克咬牙切齿地想着,竟敢驱使人类为奴为婢!他恨不得一口咬碎他们的钢筋铁骨,然后用大熔炉送他们回地下去。   埃尔琳低声说道:“历姆叔叔和其他人杀死了阿克巴老爷的守卫,我们逃了出来。出镇的时候,一个人,我们管他叫潜伏者,对着我们开了枪,其他人都死了。历姆叔叔把炸弹塞进那人的嘴里,把他的头炸掉了。于是历姆叔叔带着我到了这儿。”   “那根本不是人,是裹着人皮的机器。”安克想到那个历姆是个多么勇敢的战士,自己竟然射杀了他!安克心里一片黯然。   “你是……猎杀者?” 埃尔琳怯生生地问。   安克惊讶地看着她,说:“是,我是咯尔格部猎杀者2049号。” 埃尔琳双手抱着膝盖,不说话了。眼里冷冷的眼神再次如荒原上刺骨的寒风一样侵入安克的肌体。   安克试图使她说话,但终于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孤僻的孩子,便放弃了努力。她是他想到了许多。十年的猎杀生活把他的心早已磨平了,十年里他除了在拯救一个努力时和他说过几句话外,其他的交往就只有瞄准,扣动扳机,将子弹送入猎物的要害。   戈壁滩的星空远比稠密的城市来得明朗。月亮暗了许多,那是星罗棋布的人工建筑在月球上的阴影。安克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妹妹,若她还活着,也有埃尔琳这么大了。安克忽然觉得家乡熟悉的那一切如电影般地闪过,酋长的面容依旧是那么明朗,旧时的伙伴都已张大成人,强壮有力的胳膊抡着各式工具上下翻飞着,林间小溪里,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惊动了躲在灌木丛中的小兽,它们伸出一只只小脑袋,然后三蹿两蹿到茂密的树冠上。   安克发现自己是多么怀念家乡啊!尽管当初生活在那儿时总是向往外面城市的繁华,盼望着能在漂亮的金属构成的城市里玩耍。可是每一个孩子都被告之,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人类,若要想走出去,你必须作为一名战士,带着手中的枪,去夺回曾经属于人类的一切。   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星球上,人类的机械的战争已经持续了8个世纪。800年前,第一台感性化计算机诞生了,接着越来越多的机械突破了理性思维的束缚,他们像人一样思考,拥有比人类更为强悍的躯体。不久第一个自由机械居住区成立了,这些进化了的机械要求拥有和人一样的权利和地位。随着机械居住区的不断扩大,它们对能源的需求量日益增长。人类却不能容忍一群金属来和他们争夺资源使用权,矛盾的计划终于导致全球性战争的爆发。756年前,特德克电脑成功地指挥着它的机械军团在亚平宁决战中击败了人类的主力,并顺利地控制了全球绝大多数的地方。在城市里,机械对未及时撤走的人类进行大规模有计划的屠杀。同年特德克在机械生物工程方面取得重大突破,这使得事态向不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部分机械用人类的神经系统和肌肉组织武装了自己,他们的行动更加灵活,反应也更加迅速。   残余的人类躲进深山老林里,他们丢失了大部分科学技术和知识,几乎倒退到了原始社会,过着衣不遮体、刀耕火种的日子。唯一得到不断更新发展的就是武器,现在如同人类命根子的武器。   人类四个部落中最完整的鄂美尔部退入了落基山脉,喀尔格部撤进了长白山区,其余两个散居在亚马逊的热带雨林中。今天鄂美尔军队在美洲中部和强大的机械军团的美洲军日夜撕杀,以争取美洲大陆上为数不多的矿产资源。苦撑了几百年的鄂美尔部人口已从14亿下降到2.8亿。士兵们呐喊着穿着兽皮,端着激光枪冲锋陷阵,以血肉之躯去阻挡机械军团的无敌坦克。   而各部落间的竞争也在激烈进行着,人们往往为了一丁点能源而自相残杀。部落中最优秀的青年,被派往机械的后方——非洲大陆。这些睿智而刚勇的人携带着最精密的武器,游荡在机械的控制区里。机械们对此也作出了反应,派出了大批潜伏者来袭击人类战士。所以他们不仅要猎杀钢铁躯体的机械,还要躲避凶悍的潜伏者的追杀。特别是近年来潜伏者的中枢芯片升级,使他们更加理智而富有人性,人们往往无法从自己周围把他们识别出来。然而最危险的还是来自不同部落的猎杀者,一旦相遇,便铁定只会有一方存活下来。   安克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他低头看到埃尔琳已经睡熟了,便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上。他是个白种人,也许曾经是鄂美尔部落的人。不可能。一定是她已成为奴隶的父母在迪斯埃瑞生下了她。安克有时对永无休止的猎杀有一种无奈感,但他告戒自己猎杀机械人是一个永恒的使命。这不光关乎自己,甚至影响到人类的命运。人在山林中野草一般地顽强生长出来,就应当去生存。可是机械人,没有生命的机械竟然占有了全部,反而把人赶进了蛮荒地带。   仇恨重新点燃了安克心中的火焰,哪怕面前上特德克电脑,他也要把他一脚踢开。 《猎杀者2049》 作者:吕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廖舒波 - 您好,异星人陪聊.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您好,异星人陪聊》 作者:廖舒波 正文 您好,异星人陪聊   【生】   这是个夏日的午后,对面大楼的玻璃墙反射耀眼的阳光。孕妇拉住窗帘,皱了好几下眉头后,艰难地起身,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您好,异星人陪聊。”   “好。”孕妇突然失控了,“好好好好什么好啊!我都快被累死了,竟然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话筒那边静静地等她喊叫完,才缓慢地说道:“看来,你似乎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她生下来呢?”孕妇开始泣不成声,“要知道……她,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我!”   “是你?我有些不明白。”   “一个……副本,一个快速克隆体。”孕妇压低声音。   “价钱应该不便宜吧。”异星人似乎明白了,毫不惊讶,“胚胎培养,后期的激素注射还有记忆蛋白质和神经元移植,应该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还好。”孕妇说,“我曾经是个经理,有些积蓄,而且,我选的是五年型。”   “五年型,就是婴儿出生后五年就长到二十二岁水平的技术吧。”   “不,是三十岁。”孕妇说,“我在黑市里买来的技术,可以,稍微做些修改。”   她说完这句话后,电话那边久久地没有了声音。很久之后,她才听见异星人一声轻微的叹息:“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那么信任我的人了。”   “那是自然。”孕妇不知不觉恢复了经理的强势,“用人不疑。”   “既然如此,你一定非常想跟我说说——”异星人说道,“一些故事,一些原因吧?”   “嗯。”   “选择这项技术的原因,还有放弃孩子,另一个你的原因。”   “这样做,是因为一个很可笑的理由……我累了,我太累了,每天起床,我都感到一阵烦躁,今天又要重复昨天的生活。骂下属,和客户赔笑脸,对上司的任何意见都要点头称是,真奇怪,我已经工作快十年了,可前段时间,第一次觉得,对工作从未有过的讨厌。”   “很多人都这样。”   “一天应酬完,我喝多了酒,昏昏沉沉,心情却丝毫没有好转。于是,我拨通了一个短信里的电话,平时我以为是骗钱的那种。那边是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原本,我只想逗逗这些骗子,然而,在跟他通完话后,我的酒突然间就全醒了!”1   “他说的就是快速克隆技术吧?”   “虽然很久没有关注过科技方面的内容了,但我并不是个科盲。”孕妇说道,“即使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我也听得出,他没有扯谎,他说的一切,都是有科学理论依据的!只是实行……只是以前没人敢实行而已!”   “不得不说,您是位勇敢的女性。”   “你是指我尝试这项技术吗?”孕妇说,“实话告诉你,我原本也不打算做的,可那个低沉嗓子的男人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太诱人了——他说,‘你不想让这个孩子代替你做那些工作,自己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初听起来是不错。”异星人说,“可是有很多问题啊。”   “那时的我也是这样,问了一串问题‘她跟我总有不同吧?’、‘她愿意这么做吗?’、‘她会不会有一天突发奇想,把我整个都代替了呢?’。”孕妇说,“那人笑了笑,把我引到一个房间里,让我看一个静静躺在激素注射罐里的男孩子。他在静静地沉睡,样子和那人一模一样。低沉嗓子的男人把手伸进去,拨开男孩浓密的头发,在他光亮的头皮上,我看见一串号码!”   “号码?”   “是的,号码。男人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快速克隆体身上,都有这样一个号码,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用这串号码,就能分辨出哪是本体,哪是克隆体了。‘当然了。’他说,‘这件事你必须对克隆体保密’。”   “然后你就接受了?”   “为什么不接受呢?”孕妇高声反问,“你不知道,我那工作,是多么的无聊,多么的烦,简直就要把人活活憋死!”   “可为什么又想放弃呢?”   “你不这么觉得吗?有一天……不是现在,可能是十年后,可能更久,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这个孩子也会像我一样,感到厌倦,不想工作,然后她也会拨通那个电话,也会找到那个男人,也会怀孕……也会生下一个新的我!就像是链条!”   “也不一定。”   “谁能保证不会呢?证据呢?”   “这……”异星人语塞。   “我真的好矛盾啊!”孕妇又一次大喊起来,用力撕扯身边的窗帘,“生还是不生呢?不用工作当然挺好,可一想到在我这里,那条链条也会一直延续下去,我,我就……”   异星人只能柔声安慰她。   他不知道,也无法看到,就在那里,在玻璃幕墙上,映出孕妇头顶。   在那里,有一串号码。   【老】   “抓住他!”“不要跑!”   异星人浅淡的梦被一阵喧哗打破,之后他又听见几声粗哑的嘶喊,其中还夹杂一个尖细的哭声,听上去稚嫩又可怜,异星人知道,小区里的这条路上是有些年轻人,专门欺负上学的小孩子为乐。   “他们父母不管吗?”异星人嘟囔。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些人随身携带X设备,能随心所欲地生成面部各部分的皮肤,换句话说,孩子看见的,监控器拍到的,可能和本人的样貌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样一来,想找到犯人需要消耗很大的人力物力,警察们也是有心无力。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您好,异星人陪聊。”   “您,您好!异星人……叔叔。”   异星人笑了:“啊,早上你没事吧?”   “早上?嗯,已经没事了,咦,叔叔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住在附近。”异星人说道,“你没事我很高兴,小朋友,请问你也需要聊天吗?”   “是啊,我想和叔叔讲讲我的……爷爷。”   “好的,叔叔非常乐意听。”   异星人笑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像个幼儿园老师,被人全身心地信任着。   “我爷爷……很老了,多少岁我不知道,反正是很老很老了,老到头发白了,脸已经是皱皱脏脏的了。可是啊,他不喜欢别人说他老,如果有人叫他‘老人家’、‘老先生’什么的,他会马上瞪起眼睛来骂人,太可怕了!”   “我爷爷也是这样的。”异星人说,“很多老人都是这样。”   “他现在可好了,不用上班,也不用写作业,整天只需要看电视就好了,只是他看电视也不好好看,看上那么一会,就站起来去找遥控器,其实遥控器就在他手边,要不就是到处找眼镜,其实眼镜就架在他鼻子上。对了,他还不能出门,一出门就找不到家了。”   “老年痴呆症吧?”异星人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病吗?”孩子说,“妈妈不喜欢他,爸爸也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他只喜欢我。他给我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还有好吃的东西,都是爸爸妈妈不给我买的!”   “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是很喜欢他给我买的东西了,可我不喜欢跟他说话!因为啊,他每次说的都是那些东西,他是怎么当兵的,又是怎么在几个城市来回跑学散打,还有怎么当上教练,又怎么管那些学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还要讲了又讲,要是我要跟他讲什么啊,他只会‘哦,哦’的,什么也不懂!”   “再正常不过了。”异星人安慰她。   “一个月前,我上学时被几个人欺负哭了,他们抢我的书包,还把我的发带摘下来,丢到地上,踩得脏脏的。他们全身都包着铁一样黑色的皮,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是什么样的。那天我没上学,我哭着回去了,告诉爷爷,他气极了,全身都在抖。他握紧拳头,出门去了,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   “哦,他买回好东西安慰你了吧?”异星人说,“也应该,我也最恨欺负弱小的人。”   “不!跟平常不一样,他碰都不让我碰,而是整个塞到床底下。趁他不注意,我偷偷钻到下面看了,可床底下黑黑的,又有老鼠,我赶快又跑出来了。我只看见那个盒子上,有个大大的叉号,像是老师批错的一样。”   “是X吧。”异星人说,“X设备。”   “过了几天吧,我又碰上了那些黑黑的人,他们叫我交出零用钱来。就在这时,一个很年轻的大哥哥从旁边路过,他一下子跳过来,三下两下就把他们打跑了。我想跑过去谢谢他时,他却自己就倒在地上了,我吓死了,问他要不要叫救护车,他只是摆摆手,慢慢地扶着墙走了。”孩子顿了顿,“我一直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车,谁知道他刚上车,就大声骂起来‘你们这些人,怎么没一个给我让座的!’,可他差不多是车厢了最年轻的一个。”   “我大概猜到了,那个人是你爷爷吧?”异星人说道,“他用X设备改变了样貌……”   “又说对了,叔叔。”   “孩子,我得告诉你,老人和孩子,简直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生命,你不能要求他做的每件事都让你满意。”异星人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你爷爷很失望。”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孩子仿佛在电话那边拼命地摇着头,“我只是想问叔叔一件事,嗯,这件事我连爸爸妈妈都不敢说……”   “尽管讲吧,我听着。”   “就在那天之后吧,黑铁人们再也没在这条路上出现过,大概,是爷爷把他们全部赶跑了吧。问题是,在上个星期五,另外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也在欺负人的家伙出现了!”   “哦?谁那么大胆子,快告诉你爷爷。”   “不是别人……就是我爷爷啊!”   “怎么回事?”   “他……忘记自己原来到底是谁了!”   “啊,可以理解。”异星人叹口气,“X设备,这种东西,模仿生成的假皮实在是太逼真了,一不小心,还真容易把自己当成另外的人——特别是老人,更容易陷进去。”   “不是这样,你错了,叔叔!”   “哦?”   “原来那些黑铁人都逃了以后,爷爷变得很不开心。”   “当然,他不能再做你的英雄了啊!”异星人接口,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你爷爷开始又当英雄,又当犯人?”   “就像今天早上,他化妆成坏人,抢走我的零用钱,应该是明天,他就会以另一幅面孔出现在这里,和蔼地对我说‘小姑娘,你的钱我帮你拿回来了。’,这几天都是这样。”孩子声音低下去,“可这几天爷爷他非常开心,有事干,让他非常开心。”   “那么……”   “每天都要装成被欺负的样子,真的好难受啊。”孩子说,“我该不该爷爷说个清楚,还是继续装下去呢?异星人叔叔,能告诉我,哪个答案是对的吗?”   异星人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回答。   “哪个对——只有等你老了,才能知道啊。”   【病】   嘎吱一声,汽车刹住,叶韵踉跄地走下车,司机叫住她,她忘了付钱。   她独自一人,走进小区,走进漆黑的楼道,在家门前掏出钥匙,手却停下了。   很久,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听筒里富有磁性的声音:“您好,异星人陪聊。”   叶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并没有放下电话:“请问,您需要倾听吗?”   “是的。”叶韵咬了咬牙,“现在我很……怕。”   “有害怕的事情其实是件幸福的事。”电话那边说,“因为大部分人害怕的是失去。”   “……这话说的真好。”   “能说说您害怕失去什么吗,女士?”   “是我老公。”叶韵说道,“哦请别误会,不是出轨,也不是第三者插足,而是……病。”   “我很抱歉,是绝症?”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是绝症,我反而会很高兴。”叶韵苦笑,“问题是,是种怪病。”   “我听过很多怪病,他们不致命,却能毁坏整个生活。”   “是这样没错。”叶韵说道,“事情还要从昨天下午说起,我丈夫让我给他递个苹果,可我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那里只有个大榴莲。当时我都快笑死了,要知道,结婚三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错话啊!”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   “我逗他,‘要什么,再说一遍?’,他咬咬牙,看起来想了很久,可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苹果’。我这时才明白,他不是在跟我玩,真出事了。”   “然后你们去了医院?”   “嗯,十几分钟后,我们已经站在医院的候诊室里了。我紧张得上蹿下跳,在其他人看来,比起老公,我更像个焦急的病人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大概,那时我已经直觉到我的生活会因此改变了吧……”   “这到底是种什么病?哦,很抱歉打断您了。”   “病毒性失语症。”叶韵有些艰难地重复,“我现在还能记住那医生冷冰冰的脸,这是朊病毒引起的,什么,不懂?就是疯牛病一样的,不要紧张,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只是他以后很难说出准确的词来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老公以后都会像今天下午一样。看见的是榴莲,心里想的是榴莲,说出来却依旧是苹果。”叶韵说着突然有些哽咽,“以后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   “我听说过朊病毒。”异星人耐心地解释,“它会把感染者大脑中原先建立的蛋白质构象打乱、破坏,还有,重组。”   “重组?”   “没错是重组。”异星人说,“朊病毒虽然名字里有病毒,但它的本质还是蛋白质,最终会形成自己的一套构象和应急机制……”   “这,太深奥了……”   “实在抱歉,我早该换种通俗易懂的说法。”异星人说道,“看起来您丈夫现在说话颠三倒四,实际上,是有规律的,就像今天,他以后只会把榴莲叫做苹果,而不会把它叫做香蕉。”   “医生好像也这样说过。”   “只要您愿意花一点时间,很快就能摸清他说话的规律的,听起来有点像密码破译,不是吗?”   “……你好像知道很多。”   “这个……”异星人撒了个谎,“我有做过研究。”   “算了,你从哪里知道的,与我无关。”叶韵的语气里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疲惫来,“我只想问一件事,就是这件事让我害怕。”   “请尽管说。”   “假设,好吧,就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开始用别的女人的名字来叫我……”叶韵说道,“我该怎么说服自己,这只是病呢?”   异星人愣了愣,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怕苦,不怕浪费时间,不怕听不懂他的话——但我只怕这件事。”   说完这句,叶韵适时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嘟——嘟——”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几天后,一辆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小区楼下,一个满脸疲惫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同样,他也被司机叫住了。   在楼道的黑暗里,他拨响了妻子前几天拨过的号码。   声音依旧充满磁性:“您好,异星人陪聊。”   “我该怎么办?”男人嘶声喊道。   “别着急,您慢慢说。”   “我的妻子打算去做志愿者,也就是实验品!”   “是什么样的实验?”   “在脑子里植入朊病毒。”男人咽了口唾沫,“实验以后,不管我喊哪个女人,她听到的都会是她的名字……这不就是病毒性幻听症吗?自愿去得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搞不懂。”   【死】   每当打来电话的人疲惫至极,异星人总会想法让他们稍微精神一点。   就像今天,电话另一边仿佛是一只蚊子在哼哼,似乎随时会咚的一声磕在桌子上睡着。这样并不是陪聊的好状态,异星人想,于是他先问了几个问题:“请问您从事什么工作?”   “医生。”   “是什么医生?内科?外科?或者是牙科?”   “法医。”那人说,“不过我学过很多年的临床医学,做过内科医生,后来也做过牙医,现在又转行了,也算是什么都懂一点吧。”   “这我就很奇怪了。”异星人说,“打电话来的有不少医生,大多数是为了……没能拯救病人的生命,法医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不是吗?”   “我的情况,”法医苦笑,“恰恰相反。”   “难道说,你要……”   “或许是谋杀,或许不是。”法医说,“有些事情,并不按照我们想的来定义的。”   “哦?有趣的说法。”   “有趣?不,我倒觉得,‘定义’——实在是麻烦,麻烦透顶。”法医说道,“比如我问你,什么是‘人’?你给‘人’下个定义吧。”   “这一下还真难回答。”异星人笑,“大概是……动物,一种高等的灵长类灵长目动物。”   “那么,什么是‘生命’?”   “运动……新陈代谢……还有……”异星人顿了顿,“看来哪个答案都很难让你满意。”   “抱歉,我想,我让你为难了,但我现在真的很困惑。”医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原来的我,是从来不会去想些哲学上的问题的,直到一个病人走进我的办公室。”   “病人?”   “我更习惯这样称呼他。”法医说道,“一个病人……一个活人,一个普通的人,轻巧地走进我的办公室里,摘下帽子,露出亮晶晶的眼睛,然后对我说‘医生,我想和你打个赌’。”   “您没有接受吧?”   “当然,他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精神病。然而他飞快地报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还有履历——这人是我曾经的竞争对手,很厉害的家伙,我甚至不得不用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法才把他打败,哦,这部分我不能详谈。”   “没关系,还是说说那个病人吧。”   “我问病人,有什么事,他对我说‘医生,我是个人’。”法医说,“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天,这不是废话!要知道,眼前的东西,动作表情,和我没什么不一样啊,不是人是什么呢?”   “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   “随口一说罢了。”异星人说,“难道他还真的是?”   “虽然不在意,但给他那么一说,我还是仔细地看了他几眼,很快,我发现他的肤色有些不对,比一般人的淡一些。”法医顿了顿,“不,我不是说他白,就是说他不对劲,但是哪儿不对劲我也说不出,总之,是长期干我们这行才发现得了的,那不是人的皮肤。”   “哦,那是什么?”   “一种有机高分子纤维,我也说不出它确切的学名,但它可以镶嵌在钢铁假肢上,代替人原本的肌肉进行活动。”法医说,“我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是个机器人’?”   “他怎么说?”   “‘不,我是个人类。’病人脸上的肌肉平滑地移动,露出个完美的冷笑。他接着说道,‘这就是我打赌的内容,如果你能在有限的手术次数里,证明我不是人类,那么你就赢了。相反,你就输了。’”   “真是个奇怪的打赌。”   “他还补充了两个条件,第一个,不能用材料不同来证明。”法医说,“另一个,就是不能对大脑进行手术。”   “这也对。”异星人说,“想来他脑子里一定只有芯片和电线吧。”   “或许对普通人来说,这种事情有点像活体解剖,听起来很恶心。可对一个医生来说,实在是充满了挑战性!不瞒你说,当时我的手指都动了起来。”法医说,“于是,我答应了他。赌注是我的名誉——也就是之前,我不愿细说的那些事情。”   “你们一共进行了多少次手术?”   “按照赌约,是三十次。”法医突然停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已经进行了二十九次。”   “嗯……”异星人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胜负如何?”   “我,输了。”法医说,“彻底地输了。”   异星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真是完美,病人他实在是太完美了!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虽然复杂,却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法医说,“我切开他的肺叶、肝脏、脾脏发现,除了材料以外,没有一项不像人体,没有一项不精密。”   异星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上一次手术,我检查了他的牙齿。”法医继续说道,“要知道,成年人,应该有32颗牙齿,不同的人同名牙是不可能相同的。我不相信,那个人,制造病人的人,会有耐心制造出32颗完全不同于常人的牙。可谁知……”   “他的牙都是独一无二的。”   “没错。”医生又叹了口气,“同样情况的还有指纹……如果按照司法程序的话,他完全可以算作是一个自然人。”   “真是个僵局。”异星人点头,“三十……二十九,就剩下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那么,您有头绪吗?”   “心脏。”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心脏。”法医声音变了,“跳动的心脏……就是生命的证明啊……想想看,一伸,一缩,一伸,再一缩……只要做简单的手术,切开他那高纤维胸膛,再用手术刀扎下去……不用太用力,扎下去……”   “这是谋杀!”异星人大喊出声。   “啊……”法医那边发出一声轻微的喊叫,看来他被吓醒了。   “谋杀!这绝对是谋杀!”异星人急了,“就算他是个机器人,可他同时也是你的病人啊!你是医生,怎么可以动想要害死病人的念头!”   “只有这方法了啊。”医生喃喃地说,“我了解我的竞争对手,他肯定舍不得让病人这一个完美的作品‘死去’,肯定会想方设法让这机器人重新启动——也就是‘复活’。”   “这不是理由!”异星人喊,“就算能重启,也不能杀人!”   “可是,”法医慢吞吞地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啊。人死不能复生,可病人他能重启,那么,他不是人类。”   异星人“啊”了一声,所有义愤填膺的话都被挡住了。   静默许久。   “这是谋杀吗?”法医低声问。   “是……”异星人说,“……我觉得。”   “病人他是人类吗?”法医再次问。   “我不知道。”   “所以我说,定义,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法医说,“前面的就不说了,只是,这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请讲。”   “明天手术时那一刀,我是扎下去,还是不扎下去呢?”   【怨憎会】   “我又要去杀人了。”   电话里传来再平静不过的声音,它来自一个作家。   “是你新小说里的人物吧?”异星人起初还不以为意,“虽然没读过你写的书,但我陪聊的人里有不少是你的粉丝,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的小说多么真实,多么有代入感。罪犯用各种堪称巧妙的方法杀人,即将得手却犹豫了,他们都说‘天啊,看到那里时我的手都在抖,跟小说里的人一样!”   “想知道我写作的秘诀吗?”作家笑。   异星人倒有些迟疑:“这……算商业机密吧?”   “这些年来,我总在杀一个人,反反复复,杀了无数遍。”作家叹口气,“小说里写下的每种方法,我都亲自实验过。”   “可你最后还是没有把他杀了。”   “当然,那可是犯罪,而且不是一般的犯罪。”作家顿了顿,“时空犯罪。”   “哦?你有时间机器?”异星人也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过,那玩意儿,很难弄到。”   “这就是当作家的好处。”对方洋洋自得,“粉丝总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真的很好奇,他是谁?”   “一个司机。”作家说,“一个卡车司机。可能和我们见过的万千卡车司机没什么不同,只是喜欢用帽子遮住脸,隐约露出一双眼球,里面带着血丝,下巴上又厚又脏的灰胡子,笑起来露出黄牙,同时还有口臭和更臭的脏话。”   “你为什么恨他?”   “这说来话长,不过我想你一定愿意听。”作家自信地说道,“故事还要从很多年前说起,当年的我,大学刚毕业,浑浑噩噩。那时正逢经济萧条,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在加油站的前台卖些咖啡和零食。”   “这不是虚构的吧?”   “完全属实。”作家说,“我现在还记得那些零食有什么,绿色的粘粘糖豆,开心果,小碎甜饼,还有黑色的长条巧克力,配上热乎乎的速溶咖啡,是司机们的最爱。”   “我相信了,这话绝对不是能编出来的。”   “那时我还很年轻,甚至没什么胡子,一脸稚气,加上戴着幅眼镜,司机们大多数对我都比较温和,不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粗声粗气地骂上几句脏话。加油站里其他的员工遇到了什么纠纷,也愿意让我站出来,稍微缓和一下气氛。”   “看来你很受欢迎。”   “我以为会无聊却安稳地过下去,然而有一天……”   “一个卡车司机把一切都改变了。”   “没错。”作家平静的声音这时有了一丝颤抖,“那天他来时,在柜台里取了三包青豆。”   “‘实在抱歉,没零钱找了先生。’我好声好气地对他说。”   “‘什么?’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不如您再拿一包口香糖,这样就正好……’”   “‘我不要糖,给我钱。’”   “‘可我真没有,先生。’”   “‘你们这是欺骗顾客!’他暴怒起来,‘我要告你们!’”   “‘可……公司规定,这是可以的……’”   “‘今天我要是拿不到零钱,你们就不要开门了。让你们的公司规定他妈的见鬼去!’”   “‘你才见鬼去!’”   “或许是年轻气盛,我顺嘴回了那么一句。他停住了,阴森森地看着我,我像是优胜者那样看着他。下个瞬间,他举起拳头,一下击中我的脸。”   “实在太过分了!”异星人也忍不住愤愤地说。   “我不知道他真的敢下手……要知道,对那时的他来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然后?”   “然后我们扭打在一起,粘糖豆撒了一地,直到经理赶来拉开我们俩。几个同事赶紧把我拖进了休息室,经理似乎打算安抚司机几句,他却什么也没听,钻进车子走了。”作家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我这时才发现,一张驾驶证不知何时粘在了我的衣服上——还好他买的是粘粘糖豆。”   “从此,你就一直在找他?”   “我再也找不到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而且,就算现在让我遇见他,我也没法做些什么——我做过很多锻炼,可总是没法让自己强壮起来。”作家有些黯然,“可我忘不了他那表情,阴森森的冷笑,好像在说‘小子,看你,算什么东西’,就算忘了他的脸,这种表情还是出现在我梦里,他,他总会让我突然惊醒,然后在黑暗里,为自己的渺小和恐惧哭泣!”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所以,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这样,这样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异星人不解,“先不论时空犯罪追缉队,还有外祖父悖论——这么说吧,如果,你在司机打你之前把他杀了,那么,司机就没打过你,你就不会成为作家,也就不会得到时间机器,所有的都会乱套的!”   “关于这个,你不需要担心。”作家又冷笑起来,“我有一个毫无破绽的好手法。”   “哦?我倒想听听看。”   “单说方法实在是无聊,不如,不如我们来说一个故事吧。”作家兴奋起来,“假设,不,就在明天的早晨,一夜没睡的我从床上醒来,刷牙,想了想,最后还是不刮胡子。”   “很形象。”   “然后郑重地穿上衣服,提上一个包,里面放上一把六发子弹的手枪,一把锋利的瑞士小刀,再加上一瓶浓盐酸,还有收藏已久的那张驾驶证。接着走到时间机器前,把手指放到按钮上,深呼吸,准备,按下去。”   “你回到了过去。”   “是的,过去,一间破旧的房子里,一个男孩儿,正病怏怏地玩着一辆玩具卡车。要知道这些天来,他的梦里总是反复出现一个奇怪的男人,他要杀了他,用各种各样的手法,几次他都难受得快死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男孩儿并不知道,这不是梦。”   “梦里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的,我出现在男孩眼前,他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想起了梦中的场景,然而他还是笑着说‘您好,先生,请问您找谁?’,我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谁能想到呢?十几年之后,竟然变成了个疯子!暴力狂!无恶不作的罪人!”   “请稍微控制一下情绪。”   “真抱歉,失态了。”作家停了停,“好吧,我们继续——孩子看我不说话,于是大着胆子问道‘先生,您手里的,是什么?’。”   “‘时间机器啊!’我说。”   “‘我可以看看吗?’男孩儿向我伸出手,眼神里充满闪闪发亮的好奇。”   “我欣然递过去。下一秒钟,男孩儿的眼神凝固了,尖刀,刺穿了他的手掌。他张大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六颗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伤口很小,血,不断涌出来。缓缓地,他向后倒下去,眼神望向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停,停,我对犯罪小说并不感兴趣。”   “是吗?那就跳过这一部分吧,总之,我杀了还是孩子的那个司机。”   “作家先生,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是一场普通的谋杀案。”异星人沉不住气了,“我只想听你所谓的完美手法。”   “总需要些铺垫啊!”作家有些生气,“好吧,接着说!杀了孩子后,我用浓硫酸处理了尸体,然后又按动了时间机器的按钮。”   “去哪儿?哦不,去哪时?”   “去我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时间。到那个老式的,充满灰尘和汽油味儿的老式加油站。”作家说道,“当然,在那之前,我要租上一辆车,以及,把帽子拉低,低到只是偶尔露出眼睛,还有,把驾驶证塞到个容易拿出来的裤袋里。”   “嗯,难道说……”   “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了把?”作家阴森森地笑起来,“找到一个年纪轻轻,嘴上无毛,还架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跟他买几袋粘粘糖豆,然后为了零钱,或者其他什么小事狠狠地吵起来,越吵越凶,在恰当的时刻,狠狠地打上他一拳。”   “那么说,后面的……粘糖豆,驾驶证,都是……安排好的?”   “是的。小伙子,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吧?仇恨许久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这……真的有用?”   “只要在年轻的我心里播下仇恨的种子,就能构成个完美的圆。”作家轻松地说,“我的一生,我的一切,不会有丝毫的改变——那样,我也就满足了。”   “你是说……”   “对,出了加油站,剩下的事,就是等时空犯罪追缉队了。”   “等等。”异星人说,“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死得有些冤枉?”   “这我管不着。”作家说,“之前我已经杀了他无数次,这次,只是真的下手而已。”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我早就跟你说过。”作家说,“我又要去杀人了。我不怕。”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几天后,异星人在另一个陪聊电话里得知,作家又出版了一本书,内容不再是以往的犯罪,而是科幻。而在这之后,异星人再也没有听过作家的新消息。   【爱别离】   流星雨之夜,异星人接到一个电话。   “您好,异星人陪聊。”   “您……您好。”缓慢而苍老的妇人声音,“我想……我快要……死了。”   “快叫救护车!”异星人惊呼,“你在哪里?”   “不用了,我已经太老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活下去了。我不怕死,只是,现在,我的床边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好想找个人听听我一生的故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异星人赶紧说。   “我年轻时长得很美,真的,不骗你。”老妇人缓缓开口,“可我是这世上最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   “有不少男人追求过我呢!不过……”   “不过什么?”   “每到关键时刻,总会出点意外。啊,说来你可能都不信。第一个男朋友向我求婚时,突然地震了,他被吓得丢下戒指就跑。第七个男朋友,花了一月工资邀我去海边共进烛光晚餐,却被连着十二天的大暴雨浇得失去了耐心!”   “这的确,很不幸。”   “还有更神奇的,哦,我记不得是第几任男友了,总之,他打算在一片星空下,浪漫地牵起我的手,这时,一颗陨石砸在我们相牵的手上,一点都不偏——为此我们的关系还维持了大半年,因为我们必须住在同一家医院。”   “之后呢?”   “刚开始,我还心有不甘,久而久之,我也就承认了自己的厄运。”老人说,“后来啊,我成了……你们年轻人说的‘剩女’。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到公园里散步,看着星空发呆,只有这样子才能稍稍缓解我的寂寞。”   “您……一生都没结婚?”   “有那么一次。”老人说,“在我快四十岁的时候。”   “哦,是哪位男士那么勇敢?”   “你说对了,异星人。”老人咯咯地笑起来。“他是个天文学家,也是个真正的勇士,和之前我的男朋友不一样,他的身体强健得堪比冒险家和武打明星!遇到地震,他一把抱起我就跑。遇到暴雨,他一口气游过半个海峡来送我一朵玫瑰。还有,遇到陨石雨,他竟然把铁锅顶在头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和我去约会。”   “真是浪漫,你们一定很幸福。”   “婚礼要举行的前一天,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真的,那是喜极而泣。”老人顿了顿,“只是,第二天,我穿着婚纱走进礼堂时——他却不在了。”   “什么!?”   “他留下一张纸条,‘很抱歉,我知道了,它比我更爱你’。”   “他?谁?”   “不是单人旁的他。”老人纠正,“也不是女字旁的她,而是‘它’。”   “您知道吗?”   “我……知道。”老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在刚才……才知道。”   “到底是谁?”   “看见……窗外的……流星雨了吗?”老人说,“是啊,原本三十年才有一次,这几天,却降临了……一次……又一次……”   “您没事吧?”异星人问,“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   “就是……它啊!”老人仿佛没听见,“就是我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星球……在我这一辈子,它一直爱着我……一直……”   “您别说话,我已经拨了急救电话了,撑着点。”异星人大喊,“而且,恕我直言,这怎么可能呢?就算这星球真有意识,能控制暴雨和地震,它怎么能控制大气层外的陨石呢?”   “我……不知道。”老人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我只知道,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喂?喂?喂!”   电话里传来什么掉落在地的巨响,接着一片寂静,任凭异星人怎么喊叫,都没有回应。   半小时后,异星人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他往外看,天空中是流星暴雨。   就像是眼泪。   【求不得】   女孩知道,自己爱上一个人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异星人。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女孩提前三站下了公车。她停下的地方是北方常见的居民小区,红色的墙,堆满旧物的阳台,暗淡无光的门牌还有私自乱拉的电线。小区边上有一排白杨树,黑绿色的叶子反射天空的白光。   女孩把手拢到耳边,闭上眼睛,她的姿势让人想起音乐播放器的美丽广告。   这本该是个忙碌的下午,远处还有一栋大楼,一张办公桌在等着她,在那上面,摆着似乎永远填不完的表格,还有蚂蚁那样密密麻麻的文件。不过在此刻的女孩看来,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和她的目的地比起来的话。   她要去寻找她爱着的人。那个人有磁性声音和冷静洞察,他把自己叫做异星人。   她认识他,只不过因为偶然的一次打错电话。刚接通时她就发觉打错了,正想放下,然而就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声音:“您好,异星人陪聊。”   她一下被这声音迷住了。   她忘了原来要往哪里打电话,只是一个劲地和那个异星人说着话,刚开始只是咨询和礼貌的对话,很快变成了闲聊,到了最后,已经变成了她单方面的倾述。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她是个怪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怪胎,而是她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能听见许多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就这样,在她不算长的一生中,每天要不断忍受没来由声音的折磨,还不能对别人说,要不别人非把她当成真怪胎不可。   “你很幸福。”异星人说,“已经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陪着你,你还需要什么?”   电话这一边,女孩愣了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从此她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异星人,电话里,他磁性的声音勾起她内心深处最甜蜜的味道。   之前,女孩不是没有想过和异星人见见面,只是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神秘的电话号码,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可世间的事往往就是有那么巧。就在这个下午,就在人黑压压一片的公车上,女孩一刻不停的背景音乐里传来一声清晰熟悉的声音——   “您好,异星人陪聊。”   直觉,还有听觉,一起告诉她,他就在这附近。   女孩顺着白杨树小道往前走。她听见风声,听见鸟儿停在电线上轻轻崩的一声,听见树上虫子吱呀吱呀咀嚼叶片的轻声,还有更多的声音,可她只专注一个,那个磁性的声音,正在和一位作家谈论他的病。   几分钟后,这通电话结束了,声音暂时消失,而女孩也停下来,停在一堵灰色、布满尘土和蛛网的老式大门前。   有那么一个瞬间女孩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后,她轻轻抬起手,敲响了大门。   没有回应。   她再敲。   还是没有回应。   最后她终于用力地拍打起门来,手上都是灰。   可还是没人来开门。   她很失望,却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打算。她呆滞又安静地站在门前,大概半个小时后,门里传来轻微却又非常清楚的声音——   “您好,异星人陪聊。”   他的确是在里面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开门。   一个想法突然钻进女孩的脑海,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那个每天穿着套装,坐在办公室里卑躬屈膝的自己,怎么可能会爆出这样的想法呢?她羞红了脸,转身,走出几步,又绕回来,靠近门,好像犹豫了,又好像做出什么决定,终于,她贴在门上,用力度不大但坚定的语调说了几个字。   “请开开门,异星人。”   里面没声音了,又一通电话打完了。   “我爱你。”   说完这话她的脸顿时一阵发热,还好周围并没有人,但她相信,门里面的人会听见。   可那扇大门始终紧闭着,没有打开的迹象。   女孩用手使劲拍了拍额头,懊恼的感觉顿时替代了所有心情,她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仓皇地准备逃离被大人嘲笑的境地。   可就在这时,门里传来那个声音:“等等。”   是在叫我吗?女孩停下,回头,异星人的声音清晰地灌进她耳朵里:“我知道是你,但我没法开门,你可以试着从阳台上爬进来——还有,请做好心理准备。”   女孩看了看阳台,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呼,那里果然有个缝隙,差不多可以钻进个人。她蹲下来,有点不顾形象地往里钻,丝袜被栏杆刮破了几个小洞。   这些动作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女孩的心情却异常忐忑,异星人的最后一句话让她非常在意。说实话,她有心理准备,她想象过无数种和异星人会面的场景,这些想象里甚至还包括科幻片里的“大虾”或者“章鱼人”式的怪兽。   可不管怎么想,临到真见面时,还是会紧张的吧。   女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握住阳台上的球形门锁,轻轻一扭。   门开了。   一间再简单不过的空房间出现在她面前。   是的,空房间。   除了角落里一台极其老式的转盘电话,房间里空无一物,更不要说,有人存在了。   “欢迎您。我记得您,您的听力好得出奇,真让人羡慕啊!”那好听又礼貌的声音却在虚空中回荡。   女孩说不出话,她注视着那电话,话筒被拿起,吊在桌子边缘,晃晃悠悠,异星人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很高兴。”异星人的声音不再那么礼貌,“真的……”   “你在开我的玩笑吗?”女孩不知为什么,手脚冰冷,“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哪里打这个电话?”   “在……该怎么说呢?”异星人说道,“您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不要岔开话题!”   “接下来的解释可能会让您吃惊,但我可以发誓,没有一句是虚假的。”异星人说道,“我,其实是一束你们所说的‘电流’。”   “不可能,电流怎么会……会……那么……”   “为什么不会呢?”异星人反问,“你们人类的神经系统,不也是传递的是电流吗?”   “好吧,用神经来解释,可你的脑子在哪?”   “对您这样的人类来说来说,应该非常难以接受,但对于我来说,这确实就是我存在的形式。”异星人说道,“我就是一束电流,一束对你们来说,有‘生命’的电流。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改变自身的强度和脉冲,也就是在电话里发出你们所说的‘声音’。”   “这……太离奇了……”   “对我们来说,你们同样离奇。”异星人说,“你们竟然还有碳水化合物组成的‘声带’,通过它来震动发声——不过这不奇怪,宇宙间的生命形式原本就是很多样的,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世界,就像你我一样。”   “我……大概听懂了……问题是,异星人,我不能看到你,也不能摸到你了,是吗?”   “但你可以听到我。”   女孩踉跄地从小区里走过来,下午的阳光依旧灿烂,楼房、电线和白杨树的影子交错地铺在她长睫毛上,像一副美好的图画。她等了一会儿,又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依旧很多,她缩进一个角落,开始哀悼她永远得不到的爱情。   很快她就会到达目的地,一头扎进办公室,扎进永远填不完的表格和文件中。她会过上新的生活,她会渐渐忘记的。她不会再在风中支起耳朵,去寻找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那么,她再也听不到空房子中异星人那一声暗淡的叹息——   她还能听见他。   可对他来说,看见她,触摸她,甚至听见她,都是不可能。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之所爱者,总有求之不能得的,对异星人来说,也是一样。 《您好,异星人陪聊》 作者:廖舒波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博逊 - 太空抢险.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正文 引言   “体验生与死的考验,并不是宁航员的目的,然而那没有生命的太空,却是我们职业的所在。那是一个告诉你孤独的环境,是一个告诉你生存、信仰和忠诚的环境,是一个告诉你爱的环境。”   ——选自郭宇《走向太空》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序   近地球空间,太平洋上空。   高度:500公里。   时间:20××年7月19日,标准时4:31:25   带状云系徐徐展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正在形成的高压气团推动着这些雪白的云块向西北方飘移,掠过蔚蓝色的洋面和墨绿色的热带雨林……   一个人造天体悄然不觉地出现起初仅仅是一个钻出黑暗太空背景的小亮点,不时向周围散发出短暂而明快的反光,随着距离的缩短,可以看出这实际上是一部庞大的太空平台。   “华北’呼叫‘曙光’,请回话。完毕。”   “欢迎来到‘曙光’号空间站。定位已经完成,请保持接近方向,计算机联网准备。完毕。”   空间站宽阔的框架结构清晰在目。主体构架上并列着大小不等的十几个筒形实验舱,所有的舱体之间都由密闭通道连接着。四面高效太阳能电池板延展在框架两侧,宛如巨大的双翼。   “我是‘华北’。计算机联网完成,现在转换为自动操纵。完毕。”   “我是‘曙光’。水平接近方向保持不变,高度调整准备。   上升角2°16’,执行计时开始,30,29,28……”   设计人员确实没有打算在空间站结构上安排丰富的色彩,总体上看,“曙光”号的构架连同舱室反射着单调的银白色铝合金光泽,只有安装在垂直架顶端的大型空间望远镜例外。这个拥有直径2.9米主镜的自动望远镜全长近二十米。整体覆盖着金膜,以阻断过强的太阳辐射。   “……3,2,1.辅助发动机点火。轨道上升开始。高度差负50米,距离3000米,接近速度每秒10米,减速制动准备。”   空间站的尾端由六个离心结构生活舱组成,围绕水平纵轴旋转,可以产生相当于1/2G的离心效应。这种设计结构在不影响人的平衡、方向感及判断能力等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微重力环境对人体的不良影响。离心结构的实用化为人类在太空中长期生活提供了可能性。结构的中轴部分由过渡舱和转移舱组成,呈环状的过渡舱直接连接着空间站主体和生活舱部分。当人们要从主体进入生活舱时,先由转移舱进入停止的过渡舱,密闭完成后,过渡舱起旋直至与生活舱保持同步旋转后.即可打开通往生活舱的通道。   “轨道高度调整完成。减速接近,‘华北’号准备进入对接姿态调整阶段。完毕。”   “‘华北’明白。我是机长沈逢伍,请求由副驾驶许倩进行手动姿态调整。完毕。”   “同意。完毕。”   ‘曙光’号空间站后方不远处,另外一个人造天体正沿同一轨道追踪接近。从它极为流畅的外形就不难看出,这是一种往返干地空之间的运载工具。不同于以往的航天飞机,它具有扁平而略呈下倾的机头,以及与机身连为一体的大后掠角三角翼,机身表面全部覆盖着灰黑色的防热层,用以保护机体在以高速穿越大气圈时不受高温的侵害。这就是朴实无华的第一代空天飞机——中国‘华北’号。单级入轨,重复使用,返航时着陆地点可选择性等等,在许多方面,“华北”级空天飞机具有以往任何低轨道运载工具不可比拟的优越性。   “我是‘华北’。手动操纵程序开始,水平横轴逆旋90°。准备完毕。”   无线电波载着温和的女中音在太空中扩展。   “我是‘曙光’。距离1000米,接近速度每秒2米,请在四十五秒钟之内完成横轴旋转。”   “华北’明白,执行开始。”   “华北”号修长的机身缓慢起旋,机头向下,机尾逐渐抬高。三十秒钟后,空天飞机已呈倒立状,背面正对着“曙光”号空间站对接舱。这时.一些淡淡的气体从机首及机尾的制动喷射口喷出,空天飞机以稳定的倒立姿态继续向“曙光”号接近。   “完成得很好。许少尉,祝贺你获得第一个实际操作满分。请调整高度负1.2米,接近速度控制在每秒1米。对接程序开始。”   “华北”号货舱门缓慢向机身两侧打开。这次许倩执行的是纯补给任务,两个筒形集装箱首尾相连,几乎占满了货舱空间。补给品中除了供空间站全部30名成员使用的生活必需品以外,主要是用于在太空生产特殊材料的设备及原料。“曙光”号空间站所生产的超导合成材料、抗癌药物等产品,已经达到了商业化标准,补养完毕后,“华北”号将携带大量制成品返回地球。   位于空天飞机货舱前部呈圆台状的对接口已移动到工作位置,近傍的黄色信号灯开始闪亮。与此同时,“曙光”号上的对接平台也已做好准备,信号灯同步闪亮。距离越来越近,200米,100米,50米……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一章   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时间:7月19日标准时13:00:30,当地时间:7:00:30。   爱德华·布莱克早早地便走进第三控制大厅总指挥室。这里一年到头总显得忙碌和凌乱,然而事实上这里又的确是世界上工作效率最高、制度最完善的机构之一。   第三控制大厅专门负责低轨道航天器管制,特别是“自由”号联合空间站事务。最近由于月面基地活动日趋频繁,一艘新的给养船“海豚号”刚刚在“自由”号上完成组装测试,将在几小时后飞向月球。控制厅正面并列着三面巨大的显示屏,不断变换着各种有关“自由”号飞行状态的数据图像。从外围监视像机拍摄的画面可以看到,给养登月飞船“海豚号”准备阶段已全面完成,由两支长近10米的固定臂连接在“自由”号上,一名宇航员正在解除和登月船相连的电缆及管道。   “一切正常,爱德华。”夜班代理主任辛德边将几张打印纸递给布莱克边说,“正如昨晚你离开时一样。”   “太好了。”布莱克笑着接过报告,“我真希望总听到这样的话。”   “各系统最后检测仍在进行。指令长理查·麦克和另外两名宇航员正在体验。”辛德继续说,他们已经走到总指挥座席旁。   “离预定发射时间还有三小时.我到时会收看电视转播。”布莱克向大厅观察席望了一下,在那里一群记者正忙于检查广播器材。“很好,咱们电视上见。”他转过头来对辛德说。   8:OO,交班完毕。大厅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起来,人们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一个巨大的电子钟显示:2:50:40,2:50:39……   爱德华·布莱克将耳机端正地戴好,聆听来自空间站的声音。   “指令长理查·麦克,生理状况正常;宇航员杰克·米勒,正常;宇航员萨格·威恩伯格,正常“……”   近地球空间,南美洲上空   高度:450公里。   时间;标准时16:20:10.“自由”号空间站进入特别准备状态,所有人员都已撤回站内。“海豚”号登月飞船由固定臂连着,静静地浮在绚丽的地球背景上。   “海豚”号由登月舱和轨道转移运载火箭构成,三名宇航员已进入登月舱,准备开始为期两天的旅程。三个人中只有指令长理查·麦克是职业宇航员,其他二人·杰克·米勒和萨格·威恩柏格则分别是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接受了一定的身体训练,将在月球进行科学研究。   “自由”号联合空间站是继原苏联“和平”号轨道站后,人类第二个永久性太空站。经过近三分之一个世纪的建造,已成为人类在地球以外的最大建筑物。目前在这里有来自全世界十个国家的四十名宇航员和科学家正在接受训练或进行研究活动。   在位于航天站中部的指令舱里,站长沃特森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终端机上一瞬即逝的数据显示。坐在他身边的是副站长杰克逊·保罗。航天站前进方向上,月球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倒数计时显示离发射还有三十分钟。   杰克逊·保罗是位值得一提的人物。如果说这世界上确实有那么一小批极为幸运的人,他们从孩提时代就为自己的理想坚持不懈地努力而最后得以实现,保罗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名黑人空军少校在被正式选入职业宇航员之前,积累了近万小时的飞行经验。当时年已40岁的他对成为宇航员几乎绝望了,但是由于他出众的判断能力及领导才干、优秀的心理素质,使他最终击败了许多年轻对手。成为“自由”号常任指挥员。   “点火前十分钟。系统最后检查完成,状况良好,请求按原计划执行。”太空站导航员将最终报告传达给每一个人。   站长沃特森扭过头来看了看保罗。两个人互相轻微点了一下头,于是沃特森用手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以沉着的声音说:“‘自由’号呼叫休斯敦。‘海豚’号整装待发。完毕。”   “这里是休斯顿,按原计划执行。祝你们一切顺利。”   “曙光”号空间站   时间同上。   第一个货物集装箱已经被转移到“曙光”号的分离作业A舱。在那里货物将被分类送往空间站的各个舱室,同时需要送回地面的各种制品及科学实验样品,有时还夹杂一些航天员们的私人信件,等待重新装箱。   “华北”号机长沈逢伍身着机动宇航服,正和另外一名作业员一起处理第二个集装箱。   现年三十六岁的沈逢伍与“曙光”号站长郭宇一样,同属中国第三代宇航员。与初级空间作业的第一代和完成登月实验的第二代相比,他们可谓是得天独厚的。永久太空站的建成,火星考察站的设置,载人木星的飞行……迎接他们的,总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华北”号的机械臂在许倩的操纵下迅速而又准确地运动着。对于这位独一无二的空天飞机女驾驶员,沈逢伍也深表钦佩。他明白,在这名年轻少尉的人生中,事业这颗砝码所占的比重是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的,而她今后将要为此付出的也许还要更多。   沈逢伍双手紧握着固定把手,在机械臂的带动下和集装箱一起向不远处的分离作业B舱缓慢飘去。   就在离分离舱只有不到两米远的时候,沈逢伍注意到头盔里的一个小小的红色警报灯出人意料地闪亮起来·机械臂的运动嘎然停止。   “逢伍,我是郭宇。刚刚接到基地通知,美国‘自由’号空间站发生重大事故。我站已处于紧急警戒状态,迅速结束舱外作业。”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二章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时间:标准时16:51:20,当地时间10:51:20。   第三控制大厅里的紧张与喧哗被一片沉默所取代了,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大厅前部的显示屏,扭曲着的杂乱的图像更增加人们的恐惧。   来自空间的险情报告伴着“噼叭”的杂音充斥着大厅。   仅仅几秒钟时间,然而对于爱德华·布莱克却如同半个世纪。这确实是他人生中最长的几秒钟。   “与‘海豚’号通讯联络中断。追踪信号消失!”报务员的声音。   “开动雷达搜索!”布莱克不加思索地下达第一个命令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随后命令:“立刻分析损害情况,调查各国在轨道上的救援力量!”   “是。阁下!”身边一名助手迅速回答。   “布莱克先生,雷达跟踪‘自由’号开始,‘海豚’号去向不明。”一名测控人员从远处向他喊道。   布莱克暗暗咬了咬牙,这意味着已经有至少三名宇航员失踪。“扩大搜索!外空无线电监听开始!”   “先生,目前俄罗斯的‘和平’号与欧共体的‘协合’号上都没有转移用飞行器,只有中国‘曙光’号上有‘华北’级空天飞机一架。”一名助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将一张打印纸塞进他手里。布莱克匆忙点了一下头。   “布莱克先生,总统助理从白宫打来电话。总统要求在五分钟之内得到一份详细书面报告!”   “自由”号空间站   时间同上。   沃特森和杰克逊·保罗都已解开安全带,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检查受损情况。   第五、第六舱起火,空气泄漏;太阳能电池A、B、C三组失效;舱里的各种指示灯、显示器几乎在争先恐后地宣布险情。   “与各舱紧急联络,调查人员伤亡情况。”沃特森对坐在他身边的助手下令。   杰克逊·保罗的脑海里又出现那灾难性的瞬间,紧接着整个过程如同影像般飞快掠过他的意识:“海豚”号点火后,缓缓驶离空间站;两秒钟后,三台主发动机中的一台出现故障,推力下降;指令长理查·麦克紧急关闭发动机,但故障发动机失控。继续燃烧;“海豚”号偏离原航向;理查·麦克请求登月船与运载火箭分离,沃特森同意了,分离后的运载火箭突然调过头向“自由”号冲来……   保罗飘到观察窗旁边,直接确认损失情况。他看到与“海豚”号助推火箭相撞并发生爆炸的部位——生活区及第三、第四横架——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三个生活舱中的两个几乎仅仅是半挂在构架上,而另外一个则只剩下一小半了。   整个空间站的周围浮动着无数的碎片,这将给低轨道宇航带来多大威胁,保罗已经来不及考虑了。此时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运载火箭没有冲到指令舱跟前来爆炸。   “我们需要立刻援助生活舱,只能派人从外面过去。”沃特森转过头来对保罗说。   “生活舱的情况由我来负责。”保罗说着转身向放置宇航服的格纳库飘去。   “保罗,我和你一起去。”说话的是职业舱外作业员西蒙。保罗点了点头。   “曙光”号空间站   时间同上。   警笛已经被关闭,但空间站所到之处,红色警灯仍然提醒人们加快行动。   “航天站全体人员注意.我站将在二十分钟后通过‘自由’号原轨道,”站长郭宇下达指令,“全员穿戴宇航服。”   空间站外围,沈逢伍仍在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工作程序。他已经顺利地将集装箱稳定在分离作业舱边,准备进行固定。   “许倩,你的任务完成了。停止操纵机械臂,按站长命令行动。小张,”他叉对等候在“华北”号货舱里的另一名作业员说.“这里一切由我最后处理,你先回站里。”   “是,少校。”   沈逢伍小心翼翼地将货物箱固定在分离舱外的临时作业架上.然后控制飞行座椅飘到舱口处的制御板前,按动其中几个电钮,制御板上的一个小黄灯亮了起来,表示分离舱内减压开始。 .“逢伍,你还需要多长时间?”耳机里响起郭宇的声音。   “三分钟后减压完毕,将集装箱收纳好后就结束作业。”   沈逢伍沉着地回答。他心里清楚,在通过“自由”号空间站原轨道前五分钟开始,即进入危险区域。“自由”号的每一个碎片与“曙光”号的相对速度都可能达到每秒几公里。然而第二集装箱的货物,除工业原料外,还包括大量火箭燃料及液氧,一旦被空间碎片击中,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在进入危险区域之前将货物收纳进具有保护能力的分离作业舱内。   指示灯由黄变绿,提醒沈逢伍减压已经完成,他一秒钟也不敢耽搁,开始下一程序。分离舱盾形防护门缓慢打开,一条滑动平台从里面伸了出来。待平台停止在预定位置后,沈逢伍立刻动手将集装箱转移到平台上并再次固定,当这一切完成时,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   “逢伍,我已下令将‘华北’号货舱门关闭,你马上同集装箱一起经分离舱回站内。”   “明白。”沈逢伍边回答边控制滑动平台带动集装箱撤回分离舱,接着他自己也操纵飞行座椅飘进去。防护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时间同上。   几名专家已被召集到爱德华·布莱克周围,形成一个临时顾问小组。但是老实说。由于“自由”号整个局势仍处于不安定状态,专家们几乎拿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建议。   “我们不了解目前空间站的自救能力,如果需要从地面展开营救,他们必须等待至少两个星期。现在航天飞机‘亚特兰蒂斯,一和‘奋进’号正在进行准备,最顺利也要两周后才可以升空。‘哥伦比亚’号上出现的故障还没有解决。‘挑战者,二号刚刚返回地面,‘发现’号正在进行改造。”发言的是日程及执行部主任。   “从各国空间力量来看,”国际协调行动负责人插话说,“欧共体有一枚阿里亚娜火箭准备发射。但是上面已经搭载了两颗卫星,不能载人。日本的‘霍普’航天飞机正准备进行第五次试飞,前四次中已有三次失败,不能载人。中国拥有三架‘华北’级空天飞机和五架‘长江’级航天飞机,‘长江’级自从完成航天站建设后停止使用,所以能够救援的只有‘华北’了。”   从“海豚”号爆炸开始,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在紧急情况下,没有人能将想说的话说完。来自空间站的电讯打断了专家们的会谈:   “站长,我是保罗。第五、六号舱起火严重,有必要派人前往灭火。”   通过巨型显示屏可以看到。副站长杰克逊·保罗身着宇航服.操纵着飞行座椅小心翼翼地向空间站生活舱接近。   在他身后,另一名宇航员紧紧跟随着。   “太好了,就看你们的了。”   爱德华·布莱克示意几位专家继续讨论。   “恕我直言,想把‘自由’号上的四十人接到地面上来,没有四个月的时间是做不到的。现在唯一的选择是立刻与中国方面联系.用他们的空天飞机把‘自由’号的乘员转移到‘曙光’……”   “给我接通白宫电话。”爱德华·布莱克的声音略显低沉。“我要直接请示总统,寻求中国支援。”   “曙光”号空间站   时间同上。   除了例行空间抢险演习以外,全体乘员穿戴轻便宇航服,在“曙光”号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沈逢伍脱掉喷气座椅,向指令舱飘去。当他钻进指令舱,站长郭宇转过头看了看他,又用手向一面显示屏指了一下。虽然看不清这位老同学的面孔,但沈逢伍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充满严肃的。他注视着显示屏,雷达已捕捉到四个较大的碎片以至少每秒3公里的速度从距离“曙光”号不到一百米的空间飞过。每秒3公里.沈逢伍暗暗想.这足以击穿指令舱壁。   “成都测控中心呼叫‘曙光’,请回话。完毕。”   耳机里传来基地呼叫信号,郭宇稍微变换了一下身体姿势,回答;“我是‘曙光’,请指示。”   “根据美国政府请求,国务院批准由航天部负责全面协助‘自由’号抢险。在确保我站安全的前提下,‘曙光’号可以根据情况采取灵活行动。完毕。”   “‘曙光’明白,随时接受指示,完毕。”   “下面将由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与你站直接联络,完毕。”   趁通讯线路还没有接通,郭宇转过身来问沈逢伍:“‘华北’号现在状况如何?”   “货物搬运完毕,燃料还未补充。轨道转移作业这是第一次.另外也没有和外国航天站的对接经验,但对接装置规格及程序都是国际统一的.应该没有大问题。”   “立刻加注燃料,准备执行抢险任务。”   “明白。”沈逄伍说完即转身行动。   “航天站已脱离危险区,紧急警戒状态解除。”随着导航员的报话,警灯停止了闪烁,乘员们开始动手脱宇航服。   “站长,与休斯敦的联络线路接通。”坐在郭宇身边的报务员说。   紧接着,耳机里传来爱德华·布莱克的声音。双方用英语衙单寒暄了一下后,布莱克诚恳地说:“郭少校,我请求您们能立刻派‘华北’号营救联合空间站的乘员。我们已经失去了至少六个人,那里还有更多人处在极其危险的状态中,等待你们的援助。少校,您的‘华北’号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这位美国官员的话语使郭宇内心受到感动。只有跨入虚无缥渺的太空,人们才会真正体验到自然的雄浑,宇宙的无情,而人在这博大的世界面前却是如此脆弱。在这里没有国境,也没有人种和民族,有的仅仅是一个由人组成的群体。渴望生存的共通的人。然而郭宇深知。任何感情用事的行动都是不负责任的,他沉着地回答:“布莱克先生,作为一名宇航员,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和‘自由’号空闻站上的同事们的心情。我已经得到基地授权,现在‘华北’号正在加注燃料,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我和我的朋友们将会尽最大的努力。”   “郭少校的话使我感到安慰,患难朋友才是真朋友,我相信我们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有关‘自由’号的飞行数据马上就传输给你们,我请求您们能尽快采取行动。”   一阵电波干扰及随之而来的喧哗声几乎掩盖了布莱克的话语,他稍停了一下,更急切地说:“对不起,少校,现在我们和‘自由’号的联络中断了。”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时间:标准时17:15:37,当地时间:11:15:37。   爱德华·布莱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控制大厅的主显示屏。雷达追踪表明,“自由”号正在通过非洲大陆南端,即将进入印度洋上空。空间站无线电静默已经持续近十分钟,而这一带空间又正是电波监听空白区域。“总该还有人活着。”   他心里暗暗地想。   几名专家注视着另一个小屏幕,那里正在重放与“自由”号失去联络前的最后记录。   “注意,第六号舱在放电,那简直是在爆炸!”强烈的电波干扰背景下,杰克逊·保罗的喊声隐约可辨。   “切断向第六舱供电!”这是沃特森站长的声音。   “琼·贝鲁斯,你们两个停止向第六舱接近,那里还在爆炸。小心燃料贮罐!欧,上帝!……”保罗最后的喊声结束了一切电讯。   专家们企固从这些含糊的材料中分析出‘自由’号的可能状态。   六号舱附近是两个液氧贮罐。从数据来看,这两个贮罐温度过高,极有可能发生了爆炸。液氢与液氧是分开放置的,液氢罐在前区,相距六十米。根据估计这次事故不会引爆液氢,否则‘自由’号早就消失了。”一名工程师正在做技术解释,“雷达探测到爆炸已使‘自由’号分裂成两个部份,现在还很难判断哪个是主体。”   “空间站现在的状态究竟怎样?”一名专家发问。   “先生,我仅说我所能想象出的可能性。”工程师十分谨慎地说,“由于这一部分是整体供电中枢,所以现在空间站很可能已全面停电。如果穿上宇航服,他们将有两到三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排除故障,恢复‘自由’号的动力系统。如果他们不能在宇航服的氧耗光之前设法使‘自由’号开始工作,等待他们的仍将是死亡。”   也许每一个人都明白宇航事业是充满危险的.但直至此刻,听到工程师分析的人们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含意。   “另外还需要补充一下,”这位工程师更加犹豫了,“假设我的前提是正确的,那就是说,位于中区的两个液氧储罐都发生了爆炸,这意味着‘自由’号将损失95%以上的氧气储备。那么他们即使成功地修复了航天站,也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从外界得到氧气补给。”   工程师的话已使爱德华·布莱克再也无法沉着地坐着,他站起身,开始极为抑制地踱步。他真想再问一句,还有没有更糟的可能性。“自由”号上虽然配备了补充性氧再生装置,但在主电源损坏的情况下是无法启动的。   “请注意,收到‘自由’号电讯!”一名报务员几乎是喊了起来。紧接着,微弱的信号通过扬声器在控制大厅里回响:“……指令舱里还有其他人吗……沃特森站长……”听起来是杰克逊·保罗的声音。   布莱克又看了一下手表,从第二次爆炸发生已经过了十八分钟。   “我是琼·贝鲁斯……第一舱里有两人……他们还活着!……”   “电讯是哪部分发出的?”布莱克急切地询问。   “阁下,是从较大的那一块。现在正沿轨道021运行。”   “立刻通知‘曙光’号!”   “自由”号空间站   时间同上。   庞大的人造天体在太空中缓慢地翻滚着,几个筒舱仅靠一些电缆和空间站主体联结着,缠绕在一起旋转。从另外几个还在泄漏空气的筒舱里,仍不停地有一些碎片被高速吹出。   第二次爆炸已使“自由”号空间站面目全非。令杰克逊·保罗感到幸运的是,指令舱与实验舱的大部分仍得以保存,并且,尽管他还不能十分肯定,备用供电系统似乎仍与他们在一起。他估计了一下,包括货物舱和生活舱在内,至少有四个舱室已随同“自由”号的另一部分远走高飞。那一部分没有电力供应,如果上面有乘员的话,他们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   杰克逊·保罗控制着喷气座椅接近指令舱,这时指令舱的入口已经转到另一侧,保罗只得谨慎地与旋转着的空间站保持距离,等待指令舱入口重新转过来。与指令舱并联的对接舱及对接平台似乎仍保持完整,这对于保罗他们来说又是一大幸运。如果这一部分损坏,就意味着即使有飞船来营救他们,也将无法与“自由”号联体——毕竟不是所有飞船都与航天飞机一样可以直接出入。对于保罗来说,眼下的这一切仍然如同梦幻般难以置信。   当目睹中区液氧储罐发生爆炸的一刹那,他几乎感到空间站的末日到了。耀眼的火球瞬间便吞没了第五、第六两个实验舱,并迅速扩展。然而奇迹般地,爆炸仅是将“自由”   号疯狂地扯裂成两半,前区连同剩下的两块太阳能电池板离去。他和另一名作业员西蒙虽被强力的气流快速推开,但终于驾驶喷气座椅重新返回了空间站。   头盔里的一个小小的投影显示器告诉保罗,他还有两个半小时的储氧及稍长时间的供电。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可能抢救活着的宇航员,并恢复空间站的动力。   指令舱仍保持着气密完好,保罗以手动打开减压舱门钻进去。一直在指令舱里执行任务的几名宇航员已成功地穿上了太空服,只有沃特森站长因受重伤昏迷不醒。先进来的西蒙已经给沃特森站长套上头盔,并开始向里面灌氧气。   “我担心是脑震荡。”西蒙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保罗与其他几人紧紧握了握手,迅速而有力地说;“朋友们,让我们尽全力争取!”   将沃特森固定好后,保罗决定开始下一步行动:“我和西蒙负责修复动力系统,剩下的人查看其它舱的生存者,把大家集中到指令舱。”   “明白,阁下。”   保罗和西蒙重新操纵飞行座椅离开指令舱。   “西蒙,注意和空间站保持距离,它在旋转。”   在两个人的正前方,翻滚着的空间站暂时遮住了直射他们的太阳光。杰克逊·保罗扭头向地球方向望去,大地的一半已进入夜间,他意识到“自由”号不久也将飞入地球的阴影中。如果在此之前不能使动力系统恢复工作,抢险将更加困难。   保罗忍不住再次眺望大地,白云仍变换着奇妙的图案,海洋依偎在陆地身边,宁静而优美。保罗心中升起一股冲动,他渴望调转喷气座椅,冲向遥远大地的胸怀。在那里有生命,有水,有空气,还有无数人和他的朋友们……   “曙光”号空间站   时间:标准时18:10:45.沈逢伍和许倩身着轻便宇航服并排坐在“华北”号空天飞机驾驶舱里。和所有人一样,即使是久经训练的宇航员,在首次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也会感到兴奋和不安。   氢氧燃料加注,电能补充,机体各系统检查测试……准备工作全面完成,只等一声令下。   沈逢伍通过耳机倾听指令舱内的各种信息.嘈杂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回到十年以前,他第一次飞向太空的时候。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整个西昌宇航中心似乎都要连同高大的“海河”号航天飞机一起融化在蓝天中。年轻的他坐在副驾驶座席上,像现在一样倾听着指挥中心的每一句报话。   回首间,已过去了二年光阴。沈少校环视着驾驶舱的每一部分,显示器、指示灯、控制键盘、操纵杆……每一台设备对他来说都是如此亲切,多少时光流逝在训练模拟器上、实物驾驶演习中,更有多少睡梦是在飞行操作中醒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无以数计辛勤的努力将在此后的若干小时实现它们的价值。   沈逢伍注意到许倩略有些紧张,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的显示屏。她是个美丽的姑娘,聪明而又坚强,这样一个姑娘为什么会选择宇航员这项职业,是沈逢伍从未问出口的问题。在私下里,老同学郭宇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小许是个不错的姑娘,你逢伍也得主动一些。”每当此时,他都只能抱以一丝苦笑,对于已有一次婚姻经历的沈逢伍来说,他深知成为宇航员将对婚姻和家庭意味着什么。尽管分手数年,他仍对前妻感到深深的负疚。追求事业的他在青春火热的年华里没能给予妻子应有的爱,离别的孤寂,遇险时的担忧,妻子为他承受得太多,他已决心不能再将这些分担给别的女性。   许倩终于发觉沈逢伍注视着自己,但她并没有作出反应.她愿意就这样静静地被他注视。   然而男人们往往领略不出女性的细致与用心,沈逢伍觉得有必妻使气氛缓和一下,他关闭与空天飞机的电讯联络,轻声说:“许倩,半年前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自由’号上生活了一个月。”   姑娘轻轻点了点头,随手也关闭了向指令舱的送话线路。他们仍能听到指令舱的信息。   “你可得留心。那个黑人副站长杰克逊·保罗是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少校接着说,“据同僚们说只有回到家里才成为女权运动支持者。”   许倩不出声地笑了。   “当时他对我说过,希望有机会能到‘曙光’号来参观。”   沈逢伍略微停顿了一下,“现在他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华北,号注意!转移轨道最后计算完成,十五分钟以后出发。关闭连接通道,完毕。”来自空间站的指令打破了驾驶舱的宁静。   沈逢伍接通送话线路,回答:“‘华北’明白,执行开始。”   空天飞机减压舱入口缓慢关闭,与此同时连接通道也被收回空间站内。   “‘华北’号,我是郭宇,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自由’号动力系统尚未启动,正在空间进行活动的宇航员的生命保障系统只能再坚持工作一小时左右。轨道转移开始后四十分钟将可以与‘自由’号会合,时间极为有限,会台位置在东太平洋上空。你们必须在会合后三十分钟之内开始以二次转移轨道向‘曙光’返航,因为我站与‘自由’号的下一次接近将在70小时以后……”   沈逢伍仔细地听着。时间就是生命,行动程序安排得极为严密。从“海豚”号登月飞船事故发生开始,时间经过不到90分钟。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太空抢险宣告开始。   “自由”号空间站   时间:标准时18:55:00.从视觉显示器上得知,氧气储量已经仅能再维持二十五分钟,杰克逊·保罗尽量不去思考它。幸存者总数上升到16人,除保罗和西蒙正在舱外修整动力系统外。其余人员都已集中到指令舱,等待恢复供电。保罗通过宇航服手臂部的按钮调整头盔内显示器的表示内容,知道西蒙的氧气量也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正在将一条电缆拉向指令舱。   “西蒙,你的飞行座椅里还有多少氧气?”保罗问。   “总喷射时间三分钟,我会尽可能节省。”   连接备用电池与指令舱的原输电线路已经完全无法使用,保罗两次企图接通都由于短路而被迫再次断开。西蒙认为连接一条新电缆可能使问题得以更快解决。保罗按他的讲解将与电池相连的所有线路都切断.只将新电缆通过一个电闸与其连接。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保罗感到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他相信指令舱里其他人的氧气量有可能已开始枯竭。他完全不知道地面是否在采取救援措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十几分钟之内如果不能使“自由”号指令舱启动,其他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这时,他隐约听见耳机里传来轻微的呼叫信号:“……‘自由’号,请回答。完毕。”   “保罗,你听见什么了吗?”西蒙问。   “是的,好像是在呼叫我们。”   “哈!有人来救我们!”西蒙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里是中国‘华北’号空天飞机,呼叫‘自由’号。请回话,完毕。”耳机里传来的呼叫声越来越清晰,这是女性的声音,使杰克逊·保罗稍有些吃惊。他抑制着内心的兴奋,又查看了一下氧气量显示,还有十五分钟。   “这里是‘自由’号空间站,我是代理站长杰克逊·保罗。情况很危急,你们现在在哪里?完毕。”   “嗨!朋友们!‘华北’号来救我们了!”西蒙已经抑制不住兴奋,将这个好消息传达给指令舱里焦急的人们。   对方停顿了几秒钟,一个男声说:“保罗站长,我是‘华北’号机长沈逢伍。我机现在你站9—7—6方向,距离150千米,十分钟后与你站会合。”   “沈少校!我们大家就等你了j越快越好!”保罗仍非常冷静地分析着面临的选择,“西蒙。电缆情况怎么样?”   “站长,我们可以通过喷气座椅转移到‘华北’号去。”   “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将所有人转移过去,必须先从‘自由’号上得到氧气补充,立刻开始作业。”   “是,阁下。”   保罗向“华北”号飞来的方向张望,他似乎看见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个小亮点正在扩大。   “保罗站长,现在有多少生存者。”   “一共十六人.其中有些受重伤。”   “保罗,我们的准备时间十分有限,只来得及灌满氧气和燃料,而且会合后三十分钟之内必须完成人员转移并开始向‘曙光’号返航。”沈逢伍简要地说。   “我明白了,我们将尽全力配合。”   保罗继续注视着那个小亮点.越来越大,可以肯定那就是中国空天飞机“华北”号。“时间!再给我们一些时间!”他在心里呼喊着。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时间同上。   控制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的思维仿佛和身体一起凝固着,与空间站失去联系的各种仪器设备也显得异常安静,整个大厅都在侧耳倾听来自太空的每一点声响。   “指令舱的情况如何?”保罗的声音。   “我们能挺住。”一个微弱的回答。   “这里是‘华北’号,距离50千米,第一次减速开始。输氧管及减压舱准备完毕。最终接近姿态调整。”   爱德华·布莱克僵直地坐在主任席,他眉宇间流露出无限担扰。“华北”号这颗救星已经近在咫尺,而“自由”号宇航员们的氧气却又行将耗尽。短短的两个小时里,二十几名优秀的宇航员及科学家丧生。布莱克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为轨道上的十六个人祈求着。只要他们能恢复“自由”号供电,就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到“曙光”号,休斯敦历史上最难熬的噩梦就会结束……   “保罗少校,我想我已经清除了电路障碍,请接通电源。”西蒙的声音。   “电路接合。”   保罗话音刚落。控制大厅里所有与空间站并网的仪器骤然投入高速运转,“自由”号指令舱重新开始工作!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干得好!”……   来自空间站的喊声通过扬声器瞬间充满整个大厅。   紧接着,大厅里响起另一片欢呼,这回是激动得无法自制的测控人员们。几个小时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焦虑喷发出来,人们兴奋地握手,热烈鼓掌。   然而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所有的仪器上陆续出现鲜红的大字:“EMERGENCY WARNING!”(紧急警告)在被迫注视这些仪器后,测控人员们的欢呼变成了惊叫:“没有氧气!‘自由’号上没有氧气!”   “自由”号空间站   杰克逊·保罗以最快速度调转喷气座椅,向指令舱冲去。   “‘华北’号,你的状况如何?”保罗一边迅速向指令舱接近一边问:“距离1000米,40秒钟后进入对接距离。”   “沈少校,做好对接准备,我将尽快使‘自由’号恢复平衡,我们的氧气已经耗尽了。”保罗说着,冲到指令舱,他没来得及减速,猛地撞在舱壁上,迅速抓住舱门边的把手,利落地钻了进去。   “保罗站长,一切都看你的了,‘华北’号全面准备完毕。”   杰克逊·保罗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些!他将脱下的喷气座椅扔在减压舱里,不顾一切地冲进指令舱,开始检查飞行姿态控制系统。头盔里的红色警告灯不断闪亮,氧气已耗尽。   “水平横轴制动。”保罗一面观察姿态显示器一面扭动操纵杆。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爱德华·布莱克默默地等待着来自太空的零星电讯。   “‘华北’号到达安全距离,对接随时可以开始。”   “自由”号仍未完全恢复平衡,由于一部分姿态发动机失效,保罗的调整过程比预先想象得到的还要困难。摇摆幅度开始减小。   “沈少校,沿0一10一4方向接近。”保罗的声音。   “华北”号应答稍迟了一下。由于空间站仍处于摆动中。   冒然接近一旦发生碰撞后果严重。   “‘华北’号接近开始。距离80米,70米……”   ‘自由’号空间站庞大的构架趋向稳定,‘华北’正从左下方接近。当空间站自旋完全消除的时候,对接平台已基本上对准了‘华北’号”。   “很好!保罗少校,距离30米,20米,微调整开始……”   但愿对接机构保持良好,氧气输导管不要出问题……   布莱克内心极为不安。   从控制大厅的显示屏可以看到,两个飞行体间距不断缩短。3米,2米,1米.0!   在一片沉静中,人们紧张地期待着。   “摘掉头盔!”保罗下令。   控制大厅里响起欢呼,紧接着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型显示屏,可以看到宇航员已摘下头盔,纷纷冲到换气口周围:“迅速准备向‘华北’号转移。”保罗知道他们的危险还没有解除。   爱德华·布莱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由于极度紧张。自己也和空间站上的人们一样窒息很久了。   一名助手走过来,用低沉的声音对布莱克说:“主任,五角大楼的两名军官要求同您谈话。”   “告诉他们换个时间来!”布莱克有些厌烦。   “他们强调说这是特别紧急情况。”   布莱克向大厅入口处望了一下,两名高级军官正在那里盯着他。布莱克小声嘟囔了一下,极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   “爱德华·布莱克主任。”一名军官首先打招呼,并伸过手来,“我是联合参谋部助理,准将玛茨,很报歉在这个时候打扰你。”   “阁下的紧急情况是什么?”握过手后,布莱克单刀直入地问。   “布莱克主任,‘自由’号必须在两小时之内改变轨道。   加德森上校将详细说明原因。”   “你说什么?”爱德华·布莱克难以相信自己的听觉。   “自由——华北”联合体   杰克逊·保罗顿时紧张起来。他通过无线电呼叫西蒙,旦是没有回答。在同伴们的帮助下,保罗再次穿好宇航服。   进入减压舱后,他向宇航服里灌入一些氧气,然后整理好飞行座椅,打开通往空间的舱门。   立刻,保罗就看到西蒙一动不动地飘浮在十几米远处,几根电缆缠在他的飞行座椅上。   西蒙自己没能解开这些电缆,而又没有呼救。   保罗很快飞到西蒙身边将电缆解开。   “坚持住,我的朋友,马上就好了。”保罗小声地呼唤着,拉着他向指令舱返回。从视觉显示器上,保罗知道西蒙的心率和血压已在下降。   进入指令舱后,几名宇航员立刻围上来摘掉西蒙的头盔。他脸色发紫,呼吸已经停止,有人开始给他做人工呼吸。   保罗也摘下自己的头盔,他感到眼圈发热,强忍着悲伤。   由于仪器设备已并网运转,沈逢伍坐在“华北”号驾驶舱里目睹着整个过程。他理解保罗的心情,但仍不得不催促他。   “保罗站长,连接通道已开放,请迅速开始行动,我们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了。”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加德森上校将几张图表递到布莱克手中。他警惕地扫视过往的工作人员,生怕他们获取这些图表中的机密。   “这颗超级间谍卫星发射于20××年,正常活动五年以后,轨道调整用燃料耗尽,一直沿现轨道飞行,轨道数据一直被列为高级机密。根据五角大楼的计算,由于‘自由’号轨道发生了偏转,从现在开始一小时五十分钟后两者将会相撞。”   布莱克一时瞠目结舌。这颗命名为“巨眼”的军用卫星重达十六吨,将以相对速度每秒9公里与“自由”号撞击。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相撞后整个地球低轨道将成为飞行器的“地狱”,正在运行的其他卫星,包括“曙光”号,都将或迟或早被摧毁。   “另外,”加德森上校更为诡密地说,“‘巨眼’拥有自卫系统。”   “自卫系统?”布菜克从事航天管理多年,第一次听说人造卫星上装备自卫系统。   “国防部当初担心这颗卫星被别国窃取,所以配备了武器系统,对接近到一定范围的物体给予主动打击。只有我们的航天飞机携带特殊识别装置时才能靠近,‘自由’号上没有这些装置。”   “我要求由我们自己来跟踪‘巨眼’并再次核实轨道数据,而且不管‘自由’号轨道调整能否成功,五角大楼最好开始考虑如何向国会作出解释。”布莱克说完即气愤地转身离去。   “自由——华北”联合体   人员转移顺利进行。由于“华北”号驾驶舱空间有限,只能容纳一部分伤员,“自由”号的其余乘员不得不穿着灌好氧气的宇航服在货舱里忍耐一段时间。   杰克逊·保罗将最后一名乘员送上“华北”号。他再次环视指令舱,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们还会回来的。”他想。   “这里是休斯敦,‘自由’号请回话,完毕。”   基地的呼叫信号打断了保罗的思索,他看了一下计时器,转移时间还剩五分钟,直觉告诉他出了问题。   “这里是‘自由’号,保罗回话,请指示,完毕。”   “杰克逊·保罗站长,我是爱德华·布莱克。”耳机里传来指挥主任深沉的声音。   联合飞行体的所有成员都听到了布莱克简要的叙述。   保罗注视着计时器,4:00,3:59,3:58……他沉着地回答。   “‘自由’号明白。我们将会完成任务。”   “职业宇航员有几人?”布莱克继续问。   “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没有操纵经验。”保罗犹豫了一下回答。   3:31,3:30,3:29……   “保罗少校,我是沈逢伍,我了解‘自由’号的操纵,可以帮助你。”沈逢伍说着,开始动手解安全带。   “逢伍,我们没有基地指示。”许倩转过头来,用中文担忧地说。   沈逢伍手里略停了一下,抬起头凝视着她:“许倩,你必须一个人驾驶‘华北’号返回‘曙光’号空间站。”   姑娘使劲点了点头。沈逢伍伸手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向减压舱飘去。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布莱克从主显示屏上看到“华北”号空天飞机正与“自由”号空间站缓缓分离。   只有两个人来实施轨道调整,他不禁有些忧虑。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主电脑已经作出判断,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巨眼”侦察卫星与“自由”号发生碰撞的确率高达90%。   对于这位中国少校沈逢伍,布莱克是不陌生的。沈少校在“自由”号为期一个月的访问期间接受了操纵训练。“已经别无选择。”布莱克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   “华北”号在最后期限准时启动主发动机,向“曙光”号返航。   如果不出现意外,完成轨道转移后,沈逢伍和杰克逊·保罗需要在“自由”号空间站上等待近70小时,直到“华北”   号再次返回来接他们。他们虽然已从“华北”号上获得了足够的氧气,但“自由”号的供电系统仍不稳定。已经没有时间进行调整了。   “自由”号空间站   调整轨道计算已经完成,将在十分钟之后开始。保罗和沈逢伍在控制台前就位,各自系好安全带,等待实施操作。   一个小屏幕上显示出正远远离去的“华北”号空天飞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它,是的,他们现在本该坐在“华北”号上返回家园。   时问还剩五分钟……   “我难以置信,”保罗忽然转过头,小声地对沈逢伍说,“司机是个姑娘。”   沈逢伍笑了一下,回答:“她是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   保罗也笑起来,没再说什么。   “等任务完成.回到‘曙光’号以后,我会向她介绍你的。”   “太好了,但别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   这回保罗将扶在操纵杆上的右手伸出来,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从另一个显示屏上可以看到,“巨眼”在地球遥远的另一侧,向“自由”号飞来。   “‘自由’号注意,轨道变更前30秒。倒数计时开始!”休斯敦发来指令。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一个巨大的计时器上显示出倒数计时:20,19,18……   布莱克紧盯着反映“自由”号飞行状态的显示屏,代表空间站的蓝色光点正沿着轨道前进,接近调整点。他虽无心考证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但几分钟以后,轨道调整能否成功将决定人类航天事业的前途。   10,9,8……   “转移发动机启动!”   飞行状态显示屏上,蓝色亮点的前进方向开始出现微弱的变化。   “1号发动机推力下降,自动平衡推力调整。”   “保罗,注意维持平衡!”   “垂直轴偏离1°20’。”   由于转移火箭推力不均衡,“自由”号开始轻微摇摆,并脱离预定轨道。   “转移发动机停止,重新校正姿态。”保罗下令。   爱德华·布莱克注意到另一个显示器上表示出与“巨眼”的相撞确率已下降到30%。   “姿态恢复完毕,第二次点火准备。”   “发动机启动!”   就在这时,从空间站传来的图像发生扭曲。数据交换也出现中断。   “千万不要……”布莱克心中的焦急还没有说出,最糟糕的事实便验证了他的预感。   与“自由”号的联络再次中断了。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自由”号空间站   随着供电的停止,指令舱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杰克逊·保罗拉着沈逢伍向放置宇航服的格纳库飘去,在微弱的紧急照明下,两个人迅速穿上宇航服。戴好头盔。   “轨道调整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保罗问。   “我相信不会与‘巨眼’号相撞,但我们未能进入预定轨道。”   现在最关键的是再次修复供电系统。所有自动设备都停止了工作,两个人动手打开通往减压舱的密封门。在那里,他们各自背好喷气座椅,准备开始舱外作业。   通往空间的舱门打开时,两个人都惊呆了。在黑暗中,备用高能电池由于过载而放出电光,照亮了周围的构架。保罗开动喷气装置。急速向电源冲去,沈逢伍紧随其后。   “小心,保罗!那里还在放电!”   “我知道,如果备用电池毁坏,我们就完了。”   保罗已冲到电源旁边,他立即伸手企图断开与电池连接的线路,但是一阵强大的电流击中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不得不把手缩回来。   在强烈的放电中,电池芯极发生气化,向空间扩散。保罗再次将手伸向电闸,就在他的手触到电闸的一刹那,耀眼的弧光包围了他全身。   “保罗!保罗!”任凭沈逢伍呼喊,耳机里只有一片强烈的放电干扰声。他将喷气推力开到最大,咬紧牙关,向保罗撞去。随着眼前一片雪亮的光芒,沈逢伍感到电击时的痉挛,但他终于凭惯性将保罗撞离电源,他来不及等疼痛消去,便掉转喷气方向,向飘浮着的保罗接近。   沈逢伍仍听不到保罗的一点动静,当他注视盔内显示器时,才发现没有任何电讯从保罗的宇航服里发出。强大的电流使他的宇航服停止了工作!   和保罗接触上以后,沈逢伍立刻打开他的宇宙服手臂部的控制器,按动几个电钮,终于使几个小指示灯先后亮起来。宇航服恢复了功能。   “沈……电池……”保罗断断续续地说。   放电仍在继续,电池侧面一些明亮的液体开始向空间飘逸,紧接着发生了爆炸。当一团气体散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第三控制大厅笼罩在死一般的沉静中。在印度洋上空几百公里的太空,两名宇航员陷入完全孤立无援的状态。   “‘华北’号空天飞机与‘曙光’号空间站对接完成,宇航员开始向‘曙光’号转移。”报务员的声音给人们带来一些安慰,但是爱德华·布莱克仍感到内心的沉重。   助手走过来,将一张打印纸小心地放在布莱克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布莱克默默地看了一下,上面写着:“日本……‘霍普’号航天飞机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准备……”   布菜克苦笑了一下,留给两名宇航员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到二十分钟了。   “自由”号空间站舱外   沈逢伍与杰克逊·保罗静静地悬浮在空间站旁边。两个人不说一句话。他们的内心在思索着.企求着。   在地球的阴影中,一切都是黑暗的。沈逢伍向大地方向凝视着,他似乎看见城市的灯火在闪烁。   “沈,”保罗轻微的话语打破了无限的宁静,“你知道,在听到‘华北’号第一声呼叫之前,我们大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现在又是这样了。”   沈逢伍感到内心巨大的冲动,他能够体会刚刚从九死一生中获得希望,却又要再次面对同样的命运将是一种什么心情。“保罗少校,你不是孤独一人,我们将会在一起。”沈逢伍说着,与保罗紧紧握住双手。   “‘华北’号应该安全到家了吧?”   沈逢伍注意到头盔里的显示器上出现了警告信号,它表示杰克逊·保罗的氧气储量已降为零。   “对不起,沈,轮到我领先了。”保罗平静地说。   “你总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飘着。”沈逢伍说着,启动喷气座椅,转到保罗身后,他慢慢地从保罗的宇航服里取出输氧管,与自己的宇航服接在一起。   “嗨!沈,节省你的氧气!”   沈逢伍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拧开氧气阀门,随着“兹兹”   的声音,氧气开始灌进保罗的宇航服。   保罗没有再说话,他强忍住不让泪水飘出眼眶。   当氧气量达到平衡时,沈逢伍解开输氧管。黑暗中,他知道保罗双眼凝视着自己。无语是能代表一切的。   两个人仍然紧握双手,安祥地面对黑暗。   时间在流逝。氧气储量只有20分钟,15分钟……   沈逢伍感到心情逐渐难以控制.他的思维越来越快。无数的往事开始掠过脑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只有一张美丽的面庞不再离去,那是许倩,微笑地注视着他。   沈逢伍发现心中有些迫切想要说出的话,那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渴望。   “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成为宇航员。”保罗缓缓地说,“其实没有什么理由。现在敢于承认了,那理由实际上很简单。”   沈逢伍默默地倾听着。   “那是少年时代的梦想。那时我所想的是,我将要飞进一个美妙的宇宙,那里充满神秘,变化万千,是属于我的世界……”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保罗漫不经心的话语震动着大厅里每一个人的心。   就在测控人员聆听着这来自一个宇航员内心的独白时,大厅里响起报务员的声音: , .“注意,一个不明物体接近‘自由’号。轨道21,距离1000米,相对速度每秒15米。”   忧愁的氛围顿时被紧张所取代,显示屏上映出雷达探测到的另一个飞行物,正缓慢追踪接近“自由”号。   “飞行物为金属体,大致呈球状,直径约六米。没有电讯发出。”   “根据计算,目前在这片空间没有任何国家卫星通过。”   “‘自由’号的分离部分正飞过亚洲上空,距离4000公里。”   “自由”号空间站舱外   在两名宇航员的正前方,夜空里出现微弱的玫瑰色光芒,如同一条纤细的弯弧,两端不断延展着,中部越来越明亮,变成一个桔红色的彩球。宇航员们目不转晴地注视着这一瞬即逝的壮丽奇观。   一刹那,太阳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将它无私的光芒倾泻过来,整个宇宙似乎都被这无尽的光辉吞没。脚下的云层翻滚着、流动着,伸手可及。在宇航员的身边,“自由”号空间站伫立着,如巨人一般庄严。   太空日出!   这是几十亿年来太空中永恒的景观。   头盔里的警告信号提醒杰克逊·保罗再最后看一下美丽的空间站。他控制喷气座椅缓缓地旋转,凝视着“自由”号的每一部分结构。当他向空间站尾部望去的时候,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深邃的空间中,一个球状的物体不断闪烁着光彩,呼唤着他们。   “沈,那是什么?”保罗终于说出话来。   沈逢伍也调转方向,注视着那个物体。虽然判断不清距离,但可以肯定不会很远。   “没有电讯发出。”沈逢伍说。   “是人造天体,但我相信不是‘巨眼’,否则的话它已向我们开火了!”保罗略有些失望地说。   天体开始逐渐向下方移动,看来已经超越轨道交汇点,正与“自由”号分道扬镰。   两个人仍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这个空间中萍水相逢的匆匆过客,阵阵闪光向他们召唤。   突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海豚’号!”   “理查·麦克指令长!你们三个人都好吗?”保罗一边控制飞行座椅前进一边问。   从那遥远的金属体上发出一列跳动的闪光——那不是太阳的,而是莫尔斯灯语,用来取代失效的发报机。   “米勒博士前臂骨折?太糟了。不过别忘了告诉博士,他是第一个在宇宙空间骨折的人。”   来自“海豚”号的灯语继续传送着。   “我忘记介绍了,”保罗看了一下显示器,沈逢伍跟在他后面,“我身后的是中国‘华北’号机长沈少校……”   沈逢伍没有给予任何回话,使保罗感到不安,两个人的氧气储量都已降为零。   “沈,你的情况如何?”   “我可以坚持。”简短的回答。   保罗继续阅读着灯语。   “沈,开始向O一3—2方向调整喷气,我们在偏离目标。   ‘海豚’号。我们现在距离有多远?”   “海豚”立即作出答复。   “100米。沈,再坚持100米。”保罗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沈逢伍身上,发现他仍在沿原方向行进。保罗意识到情况不妙,他调整一下头盔内显示器的表示内容,得知沈逢伍乘坐的喷气座椅耗尽了推进剂。   “保罗,我已经不行了。”沈逢伍极力抑制着喘息,低声说,“推进剂耗光了。”   杰克逊·保罗只犹豫了一秒钟,他果断地改变喷气方向。   “保罗,不要冲动!你已经帮助不了我,继续向‘海豚’号前进!”   保罗开始感到窒息,他注意到自己的推进剂也即将耗尽。与沈的距离还有十米,他准确地调整着喷气方向。   两名宇航员与“海豚”号距离开始扩大。70米,71米“沈,把手伸给我……抓住我的手……现在让我们再次启程。‘海豚’号,请指示喷气方向……0—3—3明白,喷气开始。”   “保罗,你不该回来。”   “沈,”保罗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是‘自由’号代理站长,我不能先于任何普通乘员离开‘自由’号。”   保罗左手拉住沈逢伍,右手继续控制喷气推进,“海豚’号不停地指示他调整喷气方向并报告距离。   “40米,39米……”保罗轻轻地说,他已经感到逐渐强烈的窒息。突然,推进剂耗光的警告灯闪亮起来。   保罗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仍紧握着操纵杆,调整前进方向,但他知道已经没有效果。   “距离30米,29米……”保罗注意到与“海豚”号的接近速度开始减慢,这是因为他们已完全依靠惯性前进,仍未与“海豚”号并入同一轨道。   保罗终干缓缓松开抓着操纵杆的右手,与沈逢伍的手则握得史紧。两个人望着不远处的“海豚”号,静静悬浮着的飞船停止了灯语。   间距开始无情地拉大。   “自由”号空间站在沈逢伍和保罗的身后逐渐远去,而前方的“海豚”号也是遥不可及。漫长的30米!   两个人的头盔里同时出现了另一个信号,第三个宇航员出现在这片空间!   “保罗站长,沈少校,我是理查·麦克。”   随着振奋人心的话语,两个人看见“海豚”号的舱门打开了,指令长身着轻便太空服出现在门边。   “我来接你们了!”理查·麦克双脚猛蹬舱门,向保罗和沈逢伍这边飘来,腰间系着一根亮晶晶的保险带。   轻便宇航服上没有喷气装置,他在离开舱门时看准了方向,然后就只能靠惯性飘行。   “保罗,抓住我的手!”   “我们准备好了!”保罗和沈逢伍大口喘着气,他们用手紧紧挽着,另一支手臂则各自向两侧展开。   距离越来越近,麦克逐渐向保罗的方向偏过来。3米,2米,1米……两个人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了一起。   保险带到头了!麦克同时感到来自腰间和手臂上的强大拉力。保罗没有防备,几乎脱手!   “千万不要松手!保罗!”   在惯性作用下,保罗和沈逢伍开始围绕麦克旋转起来。   不能脱手!坚持住!   身体间距离越来越近,三个人终于拥抱在了一起……   休斯敦航天管制中心   控制大厅里每一秒钟的沉默都如同一个世纪,人们久久地等待着,担心却又渴望听到下一个声音。   “休斯敦,我是杰克逊·保罗,”气喘嘘嘘的话语猛地响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见,我们现在在一起了!理查·麦克指令长正给我和沈少校灌氧气。欧,上帝!我呼吸到了,是新鲜氧气!……”   指挥大厅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人们激动万分地流下兴奋的泪水。   爱德华·布莱克冲到国际协调行动负责人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以盖过周围的欢呼声:“立刻将‘海豚’号数据通知日本!”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尾声   7月20日,标准时23:00:20,日本航天飞机“霍普”号与“海豚”号会合;23:57:00,“霍普”号载着五名宇航员与“曙光”号空间站对接。   7月21日,标准时6:31:42,北京时间14:31:42,“华北”号空天飞机运载着“自由”号十名伤员在中国酒泉基地着陆。 《太空抢险》 作者:李博逊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嚣 - 饥不择食.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饥不择食》 作者:李嚣 正文 饥不择食   遭到了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我破产了。关于那笔伤心的投机买卖我不想再提。由于我注册的是一家无限责任公司,所以我全部的财产都得拿去还债。现在我的状况比一文不名还要糟糕。我的个人财产已经变成了一个负的天文数字。除了救济金,我所有的收入都得拿去还帐,还我那几百辈子也不可能还清的欠款。在这个有完善保障体制的社会下,我应该还不至于挨饿。但是很快我就明白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那天早上我从借以栖身的贫民公寓里出来,到街上想找点零工。指望打零工来还我那天文数字的欠帐当然不行。但是我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干。   正好街边就有一家快餐厅。既然要工作,就不能空着肚子。所以我就进去了。   我要了一个最便宜的汉堡,这是我不多的救济金所能负担的食品之一。   但是麻烦还是来了。我的信用卡没能打发掉菲薄的帐单。我赌咒发誓那卡上面的钱至少还够买上十只这种汉堡。老板用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走到后面去了。十分钟以后他回来,对我说:“你的信用卡上确实有一些钱,但是我不能把这汉堡卖给你。我可以向你解释原因。因为你的专利授权已经被取消了。”   “专利授权”,“被取消”,这几个词儿怎么可能和现在的我搭上关系。自从投机失败以后我就再没从事过任何商业活动,靠社会救济生活。   偶尔去打打零工。专利授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用两只手干活儿。   老板很同情我,所以很耐心的跟我解释:“你买的这个汉堡是经过改良的麦子磨出面粉来做的。改良小麦的专利属于远山公司。所以你每吃一个汉堡都等于是使用了远山公司的专利技术。所以你必须付费。”   “这怎么可能?我知道农民为了增加产量要向拥有基因专利的公司付费。可我又不是农民,我又不种麦子。我买汉堡的钱里已经包含了专利使用费了。”   “不完全是这样。农民为了增加产量付的费用已经包含在汉堡的价格里面了。但是有些基因技术并不完全是为了增加产量什么的,还有一些特别功能。远山公司认为向农民收取专利使用费并不合适,所以他们改变了收费方式。这是他们的权利。”   “那就是说我每吃一个汉堡都要征得远山公司的同意。因为汉堡里使用了他们公司的技术。”   “差不多是这样的。专利使用费自动定期从个人信用卡里划拨。可能是远山公司发现你信用卡里的钱不够支付专利使用费,所以他们就取消了你专利使用的授权。”   是这样,我明白了。购买专利的费用是在社会保险之外的。我挣到的每一分钱都被银行拿去还债了,远山公司当然不可能从我的信用卡上得到一点钱。所以他们就取消了我的专利授权,禁止任何一家快餐店卖给我这种汉堡。   “那有没有不用付费,我是说不用付专利费的汉堡?”   老板低下头去查了一会儿,然后很抱歉的对我说:“没有。不止是汉堡,这里所有的食品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成果。看来你只有到别家店去碰碰运气了。”   我丧气极了。想出去找点事情干的念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在大街上走了整整一个早上,没找到一家肯卖给我,或者说能够卖给我一个汉堡的快餐店。所有的食物里都包含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在没得到远山公司许可的情况下我连一点面包渣都休想得到。   在到处碰壁的过程中我也弄明白了为什么远山公司能一下子拿到那么多专利成果。好多东西事实上远山公司根本没认真研究过。只是把这种作物的基因组拿过来测了一个序,猜测它有什么价值,然后就写在专利申请书上公布出来。也许有些功能人们早就知道,比方说粮食吃了可以解饿,嚼两瓣大蒜能够杀菌。但是远山公司第一个把它的原理写在专利申请上公布出来。于是以后每一个利用这些作物性能的人都不得不引用远山公司的所谓“研究成果”,当然还有更主要的事,就是向远山公司付钱。好象只有经过了远山公司的工作,人们才真正认识到大蒜可以杀菌似的。在这以前不管人类已经吃了多少千吨的大蒜;因为没有分子生物学的解释所以统统没用。   我不懂分子生物学,但我知道人不吃东西会饿。从早上一直游荡到中午,我的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但是我还没找到一家肯卖给我,或者说能够卖给我一点东西填肚子的店——在没有得到远山公司授权的情况下。   难耐的饥饿让我几乎发疯。但是我还是控制住自己停止毫无希望的四处碰运气。城里我是待不下去了,看来我只能到乡下去试试。也许能顺便打个短工,挣点零花钱什么的。   挤公共汽车又消耗了我不少体力。但这是我破产以后唯一能使用的交通工具。乡下的空气非常清新。对我来讲,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它让我感觉更饿了。   田野里的庄稼长得真好,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沉甸甸的谷穗已经压弯了禾杆。我找到一家农户,请求他们卖给我一些粮食。这点钱我有,大不了我还可以给他们打打短工什么的。但是我得到的只有拒绝。   经过我再三请求之后,他们终于听我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这仍然不能改变什么。男主人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仍然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种子都是从远山公司买的啊。如果卖给约定以外没有授权的第三方,那我就是违背了合同。按照法律可是要罚得我倾家荡产的啊!”   我理解了他们。但是我的肚子却坚决的不肯理解我。经过一整天的抵抗,我终于投降了,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在没有得到远山公司授权的情况下偷着掰了几穗青玉米。   玉米还没有成熟。不过等它成熟了我多半就啃不动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还泛着青的玉米很甜,里面的汁水很多。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小河边钓鱼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经常拢起一堆篝火,然后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土豆,老玉米什么的埋进滚热的火灰里。   过一会儿拿出来,刮掉烧成炭的外皮,那清香和热气让人一想到就忍不住流口水。   我就这样开始了流浪的生活。田地的主人并不在乎我这样的小贼。只要别让他们看见,别让他们承担违背合同而被罚款的风险,他们并不在乎我吃掉的这一点半点粮食。但是我不能忍受这样偷偷摸摸的生活。在流浪过程中我弄明白了我两个月的救济金还不够买十个汉堡——如果我不得不单独为每个汉堡支付专利使用费的话。如果我能有个正当工作,这点钱当然不是问题。可是我现在每挣到的一分钱都会被银行拿去还我的欠债。我算是彻底绝望了!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游荡到了南方一个自然森林公园。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无法忍受流浪的生活。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找个地方定居下来。我不想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入睡。面前浩瀚的森林正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头也不回地向森林深处走去。大概走了两天,估计着自己已经在森林的中心位置了,我停了下来。   第一天我忙着为自己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我那浑身长着细毛的祖先见到我的第一个作品恐怕会羞愧到死。几百万年以前他们第一次从树上下到地面上来搭的棚子恐怕就比我搭的象样得多。但是我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两棵巨树之间用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架起来。然后用麻的纤维串起成串的树叶人字形搭在上面。树叶有规律的顺着一个方向叠起来。   这样下雨的时候雨水可以顺着人字形的顶棚流到两边去。屋顶下面用几根比较粗的树枝排起来,这样地面上流过的雨水也不会把我在半夜泡醒。我很为自己能够顺利的从文明社会中脱离出来变回原始人感到高兴。   吃的大概也不成问题。森林里有的是野果子。感谢那个姓耶的老不死的还创造了这些东西(宽恕我吧,上帝。我只是给饿昏头了)。我还计划着改善自己的生活。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生长着一两种豆科植物。我搜集到了一些种子,还能吃。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要开一片荒地。大概两三亩就可以了。这里的树还不很密。不用下力气砍也能找到一小片一小片的林中空地。弄得好的话,可以一年两熟。到明年秋天我可能就得想办法再建个粮仓了!   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幸福的生活只维持了几个月。那天我正在地里除草。除了豆子,我还种了一点浆果。就在这时候一架直升飞机从我头顶上飞过。我没理它。但是这不等于它对我也没有一点兴趣。第二天早上就有一个警官坐着直升机过来对我说:“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有人在这里非法垦荒。”   我没理他,埋着头一边给我的豆子地除草一边说:“你看我这样子能给林子造成多大的破坏呢?”   他看看我手里用来除草的铁钩和几样用树枝修理成的工具,态度缓和了一些:“我只是接到举报说有人在这里非法垦荒。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锄完了一条垄沟,抬起头来。这人的样子非常友善,所以我就把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缘由向他解释了一遍。   他挺同情我,但是仍然坚持我必须停止在这里的垦荒活动。这是法律的规定,如果对我放任不管的话蜂拥而来的垦荒者迟早会把这里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固执的认为我来到这里并不妨碍任何人。我只是要收获我的劳动成果。我并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真的是这样吗?”他冷笑。   “为什么不?我用的可全是野生的种子。是上帝创造出来供所有人使用的。我有这个权利。”   “恐怕不见得。我现在就知道你现在种的这种豆科植物就是远山公司测过序列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利用这种豆子难道我就不可以了吗?这种豆子几万年以前就长在这儿了。他又没把他们都买下来,他也没改变过这豆子什么。怎么我就不能种?”   “恐怕不是这样。你知道远山公司在测过它的基因组序列以后就申请了专利保护。专利书上写明了,因为远山公司得到了它的基因,所以任何针对这种基因,也就是这种植物的利用事实上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你没办法证明你不是因为看到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才知道这种植物种子可以食用。因为远山公司的专利申请是向全社会公布的。所以你只要种了这种豆子,就要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才行。”   “那我不吃豆子行不行?反正这里有的是野果子。”   他又冷笑。我知道他将要说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狗屎答案。   “这里所有的植物都是远山公司直接或者间接研究过的。所以几乎所有对这些植物的利用都会牵扯到远山公司,都要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才行。”   够恶毒的,我要是有钱去买那个专利我就不会到这儿来受这个洋罪了。   正因为我没钱,所以只要是法律管得到的地方,我就不能吃到任何东西。   那警官也不是成心想让我饿着。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而已。我猜他只是想用这个来逼迫我跟他离开这块地方。我没有反抗,他就不能用强。我的过错远没有到他可以动粗的地步。我站在这里也是法律所允许的。所以他除了这么跟我耗着并没有别的办法。   我就这样和他耗了整整三天。我可以睡觉,他有人换班。在换班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接替的人别跟我动粗。一方面是同情我,另一方面,要是他跟我动粗的话,我一出森林就可以到法院把他告个半死。   他的接替者同样禁止我吃任何东西。只要我一动这个念头,或者他估计我要动这个念头,他就提醒我并没有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也就是说,如果一样东西被远山公司证明了可以吃,我这个没有得到授权的家伙就得把它当作不能食用的石头。否则就是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利用了远山公司的狗屁研究成果!   那两个警官还挺有同情心,从来没在我面前吃过东西。要不我会更加难受。但是到后来我还是坚持不住了。我感到眼前发黑。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好象缩成了一个小点,四周金星闪耀。我知道他们就要达到目的了。只要我晕倒,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我抬上飞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但我没那么容易就屈服。最后我靠着树干坐下,太阳暖暖的晒着我的脸。虽然不能解决胃里的问题,但是这点热量还能让我减少些能量消耗。   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把他们扑倒在地一口吃了。那两个警官也被我眼里邪恶的目光吓了一跳。但是胃里没点东西终究不成。急切之中我就地抓了一把草塞进嘴里。   那两个警官这次可真的慌了神,冲到我面前说:“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我仰起头看看他们,恶毒的笑着:“我知道这是远山公司测量过基因序列的草。可草是给牛吃的。他总不会因为人吃这种草而申请专利吧。”   那两个警官明白我还没有疯掉以后眼里再次露出同情的目光:“可你还是侵犯了远山公司的专利权。”   “远山公司在权利要求书里用途一栏提到了这种草可能被用于医药。   其中也包括内服。”   “其实谁也没有认真相信这东西会在医药方面有什么用处。但是习惯上也就这么写了。就象激光器的发明。当初申请专利的时候谁也没想过它能作成医疗器械。但在专利申请书里还是写上了可能有医疗用途的字样。   就因为这一句话,以后所有生产激光医疗器械的公司都要为此交上一笔专利使用费。远山公司只是把这样的做法固定下来了而已。”   他这段话把我给彻底打垮了。连吃草都要得到远山公司的许可!我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给我注射了一针高浓度的葡萄糖。感谢上帝没让那个发现了葡萄糖分子结构的人也去申请专利。如果他也和远山公司那帮混球一样发现了一个什么蛋白分子结构就颠颠的跑去申请专利的话,那我们现在就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要为我们呼吸,思考所消耗的每一个葡萄糖分子付费了。   但是人不能老靠葡萄糖输液活着。我读过一些医学专著,知道一个人如果肠胃完全坏死,只靠输液最多也活不过几个月。这还是输的蛋白脂肪混合营养液。要是光输葡萄糖,我怕连一个星期也支撑不下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粮食在生产过程中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技术。要是我没钱去付专利使用费的话,不管我吃什么东西都会违反法律。   可是我那点救济金压根就支付不起哪怕是最便宜的饭食——如果包括专利使用费的话。我想我还不如人家养的猫狗。它们从来也不用因为专利使用费饿肚子。   我在医院里又躺了三天。这期间关于我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小城。人们络绎不绝的来看我,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们谁也不能帮我什么。按照法律我所得到的每一分钱,除了救济金,都得拿去还债。在欠款没有还清以前我不能有钱去付什么专利使用费——法律还没有把专利使用权费用规定成生活必须品。但是没有专利使用的授权,我吃下任何一口食物都要违反法律。因为现在早已经没有任何一种食物不涉及远山公司的专利。如果还有的话,那只能到外星上去找了。还得比远山公司跑得快才行——他们已经开始对外星植物的研究了。   整个小镇都行动起来了。好心的人们认为让我这样一个人饿死在他们眼前是一种耻辱。但对于我来说能够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说摆脱远山公司无形的纠缠倒不见得是件坏事。虽然如此,但我必须理解这些可爱人儿的热情。我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虽然每天只能靠营养液过活。但我还得打起精神,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这些好心的人们。   搜寻的结果并不出我的意料。这附近没有什么植物没经过远山公司全部或者部分测序过。找到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听说完全依靠蛋白质输液的人最多能活半年。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拨掉输液管没几天我就完全的卧床不起了。胃里早没了开始时火烧火燎的感觉,只是觉得空落落的难受。每天就这么半睡半醒的,等着死神来把我带走,我受够了!   到了第五天,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专程跑过来看我,并且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原来他也是远山公司的股东之一。所以他能够在远山公司的董事会上发言。我不知道他究竟费了多少口舌才说动那些赚钱赚疯了的人来关心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先生告诉我说他已经得到远山公司董事会的许诺,在下次例会上会通过一个文件给予我免交有关食品专利使用费的特别许可。这项授权是不可转让的,因此银行不能把它拿去抵债。也就是说我以后可以靠自己的救济金活下去了。   这真是个令人兴奋到发狂的好消息。曾经那么美好的生活,一下子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又有了希望!我可以去店里买汉堡,我可以堂堂正正的填饱我的肚子。我可以正常的活下去了。   更进一步,如果运气够好的话,我还有可能东山再起,还清我那从来没指望还清的债。我简直高兴极了。   不过那位可敬的老先生谆谆告诫我说我还得耐心的等上几天。因为一些手段还有待于远山公司经营部门的最后确认。在这之前我还不能合法的吃任何东西。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难道我还会在意这漫漫长路上最后一百米吗?我很自信的告诉老先生不必为我担心,同时也感谢他为了拯救我的生命如此奔波。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在这一天,所有曾经为我奔忙的人们都来看望我。他们给我带来了好消息,经过远山公司董事会和经理们的讨论,他们终于最后同意给予我这个特别许可。虽然他们一再声明下不为例——商业公司总是要为他自身的利益考虑。需要办理的手续已经完成。虽然并不需要,他们还是制作了一张漂亮的正式授权证书。这一天就是证书送达的日子。我从此不必依靠这令人厌恶的输液管维生了。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有的人都为此欢欣鼓舞。一切的问题都已经顺利解决,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在场的所有人都激动万分,象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责任。证书送来了,这意味着整个庆祝活动的开始。几个年轻的女人甚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背靠着两床褥子半坐在床上。在我面前已经摆好了美味佳肴。虽然无比的渴望,又受到食物香气的诱惑,我还是保持了起码的礼貌,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表示感谢,并祝他们健康长寿。尤其是那两个把我从森林里带出来的警官,我请他们原谅我那天的无理。他们也很高兴的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表示完全理解。   现在我就要领受这珍贵的圣餐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紧盯着我。我满怀感激。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一餐饭能赶得上这样的隆重。能遇到这样好心的人们我真是三生有幸。愿上帝永远保佑这些好心的人们!!!   我怀着接近于朝圣的心情切开一块蛋糕,用勺子舀起送到嘴边。那将是我今生品尝过最美味的食物。但一个律师模样的人突然冲了进来,把一切安排全部打乱。他叫道:“停一停,事情还没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在内。但是无论如何,已经送到了嘴边的食物决不能放弃。这是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权利,我不能让这些帮助我的好心人们失望。但是那该死的律师按住了我的手说:“你现在还不能吃,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说着话他打开了一份文件并且向大家解释:“根据专利保护法的要求,你不能把食物吃下去,否则就是违法。除非你得到了德耳塔-凡士古公司的授权。而这项授权由于你没能按时交纳费用已经被取消。”   周围人的眼光已经明显表现出了愤怒——远山公司已经提供了特别授权,从哪儿又跑出来个德耳塔-凡士古公司。   那个律师显然早有准备,他说:“根据这份文件的记载,这位先生三年前曾经对他的胃黏膜进行了改造。中间使用了德耳塔-凡士古公司的专利技术。而这项专利的授权并非永久的。”   我终于明白了。三年前,也就是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在乎,也花了不少钱。其中一项就是对我的胃黏膜细胞进行了改造,使之分泌出一种特殊的蛋白酶。这种蛋白酶在进行正常消化的同时还会保护我的胃不会产生任何溃疡。而这种蛋白酶的结构好象就是什么德耳塔公司的专利。   改造要花很多钱,我破产了以后根本没钱去交什么专利费,更没钱去把我的胃黏膜再改回来。于是德耳塔公司的专利就一直留在我的胃里面,给我消化食物。现在这些该死的混球终于找上门来了!   那个律师无奈地冲我叹了口气说:“这是法律的规定,我们没办法改变。远山公司已经给了你专利授权。你可以把东西送进嘴里。但是你只能咀嚼,不能咽下去。否则的话你就侵犯了德耳塔公司的专利。因为你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就使用了德耳塔公司的研究成果来消化你吃下去的食物。现在,由你自己决定吧。”   后记:我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整整六大页七千多字。促使我写这篇东西的诱因是今天中午《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报道“种中国豆,侵美国‘权’”。而整个故事在我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一个轮廓。就是从食堂回来往寝室走的路上开始构思,到晚上9点半我去实验室,居然已经完成了六千多字。11点从实验室回来又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全部完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连我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   故事中接近于荒唐的情节似乎离现实很远。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现行有关生物技术的专利授权规定不进行大的调整的话,故事中的情形就迟早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关于生物技术专利权的问题生物公司实际上在玩弄着双重标准。在没有得到专利授权的时候他为自己百般辩解说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资金投入到现代生物学研究当中去,从而更好的促进社会的发展。   但是一旦专利到手,他们马上就换成了另外一副嘴脸。把所有直接间接与他们工作有关的东西都联系到专利上来,声色俱历的指责别人是在盗窃他们的专利,并要求受到最严格的保护,对所谓的侵权者进行最严厉的惩罚。   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有意忽略了一点,就是社会对专利的保护是有先决条件的。即对专利以及知识产权的保护不能对整个社会的正常发展带来妨害,更不能违背人类共同的理想。在满足了这个先决条件的情况下,社会才允许专利持有者对他人的行为进行限制(专利使用上的限制),并借此取得收益。但是生物技术公司的一些行为,即使不能明确认定违反了这一先决条件,也已经在发展趋势上出现了背离人类共同理想的迹象。最关键的一点是生物技术公司所用以申请专利的是一些业已存在的东西,比如说基因的构成,以及基因表达的生物效果。这些东西是在生物公司进行研究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的,是大自然亿万年进化的结果。并不属于任何人,而生物公司只是把它们在分子生物学水平上发现并揭示出来而已,这和发明有着严格的区别。   如果仅仅是区别,并不能成为生物公司受到指责的原因。关键是这些基因以及相关的知识是有限而且不可再生的,在人类的生活当中具有着不可代替的特性。也就是说是天然垄断的。如果单纯的对这种研究成果进行完全的保护而不加以限制的话,最后很可能导致对人类自身的奴役。如果有人为你身体里某种蛋白或者遗传基因而申请了专利,那你在某种意义上就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你必须为自己的生命活动而付出代价。但是真正值得担心的并不是代价本身,而是这种天然垄断性限制了人的选择权利。   你可以选择自己汽车的发动机,如果你不喜欢某个公司的某种专利的话,你可以找到其它的替代品。你所要做的只是从自己的利益进行权衡,并没有任何一种强制性的力量要求你选择某种专利或者不选择某种专利成果。   但是生物技术不同。每个遗传基因都是大自然经过亿万年的进化产生的,从人短暂的一生来看,根本是不可再生的。因此只要某个公司以某个遗传基因为基础获得了专利授权,就意味着该公司在有关这一基因的所有用途上的完全垄断。你不可能不使用胃蛋白酶以及胰蛋白酶来消化食物,甚至你的呼吸,你的思考都必须要一系列的酶来调控。而合成这些酶的基因专利被某个公司掌握着。正如我在文中提到的那样,专利文件是向全社会公开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在利用这些酶的时候完全没有受到该公司专利的启发,即使在该专利公布以前你就已经在无意识中使用着这些遗传基因也不改变这一结果。这也就等于是说你的生活将无可选择的依赖于某个掌握了你遗传基因专利的公司。你并不能就使用或者不使用某种基因专利作出选择,因为只要你还活着,这些基因就注定要起作用。这样从法律上,你活者的权利将依赖于某个确定的生物技术公司。因为基因的不可替代性,你不可能从其它任何地方得到使用基因的权利——如果这些基因被授予了专利的话。   例如有人申请了胃蛋白酶基因的专利,那你每吃一点东西都不得不使用他的所谓专利,因为你需要胃蛋白酶来消化食物,没别的替代品。就象文中提到的那个人一样,一旦不能够得到某个公司的授权,就只能看着食物活活饿死。在这一点上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任何一个生物公司,只要掌握了某种形式的类似专利,都存在的对其他人进行奴役的可能。因为这时每个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某个小小的专利里面,而专利的绳子另一头就握在生物公司手里。   基因以及其它一些生物资源,对我们来说就象土地和空气一样宝贵,一样不可或缺。这样的资源是不容私人占有的。否则就将导致某部分人对另外一些人的奴役。对于这种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人类社会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绝大部分现代国家都明文规定了象土地,矿藏等带有天然垄断性质的资源归国家所有,个人或者组织只有在得到国家授权的情况下才可以大规模的开发利用。没有哪个现代国家许可这样的情况出现:某个组织或者个人占有了全国所有的土地而其他人只要想在这国家有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得不通过某种方式向这个组织或者个人付费。生物资源同样应该如此。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可能早就使用了而且一直在使用着其中的某种功能,比如说大蒜的杀菌作用。但是一旦生物公司把它圈为自己的领地,那就意味着该公司对大蒜的永久性垄断。只要该公司最先对大蒜进行了透彻的研究,从死板的法律规定来看,只要任何通过大蒜遗传基因制造大蒜提取物的行为,包括种植大蒜,都要与该公司的专利发生联系。而由于大蒜基因的唯一性,不可能找到一种方法既能生产出所需要的大蒜而又能够绕开专利保护的罗网。这样的专利,从一出现就是垄断的。与土地相类比,发现一块新大陆和发现一个以前并不为人所知但一直被人们无意识利用着的基因具有同样的性质。而授予基因专利的做法就如同授权某个探险家将他发现的每一片土地据为己有,不管这片土地以前是不是有人居住,使用。   如果这样类推下去,那么阿姆斯特朗在登上月球的时候就该宣布:这里将永远属于他阿姆斯特朗或者NASA.如果仅仅是一两种作物,那还不算最坏的结果。最糟糕的是对人类基因组的专利占有。设想一下,如果你身体里的一个遗传基因被某个生物公司申请了专利。本来你不知道这个基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是现在这个基因被申请了专利。以后你每次去医院都可能不得不为此支付费用。因为从法律上并不能区分你是凭自己的感觉还是因为受到了该生物公司专利技术的启发而想到医院去做某种检查。与普通的专利不同,对人遗传基因的专利保护客观上造成了一种奴役的可能。因为一个遗传基因是大自然上亿年的进化形成的,因此每个人在生活过程中都要使用这些基因,基本上不存在绕开的可能性。对于一般的专利技术,如果拥有者要价太高,权衡之后我们还可以选择不使用这项专利,无非就是麻烦一点,成本高一点而已。   但是遗传基因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要使用的。   我并不反对生物技术申请专利本身。但是聪明的人们必须看到这其中潜藏的危险。在立法上,必须对生物技术进行特殊对待。法律在严格保护技术专利的同时必须以同样的严厉来限制专利权的使用范围。生物公司有时候会以生物研究需要大量的投入做借口,但是必须明确这一点:两百年以前的贩奴船主为了把黑人运到美洲同样花费了不菲的代价,但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成为奴役人的理由。从这一点来看,对生物技术专利的保护时间和范围予以特别而且严格的限制是完全而且绝对必要的。 《饥不择食》 作者:李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园 - 惬意时光.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惬意时光》 作者:李园 正文 惬意时光   转载自:果壳网(http://www.guokr.com/article/182101/)   作者:[美]李园   译者:姚人杰   老爷子每次喝醉酒,总会跟我说:“要是你打算结婚生小孩,有个像样的家,家宅外有白色的尖角栅栏,你就去找个女朋友。要是你有个女朋友,而你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做爱……那么你就亏大了。”有时候,我揣想他还是不是妈妈离家出走前的那个老爸。   我驾车沿马路一直往前开,紧握方向盘,指尖能感觉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白天的时候,我循规蹈矩,让汽车自行驾驶。我知道,这样能让车流加速。但到了晚上,我喜欢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手腕分别倾向左右,看着汽车服从于我的意志。这辆爱车是我工作五年后仅有的拿得出手炫耀的东西之一,还得算上投资银行的工作。   爱车飞速驰骋,红绿灯的色彩都变得模糊。我外围视野里的万物已经融汇成灰色旋涡好久。   行驶了三十英里后,我发觉自己到达了市中心,于是踩下了刹车。警察通常不会在这儿出没,但我不管怎样还是放慢了车速,享受眼下的时刻。   这条街上稀少的灯火逐渐清晰。年轻姑娘沿着街两边的墙壁一字排开,酷似正在等待处决的囚犯。不过,她们的站姿很随意,满不在乎地耸起肩膀,眼眸里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光芒。你找不到一个比这条街上的姑娘更漂亮动人的女孩。你也不会找到一个真货——我指的是,真正的女孩。   在机器人公司接手了这门生意后,卖淫才变为合法。既然能征收到更多的税金,因而市长大人似乎也不介意。谁知道呢?我居住的社区里坑坑洼洼的路面终于在去年修好了,开支也许就来自于某个不擅社交、每天预约了性治疗的伤残人士?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一个漂亮的小妖精立马上前,俏脸蛋凑到窗框里。“嗨,你好,”她招呼我的时候,纤细的黑发发梢拂过我的左胳膊。她首先往我的汽车里打量了几眼,看看我会付得起多少钱。每位主顾享受到的服务品质和他支付的价钱息息相关。“帅哥,你在寻觅什么?”   我张嘴想告诉她我在找解脱,但从我嘴里发出的还是我说惯了的陈词滥调:“惬意时光。”   那个姑娘莞尔一笑后,缓缓抬起脑袋,对上了我的目光。她有着一对蓝灰色的迷人眼眸,望着这对眸子,像是从太空瞭望海洋,看着空中漂浮的银色云团覆盖在大片波光粼粼的蔚蓝海洋上。女孩所属的公司一定是额外多花费了时间来制作这个型号。   姑娘最终说道:“抱歉,今天不做生意。”她抛下这句话后,就后退离开了我的汽车,转身便要离开。   “嗨,等等。”我大声喊道。我的头脑僵住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当她转过身再次面朝我时,该说些什么。那真的发生了?“你不许回绝我。”   女孩眨动眼睛。“我下个月会照常做生意。公司收到命令,要更新机器人型号。”   气馁的情绪流经我的血液,抑制不住的怒气从天晓得的哪个地方升腾而起。   “更新什么?这不对。我想要和你们的经理说话——我是说主管——我是说皮条客。甭管你们称呼他为什么,总之我要见他。”   听到这句话,女孩发出一声热烈而沙哑的大笑。她向前走来,交给我一张名片。“打上面的电话,”她说,“你也可以发送信息给客服。”   我茫然地凝视着指间的这张名片,既震惊又困惑,兴许还有点儿伤心。我坐进宝马760,摇下车窗,刺骨的秋风渗入我的毛线衫,老爸的话语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我能想象到,他静静地向我呢喃,口气里有着一股浓浓的美雅士牌朗姆酒味:“儿子,你知道吗,当一个婊子都回绝你,你就抵达了人生的一个新的低点。”   那个姑娘停留了很久后,又要起步离开。   我的肚子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我在她身后喊道。“你今天卖任何东西吗?”我声音里的绝望谁都听得出来,那是一种我看来控制不了也理解不了的绝望。要是我想,我可以打电话给随便哪个大学里的前女友,安排一次深夜约会。这样就绝不只是性爱。坦白地说哦,这种约会从来就绝不只是性爱。   那个女孩叹息起来,她呼出的水汽在寒夜的空气里盘旋向上,宛若一缕银色的发丝。她双手贴住屁股,转过身,一脸生气的表情。我突然间想到,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情绪。机器人肯定能理性分析,那它们为什么不应该能感知情绪?我纳闷自己以前为何从来没费神琢磨这事。   “你靠什么为生?”她问我。   我冲着她的问题皱起眉头。“我是个投资银行家,为什么问我这个?”   “哦,奇妙。这就很容易解释通了。”她上前几步,靠近我的宝马车,但还是保持了大概五英尺的距离。“供给和需求。为了保持高需求,政府必须限制供给。你和我,我们都只是生意的一部分,甜心。”   这一次,当女孩转身走开时,我没有试图叫住她。她很快就消失于转角处,渐渐变成了邻近的一面墙壁上的影子,再后来彻底成了幽灵。   我摇上车窗,向后靠在汽车座椅上。约莫一分钟过去了,我开始咯咯地嘲笑自己的愚蠢。我按下方向盘的侧面,开车走人。灯光再一次变得模糊。   卖淫业的微观经济学。此时此刻,我惦念起读研时没上的一门课。   (译自 《自然》(http://www.nature.com/nature/journal/v472/n7344/full/472508a.html) ) 《惬意时光》 作者:李园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学武 - 梦境.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梦境》 作者:李学武 正文 梦境   一 卫青日记   那个梦又来找我了。   我梦见自己被裹在一件棉大衣里,裹得很紧,以至于我的身体缩小了一半多,宛若一个4岁的孩子。我被人过一片树林,树枝划过棉衣哧哧作响。我知道抱着我的是个男人,虽然我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但我却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汗臭的烟草味。梦里应该是冬天,因为我耳畔始终回响着一种清脆的、脚踩到积雪上的咯吱声……咯吱声停止了,我耳中灌满了那人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急,夹在隐约传来的纷沓的脚步声中。大衣被猛地扯开,我看到了光。白光,从落尽了叶子的树枝间射下来,明亮,炫目。额上猛然间一阵灼痛……我醒了,从枕边摸起一枝笔,在墙上写下了一个鲜红的“18”。   每年12月23日的中午我都会做这个梦,不管我做什么,它都会像条水蛇一样冰凉滑腻地把我缠住,而每次梦到这里,它又会同样突然地把我松开。18年了,它一次比一次真实,以至于我醒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发出的是声儿啼。我忽然想哭。我等它已有整整一年了,可它又像从前一样轻易溜去,没有告诉我结局,像三年前那段不该属于我的情感经历。我曾试着再睡,再梦,却始终无法知道在梦里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刚满22岁的生命中充满了自己无法破译的谜,我以为谜底在梦里。   二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3日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跟偷看他人日记的性质没什么两样,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下午的英语精读卫青没去上,我猜她是在宿舍里睡觉。卫青这人特有文人的气质与习惯,一个突出表现就是白天黑夜颠倒着睡。我对外籍教师MrMarks做出痛苦万分的样子说自己肚子痛,他仁慈地把我放了。我要做的事任何人听了都会打电话到疯人院,查询近期是否有病人出逃。我想看卫青的额头。   半年前我和卫青从相隔很远的两个城市一同考到师大艺术系读研究生,她学创作,我学传播。我们住同一间宿舍,可一学期过后我对她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卫青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套子”一个是她的“孤儿情结”,一个是她的刘海。我见过卫青的父母,很慈祥的一对老人。开学时他们不远千里从山东送卫青来报到,一时间在研究生楼里传为笑谈。我问她为什么,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闭了口,从此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跟父母、家庭有关的话题,如同夜行的人绕开泥泞。没办法,蜜罐子里泡大的女孩,总觉得日子过得不够刺激,编个谎言来点缀过于平淡的人生。   再没有第二个22岁的女孩像卫青一样梳那种古老的日本学生头,密密的刘海像盖子一样遮住了额头。平时她还用发胶摩丝之类的玩意儿把头发胶得如同盾牌,风吹不乱雨淋不开。天还热时我好心问她要不要痱子粉,她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她的额上一定有什么。也许我是出于嫉妒,因为她比我漂亮。我轻轻扯开了卫青的床帘。   卫青在梦魇中,表情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嘴唇急切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冷汗把她的额发浸成一绺一绺的,缝隙间露出一点红。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拂。   于是,一个月牙形的伤疤映入了我的眼帘:它的边缘异常光滑,像是人工画成,微微隆起的表面散发着甲虫般的光泽,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那鲜红的颜色又使人觉得它昨天还在滴血。它不仅没有破坏卫青的容颜,反而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落难的异族公主。异族!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疏远大家。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红月牙儿,它的表面竟出奇地烫。正在这时卫青低低地呻吟起来,我相信她就要醒来,急忙退回自己的书桌旁,胡乱抓起本书挡住脸,心里充满了犯罪感。   三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4日   我又做那个梦了,是第一次在12月23日以外的日子,而且,它续了下去。可这是怎样的一个续集呀……他在里面。   亮光过后我感到前额缓缓洞开,树林、积雪,抱着我的男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黑夜像一盆水——一盆洗过退色黑衣的水一样涌进,浸透了我的梦境。   我恢复了22岁的模样,在这个城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间穿行。我走了很久,以至于担心醒来后皮肤会被夜色染黑。后来,在一个无人的十字路口看到了他,一弯月牙悬在他头上,他神色安然,宛若一个君主。   三年来我编了无数故事,关于我关于他的,都如海市蜃楼被风吹散了,没想到能在梦乡的这个角落里重新拾起。   我低呼一声奔向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四周没有窥视的目光,我可以对自己的感情毫不掩饰。   他从头顶摘下月牙,刺入了我的前额。并不觉得痛,我只是呆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风把我的头发吹得猎猎飞舞如一面旗帜。不知何时,红色的血一般的月光洒了下来;死亡的气息四处弥漫,野草悄声无息地生长,淹没我的脚;到处是影子,死去的人的影子,望着我,不说话。天空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墓碑,黑色的笔画镂刻着我的名字,我以沉默对抗它无言的重压。我以手抚额,额上光滑如镜,红月牙儿在天上。我从梦中醒来。房间里很暖,可我觉得自己如赤脚站在雪地上,寒冷一点点淹没了我。真的是他吗?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在那个令人难堪的舞会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舞厅,也是最后一次。去之前我仔细地用摩丝把刘海粘好,但激烈的鼓点与疯狂的舞步仍使它变得凌乱。一曲快三过后,我的舞伴,一个不相识的男孩突然撩起了我的刘海,红月牙儿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惊心动魄。他愣了一下,而后大声对同伴笑着,叫道:“我赢了!我说过她额上有东西吧!请汽水!”原来出卖一个少女的尊严可以换来一瓶汽水。整个世界都在笑,笑声围剿着我的自尊。这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走吧。”他轻声说,声音父亲般慈祥。   于是整个夜晚我都在对他诉说。空白的童年,尴尬的青春,多少年来在我心底酝酿成一杯苦酒,我习惯了自斟自饮,可那夜有人与我分享。我真的是个孤儿。尽管父母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这一点,可我听邻家那些碎嘴的老太太议论过,说我在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额上的月牙儿红得像是在滴血。那时我看上去已有4岁,却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又过了半年才会喊爸爸、妈妈。   我到底是谁家丢的孩子呢?这个问题同每年一度的梦缠在一起,凝成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多年来我被钉在上面,额上带着不知是上帝还是魔鬼留下的印迹。   我曾试着向记忆中寻找答案,可我4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封了起来。我的大脑是《天方夜谭》中被渔夫网起的宝瓶而红月牙儿是所罗门的封印。只是,我的记忆会是恶魔吗?他是唯一肯听我讲这些秘密的人。   那时我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泪,是在他袖子上拭干的。两只袖子都湿了后,他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而今他这么真切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相信他是拿了钥匙来。记忆中究竟有什么呢?会不会像梦中暗示的一样,充满了死亡?我只有战栗着等待。   四 阿林日记   卫青疯了。晚饭时她拿出瓶红葡萄酒自斟自饮,我问她是不是在过圣诞节,她说她是在为自己过生日。“真的?”我跳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我妈说是。挺可笑的是吧,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的要问了别人才知道。”怪。她才喝了一杯呀,怎么说话都有些不对劲儿了?我赶紧扶她上床。熄灯后我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支很怪的歌闹醒了我。它只有简单的两个乐句,   周而复始,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使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扭上去又拐下来。歌词是四、五个音节的来回组合,夹着叹息和呻吟,但我在迷糊中听了半天却没听懂一个字。它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后来我烦躁起来:“谁?”没有回答。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宿舍里的一切使我睡意全消。   卫青只穿一件白色睡衣,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那支歌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面墙而立,握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用力地画。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中照到她脸上,她像是《聊斋》中早夭的少女幽灵。卫青终于画完了,不知什么东西从她手中落下,滚到我床边。我悄悄把它捡了起来:一管用光了的口红——我的48块钱一管的口红。   没有愤怒,因为恐怖已扼住了我。对面墙上鲜红的两只手挤着一颗心。一只手纤巧而柔弱,另一只粗大而有力,心被挤出道道裂痕,鲜血滴滴溅落。痛苦的感觉从画的每一道笔触中溢出,在室内弥漫。我抓起枕巾塞到口中,我怕自己会叫。   卫青走到屋中央,盘腿坐下。她的脸浸在月光中,童年的幼稚、少女的纯真、初恋的羞涩……在上面交替而过。而最后出现的,是绝望与无奈。她猛然拿起一把刀子,向额上的红月牙儿刺去。   我的惊叫被闷在了口中,而卫青,在刀子刺下的一瞬似乎清醒了点儿,她的手腕侧过,一缕头发被削了下来。片刻后,她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了起来,平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终生难忘:卫青的额头开始发光,发亮,像一只储满了萤火虫的玻璃瓶,红月牙儿则是镶在上面的一颗宝石。接着,一团亮光一点一点地从红月牙儿处挤了出来,停在空中,似乎留恋地望了望卫青的脸,从窗口飞走了。   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冲到门外,没跑出几步又返回来,拖下一床被子裹在身上,一口气冲到走廊的尽头。那儿有灯。   五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6日   我打了一盆水,用抹布蘸水擦墙上的画,它很快变成一摊红红黑黑的水,蜿蜒下淌。我擦了很久,却只擦去了画的表层,它的痕迹还在。真是我画的吗?在梦中?   昨晚我被乱梦纠缠了一夜,我梦见自己在林中等他,月光打在树叶上噼叭作响,落花以梦游的姿态打着旋儿下飘。我在树上为他画像,画来画去却总也画不像。后来他来了,犀利的目光在我荒芜多年的梦茵上割出许多小径。我开始在梦中做梦。   草忽然疯狂地长了起来,没过我的膝盖——不,不是草长,而是我突然变小了,变成不到3岁的模样。一个女人在拔草,拔下的草堆起好高,太阳咝咝叫着夺去它们的生命。“别拔了,妈妈,它们会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叫。“少添乱,一边玩去。”那女人不耐烦地说。我无聊地吮着大拇指。后来我抱起草往外跑,跑到河边,一棵棵重新把它们种上……我的梦中之梦因他悲哀的目光而飘逝。童年,这是我第一次梦回童年。一定是他打开我的记忆了。可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呢?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他不说话,眼睛里溢出心底的绝望。那么,就让我自己揭开所有的谜吧。我抽   出刀子向红月牙儿——秘密的封印刺去。刀子触到额头的一瞬,梦中断了,我昏睡过去。   六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那夜过后卫青看不出一点疯狂的痕迹,照常上课吃饭读书对别人的问话做出得体的反应。她只是比以前更忧郁了。我几乎以为那夜梦游的是我。   七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我在跑。风声划过我的耳畔,夜色浓重,粘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凝成一个黑色的琥珀。招引我的是他的目光,诀别的目光。   你要走了吗?不!难道你不知道,我开始盼着黑夜来临,因为我知道你在梦的一隅等我。白天我喜欢从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徒劳地寻找你,我把远远而来的每一个人都安上了你的面容,我像是见过了你无数次。尽管你带给我的痛苦远比欢乐多,可你是唯一懂得我所有的幸福与辛酸的人。   我终于见到了他,他在一片结了冰的湖面上徘徊,前面就是薄冰带,冰缝里的一条水面微微反射着月光,像搅碎了的一地银屑。再走一步他就会沉下去。“不——”我尖叫。   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彻骨的寒冷使我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什刹海结冰的湖面上。前面就是薄冰带,再走一步就会沉下去的是我。   原来我不只是在梦中奔跑过。梦里梦外同样是诀别,只不过梦中要走的是他;而现实中,是他要我走。是为了我记忆中掩埋的一些秘密吗?   如果你需要,那我就走吧。可是,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记忆中究竟有什么。我的脚向前迈了一步。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了我,我腾云驾雾般飞起,安全地落在坚实的冰面上。我慢慢爬起,在黑暗的重重包裹之中我泪流满面。   八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凌晨5点时我被开门声惊醒。   卫青呆立在门口,脸色苍白,像一个精美易碎的瓷人。我问她去哪儿了,她不作声,目光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转身时,我看到她衣服后面有幅画,像是被什么烧出来的。还是两只手,一颗心,心已被挤得变形,鲜血激射而出。我总觉得有个痛苦的灵魂在尾随她。我真的想帮她,可她的眼神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九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8日   晚饭后阿林劝我散散心,跟她们出去观片。我说被你导师逮住怎么办?她说天塌下来由她顶着。我说算了吧,我比你高3cm,天塌下来先被砸死的一定是我。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我无所事事地照镜子,觉得镜子里的我有点陌生。   可突然间我找不到自己了,镜子里出现的是一片广漠的宇宙,繁星向我飞来又在我身后消失。一个星系迅速向我逼来,位于中心的恒星放射着黄白色的光芒,围绕它的是九颗形态各异的行星。   太阳系。   随即,地球占据了整个镜面。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那是长途旅行终于结束,一个陌生神秘的世界将在我面前展开时的激动。接下来,一个城市的俯瞰镜头出现在我面前。街道上有很多人,一动不动。镜头推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尽管他们表情安静而平和,但显然是死了……像庞贝古城的居民一样在瞬间变成了历史。心脏狂跳。我闭上眼睛。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我走出宿舍,风迎面扑来,像一只巨鸟用翅膀扑打了我一下。这时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立在一棵树下,从旁边打过来的路灯光使他的脸半明半暗。我弄不清究竟是他从梦中走进了现实还是我仍在梦中。他望着我,黑色的目光把我照得如同一块通体透明的墨玉。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远到无法触及,天地间只剩下了我,还有他。我大声问他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中有些东西我永远无法说清。树上有幅画,还是那手,还是那心。只是心已成了碎片,再难以拼合的千万碎片。   十 阿林日记 1996年1月2日   楼上的小姐们在闹酒,时不时踩裂一个小气球,把瘪的皮扔到我们阳台上。我拿根竹竿捅天花板,她们随着捅的节奏蹦迪。忍无可忍,我打上楼去,门一开四张笑脸同时对我说“新年快乐”。一腔怒火立刻被熨平,我讪讪地退回宿舍。卫青的书桌还是那样乱,一如5天前她失踪时的样子。我闷闷地摔了一个空辣酱瓶。   28号我观片回来,看见她呆立在宿舍楼外,眼神直勾勾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以为能发现一个酷哥,可找到的只是一棵树。   接着她开始疯跑,跑出校园,迎着滚滚而来的车流冲了过去。一辆轿车擦着她身子停下,司机探出头连荤带素地骂。卫青像是清醒了点,愣在那儿。我正要拉她回去,她又跑了,拦住一辆面的绝尘而去,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初我该握把刀子拦车追踪。有人敲门,送给我一个特快专递的纸封。我打开,里面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作业本和几页信纸。   十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9日   我静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四周都是人,可我仍觉得自己在荒漠之中,沙丘绵延到无穷远,仙人掌在疯长。我一定失去过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我像是在梦里来过许多次。梦境。   雪在午后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突然想哭,像一个离家多年又归家,枕着父亲的声音入眠的孩子。他的身影从我面前出现了,雪片下落时像是能直直地穿越他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的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他的身影在一座小山前消失了。我茫然地停下脚步。   这里的山,都是远看是山,近看不过是一个100多米高的土坡。没有山林,只有尚未竣工的一片建筑,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直地延伸过去。   我忽然觉得极累极冷。路旁有间小屋,门上用彩色涂写的“烟氵九、百货”字样。我曾有个怪癖就是不进有错别字的商店,可是现在我冷。店主人是个老头。我问他今天是几号,他说29号。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脚开始有知觉了,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又痛又痒。我说,这里应该有片树林。我记得有,种的全是白桦树。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时我的口音已变了,变成了东北腔。他说,是有过。   我付了钱准备走,这时我又看到了他立在门旁,盯着那老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一个谜底将在我面前揭开。老头说:“你别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像人讲故事总喜欢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这个老头也不例外,虽说他的故事不过是发生在文革期间。他讲得干巴巴的,像一个快变成化石的骨架。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一遍遍用想象擦拭它,丰满它,试图使它鲜活地站到我面前。但是我始终没能做到,因为与这个故事相比,我22岁的生命空乏得如一张白纸,我所有自以为是痛苦的感觉不过是无病呻吟,无法投射到主人公身上。   老头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记得了。有一天妻子写大字报,不小心把领袖的名字写错一个字,铸成大罪。妻子怀着小孩,丈夫就顶着她的罪坐了牢。没多久就接到了离婚判决书,又没多久妻子嫁给了别人,而且生下一个女孩。   于是丈夫想逃出来。他开始装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儿呆了三年后,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文革结束后一年他才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妻子的新家,偷走了4岁的女儿,抱着她跑到了这里——当时这里有片很大的树林。妻子报了警,警察们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半个人影。不过林中有好大一块地方没有雪,一点也没有。那两个人像是跟雪一起化了。   老头平板的语调像是从过去伸来的一只手冰凉地握住了我的心。十年,野蛮追杀文明的十年过去了,岁月被书写成历史,时空嗑空了生命的内仁,把干瘪的外壳弃掷一地。这些外壳就是故事,抽去了人物、情感与细节的故事。历史永远会被后人咀嚼,而故事终将被忘记。个体生命不过是种族历史的新鲜祭品。   我缓缓走到那片建筑前,老头说过这将是座孤儿院。有什么东西在呻吟,我相信那是被我踩疼的18年前父亲的脚印。水泥路面光滑如镜,我总觉得它们是在一夜间出现的,如《聊斋》中的鬼屋,而我只要走下山去回头一望,就会发现这里还是密林。我以献祭的姿态跪下。微风送来了他的气息——被发酵了太久的痛苦气息。我回过头,他的眼睛如两个黑洞。   十二 卫青给阿林的信   阿林:我要走了。   还记得不,很久以前有次我问你,信不信有死后的世界?你说不信,我说我信,而且它一定很美丽,要不去了的人怎么都不回来了呢?可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却突然发现,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虚幻。没有什么比现世更美丽。正因如此,我必须走。   你看过我这几天的日记了,里面有个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续下去。不要嫌我续得干瘪,毫无生气,因为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间接的讲述而非亲历的感受。   男人和他的女儿跑进密林后遇到了一艘即将爆炸的飞船,飞船上的人——不,也许称他们为生命更合适吧,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的躯体,他们能被人肉眼看见的部分有点像一团亮光。他们在地球上考察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地球适合做一个殖民地,并制订了一个详细的入侵计划。可是就在他们要离开地球时飞船出了故障,即将爆炸——是什么故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们不想让那些资料、计划同时消亡,就把它们以记忆的方式强行输入了我的大脑中。而且,这些信息连同我4岁以前的真实记忆都被锁入了潜意识深层之中。他们杀死了我父亲,把我带到800公里外现在的家,而后就飞到外太空爆炸了。爆炸前,向原星球发出信号,告知“资料库”的记号——额上的红月牙。   每年12月23日他们都会发出信号,检测我是否还活着,于是,每年那天我都会做同一个梦。18年后他们派来一个人,他的思维驻进了我的大脑。为了能顺利被我接纳,他以三年前我爱过的一个人的形象出现。他翻检了我的记忆——里面填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地球人由童年而少年向今天迈步时印下的,也有我短短的22岁生命所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散发着美丽的珍珠的光泽。而最后,一只巨掌抹去了所有的印痕,地球将因他而毁灭。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把地球人的灵地变为自己族人的婚床。但,如果他不这样做,还会有别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死,让罪恶的记忆连同我的生命一起消亡。他们也许还会派人来调查,但全部的资料的搜集需要很长时间,到那时,地球人应该强大得足以抵抗他们了。   有几次他想控制我的思维,让我自杀,但我的柔弱,我的善良,我对他的感情又使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两只手揉搓着他的心,一只是我,一只是他的族人。他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无奈,只有钻入我的梦境,借我的眼流自己的泪,以我的手画自己的悲哀。   他说,他懦弱,他无力承担杀害一个无辜生命的心灵重负。于是他决定告诉我真相,把“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抛给我。他相信我会选择后者。他会陪我,同时也是以自己的生命向族人提出抗议……   阿林,上路时间已到了,我听到丧钟已响起。彝族人的祭经不知你看过没有,古昔牛失牛群寻,马失马群寻。我走了,你可以从人群中听到我的笑声。再见。   卫青 96年1月1日   十三 某报标题   新闻 特大球形闪电袭击小镇,一名外地少女不幸丧生   十四 阿林日记 1996年1月7日   日记本写完了。我在晚上10点多钟出去买本子。   雪不知在什么时间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我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亮着灯的小店。店主人是个老头。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找他要了枝笔,在扉页上写下“卫青”两个字。我走回宿舍,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宿舍楼前有座小小的坟,埋葬着卫青从小到大17本日记。我将   在署着“卫青”名字的本子上记下我以后的故事。 《梦境》 作者:李学武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崇华 - 奇异点.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奇异点》 作者:李崇华 正文 奇异点   【A.日记的最后一页】   “这是文生·史考特2004年7月10日的日记,你先看看。”华生把身前一本几乎摊到最后一面的蓝皮精装书推到我面前,满面纸载着工整的蓝字,字迹很小,我只能辨识出文末署着文生一名。   华生拿下眼镜,嘴角抽了两下,圆睁着眼,用力说:“听着,这本日记对厘清全案很重要。你会在文章中发现一些………呃,奇异的描述。无论如何,如果你现在想问些什么,一切等看完文生的日记再说。”华生总是这样,每当吩咐任务,他会拔下深度近视眼镜,瞪圆一双眼,略比常人宽阔的嘴巴微微抽慉。如果问题不大,他的动作仅止于此﹔如果问题棘手,他会气急败坏、结结巴巴地说话,依他肥胖的身材看来,活脱是只愤怒的蟾蜍。虽然华生的习惯十分可笑,可他却是聪明而威严的长官,即使我想笑也笑不出来。   拿起蓝皮日记,我问:“老大,就这面?嗯?”   华生不耐烦地点头,瘫回皮椅,说:“对啦。先看再问。”   我把目光转向日记,摊开处熏?纸面上一片深蓝色整齐手写字、三两块字面犹如沾水般地辐射晕开——或许是鉴识组的人没做好表面处理。   在阅读日记以前,我先回忆文生这个人。   文生·史考特是联合航空的机师,生于1961年6月21日,出身于密西根一户中产家庭。文生的在学纪录不错,成绩优秀,大学就读加州理工学院机械系﹔毕业后在通用汽车工作三年,然后辞职﹔辞职的理由,据他在通用时的上司、主任工程师罗宾生所言:“文生说他从小就想和鸟一般地在空中翱翔——他想开飞机………嗯,他是个有理想的年轻人。”   之后文生先入波音航空学校学习飞行技术、实际参与飞行,结业后半年内考到执照,并如愿以偿地应征入联合航空任驾驶员。当时是1987年,文生二十六岁。   文生二十八岁时和联航地勤员、二十七岁的罗丝·摩儿结婚。他们的婚姻不理想,夫妻常拌嘴,虽育有三名子女,仍免不了离婚一途。 1997年12月文生与罗丝协议离婚﹔因文生工作之故,法官将子女的扶养权判给罗丝。文生在迈阿密的独栋洋房归与妻子,另外得按月给付罗丝与子女三千美金赡养费。文生得在周末时探望子女。   文生是个虔诚和善的教徒,即使遭受离婚、失却小孩扶养权的打击,也没染上酒、毒等恶习。直到2000年文生的小女儿凯莉车祸丧生前,他的生活都算正常。文生的同僚、联航人力资源部经理杰克逊说:“文生是个了不起的、坚强的男子汉。天!我完全不能想像没有了莉丝、茱蒂两个孩子,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文生的飞行里数29万公里,总时数14437小时,飞过的路线包含美国国内及对各大洲主要国家主要城市。 2002年6月开始,文生担任联航从迈阿密到巴西圣保罗UA-166波音747正驾驶,一直到2004年8月1日为止,从没遭遇任何空安事故。   2004年7月30日周四早上11点,文生与他的副驾李察·柯尔,以及联航同僚一同接受了公司安排的飞行前健康检查,文生被检出血液中有轻微的药物反应,后经证实他血液中含有微量巴比妥盐,那是安眠药主成分。负责体检的医师朱里安诺·帕瓦曾对此发出警讯:“文生的身体很健康,可是或许因为失眠,所以服用安眠药助睡。我觉得他该好好休息直到恢复精神才能飞行。我建议他转诊心理科。毕竟失眠治疗多半是心理医生的事。”   联航驻圣保罗总经理角川派崔克询问文生的意愿,文生回应:“我正常得很!虽然有时睡不安稳………你知道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在短时间内立即而完全地克服时差及南北半球气候差异。我迫不及待完成这趟任务,然后能在周六午后带我孩子去一趟迪士尼。”角川也不坚持,同意文生飞行。   文生就上述来看是个爱子女的人﹔他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飞行谨慎………似乎是中规中矩的人。然而在2004年12月的美国高检空难公听会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2004年8月1日凌晨三点,文生、李察与空服员登机。这趟行程不搭载大量乘客,跟着上机的是六台西门子巴西厂制造核磁共振仪及随行维修工程师三人。飞行路线从圣保罗机场往西至大西洋上空到达转线定位点西经40度南纬25度,转北北西,直线飞行穿入平流层,预计通过加勒比海,到佛罗里达外海下对流层,最后降落在迈阿密国际机场。抵达时间该在8月1日11点5分。   然而文生并没有抵达。   他在飞经西经73度北纬22度,也就是大西洋百慕达三角上空时失踪了。   庞大的波音747、机长文生、副机长李察、两名女性空服员、三名西门子工程师一齐失踪了——在他妈该死的百慕达海域上空失踪。   飞机失事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在百慕达三角失事就没那么好玩了。   大报、小报、上等节目制作团队、中坚新闻特派员,乃至三流有线电视频道记者纷纷蜂拥而来、围绕着空难调查小组询问,问不到就随便推论结论。   我们不作表示,他们会报导成:“据可靠来源指出………”,碰上不合理的东西,他们会说:“世界上原有许多人类未探知的奥秘,人类是何其渺小………” 。更夸张的是一旦遇上跟飞行物件有关的,他们一定说:“根据目击者表示,失事当时曾见到不明光点在附近徘徊………”   许多荒谬可笑的观点与见解倾巢而出,搞得调查局不得不开记者会重申调查的科学与严谨性。   “别发呆,快把日记看完!我有事想和你讨论。”或许想到文生让我神情恍惚,华生催促我完成他的吩咐,然后伸手揉揉鼻根。   我捧起日记,问:“老大,文生案不老早结案了?干嘛再搞一次?………嗯,你看来昨晚睡得不好,干脆回家睡一觉算了。”   华生皱眉说:“我是睡得不好。文生案当年是结了,可是该死的高等法院又批准了西门子的上诉——难缠的德国佬………话说回来,文生案其实结案得有点草率,联航怕败诉,向高层申请协助调查,另外还找了外面的人………”华生站起,踱到落地窗边眺视三十层楼下的世界,严肃地说:“我叫你先看再问!别浪费时间!”   “好!先看再问。”我定睛看向文生出事前最后一篇日记。前两张被撕去,但上一篇与最末一篇的日期并未中断。   上篇日记的内容结束在“其实我爱我的家人胜过自己的性命。愿主保佑罗丝、贝蒂、小吉米”,算是个漂亮的收尾﹔所以我不觉得日记有被动过手脚。   从文生严谨的个性猜想,大概会因内容的不完善或是笔迹的不工整而撕去作品………   总之,映在我眼帘的端整蓝字写着:   “2004/8/01,AM1:15   不知怎么搞的,我又睡不好了。前天体检时,帕瓦医生警告我治失眠不能倚赖药物,所以昨天下午三点睡前我没吃安眠药。尽管拼命告诉自己隔天就能见到我可爱的贝蒂与吉米、不能精神不佳,可依旧是睡不好。我真是个不尽职的父亲。   最近常作一个怪梦,这个梦往往让我在半夜惊醒、浑身冒冷汗………刚刚也是。   我不知该不该写下这个梦。再没多久就得出勤务了,也不晓得是否最后一次——每次飞行都该有出事的打算——所以还是记下好了。   梦境是这样的:我驾驶飞机,飞到一片深邃美丽的海洋上。   在空中,我能鸟瞰远方蔚蓝的大西洋、覆满闪亮白色沙滩的岛屿——我想那或许是巴哈马的沙滩吧!我在梦里想着:要是能把孩子们带在身边、眺望美丽的景致,该是件多幸福的事!   除了蔚蓝海洋,天空也是一片纯净的蓝,在强烈的阳光照映下,天边少数几块云朵发出雪银般的光芒。   就在我浏览着好风景的时候,我撞上了一块散射奇妙光彩的东西。李察紧张地拍开警报器,慌慌张张呼叫塔台——“来不及了。 ”我这么告诉他们。   接着飞机剧烈地颤抖起来、仪表失控乱转、卫星导航系统失效、 ** 数值不寻常地乱跑。三名乘客冲进驾驶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客舱两个空姐吓得哭泣起来。 ”李察告诉他们:“有些突发状况,我们会把危险降到最低! ”   而我………我什么都没做、甚至于用一种解脱的心态看着手足失措的一群人。   很快的,我看到李察和乘客身上突然变得透明、并泛起诡异的绿色光芒。他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李察跪倒在我脚边喘息。我不觉得痛,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不一会机身四周轰地一声,我以为炸开了,其实不然:飞机怪异地分解………就像海风吹散沙堡那样一粒粒地消逝。我们突然被一股强大引力拉扯,不由自主进入一条神奇的通道。在通道里,我似乎看到了贝蒂、吉米的成长过程:由孩提而青年、由青年而壮年。充满温馨的感受。与我同行的其他人——竟然像是被吸血鬼抽干了浑身血肉精力,快速地干枯苍老、变成木乃伊,最后风化、消失………   这梦境中有许多感触该写,可是种种感触并非笔墨言词能形容。我的梦大概就这样了,真让人不舒服。   玛莲娜建议我抽些古柯碱,好忘掉不好的事——可我就是忘不掉。她又介绍我到中国城找一个姓林的中国老人算命。她说老人很神奇,预测的事情都能发生。   我还记得那老人用奇异的眼神打量我、告诉我:“你会经历死亡,然后重生……… ”   荒谬至极!可能真只有古柯碱才能让我忘怀失去凯莉的痛苦。   明天午后我该带些什么给孩子们?泰?熊?任天堂的游戏机? ………这也是另一桩让我头疼却感觉甜蜜的事。   文生”   看完文生8月1日的日记,我心理浮现出许多疑问。   “真是怪异,”我说:“你确定这本东西是文生的真迹,不是三流杂志捏造出的假货?我还记得几年前调查时并没找到这本日记。嗯,玛莲娜是谁?姓林的中国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有涉案吗,有没有调查过?还有………”   “够了!你一口气问了太多问题,我怎么回答?”华生说:“首先,这本日记在五年前空难发生没多久就被联航高层搜去﹔为得是其中有些文字涉及文生吸毒。联航怕败诉,所以将日记扣着不放。里面笔迹经过鉴识,确定是文生的字。再来,玛莲娜是拉丁裔美国人——一个嗑药过度的婊子,2005年自杀死在迈阿密的勒戒所。至于姓林的中国老头一直下落不明………天晓得是否真有这个人?”   华生没给我满意的答覆,可是显然只能这样答。文生飞行前健检报告没有毒品反应,所以因毒品而精神恍惚造成失事的可能性应予剔除﹔神秘的命理师与嗑药而死的拉丁妓女更与飞机失事扯不上关系。若要强加关系对此调查,就如同把今日的拉肚子归罪于半年前从厨房墙脚爬过的一只蟑螂一样荒谬。   到底问题出在哪?飞行员、飞机、气候等内外因素全考虑光了,仍找不出一丝头绪。   “难道文生被外星人抓走了不成?”我皱着眉头,微带怒气的话脱口而出。   “瑞克,你该明白这案子的怪异处。它充满许多谜,几乎该被归类为X档案。”华生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话。 “再两周,高院会重审这案子﹔我们要在公听会前把许多现在看来不合理的疑点澄清、然后逻辑化。最好报告结果对联航有利——你知道的,联航背后财团是操纵着国会的犹太佬。帮帮忙,好好调查,我可不希望在领退休俸前被炒鱿鱼。我会让本局之花————艾芙,协助你。另外,要什么资源或资料,尽管开口。”华生居然开始做承诺了!我可不能白白放过这机会:“只有一个要求。”我说。   华生问:“你要什么?”   “别扯后腿!”我大声说。   【B.荒诞的人】   从7点起,起床梳洗、出门、塞车、到办公室、华生焦急地调查进度询问、两杯浓咖啡外加三明治、档案室里堆积如山的无用资料、到图书馆翻阅“秘境搜奇”三流杂志、再两杯浓咖啡加起士堡、超过法定速限50哩驾驶、进家门、一罐啤酒下肚、凌晨一点入睡,几乎成了2008年6月20日接下华生案子后的生活写照。   虽然不过五天时间,我却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数日来唯一的娱乐是看着艾芙胸前两团肉上下滚动。这份原始的冲动,是我在单调无趣的生活中,依稀能意识到自己还是个男人的最终途径。   无可否认,艾芙是个迷人的白种女性﹔就长相、身材来说,完美地令人无法挑剔。可是她对任务的认真与冲劲,我实在无法恭维。   好几次,在我动用小聪明把诸多失事原因串成一份解释合理的报告,艾芙就跳出来大声指责:   “瑞克,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有耐心些,我们能找到原因,或是原因会找上我们。”   “我真搞不懂局里怎么容得下你这种人?”   “难道你们?种人做事都不讲逻辑?”   认真有冲劲对文生案毫无帮助。艾芙很快发现她自己的耐性被错综复杂且理不清头绪的线索磨个精光。   两分钟前她才通电话给我,说:   “我快撑不下去了。文生案根本是坨屎。越弄越糊!”   “你说得对,我们其实该在报告中写“海军在大西洋外海试射飞弹,飞弹脱航道,误中UA-166”或是“根据线报指出,三名西门子工程师早在登机前,就被盖达组织恐怖份子掉包”………”   我刚才应该好好鼓励她:   “妳能这么想是对的。”   可是我昏沉的思维竟让我回应:   “艾芙别灰心。我有预感,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了!”   根本没人知道飞机失踪前发生什么事!文生和他的UA-166在洋流汇聚、浪涛澎湃的百慕达海域上空消逝无踪。   目前我手边一切合理的推敲,其实是片段知识的组合。   就一无头绪的现状来说,只要把现有资料整合成一份表面上合理的报告就够了。   没有人关切实情究竟如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7月6日公听会上,联航、西门子、美国人寿三家公司谁赢了官司、败方将赔多少?官司的胜败,是为数数百万投资人股票盈亏的关键﹔而我的报告,能左右官司的输赢。   “哔——哔哔”一连串吵闹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吵醒:“谁?………在我失去理智前,最好把事情说完!”   话筒中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是我,艾芙!”她兴奋地说:“你绝对想不到我找到谁………不,是有谁找上我!待会有空么?五分钟后到你家………拜!”   说句老实话,对于文生案,我一开始就没有能找到合理证据的把握。虽然调查不该也不能敷衍了事,可是在找到飞机残骸与黑盒子以前,谁能信心十足地以为自己的解释合理?   艾芙除非寻获文生的头骨,其他的人或物将无法提起我的兴趣。   “陈瑞克,你这浑球!当年为何不报考刑事犯罪科?”自怨自艾声中,我随意找件T恤穿上。   低沉的跑车引擎声从门外传来,我知道艾芙驾着她的红色敞篷保时捷来了。   开门、走出,艾芙神态愉悦地向我用力招手:“瑞克,快来!”   “找到什么?有事大可在局里说。下班之后,我不是调查局干员,只是个老百姓。”见到艾芙的衣着包裹谨慎,我更加意兴阑珊。她身旁一名满脸银白色大胡子的男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   “别这么说嘛!我身旁这位是………”艾芙拍拍大胡男人肩膀,说:“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教授约瑟夫·乔许。”   大胡男人裂嘴笑说:“陈先生您好。”递过他的名片。名片上除了他加州理工物理教授的头衔外,印得最大的竟然是“美国幽浮爱好联谊会名誉董事”。   这串字让我的兴趣降到冰点,我不客气地鄙笑起来:“哦,你是飞碟专家啊、还是异形学者?教授,嗯?”   看着乔许,发现他脸上除了大胡子,还有许多皱纹,少说六十岁年纪。   听到我无礼的问话,乔许也不气,露出天真的笑容说:“科学法则一:没证据否定,绝不说“它”不存在。我几乎能肯定遥远星系有高等生命体活着。肤浅的人会觉得加州理工教授头衔重于名片上列印的其余,其实那是最不重要的。叫我异形,我反而高兴!自大的人类。”   我冷笑着说:“嘿,“老异形”,让我告诉你:“自大的人类”爱困了、该睡了。有什么他妈的半人马座星云的神话故事,麻烦改天再告诉我。要不然我进屋拿把光刀把你这头入侵地球的老异形劈成两半!”   乔许吐吐舌头说:“艾芙,你的同事好像不很欢迎我。”   “教授对不起,瑞克这几天压力大,原谅他。”艾芙转头对我说:“瑞克,教授是上头请来协助调查的学者,无论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接受。”   “上头?嘿嘿,白宫么?华生要的报告里好像不能写“UA-166被飞碟绑架”吧?”我的耐性与理智已近临界点。在失去理性前,我该进屋去好好睡一觉。 “我没精神听你们鬼扯淡!我再重申一遍:我“现在”是老百姓,不是联邦调查局干员﹔我调查的是飞机失事,不是不明飞行物!”我咆啸一句,然后走向房门。   乔许博士说话了:“陈先生,瑞克,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百慕达海域常有飞机、船只失踪?我有一些你绝对信得过的科学证据——我会实验给你看………我想你需要我的协助,因为——我认识圣保罗那算命的林老头,同时,我曾是文生的老师。”   像是被高压电击,我瞬间冷静下来,转身,问:“到哪谈?要不要吃一份热狗加咖啡?”   艾芙是尤物,她的红色保时捷更是尤物中的尤物。本来坐在拉风的敞篷跑车、身畔有金发美女相伴是件赏心悦目的事,然而此刻在我身边高谈?论的不是金发尤物艾芙、而是大胡教授乔许。从住宅到热狗店途中,我得知乔许博士的生平:南卡罗来纳人,喜好天文、曾在美国航太总署做过事。四年前文生失踪同时,他辞去了加州理工教职。   乔许把他显赫的学经历轻描淡写带过,反而用力着墨他引以为傲的幽浮研究,以及有没有外星人。 ET是否曾经登陆地球,我不在乎﹔我尝试告诉他我认为重要的事:   “文生案该用理性科学与实证来做个漂亮的终结,UFO云云,会使联邦调查局威信扫地。”   显然,他没听进去。反问我:“如果我证明出有外星人存在,你有种写入报告么?”   艾芙什么也没说,静静开着车。她是知道某些内情的,却似乎想让乔许亲自说明一些发现——然而那疯狂的老家伙一头栽进他编织出的星际神话,话题同文生案越扯越远。   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第三类接触经历,问:“乔许博士,你说能给我一些线索………”   乔许回:“噢,不好意思。我是说给你一份可信度颇高的试验和数据,好让你完成调查﹔不是什么“犯罪线索”啦。待会咖啡上桌,我就能试给你看。”   三人在热狗店一角坐定、点餐,三份咖啡、一份热狗、一份加了半熟煎蛋培根堡。乔许继续着他的X档案,越说越起劲。等食物上桌,乔许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严肃起来,伸手扳了扳吊灯,使光线完全入涉他的咖啡杯。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老脸看来饱历沧桑。   乔许从口袋掏出一柄老花眼用放大镜,沉沉地说:“文生是个从不翘课的好孩子。虽然人不聪明、想像力也欠佳,却总是找我问些人生的方向。我教他:“朝着你的梦想走”——当年他辞出通用、进入联航,是我一手促成。算到底,我也是谋害他的凶手。”他双眼凝视着放大镜,凹陷的老眼眶似乎有些湿润。放大镜另一面印在餐巾纸上的光圈渐渐缩聚,最后变成一颗光点。   艾芙轻声说:“老乔,放轻松些,你不是凶手。文生当驾驶员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与梦想﹔而你尝试帮他。”望着老人感伤神情,我满腔想追案询问的心思一扫而空。   乔许点头说:“文生失踪消息传开,我立即向NASA从前老同事要了份当时失踪地点的气候报告、以及该日军方行动资料——得知当时气候条件稳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而海军当天有出勤务,地点在佛州外海﹔他们曾试射三枚战斧飞弹………瑞克,这份资料相信你看过了,因此你甚至想把失事责任推给军方。对吧!”   我给说得有些惭愧,低应一声:“是。”   “你明知这是错误的推论,飞弹试射方向、时间、引爆点都不在文生UA-166的航班范围内。”乔许喝口咖啡,续说:“我不死心,追查其他可能性,再要了份太阳黑子活动纪录——失事时,黑子确实活动旺盛﹔平流层外,电磁波相当强烈。”   艾芙说:“可是你说这不影响文生的飞行。”   乔许说:“对。电磁波最多影响电子仪器,不会损坏机械物………当然更不可能引爆飞机油料。若只是仪器有问题,文生该能迫降到美国境内,不至于尸骨无存。 ”乔许灰蓝色的眼珠对准我,问:“试想,你我易地而处,当这条可能性也许走不通时,你会不会继续追究下去?瑞克?”   我回他:“我会!”   乔许轻轻笑着说:“很好——我也会。之后我回学校实验室,找了一批研究生跟我到西印度群岛找寻失事时在百慕达海域作业的渔民。花两个月时间,问到五十六个目击者﹔他们都说:当天能在天际看到一枚不断浮动的强烈发光体。而这消息立即引发了我们联谊会成员高度兴趣。”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料想会听到这个让我倒足胃口的论点:“老家伙,你最好别说看到了幽浮﹔狗屎!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不禁想拍桌子离开。   艾芙惊呼一声:“天!老乔,你身前着火了!”   一股焦味传进我的鼻里,不假思索,我拿水向因放大镜聚焦而燃烧的餐巾纸倒去。乔许按住我的手,笑说:“我是故意的,别急。”慢条斯理,伸手拍熄火苗,续说:“我是理性的老怪物,不是“秘境搜奇”的编辑。碰到未知事物,我不会武断下结论。”   平息怒气,我问:“除了幽浮,你有别的解释么?你说!”   “聚焦。”乔许说:“是聚焦效应。艾芙、瑞克,我相信你们能了解“聚焦”这简单的光学现象。透过聚焦,再微弱的光线也能集合成能量强大的光点。 ”   艾芙眨着眼睛笑说:“我能明白,他………我可不知道。”   我似乎抓到一些概念:早上强烈的阳光照射蔚蓝的大西洋,海洋因而能闪烁着耀目光芒的﹔光芒经由反射与成像,在天际形成浮动不已的强烈光点………   “等等,不可能!”我说:“海面是平的,加上季风吹拂,平坦海面上布满将阳光散射的海浪——怎么聚焦?”   乔许说:“如果海面不平坦呢?你用微观视界看这块海面,因为你的相对渺小,当然觉得他平坦,自然以为聚焦不能成立。可是当你从高空往百慕达海域看去,将会看出海面非但不平坦,反而像是一大片镜弧十度、半径数百公里的大凹面镜。瑞克,有很多东西该从大处看,操微观眼光看问题,往往钻进死路。 ”   “嗯,好,我暂时同意你的看法。”我说:“让我看你的理论及实验﹔另外,我要详细的数据。这份报告要有足够的正确性………对了,你刚刚的推论,大致是说百慕达的海面有如凹面镜,把阳光聚在一点。恰好文生飞经焦点、机身承受不住高温,所以爆了?”   乔许的神态轻松些,偏着头说:“这只是我提及的一条可能性………抵达真理,绝不只有一条路。我说过的,请学会用巨观视野看待世界。想想,我刚才说过什么是我没否定的?”   我这时才蓦然惊觉眼前这名大胡子老人的睿智。心中震撼之余,乔许说过却没否决的观点一一在我脑海呈现:太阳黑子造成平流层外电磁波强烈、艳阳造成的百慕达海面聚焦现象………就这两点了,还有别的么?   不知不觉我又想到之前看得资料:因洋流汇集,百慕达海域往往形成漩涡。对!漩涡使海面不平坦﹔如果漩涡形状对称,极有可能焦聚阳光于一点——该点温度极高。文生出事时北半球正值盛夏,强烈的阳光聚在一点上会是多可怕的能量!   我突然又想起文生日记的描述,那个可怕的死亡梦境——如果乔许的推理说中了某些事实,那么文生的梦,几乎是诡异地预言到飞机失事的经过!   “瑞克!别打瞌睡!”艾芙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想得入神,我有些恍惚﹔回覆神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乔许微笑看着我:“我猜你整合出一份观念﹔没错,这样才能贴近事实。不过那还不完整。瑞克,你在美国出生长大么?”   我点了点头。   乔许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不是根香蕉——黄色表皮、白色果肉………别忘了你流着拥有悠久灿烂文化的中国人的血液﹔一个人不能斩断自己的根。中国人,尤其古人,喜欢用巨观看世界,所以古代中国人认识的宇宙与世界比欧洲人完全。”缓口气,乔许继续着:“文生案还缺一个关键,如果能“参透”这个关键,文生案便毫无疑点。”   艾芙和我一齐问:“是什么?”   “圣保罗中国城算命摊的林老头。”乔许说。   【D.迟来的消息】   7月9日夜间11点多,我关掉电视。准备好好睡场长觉。   在结束连续十来天的文生案调查,华生识趣地放了我一个长达四周的假日。   华生说他极满意调查结果,尽管最后结果是让政府把纳税人的血汗钱搬到政客、财团的口袋里。   “谁赔钱不是重点!”华生当时说:“只要我的单位不要被莫名其妙地裁撤掉就够了!”   艾芙和我的考绩评等同时加上一颗星,下个会计年度可望增加不少薪水。   总之,事情结束了。我开始长假、卸下调查重担,连续看他个三天半垃圾节目。   本日节目有肥皂剧及脱口秀,转CNN想听听赖利·金用他刁钻锋利的言词掀起一些桃色风暴﹔可惜他访谈的对象是英特尔总裁葛洛夫、畅谈老葛的经营理念。再转新闻台,一开始就报导着:喜马拉雅山山麓一名西藏牧人号称目击不明飞行物——“UFO热再起狂潮!”   我毫不犹豫拔下电视电源,理所当然该去睡觉。   看到幽浮报导,我不禁想起乔许——他是个怪人。我内心深处其实挺羡慕、佩服他,因为他能为了自己的理想,放下手里所有、疯狂地探索与寻觅。   7月1日的实验后,他坚持留在佛州。理由不外乎他想看看林老头信手拈来的第二组数字那时间点上,百慕达海上会发生哪些事。   我则毫不犹豫,带着一叠实验数据与乔许撰写的理论,同艾芙回华府把调查结案。   我们的结案报告除了乔许的“洋面聚焦理论”,更有他设计的两组实验及实验数据。我在公听会上做案件模拟,陈述了7月1日无人飞机升空后的经过:   “工程师比尔操控的一号机于12点36分5秒时接近聚焦中心,但因风突然转向,使一号机偏离聚焦点50公尺。因焦点乃至焦点辐射半径一百公尺处温度接近五千度,一号机在空中爆炸。吉尔的二号机亦复如此,在12点36分50秒时爆炸。   雷的三号机状况较特殊。它在焦点上空盘旋、等待实验时,因飞行高度接近平流层,所以地面遥控装置受到干扰,偏离预定航线一公里。电磁波太强大,甚至连屏蔽良好的卫星导航系统也被破坏了。   乔许博士在失去一、二号机后,本来颓丧地希望终止实验,然而就在12点37分20秒时,三号机奇迹般地出现,雷重获遥控权。三号机出奇地幸运,并未再碰上前两次实验的外力干扰,顺利地穿过高温层、抵达焦点。身处佛州海滨实验基地的我们,在三号机撞上焦点的同时,听到天际传来犹似雷鸣的轰隆声。焦点处,那枚明亮的光点突然消失。   乔许博士依据实验结果大胆定下结论:聚焦点上超过一般机身所能负荷的高温,是造成UA-166失事的主要原因。   本实验的环境条件,近似UA-166失事当天状况。   UA-166有极大可能是在平流层受到黑子电磁波的干扰、造成电子仪器失效,然后下对流层预备迫降——然而,UA-166巧合地飞经百慕达海面聚焦点左近,如同实验用三台无人飞机的状况,因承受不住高温而爆炸、甚至是融掉了!机身残骸无法寻获,有可能是被南北向洋流冲散,然后沉没在距离失踪地遥远的海底。 ”   法官要求我及艾芙在公听会上进行乔许的缩小尺寸实验。   我们用一台自涡卷式洗衣机改造的洋面模拟器,其上架着波长仿日光的灯泡,将7月1日所测得涡旋流速数据输入控制器﹔模拟器开始运作,水箱表面形成漩涡,在适洽的温湿控制下,漩涡果然有凹面镜效果,成功地在水面上1.5公尺处形成放射着耀目光彩的聚焦点。艾芙拿取纸片接触亮点,纸片立刻着火烧成灰烬。   公听会上,除了我和艾芙,所有人都因神奇的聚焦效应张大着嘴。   公听会终要结束,法官敲槌定案:联航于2004年8月1日由文生·史考特驾驶的UA-166号班机,系因人不可抗力之因素在佛罗里达外海爆炸失事。本庭裁定原告西门子对联航人事因素的控诉理由不成立﹔驳回告诉。然,西门子为其商品及三名员工所投保之保险金额,应由担保方美国人寿赔偿其损失。又,因空难在美国领空发生,美国政府亦得担负相当责任:给予失事者家属应得之国家赔偿金﹔对于美国人寿,应予合理之金融援助。   公听会结束,联航、西门子、美国人寿三家公司负责人开联合记者会,三个贪婪的老头亲密地握手问好、坐定、发表联合声明:三家公司将恢复友好关系、继续中断了数年的商务合作。   在场的政商名流,为这句八股讲稿一齐起身鼓掌30秒。   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政府究竟是把纳税人的血汗钱、捧进财团政要的口袋中﹔专心查案的我则成了这场闹剧的“帮凶”。   反正,“谁赔钱”我管不着,只需担心四周长假该到拉斯维加斯豪赌、还是上阿拉斯加看冰山。   其实,我在报告中少记两事项:   一、三号机的机身上漆着乔许的名。   二、三号机撞上焦点时,包括我在内的实验人员都看到焦点突然绽放奇异的绿色萤光——就像是费城实验文字记载的“隐形光”。   虽说“眼见为凭”,可是我相信只要把这些怪事写入报告,我定然让联邦调查局威信扫地﹔然后能敞开心胸欢迎我的单位,就只剩下“秘境搜奇”杂志社和老乔的“UFO爱好联谊会”。   想了一阵,我感到昏沉——是该睡了。   我关掉台灯。只剩下电话传真机的小灯泡在漆黑的屋里明灭闪烁。   “哔………哔哔”电话铃声在我刚梦到拉下赌场的吃角子 ** 时响起﹔我被迫放弃一场让我瞬间致富的美梦。   “天杀的!到底是谁让我“破产”?”我拿起话筒,向未知身分的来电者怒吼:“有屁快放!”   来电者似乎压不住他的兴奋,说:“瑞克!“它”………“它”出现了!”   是乔许。   我坐起身,尽可能压住脾气:“哦,老乔。你说什么?我不很了解。”   乔许笑了起来,说:““它”出现了………该死的,我说不清楚。反正是三号机又出现了。”听到这句话,我背脊凉了一阵:“三号机?它不是爆了?怎么出现的?”   我发觉我的嘴唇颤抖着。   乔许说:“你真该来一下!三号机出现的时间………0807081405………林老头的数字出奇地准确………太妙了!”   “等等!老乔,”我说:“你有些语无伦次。慢慢说。”   乔许放慢说话速度,仍然乐不可支:“三号机于7月8日14点5分时,在地球上再度出现!”   “见鬼了!”我大叫着跳下床,抽了件牛仔裤颠颠倒倒地穿着,同时问:“你在哪?佛罗里达?还是………”   “热狗店!上次那间!艾芙也在这里。快来!”乔许愉快地说着。   跳上车,往热狗店方向,油门踏到底,连闯三个红灯﹔交警掏枪拦下我的破车。   我扳起脸,拿出调查员证,心虚地编织冠冕堂皇的追踪牙买加籍毒枭的烂借口。交警们恭恭谨谨交还证件,问我需不需要火力支援,还说他们也曾接获毒枭进驻华府的线报,因而布置了一些人手。我严肃地回应:“暂时不必。若有需要,我会先请示上级。”交警不敢刁难,知趣放我离开。   停好车,我冲进热狗店。艾芙大声叫着:“瑞克,你又慢了一步。”   我坐下来冲乔许问:“你看到了三号机?三号机再度现身百慕达上空?出现在上次那个焦点?你肯定没老眼昏花?”   “哈哈!”乔许笑了一下,喝口咖啡,身子轻松靠向椅背:“让艾芙说吧!”   艾芙说:“你太急躁了。瑞克,放轻松些。”她轻啜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着:“首先,这里没有人亲眼见到三号机再次出现。”   我呆了三秒,然后有些光火:“搞什么鬼?”   “叫你别急。先点杯咖啡?”艾芙说着,她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昨天傍晚,NASA发了通讯息给还在佛州的老乔,说四号定位卫星侦测到三号机的讯号。神奇吧!嗯,三号机的位置不在百慕达而是在………怎么啦?瑞克,你的脸色不大好。”   我抖着嘴,就像生气的华生结巴说话:“三三三号机的………的位置,是不是在………在喜喜马拉雅山?”   艾芙瞪大眼睛说:“你知道了?老乔告诉你了?”   乔许摇头:“我还没说呢!”   我喝口开水,缓口气:“我看到今晚新闻,其中有一则说中国边境一名西藏牧人曾见到不明光点在山区浮动。更正,报导说是“不明飞行物”………我因此把电视关了。”   “真可惜!瑞克,你这个没好奇心的人,为什么不把新闻看完?”艾芙叫嚷着。   “天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辩称:“妳难道有把握证明那就是三号机?”   乔许微笑着说:“我能证明。”她从背包取出一叠文件,抽出五张纸,其中三张像是鸟瞰照片,另两张文件上印满气候、气压、经纬度等资料。 “看这张!”乔许指着一张鸟瞰图,图中有俯瞰的大山和深谷﹔覆盖着雪块的大山标一枚三角,标志旁打印着埃佛勒斯峰——喜马拉雅最高峰。从三角标拉一道箭头,直指一枚十字状白色小点,点旁标着:三号机。   “真见鬼了………”我喃喃自语。乔许笑说:“看看另两张。别担心作假的问题。没人会无聊到想对卫星照片动手脚。”我看另外两张,是第一张的放大图﹔卫星把三号机放大到几乎占满全相片,我什至清楚看到翼上漆着乔许的名,乔许字样下那一撇红印则是我亲手拿喷漆划出的!   渐渐,我平复心情,做个深呼吸,冷静说:“你们没看到那则“UFO热再起狂潮”的新闻?”乔许和艾芙一齐摇头:“没有”。   “回想到那则新闻片段,”我说:“播报员强调了那名受惊吓的西藏牧人的话“看到不明飞行物”。这则新闻该是从中国的地方电台取得,然后在中共新闻局许可下释出。美国记者的鼻子虽然灵通,可也没厉害到能嗅出远在万里外的偏僻荒野上刚发生的事………如果是中国方面,他们着重在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更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乡下牧夫身上。”   艾芙问:“所以你怀疑新闻的真实性?”   我摇头:“不。不怀疑。我只是觉得新闻出现的时间和三号机再现这两件事太过凑巧。”看着老乔,我笑了:“就像你说的:没证据否定,绝不说“它”不存在。”老乔微笑一下,他睿智目光看来像是知道我会说什么。我不在意,并继续说着:“整件事,我是指文生案,在半个月之前充满了疑点,每个疑点是一线索的关键点;不错,案子充满了谜,一条条线索的探寻,把混沌的事物勾勒得愈益清晰。Well,这是一件完整的事,我………”突然间,我不知如何叙述下去。   乔许接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事件的发展让人觉得这像是一个布置完整的棋局,或者说像件政治家设下的阴谋——可是并非如此。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切发现,是按部就班地揭露。巧合,就让它归于巧合吧!”   艾芙突然眼睛一亮:“巧合?老乔,你教我们用巨观眼光看世界………如果我们抽身事件之外,还会觉得种种经过与发现是巧合吗?会不会觉得理所当然就该如此——我是说:注定如此!”她话声高亢起来:“想想那林老头!文生日记中描述他预测未来出奇准确!他是怎么看待现在和未来?”   我摇头笑着:“艾芙,妳的说法太宿命论了!”   乔许却像领悟到一些东西:“好论点!”他的老眼闪烁光芒:“该来的还是要来。0807101312,嗯………”   乔许沉默三秒,看着我和艾芙:“我听说调查局放你们一个长假。我想你们会有兴趣看看事件后续发展。”   我想我明白老乔的意图,感到有点头疼。   艾芙跳了起来,拉着我的胳膊,大叫:“走,瑞克!重返百慕达!”   “机票呢?”我无奈问着。   乔许笑说:“早帮你买好了。”   【E.重返百慕达】   显然,乔许是有“预谋”的。   我猜他在接到NASA侦测到三号机的消息同时,就想好第二次实验该当进行。也因而在找我前就替我准备好机票。   从华府到佛州短暂旅程中,我问了艾芙是否该把事情报告华生,没想到一向谨慎守份的她,居然打破惯性:“那头顽固的老蟾蜍!”她说:“他不会允许我们擅自行动——即使我们开始放假、暂时抛开公务员身份。这次试验的意义,他不懂的啦。”   我再问乔许关于三号机再现,有没有一些科学或能解释得通的说法?   “有的。”乔许慎重地说:“虫洞。”   “不解。”我说。   乔许微笑问:“到海滩玩过吗?我是说没被工业污染过,同时游客比较少的海滩。”   我侧头思索一阵,却发觉从十来岁起,到海滩的目的似乎只为了把马狂欢;要欲求不满的青少年像个对自然充满好奇的三年级学童,到无人海岸作场生态考察,简直是天方夜谭。   “没有。”我说。   “嗯。没关系。”乔许拉扯胡子,说:“有种海滨环节动物,沙蚕,也就是钓客常用来作鱼饵的、如同长脚的蚯蚓般的动物。它们会在沙滩上挖洞,藏身其中,借此躲避猎食者。沙蚕很有趣,通常它们挖出的洞穴有两端开口——这就是沙蚕的虫洞了。”   “还是不解。”我说。   乔许说:“我说的“虫洞”,当然是物理学的虫洞,在概念上类似生物学“虫洞”。”   “是有两端开口。嗯?”   “聪明!物理学的虫洞是指:在空间中有两端开口;两端开口以一条看不见的通道或是隧道贯通。好玩的就在这里:除了两端开口,那条隧道在我们认知的三度空间领域是看不到的。就像是从海滩表面观察沙蚕洞,你无法猜到“这一个”洞口下的隧道到底通往何处,或是隧道的形状如何。”   “所——以——”我斟酌字句发问,却发现面对学识渊博的物理学家,实在不知从何问起。   乔许说:所以“虫洞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证明存在——所以它只能是假说,连理论也不能算成立。不过……… ”   “不过什么?”我和艾芙好奇地问。   “我想,我们或许找到了虫洞。而且有极大把握证明出它的存在。再不用多久,我会设法把假说变理论。”乔许轻松一笑。   乔许是个好老师。我想如果大学时能碰到乔许这样的物理教授,我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科学研究的路。   从乔许耐心而生动的解释,我大致明白虫洞发生的原理。   黑洞的生成,是在空间中某一点上加诸极大的质量,比如说把太阳那样重的质量压缩到针尖大小,那么该点会发生“落陷”般地空间扭曲现象。   乔许拿支笔用力向飞机椅沙发顿下,说就像你看到的,因为我的施压,使得沙发陷下。黑洞就是用类似手法造成空间的落陷与扭曲,在“落陷点”附近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向洞内掉下去。在落陷处的底端、也就是质量中心所在的那一点,英国天才物理学家霍金给它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名:奇异点。   没有人知道奇异点在何处,因为没有人有能力明白“黑洞”有多深。   虫洞的发生原理大抵类似黑洞,只不过要在世界的某一处发生同样的的落陷才行。   乔许似乎有把握百慕达海面上的聚焦点——三号机撞上的光点就是虫洞的一个入口。但他还不明白的是:聚焦阳光的能量虽强大,似乎还不够造成黑洞,最起码以他短短数十年累积的学识判断,黑洞没那么容易形成,更别说虫洞了。   对于他所说的理论,我有五成以上听不懂。老乔说没关系,因为文生比我还差;而且要通透这套玄而又玄的说法,需要对热力学、量子力学、相对论、超弦理论………甚至是混沌理论有全盘了解。   “连爱因斯坦都搞不定的东西,我一定连边也摸不准。”老乔说着:“可是我们能试!亲身体验一下被虫洞扯进去的感觉。”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毛骨耸然。   我向老乔反应:“不是要有巨大质量置在一点上才会有黑洞效果?百慕达上空似乎没有这么大的质量。”   老乔调皮地眨眨右眼回我:“ E=mc2——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别忘了,质能可以互换!”   想到再现的三号机,我又问老乔:“三号机既然在喜马拉雅山重新出现——那么,表示该处也有近似百慕达上的聚焦效果啰?可是崎岖不平的山脊怎么聚焦?”   老乔笑着说我粗心,全然漏看他呈现给我的文字资料;他指着文件一处,工整的列印着7月7日早上在艾佛勒斯峰发生的大规模雪崩的范围。   老乔说他判断在雪崩发生后,该山区的某一面一定还保有一层薄雪,而且雪层形状大概是块镜弧十度的凹面镜;虽然这块“镜”的尺寸比百慕达“镜”小得多,却因雪几乎完全反光,所以能造成能量相近的另一聚焦点。   飞机就要降落迈阿密机场,已然早上九点多,我突然对才听得一头雾水的“虫洞说”燃起浓厚兴趣;我问:“进入虫洞会如何?虫洞是不是所谓的第四度空间?第四度空间长得什么样?自虫洞入口进入后要如何找到另一端开口?………”我问了一串问题,并期待博学的老乔给我我能理解的解说。   然而老乔并没回答。他反常地严肃沉默起来,两手叉在胸前,几乎一声不吭,直到下飞机搭车,抵达实验基地,再没说话过。   我担心地自以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连艾芙也说:“你好像惹毛了老乔!”   到基地是十二点十分。第一次试验时的仪器和当时人员,一个也没少,醒目的是多了架水上飞机,用绳索紧紧栓在基地旁的石礅上,随着海面起起伏伏。   老乔依旧不发一语地四处检查仪器,甚至登上飞机试着发动。我同艾芙开始担心他,想好好问一下情况,却不得其门而入。我拉住拿着螺丝扳手的工程师吉尔,问他老乔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吉尔这老烟枪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吸一口:“老乔没什么啦。他可能只是对待会的实验感到紧张吧!”他刁着烟含糊说,伸手拍拍机鼻,神情颇为自豪:“看看这小家伙!这可是我近年来最满意的作品。首先它的引擎推进速相当有力,可达音速的一半。再来机身上镀了一层奈米级陶瓷外壳,足可耐四、五千度高温;嗯,最棒的是它的表皮涂布一层防电磁波高分子涂料,绝对不用怕该死的太阳风暴粒子射线!”   工程师雷走过来补上一句:“我敢打包票,除动用军情卫星,否则地面雷达一定找不到它!”   我听到吉尔、雷两人夸耀着飞机性能,突然想到:打造这样的东西,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早在第一次的实验前,就已经想到要动用这样工具?   我问了吉尔我的疑问,吉尔边吐烟边笑着:“你想太多啰!老兄。这小家伙隶属我们联谊会。防高温、强粒子的设计,主要是为了预防:那一天我们需要追踪飞碟,被不怀好意的外星人发死光攻击而送命。”   老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吉尔,机身冷循环装置如何?”   吉尔大声回应:“OK!”   “录影设备和避震器呢?雷?”   “没问题!”   蓦然间,我忆起老乔在热狗店的一句话:“该来的还是要来。0807101312。嗯………”看着表,时间是12点41分。我的心里泛起一股不祥感。老乔在机上那一句让我恐惧的话声同时在脑海响起:“………可是我们能试!亲身体验一下被虫洞吸进去的感觉。”   “不行!”如梦初醒,我大声叫喊,其他人转头过来好奇地望着我。   “老乔,不行!”我快步走向乔许:“第一次的情况我们亲眼目睹!太危险了,你不能上去!”   乔许微笑看着我。艳阳下,他的银白胡子闪烁光芒。   “为什么不用无人飞机?”我大声问。   乔许继续微笑着,不作表示。   艾芙走过来,问:“你们说些什么?”   “老乔想自己上去,飞到聚焦点………开什么玩笑!焦点旁是多可怕的温度?奈米级陶瓷外壳也会变成一坨液体!”我为自己的愤怒感到意外——我竟然开始担心这名以研究UFO为宿愿的怪老头。   乔许哈哈笑了一声,背身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西洋,手指着海面上一颗浮动的光点:“看,焦点。今天的实验条件比上次还好。因为洋流稳定,海洋被高气压笼罩,所以不必太担心风向突然转变或是焦点乱移!”   “狗屎!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瑞克,别激动!”   “闭嘴!艾芙!我真希望我现在没放假,而且有华生给的搜索票和美国政府赋予我的公权力!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疯狂的老头和诡异的实验器材一齐扣住! ”   “公权力?”乔许冷笑着转过身来:“你凭什么干涉我?美国宪法保障我的自由!你就算身上有搜索票也不能扣住我的私人财产!更没资格不许我进行二次实验!”   我张口结舌,没想到一向温和天真的乔许讲话可以这样锋利。 “为………为什么不行?自杀………对!我觉得你准备自杀!你他妈的准备干掉一条人命,而这些实验器材、尤其那架小飞机是谋杀的凶器!我要以“自杀罪” ** 你。”   “请注意你的用辞,瑞克。”乔许平静地说:“我不是现行犯,更没“进行”自杀!你不能控诉我任何的犯罪理由。很多事不是你这个小伙子能懂的,等你到我这把年纪,你会发现人生里,本来有很多机会,可是常因一时怯懦和称不上要因的借口,把许多机会放掉了。我花了一辈子追求真理,虽然曾因为可笑的理由而无法得知一些奥妙的真相,总结来说还算是成果丰硕。这一次………这一次我有机会看到宇宙间最深奥的秘密。你难道忍心看着一个半进棺材的老人在他人生将要结束的时候,为了不能目睹上个世纪无数天才穷尽一生也看不到的真相,叹息着闭上眼睛吗?”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乔,我为刚才的鲁莽道歉。”我慢慢说,并试图压住心里的激动:“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命!绝不能!我想你必须承认,你没把握升空后在抵达焦点前你会不会“挂掉”………我是说“死亡”!”   乔许摇头笑着:“没有哥白尼的死,就没有后来的伽利略;没有被教会压迫的伽利略,就没有后来的牛顿和莱布尼兹。听着,科学是不断累积的成果。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解释你在机上问我的问题——因为没有人有机会目睹虫洞里的一切,就算是用许多微分方程式也不能描述出虫洞深处,那颗奇异点后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今天我有幸成为目睹一切真相的探索者………我是说“也许能”。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就像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乔许看看表,点点头笑了一下:“林老头的第三组时间点快到了。我该准备出发——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命运。”   “罗杰,帮我量一下血压。麦可,气候条件回报一下。吉尔,请确认一下黑子电磁波强度。”   老乔勒起衣袖,让罗杰量测血压,对我及艾芙点头微笑:“用眼睛仔细地看、放宽心胸看………还有,耐心地等待。说不定我们会有再见的一天。保重了,朋友们!”   【F.时光流逝】   2008年7月10日中午12点52分,乔许登上那台经过精密改造的水上飞机,在确认滑行水道上再无障碍物及其它会影响起飞的因素后,吉尔解开缆绳,乔许发动引擎缓缓加速,起飞,向着百慕达海域上空那枚闪耀的焦点飞去。我和艾芙无奈地看着老乔进行致命的二次实验。   实验的开始,一切都正常,几乎都在实验进程的掌控内。我们能透过机舱内架设的监视器看到老乔并与他对话,另外透过机鼻上方的摄影装置看到机外状况。   12点59分时,实验突然出了问题。海洋学家麦可从洋流测速器读取了洋流流速突然有着轻微改变的讯息,他紧张地告诉大伙:这意味着两件事,一件是风向转了与风速可能增强,另一件是聚焦点的位置会改变。如果老乔不立即更改飞行方向或放弃这趟飞行,他有九成以上的机会在错误航线上丧生。   大伙立即做出决定:要老乔马上折返。   比尔抓着麦克风呼叫老乔:“老乔,情况不对劲!我们希望你立刻回来!”   老乔问:“为什么?我这边的状况相当顺利,而且太阳电磁波丝毫不影响飞行仪器。”   比尔急说:“你回来再说,情况很紧急,暂时无法详细解说。”   13点1分5秒,老乔用不到10秒的时间做出决定:“好,我折返。”他笑着说:“毕竟我还是个“生物”,任何生命体都该爱惜自己的性命………”紧要关头,他减速、转向,成功地避开有着致命高温的100公尺焦点半径;1分20秒时老乔甚至高与地唱起:“We're still alive………”听到他五音不全的歌声,大伙跟着笑了。   1分21秒,吉尔的卫星电话响起来。发话端是NASA那边的联谊会成员,电话声清晰地从扩大器发出:“我们侦测到新一波的太阳磁风暴快速袭来,我们有几台卫星已受损,如果你那边还在进行试验,我建议………”   话声突然中断,扩大器发出恼人的滋滋声,比尔说:“没关系,正常的杂讯,老乔应可安然………”比尔还没说完,老乔那曲“We're still alive”歌声嘎然而止,监视及摄影萤幕开始产生小白点,老乔的脸愈来愈模糊。   老乔发现不对劲,发话断断续续地说:“………有………有点怪………飞行………受损………讯号微弱………甚至………头晕………”   2分30秒,基地与老乔的讯息完全断绝。   大伙尝试各种可行的方式寻找老乔的座机,可惜在强大的太阳风暴粒子层罩笼下,所有电子仪器的运作都失常了。如同1日时的试验,每个人都因电磁波而有轻微的头晕或是反胃等生理症状。但是没有人把心思放在舒不舒服,大伙只在意乔许能不能安全地降落。   笃信基督的艾芙开始呼唤着主的名;联谊会的成员持续使用他们拿手的科技,并期待好心的外星人能及时伸出援手;对于毫无信仰的我,就只能相信睿智的老人能发挥应有的智力水准,设法突危。   13点10分15秒,卫星电话突然响起,NASA给了“太阳风暴过去了!请你们在下一波风暴抵达前,立刻中止实验”的讯息。充满杂的监视器萤幕接着现出老乔的脸,大伙欢呼一声,呼叫着老乔。   老乔过了一阵,慢慢苏醒笑着说:“还活着的感觉不错!”   雷看着雷达萤幕说:“老乔,你的位置距焦点太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老乔答应一声,突然惊慌地说:“不对!尾舵失常!我现在不能转向!有奇怪的扰动!我觉得椅子在颤抖!”   “快点弹射!”雷急促地说:“再20秒你会进入高温层!”   “来不及了!”老乔说:“电子仪器有些问题,嘿嘿,没想到自大人类的高科技产物,在面临自然力量时,就像荒野中的无毛猿碰上恐象一般地乏力。”他竟然有心情说笑。   “老头,你他妈的少说废话!”我抢过麦克风大声说着:“回来!”   老乔双眼看着摄影机,他的脸正对镜头:“听我说!现在是11分,接下来的1分钟内,我会抵达焦点——用正确的说法:事件视界。仔细观测另一个萤幕,不必在乎机舱里的我,是否还活着。这会是科学史上重要的一刻!”   之后,他不再与我们对话,开始叙述一切感触:“头部又开始阵痛,机身几乎要被震碎了!我开始耳鸣!萤光!绿色的萤光!看到没?………我的视觉发生严重的扭曲………”   就像是影片导览,他的叙述借着监视器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甚至老乔的身体也慢慢扭曲、透明化。   13点12分17秒,老乔因为承受不住痛苦昏厥过去。他的身体和机舱,泛起怪异的绿色萤光。   “抵………抵达焦点了………”雷、比尔看着雷达,沮丧地说。   12分20秒,天际轰隆一响,光点闪烁起绿芒,然后消失。   老乔不见了。消失在艳阳高照的百慕达上空。他或许不知道,他要大伙观察的拍摄外界情况的机鼻摄影机,早在高温层时,就失去作用。因而焦点、虫洞的入口、物理学名词的“事件视界”,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们还是看不到。   “上个世纪无数天才穷尽一生,也看不到的真相”至今依然成谜。   即使在2032年,电脑已进入量子化,日常用品的制程已奈米化的2032年,科学家们依然无法目睹虫洞里的一切。世人公认的天才们继续孜孜不倦地计算着,却依旧无法肯定众多数学式描述的奇异点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老乔真的进入了他认定的虫洞入口吗?   应该没有。   2008年7月10日下午3点后,我和艾芙假借公权力征求了隶属警方的海岸巡防队协助,到百慕达海域试着打捞,结果在三天后捞到第一次实验的一号、二号机残骸和乔许那台飞机的尾舵。尾舵外层的奈米陶瓷外壳融掉一半,欲滴不滴地凝在舵的边缘;骨架也几乎烧到变形。   乔许死了。跟着凝聚着几乎万度高温的焦点一齐在地球上蒸发掉。   二次实验过后,我、艾芙和哭丧着脸的联谊会成员分手告别,沮丧地回到华府。   我们都在自责乔许登机前没能强制他留在基地里。   过不久,我们被华生叫到跟前痛斥一顿:“该………该死!”他抽着嘴角,急躁而结巴地教训着:“你你们知知道干干了些什么?………告诉、告诉你你们:你们………你们被………被迈阿密那边的检检调机关………控诉控诉公共………公共危险罪及及教唆自杀!”   我试着教他平静下来,让他明白我和艾芙在假期中无法动用公权力、强制乔许的行为:“美国宪法保障了乔许的自由,我拿什么禁止他行使他的人权?”我这么说。   “那么用你的拳头!”华生怒吼着:“为什么不像李小龙般地用正拳打昏他?愚蠢的黄种猪!”   安静守份的艾芙听到华生的话,难得地对上司发起火来:“顽固的老蟾蜍!就是有你这种人,美国才有种族问题!”   华生被艾芙吓了一跳,瞪圆眼睛说不出话。   她继续说着:“乔许是死了没错!可是最起码他死在追求理想的路上!”   同年10月份,我、艾芙及协助实验的联谊会成员被正式起诉。但是因为罪证不足,所以无罪开释。我和艾芙被调职;我转入想了很久的刑事犯罪科,艾芙则在调职不久后就辞职不干了。   艾芙现在已结了婚生小孩;我们偶尔联络,互相寒暄近来情况。   有时我会想着:乔许或许还没死。我期待那林老头给他的第四组号码:3109200652,2031年9月20日6点52分,世界的某一处会有奇迹发生——虫洞的出口再度开启,老乔应验了林老头告诉他的:你会死而重生。   我耐心地等待乔许的复活。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设法理解黑洞、虫洞理论,设法与NASA的人搭上线,要求他们试着找出老乔座机的微弱讯号。   一切枉然。过了2031年9月20日子夜11时59分,依旧没有乔许半分消息。   现在是2032年7月份,我老了,退休了,对于真相的追求早失去了热情。   其实我在退休前两年,曾焦虑地对调查局手下发了个疯狂的假任务:“约瑟夫·乔许及林老头,是南美新兴的毒枭,我们最好对他们展开调查。如果可以,抓他们回来!”   疯狂的举止对找出老乔的下落毫无助益,连常驻巴西圣保罗中国城的林老头也找不着。   断了一切念头,我现在舒服地过着我的独居晚年。   前天早晨,我的信箱里塞了一封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相片,相片内是两男两女一家四口合照:照片最左的是年近40岁的中年男子,从左而右的一女一男,各年近30岁,在三人身前一名60来岁老妇人端坐椅子上,四个人愉快地笑着,他们身后背景则是有着温馨摆设的家庭。翻过照片背面写着:“AD 2029,我还活着。罗杰。”   原来是同去两次百慕达试验的罗杰医师一家人。可是他竟然看来这么年轻,面目与我记忆里的罗杰医生有点不同——医师果然保养有方。照片下注着其他人的名:罗丝、贝蒂、吉米。   不值得理会,因为我不认得。   事实上,联谊会的成员有些至今与我保持联系。每年的7月10日,我们会聚在一起,悼念因实验而死的老乔。就在罗杰寄到照片的当天下午,吉尔才通电给我说10日以前,大伙先聚聚、再一同到佛州海滨去。   2032年7月7日,时代更新了,节目还是一般无聊。拍摄技术的进步,不能取代空洞的乏善可陈的内容。   关掉电视,把身体埋进沙发,仔细地思考从局里取得的大笔退休金该买栋高级的海边别墅还是用来环游世界﹔或许我该把退休俸用来回馈养大我的美国,还是拿来灌溉我基因里那遥远的黄土高原………   沉入梦乡前,我的门铃响起来。   “谁?”拖着有些僵化的身躯,慢慢地移身门边:“吉尔么?”我有些意外吉尔他们来得这样早。   开门,一双大手紧紧抱过来:“瑞克,老朋友,你老了!”   我推开他,不高兴起来:“吉尔,把你的手放开!我不希望我的邻居以为隔壁住着一个老玻璃!”   这时看清面前的人:高大得有些驼背的身材,花衬衫短裤,夕阳掩映下,他的脸有些模糊,唯一显眼的是他的银白色大胡子。   “吉尔,你留起胡子么?”我问。   “什么吉尔?我是乔许——约瑟夫·乔许。”   “乔许!”我诧异地叫出,以为白日见鬼。   “活着的感觉真好!文生改名后的相片,你收到了吗?他没死!并好好地活着!”老人快速地说着:“在你面前的我,依然呼吸着新鲜空气!”   看见应该老得不像话的乔许“健壮”如昔,我感到莫名的恐惧:“见鬼了。”我说。庆幸的是,腿没发软。   “要不要听听我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乔许俏皮地眨着眼睛:“像林老头说的:我果然能自行“参透”一些事情!………唔,我后来碰到林老头了。他告诉我一些神奇而古老的秘密………我想你该有兴趣知道!虽然,那是跟“虫洞”毫无关系的一段故事。”   “等等!你又开始语无伦次。”尝试压住激动的心情,我的嗓子有些沙哑:“慢慢地说………老乔,要不要来杯咖啡加热狗?”   【完】 《奇异点》 作者:李崇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庆国 - 家境.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家境》 作者:李庆国 正文 家境   【一、家庭型录】   客厅幽暗无光,女人和他对坐着,无语许久。   其实,女人应该有话要说的。可是,一直没开口。   女人的手移动。   打开电视,购物频道的欢闹声音刷地一下充斥整间房。那声音接触到他的瞬间,他震动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主人惊吓到的小狗,发现是主人后又安静下来。其实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身体稍微抖动了一下。   女人偷觑了他一眼,仿佛错觉般的印象,以为如同电视的杂讯干扰罢了。   电视萤幕很明亮,在一个个完美无瑕的欢乐家庭间切换着,不间断地介绍着动人的商品,刺激着人的购物欲。   女人发现藏宝一般地笑了。   “就是这个!”女人拿起话筒,播号,订购。   客服人员温婉优美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是,是。好的,您订购的商品会立即送到府上。请问您此次的交易是付现或者是刷卡呢?好的。最后想请问您,旧商品是否需要帮您做善后处置呢?”   女人瞄了他一眼,没多少考虑地说:“好,就麻烦你们帮我处理掉好了,谢谢。”   “是,好的。我们将立刻为您处理。”客服人员温婉地回应了。   喀。女人挂断电话。于是屋里只剩下电视的说话声,女人和他之间仍旧沉默着。   不久,门铃乍响。他起身,却像是不知该做些什么似的,又坐下,颓然说道:“好快,型录公司的服务一向这么迅速。”   女人自己去开了门,一个工程人员装扮的蓝衣男子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个中型纸箱。女人笑容满面地请他进来。   “装好这台主机,往后妳只需要上网做点更新就行了。”工程人员这么说道。   女人转头望向他,他温柔地笑着说:“亲爱的,跟妳相处的这段时间真的非常愉快,我永远不会忘记妳的,谢谢妳,再见了。”   女人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任何表情,只转回头盯着工程师安装的动作,已不放一丝注意在他身上。   “这一型的情人伴侣最会说些甜言蜜语了,等我们回收做处理之后,还不是会把记忆体删得一干二净,它记得住才有鬼。”工程人员在一边咕哝着。   “好,完成了,请您签收。好,幸福家庭十五号确实送到,安装完毕;最佳情人六十四号则加以回收。感谢您的购买使用,若有问题,请打客服专线,我们会立即派人过来处理。”工程人员抱起拆卸下来的旧主机,往门外走去。   “辛苦你了,再见。”女人送走了工程人员后,关上门。   他的身影还残留在客厅,模糊不清,不过她知道这只是短暂的视觉残留,过几秒钟就能够恢复。接着,她把新安装的主机电源打开。坐着,等待。   1秒钟、2秒钟、3秒钟。从卧房里突然跑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笑着喊她“妈妈”,跑来扑在她身上。而厨房里,一个男人穿着围裙端出一盘刚烤热的饼干。   女人幸福地笑着,这就是她在型录中挑选、梦寐以求的家。   突然,啪地一声。亮光消失,整个世界陷入无边黑暗。   “停电了,怎么会?”她在黑暗中急切地惶恐了。   整个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颓然坐着,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茫然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窗外,黑黝黝的夜固执地像一面冷冷的墙,将女人孤单地团团围住。   【二、家庭连线】   北地的冬天。削瘦的男人把冻僵的身子扔回空荡的小套房。他坐在电脑前,用一种瑟缩的姿势窝曲在椅子上,冰冷的日光灯映照着男人孤冷的身影。   在等待电脑连线的时间里,男人渐渐放松了渐暖的身体,窗外寒冷的感觉已不能再侵袭他,他将前往一个幸福的国度。   在连线之前,男人先一步阖上了眼。   南方冬夜,老妇人坐在摇椅上织着毛线。火炉里柴烧得哔剥作响,一只虎斑猫懒洋洋地走来,用一种慵懒舒服的姿势窝在她脚边,火光映照下,一人一猫显得红艳。猫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满地的毛线球,东一拨西一踢的,几个颜色的线团都散了开来,纠结在一起。老妇人随手拾起比较完整的一个,远远扔了出去,猫喵呜一声,追着跑开,自顾自地追着那愈滚愈远的线球玩了去。   约定的时间将到,老妇人渐渐紧张起来,织着毛衣的手仿佛不属于她似的,各自跳着不同节奏的舞步,毛线交错交错,愈发使她心浮气躁。   “不加紧完工是不行的啊。说好今年冬天要送他一件亲手织成的毛衣,他说手工的毛衣最保暖了。”老妇人喃喃自语。   铃响!她倏地站起,毛线球滚落一地,也顾不得捡,急匆匆就赶着去开门。   门外,她四下张望,不见人影。铃声仍持续着,她猛然一惊,“真是的,一急,连门铃和电话铃声都分不清了。”她回头将实境电话连上线。   没多久,削瘦男人的身影投映在妇人眼前。   “妈。”削瘦的男人满怀歉意地喊了一声。   妇人没回应,只是紧紧的拥抱着削瘦的男人。那身影感觉冷冰冰的,体温不太真实。   “妈,对不起!今年除夕没办法回去亲身看您了,有一项调查赶着除夕夜前完成,所有人都留下加班,我也不好意思说走就走。我保证,过几个月,过几个月一定找时间回去陪您...。”削瘦的男人匆匆地说完就把连线切断,逃跑似的消失了。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也没发现他将连线中断。盼了几年,终究还是没能亲手在除夕夜里将围巾披上儿子的颈肩。她迟缓地拖着脚步走回暖炉前,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身捡起满地的线球,坐回摇椅,也不急着再织,只是意兴阑珊地解着纠缠的毛线,重新卷回球状,动作很仔细、很缓慢、很专注。   猫远远地喵呜叫了几声,她醒来,已是半夜,炉火已熄灭许久,剩下惨白白的灰烬,配着火星的夜色,有些冷。她瑟缩的身子卷在摇椅里,越发失温了。   男人睁开眼,仿佛听见有猫远远地喵呜叫了几声。他甩甩头,心想怎么可能,大概是受到连线的残留资讯影响。冰河时期的地球是没有猫的。   【完】 《家境》 作者:李庆国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惟七 - 收费时代.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收费时代》 作者:李惟七 正文 收费时代   原载《科幻世界》2010年四月   “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阳光、空气和母爱。”   周末的博物馆很热闹,一群学生簇拥在三个世纪前的古董书面前,当导游念出封面上的话,少年们发出一阵抽气声,年幼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真是一个黄金的免费时代。”有人说。   “连阳光这种奢侈品都是免费的,古代人实在太富有了。”一个少年说,他转向身旁一个胖胖的男生,“周宇禄,要是在古代,你爸的阳光工厂就要破产啦。”   “怎么会?”周宇禄用力摇着肥硕的脑袋,“现代地球人越来越贪恋阳光这种奢侈品,订购阳光的客户要提前三周预约,我爸的公司现在正处在上升期,那个历史术语叫什么?——朝阳行业!对,就是朝阳行业!”   “你的历史知识记得很熟啊。”少年们哈哈大笑,“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朝阳行业、夕阳行业,都是比天狼星还远的事情了!”   的确,朝阳和夕阳都是历史书上的记载了,当现代人向前追溯时,会发现古代人的确生活在他们无法想象的幸福中:两个世纪前空气是免费的,三个世纪前阳光是免费的,四个世纪前连水也是免费的——要知道,这在现代都是大项消费。那个古代经济学家提出的“恩格尔系数”现在仍然在使用,只不过系数里的食物变成了空气。   因为土地的分层开采和空间技术的进步,土地倒不像几个世纪前那么稀缺了,有房子住很容易,关键是清洁的水和空气。对现代人来说,空气是人工合成的氧气和氢、臭氧、一氧化二氮、甲烷,普通空气按照每升三十二地球币的价格收费,污染指数低于百分之一的纯净空气按照六十五地球币收费,劣质空气按十一地球币的超低价收费,并由联合体政府实施低保补贴,以资助大多数地球人都能买得起呼吸用的空气。   自从石油枯竭之后,太阳能成为拯救地球能源危机的最后一根稻草,各国政府都成立了太阳能部,统一调度一丁点儿也不能浪费的太阳能,其部门职权比以前的能源部还大。从那以后,搬到地下居住的地球人已经有整整两个世纪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里,城市人造光服务器打开就是白天,关闭就是晚上。至于阳光,是随着光储存技术的进步,在近二十年来才出现的奢侈品,最早只在富豪和政要阶层小范围消费,后来因为光切割理念的诞生,发展起了整条阳光零售产业链,使阳光消费渗透到中产家庭。这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早期的阳光产品是以百立方米为单位计算的,能持续两个小时的百立方米阳光售价为二百四十万地球币(约可购买普通人一生消费的空气和水),而现在一个阳光罐头仅售六万五千二百地球币,大约等于中产阶级一个月的薪水。不过,它开启后只能提供五立方米的阳光,持续时间为十分钟左右。   少年们兴致盎然地去参观博物馆的其他地方了,一个清瘦的男生落在队伍后面。   “简明,又在想什么?”周宇禄折返回来,敲了敲男生的头。   被叫做简明的男生抬起头来,面孔十分清秀。   “能自由地呼吸空气,沐浴阳光,那样的时代真的存在过吗?”   “我们总统都说了:胡思乱想是年轻人最大的财富——嘿,鬼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人工智能帮他拟好的草稿。”周宇禄大方地说,“不过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你爸爸的阳光工厂需要兼职人员吗?”简明走了几步,回头问。   “那些简单的工作很少需要人工了,都是机器的事。”周宇禄摊摊手,随即困惑地问,“你不是已经打了三份工了吗?和那些机器干一样的活儿,你吃得消吗?”   自从人工智能的人权要求法案被联合会审批通过之后,现在它们和人类实行同工同酬。所以,一些低端的劳动领域,已经越来越少人类介入了。   “我妈妈的肺病越来越重了,我想给她买好一点的空气。”简明的眼神黯暗了下来。   周宇禄叹了口气,“我给你问问吧。”   贫民区很明亮,但有些刺眼,劣质的人造光像一只巨大的白塑料袋铺展在桌椅上、书柜上和窗户前。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躺在床上,低声地咳嗽着。简明习惯性地走到墙壁的一个按钮前面,按下红色的启动键。“嘀”的一声,按钮上方闪烁出一串数字。简明迟疑了一下,按下确定键。   他们的空气只够用一百七十个小时了。政府的救济空气和水本周就会支取完。   “简明,怎么了?”中年妇女支起身来,脸上现出被病痛折磨的蜡黄,还有贫民区里最常见的麻木。   “没什么,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简明快步走到床前。   “还是老样子。”简妈妈指指床头简陋的机器,“治疗也做过了。”   现代医疗高效便捷,古代的医学难题如癌症和艾滋病已成了门诊小病,但对现代空气质量引起的肺病和无处不在的无线网络空间辐射造成的血液病,仍然束手无策。所以几百年来,人类的平均寿命还是八十上下。不过,据考古学家和生物学家研究,古代社会的空气纯度、古代人的身体之柔弱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在现代社会的一般空气中,古代人的体质只能存活六个小时;在高纯度的空气中,也只能存活十四天。对人类来说,疾病似乎和生命一起在进化。   简明妈妈因为长期和人工智能一起从事高污染的低端工作,染上了肺病,家庭治疗机可以控制病原体扩散,却无法进行有效治疗,购买高价的克隆肺对这样的贫民家庭来说是不可能的,只能期待质量稍好一点的空气可以有助于病情改善。   “妈,你见过阳光吗?”简明突然问。   “没见过。”简妈妈摇头。   “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阳光罐头,让你见见阳光。”   简妈妈笑了一下,笑容苍老,“你爷爷奶奶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阳光,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都是有钱人没事弄出的享受,和咱们没关系。”   “不是的,我在博物馆看到了,古代所有人都是免费照射阳光的!书上也写了,我念给你听——”简明翻出他的记忆眼镜,搜索片刻,视网膜前出现了他在某个小网站上找来的散文,“窗外,蝉用声嘶力竭的歌唱赞美阳光,向日葵用谦卑的追随仰慕阳光。人对阳光的爱慕其实和昆虫并无本质的区别,人们如婴儿一样被保护在温暖的絮语中,吮吸流光的乳汁。只要有阳光,你就能感受到她燃烧的热烈情愫,闪烁着的金色光翼……”   随着简明清晰的朗诵,室内沉浸在一种柔和的氛围中。   “妈听不太懂那些句子,但听着真好。”简妈妈浑浊的眼神似乎被清水涤荡了一次,闪烁出几星泪花来,仿佛有种本能被触动了。   简明的眼神很亮,不自觉地抬头,却只看到一片炽白。他眼眸里的光彩渐渐被失望冷却下来。   “这是个古代人写的吧?”简妈妈问。其实,根本不用问,现代人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嗯,一个叫李惟七的古代人写的。”   简妈妈望着简明眼中那种近乎渴望的期盼,苦笑了一下。   这时,周宇禄的脸出现在墙壁的显示屏上,甜美的通信服务音提示:“您有电话。”   “妈,你休息休息,我去接个电话。”简明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带上门。   “你小子怎么搞的,这么慢。”墙壁上周宇禄胖胖的脸上明显带着抱怨。   “什么事?说吧。”   “你知道啊,现在富豪们越来越喜欢这玩意儿,提供阳光罐头的企业也多了,不说小的,能和我爸的时代公司竞争的就有四家,人家得了政府的特许阳光开采权,那包装和宣传也是越做越精,我爸的公司这个月的销售业绩下滑得厉害,我爸琢磨着他那一套‘阳光好不怕巷子深’的观念落伍了,想搞个策划大赛——专管创意。”   周宇禄的胖脸上挤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啊!你不是最爱天马行空瞎想吗?现在那些人工智能干起活来一等一地精湛,但要它们想个主意,都像电路板一样老土,总跳不出它们那个思维模子。你要真能做出好的创意设计——我爸给这次策划大赛的冠军准备了七万地球币,够你打多久的工啊!”   简明的眼睛一亮,“真的?把细节给我看看。”   “我现在传给你啊……”周宇禄低头找着什么,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大堆的产品介绍、比赛规则什么的。   “加油干啊,哥们儿!”周宇禄的手比出一个大大的“V”字,下线了。   简明转过头来,看着墙上“一百六十九小时”的闪烁提示,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上课了,学生们陆续走进教室。教室几乎是现代社会唯一的免费服务了,连学生的空气费也由政府补贴。这与联合会人权法的完善是分不开的;另一方面,教育恐怕也是几个世纪来变化最小的行业,虽然远程教育甚至记忆芯片都一度普及,但前者被证明容易导致孩子的孤僻和不适应群居,后者被联合会以法律形式明文禁止,所以现代教育还是和几个世纪前一样,采取学校学习的方式。   “你怎么了?”同桌看着简明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心地问道。   “睡得晚了。”   “你还是一天打三份工啊?”同桌摇摇头,“和人工智能比体力,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偶尔也该休息一下。”   “嗯,我很快就不用打三份工了。”简明笑了笑,女孩子一样秀气的睫毛下,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只要做好一个创意方案就行。”   这个方案说难也不难,只要一张散发着信息网络上的传单,能吸引眼球、打动顾客就行;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现代人很难被什么东西打动了。人类接触的特技和效果越多,审美就越疲惫——再美的模特都可以完美模拟出来,再好的特效也能用人工智能轻松完成。世界充斥着完美,却没有真正的感动。   简明坐在课桌前,思维却有些游离,那些只有老祖宗见过的东西,金色日出、弦月柳梢、落霞孤鹜……如果有人能描述出那样的美景,能把日出时万物苏醒、大地懵懂的辽阔描述出来——现代人的心灵可会有震颤?   简明把这个主意告诉周宇禄,周宇禄先兴奋地点头,有拼命地摇头,“这个主意是不错,但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么用计算机模拟呢?人工智能总不能凭你的感觉就做出一套片子来吧?现在的传单可不兴抽象风格了。”   “当然是具体的。”简明急切地说,“越具体越真实越好!”   “你历史比我学得好,又不是不知道二百年前那次袭击全球的病毒风暴,老祖宗的数据全没了,人类折腾了十年才缓过劲儿来,从那时起我们就和古代文明基本隔绝了。现在能找到的一鳞半爪,都是国宝,能让你看吗?连联合会军事机密资料馆里,估计都没有你说的图!”   简明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我要把它们画出来。”   “什么?”周宇禄瞪大眼。   “凭我的想象,我自己把它们画出来——不用人工智能,我用自己的手和脑。”简明坚定地说。   “你……做得到吗?”周宇禄完全不信。   “最好的画面不是在技巧上,而是在这里——”简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指尖触到一点温度。人类在寒冷中向往阳光,那是本能,是生命赋予的灵感。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一天放学,简明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劣质的人造光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但他顾不了这许多了,在电脑上把每一种颜色都调试上千万遍。橘红、橙红、火红……是日出的颜色,灰青、湛蓝……是海面的颜色。简明觉得自己脑中汹涌着金色的画面,灵感就像从海平线上分娩出的太阳让他的胸口和双手灼热无比。   这段时间里,简明无法去打其他的工,只有将他和妈妈下个月的救济空气也提前支用了。   如果他的创意不成功,他们就会被彻底停止救助空气供应——这意味着什么,简明很清楚。   在空气显示还剩六十四个小时时,简明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疲惫中带着希望。   “妈妈,你看看这个。”   简妈妈戴上眼镜,这种信息量不大的电子传单一般几秒钟就看完了,可简妈妈看了很久,都没有把眼镜摘下来。   “妈妈?”简明有些担心地问道。   简妈妈慢慢地将眼镜取下来,声音颤抖地说:“阳光……真的是这样的吗?”   简明的眼睛亮了。他从妈妈的眼里看到了向往。   “世界就是这样的——有阳光的世界!”简明用力握住了妈妈的手。   广告创意,有境界高下之分:低者让人关注,中者让人购买,而高者——让人共鸣!   周宇禄收到简明发给他的图片,止不住惊叹道:“天哪,你的脑子里怎么有那么瑰丽的想象?”他胖胖的脸上满是惊愕叹服,“我这就吧你的作品给我爸!让他交给组委会评评!”   两天后,简明刚回家,就听妈妈喊:“简明,你有电话。”   简明赶紧跑到屋里,到可视壁前,只见墙壁上的是一个胖胖的大叔,和周宇禄有三分相像。   “简明,你好啊!我是周宇禄的爸爸。”   “周伯伯,您好。”   “你的创意我看了——”周伯伯和蔼地说。   简明紧张而有期待地等着周宇禄的爸爸接下来的话,可对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事情是这样的……”周伯伯终于说,“你的创意很好,我很欣赏,不过……这次参加创意大赛的人很多,其中有采光部部长的儿子,是专门学广告创意的。你知道,我们阳光工厂要靠政府政策才能开采,没了采光部的批文,我们工厂就得倒闭。”   简明疑惑地听着,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唉……我直接跟你说了吧!”周伯伯似乎心一横,“你是宇禄的同学,伯伯跟你说实话,这次的创意大奖,已经……内定给了采光部部长的儿子,不可能给别人了。要不——”周伯伯顿了顿,“要不你把你那个创意卖给伯伯,多少钱都行!”   简明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苍白的脸上现出愤怒的红色,“伯伯,你要帮别人剽窃我的创意?”   “不是剽窃,是购买。”周伯伯认真地说,“在这个收费时代,只要价格适当,有什么不能买卖呢?”   简明的身体有些发抖,他攥紧了拳头,“我不卖!”   “嚓”的一声,屏幕黑了下去。   房外传来妈妈的咳嗽和问话声:“怎么了?和同学吵架了?”   简明慢慢走出来,“没有。”   “妈知道你担心空气的事。”简妈妈看了看墙上“三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叹了口气,“上次你不是说这个星期有一笔收入,可以把空气续上?咱也别着急,不是还有两天吗?”   简明不敢看妈妈的眼睛,不敢告诉她——收入没有了。   这天晚上,简明辗转反侧,周宇禄爸爸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要不,你把你那个创意卖给伯伯,多少钱都行!”……   这句话像蛇一样在简明耳边缠绕,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冷汗湿透了他的睡衣。空气只够用两天了,他还可以申请享受政府补贴给未成年人的空气,可妈妈,就只能等着——   不,绝不!   简明突然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手指,触上了床边的电话屏幕——   “你真的把创意卖给我爸了?”周宇禄气愤地吼道。   简明沉默着。   “我……我跟他没完!”周宇禄转身就要冲回去,被简明一把拉住了。   “是我自愿的,你爸爸给了我十二个月的高质量空气,可以让我妈妈养病,他甚至给了我一个阳光罐头——我妈妈从来没有见过阳光,我要让她见一见。”简明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周宇禄突然说不出话来。   简明本来可以坐学校的班车回家,但班车坏了要检修,那些家里有车的学生就由父母接回家,简明只有步行。   书包里揣着阳光罐头,他的心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要看到阳光,要和妈妈一起分享这阳光。   经过一个小巷子时,他走得格外快,冷不防一条粗壮的胳膊挡在了他面前。   “小子!大爷最近手头紧,给点空气钱。”那小流氓朝他伸出手来,流里流气地笑着说。   “我……没有。”简明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护住了书包。   这个动作落在了小流氓眼里,“书包里有什么?”   “没什么……”简明警惕地盯着他。   大个子招呼同伴:“把他的书包抢过来!”   简明死死地护住书包,拳头雨点一般打在他身上,一个小流氓用力扯下他手中的书包,“啪”的一声,肩带断了。几个少年大笑着把书包打开。   为首的小流氓从书包里摸出上课眼镜、电子书……突然,他的眼睛亮了,“阳光罐头?”   几个人都凑了过去,为首的小流氓把罐头拿在手里,“大哥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奢侈的东西……你个穷小子,不会是偷来的吧?”   “还给我!”简明突然发了疯一样冲上去,“这是我的东西!”   为首的小流氓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推开,简明被重重地甩出去撞在墙壁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了,街道上的人造光非常微弱,他看了看身边空空的书包——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阳光罐头里。简明将头埋进书包里,痛哭起来。   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里,竟然没有熟悉的咳嗽声。   简明唤了一声:“妈妈?”没有人回答。   他走进房间里,发现床上空空的——   电话里突然传出甜美的提示音:“您有新的留言,请接听……您有新的留言,请接听……”   简明按下屏幕,是妈妈的声音:“简明,上个月仪器诊断过了,我只能活一个月了,没有告诉你……怕你难过。我除了肺以外的其他脏器、血液都是健康的,已经全部出售给医院,为你换了二十年的清洁空气;我的眼睛也是健康的,也出售给医院,换了一个阳光罐头,妈妈知道你想见阳光,日思夜想。这一次,你真的能见到了……”   简明痛哭着向门外冲去,“妈——妈——”   半个月后。   在时代阳光工厂的广告创意大赛中,有两幅作品打动了现场所有的评委:一幅是日出磅礴的金色气象,那完全来自于给少年脑海中瑰丽的想象,是人类在稚真的年代才有的贴近自然的纯真灵感。   但评委们经过整整一天的讨论,却将最佳创意奖给了另一个作品。   据说,很多评委哭了。   在另一个广告上,一位盲眼的母亲手握一个阳光罐头,上面的字幕写着:阳光如此美好,我愿将双眼捐出——换取阳光,给我的孩子。   曾经,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阳光、空气和母爱。   当时代开始向一切收费,包括阳光、空气——   只有母爱,永恒免费。 《收费时代》 作者:李惟七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晓航 - 中关村故事之游戏厅.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中关村故事之游戏厅》 作者:李晓航 正文 中关村故事之游戏厅   最后一场电影也散了,海淀影院四周一片静寂,只有西边那家游戏厅里还传出电子合成的音乐声.这家游戏厅也是前后左右唯一的有灯光的建筑。   游戏厅很大,靠墙摆满了一人多高,新旧不等的"启迪"牌游戏机,这种机器据说是洛阳一个地方的工厂仿造的同类日本产品,除了可以象常规游戏机一样供玩家单,双打以外,还可以接internet与网上拥有同样或者兼容机器的人对战,所以被称为"网络街霸"。   当然,游戏的内容并不是只有"街霸"一种,而是包括从最简单的"青蛙过河",“抓小偷起,直到十分复杂的兵棋类游戏博,麻将之类,因此每天从早到晚,这座游戏厅里总是挤满了人,从不到10岁的小学生到2,30岁的成年人,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口味的游戏。   据说,该游戏厅的老板是一位超级电脑高手,不过他的真实水平从来没有人见到过,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每天坐在收银台的后面,机械地从每个顾客手中收取纸币硬币,换成游戏机专用的闪闪发亮的铜牌。   游戏厅大门上标称的打烊时间早已过了,不过谁都知道这里的老板不会把还没打完的玩家赶走的,只是一过打烊时间,他就不再出售铜牌给任何人.用完铜牌的人就只好离开了。   偶尔有时候,会有些玩家坚持到很久,北大方正的一个年轻人就号称打到过第二天黎明,只不过他一共用掉了50元钱的铜牌,以至于后来该游戏厅老板就规定每次换牌不得超过10元了。   现在游戏厅里只有一个人,站在最新的那台机器前.很晚才来这里的好处是可以自由选择机器,当然必须是高手才有希望打足够久,尤其是越新的机器难度往往也越大,10元钱的铜牌根本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那个人背对着大门,每个正在打游戏的人都得背对大门,因为大门这边是一排六扇落地长玻璃窗,根本没有办法摆机器.和所有中关村的公共场所一样,这里的玻璃大门上贴了"请勿吸烟"的告示,当然也和所有同类告示的作用一样,这家游戏厅的地上还是有很多烟头,只不过已经被老板很仔细地扫起来,归成一堆。   白天的时候,这里弥漫的烟气恐怕足以熏死任何型号的测试用小白鼠,还好人类的生命力比那些啮齿动物强得多.游戏厅老板是个不吸烟的人,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并不算暖和的夜晚,在这个治安水平并不高的城市里大开着游戏厅门窗的原因。   但是背对大门正在打游戏的人并不是老板本人,因为老板是一条十分高大威武的汉子,连这家游戏厅的名字都十分威武,叫做"街道战斗",可是这个正在打游戏的人却不高,看上去象是高中二三年级的学生。   “启迪"顶部的红绿蓝三色灯闪烁,表示正在运行的游戏程序是网络对战,也就是说,至少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游戏机前苦战.联网对战双方任何一个人失败都会使双方同时退出游戏,所以如果想一个铜牌打很久,必须两个人的水平十分接近,而且为了不被机器人杀掉,必须比所有机器人的水平高,这在使用曙光g作为主要智能处理器的时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些号称游戏专家的人,比如智能所的杨潇,都声称mk比pk还难.他说的mk是指杀死机器人,pk则是指杀玩家扮演的人物,连线doom从没被杀死过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可以想见机器人的可怕。   当然,比起一个可怕的人类对手,任何智能机器人还是绝对小巫见大巫,比mk 更容易的pk,对手不可能是真正的高手,只是真正的高手很少会有机会和杨潇对打,网络游戏联军很早以来一直有不pk自己人的传统,尽管很多人认为没有机会看到绝对高手对决实在很可惜,但是为了保持队伍的协作精神,还是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   然而现在发生在"街道战斗"游戏厅的,无论如何也该算作是一场绝对高手之间的对决,因为那台新机器上装的游戏程序正是潇曾经在联军自办网络刊物里提到过的"陷阱".他认为那是一个根本无法一个人打完的游戏,而它的设计却不允许两个或更多用户合作,所以这个游戏就叫做"mission impossible",“无法完成的任务"。   “启迪"的屏幕闪出一道亮白色的光辉,悠扬的音乐奏起,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恭喜你,任务完成了!”   这怎么可能!   但这就是事实,骄傲的玩家签下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对着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耸耸肩,轻声道:“怎么样?”   那居然是一个女孩子,短发,略显苍白的脸,大眼睛,纤细的身材,淡淡的笑容如雾中绽放的兰花,整个世界似乎在她的笑容中变得温暖起来,而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玻璃门中自己的影子。   “是你?"游戏机中传出声音,似乎有些激动,电子计算机难道也会有情绪变化?“是我。”女孩子转回身,似乎并不觉得游戏机突然开始问话有任何不正常,仿佛那台机器是她一个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很久以前就分开了,忽然在街上看到对方而打招呼一样自然。   但机器没有再发出声音,只在屏幕上打出一行英语:   “once more?”   “再打,随时奉陪。”女孩子耸肩,轻声说,"不过你现改程序是赢不了我的,你的程序第58行,77行,134行各有一个隐含错误,后面第1000行左右还有一个死循环,如果你启动它,它会在15秒内自己down机。”   “你怎么知道?!"机器问。   “984p型芯片的是我设计的,有多少智能我自然知道。”女孩子眨眨眼睛,骄傲地回答。   “但我不是机器人。”那个声音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用稍微有些流露出失望的语气说。   “你是赵客?"女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网络监察员?”   “正是在下,依照网络监察条例第138条第4款,我现在逮捕你,你有权不说话,但是你说的话将作为法庭上的证据.对了,你叫莫瑶,是我们公司出品的第12代高级智能机器人。”   “我?"女孩子转身,看到游戏厅老板正从黑暗的街道上走过来。“就是你,真是遗憾,这世界上好女孩子越来越少了,我却不得不逮捕其中的一个。”他叹息道。   “谢谢你的夸奖,还有,告诉我我的名字。”女孩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反手按了几下游戏机上的按钮,一道淡蓝色的光辉从游戏机屏幕放射出来,整个游戏厅都被那蓝光照亮,强烈的光芒中赵客呆呆地站在街心,看着女孩子的身影渐渐被光芒淹没,直到最后消失无踪。   “何必呢?难道洗脑比形神俱灭更可怕?"赵客摇着头,慢慢走回游戏厅,那里正弥漫着一股塑料制品在高热下散发出的难闻的味道。   北大物理楼开放机房。   windows nt蓝屏,一个永远不会听错的女孩子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不许背后说我坏话!”   潇急转身,瑶就站在他背后10厘米远的地方,虽然刚才她的声音好象来自九天之外。   “洗脑和形神俱灭,你选择哪个?"他问。   “哪个也不要,"瑶耸肩,眨眼睛,淡淡一笑,"如果真的是我,赵客这家伙能抓得到才怪。”   “也是。” 《中关村故事之游戏厅》 作者:李晓航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知昂 - 可怕的幸福.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可怕的幸福》 作者:李知昂 正文 可怕的幸福   (2001)第一届倪匡科幻奖 首奖   ◎ 李知昂 台湾清大化学系毕业   ◎◎◎◎◎◎◎◎◎◎   讯息、电磁波、长远的旅途,极限的光永难超越。   世界,确实曾经如此。   但,当后裔于千万光年中佈散种籽,人类银河殖民的年代,讯息,却开始有了选择,可以由恆星跳跃到另一颗恆星,穿梭银河而没有时距;更可能在殊异光景的星系中被重新增幅,直到它被大量的资讯同伴所淹没,丢弃在第二定律的乱度裡为止。   人类自己,一定也害怕像这样子被丢弃吧,所以,才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在无垠星空中显得闪亮些,就像讯息争着显示自己的重要,以求存留下来一般——可惜,淘汰的事实,仍在万千星系裡同步发生无数次——虽然宇宙并无时钟,所谓同步也难以定义,满载发信者思绪的讯息却仍不断被删除,而且一点也不留情面。   幸好,总有些大家以为重要的东西,会一个行星接一个行星、一个族群接一个族群地被传递开来,故事也因此发生。若讯息还带有些许的温馨,则将会更加被珍惜。   这封来自开拓者星系,出自一名小男孩之手的短讯,就是如此在五十几个星系间不断被转发,终于来到星盟总理桌上的:   “亲爱的星盟总理蒙卡先生:   谢谢您抽空读这封信,我是开拓者星系五号行星上的贺珥,照星际曆法计算,今年七岁。长久以来,我们家都住在这儿,我虽然是爸妈仅有的小孩,附近却有许多玩伴,隔壁的路雅姊姊也很照顾我,日子一直过得很开心。   以上是我的自我介绍,听起来很棒,不是吗?可惜现在却已经不是这样,这也是我想请总理先生帮忙的地方——   现在的我好寂寞,可以请总理先生派一位玩伴陪我吗?   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本来很多玩伴,现在为何都没有了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我们就在这儿为各星系製作广告,生活并没有很大的变化。直到近几年,这地方不知不觉地多出许多垃圾,朋友和他们的爸妈才陆续搬走,后来连最疼我的路雅姊姊都离开了……看到念旧不愿搬的爸妈成天发愁,我心裡真的好难过,也好寂寞呢。   请帮帮我。   期待的贺珥”   肤色偏白,却有对深黑色双瞳的总理读完信,微笑看着面前的幕僚,等待建议。   “环境变迁的因素,千千万万,这孩子所猜的未必就对。”   “废弃物问题,不能排除被人夸大其词——毕竟这信曾历经无数次转发。”   “讯息可以直接寄来首府,为何要辗转流传?可信度恐怕得再打一点折扣。”   “开拓者星系政府,是星盟二十五位创始会员之一,拥有高度自治权,贸然插手其内部事务,并不妥当。”   “我根本不认为应该为一封小孩的信,伤这麽多脑筋……”   幕僚们很快各抒己见,看法几乎一面倒。总理却始终未表示意见,只是一个一个地谢过他们,然后说:   “各位都讲得很好,也很卖力,想必是希望自己的意见能够被重视、被採纳,才会这样。是吗?”   幕僚们惟有点头,其中几个最了解总理的人,却已预见了结果。   “那我想,贺珥必定也跟各位一样,希望自己的意见被採纳。我们将派遣调查员,即日出发,请告诉我——   谁是最佳人选?”   星盟调查员凯湾·达鲁,就这样奉命前往遥远的开拓者星系,蒙卡总理给贺珥的回信,则更早出发:   “亲爱的贺珥:   很高兴接到你的来信,我每个字都仔细读了。   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玩伴应该已经上路,他叫凯湾·达鲁,是个有古铜色肌肤和乌黑头髮的健康大哥哥,会玩各种运动,标枪和足球尤其擅长;此外,他还是主修历史的高材生,很会讲故事喔!   凯湾大哥哥将和你做一阵子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全权代表我,设法为你们处理恼人的垃圾问题。   祝你们相处愉快!   星盟总理 蒙卡·周”   ☆☆☆☆☆☆   星航梭的外观,予人轻盈灵巧的感觉,事实上它的材质也的确很轻,质量与体积的比,即使满载状态也不到零点二。人类不断地追求轻,无论星间跳跃载具或星系内巡航梭艇,都力求轻量化;诸多轻巧的发明,也让人类轻鬆过活的梦想,逐渐成真。然而,人们心底的空虚徬徨,灵魂深处的凝重沉鬱,却未随外在世界的轻而变轻,反倒加倍地浓稠起来。   究竟是为什麽呢?问这问题的人,近几年愈来愈多,如凯湾这类文史研究者,对此更为敏锐。在这样的时机,接下前往开拓者星系的任务,凯湾的思绪不由得被勾起,却也没能力做出结论,于是他只有进入舱裡的实境放映室,聆听百年前先知的呼吁——喜欢历史的他,每当思虑芜杂的时候,一向如此。   “警告钟声已响,我们应当听见,当资源与物产大举涌来,科技力量远超你我需求的那日临到,人的价值就要如浮萍失根飘起,人心的渴望也将因过度廉价而丢弃一旁。   要什麽有什麽,那是幸福时代不错,却也是可怕的。在那日子来临前,不先深思生命本质的话……届时,我们若不是害了自己,就是会把自身的迷惘与昏乱,转嫁给别人……”   在身历其境的光影中,盖恩先生的演讲会场,拟真地在放映室裡重现。浅显的用词,急切的口吻,竭尽所能地将思想表述;稀落的群众,则零零散散地把凯湾包围在其间——这是哲学史上重要的一刻——儘管早年的学者们并不承认盖恩先生的哲学地位,尤有甚者,更以煽动家或佈道团之类的名词来讥讽他们的同行,他却一次也没退缩过。   当银河时代刚刚开启时,盖恩先生的预警,就是这样子被多数人忽视,拿它当一回事者凤毛麟角。然而百馀年过去,孤寂先知的预言却已成真。随着资源大规模开发,量子微脑突飞勐进,以及社福制度的推动,时至今日,人类一切所需要的,在法律之下所允许的享受,都已绰绰有馀地由政府支应,个人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连抽象的快乐,也能藉量子微脑技术获致某种程度的满足。于是货币制度崩解了,星航梭、旅行、醇酒、佳餚、各种刺激,乃至令人迷惘的虚拟热恋,皆可任凭人们的慾望,心想事成。但也因此,人类自我的价值、肯定与认同,亦开始发生困难。   “世界要我何用?”   凯湾口裡喃喃複诵着,十年前以作品中的哲思闻名,不久后即自杀的女作家维吉娜,死前留下的最后遗言,而后喟叹着离开放映室,步向廊道上的窗口。   ““可怕的幸福时代”,终究无法避免吗?”他凝神望着卫星轨道上往来辐辏的星航梭,眼见开拓者星系的繁华,恍惚感受到的,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凯湾·达鲁先生,第五行星已经抵达,请上登陆舱。”   “哦,好。”   凯湾按着平常的程序,搁下随身行李,让身子陷入舱内软垫当中。门关了起来,胶囊状的登陆舱随即向行星地表弹射出去。然而,降落时的冲击速度感,和那股彷彿要把肺裡空气全部挤出的压力,却跟平常登陆时的安稳舒适大大不同。   “怎麽回事?”强健的凯湾,脑中闪过危险的讯号,撕裂耳膜的剧震,却在下一瞬间把意识完全打乱,丝毫不让他有应变的馀暇。   “先生、先生,您怎麽了?”   “耳鼓流血,糟糕,一定是气压调节出了问题。”   “气压?那氧气……不妙,这样下去,脑部会缺氧的啊……”   登陆舱着地静止,凯湾凭着训练有素的反应,勉力推开舱门,爬了出去,之后却再也无法动弹。嘈杂的人声,成了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广告的定义,为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有明确的广告主。第二、则是以“非直接”的方式进行宣传……”   天使般的悦耳女声,朦朦胧胧传来,似乎在谈些关于广告的事情。凯湾想要坐起,却发觉身子不听使唤,只有尝试藉着思考,让意识一点一滴凝聚:   “印象中,广告定义好像有三项,是历史上的旧说法吗……唔,想起来了,另一项是“宣传行为应由广告主付费”,难怪……果然是旧时代的定义,因为现在所有的产品与劳务,都早已……   再也无须付费了。”   神经突触的恢复,终于让凯湾得以睁开眼睛,屋内窗明几淨,摆设简单素雅,有一种高级病房的调和气氛。正说着话的年轻女子,无可挑剔,是个肤色白皙的美人,坐在一旁聆听的孩子,看来则不到十岁。   “路雅…路雅姊姊,凯湾大哥哥醒过来了耶!”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呃,等等……”凯湾吃力地扭转头部,看着床边的小男孩:“你叫她什麽…路雅姊姊,该不会……该不会你就是那个贺珥吧?”   “是啊,我就是贺珥。”贺珥理所当然地回答凯湾,凯湾却吃惊得勐然坐了起来,然后才——像是浑身骨头都被拆散了似地——惨嚎了一声。   “噢……”   ☆☆☆☆☆☆   原来路雅离开第五行星以后,一直在星系中枢的单位任职,这回是因为凯湾来找贺珥,才特地被星系政府调回故乡,担任接待人员。三人就这样在医院初遇,凯湾的伤势也在良好照顾下迅速复原,不出十天,已能够和路雅一块儿回到她的家乡,甚至还跟贺珥玩起足球来了。   儘管过了几百年,足球仍是爱好运动的人类之间,最佳的沟通桥樑之一。不出蒙卡总理所料,凯湾藉着足球,很快便跟贺珥打成一片,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比较出人意料的,反倒是球场如茵的草地、光可鑑人的观众席、和球场外清洁宽敞的街道——事实上贺珥家附近整个居住区都是这样,自动机械人平均每小时清理一次废弃物,顺道整理市容,井然有序更甚于星盟首府香兰星系,简直完美无缺。当然,也丝毫不像是几个月前刚闹过垃圾危机的地方。   根据贺珥的说法,一切都是从三个月前路雅姊姊回到这裡,才开始改善的。这点,与凯湾在星航梭三个月航程中所收到的情报,其实大致相符,只是环境美化的进度和成果,让他有些难以置信而已。不过,在他真正抽样造访位于第三、第四和第五行星的一些居住区,发现各地的环境都不错以后,终究是没话说了。匆匆几个月过去,逐渐习惯此间生活的凯湾,现在甚至觉得,若能在这种人口稀少、宁静清幽的地方长住,还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凯湾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份调查报告,传回香兰。总理的幕僚们看到内容,普遍认为这件事可以到此打住,总理却大笔一挥,裁示要凯湾在开拓者星系多观察半年。这对贺珥而言,确是称了心意,而凯湾与路雅交谈的机会,在贺珥小弟有意无意“帮忙”下,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不觉间,第五行星南半球的时序,已近入秋了。   ☆☆☆☆☆☆   F.时光流逝听见路雅轻柔的嗓音,複诵女作家维吉娜死前的遗言,凯湾忽然吓了一跳,怔怔望着她。   傍晚时分,併肩走过一片极美的山坡,到贺珥家共进晚餐,不知何时已成了两人的习惯。散步的时候,当然会聊上几句,但若说认真谈些什麽,这回却是头一遭。   “妳在念什麽?”   “啊?哦,这是“维吉娜的遗书”,你不知道吗?”   “不,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为什麽…突然念起这个?”   “嗯…应该这样讲,思索生命本质和人类的终极关怀,一向都是重要的,在这种心想事成的时代,尤其如此。你看现代人何等幸福,各星系自给自足,不必努力就可享受——可是这样一来,人的意义与自我实现又怎麽办呢?世界要我何用?你不觉得这很严重吗?”   凯湾饶富兴味地,听路雅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心底颇觉遇见了知音。但,或许是为了激发更深一层的讨论吧,他表面上还是刻意地,摆出了一副唱反调的架势:   “在家乡,玛湾星系,我用鱼叉捕鱼。”凯湾比了个握紧鱼叉的手势:“没有干活,不许吃饭,自然没工夫去想那些虚无缥缈事情。事实上,我家乡的人到现在还活得很好。”   “强制劳动。”路雅笑笑。   “不,是师法自然。世上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是跟现代人一样不劳而获的。”凯湾严肃地反驳,路雅却笑得更开心了。   “呵呵,如果师法自然,就该知道,人追求轻鬆生活的渴望是禁止不了的,因为这也是一种自然。“没有干活,不许吃饭”的这个“不许”,难道就不算是反自然的强制力?强制劳动无法解决人类普遍的困境,因为只要少数个桉不配合,它就要瓦解;而目前的实际状况,甚至大多数人都不肯配合呢!”   凯湾只有沉默。   “星盟中的其他星系,为解决人们自我怀疑的焦虑,显然採行了另一种办法,你应该也晓得的。”路雅紫玉般的双眸盯着他,口裡的言语,似曾相识:“我们製作这些,不为别的,只为给你。是的,给你,我们最自豪的事物;不需要报酬,只要你愿意;不辞千万光年,我愿送达,只为给你——从此,肯定的话语取代金钱,成了世上最有价值的货币……”   “这样真的好吗?”   “我不知道。”路雅答得诚实:“但,人群既已往这儿走来,路,就该为他们而开……”   “所以你们才为各星系的特产,製作广告?”   “是啊……”她柔缎般的金髮,映着夕照,一丝丝彷彿都在放光:““看见预订特产的清单,从遥远星河的彼端传来,你我都雀跃不已——因它证明,我们是彼此需要。”古恩总裁的话,我永远记在心中,传递这样的喜悦,就是製作广告的理由——我一直,这麽相信着。”   这就是信念吗?凯湾想着、想着,不觉笑了。   他真正对开拓者星系的广告文化感到兴趣,约莫,就是打这天开始的吧。   路雅轻轻压了一下手上的光笔,广告手法的说明继续着。   “除直接诉诸感官外,第二种手法,是藉由“普世价值与关怀”,来达成广告的目标。比如…”   话声中,泛黄的图像浮现出来,镜头由远到近,凯湾逐渐辨认出,那是两个男生和两个女孩,打着赤脚站在仅有几株枯草的旱地上,仔细观察,似乎还是来自不同星系的相异种族。凯湾疑惑地瞧着,不明其意,旁白却忽然响起:   “这四个孩子的名字是:浪漫歌曲之后芙罗菈、波振曲式创始人耶及亚、新丝路探险队队长萧若,与星盟现任总理蒙卡·周。他们都出身偏远星系,在星航梭队拓展新航线以前,甚至连去星盟首府造访一次,都毕生难求。”   不觉间,孩子长大了,画面显出他们的荣耀:   “如今,萧若却成了全银河旅行距离的记录保持者;芙罗菈的歌和耶及亚的曲式,也在各星系中被传诵;而蒙卡·周,更成了星盟首府总理官邸的主人。何其不可思议,法兰星系的新航线,却让它成真。   星际视野的拓展者——法兰星系星航梭队。”   “这是我前年为星航梭专家——法兰星系製作的形象广告,目的是让偏远星系加入他们的航线。短短一则广告中,将拓展儿童视野的普世价值,和关怀偏远地区的平等思想,巧妙融合起来,让它赢得一年一度的形象广告银牌奖。不过严格说起来,我的得意之作却不是它,而是以下这一则……”   路雅黛眉轻抬,无限神往:   “虽然它未曾赢得任何奖项,甚至还没在各星系普遍播出,但我却最锺爱它,因为它是——爱、回忆、与梦想。”   ☆☆☆☆☆☆   “今年冬天,会有雪吗?”穿澹蓝色衣裳的女孩,期待地询问她的母亲。   “第五行星,不会下雪呢。”母亲照实回答,眼神带着悲伤,遥远的星空,传来芙罗菈明亮清朗的歌。   这是一段很长的广告,简直有如一齣短剧,母亲带着女儿,从星航梭、气动翼到陆巡车,朝着会下雪的地方缓缓而行。拖着行李,等待女孩跟上,气氛舒缓,色彩轻澹,预示的情绪,却总是凄迷。   “雪好漂亮喔。”   “是啊。”   母女俩终于看到了雪景。   “可是,爸爸呢?爸爸为什麽没有来?明明说好,明明说好,飘雪的圣诞,他要回来的……”女孩的泪,凝成了冰珠。   “圣诞节啊……在星际曆法通行,节日渐渐被澹忘的年代,他还记得吗……”母亲自语着,而后却蹲下身来,轻轻挥去自己与女儿脸上的冰:“不过,还是…忘了吧。忘了,才不会那麽难受啊。”   此时,一台在车身上画了驯鹿,前头还安上两隻角的陆巡车,却忽然驶到母亲和女儿身边。镶嵌华美,宛如绚丽星辰的一只錶,也被捧到女孩面前。   “琳?戴恩小妹妹,妳好。这份礼物,是妳爸爸託我们送来的喔。”   “什麽?”母亲难以置信。   “事情是这样的,女士。这是摩里·戴恩先生,星航梭失事前最后一次的订货。”一个白鬍子、身穿红衣,扮成胖爷爷模样的送货员,耐心地解释:“我们被告知,在飘雪的圣诞找到两位,将礼品送达——   这是重要託付,绝对不负所託。”   “回忆的节期,应该团圆的日子,您是否遗忘?但请别忘了,真心的祝福,永远能超越距离。   绝对不负所託——契夫特星系,全宇宙最佳的礼品代办集团。”   驯鹿外观的陆巡车,在离开一段距离后,飞了起来。女孩看着天空。   “妈妈,那是圣诞老人吗?”   “是啊,是圣诞老人……”   细雪飘落。   ☆☆☆☆☆☆   “澹忘的节期、回忆的悲伤、女孩的梦想、最后的爱,芙罗菈的歌声,连缀起细雪与繁星的轨迹,完成了动人的景緻——这就是第三种手法。”   “可惜,妳把元素一个一个拆解以后,我就一点也不感动了。”   “那有什麽办法?是你要我跟你讲的啊!”   两人又笑闹了几句,这才分开。忙碌的路雅,还有许多事得做;相对清閒的凯湾,则在如茵的青草地上,练习着足球。   天色渐渐转暗,凯湾收起球打算回去,却不知想起什麽,一下子跑到了路边的公用通讯系统旁,操作起来。契夫特星系网页中,琳琅满目的雷射影像,登时将他感兴趣的星系特产,列成了橱窗。   “嗯,这个和那个,送到我在玛湾星系的地址;星辰对錶和奇塔水晶,则送来开拓者星系的住处……啊,对了,请再加送两颗山多士足球。”   操作本身简易,反倒挑礼品花了不少时间,总算完成程序,心满意足的凯湾转过身来,却发现路雅早已笑着俏立身后。   “不是一点也不感动吗?”   “咳,订货行为的成因,往往难以解析。这也是妳说的吧?”   路雅看着凯湾故作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漾满空间,无法遏抑,简直快要喘不过气了。   “喂,小姐。笑成这样,太过分了吧……”凯湾走近她,像平常笑闹时那样,作势要敲她的头,温润的触感,却忽然由唇瓣传来。   幽兰般的香气,窜入鼻尖。向晚的凉风轻送。   轻柔相拥。   ☆☆☆☆☆☆   旧行星曆的圣诞节前后,凯湾终于决定了接下来几个月的任务——他要将开拓者星系优美而安适的生活环境,和人们製作广告的用心,以广告片的形式记录下来,并经蒙卡总理核可,让它传遍浩瀚星海中每一个有人的角落。路雅、贺珥和家人,当然也出力甚多。   然而,拍摄过程中,却意外频传,从落石、机械故障、到量子微脑的严重受损,实在无法排除人为破坏的可能,甚至连最乐观的贺珥,都因担心凯湾的安危而开始劝他放弃。但,他却不退缩,下一个拍摄地点很快决定,就是贺珥家附近,那片景緻优美的山坡。   勘察地形并取景,凯湾邀路雅同行,这也是最近困难重重的拍摄过程中,难得的轻鬆日子。于是两人又一次,併肩走在飘着细白花瓣的坡道上。他牵着她的手。   落日最美的地方,是一处有树有草的缓坡,青草地坐起来非常舒服;遥望西北,还可以看到一片翠绿的山峦;火红的夕阳,就是由这裡开始消逝。   “好美啊。”路雅伸开双臂,迎风讚叹着。   “是啊,美得就像要涤淨人心,让一切虚谎都不能隐藏。”凯湾的神色却凝重起来,讲起了几句奇怪的话:“真与美,是分不开的,妳说是吗?”   “是啊。不过……凯湾你今天好像怪怪的?”   “不是好像,是真的。”凯湾盯着路雅的双眸,彷彿把她的灵魂刺透:“我在等妳,告诉我实话。”   “什麽意思?我骗过你吗?”   “看样子妳是希望我从头讲起了。好罢。”凯湾眼中闪过一丝哀伤,继续说着:   “其实我早在刚到的时候,就已经怀疑,因为这地方实在完善得太不可思议。但这还不够,我也不愿相信妳在骗我,直到我想通另一件事情。   妳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麽环境改善了这麽久,贺珥的玩伴,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路雅浑身一震,沉默了起来。   “妳不回答,那就我说吧,其实这地方根本就没改善过,对不对?那只是某种精神上的错觉,藉由植入人脑的量子微脑而运作——当初那场登陆舱气压意外,想必也是安排好的——于是我开始求证,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地方的“美好”拍摄下来,让开拓者星系每个人都看得到;因为你们也许可以长久欺骗一些人,却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果然,当我开始製作这支广告,袭击就来了。   妳还想瞒我多久?”   路雅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对一个不再相信的人,幻影,又怎能骗得了他呢?”她忽然伸手,指向西北方的连绵山峦:“你看,那是座垃圾山呢。”   顺着她的手看去,亮眼的绿,霎时转为一层濛濛的灰;吹来的空气,隐隐带着金属与油污的气味;凯湾一时禁受不了,别过头去,枪声却陡地响起。刹那间,左腕上的星辰錶,已然粉碎。   “契夫特送来的星辰男錶,裡头藏有星盟最先进的单人战斗系统吧。抱歉。”   “没关係的,身在敌营,本来就不预期战斗系统会有用。倒是…妳想杀我吗?”   “不,绝不。纵使星系中有别人想要这麽做,我和总裁也会竭尽全力阻止他得逞。”   “这样啊,那…好吧。整件事贺珥知道吗?”   “他不知道。”   “所以,妳骗了他。”   路雅白皙秀丽的脸庞,一下子爆发痛苦与受创的情绪,凯湾打心底怜惜她,面上表情却仍狠心地,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知道你不谅解。”路雅抿抿唇,终于开口:“但我既然投票给古恩总裁,就坚决支持他的一切措施,这也是开拓者星系唯一的路。贺珥迟早会理解,希望你也能……假使你了解我们的苦衷,一定也会表示同情的。”   “恐怕很难,只能说立场不同吧。”凯湾老实地答:“不过,在妳击昏我以前,我想知道一件事:妳对广告的热情,是真心的吗?”   “当然。”回答得不假思索,路雅眼神的炽热,让凯湾看得痴了。   “好,动手吧。”最后,他闭上双眼,等待被音波枪震昏而后软禁的命运,不料路雅手中的扳机,却迟未扣下。张开眼睛,看见她一面接听耳机传来的讯息,一面收起枪,实在不解其意;她眼神中,真情流露的欣喜,更让他一头雾水。   “路雅?”凯湾正想发问,梨花带雨的她却已拥抱上来,他惟有轻搂着她,听她说话。   “总裁当初说会想办法,果然是真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不用再骗你了。”她开心地挽着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跟我来,总裁想见你。”   沉重的脚步,在宽阔的廊道,发出叩叩的声响。从即将软禁的阶下囚,到总裁接见的座上宾,大起大落的转变,到现在仍觉不真实。脑海中,路雅的一句话,依旧萦绕。   “假使你了解我们的苦衷,一定也会表示同情的。”   “见了古恩总裁,就可以明白这苦衷了吗?”凯湾思索着走到尽头,推开了总裁办公厅的房门。厅内摆设并不豪华,反倒意外地显得寒伧,许多星系的名产罗列着,却全是些旧东西。   总裁给凯湾的第一眼印象,也跟原先的预想截然不同,瘦骨嶙峋白髮苍苍,光看外表的话,与其说他是全银河广告产业的首脑,还不如说是位出尘的隐士。然而一谈起广告,他却神采奕奕,换了副样子,眼神之热切,恍然就像百年前的盖恩先生讲起了哲学。   “彼此寻求肯定,是现代人的唯一出路。因此,广告更不可或缺。”深刻动人的广告理念结束后,总裁先生达成了结论。   但,凯湾心底的疑问,却才正开始:   “刚才,您多次强调贵星系广告产业的无比成就,”质疑无法遏抑地涌出,匆促而急躁:“但事实真相却是,各种广告企划的成绩,总有高低起伏。然在贵星系这半年来,我却从未听过,对于失败企划和乏人问津的产品,你们是如何处理。难道你们不会失败吗?我不想只听光明面。”   朝致命处狠狠敲击的疑问,并未预期立刻被解答,不料总裁的回应,却奇快无比。   “我们的确未曾失败过。”总裁按开桌上盒子,取出一只旧的星辰錶,仔细戴上:“原因很简单——即使全宇宙都拒绝了某种广告或产品,我们星系的人仍会受感动,因为没人比我们更能体会广告的价值。   企划将永不挫败——因为我们接收产品,而且承诺,绝不丢弃。   以一颗乐于接受的心为代价,消费全银河出产的梦想,这就是开拓者星系。”   原来~~   别人是拼命地广告,向外输出自己的产品;他们则是疯狂地接收,藉此输出自己的广告。一船船以跳跃航法运来的星际特产,并非星系繁荣兴盛的表徵,而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广告产业依然有价值。   凯湾忽然明白这裡氾滥成灾的垃圾是怎麽回事了。   “地上的客商也都为他哭泣悲哀,因为没有人再买他们的货物……新约圣经——启示录”   “就因为这样,才要自己画出一幅“有人买货”的假象吗?”   久远的圣书与心底的质疑,天启般在凯湾的脑海冲撞着,他有点晕眩。   “由于跨银河跳跃航行实验的成功,以及一些令人惊喜的新发现,我们将以全星系的力量,投入一个新的公益广告桉子。”眼神发亮的总裁,又开始了新话题,凯湾却如梦初醒般,慌忙提出了疑问:   “请…请等一下,我还有问题。”   “是什麽呢?”   “是…垃圾。垃圾问题该怎麽办?您不是说可以解决吗?”   “解决垃圾问题,一点也不难。事实上,它正是新的公益广告企划本身,即将带来的诸多附加价值之一。看下去你就会明白。”说着,古恩总裁按下了手中的光笔。   宇宙,瞬间鑽进脑海,让银河在眼前展开;主题多以跳跃航行、开拓冒险为基调的波振曲式,虚无中空灵地响起;旁白的男子,技巧而富磁性的嗓音,蕴涵着无比的热力:   “地球,是你我怀念的母亲,也是我们历史的悲情。   我们应当庆幸,自己走了出来,但过程中无数的牺牲,和几次濒临绝灭,仍然让我们,在思古感怀之馀,震动不已。   如今,历史即将重演。   萧若率领的新丝路探险队,日前在前往仙女座银河系的跳跃航行过程中,发现了一个行星级的文明,它是癸寅303星系的第三行星,有如我们故乡的形像。虽然还在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同样由陆生哺乳类智慧生命所建构的文明,目前正处于动乱、战争、飢荒和不明确的政治……等等愚蠢而悲惨的危机中。   这是先祖们曾经走过的道路。   我们可以不顾幼小生命死于飢荒吗?我们可以无视低等文明同类相残吗?我们可以看着他们的权利惨遭愚不可及的政体操弄吗?我们可以任凭他们破坏行星地貌而把无辜的后代逼上绝境吗?   眼看一个文明要掉进绝灭的黑洞,你我是不是应该拉他们一把?   银河的人们,一起贡献您的力量与资源吧,即使你我不太需要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也是伟大的。   他们需要我们的物资,更需要我们的帮助!!!!”   波振曲式奏起第三乐章的高潮,男子结束了激越的煽动,凯湾却没有丝毫兴奋,只是瞧着星海中“我.们.的.帮.助”五个烫金的大字,眯起了双眼,恍恍惚惚,觉得那个疲弱的仙女座边境行星正发出阵阵哀号声,被助字后头的连续四个惊歎号,和众多废弃物堆成的山峦,完全压扁了。   “届时,我们若不是害了自己,就是会把自身的迷惘与昏乱,转嫁给别人。”   百年前的先知,早已呼吁。   【全文完】   【得奖感言】:   想达成“硬科幻,软写法”的目标,让不同读者都能愉悦地从故事中看出味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感谢家中科学环境的薰陶,感谢家人对我写作的支持,感谢许多朋友曾耐心听我天马行空胡扯,感谢评审们提携这部作品,使它有机会被更多的人看见。更感谢主耶稣基督,让我能写出这样的情节,写出人类文明的困境与无奈。   末世的迷惘与昏乱,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救赎是唯一出路——   真正的幸福。   【评审讲评】:   “可怕的幸福”是这次科幻奖作品裡最富创意的一篇。故事从一个小男孩写信给星盟总理开始。原来男孩住在一个专门为各星系製作广告的星球﹐最近这星球却渐渐成为充满垃圾的废墟﹐所有的邻居都搬走了﹐只賸他们一家人。于是星盟总理派了调查员凯湾达鲁一探究竟。这故事的叙述手法比较传统﹐但是它所探讨的幸福时代就是一切都是虚假的广告挂帅时代﹐其中不乏有趣的警句和巧思。例如故事裡有位以哲思闻名的女作家在自杀前留下遗言﹕“世界要我何用﹖”这句金言可圈可点﹐令人想起张献忠的七杀碑。科幻小说有许多种类型﹐有一类科幻小说以警句和发人深省的观念取胜﹐例如乔治欧威尔的《一九八四年》﹐其中的警句如"大阿哥正望着你"﹑"双面话"(doublespeak)等﹐已融入日常英语裡。“可怕的幸福”宣称所谓的广告三条件在幸福时代都不适用﹐因为产品与劳务都不须付费了。又说广告除了诉诸感官﹐是靠"普世价值与关怀"来达成目标。这些观念都很有趣。最近马丁路德金牧师的家人把他的"我有一个梦"演讲的录像带版权卖了﹐变成通讯公司的广告。九一一之后﹐爱国竟然变成美国产商的广告手段﹐这都是靠"普世价值与关怀"来达成广告目标﹑製造广告垃圾的例子。虽然“可怕的幸福”的小说技巧比较传统﹐能够靠创意取胜﹐正是它所讽刺的广告的特色﹐也许是另一个反讽吧。   张系国   【完】 《可怕的幸福》 作者:李知昂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立华 - 别跟着我.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别跟着我》 作者:李立华 正文 别跟着我   2000 第11期 - 校园科幻   《别跟着我》是一篇充满幽默感的小品文,小作者充分运用了夸张的手法,绘制了滑稽的场面,读来让人捧腹。虽然情节简单,但是并不单调,写得也紧凑,所以很能引人入胜,看后觉得机器人的纠缠不休不仅叫主人公烦恼,连我都感到头疼了呢。   栏目主持:文瑾   “没告诉你别跟着我吗?我家里已经买了一台家庭保姆机器人,不再需要了。”我走路的速度可以算得上是疾步如飞了,可是身后还是紧紧地跟着那台死皮赖脸地自我推销的家庭保姆机器人。   “但是我想我很可能比您家里的那台要好得多。最起码我的外形设计就是一般的保姆机器人所不能……”   “我这个人太随便了,根本不在乎外形美观不美观,只要机器人有实用功能就行了,我亲爱的。”我耸了耸肩,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它的话。   “您是说实用功能?我的实用功能那就更多了,简直不是一般保姆机器人所能比拟的。比如说吧,我内存了863.3道名家名菜和整整300种风味小吃的做法,还有……”   我差点儿没乐出声来:这家伙肯定把其中一道菜做法的百分之七十的信息丢失了,否则怎么出现了“863.3”种呢?   “我的机器人有这个功能,不劳你费心!”但我紧绷着脸回敬了它。   “您家里的电器呢?我可以遥控您家里所有的电器。”   “对不起,这个功能也有!”   “可我还有别的许多功能,比如说……”   “够了,够了,我只需要一些最基本的保姆功能就行了,功能太多了在我这种人家里简直就是浪费!”   那家伙沉默了一会儿,又急切对我说:“我还有个特点,就是我体内的核电池可以连续使用20年不用更换。这就免除了您……”   “那就太抱歉了,我那台可以使用21年还零出一个月。”   “当然当然,但更重要的是……先生,您干吗?能听我说完吗?”   “听你说完?听你说完我还不得晕过去呀!”我一头扎进一个小巷,在里面疯狂地左拐右弯,像一个被警察追急了的盗贼。直到我终于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机器影子,也觉得它再也找不到我的时候,我才停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最重要的是我是新型的模糊控制的全人工智能的并且具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善解人意,还……”   “唉——”我用手使劲拍着脑门儿,沿着墙根儿一屁股蹲下了。真不知道这混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比如我一看您这个表情就知道您很烦,我‘善解’到您很烦。”它也做了一个“烦”的表情,“我这个人类情感表情做得怎么样?”   “是的,你很善解人意。”我耷拉着脑袋苦笑着,使劲儿站起来,慢慢地迈着铅一样沉重的腿——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随口答应道:“你的人类表情做得也很棒!”   于是它笑了:“那当然,”它还真不谦虚,“要不怎么叫人类情感机器人呢!我还有许多其它的实用功能,请让我一一说给你听,比如说……”   妈呀,我真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大街的。   “我‘善解’到您很沮丧。”它又跟上来了。   “是的,我很沮……等一下,”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刚才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也是我的一个实用功能!我身上装有透光扫描装置。只要在它的功率范围内,您就算躲进垃圾桶我也能找到您。”   “你……”   “我‘善解’到你很生气。”   “不,我很高兴。”这次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快告诉我你们公司电话是多少,我要马上购买你!”   这家伙对我的突然转变显得很高兴,马上回答我说:“666171717,我的型号是XX-300。”它还给了我一个人类情感中的那种很迷人的微笑。   我冲进电话亭,掏出电话卡,狠狠插进电话机,迅速拨了那个号码——这个号码有点怪,怎么听起来像“来来来要钱要钱要钱”。   “喂,你是哪里?宇宙机器人制造有限公司?你给我听着,告诉你们经理,你们那台XX-300要是再缠着我,当心我打电话给消协让你们穿小鞋……”   我甩了甩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潇洒地走在大街上——啊,终于摆脱了那台该短路烧掉的XX-300了,有一股刚解放的感觉。   喂,看见了吗,草坪上有一位牵着机器宠物犬的漂亮妞儿。对,就是那位。她老盯着我看,一脸迷人的微笑。我想,她大概,想和我交个朋友吧?让我走过去看看。   呵,她这时也向我这边走过来,袅袅婷婷的身姿,真美。   “你好,先生。”她鞠了一个躬,“我是宇宙机器人制造有限公司出品的自我推销家庭保姆机器人XY-292型。我们这个型号讲究买一送一,买一台机器人,送一条机器宠物犬。先生您是否考虑一下。”   “哇,”我差点儿没跳起来,扭身撒腿就跑,边跑边叫:   “听着,不许跟着我,别跟着我!” 《别跟着我》 作者:李立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维明 - 米和老米的那些事儿.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米和老米的那些事儿》 作者:李维明 正文 米和老米的那些事儿   星期六,米照例去颐寿山庄。   这颐寿山庄是本地最好的一家养老院,以设施齐全先进、服务周到规范而著称。米的父亲老米几年前住了进去。   开车出去没多远,就是一家名为丰盛的超市。   米把车停好,进去买了黑芝麻糊、萨其马、燕麦片、银耳、饼干等等一大包食品。去收银台结账时,他想了想,又折回去,特地拿了一听龙井和一瓶干红。喝酒喝茶是父亲的两大爱好。   出了丰盛超市大门,米遇到了刚要进来的赵大妈。   他们是邻居,赵大妈和是看着米长大的。这是一位饶舌的老人。   赵大妈说:“好久没见了,出差去了吗?去了什么地方呀?”   米不想回答那么具体,只是说:“是出差去的。”   赵大妈问:“今天是去养老院吗?”   米说:“是。”   赵大妈说:“老人家可还康健?在那里不寂寞?可吃得惯?说起来,我好几年没见到你父亲了。以前他跟我家死鬼可是割头不换颈的好朋友,呵呵,你父亲老米可没少到我家喝酒。”   米一一问答。   “那时,他常领着你到我家,他和我家死鬼下棋,唉,下得一身劲,他俩下棋可没少吵过嘴。我家那死鬼争强好胜,你爸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一次,他俩几乎要动手了呢,你和我家宝儿在一旁都吓哭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米说,一边看看天,那意思是不早了。   赵大妈可不理会,发其感叹:“你爸不容易呀。太不容易了!”   米说:“是不容易。”   “你妈年纪轻轻走了,你爸一直未娶,屎一把尿一把的,把你拉扯大了,真不容易呀。唉,其实他那个条件,盯着他准备进你家门的女人可不少呢 。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你爸老米年轻时那个帅呀,一点也不比现在的明星差。说起来,还不全是为了你。”赵大妈一边说,一边感叹。   米看着她,想听她的下文。   “可你不应该把他送到养老院的呀。我晓得你忙,再忙也不该把他往那个地方送。你不知道,有不少邻居背后议论你呢。说你这儿子不孝顺。我还帮着你驳了他们好几回呢。”赵大妈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反正我已经和闺女和小子都说了,我不进养老院。死也要死在家里!”   米说:“其实在那挺好的呀。有许多老人在一起,可以聊天,也可以下棋打牌玩的。在家里多孤独呀,子女是要上班的。赵大妈,其实你可以去看看,听听那里老年人是怎么评价的。”   米还想说说独生子女面对夫妻双方父母养老的难题,但他终于没有说。这是可以写成一篇论文的大题目。但现在说了也是白说,或许还会让赵大妈的感慨更加滔滔不绝。   赵大妈气乎乎地说:“再好我也不去!我也不会去那个鬼地方参观的。”   米说:“那就不去吧。这也是自愿的,觉得不合适,就不去吧。不过,我爸爸去颐寿山庄,可是他自己考察过后做的决定。”   赵大妈说:“那不是他真心的。你们不了解老年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唉,米把你爸爸还接回来吧。”   父亲或许不是真愿意?那么找个合适的时间问他一下。   米不想再谈不下去了,所以告辞。   “向你爸问好!就说那个邻居赵翠英请他来玩。好酒好菜管够。唉,只是没有人陪他下棋了。”   “好的,我一定转告。谢谢!”米并没有回头,只管自己朝前走去。   赵大妈看着米上车的背影,突然又想说什么,她这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但紧接着她就捂住了嘴巴,她眼睛里满是恐怖和惊慌。   她想跑,可两脚根本就挪不动!   米的车已缓缓开出了停车场。   老米在看别人下棋。   看着,他就忍不住要说话,要发表见解。   “炮沉底,然后车迎头,唉,马还窝在家里干什么,也给我上------”老米发表起见解没完没了,更了得的是,他竟然可以不看棋盘,一口气述说着把整盘棋下完,而且毫无疏漏。   过去有人曾经不服气,说:“别光说不练,老米,咱俩下一盘!”   老米当然愿意奉陪。下!结果一律都是老米赢,而且就是按照他口述的那个路子下的,一步也不差,真神!   老米打遍颐寿山庄无敌手,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院里老方的孙子是个下棋的神童,在省里曾经拿过少年组冠军。养老院里一帮老棋迷特地安排他与老米比赛过一次,他们意在煞一下老米的威风,打击一下他的傲气。   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个道理老米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结果再次出乎大伙的意料,老米四比一赢了神童。据老米后来讲,是不想让娃娃输得太难堪,所以那一盘输掉的棋是他让的。   即使这样,那娃娃已经是受不了了,他回到奶奶老方的房间里哭得一塌糊涂,就是不肯出来见人。只到夜幕降临,他在偷偷走出了颐寿山庄,但从此他再也不来了。   为这事,老方气得不行,并且一直不愿意理睬老米。   其实老米刚进颐寿山庄时,他下棋是中等的技术,当时院里能打败他的有好几个人。何以有了这样的进步?这在那些不无几分嫉妒的棋友们心目中是一个费解的谜。也有人问过老米,但他笑而不语。   从此没有人再愿意与老米下棋。因为下了几次之后,就知道自己和人家远不是一个档次,那么何必自取其辱呢。   没有对手的英雄是孤独的。   于是,沦为高手的老米只有待在一旁看的份儿了。   看到别人的昏招,他便忍不住要说个一、二,点破迷津。   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被指点者觉得有损面子,毕竟不是靠自己独立走赢的,心理上总是有几分不爽,不舒服;输棋者则更是气得不行,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这么被你老米给搅了。   此刻,就在老米酣畅淋漓述说着自己战略和战术时,已经转为劣势的老张绷着脸说:“老米,你懂不懂看棋的规矩?”   老米说:“不懂,看棋还有什么规矩?下棋的规矩我倒是全知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就是不懂!”   老张说:“你装胡涂,我也要告诉你。观棋不语真君子,河边无青草,饿死多嘴驴。这就是咱们中国人看棋的规矩。”   老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张说:“意思很清楚了,还用得着解释吗?”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没那闲功夫,你愿意装胡涂,就呆在一旁去慢慢琢磨吧。我还要下棋。”   老米真的呆一旁去了。   几分钟后,老米问:“我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君子?”   老张说:“岂止不是君子。”   “那你还骂我是驴?!”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老米怒睁双眼,大声问:“笑,有什么好笑的?”   大家笑得更甚。有一个老汉捂着肚子,一个劲喊:“肚子痛!肚子痛死啦!老米这老家伙可真逗!”   老米转过头仍问那下棋的老张,“问你呢,你凭什么要骂人?”   老张有些害怕地说:“我没有骂你,只是把这个规矩说给你听。”   老米说:“我看你们下棋了,我也说话了,棋盘上这楚河汉界边上确实也没有青草,你骂人是抵赖不掉的。我这个推断是严谨的。”   众人再次憋不住笑。   老张不想招惹老米,因为他发现对方眼神里那种执着认真有些异样,于是只管低下头来下自己的棋。他想老米如果不再插嘴,这盘棋或许还有转机。   但老米不放过他,说:“你必须为你的错误向我道歉。你得说对不起。”   老张火气终于上来了,说:“不可能的事!门都没有!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们这些人,可以替我做个证。”   看棋的人中有几个出来劝二人,都说这是小事一桩,犯不着生气。   “我可不管你什么门不门的,你必须向我道歉,说你骂人不对,说你错了。”老米又转身指着劝他的那几位,“你们不讲原则,是在和稀泥。”   几位想劝的人缄口不语了。   老张气呼呼地站起身,把棋盘用力推开,一盘棋子哗啦啦散落在地上。老米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老张用手指着老米的鼻子,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米说:“我就是老米,是今天挨了你骂的老米,坚持要让你道歉的老米,如果你不道歉,我现在就宣布与你绝交,从此不再来往。”   老张说:“那就绝交吧,别的什么也要不说了。”   老米斩钉截铁地说:“绝交!”   米就是这时走进养老院的。   他问清了缘由,劝过了父亲,又悄悄去向老张道了歉。老张余怒未息,并不愿意搭理米。老小孩,老小孩,这话真的不假,米想到这,也就不多话了。他低了头把散落在地的棋子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米陪着父亲在院里的小路走。   路的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后是有着茵茵绿草的花圃。绿草如毯,各色花儿散出浓郁的香。   路的尽头有一人造小湖。   湖水清澈,水中有鱼作逍遥游。几只水鸟掠过水面,试图捕食水中的鱼,湖水有涟漪泛起,又一圈圈荡开了。   老米年逾八十,但走路时仍然富有弹性,米看了不由暗暗感叹。   米轻声问:“父亲身体还好吗?”   父亲转过头,看着米,笑了,他拍拍胸脯,问:“你看看我这身体有问题吗?”   是呀,父亲的身体似乎是强壮了许多,入院前小毛小病不断,可现在却很长时间没有病患的困扰了。想到这,米猜测,这或许与心境改善有关?这里老年朋友多,可以聊天,可以下棋打牌,不似家里孤身一人,孤单也是会生病的呀。   想到这,米也笑了,说:“爸爸现在这个身体,比我还棒呀。”   “至少不会比你差太多吧。”老米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   “这里环境真好,我老了也想来这里,到时我们父子俩就住在一起吧。”米笑着搂住了父亲的肩膀,“那时我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父亲大笑,说:“小子,你现在就不思进取了?另外你数学是怎么学的?等你老了,我是多大了?呵呵,怕是早变成一股烟从大烟囱里钻出去了吧。”   米正色道:“爸爸怎么没有自信?我对你可是有信心的哟。”   “有自信。好,我等着你!现在你的任务是把工作做好,把家庭照顾好,把我的孙子培养成才。我只读了中专,你上了大学,咱家的孙子争取读个博士,少说也得是个硕士吧。”老米握住了米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摇。   “我会努力的。”米感受到了父亲那手上的力度,他也有些用了力气算是回应。当然,得有所保留,父亲毕竟是一老人了。米对父亲这种观点不是很赞成,这种学历的递进说也会给孩子增加很大的压力。   “下棋,其实输赢并不重要,就是玩玩,一种消遣,你说是不是?”米斟酌着话,想与父亲说说老张的事。   老米笑了,说:“消遣的功用?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至少是不完全。我更多的是把这种运动视作对自己思维能力的一种训练。”   米说:“张伯,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   老米说:“老张,人不错,但这并不代表他今天没有错。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但杀了人照样也得判他极刑。”   米说:“爸,这不大好比。”   老米仍是认真,说:“我以为我的比喻没有不恰当之处。”   米笑了笑,不说了,他知道父亲较真的脾气。这个脾气害得老人家仕途一直不顺,据说中年时有一次就要提正处级了,但因为看不惯局座的儿子在单位里呼风唤雨,说了几句不平的意见。这意见经过变形辗转传到了局座耳里,原来已铁定了提拔的事,便彻底黄了。老米在家每说到这件事,就要大发感慨。不过,他强调自己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做人就要像个人的样子。   米看着老米,心里说想不到他老了还是不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决定命运,这些话和着父亲的许多往事从米的记忆深处油然浮起。   父子俩上楼。楼的一侧是房间,另一侧则是落地大玻璃窗。米走在廊道上,忍不住又看窗外绝佳的景致。   父亲在403房间门前站住,用钥匙开了房门。   两人走了进去。   整洁的房间,床上的被子迭成了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儿——是服务人员的活儿,就像军人迭的那样。写字桌旁是书橱,那里放满了书。父亲一生爱书,到了养老院也是如此。米常根据他开的单子替他去书店采买。不过,近来这样的采买似乎是少到了没有,米脑子里也曾有过疑问,但想想也释然了,这么大年纪还看那么多书干吗?   老米回过头看了看米,问:“喝水吗?要喝就自己倒吧。茶罐里有上好的新茶。正宗的西湖龙井。还是你上次带来的,可我现在已不喝茶了,只是用来招待来访的客人。当然,你不能算作客人了。”   米笑道:“我现在不喝。要喝会自己倒的。 不过,爸爸还是多喝些茶好,这有降血脂的功效。我记得您的血脂偏高了。”   父亲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血脂早已正常了。这里饮食很注重均衡,当然我也一直注意养身之道。”   “正常了,这就好。”米把拎在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   老米看了看那么一包新买的物品,说:“咦,又买了这么多,上次不是说了吗,让你不要买了。”   米说:“不多,就你喜欢的几样。”   “还不多?莫不是要把那家超市搬来?”老米用一个手指在那个大袋子上敲了敲,“你带回去。下次,我如果需要什么,会列出单子让你买的。”   米坚持说:“行,我记住了。这次买的,就留下吧。总不能让我再带回去吧。”   老米沉吟了片刻,说:“那下不为例。”   “好的,下不为例。”米笑了。   两人接着谈。   米问的无非是父亲身体、饮食和活动方面的话题;父亲问米的则是公司里的经营和孙子的情况。媳妇的事,他也很得体地问了几句。   老生常谈,近于程序化了的问题。几乎每次见面都是这么谈的。没办法,还能谈些什么呢?唠叨与听唠叨也是老人的一种需求呀。父亲说时,米一直笑咪咪地在听,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   例行公事一样,终于谈完了所有话题。   米感到无话可说了。   他站起来向父亲告辞,父亲也随之站起了身。   “下个周末,我再来看您。爸爸,您先休息一会吧。有事一定别忘了打我的手机。哦,对了,还有张伯的事,不必太再意了。”米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了看手表。   父亲在他身后,突然说:“你今后不必来了。”   父亲的语气有些意外的冷。   米惊诧地转身看着父亲问:“爸爸,怎么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您说,我一定会改的。如果需要我再用更多的时间陪您,我一定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您知道,我毕竟还在工作。”   老米淡淡地说:“不,你做得很好。不存在什么不好的地方。”   米问:“那为什么?”   老米眼眼看着窗外,说:“一年前多发生了一件事,我想现在可以和你说了。”   米看着父亲,有些吃惊地问:“一年前的事,什么事?”   老米说:“你真的父亲老米已经死了,我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不过,你别怕,我是合法的顶替者。”   米惊愕地看着老米,说:“爸爸,你在开玩笑?”   老米笑道:“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米上下打量了老米,摇摇头,说:“那您是-----”   老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是一个机器人,MX—Ⅱ型高仿真机器人,德尔公司的第二代产品。”   原来真老米已经去了天国。去世前半年他悄悄去机器人公司订制了机器人老米,并与公司签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合同,由机器人老米在他去世后悄悄住进养老院里接替了他(这个秘密只有颐寿山庄的高层管理人员知道)。那时米的公司正遭遇许多麻烦,他国内国外飞来飞去,忙得焦头烂额,有两个多月没到养老院来。父亲老米不想让儿子因为自己的骤然去世而过度伤心。他希望一年的过渡期后,儿子米可以接受他死亡的现实。   很简单,这就是老米的用意。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但仍然心里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米问:“那您现在------”   “放心,关于您父亲的事,公司将会同养老院与你进行一次性交接。至于我,已经完全履行了合同中相关条款规定的义务。另外,合同截止时间就是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不是老米了。” 机器人老米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米,“信里有详细的说明,看了信,你就会明白一切的。另外请尽快去城郊神仙山公墓吧,你的父亲葬在B区三十三排四号。墓地是按照你父亲要求做的。”   米粗略地看了那封信,说:“我会尽快去的,也很快会办妥有关手续。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不必说谢了。我只不过是按合同条款履行了义务,而且公司也是收费的。这一点合同中规定都很明确,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再见,米!不过,我们再见面的概率也是极低了。我回到公司即将做整形处理。”机器人看了看表,“另外所有关于你父亲的相关信息也将完全按合同要求删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以后,我们即使见面,也不会认识的。”   米和机器人老米握手,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那请允许我再喊你一声爸爸吧。爸爸!”   “米,儿子!”机器人老米也动情地看着米。   三天后,黄警官是在神仙山墓地见到米的。自接到报案后,他马不停蹄地一直在寻找米。现在总算找到了。   米在墓前放了一挂炮竹,然后烧了一迭厚厚的冥币。   黄警官走过去,他看到了墓上是老米经过烤瓷的照片。老米脸上微笑着注视着米。米一心一意用小木棍拨动着那些燃烧着的纸钱,这样可以使燃烧得充分一些。这个场情让黄警官心有戚戚焉。   黄警官想了想,退后了几步,然后就又走到了稍远处抽烟,他想着该如何与这个户口已于数月前注销了的人说话。   米一家三口死于一场交通事故。那是一场很惨的车祸,米的轿车撞在一辆大卡车的尾端。太太和儿子当场死亡,而米则被送进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夜。最为残酷的是,他是清醒地带了无限悔恨和痛苦离开人世的。   他的后事是由亲友和同事帮助处理的。   眼前这个米与计算机档案中那个米的照片完全一样。黄警官出来之前,特地调出那份档案,做了一份研究。这个米不像有假!   这世界上难道真的有鬼?黄警官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但即使在大白天,他还是微微的有些害怕,他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枪。   米显然看到了黄警官,他烧完了纸钱,又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做完了这些,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走了过来。   黄警官迎了过去,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冷静,记住,后发制人,且先听听这个米怎么说来。   他有些后悔,没有把搭档带上。   米伸出手,问:“警官找我有事?”   黄警官轻轻握了一下米的手,说:“有件事想找您核实,请配合一下。怎么样,和我去局里一趟,行吗?我们到那儿再仔细谈。希望对你没有大的妨碍。”   米问:“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你一定是听赵大妈说了什么?”   黄警官说:“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   “对呀,保护举报人,这是你们警察应有的职责,我可以理解。有什么问题,现在就问,可以吗?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时间。”   黄警官说:“不行。”   米说:“那就对不起了。我没有时间了。”   黄警官面露不悦,说:“有一个情况我必须搞清楚。希望你配合一下。否则------”   “否则,你就要用强制手段?”   黄警官面色严峻了起来,他用不怒自威的目光逼视着对方。   米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黄皮证书递给了黄警官,说:“我是一个机器人。这里面的数据可以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那是一本机器人米的身份证。   “你是机器人?”黄警官打量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机器人。   米微笑了说:“是呀,我是机器人米,是米的同事根据米的口述遗嘱去德尔机器人公司订制的。详细情况,你可以从公司查询。当然,也可以去找米的委托人了解。”   黄警官低头看数据时,机器人米顾自走了。他步履匆匆,似乎是有很急的事。   那份证书中夹了一份关于机器人米的服务协议书,条款不多,但简单明了。协议最后一条最为触目惊心,是关于合约结束时机器人米的处置方式:为确保米的个人隐私绝对安全,在合约结束半小时之内,用自爆方式结束机器人米的生命。   黄警官抬头看过去,那机器人已飞速跑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米,哦,不!你等一等!”黄警官大声喊了起来。   “危险,你不要过来!”这是机器人米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嘭”沉闷的爆炸声响了起来,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黄警官傻了一般站在那里看。   那浓烟渐次淡去,在空中现出一个巨大的虚幻人形。 《米和老米的那些事儿》 作者:李维明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荣 - 幻影人生.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幻影人生》 作者:李荣 正文 幻影人生 ……他一曲方毕,台下立刻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鲜花从四面八方抛上台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歌迷们的尖叫和唿哨声充斥整个演出会场。他风度翩翩地在警察们的护卫下走近狂热的歌迷,与他们握手,给他们签名。他是全球首屈一指的大歌星,他的声带足以让全世界的人为之倾倒,为之发狂。他的每一辑录音带在全球的发行量都逾亿数,还不包括盗版,这是其他同行都望尘莫及的…… ……绿茵场上,他的每一次射门,甚至每一个潇洒动作都让观众沸腾欢呼。他是誉满全球的猛虎足球队主力队员。只要有他出场,每一届世界杯大赛猛虎队便稳操胜券。更让人惊叹的是,有一次因本队教练和他有隙,公报私仇,把他从前锋撤下来担任守门员,他居然创下了在整个赛季中没让对手踢进一个球的纪录,于是他又被世界足协评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守门员。如此超人一般的他,怎能不让球迷心动…… ……经过十余年的奋斗,他终于拥有了数千万元的巨额资产,跻身于名流之间。他靠挥金如土来弥补自己过去的遗憾,抚慰自己曾受到过羞辱的伤口。在五星级大酒店里,他宴请了自己当年的同学、旧友,从他们惊羡的目光中,他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在一家购物广场,开私家豪华车来的他邂逅了挤公交车来的她。她是他在大学期间一直苦恋着的却始终未拿正眼瞧过他的同学。他知道了她已嫁给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小职员,而她也知道了他这个昔日的穷酸小子如今已是腰缠万贯。在她追悔莫及的眼神中,他潇洒地一掷千金,送了她一套高档时装后扬长而去…… ……他是一位无可比拟的超级影帝,一位从小演到老纵横影坛六十余年而宝刀不老的真正影帝。他的相貌的知名度超过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影迷从几岁孩童到百岁老人遍布世界各个角落,无论走到哪儿他都必须戴上口罩或墨镜,否则会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于是他苦着脸对记者说下辈子决不再踏进影视圈,因为他已丧失了普通人的自由和乐趣,然而这却导致了数十万影迷以自杀为威胁逼迫他收回这些话…… ……夜幕中,他走在一条偏僻小巷中,一阵呼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循声寻去,发现两名歹徒正欲对一年轻女子非礼,于是他挺身而出,凭着矫健的身手将两名歹徒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然后他发现自己救下的姑娘惊人地美丽,而那姑娘也对他充满了敬慕,于是像所有爱情小说里写的英雄救美女的故事那样,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了…… ……他是一位在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传奇式人物,像他一样为人瞩目的政坛要人寥若晨星,他的一句话足能影响世界格局…… ……他是继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巨匠,全人类都为他而骄傲…… ……他是一个画家,他青年时期的作品的价值超过了毕加索和梵高…… …… 他关掉梦机器的时候已是两天以后了,因为他实在耐不住饥渴的折磨了。 他轻轻拍了拍那台床头柜大小的“幻影”梦机器:“太好了,宝贝儿。” 这台机器是他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买回来的。机器的外壳上有醒目的“幻影”世界文标志,标志下面是一行广告词:幻影帮您体验成功人生。这话的确不错,他想。他确实从虚拟世界中得到了现实中无法享受到的乐趣。“幻想”的功能也实在让人满意,虚拟的音像难辨真伪,甚至连情节也处理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他站起来,在简陋的房间里寻找食物和水,却一无所获。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他决定上街去买。 他摸了摸兜里的两枚硬币,走出家门。 外面阳光很好,但他觉得刺眼,这不像虚拟现实中的光线那么柔和。他掏出墨镜戴上。 他个头不高,相貌也很平常,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很久没有熨过了。他低头将西服的前襟扯了扯。尽管大街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行人,他仍然感到一丝羞涩不安。毕竟刚才他是那么风光,跟现在反差太大了。 他一直走过两条大街,才看到一家商店开着店门,他走了过去。 店主正和朋友就“梦”的话题聊得不亦乐乎,根本没空搭理他。他只好顺着大街再向前找。 又走过两条大街,他实在走不动了。算了吧,他想,还是回去做梦的好。他又蹒跚着往回走。 今天是第几天没去上班了?他浑沌的脑子里突然想。是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管它呢!他猛甩了一下头。上班有什么意思,成天做那些让人心烦的没完没了的工作,还要看上司的眼色,受同事的气,哪有做梦来得痛快,随心所欲地主宰一切。只有“幻影”能给我快乐。哎,对了,前段时间听说有几个临时搞起来的什么组织把“幻影”的发明者和生产商给告上了法庭,还大肆宣传说他们制造了一个魔鬼,他们会使人类近万年的文明毁灭,成为一个泡影。这伙疯子也真会危言耸听的。“幻影”有什么不好?看看吧,事实为证。虽然“幻影”问世还不到半年,却已是人人都离不开的必需品了。没有哪一种发明创造能像“幻影”这样,上自总统,下至乞丐都爱不释手,它让许许多多不成功的人生变成了成功的人生,让许许多多的不快乐变成了快乐。说什么“幻影”让人醉生梦死,自甘堕落,自我毁灭,就算是醉生梦死吧,也总比窝窝囊囊在现实中过一辈子强。难道享受成功的喜悦就是他们少数人的专利吗?这也难怪,有人喜欢,就会有人因为嫉妒而从中作梗,说不定那些疯子口口声声说“幻影”的坏话,背地里却整天都在用它呢。据说还有不少的“幻影”使用者为此结队示威游行,声援“幻影”制造公司……哎,对呀,我不是正愁没什么好梦可做了吗?现在就回去当一回大律师,帮“幻影”公司打赢这场官司。他不由为这个绝妙的构想兴奋起来,当然,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皮想,回去之后先进入五星级大酒店饱餐一顿,再去法庭,想着他在全世界的瞩目下如何用自己的渊博学识配以雄厚的辩才将对方驳得瞠目结舌的场面,他更是情不自禁热血沸腾了。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街上没看见一辆公交车。他开始一路小跑。 曾礼 图 《幻影人生》 作者:李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静轩 - 在网络之外的时光里.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在网络之外的时光里》 作者:李静轩 正文 在网络之外的时光里 这个时代是网络的时代,一方面无论人们工作、购物,还是想浏览大自然的风光,只消走进网络便什么都解决了;一方面人类已从各种轻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有的是闲暇去网络游玩。除此,人与人之间在网络之外是极少接触的,以往许多个世纪里,人们热热闹闹、纷纷攘攘地往来、串门的情景,在我们这个年代里已经绝迹了。如果说有谁胆敢去敲开邻居家的门,那他准会被认为神经出了问题,或是逛虚拟世界逛晕了头。倘若真有此类事件发生,在因特网里传开,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了。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偏偏就有从古老年代里闯进来的人。 “笃笃笃,笃笃笃!”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隔着门板传来,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声音,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儿犹豫着打开门,很疑惑地望着从“另一个时空”里走进来的人。 “还记得我吗?我是吴世卓,我们前天在购物中心认识的。哦,我可以坐坐吗?”来人自我介绍说。 “当然——当然可以。”柳儿倒了一杯茶放在吴世卓座旁的茶几上,笑道,“冷不防有人敲门,把我吓了一跳。我叫柳儿。吴先生找我有事么?” “哦,叫我世卓好啦。我刚才在家里很闷,在网上看了几篇小说,发现那个时代的人很爱串门,不知道串门是怎么一回事。前天碰巧我们又认识了,所以我就来拜访一下。我们——我们谈谈天,希望不会打扰你吧?” 柳儿吃了一惊,抬头看了吴世卓一眼,嘴里却应道:“啊,也许你说得对。哦,吴先生经常在家看小说吗?” “是啊。现在差不多的工作都被机器人取代了,我每天只用一个小时就在网络上把工作处理完了。所以没事就看看小说。” “那除了没有串门,还有别的什么新鲜事吗?”柳儿漫不经心地问。 “这个么,等我想一想……哦,搞恶作剧。” “恶作剧?” “就是几个人在一起,突然有个人在背地里搞点破坏。”吴世卓顺着自己的思路,饶有兴致地讲述着,“比方说有一个人从坐位上站起来,另一个人趁他不备把椅子搬开,那个站起来的人再坐下时,就跌坐到地上。” 柳儿笑道:“多有趣呀!可惜现在人人一有空就都在网络上逛,再难有这样真实而开心的玩耍。” 柳儿感慨之余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然后放下手中的细瓷茶杯,起身走向阳台。阳台很大,可以容下一架小型飞行器。柳儿俯身从五十多层的高楼向下望去,街道是线,建筑物是点,所有的点和线连成一片,构成这地球表层的世界。柳儿望着这错落有致的线与点沉思了片刻,便转身按动开关把阳台的玻璃天窗打开,随后进屋反手将通往阳台门窗的紫色窗帘拉上。 吴世卓见进来的柳儿微皱双眉,还轻轻叹气,便问道:“柳小姐,有什么事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开阳台的天窗吗?” “为什么呢?” “我们现在的生活根本不必走出家门,照样过得怡然自得。可是我先生就不同了,他厌恶这狭窄的空间,甚至憎恨网络,他喜欢飞翔,或者可以说是喜欢冒险,宁肯在真实的空间里摔断胳膊或腿,也决不愿在虚拟世界里做虚假的表演。于是,他同他的几个朋友搞起了什么环球飞行,而且每天不绕上十圈是不会回来的。有一次,天气非常不好,云层很厚,我劝他不要去飞了,但他执意不听,结果他的一个朋友撞在珠穆朗玛峰上,机毁人亡。打那之后,他每次驾驶飞行器出去,我都担心极了,害怕他会遇上什么危险,望着飞行器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的心就开始颤抖,生怕那就是最后的诀别。果然有一天,我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悲剧终于发生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柳儿说着,双手捂面,好像要阻止眼泪流出。 吴世卓想说句安慰的话,但大约是孤身独处,经常不同人交谈,嘴巴不够灵敏,张了张嘴,却半句也没有说出来。 柳儿停止了抽搭,继续说道:“以前他每次飞行回来,就从天窗口降落在阳台上,回来的头一句话就是问我,茶点给他准备好了没有。如今我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但每当黄昏的时候,我总还是把天窗打开等着他……” 柳儿愣愣地凝视着钟表,猛地叫道:“哦,糟了,我忘了给他准备茶点了。”柳儿忙起身向厨房走去,只一会儿,就又走出来,问来访者:“你相不相信有鬼魂存在?我总感到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他的鬼魂就会出现。” 吴世卓只当她是悲伤过度,神志有些不清,忽然想起小说里有“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便借用来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了。” 吴世卓的话音未落,忽听得隆隆的声音从天而降,在阳台处有一道闪光射了进来,随即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亲爱的,我回来了,给我准备好了茶点么?”吴世卓忙回头望去,只见紫色窗帘被人一挑,进来的是一个有着鹰一样眼睛的男子。 那男子抬头正好与吴世卓的目光相遇,他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笑道:“怎么?居然会有一个活人来串门么?” 吴世卓瞪着眼,张着嘴,一动也动不得,呆了半晌,忽地站起来,没命地逃了出去。 “这个人怎么了?怎么竟跑了?” 柳儿嘻嘻一笑,说道:“这个在虚拟世界度日惯了的家伙,大概以为今天当真在真实世界里遇到了鬼魂哩!他说他偶尔也搞点恶作剧,那算什么,太小儿科了。好,不要管他啦。茶点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怎么迟了十五分钟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担心你呀!” 贺阳 图 《在网络之外的时光里》 作者:李静轩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李黔川 - 科技“创卫”记.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科技“创卫”记》 作者:李黔川 正文 科技“创卫”记   李黔川 贵州省贵阳市白云区贵铝中学高一(2)班 550014   我家搬入了新居,这是一座漂亮的新住宅楼的底层。我和哥哥都挺高兴——不光免去了每天上下楼梯之苦,而且屋后更有一方都市中罕有的小小庭院。当时哥哥看着小院,扶了扶眼镜,说:“不错!不错!可以在这儿读书看报。”我则跳到小院里四下瞧瞧,说:“不错!不错!可以在这儿蹦蹦跳跳。”   没想到,小院竟是楼上七户“高邻”的垃圾场:从搬来起,每天都有垃圾神不知鬼不觉地“空降”到小院里。从红红绿绿的塑料袋、乱七八糟的废纸、五花八门的破烂,到口香糖、烟蒂、残汤剩水、果皮、果核,甚至鼻涕、口痰等等,真可谓无所不有,而且是源源不断。干净整洁的小院,就这么变得惨不忍睹了!尽管爸爸和哥哥也曾挨家挨户打过招呼,甚至贴出措词严厉的《致楼上邻居的公开信》,提到种种威胁,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小院最多干净两三天,然后垃圾又纷纷往下掉。结果哥哥和我不得不每天打扫小院,连居委会也无计可施。   “永动的弹簧振子,”有次,哥哥出神地望着小庭院里遍地的垃圾,口中念念有词,“受到与运动方向相反的外力时,振动减弱乃至停止。撤去外力后,恢复振动。”我觉得好笑:这个“物理天才”,把什么都纳入他那“物质结构和运动规律”中!   这天,我想玩玩电脑游戏,他却坐在电脑前,盯着那些数串、字符、坐标、图形……一动不动。我在一旁说尽好话,他充耳不闻。逼得我只好用杀手锏了,诳他道:“哎!爸爸昨天问我,有谁动过他的剃须刀了……”   只要一提哥哥打过剃须刀里高级电动机的主意,他就硬不起来了:“好弟弟,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想玩游戏?没问题……”他果然让了我。   哥哥这时从床下拖出一个盒子,利索地把里面的变压器、线圈、集成板什么的和几样精巧仪器联接在一起。他忽然问了一句:“还记得《钢窟》里的力障吗?”   我马上想起了纽约市和太空城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记得。这早不是科幻了,电视上做广告的‘隐形门’不就是‘力障’吗?”   “对。科技的发展紧紧跟在科幻身后。”哥哥若有所思地望望窗外,“这个发明的原理就跟‘隐形门’一致。”说罢,他打开电源,拿了一块橡皮,硬生生地塞到我手上:“朝盒子里扔!看清楚了!”“不就是悬在空中嘛,干吗那么凶?”我嘀咕着把橡皮扔了出去。   橡皮沿着抛物线向盒子里飞去,速度渐渐慢下来——我想,它最后会悬在盒子上方的。我看过广告,对此并不惊奇。哥哥的发明无非是运用了缓冲性罢了。然而令我不敢相信的事发生了:橡皮并没有停下来悬住,它像是被什么力“弹”了一下,沿着同一条抛物线飞了回来,砸到我还没收回的手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怎么样?”哥哥洋洋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我看看自己的手,握起橡皮,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飞出去,“弹”回来。我望着木盒,百思不得其解,这才说道:“我服了,给我讲讲吧。”哥哥骄傲得像个大学问家:“这个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而研制的……”   好家伙,这席话讲了近半个钟头,而且通篇都是“高精尖”的科技名词,不过我还是弄懂了大意。这个发明的核心部件是一套产生“力场”的仪器——经过哥哥改装的市售成品——在控制电路作用下,仪器使一定空间内产生“排斥力场”,“力场”之外的物体如果像那块橡皮一样强行进入,就会被恰到好处地“弹”回初始位置。最后,哥哥遗憾地说:“美中不足的是整套装置耗电量比较大,因此目前还不能用于防弹衣之类的用途。”我说:“那有啥用呢?”哥哥头一扬,用眼睛瞄了瞄窗外:“喏,用在那儿。”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先是一愣,随即欣喜道:“对呀!……”窗外就是小院。   半个月后,按照哥哥的计算结果,我俩购齐零件,在小院角落里组装了一套大功率的发射装置,哥哥还偷偷从电网上拉了一条线接到装置上。当最后一次检查了整套装置后,哥哥就和我溜到楼外马路对面的树丛,欣赏“高邻”们的表演。一会儿,“高邻”们的“天女散花”照例开场:   ——八楼窗口出现一个年轻人,随手扔下几个臭鸡蛋后便拉上了窗户,鸡蛋眨眼间就争先恐后地飞了回去,砸碎在深蓝色的玻璃上,形成一朵朵黄灿灿的“蛋花”往下流淌。我们差点笑出声来。我还真想看看他发现这一切后的表情,是咬牙切齿,还是茫然不解。   五楼窗口又冒出一个小家伙,拿着几架纸飞机朝窗外扔,但是飞机总是飞不多远就又飞回去了。开始他还拍着手笑,但没多久他就厌倦了飞不走的飞机,转身跑开了。哥哥低声对我说:“幸好小家伙扔的是飞机,而不是‘飞刀’!”   ——二楼窗口现出一位摩登小姐,她倚在窗边,手上端着一杯白色液体(我想是牛奶),正低头要喝,像是闻到了什么异味皱了皱眉,便十分干脆地把牛奶泼了出去。雪白的飞瀑一出窗户就如数“弹”了回来,劈头盖脸地朝她的头上、脸上飞去,“哗”的一声,正着!我估计她辛辛苦苦打扮上的摩丝、眼影、唇膏、香粉等等,这下可全被“牛奶浴波”冲掉了。好一阵,这位“落汤鸡”小姐都傻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好像是问:“是作梦吗?”为了忍住笑,我和哥哥差点憋过气了。我们连忙弯着腰一溜小跑地逃开了……小院从此一尘不染。楼上的“高邻”们在经过种种教训后,也改掉了乱扔垃圾的习惯。   爸爸妈妈每次疑惑不解地谈起这事,哥哥和我都笑而不语。后来居委会不知怎么知道了哥哥的发明,专门来人“取经”。他们听完哥哥的介绍,又看我演示了哥哥最初的那套装置,然后他们再到小院里实地看了看,对哥哥和充当帮手的我大加褒扬。他们说,这个发明一推广,就可以彻底解决楼上住户乱扔垃圾的问题了,创建卫生小区就没问题。临走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亲切地拍拍哥哥肩膀,鼓励道:“小伙子,加油干吧!”接着,他又附到哥哥耳边,笑眯眯地讲了句什么,只见哥哥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忙不迭地点头。嗣后,我问哥哥:“他说什么?”   他神秘地笑笑,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学着老工程师的口气悄声说:“记住,下次搞发明别偷电了!” 《科技“创卫”记》 作者:李黔川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林兆基 - 真相.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真相》 作者:林兆基 正文 真相   “一整年你都在忙,你可以忘了结婚纪念,难道连替女儿庆祝生日这小小的事也办不到?”   美佐斯清楚记得她的美目透着怨忿。   作为美国海军事故专家,专责对各类舰艇意外进行评估分析。他的报告将决定许多军人的前途,有人因此被送上军事法庭,甚至丢官入狱,在公在私他的压力均非常沉重。   遗憾的是珊迪娜婚前只是个即溶咖啡工厂的低级技术员,没有足够经历及见识来明白他工作的重要性?   美佐斯深爱着妻子,渴望她能体谅和支持他,这次是他事业上最大的困境。他的对手莫特博士正在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落井下石,趁机踩着他的背扶摇直上。   可惜他得到的只是婚姻危机。   “美佐斯博士?”   他悚然惊醒自已身在五角大楼,更在机密会议室正向二十多名军方高层官员讲解。天,他竟然在这要命时刻发白日梦!   “咳…克林顿号和卡特号…是全球最先进的核潜舰…”美佐斯佯装抹汗掩饰宭态:“舰体外壳采用最新发明的超级塑胶,以最先进超大型一体化成形技术铸造,足以抵受一千二百公尺水深压力…”   “美佐斯博士,这个大家都很清楚。”专责这个案子的古尔顿将军插口说:“我们想知道的是克林顿号到底因何沉没?当时两艘进行深潜演练的超级潜舰是否受到敌人攻击?”   美佐斯强作从容:“分析深海救援小组送回来的影像,没有明显的爆炸痕迹,可以否定克林顿号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意外的成因应该是四个压水仓同时出现严重渗漏,庞大的水压把外壳猛裂撕破,造成无可挽救的结果…”。   “等等!你这是说潜舰的外壳设计上出了问题?”负责潜舰总设计和建造工程的柏拉玛少将不客气的打断了美佐斯的说话。   美佐斯不是第一次跟柏拉玛少将交手,他是个非常资深的潜艇专家,但心胸狭窄,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美佐斯无奈点头承认:“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废话!”柏拉玛少将几乎是跳起来的反驳:“超级塑胶外壳经过无数次的严苛测试,证明绝对可抵受最少达一千二百公尺水深的压力。意外前克林顿号的深度才七百公尺,无可能令外壳损坏,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荒谬的论点!更何况当时卡特号正处于更深一百公尺的水域,却丝毫无损。”   “失事的原因可能跟强大的深海乱流有关。”美佐斯自知正处于不利的环境,只得忍下这口气。   “博士,这话是怎么说?”古尔顿将军伸手阻止了柏拉玛的发言。   “事故地点处于日本西南面太平洋的海底火山活跃带,出事前曾录得摄氏三十一度水温,这样的高温显示海底火山正在活动,加上二氧化碳的浓度比正常高出许多,不排除火山活动造成深海乱流,导致潜艇急遽下降而出事。”美佐斯说。   “废话!卡特号亦在相同水域,却没有任何异状。以潜艇的外壳强度来说,即使急遽升降百多公尺亦不会造成重大损害。”柏拉玛少将丝毫不让的反驳。   “可是四个压水仓裂口住内撕裂,正是海水猛力冲击内仓的证明,这个你如何解释?”   “解释问题好像是你们事故专家的责任吧?你若答不上来,或许另一位更出色的事故专家莫特博士可以帮上忙吧?”柏拉玛少将不屑的嘲笑。   美佐斯顿时语塞,直恨得牙痒痒。至此,双方充满了火药气味。古尔顿将军及时制止两人,宣告暂时休会。   餐厅内,美佐斯面对着餐桌上的美食,却全无胃口。   “我实在太忙,今晚不能赶回来…妳总是不能体谅…”美佐斯忍着满腔怨气,向电话筒的另一端解释。   “谁又在体谅我啊?我连你在干什么都不晓得,如何能明白你啊?”话筒传来珊迪娜激动的语音。   “珊迪,这是军事机密啊!不要说保密一事,就算我说出来,妳又会明白吗?”   “对不起,我只是个即溶咖啡厂的小员工,不懂世界大事,不明白国家英雄的苦衷。”她负气的说。   “唉,别这么说,我的工作正面临重大困难,若解决不了,我的事业可能就此完蛋,我需要妳的支持。”他忍着满腹怨气,还得细意安抚妻子。   “真的?”珊迪娜幽幽的问,语气听来有转机:“可是你得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嘛。”   “珊迪,这是机密啊,你应该知道。”他小心的让她明白。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女人!”   “好好,妳要知道什么?”美佐斯举手投降。   “你在查什么案子?”珊迪娜顿了顿,低声说。   美佐斯想想,好吧,这个不太重要:“我正在调查上个月克林顿号沉没的事故。”   “啊?是那艘塑胶潜舰吧,早说塑胶不可靠,听说死了好多人呢,怎地失事了?”她一口气的说。   “亲爱的,若我知道它失事的原因,我也不用苦恼。”他听着啼笑皆非,只得耐着性子答。   “然后呢?”女人又问。   “机密啦!”男人重申。   “说!”   “好了,好了!”美佐斯心虚的偷看四周,暗地决定这是最后底线,故意选些艰深的资料唬她:“潜舰出事时水压是七十三个大气压力,附近有海底火山活动,有极大量二氧化碳,而水温比其他深水区域高上许多,为摄氏31度…如何?都说你不会明白…”   “简单,这个我也会啦!”珊迪娜忽地打断了他:“你们还没找到事故的原因吗?”   “什么?简单?”美佐斯气的几乎翻了白眼:“妳倒说来听听!”   “是超临界流啦。”珊迪娜理所当然的说。   “什么来的…?”   “通常二氧化碳气体在加压和降温后,会直接进入固体状态,即是干冰。”珊迪娜如专家般娓娓道来:“但在特别情况下,如施加73个大气压力,把温度维持在摄氏31度之间,二氧化碳会以另一个形态出现,即超临界流状态,既似气体,又似液体,一方面具有类似气体之扩散性,更具有超强的渗透性,可以渗入非常坚实的木质纤维,溶解内里的物质;另方面却有液体之溶解能力,溶解塑胶…”   “什么?溶解塑胶?”美佐斯惊呼。   “怎么了?”珊迪娜关心的问。   “说下去,快!”美佐斯跳起来大叫,惹得餐厅内众人侧目。   珊迪娜吓了一跳,犹豫的说:“二氧化碳超临界流的溶解能力,本来不算太强,一般来说只能溶解密度较低的塑胶,但它的溶解特性跟压力和温度变化有关,亦会因某些添加剂而改变性质,产生不同方面的溶解特性…”   “继续,不要停!”美佐斯催促。   “如跟其他溶液如氧化硫和氧化氮混合,会出现复杂的溶解特性,甚至可能侵蚀高密度的塑胶…”   “我的天!我明白了!”美佐斯忽然发出惊天大叫:“我们一直走错方向,那是火山喷出的极大量二氧化碳,在接近七百公尺水深的强大压力下,又在火山口热流合适的条件中,刚好形成一度超临界流层。克林顿号不巧停留在溶液流层之中,令超级塑胶外壳发生侵蚀现象。在庞大的水深压力之下,轻微的不平均腐蚀裂痕,足以发生要命的泄漏,导致全面崩溃…”   美佐斯抱头呻吟:“而卡特号在更深的海底,反而避过超临界流层这要命的一劫,我的天!原来如此,我的天!”   “你真的现在才想通!”她恍然低呼。   “当然!我想得脑袋快要炸开…咦?不对,”他转念一想,问:“妳怎会懂得这般高深科技?平常妳是挺迷糊。”   “你忘了我曾在咖啡厂工作?”珊迪娜没好气。   “咖啡厂?他们也搞尖端科技吗?”他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哎呀,工厂正是这样替咖啡豆脱咖啡因呢。先让二氧化碳超临界流渗入咖啡豆的木质纤维内,让咖啡因溶解渗出,然后把二氧化碳放掉,留下来的就是脱了咖啡因的咖啡。”珊迪娜笑嘻嘻说。   “这样简单?”他傻了眼。   “你以为有多复杂?还有机构用它为农产品去除农药呢。”听得丈夫像个呆子般任她摆弄,不禁沾沾自喜。   “倒被你笑了,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妳真是我的好妻子,娶得妳已是我最大的成就!”   “油嘴…”珊迪娜笑骂,顿了顿,有点犹豫的试探:“那今晚如何?”   “今晚?”他反问。   “嗯,小天美的生日…”她紧张的等待。   “问题都解决了,莫说今晚!明晚、后晚、大后晚都没问题!”他放声大笑:“替小天美庆祝生日后,记得穿上最性感的睡衣在床上等我,我要跟妳好好的“谈”上一整晚。”   “你说了要算啊。”话筒内传来珊迪娜吃吃娇笑。   【完】 《真相》 作者:林兆基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林嘉伟 - 我想,我可能会向她求婚.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我想,我可能会向她求婚》 作者:林嘉伟 正文 我想,我可能会向她求婚   N看着手表。   “T plus three minutes…”喃喃念着,N推开门走了进去。   “干!令爸因晚ㄇ ㄟ饮嘎三更半瞑。少年仔,作伙去唷!”李胖子把手里的浴巾挥向小陈,松垮的啤酒肚几乎掩盖住他丑陋的阳具。   “啊?昨天不是……”小陈一脸疑惑。   N倒抽了一口气,大喊:“上工啦!上工啦!再聊天就扣薪水了!”   N打从心里瞧不起这些工人。他们只有在发薪当天会特别卖力。领到薪水后,当晚就喝合成酒精喝到酩酊大醉,钱也都砸在窑姐儿——百分之九十都是公司产品,他们难得能负担得起真人——和骰子上,第二天便宿醉请病假,一个也不来上班。   N知道得很清楚,记忆中的父亲也是如此。   N把小陈拉到置物柜旁。   “怎样?昨天发薪水,求婚成功了吗?”   小陈脸上绽放出向日葵般的笑容,眼睛眯得像松叶,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我昨晚带她去“L'Ambroisie”点了豪华情人entr 缥。上饭后酒时,乐团奏起她最喜欢的那首古典乐曲“Memory”,我托起她的手,问… …”   “她答应了?”   “她含着泪,很激动地点头。”   “那今天就看你好好表现啰!”   “如果我脑袋里没有一直想我女朋友,不,我未婚妻的话,哈哈!”   两人向厂房走去。 N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别理老李。昨晚他大概又喝昏头了,你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N顿了一顿,“我知道你在这个group里一直有点格格不入,但你知道,公司……”   “……对我的期望很高。”小陈皱着眉眯着眼望向N,“经理,我好像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N早就懒得去记这是第几次向小陈说类似的话了。他拍了拍小陈的肩膀,两人继续向厂房走去。   小陈无疑是一伙人中最差劲的一个。心不在焉的他总是把最简单的线路也接错,李胖子他们早就一致同意不让小陈插手生产的事,就常看到小陈踱着方步,检视着一具一具的成品。   过纯的均匀晶质,还是需要加入杂质,才能形成结晶。这样的杂质,便被称为晶种。   订单传来时就不一样了。使用哪一型号的表皮、纤维、眼睛、睫毛,或耳朵,做怎样的修改,才能吻合订单上的立体影像,这不是李胖子这些老粗办得到的。小陈选定材料,拿着光笔飞快地做着N看不懂的记号,李胖子和其他工人便拿着酸剂溶蚀,或接着剂添加。于是,一个大肚子,或一个双下巴,或一个丰腴得不成比例的胸部,或一个瘦得再溶蚀下去就会看到电路的腰身,一个接着一个,比客户要求还完美的人形,在小陈的指挥下,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完成了。   昨晚把刚领的薪水几乎用光,向交往三年的女朋友求婚成功,隔天工作总是特别勤快的。   但N总觉得怪怪的。因为小陈刚刚发呆的时间比前几次都多。   几可乱真的人形,这便是公司的产品。现在,每个家庭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两具了。   N看着墙角那只没有覆上外皮的机器狗,正用机械后脚抓着项间那不存在的跳蚤。它注意到了N的目光,站起身绕着N坐的办公椅团团转,下颚的发声器放出连N也分不出真假的兴奋吠叫。   这是公司之前的产品,因为怀旧的理由被允许留在办公室里,成为N上班时电视萤幕外唯一的慰藉。   一只友善而忠诚的狗并不难设计。把手中的棒球丢出去后,人们习惯看到自己的狗冲出去,伏低身子后跳起,在半空中用嘴巴接住,再叼回自己脚跟旁。   对于人的要求就不只这样了。人形不能只会摇尾巴,吐舌头,仰躺着四肢朝上表示臣服。它们被要求能思考,有情绪,能做出各种表情。看到主人使唤其他的人形,而会在脸上出现嫉妒表情的机器人,在当初是个卖点,现在却已经是必备的标准了。   公司里的工程师尝试过各种条件反射全告失败,唯一可行之道是给予它们真正的情绪,但是如何教一堆线路学习情绪?公司最后还是做到了。   小陈的手指和其他工人是不一样的,他能够以无与伦比的精准感触,确认达到客户的要求。他站在一具少女的人形旁,发着呆,用手背在人形脸颊的合成外皮上轻抚着。   N开始紧张。   小陈开口了:“公司已经成立快十五年了。总有一天我们会没饭吃。它们不需要吃喝拉撒,不会生病,不要加薪,不怕加班。老天,按时充个电,每年上次机油,它们这样就够了!”   他看了看李胖子和其他工人,继续说:“哪天它们能做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完了!”   N按下麦克风的按钮。   “而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这些笨蛋机器人做你们的工作?你们不是工人啊!你们是艺术家,为公司的客户创作着。要这些锡人做你们的工作,就像是要它们演一出莎士比亚一样,根本不可能啊!”   “知影唔?令爸ㄟ懒趴比你ㄟ大腿搁卡粗勇勒!”李胖子骑在一个健美的女性人形上粗鄙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所有的工人都笑了,就连小陈也笑了。他又拿起笔,开始在新一批的材料上圈圈点点。   N也放松多了。视线不停离开,看着转播的球赛。   一个永恒的矛盾就是:你希望你的工人们平常像机器人一样不会思考,发生状况时却又怪他们像白痴一样不能自己解决问题。   能解决这个矛盾的人,无疑能够成为亿万富翁。   公司在二十年前面临过一次挑战。规格化的产品不再吸引人,消费者想要有属于自己的人形。高矮胖瘦,五官形状、位置、大小任由消费者指定。标准制程的量产不再可能,大公司的优势不再,反而是小规模工坊的兴起。   公司最终还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当年的竞争者也都早已退出市场。公司的作风一向是很剽悍的,连这些失败的竞争者雇用的设计师和工人登门求职时,也都一一拒绝了。   小陈一具一具检视着人形。他来到了李胖子刚骑着的人形旁,没来由地在它的小腹上按了一按,皱起眉头,更用力地按了几下。   他突然跑向其他工人,问:“你们说今天要发薪?”   李胖子一脸狐疑地看着小陈回答:“逗啊!”   小陈冲向角落的饮水器,猛力地按着,却没有水出来。   他又冲到工作台旁,抓起一只左耳,缓缓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忽然咬去半截,用力地咀嚼起来。   “Equipment damaged. Maintenance required. Equipment damaged. Maintenance required.”   被警告声吵醒的N,边揉着右眼边看监视器。   小陈右手高举,紧抓着他的右眼,电流在空荡荡的眼眶里不停跳窜。李胖子和其他工人一脸恐惧地看着他。他一边狂笑一边对着监视器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连眼泪都没给我!”   N迟疑了几秒,按下一个红色的按钮。   电磁脉冲波罩住了整个厂房,小陈、李胖子和所有的工人剧烈地颤抖后,垂下了头。   N又按了几个钮,另一个小陈从后方出现,横抱起小陈,缓慢地向办公室走来。李胖子和其他工人,蹒跚地向淋浴间踱去。   N在报告上打着:EMP used. Trauma possibility. Random seed gauged its eye out.   二十年了,这些记忆却还堪用。据说这是当年那批工人最后一次领到薪水。二十年来,载着记忆的这些躯壳每日每夜都想着下班时便能领到的薪水,情绪高昂地为公司运转着。公司成立已经三十五年,还希望再过下个三十五年。   另一个小陈把小陈放下,又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当年的小陈真的和她女朋友结婚了吗? N不知道也无意知道。领到薪水求婚成功隔天,公司的管理部门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特地为他多留了一组记忆。   这是最后一台小陈,N不得不载入安全模式。   肥胖,不只是会对人类造成负担。帮李胖子上完了机油,人形们在淋浴间里或坐或站,静止不动。   小陈在N身后站着,右手高举,无声地呐喊着。   几条连在小陈右眼上的电线从它手心中垂下,机器狗向电线扑着,电线在半空中随之摇晃。机器狗兴奋地吠叫着,绕着小陈跑了几圈,搭在小陈的大腿上,摇着尾巴,前脚向犹自晃动着的电线探去。   明天早上日班的D来换班时,维修部门的人也会来把小陈带走。 N揉了揉右眼,盯着萤幕,重新启动了系统。   萤幕上,李胖子挥着手里的浴巾:“干!令爸因晚ㄇ ㄟ饮嘎三更半瞑。少年仔,作伙去唷!”   小陈难为情地回答:“李桑,拍ㄙ ㄟ ˇ,今天晚上我约了我女朋友吃饭。”搔了搔头,他又说:“我想,我可能会向她求婚。”   【完】 《我想,我可能会向她求婚》 作者:林嘉伟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 name: 林川 - 袋鼠.txt path: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2013-02-26 部分/本体/TXT/东方/单篇/L --- ================================== 本站作品仅供试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如喜欢请购买正版! 『乌拉科幻小说网』 www.wulali.info ================================== 《袋鼠》 作者:林川 正文 袋鼠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8年3 月号)   一   “你总是混淆我。”   刘淑慧看着车窗外,深秋的麦田一片片向后掠过。   之所以说“混淆”,并不是指将自己混同于别人,而是………他总会做出些令人迷惑的事,一时让人难辨真假。   比如说那一次吧,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蜗牛,让它爬在手指尖上,说:“这个能吃吗?”当她皱起眉头露出为难的表情时,他忽然低头,将手指伸进了嘴里。再将手指拿出来时,上面已经没有了蜗牛的踪影。而当她连鼻子也皱起来,他还做出一付津津有味的样子,自豪地说,“味道有点咸。”   “赵宇民!你在吃什么?”   班主任严老师从讲台后走了过来,眼神就像她的姓氏一样,令人紧张。   “……”   “站起来,把嘴张开。”   他迟疑了一会儿,张开了嘴。同桌的刘淑慧几乎不敢去看。   “你吞下去了!我明明看见你在吃东西。”严老师很诧异没看到任何零食,“刘淑慧。”   刘淑慧站了起来。   “你跟老师说,他在吃什么?”   刘淑慧低着头,不说话。   “作为班干部,你怎么包庇他?!快说,他在吃什么?”   “……”   “不说的话,你们两个都去罚站……”   严老师话音未落,赵宇民忽然说话了:“是这个。”   他伸出手。手指尖上,爬着那只蜗牛。   “啊——!”   教室里响起严老师的叫声。   “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换了手指!”刘淑慧说。   每次被猜中谜底,他总是会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为什么严老师那么怕蜗牛?”   “就像张老师怕老鼠一样吧。”   “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   每次被要求再做一遍,他就跑开了去……   出租车出了城区,正沿着铁道线行驶——公路和铁路平行着。不时会有些工地一晃而过。有的工棚上还涂抹着“为城际国际新干线建设争分夺秒”的标语。不久以后,这里将成为连接N市和首都的高速铁路。刘淑慧留意着窗外景物,辨认出了那些格外熟悉的地方。   “就是前面那个道口。”她对司机说。   “要转弯过铁路去吗?”   “不用了,就这里下车。”   刘淑慧开门下车,走向这个过铁路的小道口。   发亮的铁轨、粗大的枕木、写着“小心火车”的叉形木牌,还有碎石上黑色的煤渣……十八年了,没有什么改变。   这里,他会在这里等她,一起去学校。   这里也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话的地方。   “你的书!”   刘淑慧惊讶地看着这个从后面追上来的陌生男孩,手中拿着一本《童话选》。   “刚才过地道的时候,从你书包里掉出来的。四(3 )班,刘淑慧。”他还很自豪地将封面上她的名字大声念了出来。   刘淑慧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书。   虽然路上没有再跟他讲话,但就是从那天上午的第一节课开始,这个新转学来的叫赵宇民的男生,坐在了刘淑慧的旁边。   总是这样,故事发生的时候,谁也不会察觉,只有到过后,才想起它。   二   十八年后,收到了他的信。   确切地说,是在2007年5 月一个普通的早晨,刘淑慧在去上班的地铁上正吃着早餐,手机轻轻地“嘟”了一声,显示收到了一条短信。   内容出奇地简单——   TO:刘淑慧   你好吗?   赵宇民   赵宇民……这个名字,看上去有点眼熟,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来信没有时间,号码也是匿名的。   地铁马上就要到站,这天刘淑慧赶时间,毕竟刚刚踏出大学校门开始在公司上班,迟到可不大好。她匆匆忙忙地走出地铁,没有回复。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又是“嘟”的一声。   TO:刘淑慧   你不记得我了吗?   又及,此短信可直接回复。   你的同桌赵宇民   刘淑慧闭上眼睛,好好想了想,同桌?好像……有一丝淡淡的记忆,但地铁到站时拥挤人群的嘈杂顷刻间,淹没了那些若有若无的线索。   回复:   RE:赵宇民   不好意思,前面的短信,还以为是恶意的收费SP. 你的名字,有一点印象,请多介绍一下吧。   刘淑慧   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刘淑慧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仿佛看到这些文字,忽然间粉碎成一团闪烁的电子雾,又像是一缕光,以及快得速度飞向茫茫人海中的某一部手机——又或者,是茫茫时空的某一个角落。   三   1988年的N市东郊,大工厂的烟囱林立。   钢铁厂、针织厂、涤纶厂、橡胶厂、发电厂……真难以想象,这么多性质迥异的工厂,就这样互不影响地挤在了一起。在它们之间,一条发亮的铁路,在众多的烟囱和厂房之间穿行。工人新村12栋的五楼,是刘淑慧的家。那时候,除了在厂区一公里之外的那座小山,以及发电厂的烟囱之外,这里就是最高的位置。   阳台是她放学回家做作业的地方,因为妈妈说可以省电。她总喜欢在这里拿爸爸的望远镜眺望远山环抱下的N市市区,看高楼上各种霓虹灯纷纷亮起。每过一段时间,她总能发现一些新的没见过的霓虹灯……   “喜来,登,酒店。”   “燕舞。”   “HAPP……后面不认识。”   “百事可乐!”   天色越暗,霓虹灯亮起得越多。刘淑慧看得入神。有好几次,都是当天色暗的无法写字、爸爸妈妈就要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才发现傍晚的风,正将作业本空空的页面来回翻动。   门开了。爸爸回来了。妈妈的自行车铃声也从楼下传来。   爸爸带回了食堂的饭菜。开灯。   没反应。   “又停电了!”爸爸说,“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今天学校里老师讲什么?”   “讲几何。”   “你都会了吗?”   “会了。”   “真的都懂了吗?作业……”   “哦对了,今天班上来了个新同学,男的。严老师让他坐在我旁边。”   “他学习好不好?”   “不知道,但是好像上课很喜欢讲话,还做小动作。”   “影响你了吧?”妈妈的声音。她回来了。   “那到没有,我认真听讲,没理他。”   “要不要跟严老师说说换个座位?”妈妈跟爸爸商量。   “没事!不用的!就我旁边位子空,也没其他位子了!你让人家做哪儿去?”   “傻丫头!谁让你个儿长得高,我跟你说,坐后排的没什么好学生。”妈妈说。   “妈,你个子也高,在学校里就是坐后排的吧?”   “我?!”妈妈又好气又好笑。   “吃饭了吃饭了。”爸爸端出刚用煤油炉热好的饭菜。   这样点着蜡烛的晚饭,虽然称不上“烛光晚餐”,但想起来的一瞬间,心里很温暖。而赵宇民在来信中陆续提到的事情,也开始在回忆里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四   刘淑慧生平第一次抄别人的作业,就是在他来后第二天的早晨。   一方面因为头一天时间紧,另一方面,从没见过男生的作业写得这么整洁。虽然说一字不改的作业并不意味着正确,可是那字里行间,刘淑慧觉得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敏捷与自信,让她没有不赌一把的理由。   收作业的小组长就要往这边来了。   刘淑慧一边抄,一边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赵宇民。他普通的夏季短发,脸被太阳晒得有点黑,眼睛很亮。   “你是从市区来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   “第一实验小学?我有个表姐在那儿。”   他沉默。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刘淑慧一边表示不满,一边更迅速地抄完了昨天的作业。   然而,在抄完最后一个数字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点儿也没有看过那些答案的感觉。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小组长已经走到她跟前,以流水般的娴熟动作和速度,拿走了她的作业本。   刘淑慧睁大眼睛看着赵宇民,“你那些解法,我怎么在课本上从来没看到过?!”   “是吗?”他看上去也很惊讶,“我爸教我的,大概属于奥数的内容,你没学过吧。”   “……”   放学后,严老师将他们俩叫进了办公室。   “说吧,怎么回事?”两本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   两人都默不作声。刘淑慧头低得很深。自己作为数学课代表,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后果不敢想像。   “把手伸出来。”   刘淑慧在紧张恍惚间听到了这句话,正迟疑时,却已经听见了清脆的“啪啪”声!   严老师的大塑料尺正重重地落在赵宇民伸出的手上。   “这二十下是你带蜗牛上课!”   惩罚完以后,赵宇民磋着发红的手心,离开了办公室。严老师的脸转向刘淑慧,有种奇怪的表情……   “这些解法,课堂上没讲过,你从哪里学的?”   “……奥数。”刘淑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严老师带着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嗯,果然是数学课代表。不过,以后做作业,还是多用课堂上讲过的方法……”   刘淑慧走出校门,看见赵宇民正等在门口。   他走来与她并肩同行。两人相视一笑。   “想不想学奥数?”赵宇民乐呵呵地看着刘淑慧。   刘淑慧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我教你!”   “你混淆我。”   “混淆?”   这是今天的语文课上刚学的新词,刘淑慧觉得用在这里很适合。   “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她说。   “真的,我教你。我们以后可以一起上课,一起放学!”   刘淑慧不理他,径直朝前走。前面不远就是铁路道口。“小心火车”的红灯正在闪烁,发出叮叮叮的铃声,黑白相间的栏杆正在缓缓放下。   刘淑慧快跑过去,一猫腰钻过栏杆,跟着最后一拨闯红灯的人跑过铁路。回头看时,赵宇民站在对面的栏杆后,吃惊而无奈的神情只在刘淑慧的视野里持续了一秒钟,就被呼啸着奔驰而过的火车淹没,只剩下雪白的蒸汽和乌黑的车厢,向前飞驶,很长很长……   五   ——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连你的样子都想起来了!   在信件里回复这条短信的时候,正是部门每周例会时间,刘淑慧偷偷地在手机上按着键,开心的笑容浮上了脸颊。直到听见正在发言的部长不满地说“请某些同志注意开会纪律”的时候,她才赶紧装作没事一样,理理头发,抬起了头。   有好几个同事都在看着她。   她看向部长,还好他的发言还在继续。只是会议的内容,以及这周的工作计划,她基本全没记下来。   中午工作餐的时候,最好的同事问她:   “一大早就跟男朋友发短信哪?什么时候把他带来给我们看看!”   “什么啊!”   “遮遮掩掩的,没劲吧?”   “是以前的同学而已!”   “哇,青梅竹马的感情,太难得了!我看好!”   “……”   感情?哪儿跟哪儿啊!   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人群中,刘淑慧一个人胡思乱想。   一个已经随时间远离了她的世界的人,突然又出现了,还难得他记性那么好,过去的事情全记得住,才令她发现原来过去的生活中也有很多被忽略的美好。   刘淑慧打开手机,数了数,从三天前收到他的第一条短信,到今天一共是四条,这个小学五年级的同学,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而更令刘淑慧感到新奇的,是从这扇门背后走出来的他本人——他现在长什么样子?他现在再哪里呢?他在做什么?他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给我发短信?……   一下子,有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   TO:赵宇民   你现在在哪里?   刘淑慧   刘淑慧发完这条短信,才发现已经坐过了一站。   六   两天过去了,没有回音。   虽然此前的短信他总是回得很慢,但一般第二天早上总能收到。可是,即使是担心他因为网络原因没有收到而重发了一遍,现在还是没有回复。   难道不应该问他在哪里吗?   刘淑慧一边猜测,一边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此刻,她站在写字楼的玻璃窗前,整个N市的夜景尽收眼底,高架路上来回穿行的车辆就像发光的流动的河水,在一个交叉点分流,又在另一个转弯处合拢,时快时慢,不息不止。   同事下班要离开时,问候了一句:   “怎么还不走?晚上加班?”   “是啊,最近要忙了。”   “那我现走啦,我今天可是要去过节的。”   “过节?什么节?”   “今天不是6 月1 日吗?”   “不会吧?”刘淑慧有点惊讶地笑道,“你不是还没结婚吗?……难道?”   “想哪儿去了!现在成人过六一是时尚!多个让男朋友送礼物的日子不是很好吗?长大了可不能没了童心啊……”   刘淑慧做出漫画中一侧流汗的的手势:“承您教诲。”   同事走后不久,刘淑慧的手机“嘟、嘟”地连着响了好几次,都是同学和朋友们转发来转发去的“六一”祝福短信。她忙于工作,再无暇回复。直到深夜下班时,才看到手机上显示未读短信。   她胸口一热,心忽然狂跳起来。   TO:刘淑慧   此前的数据传输速度不理想。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过,作为补偿,我已经设法使这台名为“袋鼠”的计算机变得更快,为此忙了整整两天,这就是我晚回复你的原因。以后短信往来可以更快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既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也非远和近所能表达。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你不生我的气吧?   赵宇民   刘淑慧回复:   计算机也有名字……看起来你真是童心未泯,一点没变。   半个小时后,收到回复: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是技术原因。   刘淑慧回复:   六,一,快,乐。   赵宇民回复:   还记得我送你的六一节礼物吗?我还留着你的。   七   对于五年级的同学们来说,这个六月一日,是他们最后的儿童节。   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了。   联欢会总是提前一天举行,于是,这天的课只上半天。中午过后,每一间教室都张灯结彩,而在五(三)班的房间里,墙上和窗户上的剪纸、彩纸、泡沫纸,贴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所有的桌椅不再按上课时排列,而是排成环形;讲台则移到一边,成了报幕员专用的舞台。有顽皮的大个子男同学还偷偷带来了啤酒。   唱歌、跳舞、吃蛋糕、抢椅子、击鼓传花……喧闹了一整个下午。   这天的刘淑慧特别高兴,因为此前的期中考试,她不仅语文考得不错,数学更是得了从没拿过的满分。   联欢会上,刘淑慧和一群女生合跳了一支集体舞,赵宇民则表演了一个科学魔术,在一阵沸腾的泡沫和五颜六色的药水间,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他就说表演完了。   “混淆!你真会混淆!”当他走下台来,刘淑慧小声对他说,“有些人知道被你蒙了,有些人连被你蒙了都不知道。”   “这是科学!我爸教我的。”   “你爸真厉害,什么都会!”刘淑慧看看别人都在注意下一个节目,就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彩色纸袋,“为了谢谢你教我奥数,送你这个。”   赵宇民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本在过铁路时捡到的《童话选》。扉页上,白色的涂改液抹去了刘淑慧自己的名字,替代为了“六,一,快,乐”四个带逗号的红字。   “哈!我一直想向你借这本书!”他很高兴。   “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我也送你!”   “送我什么?”   下午的放学铃声响了,联欢会散场,同学们口袋里装着糖果瓜子,意犹未尽。赵宇民与刘淑慧出了校门,搭上一辆过路的农用运输车,坐在一筐筐芦柑和水蜜桃之间。   “去哪儿?”刘淑慧问。   赵宇民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小山,那是这一带比发电厂的烟囱还高的地方,刘淑慧从没去过,只是曾在阳台上用望远镜“窥探”过。   “那儿上不去,有武警站岗。”   “我家就住在那附近,我知道有小路。”   八   时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   上山前,刘淑慧犹豫了,“要回家吃饭了……”   赵宇民回过头来,看着她。因为刚才又是钻洞又是翻墙,他脸上弄得满是泥,脏兮兮的,眼神却很亮很坚定。   “是什么啊?你就在这里说吧!”   赵宇民不说话,向她伸出了手。   刘淑慧迟疑了几秒钟,拉住了赵宇民的手,在他的带领下,开始向上攀行。   山不高,也不陡,但要在横生的枝桠间上坡,又要尽量避免大动作惊动警卫,还是花了一番气力。爬上山顶的时候,刘淑慧喘着气,累坏了。   放眼望去,感觉世界一下变得安静,同时又变得开阔。发电厂的烟囱口冒着烟,上面原来还有楼梯。工人新村好像一只只蜂箱,排列得异常整齐。山下就是铁路。“真高!”刘淑慧说。   “你要送我什么?”   赵宇民看了看天色,说:“再等等,要等天全黑下来。”   “你想干什么?!”刘淑慧有点紧张。   “你看那边。”赵宇民指着N市市区的方向,那边,有一些城里的霓虹灯正和天边的星星一道,渐渐亮起来。   “那我在自己家阳台上也能看。拿望远镜看的话,连灯上的字都能看清楚。”   “还没到时间,坐下等等。”   刘淑慧不知道这次他又要“混淆”什么,两人面朝着市区的方向,坐了下来。   一段小小的沉默。   赵宇民说:“那本《童话选》里面,你最喜欢哪篇?”   刘淑慧想了想,说:“《睡美人》。”   “好,我先看这篇!”   又是一段小小的沉默。   刘淑慧说:“你将来的理想是做什么?”   “作科学家。”赵宇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天渐渐黑了。   忽然有水珠飘在脸上的感觉。   居然下起了小雨。   初夏季节的雷雨,说来就来。   赵宇民将书包举起遮在头上,刘淑慧正犹豫间,赵宇民已经靠了过来,将书包遮过刘淑慧的头顶。两人的距离,比同桌更近。   刘淑慧躲在书包下,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却很甜。   忽然,奇怪的感觉,从身下的石头传来……   整座山,都开始轻轻震动。   刘淑慧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开始了!”赵宇民说。   “是什么?”   “你看!”赵宇民指着前方。   只见那天际之下,原来N市的市区,完全变了模样……   摩天的高楼,难以想象的高度和形状,矗立如林,灯火入海,从没见过的霓虹灯,数不清。到处是奇异的东西,椭圆形状的发亮的大气球浮在夜空,在山下,还有一道光正朝这边而来,划出优美的曲线,速度像飞一样!一切……就像……就像是天堂里的景象。   “那是……哪里?”   “不知道,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九   TO:赵宇民   一直以来,我有个问题:为什么那些往事,我自己一点儿也不记得,但你一说之后,我就恍若重历?   又及,那天我们看见的是海市蜃楼吧?   刘淑慧   RE:刘淑慧   人长大了,就忙起来,有时还会忙得今天忘记了昨天,很正常。我记性好,就让我来帮你记吧!   海市蜃楼?不可能!晚上怎么会有!   赵宇民   ——送给你的书,真的还留着?   ——留着。工作累了,还经常翻。   ——现在做什么工作?   量子物理。听说过吗?   ——很高深的学问。看来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你呢?   ——大学毕业后,进了会计事务所。   ——真厉害啊!   ——还多亏你教我奥数8-)   这样的短信往来,持续了三个月。   对这位长大了的赵宇民,刘淑慧终于有了些许可以总结的印象:   他现在的身高,比一米八差那么一点点!比起小时候来,据说越长大还越难看了!他的爱好是攀岩和潜水,但职业是研究高深的物理学。此外,他最新的工作成果,是一台名叫“袋鼠”的超级计算机。……   他的这些话,实在不知道哪句是玩笑。   然儿,当刘淑慧有一次怀疑他能否成熟起来的时候,他却一下子情绪低落,很深沉地说请一定要相信他。在那一瞬间,他又成熟得像是一个历经沧桑后回来叩响家门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就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不仅时常带她回想起美好有趣的往事,而且也会在工作日的早晚发来关怀问候,甚至在星期天刘淑慧逛街买衣服的时候,他也会通过想象力的试衣镜,给她提供特别的建议!   刘淑慧的生活中开始多了一个靠电磁波维系着的人。   为什么要给我发短信?   好几次,那个所谓“最重要”的问题,到了嘴边,但都没说出口。   刘淑慧自己也明白,这个曾经显得重要的问题,现在已经变得不在重要。   有点不实际的感觉……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人群中,刘淑慧又一个人想着,觉得有点心乱。   换作是网恋的话,刘淑慧肯定会拒绝,她自以为绝对是一个拒绝生活在想像的感情中的人,可是,当对这样频繁的交流所带来的依赖感开始有所察觉的时候,这个昔日的同学,已经闯入她的世界,成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十   又断线了!   与他的联系,就像放风筝,失去联系的状况每周至少发生一次。此前最长的一次断线,连续五天都没有他的消息。而每次回来时,他都是以各种“技术原因”作为借口,并依然绝口不提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难道,他已结婚了吗?   当这个念头在刘淑慧的脑中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无法在继续了,所以,当赵宇民再一次说着抱歉出现的时候,刘淑慧作出了决定。   TO:赵宇民   想见一下你!   刘淑慧   刘淑慧鼓起了勇气,期待着他的答复。   RE:刘淑慧   我也早就想见你!   但是,还不到时间,请再等一等。   赵宇民   看到这样的回复,刘淑慧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   TO:赵宇民   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不要再孩子气地混淆我。   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刘淑慧。   RE:刘淑慧   现在就见面……太危险了!   刘淑慧关闭了手机。   一周的沉默后——   TO:刘淑慧   “袋鼠”经过计算,不支持现在见面,但可以理解的是,它再聪明也无法完全把握人的感情,就像我无法把握时刻变化着的你。真的害怕你从此不再与我联系,所以,我决定见你。9 月2 日下午3 点,在以前一起过铁路的道口,请准时。   又及,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切记。切记。   赵宇民   十一   刘淑慧看着车窗外,深秋的麦田一片片向后掠过。   来的路上,心情复杂。期待、好奇和怀疑交织着——他会来吗?他是什么样子?见面还要经过所谓的“计算”是什么意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又是为什么?   想来奇怪,在与他互通短信的时间里,刘淑慧也曾找出自己小学时的纪念册,在毕业合影里面并没有他,在祝福留言本面也没有他,但在回忆之中,他却是如此清晰,而下车后看到的旧景旧物,也更凸显了往事的真实。   刘淑慧抬腕看了一下表,离三点还有十分钟。人群中,没有像他的身影。看来是自己先到了。   道口上来往着的人和车辆没有以前繁忙,因为不远处修了过铁路的人行地道,为即将开通的城际新干线做好了准备。   十八年的时光流转,听说这里大部分的工厂都已经搬迁或者破产,父母原来所在的厂区,和自己曾经住过的工人新村的位置,现在已经被成片的商品房取代。只有发电厂的烟囱还在冒着烟,以及那座小山,葱茏依旧。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时,依然没看见他。   刘淑慧的心里有些不安。因为这一带比较开阔,远近行走的人她都基本辨别了一遍,如果他再过一分钟还没有出现的话,那他肯定至少是迟到了。   又看了一回表,已经14:56 了。   人群中……   等等!那是……   一个越来越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是……严老师!   “严老师!”刘淑慧叫了出来。   严老师拎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菜篮,循声望过来。   她没有认出刘淑慧,而刘淑慧已经断定是严老师没错。她看上去老了许多,两鬓都有了白头发,但气色很好。   “我是刘淑慧!”刘淑慧高兴地说。   “……哦,想起来了!……数学课代表,刘淑慧,对不对?”严老师笑容可掬,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么严肃了。   “对对对!严老师您还记得我呀?”   “当然记得!你们这些数学好的我全记得!”   “是吗?”   “是啊!带你们这一届,我是最开心的,有好几个直升重点的。后来的学生啊,就再没……”   刘淑慧没听完严老师的话,而是再看了一次手表,指针指向三点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他。   “我还记得那年期中考试全年级只有两个满分,都出在我们班……你,还有那个谁来着……”严老师还在说着。   “是不是赵宇民?”严老师话没说完,刘淑慧问道。   “……我记得是个女孩子……哎呀,名字记不起来了。你刚才说谁来着?”   “赵宇民。”刘淑慧充满期待地看着严老师。   “不是。赵……宇民,这个名字也很熟……哦,想起来了。”   刘淑慧摒住了呼吸,看着严老师。   “他成绩也相当不错,可惜啊……”   “可惜?”   “他小学还没毕业,就死了……”   十二   跟严老师的谈话结束之后,刘淑慧愣在原地,一直等到天黑。   不知道为什么,手机突然死机了。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次次关机重启,里面保存的短信,已经全部消失。   那天,他没有出现。   此后,也再没收到过他的短信。   关于赵宇民的死,严老师说得简短但却详细——   因为很晚了还没有回家,所以赵宇民的家长夜里找到了学校,学校里面也找不到,最后,深夜里才在那座小山下的铁路边找到了受伤的孩子。找到的时候,还能说话,说是被火车挂倒了,他伤得很重,送到医院抢救,第二天早晨就过去了。因为他出事的地方是军事保密单位,所以,后来他的死也就没有在班会上说起。没过多久,全班就毕业了。   “那天……是几号?”   “几号?这个……应该是六一联欢会那天……那就是5 月31日。”   在严老师说完以后,刘淑慧过去的那段记忆就像被重新注入一般,往事浮现在脑海:那个两人在小山顶上一起看霓虹的夜晚,山下忽然传来警犬的吠叫,手电筒的光照过来……赵宇民一声“分开跑”,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往山下逃……后来,只剩毕业前的自己,身旁空荡荡的桌椅,以及无处询问的心情。毕业的那天,她甚至还去过那个小山附近的路口,等他出现。但等来的只是满身尘土。   他应该出现吗?他不是死了吗?!   他应该发短信来吗?他怎么会死了呢?!   可如果三个多月的电波来往,只是谁的一场恶作剧,那些像根一样生长出来的回忆和感情,又怎么解释?!   刘淑慧看着沉默的手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赵宇民在向她呼喊,她想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十三   八个月后。   拥挤的地铁车厢。刘淑慧坐在靠门的位置,吃着早餐。   这一站上来的乘客不少,一个领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挤到她的跟前,一只手吊着栏杆,另一只手护着只有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很吃力。   刘淑慧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们。   “谢谢阿姨!”那小女孩笑得可爱,声音很嗲。   “去衡山路,还要坐几站?”小女孩的妈妈问。听口音是外地来的。   “你坐反了。”一旁的乘客说,“下一站赶快去换对面的车。”   “是吗?哦。”   不一会儿,列车到站,这位母亲拉着小女孩赶紧下车。临出门的一刻,小女孩再一次给了刘淑慧一个甜美的笑脸。对面站台的列车也刚好到站,母女俩小跑过去,穿过站台。那小女孩的黄色书包,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跳动,十分抢眼,那书包的形状很特别,是……袋鼠!   这个卡通袋鼠书包,在刘淑慧惊讶的视野中,在站台间跳跃着,终于赶在对面列车车门红灯闪烁即将关闭的一瞬间,跨了进去!   “嘟”的一声,手机响了。   刘淑慧打开手机,显示收到了一条短信。   《新闻早晚报》:   建设两年的城际新干线将于5 月31日通车,上午十点从首都开出的首班列车当晚七点就能到达本市,从此,首都到N市的列车行程时间将缩短一半,真正地实现朝发夕至,极大地方便两地的商业和文化往来。   据列车设计人员介绍,新干线采用最新磁悬浮动力系统,最快速度能达到550公里/ 时,这也是国内运行速度最快的列车,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刘淑慧匆匆看了一眼,将手机放回了包中。但几秒钟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再一次拿出手机,调出那条刚刚收到的新闻短信。   5 月31日……六一的前一天。   这个日期,很眼熟!   平行的地铁。   人流交汇的站台。   跳跃的“袋鼠”。   看霓虹的夜晚。   赵宇民的信。   ……   一时间,无数的片段在她的脑中飞旋!   在地铁车门行将关闭的瞬间,刘淑慧伸出了手!   十四   傍晚时分,她赶到了小山前。   小山的周围已经没有了武警的守卫,曾经森严的围墙,也已经只剩断壁残垣。城际新干线的半封闭式轨道就像一条发光的巨型长龙,从小山一侧掠过。   刘淑慧绕着残存的墙基,快步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了曾经路过而不得入的大门的残骸。现在,这大门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走进去,只见前方的绿树掩映间,还有一扇大铁门,直接修筑在山壁上,但锈迹斑斑,无法打开。刘淑慧仔细地寻找着,终于在大门的左侧,找到几个模糊的字迹——“……科院……研……所”。   大铁门的旁边,有水泥铺好的小路上山。   刘淑慧拾级而上。沿路有许多易拉罐和瓜子壳,看来,这里已经成了居民们常来的休闲之地。但今天没什么人来,上到山顶时,只见到一个穿着白衣正在打太极拳健身的老人。   当年,和他一起共坐的大石头还在。   刘淑慧绕着石头走了几圈,不禁怅然。她转过身时,看见那打太极拳的老人一个抬手迈步,也正转向这边。   “请问,这里的研究所,什么时候搬走的?”刘淑慧问。   “早就搬走了,因为要通磁悬浮,连山下的家属区也一并迁走了。”老人回答。   “家属区?”   “是啊,原来那片两层楼的小区,现在成变电站了。”   刘淑慧朝着老人手指的地方看去,那里就是当年跟赵宇民翻墙进来的地方,原来,曾经是他家的后院。   “这个研究所,是做什么研究的?”   “这倒不知道,像是防空洞吧……”   天色渐暗。老人的话,刘淑慧没再听下去,夕照之中的她恍惚起来,周围的景致,一下子又回到从前……   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刘淑慧回头,只见树林后面,隐隐走来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男一女,正是当年的自己和他!他们在这石头边坐下,那些对话,那些表情,一如昨日……他们的手,正指向那天看到的灯火……   刘淑慧的视线从童年的自己和赵宇民的身上移开,转身看向当年深深惊异和感动过的那片天空。   夜空下,摩天的高楼,矗立如林,灯光如海,数不清的霓虹灯。就像一座天堂里的城市,繁华如梦。   这是2007年的N市市区。   也是1989年的赵宇民送给自己的礼物。   十五   刘淑慧敲开严老师的家门时,已经是深夜。   听完她的话后,严老师沉默良久。   “你那天站在铁路边,等的就是他吧?”严老师问。   刘淑慧点点头。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你看上去是这么的认真,可你讲的这些……”   “严老师,我真的,真的收到了他的短信。”   “……从另一个世界?”   刘淑慧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唉……”严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摇起了头,“我孙子最近也一直沉迷在网络里面,整天魔法啊鬼怪啊什么的,都是高科技惹的祸……”   “严老师,你坐过地铁吗?”刘淑慧打断了她的话。   “怎么可能没坐过?”严老师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有点奇怪。   “当你坐在一列行驶中的地铁里时,你能感觉到就在你身后几米开外的一墙之隔,还有一列坐满乘客、灯火通明的地铁在行驶着吗?”   “这倒没感觉过,谁坐地铁会去想那些呢?”   “但那平行的地铁,确实是存在的,对吗?”刘淑慧追问道。   “……应该是吧。只是看不见。”   “那另一个世界,平行的世界,不也是这样吗?”   严老师再次沉默,良久,起身给刘淑慧倒了一杯热牛奶,叹了口气,说:“孩子,你想得太多了。”   “赵宇民的爸爸,当年是不是就在山下的研究所工作?也正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赵宇民才会转学来的吧?”刘淑慧有些激动地问严老师。   “是。”   “那个研究所,在研究什么?!”   “那是保密单位,”严老师摇着头说,“不知道。”   “能帮我找找赵宇民的爸爸吗?”   严老师看着她,把眼镜摘了下来,表情中忧虑多于疑惑。   “求您了!严老师!是那座山,下面有东西!在那里,我和他看见了十六年后的N市!”   十六   刘淑慧和严老师在小学的档案室里,忙碌了整整一夜,才从1989年的学生档案记录上,找到了赵宇民爸爸的名字和单位。   “中科院N市分院物理研究所”。   刘淑慧一个人站在镌刻着这块铭牌的大门前,初夏正午的阳光已经有几分灼人和刺眼。   对于她此前的那些话,严老师总是不信,而当天亮起的时候,面对着明亮起来的现实世界,刘淑慧的心中也曾浮起几分摇摆——刚才的那些想法、那些解释,确实显得离奇飘渺。但每当想起那些短信、那些赵宇民特有的表达方式和那些回忆中淡淡的情绪时,眼前的世界又显得不真实起来。   找到赵宇民的爸爸,一切都会清楚了吧。   刘淑慧这样想着。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领路的秘书一声“赵主任”,将刘淑慧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这扇门。   门开了。   在几摞叠得高高的书堆后面,一个头发已近花白的男子抬起头来,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很有精神。原来这位赵主任,就是赵宇民的爸爸,也就是教赵宇民奥数和那些化学魔术的爸爸,他曾经让童年的刘淑慧心生景仰,但此刻看见他,感觉却复杂而陌生。   “你就是刘淑慧吧?”他的声音流露着几分严谨与和善。   刘淑慧点了点头。   赵主任示意秘书离开。   “严老师在电话里说,你是赵宇民的小学同学?”   “是。”   “有什么事吗?”   “八个月前,我收到了赵宇民的短信。”   ……   赵主任听完整个叙述后,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秒钟的沉默也显得无比漫长。   刘淑慧觉得这沉默就像是对她整个猜测的无言的认可。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沉吟了一会儿,赵主任开口了:   “所以这些,都是你的幻想。你回去吧。”   刘淑慧就像被浇了一头冷水。   “那些是你儿子发来的短信!”刘淑慧有些激动。   “我儿子已经死了。”   “可是……”   “你会去吧。”   看到赵宇民的爸爸这样,刘淑慧觉得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在转身准备出门前,刘淑慧想起了什么。   她背对着赵主任,一边说,一边流下了泪水:   “他已经长大了,现在的身高,有一米八,爱好攀岩和潜水,性格中还保留几分小时候的聪明和调皮。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了研究量子物理的科学家,还制造出了名叫袋鼠的超级计算机……”   “袋鼠?”赵宇民的爸爸听到这里,突然大吃一惊。   刘淑慧转过身,看着这位惊讶至极的父亲。   “你刚才说,‘袋鼠’?!”   “他的计算机,他就是用那个给我发的短信。”   赵宇民的爸爸不说话,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十七   “……因为前面没有信任你的理由,所以,说了那些话。接下来要说的这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作为对你的解答。因为在这个浩瀚的世界前,即使是科学,有时也显得那么的无力。”赵宇民的爸爸向刘淑慧转过身来。   “1988年,我带着全家来到了N市。八十年代,对当时的科学界来说,是一个充满探索激情的年代。二十多位怀着破解时空奥秘勇气的精英,从全国各地聚集到那座小山下,建造了一部巨大的机器。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量子猫’。在一间只有一扇门的房间里,放入一只活猫和一个会引发毒药灌入牛奶的装置。装置的启动完全是随机的,也就是说,猫喝到有毒的牛奶,也是随机的。过了一段时间后,人再去打开门,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没有去观察之前,那只猫既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这样的状态被称作叠加态,或可能态。而一旦意识介入观察,则这个二选的可能态相对于这个观察者,就立刻坍缩为唯一的现实。这个在专业上称为‘离析’或者‘退相干’的过程,导致量子叠加态的瓦解。   “因此,我们所处的世界,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其他的所有世界在我们观察中的投影。从另一个角度说,打开门的人,在那一刹那走入了分裂为二的世界中的一个,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分裂其实每时每刻都在随着人的行动而进行,分裂的数目也是无法统计的。而那些其他的世界,虽然存在,但是对已经走入唯一现实的人来说,完全感知不到。   “我们当时所尝试的事情,就是想与其他的世界取得联系。   “那是个极其复杂而庞大的机器,运行的时候需要大量的电能,以至于大地都会颤抖。傍晚的时候,你家总是停电吧,那就是因为它。这机器的名字及整个计划的代号,就叫袋鼠。   “我们向各个可能的世界发送问候的信息,而且,就像当年将播放着《东方红》的卫星送上太空一样,我们发送给平行世界的信息里,也是一首当时脍炙人口的歌曲《二十年后再相会》,你小时候一定也听过这首歌吧……”赵宇民的爸爸回忆往事时,很有几分怀恋   “但我们失败了。   “尽管尝试了很多次,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变化,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其他世界的回复。自我解嘲地说,也是因为我们作为观察者的关系吧。理论上和技术上,我们制造了能穿越时空的机器,可是很不幸,没有人能观察到——我们正好进入了实验失败的世界。”说到此处,他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实验一无所获,这时,我儿子又出事了。”赵宇民的爸爸说着,语气沉重了下来。   “宇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但我却照顾他太少,经常在那山下的实验场忙碌到深夜。在他出事以前,我就发现他曾跑到那山上去,那里是保密区域,他说是想去找我,还说他有秘密要告诉我可我根本听不进去,还严厉地惩罚了他。直到他出事的那个晚上……   “我才知道以前全错了。   “不是因为没有管教好他,而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能跟他真正地沟通,没能好好地爱他。   “我还没有打通平行的世界,却已经付出了与他的世界分离的代价!”   赵宇民的爸爸难过的低下了头。   “我不愿意,也不觉得赵宇民已经死了。生物学上看来的死亡,在物理学上,有不同的理解。所以,与其说赵宇民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不如说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跟他的世界分岔。他也许就在我们旁边,但我们看不见。如果真的有短信发给你,这也许是你想要的回答吧。”   刘淑慧沉默了。   “你想知道他要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吗?”过了好一会儿,她问。   赵宇民的爸爸带着悲伤而疑惑的神情看着她。   “你们制造了打开平行世界的机器,却看不到。可是,他看到了。那天的小山,我也在。”   赵宇民的爸爸震惊了。   他几乎用了冲的动作,扑到电话机前:   “方为,N市东郊小山。时间,1989年5 月31日,建立平行连接!”   ……   等待的时间里,房间里的空气令人感到灼热不安。   “为什么我们当时看见的东西,你们却看不见?”刘淑慧问。   “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世界。就像有人说看到鬼一样。”赵宇民的爸爸即着急又激动。   五分钟后,话筒里传来了歌声: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赵宇民的爸爸瘫坐在椅子上。   “撞倒赵宇民的火车,是今天开通的城际新干线!”电话听筒从他的手中掉落。   十八   初夏的雷阵雨,打湿了车窗。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下起了雨。   水珠不停地滑落,每一滴的轨迹都不一样,分岔或者汇合,看似偶然却又必然——就像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观察和选择。   刘淑慧坐在车里,紧张地看着手表,心急如焚。   此前,因为赵宇民的爸爸怎么也打不通车站的电话,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立刻夺门而出。   刘淑慧在心中默默呼喊着赵宇民的名字,出租车开得飞快……   看到熟悉的小山了!她下车冲入雨中。   雨水冷冷地打在脸上,就是那天与他一起在书包下躲的那场雨吧。   新干线还没有来,刘淑慧环顾四周。   她仿佛看见,山下的公路边,走来一个大人,扶着自行车,后面跟着个小男孩,他是……赵宇民。那个大人,就是他的爸爸,只见他摸了摸男孩的头,走进了武警守卫的这座小山。男孩斜挎着书包,向小学的方向走去。   那是他转学来的第一天。就在这个早晨,他在铁路道口捡到了她的书。   夜色悄然降临。   远处的工人新村,灯光忽然全暗。   大地在轻微震动。脚下的岩石和土地,渐渐发出光,渐渐变得透明。刘淑慧仿佛看见,在山的下面,有一个巨型的大厅,大厅的中央,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圆盘状的机器,机器的下方有一条粗大的线路,连接着发电厂。有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绕着这庞然大物在忙碌,操作者各种仪表键盘……而在山上,是正惊讶于眼前奇异景象的她和他。小山的远处,还有一道光,移动得那么迅速,就像在飞一样,朝这边疾驰而来,那车头的形状完全不同于老式的火车——是城际新干线。   突然一阵骚动。山下有手电筒的光照射上来,还传来警犬的吠叫声。赵宇民说了一句“分头跑”,两人立刻抓起书包,各自朝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两人分开的瞬间,世界好似一分为二。   一个世界里,赵宇民跑向了铁道。在路边,他看见了那从没见过的火车,惊呆了,迟疑片刻,身后的追赶者已经很近,他决定像刘淑慧上次那样,冒险冲过去……疾驰而过的火车气浪将他掀翻,赵宇民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被吹起,然后沉重地砸向钢轨……   刘淑慧爬过围墙,安全脱险。   然后是毕业前得自己,身旁空荡荡的桌椅,以及无处询问的心情。还有毕业的那天,她去小山附近的路口,等他出现,等来满身尘土。   然后是十八年后,收到了他的短信。   而在另一个世界,是刘淑慧在“分头跑”的瞬间,选择了铁道的方向!   赵宇民的那个世界,那个没有她的世界,操作着“袋鼠”计算机,用光速穿越时空的阻隔,给这个世界的她发来了电子邮件。   两个平行的世界,各自向前发展着。   彼端,长大后的赵宇民,选择了高深的物理学,因为他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使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再次交叉合并,使他和她再次相遇。   此端,刘淑慧在收到短信后,脑中过往每一次的记忆注入般地再现,都是赵宇民穿越时间的丛林,击败纷繁世事的分岔干扰,对她的世界进行成功引导的结果。   两个世界,越来越近。   这样努力下去,也许就会重合,就会相见吧!   可是,自己却那么急,急着要见到他。   通信期间经常出现的断线,那是因为自己在校友录和留言本中试图寻找他,以及在下班的地铁上一次次胡思乱想的结果——那每一次的意识介入或选择,都将导致自己所处的世界坍缩分裂,这些,自己完全没有感觉,而对于在那一边努力着的他来说,却不亚于一次次的时空地震!而这些,他又无法直接说明,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分岔。   他就像一个为救公主仗剑入林的王子,与因果律夜以继日地战斗着,无比的艰难,他却又无比地勇敢。   直到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TO:刘淑慧   “袋鼠”经过计算,不支持现在见面,但可以理解的是,它再聪明也无法完全把握人的感情,就像我无法把握时刻变化着的你。真的害怕你从此不再与我联系,所以,我决定见你。9 月2 日下午3 点,在以前一起过铁路的道口,请准时。   又及,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切记,切记。   赵宇民   “就是在这里,我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这错误,跟赵宇民的爸爸一样。”   刘淑慧想到这里,不禁落泪:   “我没有相信他的那些话,我一直当他是在开着混淆我的玩笑。就在离三点差那么几秒钟的时候,我忍不住向严老师提起了他!得知他已死的一刹那,世界再次分岔了,这次,是彻底没有他的世界。   “那天,他其实已经来了,他早就来了,等在那里,就在我身边,可是我看不见……”   十九   赵宇民的爸爸终于联络上了磁悬浮车站。   路边的摄像头转动起来,监控室里的工作人员从屏幕上看到了站在铁轨间的刘淑慧!而此时,远处已经能看见新干线的灯光正在划亮夜空1   刘淑慧抬起手臂,试图遮挡炫目的光线。渐渐地,她的另一只手臂也开始抬起,朝着火车来的方向,努力挥动。   ……   在一片雪白的眩光中,她看见了赵宇民。   他就站在铁道边,离她不远,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过去可以改变吗?”刘淑慧问。   “可以,当过去就是未来的时候。”他回答说。   “你又混淆我!”   他笑了。   刘淑慧也笑了。   ……   车轮挟带着滚烫的气流和响彻宇宙的轰鸣,瞬间冲击着她的所有感知。   光芒和气浪,海一般,将整个世界吞没。   二十   光。   是光。   白色的光,照亮这个白色的房间。   然后是气味。医院特有的气味。   最后,是声音。房间角落里那台电视正在播报新闻。   刘淑慧睁开了眼睛。   这环境,很陌生,似乎像是一间单人病房。   她试着转过头,看见床头柜上新鲜的百合花,花瓶边,还有一只小闹钟,钟上显示的时间,是2009年6 月1 日早晨8 点47分。   门开的声音。一个女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吊针的药水袋。   女护士向床边走来……她眼角的余光朝这边扫了一下。   像是吃了一惊,她猛然转过视线,睁大了眼睛看着刘淑慧,手中的药水袋“啪”地掉在了地上。   愣了足足有四五秒钟,女护士转身冲出门去。可以听见从外面的走廊传来的声音:   “她醒了!她醒了!”……   门再开的时候,足足有十个以上穿白衣服的人拥了进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群人围在她的床边,摒住了呼吸,像看一件珍宝一样盯着她的脸。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戴眼镜的医生在刘淑慧的眼前伸出食指,说:“看着我的手指,转转眼睛。”   ……   “动了!”医生们一阵欢呼。   “太不可思议了!”   “快打电话通知她的家人。”   “奇迹!这是一个奇迹!昏睡十八年!绝对是奇迹!”   有的护士拥抱在一起,有的医生甚至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刘淑慧张嘴想说话,但似乎力气还不够。   “慢!慢!先不要说话!”有医生对她说。   “手,手指动了!”有护士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是要写字吗?”   刘淑慧微微点头。   笔和纸准备好了,刘淑慧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赵宇民,   “赵宇民?”几个医生面面相觑。   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啊!”那个最先进来的女护士喊了一声,“是每天晚上都来看她,还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很帅很帅的帅哥!”   “你也不至于用那么多帅字吧!”老医生批评她。   女护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有他电话吗?”   女护士赶紧摇头,但又立刻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刘淑慧说:“可是……这里有她的手机。”   在大家的注视下,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部手机。   “怎么能在病人的床头放手机!”刚才批评她的老医生更加不满的说。   “是那个帅……哥让放的……”   “又是……你!”   开机。手机“嘟”的一声。   大家的注意立刻转移到了手机上。   屏幕显示:一条未读短信。   手机从医生的手上传到刘淑慧的手中。她把手机拿到眼前,按键:   TO:刘淑慧   昨天晚上,你能说话了!   不过,只有一句——你说:“你混淆我!”   我真高兴!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加油!我也会朝着有你的世界,继续努力!送你的礼物放在你枕头下面,下班了就过来连今天发的短信一起读给你听。   赵宇民   枕头下,拿出一本彩纸包装的书。打开,是十分可爱的新版《童话选》。   就在医生们纷纷传阅这本书的时候,刘淑慧开始给他回复短信。   “她……居然能操作手机了!”女护士惊呼。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刘淑慧输入完回复的话,按下发送健的同时,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她仿佛看到这些文字,忽然粉碎成一团闪烁的电子雾,又像是一缕光,以及快的速度穿越,飞向茫茫人海的某一部手机——又或者,是茫茫时空的某一个角落。   RE:赵宇民   收到了。   六,一,快,乐。   刘淑慧   此时,在这个充满晨光和喧闹的房间,谁也不会在意角落里那台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只有刘淑慧清楚地听见——   昨日晚间首发的城际新干线,在即将到达本市时,由于突发事件而造成短暂延误。据调查,原来是两天前从动物园逃脱的一只袋鼠,游荡至发电厂及小山一带,夜间误入了列车轨道,但被轨道边的红外线探测仪成功侦测,提前预警,从而避免了相撞。此事件体现了城际新干线可靠的安全制动性。只是,当动物园及相关部门赶到现场时,那只袋鼠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刘淑慧抱着崭新的《童话选》,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袋鼠》 作者:林川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